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5日 星期日

肯肯《昨日蹉跎》序


(圖片來源:《大拇指》臉書專頁二O一七年一月一日)

《昨日蹉跎》細碎話家常
肯肯


過去幾年,生日、聖誕,他倆(丈夫和女兒)盛意拳拳,著我自己揀選禮物,未有遵從,一直拖欠。終於,去年機會來到,送我大禮,皆大歡喜。這是出版《昨日蹉跎》的緣起。

當然,許老總忽然宣佈,大拇指叢書六七八九完成任務之後,即光榮退休,也成為我心思思趕急趁墟的動力。幾封電郵往來肯定,的起心肝。

自費出版,名為 Vanity Publishing。

Vanity of vanities;all is vanity。自負、浮華、虛空。一切虛榮都是虛空,都要過去。

虛榮一陣,不管世事萬般過去,眼前當下,並無名利,但願與親愛的家人朋友讀者,以為紀念,可以嗎?

《昨日蹉跎》不是新文章出爐,是網誌《歲月期期艾艾》選輯結集。歲月留痕,梳理此心安處。加入幾篇儲存暫未上網誌的。都是,眼前人,身邊事,細碎話家常,印記客地人生。

且來說說《歲月》。2012年五月,我已擱筆十年,不斷有勸說,寫啦寫啦連個女都有兩個博。說得我心動,但我是電腦盲,基本電郵簡單搜尋 Skype 通話追新聞玩數獨打麻將印月曆,識得用嘅程序十隻手指數得到。又最怕開口求人,幸好小兜二話不說,立即設定網頁,提供技術支援。我心諗,近年已經唔寫信,又唔肯上臉書,不如就在這裡,讓親友一窺近況報報平安也好。

從此安安靜靜寫字。沒有大題目,沒有年輕的善感,不再書評影評。日出日落,看花開花,雲聚雲散。沒有死線,冇人追稿。有一句話一條題目觸動心弦腦海浮現徘徊,就坐下來。緊記鬍子約翰教誨:文章可以長,段落必須短,讀者容易消化。草稿後,咬文嚼字,標點符號,錯字白字,句子搬前搬後,刪減的的了了你你我我,可用一字不要二,執到正,是對自己嚴謹的要求。Wordpress 一篇文章刪改 25 次後停止發出紀錄,閒閒地我修改幾十次先見人。你看到了?

文章敝帚自珍之外,當然也渴望共鳴。渴望,這一個角落,有人靜靜地,偶爾來訪。如果說中心事,留言互訴。如果喜歡,與友伴分享。這是寫作者最大的寄望和喜樂。這些年,渴望,其中有你。

而網絡世界,始終陌生,未有意願融入。一直不懂貼圖,老爺電腦仍然運作的時候,曾經女兒不耐煩火速示範一趟,this silver surfer 哪裡跟得上呢。電腦報銷後只有 iPad 可用我亦不再計較,反正我只需要文字的慰藉。認真必要圖文互動,就央小兜出手義助。其後,與大拇指一同上臉書,甚難得范總仔細精讀<歲月>文章,勞神配圖轉載,一直心存感激。

近兩三年,許老總見一次問一次,《歲月》 back up 了沒有。終於,六弟志華拔刀相助,忙碌的工餘替我逐篇過文字檔,用心分別散文詩編排列印釘裝。世上無雙。薄薄册子,厚厚心事,珍而重之。

就是有了文字檔,輯選簡單容易得多了。重溫自己的文字,原來許多情事漸漸淡忘,忘記寫過這篇那篇冇回頭睇唔怪得來來去去三幅被。都是尋常日子天空有雲地上多彎轉。不過認真慶幸記載了下來,留住既往。

女兒的插畫創作,將文章分組,企企理理。現代飛鴿傳書視訊網上讓她先睹為快。「Wow, that’s so weird。I mean,to see my drawing in an actual real life book!」 對自己的畫作,她不是不引以為傲的。靜靜話你知,她的母親也是。

去年我們仨難得湊啱時間往康和小休一週。封面封底照片,是渡假屋前院外牆,花影動。日後見書如見証,記得,阿啤攝影傑作,我們的歡愉日子,親密時光。

趁著這機會致謝許老總的序,銘感厚言美意。他提及的往事,我一點都記不起,聽聞先會得哦應,親切珍貴的回憶,幾乎溜走去,幸好因此抓回來。

啊這是大家的紀念冊呢,十分高興有幸請你來分享。

《歲月期期艾艾》二O一七年一月廿二日)

《大拇指》臉書專頁二O一七年一月廿六日)

當年確信今猶信 歲月蹉跎且梭巡──《昨日蹉跎》序(一)
許迪鏘

一九八七年十月,肯肯給一位朋友在她剛出版的《當年確信》扉頁上寫了幾句話:「婚姻與孩子揭開你的新一頁,我也預備好了,因為大家幫我把過去灰暗的日子都釘裝起來,揭揭都過去了。」揭開婚姻與孩子新一頁的,正是我的妻子,我們的兒子剛在五月出生。「我也預備好了」,預備好了甚麼?至少我並不十分明白,後來自然知道,她也將踏上婚姻之路,這條路很長,由香港一直延伸到英國倫敦。

那時大家仍為《大拇指》憚精竭力,儘管財政上捉襟見肘,精神上早已透支,但已沒有像初期那樣,隔不多久便討論能不能、應不應繼續出下去,都準備了有一期出一期,直到有一期在我手上遲遲沒印出來,大家都不催不追,彷彿都有一個默契,不出就是沒有了。那是一九八七年二月。我常安慰自己,不想有停刊一日的來臨,卻又期待已久,隔了幾個月再出,不但大大脫期,也好像有違大家的期待。那真是充滿所有可能的矛盾的年輕歲月,回頭再看,不得不有點驚心。

我很善忘,但在這段年輕歲月中有一件事我倒印象深刻。大拇指同人都很木訥,去老大、肯肯或夏潤琴家「聯誼聚會」,往往是在書架和報紙刊物堆摷一會,便各自佔領一角,埋頭翻書揭報,悶蛋得很。有一段時期在也斯家當編輯部,在那兒開會、排版、摺報紙寄訂戶。都是有必要的話便說,否則無言相對,自顧自做事。有一天下午,應是一個周末或周日,大家在排版呀甚麼的,肯肯遲來,身旁卻有一位男士,說是出海回來,順道來看看。姓名也許介紹過,但沒怎麼說話。大家繼續工作,也沒說甚麼,頂多是偷眼望,心裡有某種不宣的言說。那以後,大家(也許應該說我)若有所待而終歸消寂。好些日子後,肯肯的故事翻過了新的一頁。

這些往事,本來無須重提,但肯肯寫了,我便釋然,雖然並不肯定,《綠苔》裡所寫的「你」,跟當天我們所見是不是同一個人。流水光陰,年輕時我們都有過不同的追尋,we chose it, win or lose it,恐怕是失落的多,能握在手中的,自當珍惜,努力於茲。我很高興讀到這篇文章。

一九九一年肯肯寄給我們一張她初生女兒的照片,照片上的日期是Aug 13 ‘91,照片背後這麼寫:「爸爸媽媽說他們仍掛著『L』牌揍女無暇寫信,因為手忙腳亂,烏眉瞌睡,所以我來向叔叔姨姨請安!鍾晴」。鍾晴的晴字,我們不難聯想到「道是無晴卻有情」的「情」,這個初掛學字牌的母親,當是個有情的人。小晴的英文名Julia又如何?一九八二年十月十七日星期日大拇指電影籌款(感謝中文大學香港文學資料庫的存檔,要不,我哪來記性記得這麼精確),放映的就是《Julia》(在凱聲戲院,樓上二十元,樓下十二元、十五元)。反納粹分子茱莉亞,由雲妮莎列格芙飾演,一個獨立而堅強的女子,她的好朋友莉莉安(珍芳達飾)是個作家,一天向她哭訴,說寫不出東西,怎辦?茱莉亞說,寫不出東西沒甚麼大不了,去餐廳捧餐,一樣可以生活。一齣電影,我記得的就是這句話。Julia會不會來自這電影?我常懷疑。肯肯提醒我,原來我曾寫電郵問過她,還自作聰明的解釋,是英國惡劣的天氣,需要陽光照亮你們的生命?Julia其實也就是July,她生於七月。(一)

《大拇指》臉書專頁二O一七年二月十四日)

《昨日蹉跎》序(二)
許迪鏘

幾年前肯肯回港,和她喝了一頓茶,那時我和江瓊珠在已結束的數碼電台有個讀書節目,想請她做訪問,江問:認識肯肯的有沒有一百個人?我說恐怕沒有。江又問:咁佢有冇故仔。當然有,我說。那次和肯肯的會面,我卻完全沒有提訪問的事。會面後,我有一段簡短的紀事:

「見了肯肯,談了半個下午,對連打個電話也怕的人(我何嘗不一樣),我決定放過她。我們談的主要還是兒女和家人。肯肯說,女兒在大學讀音樂,小提琴每次拉完聽眾都讚好,可她不喜歡獨奏,說不習慣under the limelight(太像她的母親),只想加入樂團,或小組演奏,又因喜歡寫作,畢業後想做個music journalist。That’s fine,母親說。可有一次,她看到有人做出一個哈里波特城堡蛋糕,就立志整餅,做一個artist baker。That’s fine,母親說。她的女兒,現在自稱為the aspiring baker(立志做個烘焙師的人),有一個博客:https://theaspiringbaker.wordpress.com/,記錄了她在整餅路上的每一步。我這個叔叔必須弄好身體,希望有一天,能吃盡她餅店裡的所有蛋糕。」

本書的讀者應該知道,茱莉亞刻下在一家五星酒店當大廚副手(肯肯補充:已於去年中辭任,話要離開 fine dining 一陣。現在任 icer 替 bespoke handmade biscuits 畫花樣,在公司內專責design and development)。她的博客,不再叫「立志當烘焙師的人」了,改稱A Life Imperfect(未完成的人生:ofnotesandsilence.wordpress.com),文藝氣息應承襲自母親吧。最新(寫此文時)的帖文寫她在海德公園聽Carole King的情景和感受:

「The evening has grown dusky and the air is cooling after the day’s scorching sunshine when Carole King looks out at the vast crowd gathered in Hyde Park and begins to play You’ve Got A Friend.

All around me, people sway in time to the music, putting their arms around friends and loved ones, holding hands and revelling in the wonder of this moment. More than a few are crying too, tears of joy rolling down their cheeks, mopped up with sleeves even as they laugh and grin.

“I like it when you sing,” Carole says, and it is a heady, magical moment as fifty thousand people raise their voices up to join hers.」

(暮色四合,日間熾熱的陽光隱退,空氣漸涼。此時,Carole King望向簇擁在海德公園的人群,開始唱《你有一個朋友》。四周的人隨著音樂擺動,手臂纏著手臂,與朋友和相愛的人,手牽手沉醉在這一刻中。許多人也在哭,歡欣的眼淚流下臉頰,用衫袖揩乾,臉上掛著笑容和開懷露齒。卡露京說:『我喜歡你們一起唱。』五萬人那就吊高嗓子跟她一起唱,真是振奮人心的美妙一刻。)

茱莉亞肯定也會是個稱職的music journalist。

我和肯肯其實不算很熟(套用我在《我們都在讀西西》裡劈頭第一句話:我同西西唔係好熟),不熟的意思是我對她的個人生平所知其實不多,只是通過作品認識、感受她的心路、情路。情在這裡是個泛指,包括對親人、愛人、女兒、朋友、鄉土、鄰里,以至日常生活事事物物的情。她的文字很輕巧,情卻是濃重的。說她的文字輕巧,是她愛用短句,如:

「十五年前,還在倫敦西部,生活上遇挫折,失業,也失去自信。不肯就此屈服,尋尋覓覓,東北行九十四哩,另找駐腳處。」(《這十五年》)

「從前方圓卅哩只有一超級市場,時移世易,今時今日,總有一間喺左近,薑蔥蒜都有,不過,九十便士一粒蒜頭,來了廿四年,我仍要折算,嘩十蚊粒。」(《難為無米炊》)

「今夜月明,千里迢遙,但願,人長久。」(《今夜月明》)

「問路,竟然感到為難。有人寧願團團轉繞圈也不肯停下來,開口,問取指引。是羞怯性格內向拘謹,怕與陌生人,打交道;還是不願,示弱呢?不去問,得不著。不是嗎。」(《問路》)

這些短句各有作用,或表示一步一足印的生活困境,或生活逼人的氣急敗壞,或一字一頓的至誠祝禱,或怯怯懦懦的怕生。不純粹是以獨特的句式「吸引眼球」,而是形式與內容的統一。這種句法,用得不好,會顯得造作生硬,肯肯用得純熟自然,且自一九八七年的《當年確信》,二OO四年的《眉間歲月》以來,便如是,是她的signature,之一。

我們也自然會注意到,文字中粵語的運用,以及粵語流行曲(很「老餅」的那些)曲詞的無縫鑲嵌。我認為立意很清晰:鄉音無改鬢毛催。示不忘本的意思。

卡爾維諾說,空的水桶才能盛水,因其輕,才能載重。肯肯的文字輕盈,底裡卻莫不是厚重的情意。她的記事是片段式的,中間留有不少空白,讀者若能用同情、同理心予以填補,自然有更深的體會。(許迪鏘)

《大拇指》臉書專頁二O一七年二月十五日)

《昨日蹉跎》序(三)
許迪鏘

也許,我還是以對肯肯有限的認識,補充一點她的生平事實,這樣,或有助讀者串連書中的細節,對她的time line能有較具體的理解。

肯肯,在港時任職銀行,由櫃員開始至 Start up ATM Service 至放款部至培訓至 Credit Analyst。年輕時已在《年輕人世界》寫專欄,主編海滴,同期「欄友」據說還有阿屈(Edward Lam,林奕華)云云。後加入《大拇指》當文藝版編輯,一九八〇年代末婚後移居英國,歷年時有回港探視親友。所居為一小鎮,曾有一段時期只能用電話線上網,因資訊科技公司要求一地至少有二百戶人家才鋪設網絡,而該鎮不足此數。育有一女,丈夫外出工作養家,她在家工作持家。間中寫作,偶爾發表散文,曾把其中幾篇自譯成英文在一份中英並行的利物浦社區刊物《聚言集》發表,又曾參加創作坊,寫過一兩篇英文小說。博客和社交網站盛行,她再勤於揮(電子)筆,有網誌《歲月期期艾艾》,帖文都在大拇指面書轉載。現因工作離家獨居的女兒,無疑是她最大牽掛。

書名《昨日蹉跎》,我起初覺得有點灰,但細想,即使少數的那些名公鉅卿,活於名繮利鎖中,此我非我,又何嘗不在蹉跎歲月?自言蹉跎的,卻倒有幾分看透了人生。陸游《自嗟》:「勛業蹉跎空許國,文詞淺俗不名家。」以勛業自許,蹉跎就不全是自己的責任;文詞淺俗,是自取的,不名家,其實有點自成一家的沾沾自喜。我比較喜歡劉長卿的《北歸入至德州界,偶逢洛陽鄰家李光宰》:

生涯心事已蹉跎,舊路依然此重過。
近北始知黃葉落,向南空見白雲多。
炎州日日人將老,寒渚年年水自波。
華髮相逢俱若是,故園秋草復如何。

我們都是天地逆旅的過客,歲月蹉跎,無妨再梭巡一會,何須悵望故園,秋草可不是春風吹又生?

二O一六年十月二十二日

《大拇指》臉書專頁二O一七年二月十五日)

2017年3月3日 星期五

凌冰:文青歲月──一切緣於也斯

凌冰(左)和也斯,約一九七九年。

李孝聰(左)在書展回憶有關也斯和沈從文的片段。圖中為本文作者凌冰和翁文嫻(右)。

我也算是個文青──不過,是三十年多前。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有一段日子,我日間工作,晚上念書,仍愛看書,愛看電影,愛在原稿紙上胡亂塗寫點什麼,以為上街時夾一本書,臉容帶點憂鬱,一派憤世嫉俗的樣子,就是文青──真是少年不識愁滋味。

那時候,香港有一份文青都愛看的《中國學生周報》(簡稱「周報」),但我看了才兩年,也投過一點十分幼稚的文章,「周報」就停刊了。1975年10月,我在報攤上看到一份叫《大拇指周報》的刊物,一翻,嘩,不得了!一連串熟悉的名字:也斯、西西、鍾玲玲、舒琪、何福仁……好像從「周報」移植過來,但又有一種和「周報」不同的感覺,一時間說不出來,只覺得很清新。看了幾期,便嘗試投稿,自以為是文青,要投,當然要投文藝版。於是散文、新詩亂投,居然得到刊登。

後來才知道,文藝版的編輯是也斯──正是《灰鴿早晨的話》這本散文集的作者。一次,也斯寄來一紙短箋,大意是:「大拇指文藝版某月某日晚上於某家書店舉行散文聚會,你的一篇文章也在其中,希望你來。」於是貿然出席,到了現場,看見眼前這個也斯,比自己其實年長不了多少,隨和而親切,全無架子,絕對是那隻早晨的灰鴿子,原來「編輯」與「作者」之間的界限並不清晰,都是蠻年輕的。

可能是我不擅辭令,也可能是掩飾得好,那次聚會我沒說過多少句話。幾天後,又收到也斯寄來一紙短箋,戲劇化地說:「那天你應是來了,可是沒認出你……」歡迎我出席下一次的聚會。到了下一次,我在口袋裏插了一朵花去,也斯也認出了我──沒有的事,只是開玩笑。

讀書會 也斯的引導與包容

後來,開始和也斯熟了,他告訴我他在中大校外課程開了個香港文學的班,課程完後,同學組成了一個讀書會,問我有沒有興趣加入。於是匆匆看完一本書,又貿然出席。讀書會聚會的地點,在九龍廣華醫院對面一座大廈的一個單位裏,隔着一條奶路臣街,那是小藍的家。小藍後來在《大拇指》上發表過一些寫得很好的小說,那時候她在廣華醫院當護士。有時候,開完讀書會,我們都一起到附近的食肆去吃飯,小藍就換上護士服值班去。

除了小藍,在讀書會中還認識了也斯的太太──吳煦斌、李孝聰、范俊風、阮妙兆、舒容、陳進權、馬康麗、陳敬航、曹國祥、陳仕強(二人都已失聯)、楊懿君(已不幸辭世)等人。每星期有一天,通常是周末或星期日,我們就坐在小藍家客廳的地板上,討論一本書,看的多是小說,記憶中台灣作家的作品最多,如鹿橋、黃春明、王禎和、王文興、張系國、陳映真、白先勇、三毛、七等生等;也討論過「五四」以來的作家,如魯迅、沈從文、蕭紅、張愛玲等,間中還有一些外國翻譯小說。我們偶然也有爭論的時候,但都是「溫柔敦厚」的時間居多,這不得不歸功於也斯的引導與包容,我想那時我們都以也斯為師,但他從來就不以導師自居。

當時,我們受到也斯的鼓勵,有人嘗試創作,甚至參加大拇指的小說徵文或徵詩比賽,作品多在《大拇指》上發表。有時,我們還會出席大拇指的活動,如講座、生活營等。當時大拇指第一代的編輯,除了也斯,還有西西、杜杜、張灼祥、鍾玲玲、何福仁、小克、何重立等,都是鼎鼎有名的前輩。有一次,我跟隨也斯在張灼祥位於彌敦道的家開會,正當第一代大拇指人爭論得臉紅脖子粗、討論得沸沸揚揚時,忽然,眾人都閉上了嘴,凝望電視機,全都沉默下來,原來傳來毛澤東的死訊,那天是1976年9月9日。

那些人手排版的深宵

毛澤東死後,我們以讀書會成員為主,加入大拇指,開始學習當起編輯的工作來,接了第一代的棒,要算是第二代大拇指人。其後陸續加入來的,還有肯肯、迅清、惟得等。通常是一個平日的晚上,大伙兒由不同地點下班或放學後,先後趕到鰂魚涌民新街也斯的家裏來。坐在桌前,面對滿桌子打字回來的紙張和原稿,在那個仍未有電腦排版的年代,校對之餘,得用鉸剪、漿糊、刀來貼版,一如小學生做手工,邊貼版邊聊天,一直工作到深宵,便倒在沙發上休息,有時甚至做到天亮,便迎着晨光上班或上學去,心裏就是不感到累。深宵前,伯母(也斯母親)或吳煦斌總會沖茶給我們喝,我們間中也會帶些點心去,貼版貼得晚了,大家也可以吃吃。那時,也斯的兒子以文才幾歲,總愛和李孝聰玩,很多時他們倆就在地板上打滾,滾得不亦樂乎。

那段日子,大拇指人還經常一起去看電影、看表演、採訪、行山、宿營或露營什麼的,也斯和吳煦斌通常都來。記得有一回,也斯寫了一個名叫《老鼠》的話劇,為我們度身訂做了不同的角色,每個人都有份參與,在藝術中心演出,十分好玩。演出後,我還不知天高地厚地寫了一篇「劇評」,也斯就拿到當時一份名叫《象牙塔外》的綜合性刊物去發表。因為《大拇指》是同人刊物,編輯沒報酬可收,作者也沒稿費可領,很多時也斯看了我們寫好的散文、小說或書評後,總是笑着說:「寫得不錯呀,讓我拿去《快報》或《象牙塔外》試試!」意思是可以拿到這些報刊去嘗試發表,賺點稿費也好。我慢慢就知道,這其實也是也斯獎掖後進的一種方式。

鬧意見 互擲牛糞

1977年大年初二,大伙兒到西貢嶂上露營,我和也斯不知道因什麼事而鬧意見,我先以點燃了的炮竹投向他,他隨手拾起地上的牛糞,向我還以牛糞,蠻認真的,演變成兩個大男孩互擲牛糞的大戰,雙方都擲得狠狠的,真是擲地有聲,最後得由吳煦斌來調解一番。回想起來,互擲牛糞的情景,印象鮮活得猶如昨日。

同年暑假,也斯和我到香港最大的離島──大嶼山的東北去浪遊幾天。(關於此行,後來也斯寫了〈爛頭東北〉一文,收入《山光水影》一書;我也寫了〈萬燈皆醉〉一文,在《大拇指》上發表。)其中一夜,我們躺在營幕內談天,也斯談到他和吳煦斌會到美國深造的計劃,希望我們可以把《大拇指》繼續編下去,我也告訴他我想考上大學的意願。突然,旁邊另一個營幕的收音機傳來「貓王」皮禮士利逝世的消息。我記得那天是8月16日,因為正是我的生日。

1978年夏,也斯夫婦果然到美國升學,而我也有幸考進了中大念書。只是躲進馬料水的山上後,我以路途遙遠、交通不便為藉口,漸漸淡出大拇指的編務,留下文友仍在為大拇指奮鬥,實在遺憾。大學畢業後,開始教書,教書很忙,漸漸把筆擱下,有近三十年沒發表過文學作品,自此銷聲匿跡……

其後,大拇指人間中有聚會,我都以忙為藉口,不想出席,因為自己早已成為逃兵,真是愧對文友。

經過好幾代人的努力,《大拇指》由周刊變為雙周刊,最後變為月刊,到了1987年2月,終於停刊。一份同人刊物,面對不少衝擊,刻苦經營,仍可以持續出版超過十年,其實絕不簡單。

大拇指人久別重逢

2012年7月1日,我在臉書上開了個帳戶,嘗試寫點東西,貼上去,但不多。

2013年1月5日,也斯病逝,傷痛之餘,反而給第二代大拇指人重聚的機會。不久,大拇指臉書開門,我的文章得以轉載,才寫得比較「勤」。寫了百多篇後,得到一些文友的讚賞,鼓勵我結集成書。去年年底,我的散文集《粉筆碎和口水花》終於出版,成為「一本書」的作者。

前些日子,趁着台北國際書展之便,第二代大拇指人獲邀出席兩個座談會,和港、台兩地的朋友交流一下,難得到舊香居和在書展中「亮相」。沒想過我們這群「老文青」久別重逢之餘,還可以在台灣實實在在地相聚幾天,重拾昔日年輕的回憶。

我想,一切就緣於也斯吧,如果沒有也斯,我生命中也不曾出現關於大拇指的歲月,也不會留下這些純稚而美好的回憶。四十多年過去,回想起來,我這個「老文青」的感覺還是非常、非常、非常年輕!

作者簡介:凌冰,退休中學中國語文教師,學生稱之「凌子」。曾任《大拇指》文藝版編輯,八十年代初退隱,二O一三年重新出發,以鍵盤取代爬格子,貼文於屏幕,並結集為《粉筆碎和口水花》。

(《明報》二O一七年二月廿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