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28日 星期四

悼黃牧(之一)

【悼念】
黃牧(古鎮煌)先生昨天(2021年1月25日)下午於北京辭世。

黃牧先生是香港著名的作家、旅行家、樂評人、古董收藏家,也是本社出版《音樂家與音樂欣賞》一書作者。

三十多年前,西方古典音樂在香港遠遠不及現在普及,香港樂迷也鮮有機會現場欣賞到最頂尖的演奏。早在六十年代便去遍歐洲各音樂廳和歌劇院的黃先生,卻通過生動的文字,為香港樂迷介紹只能通過唱片認識的音樂巨匠;他的種種音樂故事,更是現今一兩代樂評人(包括邵頌雄、朱振威、路德維等)年輕時的啓蒙音樂讀物。

本社對黃牧先生辭世,深表哀悼。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

#黃牧 #古鎮煌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Press(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臉書專頁2021年1月26日)

朱振威:悼黃牧

深宵工作,休息之時看看Facebook,卻從邵頌雄處看到一代樂評人黃牧(古鎮煌)離世的消息。

早陣子與友人才在一家舊書店重遇黃牧那本三十多年前由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Press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 出版的《音樂家與音樂欣賞》,登時打算買下(許多朋友應該聽過我一次又一次提及此書,但我其實從未擁有)。念頭一轉,還是放下:我希望這本書留在書店遇上另一位有緣人,這樣才能多啟發一位愛樂者,就如當年的我。

回想初中時候,最愛到圖書館亂借書消磨時間,一次隨手借到黃牧《音樂家與音樂欣賞》,因而發現了馬勒,之後還按著他書後的曲目推介清單逐首名作試聽,又狼吞虎嚥他在明窗的三本樂評結集。黃牧的文字啟發我愛上古典音樂,還膽大包天立志以音樂為職業,可幸今天算是夢想成真(以「音樂為職業」有很多層次,不一定偉大,可以如我此刻卑微)。

黃牧《音樂家與音樂欣賞》

儘管近年算是在社交媒體結識了黃牧,除了剛加進朋友名單時自我介紹說了那段機緣(我也忘了他怎樣回應--還是已讀不回?),之後也不敢隨便攀談,安於「黃牧是我的Facebook好友」而暗自竊喜,在他面前我的確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書迷啊!有時也會想,哪天可以邀請他看我的音樂會?可惜他不住在香港,而我的演出他又可會看得上眼?於是這小小心願就一直只放在心裡,奢想某日時來運到而隨緣實現。

可是,這心願已不可能成真了。

謝謝你,黃牧老師──這句「老師」,不是今時今日隨俗的廉價稱呼,你可是當之無愧!

願你安息。

《立場新聞》2021年1月26日)

邵頌雄臉書2021年1月26日)

陶傑:一代怪人
午夜後收到他的死訊:香港樂評家黃牧,旅行家、收藏家、鑑賞家、股票投資專家古鎮煌;對於我,他叫Albert Wong,一個五分有十九世紀末英國Eccentric風格、三分魏晉竹林七賢、加兩分九龍皇帝曾灶財的殖民地香港一代怪傑。

最近幾年只與他在郵輪見面。他說從不在郵輪單獨與任何人用餐,除了我。於是在瑪麗皇后號的Grill Room,他告訴我近年專研芭蕾舞:聖彼得堡、倫敦、巴黎、紐約,看了上百場。

因為對上一次,我與他討論馬勒第八交響曲,由於鑒賞的角度略有出入,鬧得不甚愉快。他喋喋不休的指責紐約某交響樂團之名指揮如何在第八的第二部開頭指錯了一個小段。我說:Look,Albert,你聽音樂,非常專業, Perfect,但你用一個股壇精算師查看一家上市公司的帳目報表的Bean-counting目光對待一場演奏,也就是說,你用腦袋去分析馬勒,但我用心來聽古典音樂。聽馬勒第八,心潮澎湃,我在音符的海洋中只看見浮士德對上帝的背叛、無政府主義的興起、下接威瑪共和國出場的華麗的系列整體,而不是個別樂段轉折時不同指揮家的operational technicalities。

因此我告訴Albert:我聽第二部之後會為馬勒流淚,但是你聽之後會為那個指揮感到憤慨,Nothing wrong,但彼此層次不同。他聽了無話。

至於芭蕾舞那一次,我對Albert 說,我承認對芭蕾舞認識粗淺,但我認為俄國的芭蕾舞比起法國,基本上不會Fouettés。雖然意大利的塞卓提(Enrico Cecchetti)開一代男舞蹈員少林寺風氣之先,連共黨時代的雷里耶夫也盡得真傳,但天鵝湖那段著名的三十二轉身獨舞,我看過皇家芭蕾舞團之後,再看基洛夫,總覺得像嘗過四十年代末廣州麥奀記雲吞麵之後,九十年代香港任何一家雲吞麵無法下嚥。

You see what I mean Albert,雖然引述天鵝湖,像在卡拉OK點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對不起,實在太過cliché。

我說。郵輪上那頓飯他吃得很高興。我終於令他信服,他沒有選錯,我是在郵輪上唯一值得他邀請與他獨膳的亞洲人。I was worth the honour。

《蘋果日報》2021年1月27日)
(沈西城臉書2021年1月28日)
路德維:懷念黃牧先生
●黃牧(古鎮煌)先生是香港著名的作家、旅行家、樂評人、古董收藏家。自80年代起在香港多種刊物撰寫古典音樂賞評,至今超過百萬字,其著作《音樂家與音樂欣賞》是不少香港愛樂人的啟蒙讀物。

我的朋友黃牧先生一月二十五日下午於北京走了,享年八十二歲。

這個時代了,還有人用「忘年交」這種稱呼嗎?反正社會不用,可能因為再沒「忘年交」這回事。

他不用,我也不用,雖然他辭世時年紀比我大上一倍也不止。

認識 Albert,是近數年的事情,雖然其實我自小便認識他。我父親喜愛西洋古典音樂;我念初中時,一天他拿着一本小書下班回家,題為《音樂家與音樂欣賞》。受到父親每天播放音樂的啟發,我也爭着要讀,結果我愛不釋手。長大後有機會勉強步了 Albert 的後塵,拚命在香港在海外欣賞音樂會,也隨意寫了些文章。約十年前在香港書展中中文大學出版社的攤檔見到這部書的再版,高興得不得了:老朋友重逢嘛。

又隔了數年,朋友邵頌雄自加拿大訪港,說 Albert 正好也在,要介紹我們認識一下。結果我捧着再版書赴約,討了不多不少的四個字:

路兄
黃牧

真可愛,都是筆名。

Albert 是個見面很隨緣的人;之後跟他的交往,主要是電郵聊音樂。每天都在路上的他(是的,他是個一年十一個月都在旅遊的作家),突然會來一句:「我正在香港轉機,今天晚上十時半跟幾位朋友──其中一位你熟悉的──在灣仔三六九飯店吃宵夜,你有空便過來吧。」之後又會補一句:「從你的書中得知你住大埔。如是者請不要感到有壓力赴約:你那麼晚回去不方便的。我四月初可能會再路過。」

豈敢沒空。他知道我每年都會花時間在德國柏林,不時問我柏林的音樂會節目,也當然會來句「你在不在?」。多次沒碰上,但「遙控」為他帶路到柏林愛樂樂團森林音樂會偏遠之場地之後,他又會電郵來一句「柏林先生,您可跟我上上課、說說森林舞台的擴音處理嗎?」四海為家的 Albert 不在外時,家在北京。二O一六年底我去柏林,在北京轉機,他竟然在家。「去柏林在京轉機」立即是我們的共通話題:其時柏林並沒有真正的國際機場;從香港到柏林,大多會在歐洲轉機,因為自東亞出發的航班,只有海南航空用 A330 航機執行的北京航線。但在北京轉機一則便宜,二則容許我造訪那時已十多年沒到過的北京。我當然是班門弄斧:他不厭其煩地教導我如何利用「第五航權」買便宜機票。

我從香港到北京,是為了去柏林;一周後他自北京出發,不知經什麼城市,也到柏林去了──但只是為了轉機到美國坐郵輪。再隔了兩周,他在邁阿密跟我發電郵,說明天早上重到柏林,囑咐我晚上在德意志歌劇院門口等他。聽樂聽了五十多年的他,聽樂跟見朋友一樣隨緣,跑到哪兒聽到哪兒,不會為出席某場演出而遷就行程──除非是理察.史特勞斯的歌劇。在北京吃飯時,他突然來了句「你去柏林嗎?我下月也去。我想聽《莎樂美》;德意志歌劇院第某某行(註:抱歉不公開我倆的秘密)位置最好,你來弄兩張票。」聽畢歌劇,我拉着這位快八十歲的老頭到我最喜歡的小館喝德國土酒至凌晨。因為他在倒時差(他有哪天不在倒時差?),所以狀態比我好多了。想不到的是,不過一個月,回程在北京又碰上了他。

之後每次到京,都必定問他在不;有幸又碰上了好幾次。也許我們投緣的原因,是因為都有點率性。二O一九年某周日到京,他建議去打邊爐。

黃:「那裏有一間海底撈,其名菜是別處吃不到的豬腦!因為此店生意太好,能否六點?恭候教益。」

路:「今悉膽固醇嚴重超標,豬腦可能不成了,甚憾。然地點時間皆可。」

黃:「我吃豬腦,您吃別的哈哈。羊肉牛肉等。豬腦膽固醇最高,我吃也是拚命的。哈哈,我禮拜六去吃豬腦,一個人吃四副,希望次日有命聆教。」

他卻不知道我的回答取巧。我膽固醇超標並不是謊話,但「豬腦可能不成」的真正原因是我不喜歡吃。結果我們到了他家附近的一所大連海鮮店;他說平靚正,並帶上了一瓶他開餐館時自己訂製、招子上有他蓋章的紅酒來逗我。「酒已過期,但一笑。」

去年年初,疫情剛剛爆發,我們剛巧都在外國,故互相幫助、通報了最新情況;不久他卻來短信,說自己得了重病。最後一次跟他見面,不到三個月前。當時他的身體狀況已經不妙,但仍跑到那所大連海鮮店跟我吃午餐,雖然他沒吃什麼。他問我,待疫情過去之後,可有興趣和他坐郵輪到長江三峽?又說疫情底下可沒有音樂會和歌劇聽了,期待身體恢復後去聽理察.史特勞斯的歌劇,尤其是《隨想曲》(Capriccio)。我說,一定,一定。

這是我一生吃過最難受的一頓飯。但認識古鎮煌(他的另一筆名──他自嘲曾投資不利、「股(票)鎮(懾)黃(牧)」,我還歷歷在目),卻又知道最會生活的他,隨時又可能好起來的;最少這是我心底裏的願望。他仙遊的那天,上午還看到他在微信朋友圈中發照片:一輪郵船。怎料晚上遠在多倫多的頌雄突然告知噩耗。

我呆了好一會之後,自書架取下那本簽了名的小書,把《理察.史特勞斯的黃昏》一章看了一遍,點了一支爉燭,播上了該章介紹的《最後四首歌》。

《香港文匯報》2021年1月30日)

林樹勛:馬吉〈臭屁〉的美感──兼讀其文集《時日悠悠》

馬吉文集《時日悠悠》,有一篇題為〈臭屁〉,全文如下:

兩口子睡在床上,意旺忽地在被子裡放了個響屁,說:「好臭!」問我可聞得到。我慶幸鼻子不夠靈敏,那臭屁對我絲毫無損。


她不甘心,掀開被子,頓時一陣臭氣湧上來,薰得我跳下床去。她得意地說:「夫妻最高境界,就是一個放臭屁,另一個在一邊聞臭屁!」

體積小,容量大。九十八個字,說盡夫妻之道!

有人說,屁不宜上文學大雅之堂。不信廢話,馬吉硬是要上,還把老婆叫出來放,又響又臭。低級嗎?不!我放過屁,你放過屁,人人的老婆都放過屁。『屁乃肚中之氣,出來遊耍天地,無論貧賤富貴,都是正常生理。』何低級之有?〈臭屁〉之作,高級得很,響噹噹,登得上大雅之堂,是一篇好文章!

所以好,在於給人豐富的美感享受,那是夫妻之道的美感享受。

在一個平常的夜晚,兩口子如常同床共被。人誰無屁?老婆忍不住在被裡放了個屁。屁焉能不臭?老公抵受不住,跳下床去。大丈夫,孰無火?『她得意地說:「夫妻最高境界,就是一個放臭屁,另一個在一邊聞臭屁!」』他聞過老婆的臭屁,嚥下喉嚨的火氣,無語無怨,重又同床共被,大團圓結局。在夫妻廝守的現實中,難免一方生氣,另一方受氣,就像一方放臭屁另一方聞臭屁一樣。橫空出世,閃閃發亮,一道夫妻之道境界,從九十八個字中間冉冉升起,有同床共被之親,有放屁聞屁的矛盾,有抵受不住的時刻,有相互的理解,有寧靜的祥和,然後又回到同床共被之親。起起落落,多姿多彩,親切極了,生動極了,可愛極了!夫妻之道,進入了放屁與聞屁的境界;境界裡,看得見夫妻之道。境界之景,生動活潑;境界之道,伸手可掬。景與道渾然成體,景中有道,道中有景。道因景而具象,景因道而升華。這是一條煥發出美感的夫妻之道。悟出了道,還享受了美感。道是深刻的,美感是豐富的。

夫妻之道,不外乎相親相愛,互相尊重,彼此包容,等等。這是倫理學世界的夫妻之道,是理性的夫妻之道。文學世界的夫妻之道,則是美感的夫妻之道,是感性的夫妻之道。倫理學的任務是誨人以真,文學的天職還要感人以美。文學家應該創作出具有美感的夫妻之道,把理性的夫妻之道,留給倫理學家去思考。濫調與陳詞,自是美感的垃圾。沒有創意的說詞,也無濟於美感。創意,能觸動美感神經,給人美感的享受。「夫妻最高境界,就是一個放臭屁,另一個在一邊聞臭屁!」屁裡的這番夫妻哲學,你聽過嗎?我是沒有聽過的,大概許多人都沒有聽過。寫了出來,就成為創意。藝術的創意,是進入美感王國的通行證。憑着九十八個字的創意,〈臭屁〉抵達了美感王國的彼岸。

〈臭屁〉給人的美感享受是豐富的,文集《時日悠悠》給人的美感享受也是豐富的。相對於〈臭屁〉創意美感的享受,《時日悠悠》突出的則是真情美感的享受。

文學的真情美感,人們通常也用一個『真』字來概括。例如,在《時日悠悠》裡,許定銘先生所寫的序文,就有這樣的感言:『讀《時日悠悠》,最能感受到的是一個「真」字』。真情美感,實質是內心境界自我開放的一種美感。先回頭看看〈臭屁〉,什麼是內心境界自我開放。老婆在被窩裡放了個屁,又響又臭,還掀開被子來作弄你。這是頗為難於啟齒的尷尬夫妻私房事。但是,你以真見人,沒有不可告人的真實事,把昨夜的事情都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別人。這就是真實內心境界的自我開放。把尷尬的事都說出來了,內心坦蕩蕩,清澈如水,很美。這就是內心境界自我開放出來的真情美感,或者說,叫做真。從這個角度看,〈臭屁〉不但有創意美感,還有真情美感,或曰,還有那個『真』字。

《時日悠悠》自我開放出來的內心境界,處處可見,很美。老婆花店賣花,工作俯身彎腰,低胸衫裡面的兩大塊就差點沒跌出來,路人駐足,猥瑣窺視,她斥以沒教養,「沒見過大蛇痾尿!」。這樣的老婆『私醜』,作為丈夫,怎麼好意思讓人知道?老婆怎能容忍你公開?還有,一天有個男士走進花店,醉翁之意,問這問那,想追求她,後來甚至打電話約她赴會。她立即打電話求救。丈夫答她:「以你的功力,這問題還不易解決?告訴他你結了婚就是。」她卻笑嘻嘻地說:「這不好,會傷人家的心的。」又說:「你妒忌麼?」他當時判斷,老婆來電話其實不是求救,而是心中暗喜,「女人總愛被人追求那種感覺。」老婆心底裡的『暗喜』私密,大概也不好寫出來,公之於世吧?但是,兩件事他都寫出來了,放進了〈惹火〉裡面,還公之於世。對讀者,他不設城府。對妻子,他沒有芥蒂。內心境界開放得美不美,講究開放的程度。『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留下的七分,暴露了那吝嗇的醜陋。而馬吉內心境界的開放,簡直到了澈底的程度,如觀魚於大淵,真是美極了!

邊讀邊收獲,讀罷〈臭屁〉,讀完《時日悠悠》,抬眼看,琳琅滿目,美感擺滿一書房。謝謝你,馬吉!

(2020年12月16日)

2021年1月25日 星期一

路雅散文兩則

延安一二事

小孩子的恩物

山貨舊貌

那個年代的春園街

寫此文時麥釗已離世十二年。

一九七零年,香港經濟還未起飛,那年代男女同工不同酬,傷殘人士被納入為女性工資,常人要找一份工作已不容易,更遑論身體有缺陷的殘疾人,有見及此我夥結了九個肢體有缺陷的會友,於一九七零年創辦了中文打字服務社。

買了幾台台灣製造的中文打字機,替出版社、學校及商業機構打排中文函件、書本雜誌等,就是這樣幹起排版生意來。

生意漸漸做大了,他們希望我們可以做到一條龍服務,承接印刷,這樣便欠一個可以走動自如的拍檔,往返印刷厰房和釘裝製本等加工;肢體殘障畢竟有所限制,環顧四週想起了剛從台大唸政治回來的黃錦滿,此君為人正直,樂於助人,唯一缺點是百足一樣多腳,來去無踪,沒有最好選擇下,約了他商討,他想也不想就跟我說:你身邊不是有個非常合適的人選麼?我回他:誰呀?他答:麥釗!

麥釗是誰?印刷行裡很多人都認識他,曾與波文的黃孟甫開過華人圖書供應社,專賣舊書的人。

「是啊!為甚麼沒想起他?」我輕呼起來!

「記着,別誘之以利,此君不受那套。」他叮囑我。

後來找到麥釗,曉之以理,告訴他我們怎樣需要他的加入,話不多說,誠懇七情上面,他很快理所當然地落入圈套。此君城府不深,一等好人,沒有防人之心。

得到當年已是未明出版社的麥釗加盟後,很快便開展了印刷業務。眾多股東中,他是唯一不是傷殘人士。

印刷是一種資本密集的行業,我們幾個窮伙子根本拿不出錢購買印刷機,還好當時正值百業蕭條,很多印刷廠的老闆都接不夠生意,便把地方與印刷機一併放租,我們在灣仔租了台上海製造的對開單色印刷機,還記得當年春園街環境複雜,聚集了很多吸毒的流浪漢,路邊蓋了不少又長又矮小如狗窩般簡陋的小木屋,那些癮君子就爬進去踡睡在裏面。

租印刷機給我們的老闆是個酒鬼老伯,每天只有上午清醒,中午以後就面紅耳赤,口齒不清,一臉目光呆滯,但處理厰務卻清楚俐落,井井有條,我們有些東西自己印得不好的交給他,免不了交代兩句客人的要求,他會立刻義正詞嚴,老氣橫秋地說:你印還是我印?我印就要依從我的方法!這句說話一出,我們都噤若寒蟬。事隔多年老闆的名字忘記了,但還記得那間印刷公司的名字叫嶺南印刷,這樣的名字當年有多所,就像醉瓊樓一樣,分別屬於不同老闆,那年代沒有甚麼專利註冊,你喜歡就可以用。

以前的小店,即使只得三五工人,老闆都會顧用一個伙頭將軍為員工提供膳食,無它,搵食艱難。那伙頭每天上市場買菜做飯,兼做庶務,清潔廁所是分內工作,一般來說男人清潔都不會乾淨到哪裏,我就曾經跟麥釗說:「廁所那麼骯髒為甚麼沒蟑螂?」他笑笑說:「老闆的小便酒精含量那麼高,蛇蟲鼠蟻都活不來!」

無怪印刷廠裏的曱甴烏蠅,不是暈陀陀就是呆呆滯滯,一副千古不愁的樣子。

春園街街口擺着檔金魚小鋪;常常集駐幾個小朋友以艷羨的目光望着魚缸裏活潑的小魚;短短小街有賣冥鏹的紙紮鋪、廉價故衣店、小貓三兩隻茶餐廳。我們的印刷小店,正正對着公廁,旁邊是市政局垃圾站,對面是掛滿簡單家品的山貨鋪,我還記得那些藍色膠水桶和紅白間條的小足球,洗馬桶的鮑魚刷。再過去是雜貨店,腐乳燒酒,印刷廠老闆的孖蒸就是在那裏買回來。

現在的八色柯式機輪轉速度每小時可印過萬張次,我們的上海牌單色手落紙印刷機,每日印張不會過五千張,請了個印刷師傅是癮君子,上足電的時候不打呵欠會超額完成工作,那年代生活簡樸,但麥釗是個有要求的人。印刷機雖然不是屬於我們,他有空會在下紙柚木板上打蠟,把送紙台擦得光亮!印刷廠掛別人招牌,印刷機租回來,擦靚柚木紙台,那種滿足感只有麥釗自己才知!

限於設備,印刷公司主要接印學校生意,全盛時期,包辦了大部分大專院校刊物。崇基、新亞、中大的校報都是我們所𠄘印。那時的學生小報多作四開開本。

中文打字社設在銅鑼灣登龍街一小單位,我們看中它因為有個蓋了鋅鐵上蓋的大平台。裡面放了五六部中文打字機,沒錢裝冷氣,幾把風扇搖來搖去,夏天熱烘烘。

單位內間了兩間沒門的房間,麥釗一間用來印他的翻版書,很多不為人知的好書就是在那𥚃印出來。

另一小房是我與胡玉庭的辦公室,我們的寫字枱是張僅可容兩人排坐的棕色角鐵自製玻璃枱,開了下面用尼龍繩綁着的光管便是張發光的菲林修版工作枱,依稀記得房內還放了張上下隔的鐵床,走動不便的會留在公司過夜,偶然才回家一次。

胡玉庭是留宿者,有次長假期回來見玻璃枱上放了兩張花鳥國畫,水墨淋漓,運筆流暢,一隻鳥兒畫得栩栩如生,另一張是盛開的牡丹和幾隻嗡嗡飛動的蜜蜂,細問之下才知道他原來是趙少昂的入室弟子。

「你的鳥兒為甚麼會長鬚的?」我謔笑地問,指指那鳥兒的嘴巴⋯⋯

長了鬍子的鳥兒

他當然沒有答我。

黃孝逵搞畫展,我為他們印畫册,林湖奎是趙少昂的高足,胡玉庭很欣賞這位大師兄。

去年疫情還未出現,見到一間細拍賣行有張林湖奎畫在金咭上的斗方,問老胡要不要?最終不用五千元買了下來!他收到滿臉春風得意。

幾十年一晃便去,與胡玉庭偶有會晤,東拉西扯,話題都是放在身邊瑣屑小事,業務往來,離不開談及印刷;生活在城中,營營役役,誰也不知忙些甚麽?這個醉心丹青的老朋友,也曾年青過,回顧逝去的日子,不知他有過甚麽夢?只是那次之後,就不再見他畫畫了。

2021年1月22日 星期五

許定銘:《颱風季》來了

二零一五年冬,我從洛城北上溫哥華,拜候前輩劉乃濟、阿濃和盧因。其時寫完〈看盧因表演「一指禪」〉未幾,他早期的小說創作於腦際盤旋未去,深為這批小說少人讀到而遺憾,遂鼓勵他整理出書,並說為我出書的初文出版社老闆黎漢傑很信得過而介紹他們通訊。

時光荏苒,轉瞬多年,近日終於收到黎老闆的訊息,說盧因早期的小說集《颱風季》已排好版排期出版;據說還有後期作品的小說二集和論文集,非常高興。

《颱風季》收盧因一九五零及六零年代短篇小說共二十三篇,此中〈暖春〉和〈颱風季〉均寫於一九六六年,前者發表於《文藝伴侶》,後者見刊於《海光文藝》,是集中寫得較遲的兩篇,其餘二十一篇均寫於一九五七至六二的六年間,其分佈為:《文藝新潮》有〈餘温〉、〈父親〉等四篇;《新思潮》有〈肉之貨品〉等三篇;《文壇》有〈暗層〉、〈生命的最低層〉等四篇;台灣的《筆滙》有〈未熟的心〉等兩篇;《中國學生周報》僅〈母愛的故事〉一篇,而劉以鬯先生主編的《時報.淺水灣》則發表得最多,有〈枷〉、〈橋〉、〈牆〉……等系列性的短篇共七篇。我在此不厭其煩的把盧因各短篇的出處表列出來,是要說明:盧因在熱衷創作短篇的那幾年,並非侷限於某些刊物發表,而是盡量投稿給當年著名的重要期刊來証明自己的實力。

盧因很早就非常注意現代主義寫作技巧,常運用獨白及時空跳接等表達方式。我十分欣賞他首篇發表於《文藝新潮》的〈餘温〉。〈餘温〉近四千字,全篇以獨白的形式,展示一位二十歲青年墮落後底懺悔:他好賭卻不會贏,經常輸錢,不僅把自己的金筆「舉」了,還厚顏向朋友伸手作本錢。他本身是基督徒,卻色膽包天,偷看黃色小說,擁抱愛撫純潔無知的少女,去嫖妓卻又怕染病……。這本來是極普通的「邊緣」年輕人故事,不少流行小說也用過的題材,但盧因卻作出大膽嘗試,他摒棄了一般叙事手法,用「我」作主體,用視線觀察「他」,替他去「舉」金筆,伴着他去飲酒,跟他一齊去嫖妓,一齊撫摸妓女的胴體,一齊躺到床上……,如此荒誕不經的故事令人驚訝。不過,如果你深入探究,即會發現盧因筆下的「我」和「他」其實是同一個人,那是個人思想流中,正反兩方的戰鬥與掙扎。一九五○年代的香港小說,採用這種近乎「人格分裂」的演繹方式,是相當罕見的!

他在創作中常嘗試運用前衛手法寫稿,發表在《新思潮》中的〈佩槍的基督〉,和台灣文學雜誌《筆匯》上的〈太陽的構圖〉便是。

〈佩槍的基督〉寫出生入死,一直在槍桿子下謀生的大賊阿康,與無知少女阿香墮入愛河後,才了解情慾與愛戀是兩回事。為了阿香,為了阿香腹中塊肉,阿康願意改邪歸正。然而,正當成功在望之際,他陷入包圍之中。一個生命即將完結,另一個生命卻在阿香的子宮內成長……。

〈太陽的構圖〉寫他和她的情意,在冬日的陽光下,在摩星嶺岸邊的石叢中,在朗誦「藍馬店主人」的詩聲裡,在濃情的愛撫中昇華……。然而,當他第二天苦苦地期待她再來的時候,卻聽到苦痛的訊息,知道她在另一處的太陽下遇到車禍,在「美好」的陽光下變成一堆堆血紅……。

盧因是虔誠的基督徒,透過小說去宣揚「愛」的哲學最自然不過,在這兩篇小說裡,他强調了生死的交替,人際的離合,一切早有安排,冥冥中自有主宰;愛情再偉大,主人公再堅强,也無法改變命運!其實,我不着意要談它們的思想、內容,我關心的是它們的表達形式:六千多字的〈佩槍的基督〉,全篇有段落而無標點符號,那幾千顆字粒密麻麻的互擠着,讀起來像無數的鉛粒,重重的壓向讀者,一粒粒的投射到眼瞳裡,加上不停跳接的時空錯落,與人强烈的壓迫感,直把人强扯進阿康和阿香的思想流裡……。

在書內排滿四頁的〈太陽的構圖〉,形式與〈佩槍的基督〉背道而馳,雖然它也不用標點,卻是在每句應該標點的地方留了空格。整篇小說像一塊塊留下窗洞的豆腐,是要人透過空格看進文字的裡面?還是要借那些空格停一停、想一想?還是這些空格中有隱藏着的精靈在睥睨那無知的讀者?我突然想起這種形式正是台灣詩人商禽詩的形式,盧因是在說他的小說是「詩小說」?或者說凡文學作品寫得好的都是「詩」?

其實,在用新手法寫小說的同時,盧因有時也會用傳統的手法來創作的。像一九五七年,《文藝新潮》舉辦小說獎金比賽,盧因以〈私生子〉勇奪第二而一舉成名,奠定他日後以寫作為業的半個職業作家生涯。〈私生子〉就是用傳統手法來演繹的,它寫的是舊日農村故事:替村長兒子做奶媽的趙娘娘,未嫁懷孕生子,受盡村人的嘲笑、白眼和欺凌。趙娘娘冒着生命危險,含苦茹辛把孩子養下來,後來還把趙小三送到南洋去。若干年後趙小三發跡富貴還鄉,受村人大鑼大鼓歡迎,視為整條村的光榮,村長甚至親自出迎,把昔日的歧視拋諸腦後。盧因安排「私生子」趙小三吐氣揚眉,展示了他對昔日農村及舊傳統的不滿,用「鄙視」與「恭維」組成了强烈的對比,是他以傳統手法寫的小說中較出色的一篇。

有一個時期盧因住在長洲,與當地漁民接觸的機會頗多,收集了豐富的資料,用心地寫了〈颱風季〉,寫漁民用生命去和颱風、大海搏鬥,雖意志堅强,卻也無力戰勝大自然……,是另一篇優秀的傳統傑作。

《颱風季》中,除了小說,還附錄了何杏楓及張詠梅二零零三年訪問盧因的紀錄,談他的投稿背景及與劉以鬯主編的《時報.淺水灣》底關係;還有梁麗芳的評〈私生子〉,都是了解盧因必讀的文章,幸勿錯過。

──2021年1月

2021年1月20日 星期三

鄭明仁:黃永玉記掛住的豉油畫

年近百歲的國畫大師黃永玉仍惦記着自己70多年前畫的豉油畫。

上世紀四十年代黃永玉在香港隨意寫了一幅「豉油畫」,成就了一段香港文人「患難之交」趣事,70多年後黃永玉仍然記起這故事,主動在訪問中說出來。筆者有幸見過該幅豉油畫,也算得上是這樁文壇逸事的邊緣見證人。

該幅獨一無二的豉油畫,只有一張A4紙大小,是黃永玉即席在餐廳用餐桌上的豉油(醬油)作顏料塗在白紙上,幾條熱帶魚便活靈活現,當年「塗鴉」之作,現在已成為珍品。以金錢衡量,它的價值遠遠比不上黃永玉現時動輒千萬元的大畫,但在香港文化史上也堪記一筆,因為當中牽涉的都是後來響噹噹的人物,除了黃永玉本人之外,其他主角包括查良鏞、梁羽生和葉靈鳳,而且更涉及黃、查、梁三人的「糗事」(瘀事),三人用完餐才發覺冇錢埋單,當天如果沒有葉靈鳳趕來打救,三人或許會被報警「送官究治」。

美利堅開餐 名家冇錢埋單

事發場景是上世紀四十年代香港灣仔道的美利堅餐廳。二O一八年九十四歲的黃永玉在湘西鳳凰古城接受央視董卿訪談時主動提起這件舊事,可見此事對黃永玉來說還是那麼「刻骨銘心」。我們就讓黃永玉在訪談中的自說自話來回憶逾半世紀前在香港隨意創作該幅豉油畫的來龍去脈:「我們在一個小飯店,叫做美利堅。結果呢,大家都沒有帶錢,那怎麼辦呢?吃了人家的東西了。《星島日報》就在不遠,我們就打個電話請葉靈鳳先生來,我見那個飯店有個魚缸,魚缸裏面有很多熱帶魚,我就畫了一張熱帶魚,拿辣椒油醬油塗塗顏色,葉先生就拿去發表了……」

當天,黃永玉約了查良鏞和梁羽生到美利堅餐廳吃飯,他們是《大公報》同事,飯罷找數時幾個大男人才發覺沒帶錢,情急下惟有打電話給葉靈鳳求助,當時葉靈鳳正在附近的《星島日報》上班。等候期間黃永玉閒着拿起一張白紙對着餐廳的金魚缸的魚群速寫起來,三幾筆便把幾條熱帶魚畫得栩栩如生,再用餐碟上的豉油塗色,一幅獨一無二的豉油畫由此誕生。葉靈鳳匆匆從報館走來美利堅埋單,黃永玉把剛才的「塗鴉」當作畫稿交給葉靈鳳拿去發表,黃笑言葉靈鳳今次救難當作預支稿費好了。筆者聽過文壇前輩說,他曾在一份畫刊見過該幅豉油畫,但忘記是哪一份。二O一八年黃永玉對董卿說,那一天的數年後他在香港開畫展竟與豉油畫再見面,「有一個人拿了這張畫給我,讓我再看一看簽個字,我就簽了。」原來,葉靈鳳把豉油畫發表後,原稿送給畫家黃蒙田(黃茅),若干年後,黃蒙田再把豉油畫轉贈香港鑪峯雅集會長羅琅,我就是從羅琅那裏知道這個轉贈故事。豉油畫去到羅琅手上時多了一段黃永玉親筆補記的文字,令豉油畫更具歷史價值。黃永玉這樣補記:「此作作於香港灣仔美利堅餐廳,某日與友人共食於彼處衆皆覺囊空情急間電星島葉靈鳳救急,赭色乃醬油也,倏忽已近四十年矣!黃永玉,一九八六春」。

豉油褪色 熱帶魚生猛依然

早幾年,鑪峯雅集每個禮拜日都會在北角新都城大廈的酒樓茶敍,風雨不改,雅集已有六十年歷史,茶敍始於上環,後來逐漸東移,最後去到北角。過去六十年,鑪峯雅集經歷了幾代文化人,他們或多或少見證了戰後至現在香港文壇的歷史,每個星期日這班白頭宮女都在細說當年,雖是吉光片羽,也令人回味。我是最後一個加入雅集的成員,大約八年前由許定銘介紹入會。兩年前,鑪峯雅集因為會長羅琅年事已高宣告暫時休會,每周一會的雅集就停辦了,鑪峯雅集的名字仍在,仍然保持着香港最長壽文化團體的紀錄。羅琅會長幾次在雅集上提起黃永玉豉油畫的故事,並向我們展示了豉油畫的影印本。有一天,羅會長邀請我到他北角健康村家裏欣賞豉油畫真跡,羅先生說畫中的豉油本來是很深色的,經歷七十多年,褪色了,但幾條熱帶魚仍然很「生猛」。

幾年前,豉油畫還鑲嵌在鏡框裏掛在羅家客廳,記得有一天羅琅叫我向香港蘇富比拍賣行張超群打探有沒有興趣把豉油畫拿去拍賣,念及這幅小品的成交價不會很高,我建議羅先生還是放在身邊留個紀念吧,漸漸大家也就忘記此事。一年前,我們跟羅會長失去聯絡,鑪峯雅集沒有人可以找到他,連羅先生的街坊兼老朋友梅子先生也沒有他的消息,後來輾轉知道羅先生入了老人院,但不知是哪一家,無法探望。羅先生已離開健康村舊居,不知掛畫仍在否?

黃永玉、查良鏞、梁羽生當年用餐的美利堅餐廳,也算是灣仔道上的地標,它和《星島日報》在同一條街上,葉靈鳳在《星島》主編副刊,美利堅餐廳就成為他和朋友、作家常去的「飯堂」,美利堅餐廳的名字經常出現在葉靈鳳的日記裏。餐廳開業時只有英文名稱American Restaurant,專做西餐,後來請了山東大廚,改營京菜後才加上「美利堅京菜」中文名,多年後美利堅搬到駱克道。黃永玉今天仍記得灣仔道美利堅的童子雞做得很出名。

三條光棍 一個甲子的話題

黃永玉一九四八年從上海來港,住在新界葵青的九華徑,九華徑原名為「狗爬徑」,因為以前山路陡斜,村民要像野狗般爬行上山,後來才改作九華徑。黃永玉在董卿的訪談中憶述:「(九華徑)是一個海灣,主要的是(租金)便宜,很多的重要的文化人都在那,郭老(郭沫若)、茅盾都在,各種各樣來的人,我都幫他找房子,後來他們開玩笑叫我作保長。」九十四歲的老人,對七十多年前的舊事仍然歷歷在目。

黃永玉當年來港謀生時二十四歲,他進入《大公報》和查良鏞、梁羽生共事,黃在美術部門,查良鏞任電訊繙譯、梁是副刊編輯,三人同一辦公室成為好友,這便說明他們仨為何會相約一起在美利堅餐廳吃飯,三條「光棍佬」幾乎上演吃霸王餐的有趣場面,幸好最後來了一個完美結局,黃永玉當天無意之中把他塗寫的一幅豉油畫留在香港,這個話題竟可延續超過一個甲子。難得的是年近百歲的國畫大師仍惦記着自己這幅豉油畫。

1948年創立的美利堅餐廳,位處灣仔道151號,即圖中右側。香港昔日情懷fb

美利堅於上世紀七十年代兩度搬遷,仍處駱克道,2018年結業。

《蘋果日報》2021年1月19日)

2021年1月17日 星期日

悼英培安

許迪鏘:一個旅人在冬夜

我最初讀到的應是英培安的匕首式散文,針砭時弊,尤其喜歡嘲諷孔夫子(用的筆名是孔大山),而我們知道,新加坡自詡以儒治國。在統治者的蛋裡挑骨頭,難免招來當局不滿。那年代新加坡政府要整人,最簡單的莫如說你是共產黨。培安當然不是共產黨,但說你疑似,也就夠了。

培安就曾給抓進警局關柙,說涉嫌受查。按大英帝國老規矩,治安部門可以不用任何理由把人拘禁四十八小時,四十八小時內如不提罪名起訴,就要放人。培安當然不會給查出甚麼把柄,四十八小時後依法釋放,放出警局,走不了幾步,又給抓了回去,繼續調查。我們可以想像:他左腳剛踏出警局,右腳就給拖住,說英先生對不起,請你回來繼續協助調查。就這樣,他放了又關,關了又放,出出入入,算是蹲過兩三個月的牢房。

通信若干年後,我們終在香港會面。他每次來香港,大都是住佐敦附近的一家旅社,我就和他到佐敦商務(當時還未開,現在已結業)隔鄰的一家齋鋪吃飯。這幾年每經過商務,也作興到那兒吃個齋,依依稀稀緬懷當時我們坐過的位置。培安後來開了草根書室,Grassroots Book Room——算不算有點新加坡味的英文?他問我要了點素葉的書,這以後他來港,總是說要給我結書賬。

我知道,書室的生意不怎麼好,素葉出的又是冷門書,哪有甚麼賬可結?但賬我照收,只能堅持請他吃飯。他後來辦《接觸》雜誌,《素葉文學》一九九一年十一月第三十期英培安〈官僚還是壓制——記一次申請出版雜誌的經驗〉一文所寫,也許就是開辦《接觸》的經驗,這雜誌後來刊用了不少素葉的文章,我可以想見他獨力支撐的吃力。

《素葉文學》一九九一年十一月第三十期英培安〈官僚還是壓制——記一次申請出版雜誌的經驗〉

培安後期的主力應在小說。長篇先是《畫室》,繼而是分量同樣重的《戲服》,想不到他對粵劇也有研究。最後的一部是《黃昏的顏色》。《戲服》新書座談會上,他徇眾要求唱了一段〈客途秋恨〉,唱腔是戲台南音,而不是地水南音,相當配合書的內容。讀培安的小說,我感覺到文字背後的那顆心,很有巴金式的熾熱。

我還是喜歡他散文那種魯迅式的冷銳。小思老師一位學生二OO六年去了新加坡南洋理工任教,常去草根,和培安很熟。她說培安對人坦率熱情,直話直說,從來不加保留,自然也從不阿附權貴。正是這種文風和個性,先讓他吃了「牢獄」之苦,後來又給某文人控告誹謗。原來在新加坡要整人,最方便的就是告人誹謗。

左起:英培安、許迪鏘。攝於2017年,新加坡國家圖書館。(作者提供)

有一位培安支持的反對派,給政府這個那個部長控告誹謗不下六七次,用我們香港俗話說,就是被「告到甩褲」。提到被控告,培安還是很氣,雖然,這類打壓人的伎倆,從沒讓他洩氣。他在創作上的努力,對推動文學的熱情,這十多年來終也獲得社會的確認和國外文學界的重視。

大概是O六、O七年,培安發現有前列腺癌,這種癌發展得較慢,吃的藥含有荷爾蒙,也許這樣,他唇上原先留的那兩撇鬍子沒有了。現在才想到,怎麼沒問一問他留鬍子是不是想學魯迅。而留在我的記憶中的,將永遠是那小鬍子英培安。

【標題為編輯撰寫。文章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

作者簡介|許迪鏘,廣東開平人。香港浸會學院中文系畢業。從事編輯工作;曾任《香港文學》美編,星島日報《詩之頁》、《讀書》、《文學周刊》等主編,並與友人合辦《大拇指》雜誌及素葉出版社。曾任職出版社編輯,工餘亦參與出版素葉文學叢書。作品有《南村集》、《形勢比人強》、《中國語文不難學,為甚麼我總是學不好》等。

《香港01》2021年1月12日)

沈旭暉:悼念新加坡文人英培安先生

剛看到新聞,新加坡文壇前輩英培安先生病逝。和他曾有數面之緣,也做過訪問,非常懷念。

每次在新加坡,都會到草根書店一走。從到它的老店獵奇似的搜羅那些年的反對派文獻,到現在的新店感受新加坡少有類似台灣誠品書店的文化氣息,都是一種心靈慰籍,而那地方的傳奇,更是值得廣傳。

草根書局的創辦人正是英培安,祖籍廣東,幼年在新加坡接受華文教育,學生時代是一個「真‧文青」,經常在各類報刊雜誌發表文學作品,創作詩歌、小說和戲劇,讀者群體以新加坡華人為主,也傳至兩岸三地。英培安的小說常常登上(公信力還存在時的)「亞洲周刊中文十大好書」年度排行榜,更三度榮獲「新加坡文學獎」,可謂當代新加坡華人作家代表。

英培安也和兩岸三地的華人作家一樣,有一種「知識分子作家」的身份認同,將「關懷社會」作為文學創作的信條。1970年,他初涉出版界,參與新加坡「左翼」出版社和書店的運作,直言新加坡政府不民主,乃至因此短暫被捕,反映了一代人的辛酸。隨後英培安的批評文字常常見諸香港、馬來西亞媒體,他本人亦一度旅居香港,從事專職文學創作。

正是這段香港的淵源,催生了「草根書室」的出現。英培安在香港期間,對本土文化特色「二樓書店」深感興趣,對偏離商業核心區、租金低廉、為特定顧客群體服務的經營模式頗為稱道,加上在旅港期間常往返台灣,認為文史哲書籍能在台灣流行、也可以在新加坡生存,便再度萌生出回新加坡開獨立書店的念頭。「草根書局」在1995年正式創辦,引進的書目都由英培安把關,以保文化品位與個人志趣相符,首批書籍就批發自香港三聯書店,還有一些自家印刷的星馬革命經典。我全屋的那系列藏品,包括那些年的星馬革命歌曲CD,幾乎全部都是購自草根。

然而,書室一直經營艱難,英培安以稿費和出版社兼職收入補貼,才能勉強維持。這裏有結構性原因,也有其他因素:在六、七十年代,新加坡政府高調打擊共產黨時,也衝擊了新加坡的中文書店,不少書店因為和馬共有疑似聯繫,被禁止營業,令「華文書店」有了一種「地下」色彩。加上新加坡的語言和教育政策傾向英文,導致華文閱讀市場不振,不少新一代都喜愛英文閱讀多於中文,而這涉及新加坡根本身份認同的問題。至於文青路線就是在香港,也不是能容易營運的窄路,文人的浪漫經營書店,往往出現市場錯配悲劇。

兩年前,隨著運營壓力增大,加上英培安一度身患重病,令他決定不再續租鋪面。草根書室前途未卜的消息一傳出,震動東南亞文化圈,最終三位「熱心讀者」出手合資,把書店接手過來,這幾位我都有數面之緣。其中林仁余、林永心都是媒體工作者,也是草根的老主顧,早與英培安熟識,情願辭掉工作,全職經營書室。第三位林韋地醫生是馬來西亞新生代,剛從英國學醫歸來,在本地診所工作,從前業餘也有寫作出版,據說是將作品送至草根寄賣時,與英培安一見如故,遂加入當「白武士」。這種情懷,在務實的星馬年輕專業人士當中,極不容易。

草根本來針對的顧客群體是教師、作家,但實際上,竟有九成顧客來自外地,如慕名而來的兩岸三地遊客、作家,還有馬來西亞華人,本地華人的消費意欲,可見一斑。近年來新加坡出現了較多來自兩岸三地的新移民,順理成章成了草根新的目標群組,但究竟是華人書店的佳音,還是沖淡原來東南亞華裔特色的死亡之吻,就要時間才能判斷了。假如草根能真正成為新加坡的誠品,不但是文化界的大事,對新加坡怎樣建構自己的身份認同,也會產生微妙影響。而這種改變,比單單觀察選舉議席得失,更潛移默化,是為水滴石穿。但假如有天草根要靠售賣「中國禁書」生存,不談政治風險,這也是品味庸俗化的開端,我們自然希望這一天不會到來。

小詞典:草根書店新店

草根書室舊店在橋北中心舊商場二樓,新店搬至武吉巴梳路,與「湘靈音樂社」等富於文化氣息的地標接近。新店採取多元化的經營方式,在實體書籍之外,添加講座展覽、烘焙館、咖啡廳等多種元素;書籍的選擇範圍也從文史哲類拓展到美食、繪本等,明顯借鑒了台灣誠品書店的經營模式,希望加強對文青社群的吸引力。

(文章轉載自作者 Patreon

《虛詞》2021年1月15日)

在星加坡見過幾次英培安,也聽過他講了許多他的際遇和牢獄之災,以及晚年莫名其妙的官司。他為創作所付出的一切和多年苦苦支撐的草根書店,讓人感動。可惜,他是生在新加坡(但至少比在馬來西亞好很多)。知道他近這幾年的病體,因此驟然聽到他過世的訊息,其實也不會有太大的驚異。只是想說,在新加坡(馬來西亞更糟糕)從事中文創作,都是很歹命的志業(英培安是真的把它當志業來經營)。

重繕十年前見到他的情景:

2011.12.22

前兩天在新加坡,整座島嶼被籠罩在陰濕的飄潑大雨之中.我躲向百勝樓斜對面的草根書局,適巧遇到白髮蒼蒼的英培安守在店內。

這書局可謂是目前新加坡售賣港台學術性書籍最多的地方,開張了十七年,但顧客越來越少,書局的生意幾近慘淡經營.而且十七年來,租金翻漲了一倍多,營收壓根兒支撐不住支出,每年虧損累累,因此明年極有可能會終止營業。

可以看出書局主人身體的孱弱,書局已無力顧請工人看店,所以他只能親力而為.櫃臺上擺著書局主人的小說著作,"一個像我這樣的男人","我與我自己的二三事","騷動",以及剛出版的"畫室".兩個空間擺滿的書,寂寞的等待顧客前來購走。

"你是今天唯一上門的顧客".我原是為了躲雨的,經他一說,就真的成了顧客,把書局主人的一本小說與三本詩集買了下來.而窗外仍然風狂雨暴,窗內書局主人卻話頭正興,然而一些辛酸靜靜的被壓在腔調之下,並被雨聲完全掩蓋掉了。

當我從書局走出去,回頭轉顧,只見白髮與寂寂的書影,在時間裡凝固成了無根的弦,無聲的唱著一個新加坡文學裡,哀哀而無聲的故事。

2012.5.26

昨天下午在草根書屋跟英培安聊他的創作,從寫詩到小說,從他辦"前衛"雜誌到"蝸牛"期刊,最後被內政部捉進牢內吃了幾個月的咖哩飯,到出獄後,再以孔大山寫起雜文,依舊堅持著批評政府政策的文人本色.及至雜文專欄被停掉,工作也被阻擾,他依舊樂觀的不改其志,寫他的廣播喜劇與寫小說。

他說寫文章,並不具有甚麼偉大理想,只是為生活所迫,尋求溫飽而已。

而開創草根書屋,十八年,幾乎承擔不住店租每兩年漲一次的負擔,尤其從2005年,租金從新幣2400漲到2011年的4600元.原本打算草根書屋只經營到今年八月就收檔了.後來因有心人的幫忙,讓草根書屋在種種考量下,仍決定再繼續經營下去.但仍然是邊戰邊走,走到哪裡是哪裡."就以一年為觀察期吧!"精神漸好的他,在官司的種種打擊下,仍是樂觀的面對著未來。

而他的一頭白髮,在多災多難的歲月裡,有著一種不屈不撓的象徵意志。

辛金順臉書2021年1月10日)

悼英培安先生

英培安是著名的華文作家,更是新加坡草根書室的始創人。草根書室是新加坡少有的華文書書店,於1995 年創辦,2014年結業,及後由後繼人搬遷重生。新加坡書業以英文書為主,不是個重視華文書的地方,讀者很少。為了書店的生存,英先生早年需在Pageone當全職店員,薪水補貼到草根書室才能勉強維持,雖然辛苦卻樂在其中。其後雖因為經濟及健康問題結業,但英先生的堅持,已孕育了無數新加坡華文文化的種子。

序言開店早期,英先生曾經光臨本店互相鼓勵。惜2015年店員有空到新加坡旅行時,英先生的草根已結業,無緣到訪,幸好草根已有數位有心的後繼人,於是到了當時仍在裝修的新草根書室參觀,雖見不到英先生,但認識了後繼人林仁余和林韋地先生,及之前一直在草根書室打工的婉菁。傾談間了解到英先生的草根書室,對他們的啟蒙甚大,對當地的華文書也有極大影響,甚至必須要繼承草根;與英先生情同父女的婉菁還告訴我,她要再開一間華文書店!結果不久後果然城市書房就出現了。

及後序言與草根及城市書房一直有連絡,有些坊間少有的東南亞研究和南洋文學都是看他們書店介紹然後引入,序言亦偶有郵寄本地的出版到新加坡的書店。英先生無意中做了兩地書店的橋樑,豐富了兩地讀者眼界。

感謝英先生對華文世界的貢獻,你種下的種子,已漸漸開出漂亮的花,希望將來還會結果成林,成為城市中最美麗的風景。

圖:擷取自Youtube "草根橋北中心的最後一夜"

2021年1月16日 星期六

許定銘:《藍馬季》

《藍馬季》創刊號

在《戮象》(香港藍馬現代文學社,1964)出版的幾個月後,我們在六五年的六月,推出了社刊《藍馬季》的創刊號。這是本大三十二開,僅二十頁的小册子,共發表了十篇文章,錄如下:

易牧:現代小說淺析
羈魂:搖鈴的人
蘆葦:砂上劃痕
黄德偉:雨天,在暮裏
許定銘:伊之暮色
海曼:黑暗的憂鬱
卡門:冬
洛燁:野草,血
雁影:隨風去笑
白勺:靜夜思

最初組織「藍馬現代文學社」,目的是出版文集《戮象》,成員是:易牧、蘆葦、卡門、羈魂、龍人、白勺和許定銘,到創刊《藍馬季》時,不知何故龍人(陳玲玲)未見交稿,而當時的社員已不止此七人,另有新加入的:寫〈野草,血〉的洛燁,是由其他文社轉入來的康潔薇,寫〈黑暗的憂鬱〉的海曼,是《中國學生周報》港島區通訊員文學組《學園》月刊的編輯。特別要提的是寫〈隨風去笑〉的雁影,當時他自己一個人在辦潮聲現代文學社,他是「藍馬」的超級擁躉,後來不叫雁影了,他很喜歡散步,就改名「路雅」。

最後要提的是寫〈雨天,在暮裏〉的黄德偉,他不是藍馬人,他是我的文友,寫詩時叫靖笙,寫散文時叫黃文初,當時在台大升學,客座供稿,卻用了原名黄德偉,後來曾任教於香港大學,是著名的比較文學學者。

《藍馬季》的創刊號出版至今已五十多年,存有或見過的人不多,特素描全本,存於網上,供大家瞧瞧那時代某些年輕人走過的足跡。

──2021年1月

《藍馬季》二期

要出版一份像《藍馬季》那樣的期刊,其實殊不簡單。對一批二十歲左右,尚在就學的年輕人來說,最重要的當然是資金問題。出一份這樣的鉛印品要多少費用呢?抱歉完全想不起來,不過,可以肯定的:一定是小生意,小到人家都不想接,替你印刷,算是為文化服務,做了一次,下不為例!

翻查了我經手的那幾本小册子的印刷廠:

《戮象》:偉興印刷廠(荔枝角道128號)
《藍馬季》一期:經緯印刷廠(長沙灣工廠大厦二座475號)
《藍馬季》二期:河洛印刷廠(土瓜灣鳳儀街20號地下)
《藍馬季》三期:華南印務局(欠地址)

印《戮象》的偉興記不起是誰介紹的,但清楚記得它是長沙灣工廠大厦的一個小單位,僅兩三百呎的個人公司,一部印單張的小機,老闆、伙計、師傅,同一個人,他為我們製電版、執字粒、拼版、校對……,全部一手一腳,真係唔話得!

到《藍馬季》一期找他時,他說很忙(其實是太小兒科,賺不到錢),把我帶到樓上,介紹給「經緯」,同樣像他的小廠,兩處地址似不同,其實是同一幢樓。

《藍馬季》二期的河洛印刷廠,是蕭輝楷(陳虹)老師辦的,他很熱心幫助年輕人出版刊物,後來何以轉去華南印務局,就不是五十多年後能記起的了。

因此,文學小刊之所以停辦,除了資金短缺,找不到印刷廠也是一個問題。

事實上,《藍馬季》一九六五年六月創刊,僅出一期即財困,未能繼續。當年還在大學攻讀的文友,筆名藍雨的古兆申(即古蒼梧)說他的同學吳振明及吳振邦兄弟有意資助《藍馬季》出版的部分費用,因此,刊物得以再出兩期。《藍馬季》二期出版於一九六五年九月,算是如期出版,改成正三十二開度,也是二十頁,共發表了十一篇文章,錄如下:

震鳴:論意識流
卡門:論詩的難懂
路雅:凡愛鈴的春天
易牧:碎
羈魂:唇姿
藍雨:西窗故事
卡門:冬
許定銘:交織的意念
洛燁:心的傾訴
蘆葦:黯
白勺:年來.月來.這幾天
海曼:憶曲

從《藍馬季》二期起「藍馬現代文學社」增加了三名社友:藍雨即是古兆申(古蒼梧)、震鳴即吳振明,和他的弟弟吳振邦(吳昊)。

──2021年1月

《藍馬季》三期

《藍馬季》三期出版於一九六六年二月,與第二期相距五個月,對於季刊來說,是脫期了,而脫期的原因,有趣的是:篇幅增加了。我們擴充至三十二頁了,但,可惜的是,這一期也是終刊號,没有第四期了。

第三期共發表了十六篇文章,錄如下:

吳昊:達達主義 易牧:落花
羈魂:藍色獸
海曼:貓
蔡星堤:冷冷的長臂
苗痕:八月與八月
震鳴:論意識流
龍人:天涯者
黃德偉:路的橫剖
季夏:十個印第安人
路雅:壁
藍山居:信
康潔薇:散章
綠詩:飄飄的藍裙
卡門:陸外
北宮:圓


此中社外文友來稿的是:蔡星堤(蔡炎培)〈冷冷的長臂〉、黃德偉〈路的橫剖〉;譯海明威〈十個印第安人〉的季夏,是易牧,寫補白詩〈圓〉的北宮,是許定銘只用過一次的筆名,至今不知寫〈飄飄的藍裙>的綠詩是誰?自己快來對號!

──202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