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韻文的《長短句》終印出來,舒了一口氣。現在編書愈來愈覺得吃力,這部書在技術處理上有不少不理想的地方,如編次紊亂,文字的疙瘩沒有理順,雖然我給自己一個理由,究其實都是藉口而已,但我已沒有力氣再深耕細作的做去,只好如此。書出來,我就把書當是自己的去喜歡,別人,甚至作者怎樣看,也不放心上了。
在〈編後記〉中我也說了,讀這部書感受最深的是〈喪了〉(一般譯〈馬來瘋〉),一個情慾糾纏的故事,筆觸深沉,一面讀著一面心上彷彿有一塊大石頭。陳韻文竟問一個德國醫生有沒有讀過這部小說,就像問個日本老頭有沒有去過南京,醫生倒答得體面:「夫人,你問得不可思議。」
另一篇〈舊事重提〉,由一件交通意外引發:「在聯合道附近,一輛由外籍婦人駕駛的深藍色跑車與一輛由中國女子駕駛的啡色私家車相撞。意外發生後,兩名駕駛者均下車理論,中國女子突然被人掌摑,更聽聞該西婦操英語大駡:『我是英國人。』爭執因此更白熱化。一名警員到場,惟不懂英語,據目擊者稱,該警員初時偏袒西婦,但遭大批圍觀者斥責。後兩婦人被帶返九龍城警署調查,兩人願意自行和解。」陳韻文由此回想到有回因準備電台節目,自一九一七年的英文舊報,翻到一段記述跑馬地一場球賽的報道,是南華乙組對英兵的賽事。在電台重提這件舊事之後,翌日即接獲一老先生來信,說是當日球賽目擊者,陳韻文把他所寫的摘錄:
「一九一七年南華尙在乙組,球迷甚少,最多不超過一千人,站立而觀,並無球欄,更不必收費……該南華球員梁隸芳,花名貓屎,踢正中衞,在水師船塢任職。是日與駐港英兵作賽,南華在進攻中,梁與該英兵爭奪,足球為梁搶去,英兵即毆打梁,梁亦自衛,但球證驅梁出場,梁已出場矣,另一英兵追出場外打梁,二人打一人,梁受傷,送入醫院。其後足總開會議,絕大部份為外籍人士,華人只有一隊南華,且又乙組,更受輕視。會議結束,擇日重賽,據聞該兩英兵亦受軍中紀錄處分。英人球證有否受警吿,則不得而知了。」信末,這位老先生附言:「此後相信不會有此等事發生……昔日所受的不平等看待與今日相較,真有天堂地獄之感。」收到這封信後不到一年,就發生英婦摑人事件。
這記述也令我想起一篇舊報的類似報道。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香港華字日報》有〈冬節足球比賽記〉一篇,述南華對海軍的一場「麗華盃」覆賽。前此,兩隊已對賽兩次,均為和局,是次重賽,南華先進一球,海軍連追兩球,此時,南華擁躉開始離場,未幾,南華追平,離去的人又跑回來。最後和局,球證要加時四十分鐘,南華以有一球員受傷,另一球員又聲明在先有事不能踢加時,反對延時。但據球例,不願加時的一隊當負,南華只得勉強出賽,但只有九人應戰,未幾,另一球員亦離場,場上只有八人,於是南華擺出一副放棄態度,「亦不抵禦,劉慶祥(守門員)亦遠離龍門,立於後衛界,任海軍隊射門」。最後,海軍勝五比二。報道最後說:「海軍僥倖而勝,非以球術而勝南華也。」這隊海軍,實即水兵,南華放軟手腳任你射門,才只射入三球。但你先放棄,可不能說人僥倖而勝。頂多只能說,鬼佬球員動作粗野而已,這完全可以想像,也因粗魯攔截而被罰十二碼,「公證人」算不偏不倚。相隔八年,南華似已升上甲組,且成為「班霸」,像日後一樣,可任意胡為。所謂「不平等看待」,有時是雙方面的吧,無論如何,到了今天,甚麼天堂地獄之感也早已消散了。
(許迪鏘‧讀陳韻文一)
(《大拇指》臉書專頁2022年3月20日)
在〈道與生命〉中,陳韻文提到十八年前,伊朗導演雅柏思(Kiarostami)接受在東京大學做硏究的醫生多田富雄的訪談。在訪問中雅柏思談到自己對生與死的體會:
「『生與死』這個主題我一有機會就會置入。我曾經一直以為,一旦活到五十歲就是自己人生的終結。一九九一年,在我五十歲生日那一夜,剛剛在切生日蛋糕的一刻,地震就發生了。說真的,那時刻無論是自已體內,抑或是在我心裡,我經歷了猶如地震一様的震動。直感到自己的人生到此為止了,已經死去了。可是儘管我那麼想,當我來到地震嚴重的災區,在那裡看到失去手腳,半張臉已被壓垮的人,那努力要活下去的模樣,我竟有『自己已經重生』的感覺,這個新的認知,加上實際發生的地震,其時偶發的內心衝擊以及自身經歷及種種體驗交融之下,我的想法有了改變。」
這段話令陳韻文想起兩個人,「一位是去年自殺的,很有才華的年輕導演/作家胡波。另一位是三十年代的作家/翻譯家/詩人,十二歲父母先後辭世,三十二歲病逝的翻譯家朱生豪」。她說:「得悉胡波輕生的消息,我心底搶著許多罵人的話,結果一句都沒說。可是從我選擇雅柏思在訪談中論生死的話,從我挖出有關朱生豪的生平,大可明白什麼令我沸騰又令我洩氣」。接著她就「不厭其詳將朱生豪的生平搬字過紙列出」,搬的應該是百度百科的資料。我不急於追尋她心底裡有甚麼罵人的話,但讀朱生豪的生平的確教人沸騰。
朱生豪是莎劇最早的譯者之一,雖然有人認為朱譯的缺憾是以散文譯莎劇,而莎劇實則是詩。但人民文學出版社出得樸素漂亮的十二卷本朱譯《莎士比亞全集》(其實不全),仍是我最珍惜的莎劇版本。朱生豪在生活極度困難中翻譯莎劇,一而再因戰亂丟失譯稿,他硬著頭皮一次又一次補譯。期間他靠編字典、當報章編輯、寫稿維持生活。在貧病交迫下,因肺病去世,才三十二歲。
陳韻文述而不作,一切盡在不言。值得注意的是朱生豪在一九三九年底至一九四一年底在「上海《中美日报》任编輯,為國內新聞版撰寫了大量鞭笞法西斯、宣傳抗戰的時政短文〈小言〉」。那正是所謂「孤島」時期的上海,因上海已淪陷,只有各國租界仍保有一點點「自由」,〈小言〉大力鼓吹抗日,對歐洲「軸心國」亦盡鞭撻嘲諷之能事,在汪逆勢力下,作者隨時有被暗殺危險。但朱生豪一直秉持正氣,毫不畏縮,直至日本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二次大戰全面展開,日軍十二月八日衝入租界,《中美日报》被迫停刊。〈小言〉長短不一,有時一日三兩段,由一九三九年十月十一日起至四一年十二月八日,得1081篇,都四十萬言。商務印書館在二O一六年把〈小言〉悉數輯錄印出,讓我們看到詩人/翻譯家筆鋒凌厲的一面,而對這早逝的英才,倍加懷念。古今對照,又可知侵略者的嘴臉何其相似。
(許迪鏘‧讀陳韻文二)
(《大拇指》臉書專頁2022年3月21日)
年輕時晚上會聽陳韻文的音樂節目,開場曲應該是Edith Piaf咿咿哦哦的唱詞,認識Piaf,也是因聽她的節目,雖然不知唱的甚麼。陳韻文愛播法文歌,趁勢講許多法文,也當然聽不懂,但覺得很好聽。〈午膳於昂花〉裡的法國小鎮昂花,Honfleur,用法文讀出來,會很有味。昂花是甚麼地方,不知道,文中出現許多人名,我一個也不曉,除了莫奈、聖羅蘭、Marcel Proust,噢,還有沙崗,但即使懂了也不知內裡意涵。整篇文彷彿就用法文寫的,不明內裡,但滿有異國情調,像聽當年她播的Piaf的歌。在網上找到一張畫,Adolphe Felix Cals的Lunchon At Honfleur,不知是不是她提到的那張,畫面寧靜,慵閑,很配合文章的氣氛。
(許迪鏘‧讀陳韻文三)
(《大拇指》臉書專頁2022年3月25日)
2022年3月26日 星期六
2022年3月19日 星期六
許迪鏘:序陳韻文《長短句》編後記
陳韻文的散文集《長短句》印出來了,感謝美術師卡卡和設計師黃仁逵的努力,當然還有陳韻文的信任。謹把編後記刊出如下,書應該稍後在見山及其他書店有售。(照片:Sharon)
編後記
小說《有鬼用》還未寫完,陳韻文已滿腦子寫作和出版大計。她要大幅改寫一部早年出版的小說,再寫一部新的。其實,她已有大半部文集在手,就是在本書一篇文章中提到的《偏偏我遇見》,她說是部回憶錄,據我所知,這回憶錄至今仍只差最後一章。
《有鬼用》二O一六年出版,為「大拇指叢書」的一種。《大拇指》同人陳進權剪存了許多六、七十年代報章上重要的文學專欄,西西的《我城》得以編集成書,主要就是得力於這些剪報。他也給陳韻文傳過去八十多篇一九八O年在《星島日報》寫的〈滋事札〉專欄,每篇短短二百來字,我們都提議她把這些文字結集出版。擾攘一輪,陳韻文自行選編了共五十篇較近期較長篇的報刊文字,囑我另從〈滋事札〉中選出一些,匯為一冊,定名《長短句》。兩年前她回港時,約定了黃仁逵做版式設計。
我做事向來拖拉,陳韻文隔不多時又傳來號令,要我加入這裡那裡(主要是社交媒體)零星發表的一點甚麼,書也就一直拖著,等她不時宣稱的「最後一篇」。月前,她合不該跟黃仁逵重提書的設計,阿逵斬釘截鐵說,這日加一篇,那日加一篇,沒完沒了,書將沒法出版,要麼現在出,要麼不出算了。經他驚堂木一拍,陳韻文得收手,我得動手,從慵懶中掙扎起來,落實任務。
再次審視陳韻文傳來的作品,發覺無論內容還是風格、情調,都與四十年前的〈滋事札〉專欄文字不相協調,我決定撇開這些短章,只出這輯相對近年的文字,加上她對已故黃愛玲的悼念。黃愛玲曾給她的《有鬼用》寫序,情到理到,為讀者打開通往作者創作心靈之路,那也許是她最後歲月裡的最後文字,以之向這位與她相知相惜的好友致意,陳韻文應該不會反對。最後,附錄她對許鞍華導演在一次訪談中有關與她合作的陳述的回應,提供另一方的事實參照。
說書中所收是「較近年」的文字無疑失諸籠統,細讀其中一兩篇,可知成文日子並不比〈滋事札〉諸作「近」了多少。比方一篇提到有金庸、徐訏出席的飯局,而徐先生去世,是在一九八O年。縱覽各篇,也會發覺時間並不順序。陳韻文大概是把大堆文字交給一位常幫她處理文件的年輕朋友,經他整理,再傳給我。現在編次,悉依原檔次序。除了第二、三輯各篇,文末都沒有記錄寫作或發表日期,若仔細爬梳,應該可以理出一個大約的時間序,但我沒有這樣做,我給自己這樣一個藉口:人生就是充滿(這裡用英文peppered with最恰當不過)偶然、偶遇,散聚無常,悲欣交集,雪泥鴻爪,又何須細辨東西?讀者大可隨意翻揭(at random),隨遇而讀,隨讀而安(at ease),遐思近想,就隨文字跌宕起伏便是。這裡面有抒情感喟,也不乏令人會心微笑、莞爾一笑的時刻,像寫航班上遇到老太婆,兩姥的戲劇性對白,妙趣橫生,幾令人以為出於虛構。我向陳韻文查證,她確認並無虛言。這可不妨礙我們的結論:作者此人是個編劇能手。
我特別有共鳴的,是她提到茨威格的〈Amok〉,Amok,她譯作「喪了」,本是馬來語瘋了的意思,這個短篇一般譯作〈馬來瘋〉。故事發生在一艘由加爾各答開往歐洲的郵輪上,一個德國醫生向陌生人也即敘事者「我」訴說之前發生過的事。說一貴婦來訪,醫生因一時衝動,步入瘋境,ran amok。精神錯亂與理智互相拉扯,把二人扯進深淵,無可避免以悲劇收場。但「我」的語調保持旁觀者的疏隔,最後把整個悲劇說成是an incident,「一次事件」。小說的整體氣氛凝重,加上沉重的筆觸,把讀者逐步拉進與局中人同感的心靈摧殘。「我」的插入緩和了氣氛,略一放鬆繩子又再拉緊,名副其實的扣人心弦。陳韻文之所以對這故事有深刻印象不難理解,從她的劇本、小說創作可見,她對「喪了」(或跡近)的人相當有興趣。
特別提到〈Amok〉,還因為讀過書內的文章,會發覺也有一種情緒牽引著讀者,字裡行間偶現的輕淡卻深邃的感情/性,令人時有所觸動。當然,茨威格的小說和陳韻文的散文,在風格和情調上是截然兩樣,陳韻文要輕揚散逸得多,說她深邃,可並不沉重,只是二者動人之處則一。
說有所觸動,主要來自陳韻文這裡那裡對亡夫李國松的憶念。在個別篇章中出現的這些文字,有時只三數句,縱而觀之,就感受到二人的情愫。可以想像,即使二人在一起的日子,那情愫也是輕淡的。許久以前有一套很受歡迎的日本漫畫集《東京愛情故事》,作者柴門文,我沒有看過漫畫,但讀過柴門文寫愛情與婚姻。她說婚後反而更應重視個人獨處的時刻,也不要儘嚷著要分擔對方的問題,個人的煩惱,任誰也分擔不來,她和她丈夫就多的是各自工作,在她忙得一頭煙時,丈夫過來說句「又趕稿了嗎,加油」,那已很足夠。陳韻文在《有鬼用》後記中提到,她埋頭寫這小說時,一晚李國松來她房間(她和丈夫有獨自的房間)說:是不是在寫鬼故事?你把所寫的帶來了。這種心入靈通,我會想像是她二人相處的和風勝景。因此,我視《長短句》為懷念之書,是對不止「房畔」人,也對形形色色與她交往過,乃至於不期而遇並連名字也不知曉的人的憶記。即使是因一次訪談中有關她的論述而讓她大生其氣的許鞍華,恕我多言,其惡未必如她認為之甚。那畢竟是訪問中率爾之言,而互相揶揄嘲弄,閙彆扭,不也是朋友相交的常態?事有不巧,這麼一節也補充了人際交往複雜幽暗的一面。
陳韻文的文字並不好讀。在初識其人,初讀《有鬼用》時我就大膽向她說:你的文字相當佶屈。佶屈在於她的思想有時相當跳躍而文字亦隨之,讀時要花點心思才能連貫上文下理,更在於大量令所有編輯頭痛的所謂生造詞。有的編輯會一刀切把這類字詞改回慣常語,我現在決意尊重作者的寫作自由,或曰得過且過,除非那是白字、錯字,否則不改。像一開篇寫歌唱詩人Cohen去世,他住的房子前放滿「花燭」,這很易令人想到洞房花燭的「花燭」,細想才明白是花和洋燭,這不算生造詞,只是簡略用語,改成「花和燭」或「花、燭」,閱讀便沒有難度。再如寫到印度詩人Aghi的詩,說「如休如咎」,把「休咎」(吉凶)拆開,插入兩個「如」字,不得不令人一怔,想想這「休」這「咎」到底是甚麼一回事,如改為「是休是咎」或較易引導思考方向,但我還是不改了。這些不時閃現的「佶屈」,別賦集中文章一種獨特的意蘊,在內容上如封如閉──具備自足的世界,若言若止──讀者須以自身對作者及其文字世界的認識補足對文章的理解。這種風格,喜歡的自會喜歡,不喜歡的,也自然的不喜歡。究其實,問題盡其在我而不在作者。
最後查對一下,前面提及寫到金庸等人的一篇,原題為〈遊戲人間〉,原來出自陳進權提供的另一輯剪報——《星島晚報》的〈晚唱〉專欄。〈晚唱〉比〈滋事札〉出現得更早,〈遊戲人間〉刊於一九七八年五月七日,來自〈晚唱〉的還有另篇〈我們的音樂〉,一九七八年三月四日刊出。〈遊戲人間〉現題為〈我們拍拍手〉,裡面出現的人物不少已作古,年輕讀者認識的可能只有大名鼎鼎的金庸。我其實不大喜歡這種佻皮的才女式書寫,但不忘陳韻文身為編劇的背景,為閱讀此篇和書中許多作品提供切入趣味。無數電影都以飲宴場面交代人物關係和個性,最經典的莫如《教父》開頭的婚宴一幕。選入這文章時除了文題,內文也顯然經過修訂,添加了一些細節。其實保留專欄較濃縮的文字更好,文章主要的部分就是寫人物對話、動作、表情。除了金庸、三蘇等三數人,其他角色我都認識或有一面數面之緣,徐訏更是我老師。通過人物的音容笑貌,我立即可以想像他們說話時的語氣和神態。即使未聞其名的年輕讀者,相信也可以從中捕捉這頓飯中各人的神采。只是我不能同意作者說徐訏不算英俊,雖然,那英俊或是以李安納度為標準。徐先生毋寧更像堪富利保加,那憂鬱,對我們這些少不更事的毛頭也是很有吸引力的。
書名《長短句》,我們知道,「長短句」是唐詩宋詞的「詞」的別稱,〈滋事札〉如詞中小令,我較喜歡中調和長調,或所謂的慢詞。小令以清麗淒豔為本色,慢詞多有一唱三嘆,委婉曲折之致,《長短句》中的文字近之,無論長嗟短嘆,長顰短笑,或氣短情長,陳韻文寫來自有她的豐姿。
毫無疑問,編劇的細胞已深入陳韻文骨髓,相信她也相當有這方面的自覺,書中文章或多或少,或深或淺都帶有戲劇性的營造或穿插,要麼是內容,要麼是氣氛,都時有蕩氣迴腸之感。更重要的是,她下筆爽朗明快,剪輯妥貼,在適當的時候就會喊一聲:CUT!
許迪鏘
二O二一年八月十八日
(《大拇指》臉書專頁2022年3月18日)
編後記
小說《有鬼用》還未寫完,陳韻文已滿腦子寫作和出版大計。她要大幅改寫一部早年出版的小說,再寫一部新的。其實,她已有大半部文集在手,就是在本書一篇文章中提到的《偏偏我遇見》,她說是部回憶錄,據我所知,這回憶錄至今仍只差最後一章。
《有鬼用》二O一六年出版,為「大拇指叢書」的一種。《大拇指》同人陳進權剪存了許多六、七十年代報章上重要的文學專欄,西西的《我城》得以編集成書,主要就是得力於這些剪報。他也給陳韻文傳過去八十多篇一九八O年在《星島日報》寫的〈滋事札〉專欄,每篇短短二百來字,我們都提議她把這些文字結集出版。擾攘一輪,陳韻文自行選編了共五十篇較近期較長篇的報刊文字,囑我另從〈滋事札〉中選出一些,匯為一冊,定名《長短句》。兩年前她回港時,約定了黃仁逵做版式設計。
我做事向來拖拉,陳韻文隔不多時又傳來號令,要我加入這裡那裡(主要是社交媒體)零星發表的一點甚麼,書也就一直拖著,等她不時宣稱的「最後一篇」。月前,她合不該跟黃仁逵重提書的設計,阿逵斬釘截鐵說,這日加一篇,那日加一篇,沒完沒了,書將沒法出版,要麼現在出,要麼不出算了。經他驚堂木一拍,陳韻文得收手,我得動手,從慵懶中掙扎起來,落實任務。
再次審視陳韻文傳來的作品,發覺無論內容還是風格、情調,都與四十年前的〈滋事札〉專欄文字不相協調,我決定撇開這些短章,只出這輯相對近年的文字,加上她對已故黃愛玲的悼念。黃愛玲曾給她的《有鬼用》寫序,情到理到,為讀者打開通往作者創作心靈之路,那也許是她最後歲月裡的最後文字,以之向這位與她相知相惜的好友致意,陳韻文應該不會反對。最後,附錄她對許鞍華導演在一次訪談中有關與她合作的陳述的回應,提供另一方的事實參照。
說書中所收是「較近年」的文字無疑失諸籠統,細讀其中一兩篇,可知成文日子並不比〈滋事札〉諸作「近」了多少。比方一篇提到有金庸、徐訏出席的飯局,而徐先生去世,是在一九八O年。縱覽各篇,也會發覺時間並不順序。陳韻文大概是把大堆文字交給一位常幫她處理文件的年輕朋友,經他整理,再傳給我。現在編次,悉依原檔次序。除了第二、三輯各篇,文末都沒有記錄寫作或發表日期,若仔細爬梳,應該可以理出一個大約的時間序,但我沒有這樣做,我給自己這樣一個藉口:人生就是充滿(這裡用英文peppered with最恰當不過)偶然、偶遇,散聚無常,悲欣交集,雪泥鴻爪,又何須細辨東西?讀者大可隨意翻揭(at random),隨遇而讀,隨讀而安(at ease),遐思近想,就隨文字跌宕起伏便是。這裡面有抒情感喟,也不乏令人會心微笑、莞爾一笑的時刻,像寫航班上遇到老太婆,兩姥的戲劇性對白,妙趣橫生,幾令人以為出於虛構。我向陳韻文查證,她確認並無虛言。這可不妨礙我們的結論:作者此人是個編劇能手。
我特別有共鳴的,是她提到茨威格的〈Amok〉,Amok,她譯作「喪了」,本是馬來語瘋了的意思,這個短篇一般譯作〈馬來瘋〉。故事發生在一艘由加爾各答開往歐洲的郵輪上,一個德國醫生向陌生人也即敘事者「我」訴說之前發生過的事。說一貴婦來訪,醫生因一時衝動,步入瘋境,ran amok。精神錯亂與理智互相拉扯,把二人扯進深淵,無可避免以悲劇收場。但「我」的語調保持旁觀者的疏隔,最後把整個悲劇說成是an incident,「一次事件」。小說的整體氣氛凝重,加上沉重的筆觸,把讀者逐步拉進與局中人同感的心靈摧殘。「我」的插入緩和了氣氛,略一放鬆繩子又再拉緊,名副其實的扣人心弦。陳韻文之所以對這故事有深刻印象不難理解,從她的劇本、小說創作可見,她對「喪了」(或跡近)的人相當有興趣。
特別提到〈Amok〉,還因為讀過書內的文章,會發覺也有一種情緒牽引著讀者,字裡行間偶現的輕淡卻深邃的感情/性,令人時有所觸動。當然,茨威格的小說和陳韻文的散文,在風格和情調上是截然兩樣,陳韻文要輕揚散逸得多,說她深邃,可並不沉重,只是二者動人之處則一。
說有所觸動,主要來自陳韻文這裡那裡對亡夫李國松的憶念。在個別篇章中出現的這些文字,有時只三數句,縱而觀之,就感受到二人的情愫。可以想像,即使二人在一起的日子,那情愫也是輕淡的。許久以前有一套很受歡迎的日本漫畫集《東京愛情故事》,作者柴門文,我沒有看過漫畫,但讀過柴門文寫愛情與婚姻。她說婚後反而更應重視個人獨處的時刻,也不要儘嚷著要分擔對方的問題,個人的煩惱,任誰也分擔不來,她和她丈夫就多的是各自工作,在她忙得一頭煙時,丈夫過來說句「又趕稿了嗎,加油」,那已很足夠。陳韻文在《有鬼用》後記中提到,她埋頭寫這小說時,一晚李國松來她房間(她和丈夫有獨自的房間)說:是不是在寫鬼故事?你把所寫的帶來了。這種心入靈通,我會想像是她二人相處的和風勝景。因此,我視《長短句》為懷念之書,是對不止「房畔」人,也對形形色色與她交往過,乃至於不期而遇並連名字也不知曉的人的憶記。即使是因一次訪談中有關她的論述而讓她大生其氣的許鞍華,恕我多言,其惡未必如她認為之甚。那畢竟是訪問中率爾之言,而互相揶揄嘲弄,閙彆扭,不也是朋友相交的常態?事有不巧,這麼一節也補充了人際交往複雜幽暗的一面。
陳韻文的文字並不好讀。在初識其人,初讀《有鬼用》時我就大膽向她說:你的文字相當佶屈。佶屈在於她的思想有時相當跳躍而文字亦隨之,讀時要花點心思才能連貫上文下理,更在於大量令所有編輯頭痛的所謂生造詞。有的編輯會一刀切把這類字詞改回慣常語,我現在決意尊重作者的寫作自由,或曰得過且過,除非那是白字、錯字,否則不改。像一開篇寫歌唱詩人Cohen去世,他住的房子前放滿「花燭」,這很易令人想到洞房花燭的「花燭」,細想才明白是花和洋燭,這不算生造詞,只是簡略用語,改成「花和燭」或「花、燭」,閱讀便沒有難度。再如寫到印度詩人Aghi的詩,說「如休如咎」,把「休咎」(吉凶)拆開,插入兩個「如」字,不得不令人一怔,想想這「休」這「咎」到底是甚麼一回事,如改為「是休是咎」或較易引導思考方向,但我還是不改了。這些不時閃現的「佶屈」,別賦集中文章一種獨特的意蘊,在內容上如封如閉──具備自足的世界,若言若止──讀者須以自身對作者及其文字世界的認識補足對文章的理解。這種風格,喜歡的自會喜歡,不喜歡的,也自然的不喜歡。究其實,問題盡其在我而不在作者。
最後查對一下,前面提及寫到金庸等人的一篇,原題為〈遊戲人間〉,原來出自陳進權提供的另一輯剪報——《星島晚報》的〈晚唱〉專欄。〈晚唱〉比〈滋事札〉出現得更早,〈遊戲人間〉刊於一九七八年五月七日,來自〈晚唱〉的還有另篇〈我們的音樂〉,一九七八年三月四日刊出。〈遊戲人間〉現題為〈我們拍拍手〉,裡面出現的人物不少已作古,年輕讀者認識的可能只有大名鼎鼎的金庸。我其實不大喜歡這種佻皮的才女式書寫,但不忘陳韻文身為編劇的背景,為閱讀此篇和書中許多作品提供切入趣味。無數電影都以飲宴場面交代人物關係和個性,最經典的莫如《教父》開頭的婚宴一幕。選入這文章時除了文題,內文也顯然經過修訂,添加了一些細節。其實保留專欄較濃縮的文字更好,文章主要的部分就是寫人物對話、動作、表情。除了金庸、三蘇等三數人,其他角色我都認識或有一面數面之緣,徐訏更是我老師。通過人物的音容笑貌,我立即可以想像他們說話時的語氣和神態。即使未聞其名的年輕讀者,相信也可以從中捕捉這頓飯中各人的神采。只是我不能同意作者說徐訏不算英俊,雖然,那英俊或是以李安納度為標準。徐先生毋寧更像堪富利保加,那憂鬱,對我們這些少不更事的毛頭也是很有吸引力的。
書名《長短句》,我們知道,「長短句」是唐詩宋詞的「詞」的別稱,〈滋事札〉如詞中小令,我較喜歡中調和長調,或所謂的慢詞。小令以清麗淒豔為本色,慢詞多有一唱三嘆,委婉曲折之致,《長短句》中的文字近之,無論長嗟短嘆,長顰短笑,或氣短情長,陳韻文寫來自有她的豐姿。
毫無疑問,編劇的細胞已深入陳韻文骨髓,相信她也相當有這方面的自覺,書中文章或多或少,或深或淺都帶有戲劇性的營造或穿插,要麼是內容,要麼是氣氛,都時有蕩氣迴腸之感。更重要的是,她下筆爽朗明快,剪輯妥貼,在適當的時候就會喊一聲:CUT!
許迪鏘
二O二一年八月十八日
(《大拇指》臉書專頁2022年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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