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壇掌故專家方寬烈
沈西城
自從包天笑和高伯雨兩位老先生先後謝世後,香港文壇上埋首撰寫文史掌故的,怕獨剩方寬烈一人了。
我跟方寬烈相識很早,大約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從日本回來不久,晤面的地點是灣仔波文書局,其時,我跟黃俊東、莫一點和區惠本一同編輯《波文月刊》,常常擠在侷促的書局裏,商議月刊的內容。許多時,都有一個中年男人,挽着布袋,走進來獵書,身形不高,一臉秀氣,說起書籍版本,不論宋元明清,都是如數家珍,琅琅上口。他提的許多書,不說我不曾寓目,連聽也沒聽過,年少的我,因而對他很感佩服。
這位中年書籍版本專家,就是方寬烈。方寬烈籍貫廣東潮安,他的父親方養秋老先生,是個老革命,早年加入同盟會,鼎力資助孫中山先生革命。方家在潮安是名門望族,一門四房,方寬烈屬第四房,先祖分產,得到了一家染廠。南來香港,方父發展布業,創立了豐昌順布疋公司。
豐昌順在五、六十年代,以經營校服著譽於時,當年全港不少中小學的校服,都由豐昌順縫製。我唸的端正中學,白衣藍褲的校服,通歸豐昌順一手包辦。方寬烈家境富裕,子承父業,理所當然,可他偏偏不愛阿堵物而嗜文學,尤其是對做詩一道,更是到了癡迷程度,朋友都管他叫「方詩人」而不名。
他的詩,正如他自己所說風格近似王國維和黃季剛,而內容則不乏纏綿悱惻的深情。王亭之曾評他的詩云「《漣漪詩詞》中許多情事,蓋亦有如曼殊和尚也」。他自己也承認素性溫軟,偏喜杜牧、李商隱和溫庭筠。相交以還,前前後後,方寬烈贈了我不少他的著作,計有《漣漪詩詞》、《澳門當代詩詞紀事》、《香港文壇舊事》等詩詞文集。其中我最喜讀的,便是《香港文壇舊事》。此書厚達五百多頁,內裏有好幾篇文章,值得細讀。其中一篇〈葉靈鳳是特務〉,寫到名作家葉靈鳳在香港淪陷時期所扮演的角色,旁徵博引,條分縷析,得出結論是「葉靈鳳為文有偏幫日寇、美化日本軍國主義之嫌。」雖然有證據顯示葉靈鳳其時已身兼文化特務,專門收集日本軍方行動的資料,提供重慶當局以報家國,方寬烈仍然秉筆直書,認為葉靈鳳的人格存有問題。他還特別提出了葉靈鳳虐待前妻郭林鳳的惡行,言明資料來自名作家謝冰瑩和女星王瑩,加強了內容的可信性。
謝冰瑩跟郭林鳳只是神交式的好友,雙方魚雁相通,郭林鳳偶向謝冰瑩稍稍訴苦。王瑩則不同,在上海是葉靈鳳夫婦的樓下鄰居,因此對葉氏夫婦情變的真相,知之甚詳。方寬烈在〈葉靈鳳的雙重性格〉一文中,這樣說──「 1935年王瑩在上海賃屋居住,葉靈鳳和郭林鳳恰住在他樓下,因此葉虐待郭的情況,王瑩看得一清二楚……忍不住把所見告訴謝冰瑩。」後來葉、郭終於仳離,郭傷心不已,病逝廣州。
72年夏天,我曾在中環萬宜大廈的紅寶石餐廳見過葉靈鳳,當年我跟也斯、小克、覃權等志同道合的年輕友人合辦《四季》月刊,因有一篇文章提及六十年代上海新感覺派先鋒穆時英,為了查明真相,豐富內容,特意拜託劉以鬯先生約晤葉靈鳳。葉靈鳳那時已有目疾,出入不便,很少接受訪問,可為了老友穆時英,他還是由他的女兒中嫻攙扶着來見我們。席間,葉靈鳳暢論了當年日本新感覺派在上海發展的情況,當提到穆時英和劉吶鷗這兩位老朋友,葉靈鳳的聲音開始哽咽,眼睛也紅了起來。方寬烈說葉靈鳳是一個雙重性格的人物,喜惡分佔各半,這正是對葉靈鳳最最真實的描述。
方寬烈又是有數的郁達夫研究專家,在〈郁、王情變的分析〉一文中,這樣說:「映霞性好動,喜熱鬧,獨守空閨,正像李清照所說『守着窗兒,獨自怎生得黑!』雖然表面上無可奈何,但自也心有所憾,忿忿難平。」於是遇上年少翩翩、季子多金的許紹棣,就自然地「風雨」一番了!不為死者諱,我手寫我心,看似易,實則難,方寬烈寫文人掌故,永遠堅持着「真」與「誠」這兩個字,因而文章不獨資料翔實可供後學參考,還帶着逼人的正義和濃濃的感情,最易教人共鳴。
日前往探病中的方寬烈,數月不見,容顏憔悴不堪,說話氣促斷續,他說自己時日無多,本已無甚牽掛,惟獨尚有三本文稿未能出版,深以為憾,在這文學不獲人喜的時代,怕已沒機會再出版了。臨別,慨而對我說:「西城!原稿就交付你,有機會,就想法傳承下去吧!」
聽了,黯然神傷,香港那麼大,那麼繁榮,富豪一飯,動輒數萬,難道真的容不下一個方詩人和三部文稿嗎?
馬吉按:《香港文壇舊事》當為《香港文壇往事》,香港文學研究社二0一0年三月初版)
(蘋果日報二0一一年十一月廿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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