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6月30日 星期四

鄭明仁:本地詩人淮遠三寶

詩人淮遠

「淮遠三寶」是我替本地詩人淮遠三本著作起的稱號。「三寶」是指淮遠早年寫的三本書:《鸚鵡韆鞦》、《跳虱》和《懶鬼出門》,這三本書已成為香港年輕一代愛書人追逐的寶貝。

本地詩人淮遠三寶(上)

淮遠寫散文也寫詩,他的散文像詩,詩也像散文。他做人像霧又像花,腦的構造似異乎常人,天馬行空,是詩界的怪人。淮遠在培正中學讀中三時已投稿《中國學生周報》,頭角嶄露,中五時給《70年代》雙周刊話事人吳仲賢睇中要收編他。某天吳直踩海運大廈的「巴西咖啡」找人,「巴西咖啡」有點像巴黎左岸的文人咖啡館,經常聚集一批小資文化人,淮遠不時在這裡打躉,吳仲賢走到淮遠面前問:「你是否淮遠?」淮遠不認識吳仲賢,隨便應了一聲:「甚麼事?」吳單刀直入:「替我們《70年代》編文學版吧!」淮遠發夢都未想過有人邀請自己做編輯,簡直「𦧲飯應」,從此便走上文學不歸路。

年輕的淮遠創作力旺盛,替《70年代》雙周刊編寫稿件之餘,還向不同刊物投稿,主要是寫散文,間中來一兩首新詩。七十年代蔡浩泉替《星島日報》文藝副刊《星辰》畫插圖,他叫淮遠投稿,不久淮遠就在《星辰》版寫稿,主要寫短篇散文,間中寫一兩篇比較長的文章,例如後來收錄在《鸚鵡韆鞦》內的2,000字文章《鸚鵡韆鞦》,就是這個時期的長篇。《鸚鵡韆鞦》是淮遠作品結集成書的處女作,因此他特別珍惜。《鸚鵡韆鞦》1979年4月由素葉出版社出版,印數1,000本。 素葉出版第一批叢書共4本,包括西西《我城》、鍾玲玲《我的燦爛》、何福仁《龍的訪問》和淮遠的《鸚鵡韆鞦》。這4本書之中,西西的《我城》最享負盛名,其他3本比較慢熱。近一兩年,素葉初版《我城》在舊書拍賣市場身價已過萬,而且有錢也買不到。《我的燦爛》、《鸚鵡韆鞦》開始成為寵兒,尤其是《鸚鵡韆鞦》,走勢凌厲,身價直逼西西《我城》和董橋的《小風景》。2022年6月10日在「三劍俠」舊書拍賣群組,《鸚鵡韆鞦》以$8,500成交,創下淮遠著作的拍賣紀錄。淮遠對自己的舊作被推高到這個紀錄,感到既驚且喜,他從不敢想像自己這個「懶鬼書生」,可以同西西和董橋兩位大師相比。淮遠作品上一次的紀錄,是「三劍俠」拍賣《懶鬼出門》時,以$4,000成交,八個月之後,這個紀錄便給《鸚鵡韆鞦》打破了。

《am730》2022年6月23日)

詩人淮遠早年的著作《鸚鵡韆鞦》,近日被人放到舊書拍賣網站拍賣,結果以$8,500成交,創下淮遠所有作品的拍賣紀錄。書友奔走相告並向淮遠道賀,他說:「多謝各位俾面。」

本地詩人淮遠三寶(下)

淮遠叢書最罕見的,不是《鸚鵡韆鞦》,不是《懶鬼出門》,而是《跳虱》初版。《跳虱》是淮遠第一部詩集結集,是他1984年任職《資本》雜誌時,雜誌社各部門包括打字、排版、封面設計的主管義務幫手出版。《跳虱》封面那對襪,是淮遠旅行買的,因為襪子上的圖案像一隻隻跳虱在跳動,切合書名,設計部同事便拿來做封面。淮遠出版《跳虱》,不花分毫,全是碌人情卡,印刷廠用紙頭紙尾替他印了200本。既然全是義務幫忙,這本書就印上「非賣品」三個字,全數用來免費派給朋友,不在市面發售。初版的《跳虱》已成為書界的傳奇,很多人只聞其名,未見其書。淮遠僅有的一本《跳虱》,已鎖在箱子裡,深怕遇上雅賊(他年輕時常幹的勾當)。我敢打賭,日後初版《跳虱》在拍賣場出現時,藏家們肯定鬥個你死我活,大家期待另一個紀錄出現。

「淮遠三寶」除了《鸚鵡韆鞦》和《跳虱》之外,另外一寶是《懶鬼出門》。《懶鬼出門》是淮遠1981年至1990年的旅行筆記,淮遠說:「我到過的地方不算多,起碼離當初的目標還遠,但我寫過的旅行筆記原來可真不少,而且大部分相當詳盡甚至瑣細,每次重讀都不免有點詫異。」《懶鬼出門》1991年9月由素葉出版社出版,印數不詳,估計不會很多,加上素葉搬倉時又散失了一批,買少見少,物以稀為貴,《懶鬼出門》的身價也就愈來愈矜貴。2021年10月25日,此書在舊書拍賣場以$4,000成交,當時便創下淮遠作品的拍賣紀錄。

淮遠近年出版的新書,包括《特種乘客》、《解散吧叫春貓》、《黑太陽你別高興》等,甫出版便被搶購一空,究竟是甚麼原因令到他的作品愈來愈受歡迎?淮遠稱,這可能是他寫的東西「貼地」,能引起讀者共鳴。已屆70之齡的淮遠,稱得上是本地仍然活躍的最資深詩人,但他的讀者很多都是90後和00後的年輕一代。淮遠曾在大專院校教新聞寫作,與年輕學生打成一片,了解他們的想法,沒有年齡隔閡。淮遠詩作最感人之處是言之有物,讀他的作品,笑中帶淚,淚中帶笑。

《am730》2022年6月30日)

2022年6月28日 星期二

乞靈致吳萱人:缺月掛疏桐

人總有愛好,愛好可以沉溺,可以涵泳,不好的愛好不必細表,好的各有所適有所取,文學藝術是其中一環,話語、書寫、文字、色彩、聲韻、線條、姿容儀態森羅萬象。年少時多少人傾慕詩人,右手寫詩,左手的繆思。文社、文學獎的硏習班、投稿比賽詩作多如繁星,詩人夢總是瀟洒的。

詩人、文人結社其來有自,但香港在1961至1980年代就出現過424間文社。吳萱人先生前任香港市政局駐局作家,受藝術發展局文學藝術小組委員會委任,編採香港文社史集初編1961-1980(2001年十月初版一千冊)。有關資料瑣碎而珍貴,如不及早採集,日後極易散佚,將會是本地文學史料不可補償的損失。先生鍾情香港文藝,緣起文社線,是針筆蠟紙油印刊物高手中高手,經營待旦工社、破土出版社、燈火行動,都算是本土的本土罷?一生主要編著有白樺卷、劉山青陷獄五年集、大志未竟--吳仲賢文集、香港七十年代青年刊物回顧專集、壯歌鑄血--八九民運原詩搜集、香港六七十年代文社運動、今識楊衢雲等等。吳老深居荔景山樓,仰望雲天碧落,滿床孤本善本;懷物懷人,何以解憂?百年煙雲嚥在眼眶:

結志街口血漬給朔風一掃即結乾成誌

六十年代的文社潮洶湧衝擊一個世代,和社運的發展息息相關;劉璧嘉的論文──衝擊香港七O年代神話:火紅年代社會運動的思想、情感與組織;讀之仿似前世今生,如幻如真。真實的史料史蹟會被湮滅嗎?美好的回憶會被永久封埋嗎?

趕不上六十年代的文社潮,1974年七月與吳佩珍、黎寶燕、黎有幸、洪清田、陳玉楷圍坐明原堂盧迦翼露台,奮膺握拳,籌組文社,是時也豪情,如今安在哉?當時大家都是七三年入讀中文系,只有洪清田高一屆,是社會科學院的。洪清田早涉文社潮,1964年已組成了春蕊文社,春蕊死於1969。當年的港大文社事務,實有賴清田運籌帷幄。同一屆的活躍份子,中流砥柱的還有梁燕冰、梁其汝、林藝瑛、蔡南鳳、區建華等。跟著一屆的陣容就更鼎盛了,包括趙佩芝、黃華真、曾家麗、周國偉、葉漢良、陳海文、冼慧玲、卓惠娟等等。當年的同學少年,絕大多數都退休了;周國偉、林藝瑛都早登彼岸。

港大文社基本活動是創作班和研習班,還有出版文集,舉辦詩歌朗誦,書籍展售,近四十年香港文學史學習班等等。在學界也掀引起一小股文社潮,中大文社、理工文社、浸會文社、中學生文社等迭次成立。1974至2013年也有39年,由於後繼無適當人選,當時擔任學生會外務副會長的周永康,親手將港大文社結束了,周永康也曾是青年文學獎的成員。

不必怨説殺人無力求人難,千古傷心文化人。石牆裏外,還是有人念念不忘,努力發聲:

寂寞沙洲冷。

26.06.2022

Stephen Ng on 吳萱人臉書2022年6月28日)

2022年6月15日 星期三

胡國賢:《倚晚晴樓詩稾》 胡國賢古典詩集後記:寫詩六十年有感

其一

操觚率爾未炫才 觸感抒懷寄樂哀
非為呼號非為控 罪知在我待清裁

其二

新詩多舊作 舊體乃新成 古典融今意 今詞蘊古情
半生枯筆弄 滿紙陷蛙鳴 花甲終無悔 從心豈與爭

其三

新詩樂道津 舊律試鋪陳 粵藝邯鄲步 庸才敝帚珍
逾稀文漸淡 屆耋墨難醇 不死非為賊 垂鈎豈望臣
矢遺猶善飯 筆動但哀麟 莫怨黃昏近 晴樓倚晚淳

屈指一算,從事創作原來已逾六十年。打自1961年創辦文秀文社開始,我和文學早已結下不解之緣。不過,前四十多年,我主要是以「羈魂」這個筆名創作新詩。到了近十多年,我才回歸傳統,寫了不少舊詩,尤其近體絕律,還嘗試編撰粵曲、粵劇呢!

正如我在《詩路花雨》一書中所說,我有一個很「古典」的童年。在「連環圖」、「廣播劇」,以及「粵語戲曲片」的薰染下,我整個小學階段,可說是沉浸於自以為的「古典」氛圍內,儘管那時候對真正的「古典」根本不甚了了。誰料升上中學後,受了當時「文社熱潮」的沖激,我竟全然改轅易轍,轉向「現代」文學創作,並由是「一去五十年」 ……。

雖說當年寫的是「新詩」,不少論者卻指出,我的新詩養分,主要還是源自傳統,尤其古典詩詞;譽之者許為「深於古文」;毀之者詆為「惡性文言」。其實,我也曾一度滿懷野心與信心,企圖揉合古今,標榜要創作出以「古典為貌,現代為神」的「實驗新詩」呢!

說也奇怪,退休後這十多年來,新詩如酒的激情大大銳減,而舊詩若茗的蘊藉卻日益深濃。――是「古典」童年那根深柢固的無形力量,還是「現代」暮年那江郎才盡的無奈轉向?不過,我始終認為,無論古典、現代,任何創作怎也離不開生活,更脫不了現實。雖說新詩沒有固定形式,作者卻要「相體裁衣」地,以不同形式手法,呈現每首作品中的「真深新親」之情;相對來說,舊詩儘管必須依循一定格律,有若「帶鐐起舞」,但如何能自重重拘限中,展現同樣「真深新親」之情,亦是莫大考驗。其實,詩歌根本無分新舊,同為詩人提煉自生命的心血結晶。「以古典為貌,現代為神」,不也可以如此體認?

回說這本集子,取名《倚晚晴樓詩槁》,純因家居書房向西。黃昏晚晴,日光反照,滿室燦然,直教人有「不知老之將至」之感,故取山谷「快閣東西倚晚晴」句意自勵。此外,我之醉心粵曲、粵劇,全因小時迷上唐滌生的《帝女花》;大學時,還刻意到圖書館考查該劇出處,才知悉源自清代黃韻珊《倚晴樓七種曲》同名雜劇。後來,為附唐氏驥尾,便把黃氏七曲之另一劇目《桃谿雪》,拿來改編;可惜,因家庭、工作關係,加以當時以新詩創作為主,一再延宕,至退休後才能完稿。可幸的是,該劇終於去年六月假高山劇場首演。――從「倚晴」到「倚晚晴」,不啻是我人生不同階段的見證!

最後,感謝何文匯兄惠賜序言、單周堯兄為書名題字。當然,還有譚福基兄的遺序。猶記兩年多前籌劃這本集子之初,福基兄已急不及待,要「先序為快」。回想起來,若非如此,何以倖存兄之雅意?只是,如今書始成而兄已去,寧無憾焉!

《民權時報》2022年6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