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7日 星期五

書緣與人緣

書緣與人緣
許定銘

我總覺得買書和交友都要講缘份。


二OO七年我有幸在舊書拍賣網站上搶拍得一九三三年六月一日面世,由葉紫編的《無名文藝月刊》,這月刊其實僅出一期,創刊號和終刊號都是它。葉紫的成名作《豐收》就是在此初刊的。我讀過以後,寫了篇《是創刊號也是終刊號》後,便把它拿到舊書拍賣網站上轉售出去。

此書可能真的很少,直到如今的六年內,我的拍賣郵址內還經常收到陌生人的來郵,有說是葉紫後人要收集先人作品的,也有說是以葉紫作博士論文研究對象的,要求我把刊物轉讓。我都一一回郵說明了,大抵我的藏書家形象深入讀者腦海,他們多不信我會把書賣掉,過得三幾個月又會有人寫電郵來問。

其實,早在出版《愛書人手記》前,我已撰文說過我只是個愛書人,無資格做藏書家,因為我沒有做藏書家的條件。如今我只有幾萬書,已經要用一層幾百呎的工作室來存書,單是租金已然不少,若經常再本本千幾人民幣的拍入絕版好書,實在吃不消。我時常都說,除了愛書人,我還是半個書商,「以書養書」是最佳的愛書手法。

葉紫其實不是我特別喜愛的作家,當年會出高價去搶拍《無名文藝月刊》,只因他和蕭軍、蕭紅同樣是得魯迅題點寫序而出名的作家,而《豐收》與蕭軍的《八月的鄉村》及蕭紅的《生死場》又同為「奴隸叢書」之一,加上蕭軍、蕭紅是我的研究對象,因此順手拍來讀讀,能買到是我們之間的緣。至於那位葉紫後人,及研究葉紫的博士生買不到《無名文藝月刊》,就是欠了點書緣,或者是緣份未到,不久的將來或者會在意外的場合得之,絕不為奇,不必强求!


今年七月,詩人紀弦(一九一三至二O一三)在三藩市辭世後,我用手邊的資料寫了篇《百歲詩人羽化》刊於《大公報‧大公園》版,介紹了從中國大陸走向台灣,最後在美洲逝世的這位中國現代派詩人。當時已很想讀讀他的回憶錄,可惜跑了幾間書店都失諸交臂。

《紀弦回憶錄》(台北聯合文學出版社,二OO一)凡五十萬字,幾年前曾在洛杉磯羅蘭崗市的一所小書店裡見過,精裝三大本,好像索價五六十元美鈔,嫌貴沒買,反正紀弦又不是我研究的對象。今次是紀弦走了,在香港買不到,便想起那間小店來。趁今次來美,進去掃一遍書架,沒了!紀弦是在三藩市死的,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書給人買了,是理所當然的事。問書店老板,他反問我紀弦是誰?

這是絕望的回覆!沒想到幾天後再去書店買報紙,書架上居然出現了用膠殼套起厚厚的三册平裝本《紀弦回憶錄》,大概是我上次打聽後,老板到貨倉裡撿出來的,原價七五O元新台幣,卻要賣四十五美元,雖然是貴了些,卻是難得有緣,而且還是十二年前的初版本,欣然購之。


一九八O年代,經常在香港的報刊上讀到旅美學者巫寧坤(一九二O一一)的文章,知道他是抗戰時期西南聯大的學生,受業沈從文門下。一九五一年在美國芝加哥大學修文學批評博士,未畢業,即接受北京燕京大學陸志韋校長禮聘回國教授英語。豈料一去數十年,至八O年代中期才回到美國,此後埋頭寫作,一九九三年以英文寫了自傳體小說A Single Tear,記述一位知識份子一九五O至七O年代,在中國的不幸遭遇,受世界文壇注目,除了英、美版外,還翻譯成朝鮮文、日文及瑞士文版本,中文版則叫《一滴淚》,反而壓到最後,由台北遠景二OO二年出版。

我自一九八O年代讀過巫寧坤的文章後,一直希望追讀他的作品,知道他除了《一滴淚》外,還有散文集《孤琴》,一直只能從網上閱讀,今次讓我在哈崗市另一間小書店買到了紙本《一滴淚》,打開版權頁一看,才知道此書在香港居然有代理書店,世事就這麼奇怪,一本與香港關係這麼密切的書,我竟然要在地球的另一邊才買到,且看何時在何處才能買到他的《孤琴》!

書是物件,它擺在架上等你去尋找,去接觸,那是單方面的移動,算是比較容易觸及的「書緣」。每個人都是移動的個體,要兩個特定的移動個體,在同樣的空間,同樣的時間内接觸的「人緣」,要比書緣更巧合,更難得,更有緣份。

一九六O年代初,我住在深水埗蘇屋村,每晚都會到李鄭屋村的社區圖書館去看書。圖書館的進口處擺放了一本登記冊,誰進去都要在册上寫上自己的姓名。那天晚上我剛寫好名,有人在背後拍了我肩膀一下:「原來你就是許定銘!」

我愕然調頭一看,原來是個和我年紀相若的少年,他滔滔地告訴我,說是已留意我很久了,見我晚晚呆在那看文藝書,就知道我跟他是同行,沒想到我就是經常在青年刊物上寫東西的許定銘。然後他告訴我,他也是寫文章的……

那個少年就是吳萱人,沒想到在圖書館的名册上簽名居然會交到朋友,轉瞬間,時光已飛逝半世紀,我們的那段情誼仍深厚如昔,更其鞏固了!

那年代我經常寫東西,並留意到有一位伯特利中學的「小清江」也經常發表文章,大家的風格頗為接近,神交甚久。直到後來「文社運動」如火如荼,很多熱愛文藝的青少年人都組織文社,開研討會,辦文學講座,出版刊物……,我才知那條清澈的「小清江」就是柯振中,他是我輩少年人中寫小說較早,較出色的一位,出版短篇小說集《月亮的性格》及長篇小說《愛在虛無縹緲間》(香港風雨文社,一九六七)時,還不足二十歲!

因為生活圈子不同,我與柯振中六、七十年代只見過幾面,後來聽說他到洛杉磯升學,後來留在那邊做貿易生意,而我也在九十年代移居多倫多,見面的機會更其渺茫了。

公元二千年我回流香港,一次專程到中環大會堂的參考圖書館去搜尋資料。升降機關了門,忽地又打開,進來髮長披肩的初老男人,我瞥了他一眼,衝口而出大叫:「柯振中!」

那是三十多年未見面的老文友,我們激動地握着手、拍着肩互相問好,圖書館不去了,轉到酒樓去飲茶,話匣一打開,就是兩個小時。原來柯振中雖然住在洛杉磯,但他的老爸還住在尖沙咀老家,而且他的貿易生意常中、港、美的三地走,每年總要回港三兩次,每次回來總會找我聊上好半天。

自二OO七年退休後,每年的聖誕節及農曆新年,我都會赴洛杉磯與兒孫們聚天倫,柯振中就是我在洛城最好的文友。事實上還有一位多年未見的文友:如今叫張錯,昔日叫翱翱的詩人張振翱,退休後也住在洛杉磯,他早年簽名贈我的詩集《過渡》(台北星座詩社,一九六六)和《死亡的觸角》,如今還安然插在書架上,人則未聯絡上,且看何時緣份一到,便可暢然話舊!

去年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的馬輝洪想寫一篇與丁平主編《華僑文藝》及《文藝》有關的文章而問道於我。丁平老師早已作古,我告訴他如今想要知道《文藝》當年的實況,最好找到盧文敏。盧文敏是那時候甚活躍的文藝青年,曾任《文藝》的編委,對該期刊最了解。他是我的文壇前輩,我初涉文壇的一九六O年代初,寫文章、搞出版,時常都見有他的名字,我還寫過一篇《盧文敏和他的報刊》,記述他在香港文壇走過的路,但,人則幾十年來從未接觸到。

距馬輝洪訪問我近八個月後的今年五月間某日,柯振中突然掛電話來,說他已找到盧文敏。碰巧馬輝洪外遊了,振中從洛杉磯來,盧文敏從台灣來,我們三個暢談了整個下午。此後的幾個月,我們差不多每星期都茶叙,見了不少舊朋友及文壇上仰慕的前輩,七月初何文田百樂門酒樓的茶叙最熱鬧,來了十多位文友,昔日的美好時光忽地連接到半世紀後的今天,難得的是老作家慕容羽軍和他的夫人一一《文藝季》主編,女作家雲碧琳都來了。兩個月後,近九十高齡的慕容羽軍(一九二五至二O一三)因病辭世,那次百樂門茶敘當是老人告別文壇的最後一瞥。

無論書緣還是人緣,冥冥中似有定數,正是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書、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等你,早已安排好了的!

──2013年12月寫於洛杉磯
2014年1月18日刊大公報,文學

百歲詩人羽化
許定銘

閱報知老詩人紀弦已於七月二十二日在三藩市聖馬太奥辭世,他一九一三年出生於河北,今年滿一百歲足,現代詩人中當數他最長壽。

原名路逾(1913~2013)的詩人紀弦祖籍陝西,一九二九年以筆名路易士開始發表詩創作,一九四八年赴台灣前已出版詩集九種:

《易士詩集》(自刊本,1933)
《行過之生命》(上海未名書屋,1935)
《火災的城》(上海新詩社,1937)
《愛雲的奇人》(上海詩人社,1939)
《煩哀的日子》(上海詩人社,1939)
《不朽的肖像》(上海詩人社,1939)
《出發》(上海太平書局,1944)
《夏天》(上海詩領土社,1945)
《三十前集》(上海詩領土社,1945)


這些詩集均署名路易士,從書名大致已可明白他早年的思想和生活。很多紀弦的書目均不列這些書,因路易士的詩集不易見,一般只在舊書拍賣場合才出現,且叫價甚高,我見過一冊六十四開本,僅一二O頁的《出發》,幾年前在拍賣網站上以人民幣一千八百元拍出,如今詩人羽化,其一九三O、四O年代舊版詩集肯定價格跳升。

紀弦的百歲人生大致可分為三個時期:

大陸時期(1913~1948)

他1933年畢業於蘇州美術專科學校,曾赴日求學,後因病回國,從事教育工作與副刊及詩刊編輯,專注詩創作,與施蟄存、戴望舒、徐遲、吳奔星……等詩人交往。他一九三O年代曾到香港,任《國民日報》副刊編輯,發表詩作時仍署路易士。

路易士畢業於美專,但流傳的畫作不多,有一幅繪於香港的〈二十六歲自畫像〉,是紀弦頭像的素描,焦點不在長型配短髭的馬臉,在那雙深邃而洞悉一切的慧眼,他在說明中說「這是用硬鉛筆、香菸灰和口水畫的。我畫人像,時常使用這三種工具或材料,是與眾不同的」,展示出其我行我素,獨來獨往與眾不同的性格。香港一九五O年代有小說家李雨生,發表作品時,亦署「路易士」,那年代詩人「路易士」在台灣,已用紀弦創作,切勿混淆!

台灣時期(1948~1976)

紀弦一生編過詩刊《火山》、《詩志》、《異端》及《今代文藝》、《星火文藝》……等期刊,而以在台灣出版的《現代詩》引以為傲,認為是畢生最重要的詩刊。一九五三年二月創刊於台灣的《現代詩》,是本三十二開的小冊子(四十一期起改為二十四開,後來又改為十六開)。據林煥彰編的《近三十年新詩書目》(台北書評書目出版社,1976)得知,出到一九六四年二月止,共出四十五期,可惜現時我手上只得兩本,分別為六一年的「秋季號」和「冬季號」(第三十五、三十六期)。薄薄的一冊,連封面及底頁,加起來亦僅得二十六頁,雖然給人「弱不禁風」的樣子,可是,幾佔了二分一版面的《現代詩》三個反白大字的刊名,卻顯得搶眼、醒目。

從這兩期看,《現代詩》以詩創作為主,論文只佔五頁左右。主要的詩人,除了紀弦外,還有沈甸、沉冬、管管、朵思、鄭愁予……等人。我在第三十六期的〈編後〉中看到,紀弦說因為得到朋友的幫忙,賣掉了百多本他編的參考書,才有錢找清印刷費出這一期《現代詩》,又留意到詩刊的發行人、社長、編輯和經理,都是他自己一個人時,不禁搖頭嘆息:現代詩的路,真是既孤單,又荊棘滿途的!

後來從我私藏的圖庫中,竟讓我尋得《現代詩》終刊號第四十五期的書影,可惜原書已不知到哪去了。這期《現代詩》是十六開本,紀弦把〈編者談話〉搬到封面來,他說:

十幾年來,在台灣,我們的這個詩壇,雖不能說是憑我一人之力而造成,但至少可說是由我一手把它向前推進了大步的,那便是:自格律詩的韻文主義至自由詩的散文主義這一飛躍;復從散文的音樂主義到散文的非音樂主義而發展為大規模的現代詩運動。而這一連串的革新,就文學史的意義考察起來,稱之為「中國新詩的再革命運動」,實在是一點也沒有誇張的。同時,這一如火如荼的劃時代的革新運動,又是始終以本刊為大本營,為司令塔的。因此,本刊的存在,對於整個的詩壇有其深遠的影響與重大的意義,蓋無人能否認。

驟看這段話,紀弦頗有自我往臉上貼金之嫌,但,縱觀一九五O及六O年代的台灣詩壇,《現代詩》的確有很大影響力,很多成名的詩人都是在《現代詩》上發表其處女作而步上詩壇的,至於是否有紀弦感受到的那種功勳,留待史學家去評價吧!

紀弦在這篇〈編者談話〉中,還說到《現代詩》過去曾多次因個人經濟問題而瀕於停刊,至於今期(第四十五期)則因為收到菲華作家蘇子先生的捐助,才能順利出版,並强調以後「只要紀弦活着,《現代詩》就不會死亡」。但,據林煥彰《近三十年新詩書目》的說法,《現代詩》第四十五期已是終刊號,其中出了甚麼問題呢?

美西時期(1976~2013)

紀弦一九七六年從教育崗位退下來,赴美與子孫們聚天倫於三藩市附近的小鎮聖馬太奥,仍努力寫詩寄回台灣發表,受各方好評,被譽為「詩壇常青樹」,世界藝術文化學院還頒贈榮譽文學博士以表揚其成就。

紀弦著作等身,單詩集已出了數十種,但他決意不出版全集,晚年整理並精選詩作出選集多種,而以《紀弦詩拔萃》(台北九歌出版社,2002)最具代表性,此書以他曾生活的地域(大陸、台灣、美西)及年代共分三輯,精選他1933~2000年的詩作九十五首,是路易士加紀弦的畢生精萃。此中一九九二年寫於聖馬太奥的〈預立遺囑〉心意最明顯:

千萬別把我死去的肉體/製成個木乃伊——/那太難看,太恐怖了!
也別把我釘入一具棺木,/埋進一座墳墓,/使我不見天日,不能呼吸新鮮空氣;
…… ……

哦!親愛的朋友們:/請把我死去的肉體/用火燒掉,燒成灰燼;/然後,再把那些骨灰/傾入大海──
…… ……

而基於我的信仰:物質不滅定律,/千年後,也許會有一位美麗的姑娘,/在舊金山海灣裡,釣到一尾小魚,/烹而食之;從此,她就獲得/我神奇的靈性,而終於/成為一位傑出的詩人了。

這是百歲詩人羽化前的最後遺願,應該如願以償吧!

──2013年8月
刊《大公報‧大公園》

初識侶倫──《無名草》

初識侶倫──《無名草》
May


立冬以來,氣溫驟降,才驚覺秋的腳步遠了。在這之前,我度過一段漫無目標的日子:開店–處理訂單–整理舊書–打烊,日復一日的循環。

兩個月前,我買進一批民國時期書刊文獻,數量近千,半數以上老化受損。以我這小書店的技術和設備,不敢奢言修復搶救,只盼稍事整理後,盡快為他們找到新主人。

這裡對「民國時期舊書」的定義,是1911到1949年「中華民國政府」有效統治中國大陸的時期所出版的書刊。如果把這個時期作為一個朝代來看,她的壽命不長,但卻是風雲變幻、改變世界局勢的年代。在這時期,中外交匯、新舊思想互相碰撞,造就了無數偉人巨匠。透過文字的記載,這一段歷史印跡得以流傳下來。

整理過程中,心情隨著書本狀況起伏,時而沉重、時而感歎。可惜的是,這批書以社會政治學居多,我最愛的文學書比例較少,單就閱讀樂趣來說,有點獵人許久嗅不到獵物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一個多月,在期待與失望交織中度過,終於,殘破的舊書堆中閃耀出一道星光,有一本名為《無名草》的小書引起我的注意,稍加翻閱後更生好感。彷彿一個飢餓的狩獵者突然發現了獵物,全身感官立刻動員起來,想要拉起弓箭瞄準目標──

以一本書的生命來說,她已屆遲暮之年,幸好主人用兩塊夾板上下護著,使她逃過歲月的摧殘。我翻開書衣和夾版,露出一張眉清目秀的容顏。左上角「無名艸」三個字,是經過簡化設計的美術字體,豎粗橫細的筆畫,參差對比,令人炫目。封面中央是一支鵝毛筆的圖象,襯以手稿浮水印背景。

不只封面,連目錄頁都是帶著西方色彩的別緻。大量的留白,各篇名排列在頁面下方1/4處,似一株株孤傲的小草,倔強的立著,卻有一種遺世的美好。


本書分為《無名草》《火與淚》《生死線》三個小輯,第1輯《無名草》收錄〈無名草〉〈故居〉〈舊地〉〈書(二題)〉〈我的日記〉…等十篇。第2輯《火與淚》、第3輯《生死線》共收錄〈孤城的末夜〉〈淪陷〉《橫禍》…等十篇。【1】

作者「侶倫」,是我完全陌生的作家。這一次,我決定一改過去先調查作者背景的習慣,直接從他的文字入手。

全書開端有一段短短的「題記」『…年來所寫的散文,自然不止是這一些,但自己願意保留下來的卻只是這麼薄薄的幾頁。讓它們印成集子,除了作為死去的生命的一個紀念,是沒有其他意義的,在今天。』那是1950年10月。【2】

初見《無名草》書名,以為是浪漫小說,看過題記知道是散文集,我是偏愛散文的,這也讓我更樂於讀下去。一直認為比起小說來,散文更能體現作者的精神和性情,所謂讀文讀其人也!

「無名草」是其中的一篇。正如我所說,這一篇散文帶著濃厚的個人色彩,充滿感傷情調,字字句句都在抒洩心中的鬱結。他說:「人終究是人,在人與人之間無論形體怎樣地接近,總也有一道透明的牆在彼此間隔絕著,甚至永遠地隔絕下去。」「明白人是怎樣的一種東西,於是悲哀別人對於自己的誤解也成為多餘的了。」長期以來,侶倫是在朋友的誤解中活著,雖說不看重別人的誤解,將毀譽看得很淡,但也曾經試著為自己作辯解,似乎只讓誤解更深,在某種層面,侶倫是寂寞的,而他也毫不諱言寂寞。「一個異省的朋友寫信來,說是聽到我又陷於某種新的煩惱之中,他知道我是厚於情感的人,叫我應該節制我的眼淚。」

我自認為讀過不少「書話」的文章,乍見侶倫這篇〈書(二題)〉,竟還是像嗑藥了一般,整個人興奮起來。我逐字讀著,心裡祈禱著「侶倫的書話」別讓我失望。讀到第八行「我也許會懊悔在人事中所虛耗了的許多精力,然而我決不會懊悔在書本上所消磨的每一分時間。」「當我從青年人習慣會經歷的一個個色彩豐富的夢醒轉來以後,我深切地認識了只有書是我唯一的知己。」嗯!這些感觸不都是自己切身經歷過的嘛!

侶倫在九龍故居【3】有一個小書房,他把它命名「靈魂底避難所」。就跟大部分文人一樣,視書籍為寶藏,為書癡迷,為書俘虜。

侶倫喜歡裝幀美麗的書,經常只為書本美麗的儀表所吸引而買下,尤其對於講究裝幀設計的西洋書特別有好感。難怪這本《無名草》的裝幀設計充滿著異國情調。

不只是對裝幀設計感興趣,侶倫對於書的版本,也有特殊的品味。他喜歡把古意盎然的老書,按著出版時間研究他們的裝訂、印刷、紙張和形式。他把這樣的行為解釋為一種單純的歷史情趣,而不是在附庸風雅。

他經常在幽靜長巷底西洋書店櫥窗外,為著一本本裝幀美麗的洋書消磨許多時光。看看他如何描述一本洋書的裝幀:「最高興的是用了三角半錢買到一本袖珍本的都德小說集『 L'Enterement d'une Etoile』,法文的。這本書長度約六英寸,闊度三英寸左右,硬面毛邊,道地的法國裝幀。紙張非常堅韌;用細小的字粒排印得非常精緻,還附有插圖。」

當然,他也喜歡親自裝飾自己的書,他說「我利用著一切我所能蒐集到的含有藝術意味的廢紙做了包裹封面的材料。在書脊固定的部位貼上寫著書名的有色貼紙,把書排列起來時是十分悅目的」每當朋友來訪,總是要特別瞧瞧他的書有甚麼新的裝潢,甚至慫恿他開個「書裝飾展覽會」。

侶倫在文中自稱藏書約四五百本,規模上自然比不上同時期其他的藏書家,甚至比不上現代任何一位小書迷。關於這一點,他說:「我不是愛書狂,我還缺少一個愛書狂應該具有的好些條件。」「我高興讀書,也高興買書。但是不曾痛痛快快地買過一次書,卻是我對書發生感情以來最缺陷的一件事。」

除了裝幀美麗、版本特殊之外,侶倫最珍愛的是十六本朋友簽贈的著作,有散文集、小說和詩集。這十六本書出自九份因著文學姻緣而締結的友情。

他本來想為這十六本書寫一點紀念的文章,包括作者的為人、甚麼情況下認識此人,在甚麼情況下獲贈此書…然而,戰爭爆發,日本攻陷香港,別說寫紀念文,連書本都保不住。基於安全顧慮,有的書不得不燒毀,能留下來的也必須將有簽名題句的扉頁撕毀。當時那種生死繫於一線的恐慌,可以在本書諸篇章看得很情楚。

比如「在暴敵底兇焰與無恥的魔氛瀰漫之下那個小小的書室,不能庇護我的生命,我也不能庇護他的尊嚴」「為了減輕別人的負累,我把大部分書籍賣出了。剩下了二三百本裝進箱子,放在一間屋子…我像一個殘忍的母親丟下她的兒女一般決絕地踏上流亡之路。」

在香港淪陷四年中,各地飽受敵人騷擾,搜查時經常連地上的花磚也給挖起來看過。侶倫故居因日軍擴建機場遭夷平,小書房當然也跟著拆毀。戰爭勝利後,侶倫懷著患得患失的心情回到九龍故居,出乎意料的發現,那一箱書蒙著灰塵被放在另一間屋子的角落,他驚喜萬分「它冷靜地看見一個民族的囂張,也看見了他們衰落!這彷彿是上帝對於一個一無所有的人的眷顧所顯示的奇蹟。」

侶倫一生中最高興的事,就是看到自己的藏書歷經戰火安然無恙。他說「現在,看見通過了戰爭還存在著的幾本舊書,好像田園寥落後的農人發現自己還有一片完整的耕土,我有著浩劫後重逢了故人的同樣的歡樂。」

接下來的一篇是同樣能讓我心跳加速的《我的日記》。侶倫自稱寫日記初始的動機只是自娛而已,但是在逐漸累積成可觀的數量之後,開始計畫繼續寫下去,一直寫到生命的末日。他說「我愛惜我的日記比較在『舐犢情深』這觀念下愛惜自己的作品還要深切。因為後者是用思想去寫,而前者是用生命去寫的。」

最早被保存來的是十七歲時寫成的一本日記【4】,那是一本皮面金邊的小冊子。小冊子紀錄了櫛風沐雨的隨軍生活,一顆年輕的心,從對時代的光明面充滿嚮往,到後來不得不面對的現實悲哀。從此,在眼前展開的是一條複雜無情的崎嶇世途。

侶倫最珍愛的是1937年之後寫成的幾本日記,那是抗戰爆發的一年,整個中國翻進新的史頁,看著自己的民族駝著莫大的苦難在做生死存亡的搏鬥,他振奮起來,體會到自己筆必須堅強迎接一個生命新境界。

然而,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的生命還沒到末日,日記的末日卻降臨了。在九龍淪陷的前一個下午,侶倫將二十幾本日記以及所有書信稿件一起燒毀。

讀到這裡,處理網拍的工作人員告知此書有買家下單訂購,基於某種道德感,我把「侶倫」以及他的《無名草》用紙袋封起,準備交給下一位收藏者。

這幾天,我把自己關進書房與「侶倫」獨處,以一種恭謹神聖的態度。由於書齡老舊紙葉脆弱,翻閱時需特別注意。甚至不忍直接以指尖碰觸書葉,乃以一薄尺小心翼翼翻閱,遇到需要多停留的頁面,就在上面墊一張乾淨的玻璃紙,隔著薄紗輕輕撫觸品讀。

回想這初識「侶倫」的滋味,竟想起那讓我悸動的初吻!

【1】本書分為《無名草》《火與淚》《生死線》三個小輯,第1輯《無名草》收錄〈無名草〉〈故居〉〈舊地〉〈書(二題)〉〈我的日記〉〈人蔘〉〈燈火〉〈感傷的路程〉〈月〉〈颶〉等十篇。

《火與淚》收錄〈難忘的記憶〉〈火與淚〉〈孤城的末夜〉〈淪陷〉等四篇;《生死線》收錄〈生死線〉〈橫禍〉〈一包香烟〉〈人性以外〉〈倔強者〉〈颶〉等六篇。

【2】我手上這本《無名草》版權頁記載出版時間是民國39年12月初版,而網路上有些資料說本書是1949年出版,似乎是錯誤的。

【32】侶倫為自己的九龍故居題名為「向水屋」,徐悲鴻為「向水屋」寫了一塊橫匾,故居在淪陷時遭毀,之後多次遷徙,但那塊「向水屋」匾額一直跟隨著。

【4】侶倫生於1911年,17歲(1927年)曾到廣東參加國民革命軍。

以下為侶倫小傳,內容摘自「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網」—

侶倫(1911—1988),原名李觀林,又名李霖,除侶倫外,曾用筆名李林風、林下風、貝茜。祖籍廣東惠陽,生於香港,1927年曾到廣東參加國民革命軍,同年回港。二十年代起,侶倫在香港報刊發表創作、組織文學社團、創辦刊物,是早期香港新文學開拓者之一。1928年開始發表短篇小說,1929年在香港與謝晨光組織島上社,出版《島上》雜誌。1930年小說《伏爾加船夫曲》在上海《北新》半月刊的「新近作家特號」徵文中入選。1931年至1937年在《南華日報》擔任編輯工作,曾主編文藝副刊「新地」和「勁草」。三五年與易椿年、張任濤等合編《時代風景》,三六年與劉火子、李育中、杜格靈等組織「香港文藝協會」。1937年任香港合眾影片公司編劇,1938年至1941年在香港南洋影片公司任編劇及宣傳工作,先後編寫了多部電影劇本。1942年從香港返回內地,在廣東東江教小學,並創作中篇小說《無盡的愛》。1945年回港,1946年主編《華僑日報.文藝週刊》。1955年創辦香港采風通訊社,1984年退休,1988年在香港病逝。




May的夢想書店二O一三年十二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