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31日 星期日

陳韻文:記憶中的事實

記憶中的事實(二)
陳韻文

作者提供相片

黃念欣在讀到「有話直說」與「記憶中的事實」之後,寫了一篇長文「編劇與小兵」。文章末段她如是寫道:「小兵之美,全在不計較。能夠欣賞《小兵敘曲》的陳韻文,寫『有話直說』也肯定不是為了計較。那為甚麼還要寫呢?正正也是因為能夠欣賞《小兵敘曲》的人,必然明白,藝術的本質,就是表達,講一個好故事。陳韻文提醒我們一切心血與感情皆有來歷,美好事物值得堅持與留痕。」

小兵的不計較究竟是什麼?那得看《小兵敘曲》Ballad of a Soldier。看了,自然可以感到那難以言表的「不計較」。很迂迴吧。黃念欣動我以「小兵」之美,乍看不過寥寥數語,其實語重心長,傳喻我的不計較之美盡在不言中。

恰好這幾年,一位香港人都熟悉的人物,與我天各一方生活幾十年之後,近年再聯繫,多以電郵通訊,只見面一次,飯敘兩個小時而已。我因為要在《偏偏我遇見》這本回憶錄裏寫她,搜羅了許多資料,加上從前接觸的印象,以為已經熟悉,哪想到,這幾年才真正往深裏認識她;才欣賞到那發自內心的瀟灑,那不能模仿的風度,而那,正是我所了解的「不計較」。

那午後,剪了一頭短髮寫意離開髮廊,久違的劉天蘭恰恰傳來短訊,問我在哪,幾時回港,說芳芳找我。好哇!短髮清爽我抬頭,陽光無限好!劉天蘭說:芳芳要拍攝一特輯,其中有《撞到正》,負責人文念中會訪問你,會和你聯絡,也想幫你做個特輯。不!不出鏡,因為人醜怪。至於訪問,坦白說,當年趕得急,編劇對劇本不滿意。編劇也覺得導演差勁。這部戲若果沒有芳芳幕前幕後撐持,肯定死火。我問劉天蘭:你教我講真話抑或講假話?她不假思索回道:當然講真話。可我決意不講真話也不講假話。乾脆不要訪問。乾脆請芳芳吃飯。

2017年2月下旬的一個下午,近三時下機,好不容易趕得及六時半的飯約。全部人已經到齊。《撞到正》的美指李樂詩,關錦鵬嚴浩許鞍華和她的摯友,芳芳從上午的會議至下午的訪問兼錄影,直撐着,甚至早到半小時。雖倦,可仍透着她特有的生命魅力。雖然失聰,她可是由始至終留意每一個人的唇語,遇不明白即請劉天蘭寫給她看。見我拿嚴浩尋開心,她活活潑潑說了一次又一次:我哪時再見你們倆,讓我再見你們倆。我看看嚴浩,這傢伙還是吃了幾十斤豬油的模樣。嘿!當年我們促膝忖劇本,我和芳芳你一言我一語嘻嘻哈哈靈感似戲院小賣部的爆穀。嚴浩那雙大眼越瞪越呆,終於牛咁聲負氣一爆:「至憎啲女人多多聲氣。」芳芳和我相視失笑,碌兩碌眼恨無鬚,有鬚吹吹該多好。

轉頭見身側的許鞍華騎騎笑。不由得想到跟她和芳芳坐在半島酒店構思《撞到正》的故事。那陣子芳芳很緊張,晚飯後來電話,說O'Henry的溫情故事。隔一個晚上看看Edgar Allan Poe能不能給我靈感。講兩講心散散說要嫁給張正甫。

酒店大堂茶座裏我和她講UFO,說:「有幾種外星人。有早早來投胎,快高長大後,一日,失驚無神被摑醒,即郁。另一種經特種訓練,派來竊竊潛伏,聽候任務。又有一批臨危受命來勢洶洶攪攪震。」我語音未落,芳芳機伶伶眼珠一轉拂一下光滑膝蓋,嗔聲:「鬼唻㗎!」扯口大氣我抬頭,乍覺那辰光的大堂人傑地靈。之後,我講戲班下南洋的紅船,她嫌成本重,改為落鄉班。聞落鄉二字。我聯想到無綫舊同事說曾祖賣假藥,害死了患痢疾的過境士兵。從此家中男丁總不見命長。如此這般摸出個非要娶芳芳不可的阿B。如此這般拼拼湊湊拼出《撞到正》。在一旁的許鞍華要嘛沒出現,要嘛騎騎笑。可是若干年後。訪問中被問到,她說「我講了個鬼故事。他們大讚好……」昔日讀到那段文字,我不禁哼聲。想芳芳,她大概也一笑置之。不計較。

回頭說那夜飯後。樂極生悲。只因一星期內連飛三次長途。航機上不愛睡覺愛煲戲。結果隔天一早急急召車送自己去醫院。折騰半天好不容易躺下。美術指導文念中似乎算準了時間來句話,說攝影師和助手都準備好。問我在哪兒訪談。我說我在醫院裏呀。病牀上兀自想芳芳怎麼想。說不出的歉疚。《撞到正》是芳芳的Baby,我這人是不是太牛了。

出院後,許鞍華只顧要我助手翻譯她的電影故事,只顧給我看第四部劇本。悶聲不響我收下。幾次三番她的摯友問劇本好不好。沒有給他答案。縱有任何不滿都悶在心裏。那是2017年。那年的12月,她接受訪問。插我捅我的話我到2019年的3月才知曉。我至今不明白,既然把我說的那麼不濟,怎麼這些年一而再要我幫她看劇本。怎麼這回插我捅我這回又叫我幫忙。

2018年農曆初二,香港早晨六時,她突然傳來幾句英文:「恭賀新禧,多謝給我幾個頂瓜瓜劇本,開始我的事業。」我現在回想起,十分心寒。

2018年黃愛玲突然辭世。我趕回香港扶靈。約芳芳在愛玲上山那天飯敘,結果因為要在一天半天內趕兩篇寫愛玲的長文,下午四時多交稿後,以為瞌睡一會才趕赴六點鐘約會,結果睡過了頭,半夜才醒。我連連道歉,芳芳怎說呢:「約吃飯都是小事,你晚一點到或趕不來,準有你的原因……咱倆以後誰也別為了遲回信說抱歉,要不然太生分了。」有回見我為小事困擾,她說:「不打緊,由它去。我陪你一起被利用,不是挺好嗎。」

2019年春節前,加拿大嚴寒,她送暖,說呢:「想你了。你會來香港過舊曆新年嗎?要是來的話,我想請你年三十晚來我家打邊爐。劉天蘭也會來。希望你一切安好。」「記憶中的事實」見報當天,3月16號,久未來訊的芳芳驀地來短語:「想你了,希望你天天開心。」

(原刊香港《蘋果日報》2019年3月30日,這裏刊出的是作者修訂稿,見陳韻文臉書2019年4月4日。)

陳韻文︰

2015年,香港電影資料館為好幾位編劇特別安排一連串講座,名之為「編劇的困惑」。我把《小兵敘曲》放在我講座的第一晚。年輕時不只一次看這電影。至2015年,人生的歷練,工作的經驗令我看的更深;我看到導演Chukhra與編劇Ezhov 如魚得水的合作,看到他們藉這作品寓意於善良、真誠、與寛容,以及對人情人性最起碼的寄望。哪想到幾年後的今天,我乍見人醜惡的一面,對我已付出的善良忠誠與寛容不願再有任何寄託、在我對人情人性極度存疑的困惑時刻,黃念欣,感激妳把《小兵敘曲》帶回來。妳話中提到「小兵」的「不計較」,讓我別有領悟。這隔空的交談實在甚有意義,我銘心感謝。

既然提到「小兵」,我想起 1960年康城電影節,影評人形容《小兵敘曲》為「不調和交響樂中的寧謐音符」。這令我連想到舒伯特的第八交響曲,開始一節已經予人山雨欲來的感覺。許多大指揮家演繹這「未完成交響樂」,我獨愛小澤征爾。另外是艾遜伯赫指揮法蘭克福廣播電台的交響樂團。2016年在德國Reingall,Eberbach修道院開幕之時現場錄映的演奏。

Man Hung Stephen Sze︰你提的應該叫《小兵之歌》(Ballad of a Soldier)吧?這是在斯大林死後,一片社會祥和氣氛下,應用義大利新寫實主義風格,敢於道二次大戰中蘇聯人民所蒙受的苦難,傷痛和仳離,抹走了過去戰事電影的英雄主義,當然還有憂傷淒美的俄羅斯音樂及蘇聯的風格化攝影!

陳韻文︰Man Hung Stephen Sze,是史太林死後幾年,赫魯曉夫治下THAW時期的作品,導演曾上戰塲受傷兩次……很好的電影。這片子有譯為《小兵敘曲》又有譯為《小兵之歌》,現在叫敘曲因要接日昨黃念欣女士那篇文章用的名字。

陳韻文臉書2019年3月26日)

編劇與小兵
文、圖︰黃念欣

 
小兵與辮子女孩。(圖:黃念欣)

名編劇陳韻文在專欄文章〈有話直說〉與〈記憶中的事實〉中,與名導演許鞍華商榷幾部名電影的創作意念及其來源,雖然娛樂版以「被陳韻文點名指摘 許鞍華封口停是非」為題報道,但我絕無「花生友」心態,真心覺得這兩篇文章好好看。今時今日,筆戰文章而能於人有益的,恐怕不多,這次金風玉露一相逢,是例外。

文章一次過讓我們重溫《瘋劫》、《投奔怒海》、《桃姐》、《黃金時代》、《明月幾時有》的細節及來龍去脈,每個電影細節都包含着念念不忘,寫到人的心坎裏。《瘋劫》中的衣裳竹、家傳皮箱道具、趙雅芝與張艾嘉的眼神;《投奔怒海》在難民營的資料蒐集,以及《桃姐》、《黃金時代》中陳韻文可能不以為然的地方,都清楚坦白。不用說還有兩晚通宵趕起《投奔怒海》的劇本,清晨七時交許鞍華去電影公司開會的那種彪悍勁,真是十分有型。

前輩的合作關係,電影複雜的製作過程,我都不曉,合該閉嘴。真正讓我想舊事重提朝花夕拾一番的,是好幾年前陳韻文大駕光臨香港文學研究中心,偕小思老師等一同看《中國學生周報》的資料庫,她談到的一齣蘇聯電影《小兵敘曲》(Ballad of a Soldier)。她說是對她影響甚深的一部電影,我馬上請教如何影響得深?她就說:「你睇吖,你睇咗先吖。」結果當晚看完,果真令人淚流滿面,不只潤澤心靈,更能刺激思考。這次「陳許編導」事件,竟讓我不期然又再想起它。

《小兵敘曲》屬蘇聯電影中「解凍時期」的名作,其人性的光輝與溫柔,幾乎令人忘記冷戰。看DVD所附訪問,美國記者幾乎恨得牙癢癢,不斷追問兩名年輕演員在排練及演出時有無自由、有無個人獨立性;又問導演丘赫萊依(Grigori Chukhrai)如何看自己與其他蘇聯導演的分別,言下之意,為什麼你不像其他人一樣硬崩崩。誰知導演好功夫,一下祭出托爾斯泰、杜思妥耶夫斯基、高爾基、契訶夫、艾森斯坦,說我們俄國有好傳統,全都為我所用,我們個個都不一樣。

好了,那到底是一部怎樣的神劇?背景是二次大戰,一名蘇聯小兵混亂中擊毁了兩輛敵軍的坦克,得到長官的嘉許,但他寧可換兩天休假,好回家替母親修好漏水的屋頂。長官慷慨給他六天,兩天趕回家,兩天趕回軍隊,兩天修屋頂。然後萬水千山,在路途上,他鼓勵不敢回家面對妻子的斷腿士兵;他幫助大辮子少女一同匿藏在裝滿稻草的車卡;他見到戰友日思夜想的妻子早已另有所愛,遂把原本送給他妻子的肥皂轉贈戰友父親。最後在離家十里以外,火車遇上被炸的斷橋,輾轉乘車到達家門,終於得見從田野一路奔跑過來的母親。因為途中的事故,六天的休假至此只剩下一刻,只足夠緊緊擁抱母親一下,小兵馬上又要趕返前線。然而電影開首早已告訴我們,這個小兵戰後沒能歸來,他葬在一個離鄉甚遠的地方,人們在他墳前獻花,說他是一個好兵。電影就是要說他的故事,一個連他母親也不知曉的故事。

左翼美學的極致,原本就是小人物與大時代之對比,硬要搞得個個英雄「高大全」,那是後來的事。十九歲的小兵與辮子女孩一段誠然最動人心魄——他要她記得他,他為她用鐵桶裝水以致趕不上火車,他與她匿藏稻草中的一刻不忘自然地親近她的臉,感受女性的溫暖;她騙他已有未婚夫,她問他男與女可否做純粹的朋友,她不想做純粹的朋友。全電影最美的鏡頭:她髮絲飛動,互相凝視對方的笑靨與年輕正派的臉,一刻不離。然而在顛簸的車廂與樹林月色之間,他們始終未嘗一吻。

小兵之美,全在不計較。能夠欣賞《小兵敘曲》的陳韻文,寫〈有話直說〉也肯定不是為了計較。那為什麼還要寫呢?正正也是因為,能夠欣賞《小兵敘曲》的人,必然明白,藝術的本質,就是表達,講一個好故事。現實裏的無人知曉,是不能動人的,只能是河邊骨、夢裏人。戰爭的餘燼,一點不美。陳韻文提醒我們一切心血與感情皆有來歷,美好事物值得堅持與留痕,我十分同意。

作者簡介: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明報》2019年3月25日)

記憶中的事實
陳韻文

2014年一個黃昏,鄧小宇在他家裡介紹我認識影評人曾肇弘。交談沒多久,曾先生突然問我《瘋劫》的一場戲裡,張艾嘉為什麼那樣子吃蛋卷。我因長途跋涉方才著陸,昏頭轉向猶未弄清時差,未及回應,曾先生已經接話:「許鞍華說那是陳韻文吃蛋卷的習慣。」

我登時心醒,記起當年剪片室內,正因坦白說出這場戲以及好幾場戲處理不當,即被許鞍華搶白。

勞師動眾花錢去拍場戲詮釋個茄喱啡編劇吃蛋卷。真不可思議!那場戲是張艾嘉得悉趙雅芝被殺的惡耗,忐忑不安,不知該如何向趙雅芝的祖母說。當年在我家邊寫邊向飯桌另一端的許鞍華解說我下一場寫什麼,口述又同時落墨;寫蛋卷碎紛紛跌落餅乾罐,握刀撩牛油,不意撩個空,失神的張艾嘉無所覺,恍惚瞥見什麼,打個寒噤看前面那度門,見小姪兒自右邊門框緩緩爬出,爬至左邊,未及門框,驀地消失,張艾嘉吃驚看門,不見門外有人,乍覺詭異,正有不祥預感,小姪兒幽幽然自左門爬出,爬向右邊……

剪片室內,陳韻文就感覺直言;「空鏡停的時間不夠玄 、小孩爬得太快、不見張艾嘉有不祥預感。」那當下只道是有話直說,不知因此結了樑子。陳韻文不識好歹,在下面那場戲又直腸直肚,終被搶白。

趙雅芝祖母在樓頭上困愁呆坐,聞樓頭下那自嗓門扯出心中鬱結的市聲──衣裳竹。雙目失明的祖母聞聲黯然懷想往昔。而樓頭下,張艾嘉正好與肩托大綑衣裳竹的漢子擦身而過。我記得寫這場戲之時,對著許鞍華嘶聲長喊衣裳竹,喊剷刀磨鉸剪。也同時提醒,別讓那漢子露面,漢子的身段以及他肩膊上那排竹倒可以隨着嘶喊而微轉。張艾嘉聞聲轉頭,但見他隻手抓住綑竹粗繩扶住竹,布衣下的身軀以及長褲腿幽靈似的緩轉緩移。可是剪片室內我見漢子在轉身的剎那露了臉,轉身過快。其時我想問又想建議:設若漢子轉身那一下慢半格慢半拍,會是什麼效果。可我方才開腔,幾乎話未完,許鞍華狠狠搶白:「妳識睇毛片咩。唔係咁多人識睇毛片𠺢。」我由是噤聲。由得漢子露面轉身。

最氣悶是挪用家祖母的皮箱,讓她作為伴隨趙雅芝祖母進庵堂的道具。寫那兩場戲之時,我說且當那箱子曾經陪嫁,跟趙雅芝祖母經歴一生滄桑,親人盡去,最後連相依為命的孫女兒也走了,剩下那皮箱隨著她老人家進庵堂。我提醒,可藉那箱子連貫親情,有連戲作用。我沒多說,以為這一點應有共識,因知只要對電影稍有認識,都曉得道具有其語言,有話表達,可反映心理背㬌,也有其歷史背景。然而事與願違,鏡頭前,納進箱内的衣物以及那扛著的箱子轉瞬即過,不覺當中含有沉重感情。剪片室內,看到這一場戲我雖為這箱子叫屈,可又另有所悟,衝口而出說這故事該由祖母扯缐,是祖母有意無意的一兩句提點,促使本性疑神疑鬼的張艾嘉抽絲剝繭牽出案情。喃喃說將來有機會要把《瘋刼》寫成小說。沒料到又被搶白:「妳以為《瘋刼》好咩,值得寫小說咩。」

後來她卻在接受訪問時說:「……《瘋刼》的故事橋段是我想出來的……我知道龍虎山以前曾發生過一宗謀殺案……」我登時見那日下午在我家,我們左翻報右翻報,翻著一頁紙上一幅新聞照,赫然見上半頁一張似今日mini iPad 尺寸的照片,當眼的大石上刻著幾行字,似打油詩,提到男女雙屍,提到蝴蝶。讀著讀著我靈感徐至。許鞍華和胡樹儒等人對傳媒提到《瘋刼》,總說是將龍虎山的雙屍案改編為電影。可我一再申明,電影中人物故事與命案中人物絕不相同,一再提醒應該尊重死者以及其親人,所以宣傳時最好講:「瘋刼乃自龍虎山命案得靈感。」

許鞍華在以前的訪問中曾經提到:構思素材之時,我們的大前提是先向得獎方面設想。是麼?這個「我們」若有陳韻文在內,大錯特錯。

《桃姐》編劇陳淑賢得獎。我忍不住說:「Ann,若果同佢合得來,咪換來換去,次次重新適應。好辛苦。」她沒有回應,可未幾莫名其妙來一句:「我唔可以提妳。我要俾面我嘅編劇。」什麼意思呢?以為我那番話是以退為進想跟她攞個獎?我當下回道:「妳太唔認識我。妳都唔知我嘅價值觀係乜。」

2017年的訪問中,她一再提到邱剛健改寫陳韻文的劇本。我絕不奇怪。知她早已認定「投奔怒海」是我的軟肋。還說呢:「陳韻文也沒有因為這件事而生氣。我覺得她自己也認為改得好。」

陳韻文沒認為改得不好,也沒認為改得好。陳韻文更沒有請許鞍華做「代言人」。我至今未看過「投奔怒海」。至於劇本,那年那日關錦鵬帶劇本來我家,也帶感冒進門來。而我平生最怕感冒。本意為看看邱的劇本中可有我寫的幾場戲。特別是第一場:「馬斯晨飾演的琴娘蹲在路旁賣粿條。她的小弟為幫家裡賺個零碎錢而被哄做人肉炸彈,擦身經過馬斯晨,開開心心放下錢,奔向美國大兵,當馬斯晨有所警覺,已來不及叫住,瞬刻見小弟不慎跌步,被炸死。有人順手扯過插在一旁的國旗,蓋到孩子身上。血自國旗下滲染,滲化開來的血印如越南地圖,此際,字幕亦徐徐上。」我匆匆翻閱,不見這開場,不見我心悅的幾場戲。鬆口氣遣走患感冒的關錦鵬。本來想請他帶本書去給邱剛健參攷,轉念間想到可給許鞍華,轉念間又把書放下。那是著名的意大利女記者 ORIANA FALLACI 的 Interview With Histry。

FALLACI是我景仰的女記者。真有才華,觸角敏銳,性情真摯,既瀟洒又細心。戰地上病榻上都那麼硬朗那麼乾淨俐落。難得的是,周旋於各國政要中,始終保持平衡。她在字裡行間帶出被訪者性格,也預示他們對將來世局的看法,取捨而至所採取態度。她與被訪者討論原則性問題,可也 不忘自己原則。FALLACI 之所以髙貴,因為她絕不為五斗米折腰。這書中,她訪問北越的武元甲,南越的阮文紹。今日回想,當年當日縱然不借書給邱剛健,應該借給許鞍華。讓她看清原則,看如何把持自己,學一點平衡工夫。可是當我知道「明月幾時有」為什麼找葉德嫺,為什麼淪陷時期無原無故出現黃傘。當友人向我分析,為什麼這電影左右逢源。我由是瞭然。我懷念早逝的 FALLACI。

(原刊香港《蘋果日報》2019年3月16日。此為第二稿,見陳韻文臉書2019年3月17日。)

有話直說
陳韻文

跟陳韻文合作,通常都是我先講故事,講清楚我想怎樣拍,找齊資料跟她討論,你一句我一句,因為她沒時間,只負責把劇本寫出來,另外有些劇本已經寫好了,但她覺得不妥,於是突然刪去一半,並由中間開始再寫

很想知道,我幫許鞍華寫的三個電影劇本,哪一個是由她先講故事。

「投奔怒海」,最先是梁普智和我跟著傳道團體進啟德難民營;趁人家傳道,我們分頭在隱蔽遠角問難民在越南之辛酸以及海途中險惡;幾次之後我們的身份被識破,被禁足。幸而從難民口述的經歷、從時事新聞與報刊記載,所得資料十分充足。我又找到一日本記者敘述兵慌馬亂中所見的越南人種種際遇。我因此建議由一日本記者牽引故事。當時一則哄動的新聞乍令梁普智野心勃勃,要拍攝難民船漂泊至印尼,聯合國這回安排難民上岸,印尼人迅即放火燒船,不讓蛇頭駛船返越南贃銀。梁普智因而想到在火光熊熊的畫面上打出「劇終」二字。就因為這構思,他這部電影被嘉禾何冠昌喊停。若干時日後,嚴浩與我斟酌劇本,可未幾因顧及台灣反應而改變主意,交棒給許鞍華,由我講故事。也由我向夏夢和新華社的王匡交代大綱。所以問,陳韻文兩隻耳朵,哪一隻聽過許鞍華講「投奔怒海」的故事。

陳韻文倒記得「投奔怒海」劇本的第一稿是連開兩晚通宵寫成。寫一場交一場給許鞍華,也不只一次提醒她,不管好壞都千萬別撕掉。因記「瘋刼」有一塲戲,寫張艾嘉交驗孕收條給醫務所,拿報告;護士的白眼令她明白趙雅芝所受壓力,因而同情趙雅芝。許鞍華匆匆一讀之後說不須要這場戲,把稿紙撕掉。戲煞青後卻突然問:「若果保留那場戲會否更好。」

「投奔怒海」第一稿是在第二個通宵的早晨七時光景完成。許鞍華挾劇本去夏夢的公司「青鳥」,趕赴製作會議。出門時大聲大氣說:「妳個劇本好吖。呢次唔會有人話妳劇本唔好。」而我提醒這是第一稿,未盡滿意。第二稿再說吧。之前,専欄中我不只一次提到「瘋刼」曾經小改十六次,大改則有七次之多。正因為我記得這些數字,以及無數次自動自發的刪刪改改,我很受不了後來與她相遇時,被她在十多人跟前揚聲搶白的一句話:「乜妳咁怕人話妳要改劇本。妳劇本唔好就要改。」又正因為那早晨七時才岔開她讚劇本的話,因方才表示寫了第二稿再說,豈料兩個鐘點後,她竟然來電話,劈頭說:「喂妳劇本唔好呀。攝影話你劇本唔好,美指話妳劇本唔好,製片話妳劇本唔好,副導演話妳劇本唔好。」

訪問中,許鞍華將她當日在電話中轟我的話重轟一次。說到邱剛健改我的劇本,更安插這麼一句「不過邱剛健就像陳韻文刪了別人一半的劇本一様,刪掉了陳韻文寫的一半內容

我沒有改過許鞍華交來的「別人」的劇本。若果她指的是張堅庭的「胡越的故事」,我可是記得清楚;一個早上,她請我去假日酒店地窖的Delicatessen 早膳。拿著張堅庭的劇本要我看,叫我幫忙改。我只管喫,始終沒碰過劇本一下。由得她自說自話。到最後,她急了,頓足問:「妳咁都唔肯幫我!」我抹抹嘴,說:「Ann,言猶在耳,記唔記得妳同我講過:我係要搵妳寫劇本嘅咩?我唔搵妳,妳吹吖!」

陳韻文與張堅庭年來仍有聯絡。陳韻文到今天未讀過「胡越的故事」,更別說刪去半個劇本。

許鞍華那句話指的不可能是「桃姐」、「黃金時代」、「明月幾時有」,更不可能是2017年,她接受訪談期間傳來,叫我幫她審視的第四個唔知乜水寫的劇本。

「桃姐」我看罷告訴她,這劇本若改為黑色喜劇可以突出,沒那麼老土。她說不行,葉德孄和劉德華都不會喜歡,不會演。結果給她磨著寫了六塲戲。只是加寫,我沒刪。她有否刪則不得而知。後來她問我可有看到我寫的第一塲。我暗喊死火。我認不得,即是她拍得三不像。幸而還有幾塲戲猶可識辨。然後,她突然來短語:「我唔可以提妳,我要俾面我嘅編劇。」我回道:「妳太不認識我。妳都唔知我嘅價値觀係乜。」

我更不可能刪掉一半「黃金時代」。她千叮囑萬叮囑,千萬別讓李檣知道我看過他的劇本。我力陳劇本不是之處,她做個様逐點筆記。可我知道她沒改。因為電影在威尼斯影展上映一塲之後,她的摯友當即傳來Hollywood Reporter和Variety 兩大影評。文中所指「黃金時代」的缺點,point to point 正是我告訴她劇本的弊病。

然後,突然一天,她來言問可有空幫眼看她的新劇本。記得我回說:即使我指出不是之處妳又不改掉,哪問來幹嘛。她說呢:「妳都唔想我聽晒妳話㗎。」之後,傳來「明月幾時有」。我看罷狠狠的質問了許多問題,卻一句該如何攺動的話都沒說。更別說動手刪去人家一半劇本了。至於她在2017年交給我的第四個劇本。我壓根兒沒向她哼一聲。她差摯友來打聽。我只回那人一個字。就一個字。

好啦。說至此,暫時打住。

下星期六再續。當然要再續。因為得釐清其他電視電影劇本的來源,那幾部不是許鞍華的故事。都有得好說。她把我的劇本拍壞了哪幾點,也不妨一吐為快。又,訪問中她有好些關於我的話甚多疑㸃,既說得前言不對後語,亦與現實不符,可以說是生安白造,屈得就屈。而我是不甘受屈的。

(此文原刊香港《蘋果日報》2019年3月10日,本網刊出的是作者的第二稿,畧有增補。)

(按︰文中提及的許鞍華訪問見《許鞍華‧電影四十》,頁160-185,香港三聯書店2018年12月初版。)


2019年3月25日 星期一

燕雲

燕雲(燕歸來)終於歸去──2018年10月2日回到天主的懷抱。

燕雲本名邱然,是《兒童樂園》創辦人之一。創辦時提出每期最好有一篇兒童生活故事,那就是《小圓圓》了 ,起先的幾期還是她寫的故事呢。

燕雲更是友聯出版社的創辦人,是重要的決策者。她美麗高貴,能幹又和藹可親。

她愛國,愛民主自由,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五十年代初,燕雲和幾位流亡到香港的青年知識分子創辦友聯出版社。他們個個有理想、個個窮。燕雲寫了一本《紅旗下的大學生活》,很受注目。她又到曾美國聽證會演講。

燕雲的爸爸邱大年是北大教授,他的同事桂中樞介紹燕雲認識亞洲基金會的代表,燕雲是第一個代表友聯與亞洲基金會開會,磋商業務的代表。友聯、自由、亞洲三間出版社,都獲得亞洲基金會的資助。自始友聯便認真地展開了龐大的出版文化事業,努力不懈了四十多年,影響深遠。

後來燕雲不得已離開友聯,到德國讀得博士學位,然後在德國瑞士教書,很多人想訪問她都不得要領。

燕雲離開友聯後,亞洲基金會要求奚會暲從美國返港繼任友聯代表,直至70年代初,亞洲基金會撤出香港,終止資助。奚會暲現居三藩市,前幾天才接受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董事局主席張秉權博士有關「中國學生周報話劇團」的訪問。

60年代在香港
右一燕雲
左一女高音孫少茹


60年代在香港
款待德國哲學家伉儷
前排左起︰赫鳳如、廖冰如、燕雲、哲學家夫人、德國哲學家、陳佩琪、張浚華
後排左起︰奚會暲、徐東濱、何振亞、王健武、貟霖、李國鈞


這張照片,不知是70年代還是80年代,在德國還是瑞士。



這兩張照片,是在三藩市戚鈞傑(兒童樂園第二任社長)家裏。

(馬吉按:感謝前輩提供資料與照片。)

許定銘︰認人遊戲


許定銘︰找到張1970年1月的照片,除了女主角,其他都是文化人,大家認得幾人?不妨玩玩認人遊戲。

馬吉︰我只認得吳萱人(左二)和羈魂(右一),站在新郎後面戴眼鏡的好像是黃維樑?

淮遠︰新娘背後該是杜杜。

胡國賢︰淮遠,應是黃韶生(白勺)。

淮遠︰胡國賢,噢,人有相似。

胡國賢︰左一是黃廣鵬(野農),現居溫哥華

胡國賢︰羈魂背後半遮臉的可就是「康潔薇」?

Linda Pun︰新郎後的會否係彭熾?

許定銘:羈魂背後的是康潔薇,是藍馬成員之一。站在我和羈魂間的「禮拜六」是羈魂夫人,新郎背後的姓楊,他旁邊的叫阿波,另一個只露出頭的,還未看出來,應該有人識……

胡國賢︰新娘背後露出頭的應是黃韶生。

胡國賢︰阿波可是黃維波?

許定銘:係。

馬吉︰許生,楊先生是楊甚麼?

許定銘︰楊懷曾。不知是不是楊懷康阿哥。

胡國賢︰對啊!

許定銘︰只得頭那個大概冇人估得到,他如今瘦了很多,是路雅。

馬吉︰楊懷曾後面那人?

許定銘︰萱人後面。

胡國賢︰應不是路雅。

胡國賢︰細看又有點像,但他不會站在後排吧!

許定銘︰是路雅。

Dora Lai︰羈魂?站着的!?

馬吉︰Dora Lai,全部都是站着的呀,請看我上面的說明。

胡國賢︰Dora Lai,前排右一就是我!

Dora Lai︰照片拍時我都未出世,真係要溫下書先。誰跟誰啊,名字都搞混了。

胡國賢︰
後排左起:黃廣鵬(野農)、龐繼民(路雅)、黃韶生(白勺)、楊懷曾、黃維波、康潔薇。
前排左起:吳萱人、許太、許定銘、禮拜六、羈魂(胡國賢)

吳萱人︰不必猜的是,在下左肩揹的是超8米厘攝錄機──完成首部「擒高跪低」佳偶片。

吳萱人︰那回之後,羈魂認定了在下正「追」仙子!嘿。又︰永遠的禮拜六,近半世紀後,纔告白予我︰淑玲是淑齡。唉,淑齡多好,伊喜歡我補白在與余子賢等五友共寫的《中報周刊․中藝【五人筆記】》那期〔如題〕專欄,高興到如今。

馬吉臉書2019年3月24日)

2019年3月24日 星期日

羅冠樵、張浚華、楊望江


2011年《兒童樂園》兩位創辦人兩位社長茶聚
左起羅冠樵(創辦人、主編)
張浚華(第三任社長、總編輯)
楊望江(創辦人、第一任社長)

(感謝張浚華前輩提供照片與資料)

2019年3月23日 星期六

悼沈鑒治


《信報財經新聞》前總編輯沈鑒治逝世,終年90歲

本社作者沈鑒治(筆名:孔在齊)先生昨日於三藩市病逝,終年90歲。本社深切哀悼。

沈鑒治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在《信報財經新聞》擔任總編輯,經濟學博士。之前曾任職日本東京亞洲生產力組織、香港新新及鳳凰電影公司製片及導演,並於1957年在香港創辦世界首個中、英雙語電視台麗的映聲。1996年退休後定居美國。除英文著作外,中文著作包括《中國經濟論文集》、《政經縱橫》等,並以孔在齊筆名著有論述西方古典音樂、歌劇、芭蕾等之《樂樂集》四冊,談論中西文藝之《樂文集》兩冊、《京劇名伶藝術譚》及《京劇六講》、《君子以經綸──沈鑒治回憶錄》等。

《灼見名家》2019年3月21日)

《信報》前總編輯沈鑒治離世 享年90
撰文:鄭天儀


「我牢記《論語》中孔子所說的『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這個道理,於是不論在哪個崗位上,都能夠不涉是非而工作愉快。」── #沈鑒治(1929-2019)

《信報》前總編輯沈鑒治昨日於美國三藩市病逝,享年90歲。

沈鑒治可稱得上是中國最後一代讀書人,但他總是謙說,他的父母才是。他是香港長城電影公司總經理袁仰安的女婿,其母為女古琴演奏家,同時酷愛書法、昆曲及詩詞的蔡德允,小姨為香港芭蕾舞蹈家毛妹。他也酷愛文藝,特別是音樂和電影。

生於解放前的上海,沈鑒治於聖約翰大學畢業,舊上海的風情中長大,十來歲來港。他曾任香港新新及鳳凰電影公司製片及導演,並於1957年在香港創辦世界首個中、英雙語電視台麗的映聲。但最為人記得的,是這位經濟學博士,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一直在《信報》擔任總編輯,1996年退休後定居美國,但仍不時以筆名孔在齊發表尖銳文章。

筆者在任職《信報》時認識沈鑒治,那時他早已退休,2011年回港出版回憶錄《君子以經論》時我跟他做了一次專訪,然後偶爾電郵慰問。

「傳媒不能曲高和寡至脫離群眾,也不能自貶身價只為迎合群眾!」我記得當時發生了干預新聞自由事件,於是我也著力問沈鑒治傳媒的經營和價值,他當時這樣回應,並深信「人有人格、報有報格,像日本《讀賣新聞》幾十年不變都可以生存,足證傳媒不一定要刻意迎合讀者而變。」這位在香港「九七倒數」的十年間毅然擔任報社總編輯的報人,當時翩翩風度地說,言猶在耳。

《The Culturist 文化者》臉書專頁2019年3月22日)

2019年3月22日 星期五

許定銘:《時日悠悠》歲月長

僅打印兩本的《時日悠悠》

《時日悠悠》紙質優良,製作認真

馬吉贈我他的文集《時日悠悠》很值得一記:他語我此書為電腦打印手製本,僅印二册,非常珍貴!

請你細心欣賞書邊的打孔、穿線,手工精細,殊不簡單;此外四個書角均修成圓邊,閱讀時絕對不會被紙的尖角戮着,翻頁順暢;更難得的是用紙十分柔軟,捲讀全書亦不覺紙質過硬而反彈摺皺,停讀,書頁立即彈回原狀,不會破損;尤其內文字體略大,很適合我等老人閱讀,良久亦不覺眼倦,可愛之極!

今日之馬吉,乃係網絡紅人,書話界精英,其書話集《書緣部落》(練習文化實驗室有限公司,二O一七),早已膾炙人口,自然以為《時日悠悠》也是本書話集,然而打開一看,竟然是本詩、散文及小說的合集,大喜過望,因為可憑此看到馬吉的另一面,對他有更深層的認識。

《時日悠悠》收文章七十餘篇,長短不一,有數百字的,也有近萬字的,全書不分輯,也不將字數接近的排在附近,文章不具寫作時日,也不似按時序編排,驟看沒條沒理,細看卻原來刻意安排,耐人尋味!

《時日悠悠》文章的編排以散文作主體,小說次之,新詩再次之:一開始是一組《浮生六記》式的生活散記,寫兩口子新婚的日常,及妻子懷孕,養出孩子,一家三口過的家庭樂;然後是一組逝去歲月的追憶,寫青少年時代的愛戀及人生的嚮往;然後是一組小說創作,有刻意創新,也有寫實的社會百態;最後寫父母在生死線上的掙扎;新詩則隨內容穿插於各組中。

這樣的安排,初看莫名其妙,細心一想,我看到了:

出生──理想──社會現實──死亡

這是人的一生進程,馬吉寫的是他一生縮影的大書。以創作時序來說,我估計最先是理想,然後是社會現實、死亡、出生。馬吉把它們刻意安排,是他對人生進程的一種想法,大家不妨細意揣摩!

近年讀書,除非全本詩集,非讀不可,像《時日悠悠》這樣的三合一本,我的重點會集中於散文、小說。並非說一般的新詩水平不高,而是年事漸長,與詩國的距離也愈遠,情感冷却的老傢伙,硬要去感受詩意是件苦差,多避之則吉。

相反,年紀愈大,愈愛讀散文,細品文中的情味,揣摩作者文章背後的真意,是讀散文的最大享受。

《時日悠悠》內的散文和小說,都有兩種不同的表達方式:一是傳統的寫作手法,一是以意識流動為主,刻意創新的新形式。我們那一代的人都是這樣走過來的,自然了解那種創作心態。

「出生」與「死亡」兩組文字中的喜悦與悲痛,正是人生中無可避免的種種矛盾。我年紀比馬吉長,兩個孩子出生前還未流行性別的檢測,但同樣經過看着妻子肚皮慢慢鼓脹的喜悅,親嘗初為人父的興奮。至於「死亡」,我的感觸更大,看到馬吉為母親按摩腹部,觸摸到那些硬塊,對着痛苦呻吟,而自己甚麼也做不到的苦楚,很自然就想到彌留的父母,視線也就糢糊起來……

其實馬吉那批以「現代」手法寫的文章,我更喜歡。

此中特別要提的是寫一個上班族乘搭地下鐵路上班的〈今天很不同〉。他在趕上班的時段搭車,在月台上擠擁的乘客中左碰右撞,就是無法上車。最後終於上到車了,卻遇上了地鐵故障……這只是香港一般交通問題的寫實,我說它特別,是它的寫作手法與別不同。作者採用了「你」和「我」的兩身寫法,他先用第二身的「你」,寫上班乘車時遭遇的現實情況;一小段後,改用較粗字體,轉用第一身「我」的意識流動,寫他生活上的種種,如此交替輪流組織成篇。其實文章中的「你」和「我」都是同一個人,作者利用現實與意識流動互換,把現代社會中一位上班族的生活實況,用嶄新的手法表達,是創新的嘗試,比平鋪直敘吸引得多!

再看看另一篇〈生涯〉,也是用第二身「你」寫的:

你走進書局,打開了一本書,見到:

你把左腳踩在門檻的銅凹槽上,用右肩頂開滑動門,試圖再推開些,但無濟於事……

「你覺得寫法蠻新鮮有趣」,於是買了它。其後,在煩忙的生活空隙中,你總是把書掏出來,想看,但總是看不來……

這是篇獨白式的短文,寫的是一個愛書人被生活節奏壓迫得透不過氣來的故事。文章中每次有機會讀書的時候,都會出現上面斜排的兩行字,這樣的安排是刻意得突兀,卻加重了語氣和節奏感,使讀者更能體會到「生活逼人」的壓力也愈見沉重。

盲目的創新是無意義的,但創新後的作品,能產生另一層次作用,使人產生共鳴的文章,就顯示出寫作者的高招!

馬吉其實也有不少用傳統寫實手法寫的小說,我特別推薦寫炒股票的〈走在羊群後面〉。

李財是位上班族,他深明「工字不出頭」的道理,决意投身股海拼命。他熟知股王的秘笈,炒股要走在羊群的背後,人棄我取,夠狠、夠準,自創「李氏定律」……

馬吉熱愛炒股,而且頗有心得,如何利用「孖展」,甚麼時候落注,何時抽身,都掌握得相當準確,過程中炒股者心態的忐忑,都寫得十分細膩,你看他連主人翁的名字都叫「李財」,符合了「唔係你財唔入你袋」的俗語,可見他是花盡心思把它寫好的。

總的來說,讀《時日悠悠》,最能感受到的是一個「真」字,是馬吉生命裡的真!

──2019年3月

2019年3月15日 星期五

許定銘:俊東的來信

黃俊東(2013年11月)

2019-2-13 在家中用支架輔助走路

2019-2-13 氣定神閒,狀態甚佳

上傳了〈一個愛書家的剪貼簿〉〈剪貼簿另一章〉到網站,很多朋友都關心俊東的近況,紛紛來問,我無言以對。後來想到俊東給我的電郵中也傳來了他的近照,而電郵也正好反映了他的思維,如果把它們上傳,也可以說是「近況」的一面。於是把他的信件及照片整理如下:

2018年9月10日 俊東來郵──

定銘兄:

昨天下午收到你的大著,非常高興。差不多每年你都有新著作,這是極好的現象,希望不久的將來,又再收到你另一本大作。近年來你的書,編排的形式,我非常欣賞,不注重花巧,注重插圖、書籍封面、版權頁等等,你的安排也很方便查閲,對於喜歡舊書的朋友,尤其是研究的讀者非常方便,因為舊書和絕版書一樣,普通人是不易見到的,而你著作的內容和編排,正好擴充愛書人的眼界和知識,所以像我輩這類愛書的,覺得很有意味,又有參考的價值,資料豐富,珍本齊全,愛書人一見,自然醉了。我相信你仍然有很多未來的作品都是這樣出版,你這本新著作,因為剛剛收到,還未細心品賞,但是翻一、兩翻,已是愛不䆁手。老實說老友,你的書越出越可愛,相信以你近年來搜集的好書、絕版書,搜集了很多有關,所以近年來的著作,內容充實,極有份量,這是很難得的。

我睇到你回郵的新地址,知道你是搬了新居所,可能舊居已經沒有地方收藏你的書籍,所以不得不擴充版圖。新居是否與好朋友鄭明仁兄成為鄰居?那麼可以一起飲茶了。我的小女尹琛,近來有新工作,所以沒有空寫電郵給你,適逢我的大兒子尹稜夫婦來悉尼探我,趕快叫他為我寫電郵給你,以免掛心。

我自從重生以來,不覺有五年了,這些年多集中操練身體,做物理治療,進展良好,唯獨右手右腳仍然不靈,不良於行。在家中雖然可以自由行動,只是舉步維艱。最初兩三年,我常用柺杖行路,最近則要用支撐架才可以,雖然略為辛苦,在家尚能自由走動,在家人和內子支持之下,生活可以過得平靜而安定。現在每天的生活,除了操練身體外,都是看報章、電視、iPad,偶然翻看幾頁書,日子也很容易渡過。……不知不覺寫了很多,阻你很多時間,原諒我的長氣。

就此打住。

香港天氣變幻無常,請多多保重身體,替我問候太太。

我這裡天氣逐漸轉暖,由寒冷轉為寒涼的春天,風和日麗,尚算不錯,祝你全家平安健康。

俊東上 (黃尹稜代筆)

2019年2月13日 俊東來郵──

定銘兄:


你的大著《向河居書事》如你所料在聖誕節前已經寄到了,重甸甸的厚册拿在手裡,很有份量啊!又是一本很獨特的著作,封面上的素描畫,畫著向海居的內景,主人坐在一張書檯寫作,頗能夠表達本書內容的意思,老實說你近年來的著作,都有獨特的風格,但是一本比一本充實,看來很吸引讀者的注意,我為你高興。這些著作,份量一多,內容充實,資料又吸引讀者,早已成為你的風格,尤其難得插圖豐富,書影珍貴,非常難得,成為愛書人珍品。很想收到書就給你回電,可惜小女工作有所改變,非常忙碌,所以無法發電郵給你道賀。無獨有偶,去年九月份你也曾贈我新的著作,亦是不能給你立刻回電,恰巧我的大兒子來探我,當然立刻請他為我回覆電郵向你道謝。現在又重演一次,日前又是他來悉尼探我,所以又再叫他立刻䨱電。

最近你又有電郵給我,把我從前送給你的剪報詩集上網,我覺得很好,因為可以讓有興趣的人看到那些作品,而我自己也可以重温一次。我覺得意外,竟然在1952年已經編成那册子,實在很久了。那時候,我的確喜歡力匡的新詩,正如後來喜歡何其芳的詩一樣,這已是年青時代的事,現在重讀一次,很多作品頗有回味,所以我說,你把那些作品上網,應該是青年人的喜訊,可以參考,與現代的作一比較,還是有意義的。銘兄你做了很多有意義的事,相信你很忙碌,我不想再阻你多時間,繼續做你有意義的工作吧!記得有好消息請告訢我,我的身體近來尚算幾好,生活已經成了一個模式,不談你也知道的,有機會我一定給你電郵,新年祝你身體健康,家庭幸福,請問候各位老友。大兒子黃尹稜代筆。

俊東敬上

這是我今天拍攝的,現在的氣温大概25C,天氣和暖。

──許定銘輯錄於2019年3月

2019年3月12日 星期二

悼陶然

君子念陶然
關夢南

上一年藝發局評審,仍與陶然同座,今年評審,陶然缺席。想不到今早打開手機,遽聞死訊。雖然有點突然,卻又沒有太大的錯愕。早於四五年前,已聞他身體不好,並辭退了香港文學的主編工作。關於香港文學,陶然其實是創辦人之一,後來離開,頗有微言,卻隱而不發。一直等了約二十年,方接手再編香港文學。平情而論,香港文學在陶然手上,編得比前任結實,於文風日下的大環境,團結了各方的文字力量,做了不少文類的專輯。人情稿、政治宣傳稿,明顯不比以前多。但局限於定位,雜誌不能走得太前,曾有文友抱怨自我審查,我總是站在陶然一邊說:「做到這樣已經不易了,連這個公開發表地盤也失去,香港文學更寂寞。」

我尊敬陶然,並不因為他以前經常發表我的詩作,而是因為他是文壇的君子。他是左派,卻無左氣。相交幾十年,未聞他批評過甚麼人,更遑論政治謾罵了。看在年輕人眼裏,這一種溫吞的人生態度無疑是和稀泥,但不可不知的是,陶然每一刻都在做文學的工作:編雜誌、編散文選、編當代作家合集,每一卷都是厚厚實實的,利用公司資源,為香港文學留下了大量的原材料。

君子之交淡如水,四十年了,我印象中從來沒有與陶然吃過一次飯,談話大多是約稿,約的多是配畫的七、八行短詩。朦朦朧朧,似有還無,我亦優而為之,即叫即傳。我寫給香港文學最長的一首作品是「歸去來兮」,得稿費1200元。那時負資產,稿費猶如楊枝甘露。

陶然、古劍與葉輝,是七十年代「體育周報」三好友,起步艱辛,養妻活兒,生活並不好過,卻堅持寫作,後來三人各自發展,皆有所成,都是香港仔過去的故事。如不「黨同伐異」,陶然作品,於香港早期寫實主義潮流中,應佔一席位。
陶然生於1943年,長我三歲。聞走並不傷感,他做了一生要做的,也是自己最喜愛的文學工作,應無遺憾然。他昨日為自己畫下句號,如晚來春雨,今早簷前之水滴,圓閏悠然落下,那麼「得」的鏗鏘有聲——人生應如是,一路好走……

Kwan Muk Nam臉書2019年3月10日)

崑南︰

關夢南筆下的陶然先生。

十二分同意,陶然先生是一名君子。

最後與他見面,是在他的辦公室。扯到某一件事時,他這麼說,「有什麼好介懷,無論任何人,一生中總會遇上喜歡他的人,以及不喜歡他的人。」許多時候,面對著他,我只會看到平和的天與地。以我頑皮及叛逆的性格,萬分一都比不上他。

崑南臉書2019年3月11日)

悼念韓志勳先生 陶然先生

時間戛然終止
從文字與畫作之間
不是逆行 是全速前進
也不是哭泣可以阻止的
在終端的角落 訊息千尋
淡淡的動作
如鯨動 應該是失去了一些什麼
神啊 究竟失去了一些什麼

崑南臉書2019年3月10日)

永遠懷念 陶然

天外歌聲 哼出的淚滴
感冒,橫空而來
帶走了一位編輯朋友
香港又少了一位作家
你說幾許浪漫 人生起伏
多少崎嶇難堪的苦況
杯中咖啡黑濃微熱
你不喜歡咖啡 仍跟我們一起到咖啡館
往事歷歷 疑似昨晚
你卻離開我們這麼遠
這麼突然無聲
願你去一片自由的土地
繼續追尋浪漫

黃勁輝臉書2019年3月9日)

沉痛哀悼陶然先生



2019年3月9日,陶然先生於香港東區醫院逝世,享年76歲。

陶然,香港著名作家。原名涂乃賢,廣東蕉嶺人,1943年出生於印尼萬隆。曆任香港《體育周報》執行編輯、香港時代圖書公司編輯、中國新聞社香港分社編輯、香港《中國旅遊》畫報副總編輯、《香港文學》總編輯。擔任香港作家聯會副會長、蘇州大學客座教授、廣東社會科學院哲學與文化研究所客座研究員、中國高等院校香港校友會聯合會副會長。曾任澳門文學獎、馬來西亞「冰心文學獎」、香港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評審委員。亦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香港康樂及文化事務署文學藝術專業顧問、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藝術顧問及文學組審批員。

陶然先生的少年時代在印尼的萬隆度過,上世紀60年代心向紅色中國的他被父母送到北京讀中學。1964年他考入北京師範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因為同是印尼歸僑的緣故,年輕時代的陶然先生深受著名詩人蔡其矯的影響,開啟了文學道路。1973年移居香港後陶然先生逐漸開始了他的小說創作曆程。1974年發表赴港後的第一部短篇小說《冬夜》表述南來心境,引起文壇注意。七十年代前後,陶然先生亦為《中報》、《快報》等撰寫專欄,積累了一定聲名。一九七九年五月,陶然先生出版了第一部長篇小說《追尋》,立刻引起強烈的正面反響,中國作協副主席馮牧親自撰文高度評價這部小説。其後創作更是一發不可收拾,關注香港新移民的生存狀態,體認香港市民階層的喜悲,描摹大時代下的小人物剪影,其創作自此進入高峰期。

陶然先生共著有長篇小說《追尋》、《與你同行》、《一樣的天空》;中短篇小說集《蜜月》、《平安夜》、《歲月如歌》;短篇小說集《窺》、《連環套》;微型小說集《表錯情》、《美人關》、《一筆勾銷》;散文集《此情可待》、《回音壁》、《側影》、《綠絲帶》;散文詩集《夜曲》、《黃昏電車》、《生命流程》等各類專著四十餘本。

陶然先生深度參與香港文學的建構與發展,1984年參與創辦《香港文學》,曾任執行編輯。2000年接任總編輯,十八年間積極提攜文學新人,並致力於將雜志打造成海內外知名的兼顧創作與批評的文藝平台,為全球華文作家提供文學空間,立足香港,放眼世界,深耕《香港文學》這塊文學園地,繼承劉以鬯先生的辦刊方針,樹立嚴肅文學的價值標准,以雜志建構華文文學鏈,建設公開的文學園地,書寫新希望與新設想。陶然先生近二十年如一日的辛勤工作,換來了香港文學與《香港文學》如今的面貌。在此期間,他主編有「香港文學選集系列」四輯共十六本,及《香港散文選﹝2000-2001﹞》、《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散文卷》(上下冊)等,為香港文學作家作品的存史做出巨大貢獻。

陶然先生亦身兼作家、編輯、出版人等多重身份,為香港文學發展不斷奔走,並多次擔任青年文學獎、澳門文學獎、香港「大學文學獎」、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等重要文學活動的評委。

前輩溘然長逝,留給我們無盡的懷念與哀思。《香港文學》仝人對陶然先生的逝世致以深切哀悼,對陶然先生家人表示最誠摯的慰問。

《香港文學網》2019年3月10日)

2019年3月2日 星期六

李鈞:藏書家許定銘:香港當代文學的指掌者

藏書家許定銘:香港當代文學的指掌者
讀書人應有的斯文心態

世上號為藏書家者不可勝數,但境界格局差之天壤。不少藏書者不過是拜物教徒,他們佔有欲極強,「知本」壟斷,將珍善本視作另一種可生利的金銀,藏之高閣,秘不示人。不知這類藏書者是否讀過《聊齋志異•書癡》篇尾的「異史氏曰」:「天下之物,積則招妒,好則生魔……」

真正的藏書家大都有如下特點:一、藏而不秘。他們嗜書成癖,但有深情、有真氣,既認為「學術為天下公器」,故絕不會「書與××概不外借」;他們藏書不為私有,而是為了保存資料以免其明珠暗投。比如廈門大學教授謝泳,購書不計成本,且不只為自己的研究;他每遇珍稀資料,雖不屬自己的研究領域,但只要知道是某友研究所需,就會果斷買下寄贈友人;據說僅此一項,謝泳就所費不貲。二、讀而「書話」。真正的藏書家得到好書,雖不會搞出沐浴焚香之類極強的儀式感,但一定如對高古之人或如老友促膝,然後將心得體會形諸文字,公之報端或結為文集,以供同好者知有所本,進而能「接着說」。周作人、鄭振鐸、孫犁、唐弢、黃裳、姜德明、陳子善等藏書大家的「書話」,鉤沉古今,知人論世,讓人領悟讀書為風雅樂事。三、捐而獻之。真正的藏書家不會將藏書當作私產,最後往往會給它們找一個好的歸宿,或捐學校或贈圖書館,以貽後學。據我所知,文學研究會成員瞿世瑛先生晚年想為藏書找個好去處,遂與當時主持山東師範學院校務的老友田仲濟聯繫,將全部藏書捐出──山東師範大學圖書館「特藏書庫」的中國現代文學資料頗為豐富,即奠基於此。

據香港藏書家許定銘先生「書話」中的典故可知:香港有一批中國現代文學方面的藏書大家。首屈一指的是香港中文大學盧瑋鑾(小思)教授,她是「最早有目的地搜尋香港新文學史料的創墾者」,退休前將搜集所得盡捐香港中文大學,成立了「香港文學特藏資料庫」;她還與鄭樹森、黃繼持等合編了《香港新文學年表》《香港文化眾聲道》等著作,為香港文學史打造出了雛形。第二位是香港大學孔安道圖書館的楊國雄先生,他專注於收集整理的香港晚清至民國時期的文化報刊,所收集者「都是編寫香港新文學史的重要資料」。第三位是梁秉鈞(也斯),他在嶺南大學主政時期為學校圖書館搜索的新文學史料也相當可觀。另外,香港中央圖書館的「閉架圖書庫」也有「深不見底的珍本寶藏」。香港的藏書大家還有林冠中、鄭明仁、吳萱人、馬吉、黃仲鳴、許定銘、陳國球等,都是藏書如海;其中鄭明仁的藏書達到了「你講得出的作家,我都有簽名本」的地步,而陳國球、陳智德則主編有《香港文學大系(一九一九—一九四九)》等「大部頭且有系統的書系」……

許定銘對香港當代藏書界瞭若指掌,與其詩人、教師、評論家、香港文學史家、藏書家等身份有關。許定銘是廣東電白人,在香港長大,少年時的文學閱讀受到周白蘋、沈從文、司馬長風和徐速等人的啟蒙,青年時代的詩歌寫作則受惠於台灣《創世紀》《現代文學》《筆匯》《好望角》作者群鄭愁予、沈甸、雲鶴、管管、周夢蝶等人。許定銘1964年與易牧、白勺、羈魂、卡門、蘆葦、龍人等發起成立「藍馬」現代文學社並出版《藍馬季》雜誌,並自標為「一群意象創新的詩人」;雖然「藍馬」文學社存續時間不算長,但社刊《藍馬季》及同人的創作實踐卻在引介達達主義、意識論和提倡現代主義文學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這些現代主義者是一群「頗為任性的人,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喜歡教條與規範,沒有心中的英雄,也不會受別人的影響」,其創作「大多是圍繞身邊的小事,甚少涉及社會大事」……由此可窺見香港現代主義文學精神之一斑。

青年許定銘除了詩文創作與文社活動,還接受了《華僑文藝》編輯丁平的建議:「一個完整的文學家,除了創作,還要寫作家研究。」於是許定銘開始研究蕭紅、劉西渭、李廣田、黃裳、羅淑等現當代文學家,並寫作了一批高品質的評論文章,被人視為新銳的文學評論家;他對中國現代文學的臧否褒貶也為人們重評中國現代作家提供了獨特視角。

作為香港當代文學發展史的親歷者和參與者,許定銘1970年應約寫作長文《香港青年文運的回顧》,對香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文學運動和思潮走向進行了梳理,並對各社團出版的專集和合集作了點評。此長文在《文社線》連載近十期,為香港當代文學運動保存了重要資料。隨着他對現代中國文學思潮研究的深入,許定銘漸漸不滿於一些人誣指香港為「文化沙漠」和「沒有文學」。他由此關注內地學者的《香港文學史》編寫狀況,並在2015年寫作的《編寫香港新文學史的淩思斷片》一文中指出,內地出版的各種版本《香港文學史》存在「大部分內容都非常接近及不夠全面」的缺陷,原因是「某些內地學人來到香港,躲到大學圖書館去,苦苦埋首幾個月,一部堂而皇之的文學史就面世了」;但可惜的是,由於各大學圖書館輕視現當代文學尤其是通俗文學,因而「圖書館內的藏品相當貧乏,可能連真實情況的一半也反映不出,資料如此貧乏,怎能寫出與事實接近的文學史?」不能不說這是對大陸的香港文學史研究者的一種善意提示。不過,許定銘基於自己對香港1950年代以來文學史料的掌握情況,他滿懷信心地告訴人們:「香港肯定已不再是『文化沙漠』,是一處處蓬蓬勃勃,充滿生機的文化綠洲,屬於我們自己編的文學史的出現,指日可待。」

我手上有許定銘先生簽贈的《向河居書事》(2018)、《醉書小站》(2018)、《書鄉夢影》(2017)、《香港文學醉一生一世》(2016)、《醉書劄記》(2011)、《舊書刊摭拾》(2011)和《愛書人手記》(2008)等。我一直把這些書當作枕邊書,讀的越多,欽佩之情越深:許定銘的每一篇文字,無論長短,都是自己的發現、解讀與指謬,真正做到了沉潛往復、從容含玩。我覺得這才是讀書人應有的斯文心態。許定銘在我心裡也漸漸有了這樣一個位置:如果盧瑋鑾(小思)教授自謙是香港文學史殿堂的「造磚者」,那麼許定銘不僅是香港文學史殿堂的「造磚者」,還是香港當代文學的指掌者、香港文學地圖的繪製者,也是香港文學研究入門者的「盲公杖」──正如鄭明仁教授所說,許定銘「寫的書話和文壇掌故很受歡迎,享譽兩岸四地,七十年代第一批從內地來港尋書的文化人,都要找許定銘做他們的盲公杖。」(《向河居書事》,許定銘著,香港初文出版社有限公司2018年出版)


(作者:李鈞)
《中華讀書報》2019年02月13日1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