八十年代初的某個秋日黃昏,倪匡忽地捎來電話一通,十萬火急,要我晚上七點半趕到銅鑼灣的小小菜館,問有啥事?聽筒裏傳來幾聲詭秘笑聲 :「問那麼多作啥,去了便知曉。」一來好奇心驅使,二則肚皮裏饞蟲蠕動不止,七點廿一分便到埗。貴賓房裏,只有我一個兒,看手錶七點卅分缺五秒,我開始計時,一、二、三、四、五、六、七……準七點卅分,「倪先生到!」房門打開,閃進好一個白綢上衣、仿麻黃長褲倪匡,坐下,腳一翹,東南西北一瞧:「哈哈,吃飯老闆還未到!」我正想問老闆是誰,弄得神秘兮兮的。「小葉,這個老闆你一定得認識,好玩到極!」倪匡喝了口龍井茶,正兒八經地說。
未幾,門外先傳來鞋踭敲地聲,咯咯咯!接下來的便是篤篤篤敲門音。倪匡提氣喊「請進!」門推開,蘭麝撲鼻,香氣襲人,飄進苗條人影。打 一看,呼吸止了,眼睛瞎了,嘴巴乾了。進來的那位麗人女史,五呎三、四吋左右,不高不矮,穠纖合度,輕搖蓮步,來到倪先生根前:「倪大哥,勿好意思,小妹遲到哉!」軟軟糯糯,黏黏答答,聽得骨頭酥心兒跳,吳儂細語,正是母親最愛說的蘇州話,尾音長長,餘音裊裊,天下男人競折腰(我也在其內)。倪匡作介紹:「小葉,何錦玲小姐,咱們的何大姐,《集成圖書》公司經理、《星島日報星辰版》主編,來自台灣。」「倪先生,別亂說,小編輯罷了!比不上你大作家!」謙虛得教人噤聲。這時候,何大姐大抵發現了我的存在,白了我眼。倪匡立即介紹:「這個小兒郎是沈西城,青年作家,跟我倆一樣,是上海人。」「好好好!」一連三個「好」,同鄉情誼深:「待會你千萬勿要客氣,喝多些,吃多些。」倪匡老實不客氣伸手召女侍,送上大瓶藍帶白蘭地。倪匡不耐假他人手,一把搶過,自己開,往酒杯注了大半杯,一口氣喝了三分一,舐舐唇角:「好酒好酒,法國白蘭地就是好!」「倪先生要是喜歡,就盡情喝,可無論如何稿子得給我一篇哦!」一聽要寫稿,淨白的臉皮揪動了一下,正兒八經地說:「我嘅稿費好高㗎噃!」媽的,三個上海人,說什麼廣東話?你嘅廣東話又唔係好過人!此時,陸陸續續來了不少女作家:有李默、亦舒、柴娃娃 、杜良媞、柴娃娃、陳方、小不點……各自舉杯暢飲,一室皆春。眾女作家,你一言,我一語,東家長、西家短,嘈天翻。方枘圓鑿,亦舒素愛跟哥哥拌嘴:「阿哥,你啲稿費點高法?」「總之比你高!」倪匡向我眨了眨眼。如何高法?倪匡往下說「一個字一個字算,一個字一元!」這還得了?一千字次豈不是一千?」當年這是驚人的稿費,港、台第一。這還不說,請聽倪匡的後續,教你更震驚:「這不過是今天上午的價錢,現在晚上加了,一千字,Two Thousand。」人人聽得到呆住了,即便一向善講稿費的亦舒,也不禁輕輕吁了口氣:「這不可能啊,這麼高的稿費,誰會付?」何大姐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輕輕回說:「說真的,這不算高,倪先生的文章誇啦啦,物有所值!」倪匡見計得售,喜上眉梢,可接下來的那那番話,直令他大大的不爽。何大姐神閒氣定的往下說:「只是——只是我們《星辰》版實在付不起———咳咳咳!」好個倪匡,聽了,點兒憤怒之色都沒有,輕輕說:「那就拉倒!」倪匡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哈哈哈」三聲笑:「只不過呀!何大姐,我倪匡這個人,做人一向有個規矩,不佔人便宜,喝了這麼好的酒,吃進這麼美味的小菜,總得有點回報呀!何大姐,你說對不對?」何錦玲笑如春日風,不住點頭:「這樣吧,我送你一篇八百字吧,明天下午你找人上我家拿!」「太好了,太好了!」何大姐喜不自勝,臉上泛紅,倒上一杯酒,站起來,向著倪匡敬:「謝謝儂,倪先生。」眾女作家紛紛舉杯,柴娃娃一飲而盡,陳方淺嚐輒止,房內,喜氣洋溢,有美相伴,咱倪匡哼著「再來一杯,再來一杯,再來一杯,葡萄美酒……」(倪匡自創歌詞)。高手過招,小葉眼界大開,心領神會,只是仿不到,到現在,還是沒膽子跟老總們談稿費,一直受屈至今。(倪大哥呀,倪大哥,小葉端的不爭氣!)中夜,席散,隔日起,我就開始為《星辰》版寫稿。迄今仍有人人記得的《梅櫻集》,有個時期便在《星辰》版上排日刋載。何大姐知我喜歡寫短篇小說,就讓我寫了一段時期。我仿照郁達夫,寫了《離散》一系列,風格近似《沉淪》的短篇小說,達夫先生沉淪了,風雨雞鳴夜五更,浮雲聚散總關情。結果丟掉性命;沈先生也沉淪了,酒闌人間惶青燈,聚意筆端凝紙上,僥倖還活著。
今夜,月孤氣肅,雷聲隆隆,友人發電給我「八月十日蘇州何錦玲女史仙逝 得年九十二」寥寥數語,重錘撞胸,痛楚歷久不能已,欲哭卻無淚。
(沈西城臉書2023年8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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