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29日 星期四

許定銘:四本罕見的土紙舊書

扭開電視機,見一個面型瘦削的年輕人在介紹他的環保舊書店,鼓勵讀書人買賣舊書,據說既可環保,又可節省金錢。其實有誰會喜歡讀舊書呢?當你在翻閱一本舊書時,有沒有想過上次讀這本書的是個怎樣的人?他有沒有皮膚病?會不會把細菌或傳染病菌留在書內?會不會……。

尤其像我這樣的超級舊書迷,閱讀及收藏的舊書,往往有半世紀以上的歷史,也不知道經過多少坎坷的歲月,流過多少個書主的手緣,像「紙幣」一樣髒得可以,卻又得人寵愛!


有些舊書不單又髒又殘,甚至已屍骨無存,有時也忍不住買進,就像圖中大家見到的這本何其芳﹙一九一二~一九七七﹚的《星火集》,此書是一九七O年代初購自奶路臣街與花園街交界處的遠東圖書公司。當時的「遠東」,是旺角一所整理得較妥當的大型舊書店,主持人林先生大概也是個愛書人,他的舊書,不像一般舊書店的胡亂堆叠,而是擺放在兩壁有玻璃門的古舊書櫃內。你可以小心把櫃門拉開,慢慢把那些歷史悠久得連書脊也模糊不清,甚或早已脫落,現出一帖帖直紋的老書抽出,細細品味……。

就是在這樣戰戰兢兢的細閱中,我從一個密封的膠套內撿到了這本一九四五年九月,重慶群益出版社的初版本《星火集》。此書是紙質非常劣的土紙本,而且蟲蝕了九成以上,不單無法閱讀,捧在手上令人毛髮直豎,然而我卻愛極了那漂亮的封面:一支來自天上的星火,直插詩人的心窩。代表此書是詩人嘔心瀝血的傑作,還是在大時代中閃出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

翻開書背的定價,才索價八元,也就欣然購下,把那蛀得片片的內頁丟掉,留下那心愛的書衣,仍用膠套封着,插進我的愛書群中,一存近四十年,沒半點改變!《星火集》出過多個版本,我始終最愛這個封面!


第二本要談的殘破土紙本,是鷗外鷗(一九一一~一九九五)的《鷗外詩集》(桂林新大地,一九四四),此爲一九四O年代前衛詩人鷗外鷗的處女作,此書得自老詩人柳木下。老詩人一九七O年代以售舊書謀生,常用布包包三幾本絕版舊書造訪愛書人兜售。某次他攜來杭約赫的《復活的土地》和《鷗外詩集》,說是跟隨他多年的兩本絕版好書,索高價二百大元(那時我供樓才每月四百),當年絕版舊書一般只賣二三十元,一百元一本,簡直是天文數字,無奈書實在太好了,只好忍痛購下。說真的,書真的好及罕見,至今近四十年,我還未見過第二本!

我的那本《鷗外詩集》也是個土紙殘本,尚幸情況比《星火集》略好,只蛀了三四成,捧着來讀還是「怕怕」,只好把它影印了來讀,原書就用膠套封好收藏。一九八O年代末,鷗外鷗過港,我與詩人初遇,捧《鷗外詩集》進見,詩人細撫失散四十多年的「愛兒」,感觸良多,喟然歎後,眼泛淚光、顫抖抖地在扉頁提字,使我這本殘缺的《鷗外詩集》珍貴百倍!


最近我從網上的拍賣網站又搶購得兩本珍貴的土紙本:胡風選編的《我是初來的》(重慶讀書出版社,一九四三)和徐遲的《詩歌朗誦手冊》(桂林集美書店,一九四二),可幸搶購者均嫌此兩冊書爲「土紙殘本」,前者兩百多塊,後者一百元有找,在絕版舊書已成古董客衆矢之的,動輒過千的今天,算是頗爲廉宜了。

《我是初來的》是胡風主編的《七月詩叢》之一,這套詩叢一九四O年代初出過鄒荻帆的《意志的賭徒》(桂林南天,一九四二)、冀汸《躍動的夜》(桂林南天,一九四二)……等多冊,戰時在桂林和重慶出的,都是紙質極劣的土紙本,印量甚少而罕見;戰後一九四七年前後,《七月詩叢》在上海希望社重印過,由於印量及版次較多,雖容易見到,但今天也叫價三百左右,能否買到,還要看你的書緣呢!

《七月》是戰時水平極高的文學雜誌,碰巧新詩到一九四O年代已開始成熟,因此,七月派的詩人們在抗戰的大洪流裏,紛紛結出了累累的果實,大都在《七月詩叢》中出了詩集。胡風對提拔新人充滿熱誠,於是在《七月》出版了四年的時候,從《七月》裏選出了部分新人的詩作,刊行了這本《我是初來的》,還在書前發表了代序的〈四年讀詩小記〉,記述了編選的經過及艱苦。才九十頁的小書,共收了十四位詩人的創作十五首,他們是:辛克、侯唯動、鹿地亘、雷蒙、綠川英子、又然、林稍、鍾瑄、山莓、魯莎、白莎、艾漠、徐明和羅岡。我收藏舊書,最愛收無名作家的作品,因名家的創作,自有選集、全集可跟進,唯獨無名者的創作,很可能像流星般一閃即過,可能永不再見,特具收藏價值。像《我是初來的》內的新丁,除了其中三幾個,其他的都成了永恒的「新丁」,難得再見了。


徐遲(一九一四~一九九六)是現代著名的詩人,除了創作,也有理論性的著述,《詩歌朗誦手冊》是本薄薄的,僅六十四頁的小冊子,分四十七節指導年輕人朗誦詩歌的技巧,從朗誦的歷史講起,到怎樣選朗誦的素材,朗誦的地點、技巧……都有詳盡的解說和指導,是本很實用的工具書,對熱愛詩歌朗誦的年輕人有很大的幫助,尤其在熱血沸騰的抗戰時代,朗誦詩響遍街頭的年代,一定大受歡迎!

除了談詩歌的朗誦技巧,書前還有徐遲的序,談本書的寫作經過,原來此書是寫於香港的,當書寫好後,徐遲請茅盾寫了序準備出版,豈料日本人的炮火來了,香港很快淪陷,書無法出了,徐遲把書稿塞進熱水瓶裏,取道澳門輾轉逃到桂林,才有機會出版。可是,當書稿從熱水瓶取出來時,卻發現茅盾的序不見了,他只好自己補寫一篇。

雖然《詩歌朗誦手冊》一樣是本蟲蛀得很厲害的殘本,一面看,一面打冷顫,我還是硬着頭皮讀完,可見它內容充實,吸引力極強!

我的藏書中,當然不止四本土紙殘本,用土紙印製而完好不殘的也不少,那麽,我爲甚麽單談這四本呢?大家很容易就會發現他們之間的關連:同是一九四O年代初期的土紙本,同是桂林和重慶出版的……然而大家可能會忽略了一點,這四本書兩本購自一九七O年代初,兩本得於二OO六年,卻原來封面上有同一個簽名──陳健,這四本相隔三十五年搜購回來的絕版舊書,原來都是「陳健」的舊物!陰差陽錯,竟在四十年前後流進我手裏!

陳健是誰?

告訴你:原來陳健是個鼎鼎大名的人物,他二十歲就參與編劇,廿三歲時首次擔任導演,隨即成名。一九五五年創辦了光藝電影公司,培植了謝賢、嘉玲、楚原、龍剛等影壇新秀,一生執導了六十多部電影,重要的作品是《人之初》、《父母心》、《難兄難弟》、《慈母淚》等。他就是影星林翠的丈夫,大導演秦劍(一九二六~一九六九)。

原來秦劍在一九四O年代是個熱愛新詩的文藝青年!

──寫於二OO七年四月

六月刊於《文學研究》


2015年10月24日 星期六

許定銘:《書事雜碎》之七

許定銘

喜得舊書一批

陳無言的字非常工整,常把破書修理得很好。

最近買到一批舊書,有意外的驚喜。

在一個飯局上遇到藏書家某,他悄悄對我說:「我已經七十幾,有些書跟了我幾十年,怕將來會流落舊書攤,被人當廢紙處理,幾經思考,你是最好的接手人。有無興趣買一批?」我雖然連聲說好,但心中卻不記厚望,因為一般藏書家多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怎肯在自己無病無痛之時,把心愛的好書出讓?直至我收到藏書家寄給我,他要賣的書目時,才眼前一亮,急急約他看書。

趕到藏書家大宅,他不肯讓我參觀書房裏的精品,只叫我在堆滿書的客廳地板上選書,少說也有好幾百本,我匆匆看了一遍,三四百本書中,總有百來本是絕版的好書,比如巴金編的,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的文學叢刊,以前很難才能買到三兩本的,如今居然有二三十本之多;此外,一向甚少搞文藝的學者,如劉大杰、楊蔭深等人的散文、小說都有。這些書我不是沒見過,而且,有很大部分還曾擁有過,只是,這麼大量堆在一起求售的,則是從未遇到過。

文化生活叢刊

我仔細把書翻了又翻,覺得這批書很熟眼,很有親切感,像是以前曾接觸過的……驀地恍然大悟,這一批書是故友陳無言的!只有陳無言才那麼有心思去整理那些殘破了的舊書:封面破爛了的,用透明的蠟紙在封面底托一頁,裁剪得整整齊齊,不讓他再損壞;沒有了書脊的,用白紙小心補好,寫回書名和作者。見到那工整的、一點也不潦草的字體,如見故人。

無言已經過世好幾年了。二十年前我的書店開在灣仔軒尼詩道二樓,無言經常來看我,和我談三十年代作家,談絕版文學書。每次來總要傾談一個下午,才依依不捨地離去。當時,像我們般喜歡蒐集三十年代絕版文學書的人不多,買舊書的地方更少,開在灣仔的三益,是我每天必到的入貨點,就經常在那裏見到無言。有時遇到大家都想要的書時,無言總是讓我先要,使我感到很過意不去。

除了珍藏三十年代絕版文學書,陳無言經常也寫些相關的文章,談書論人,頗有見地,發表後間中也影印一份送給我,可惜他寫得不多,沒有結集,相信現在也難以找到了。

如今見到無言的藏書,百感交集,我相信書一定不只這麼少,其他的不知哪裏去了!

自從改革開放以後,很多文學作品都重印了。巴金編的文學叢刊,照原型重印了好幾批;名家的作品,大都出了全集;最近我去了一趟深圳,見到很多冷僻作家的三十年代作品也重印了。因此,舊版的文學書已非絕版,愛書人和研究者能從新版書中找到他們的所需,則舊書只剩下收藏和紀念的價值,大大地減低了他們實質的作用。雖然如此,我還是選了六七十本,興奮了好一陣子。

這批書中,我最喜歡的是文化生活版的李廣田的《金罎子》,這本屬於《文學叢刊》第八集的短篇小說,是一九四六年十二月初版的。李廣田的作品現在很容易找到,我特別鍾情《金罎子》,是因為這本書原本就是我的,書角染了濃濃的藍墨水,我永遠不會忘記。二十多年前,我開始研究三十年代作家,第一個是蕭紅,第二個就是李廣田;當時就以擁有這本孤本為榮,後來書借了給朋友,不知何故失掉,四分一個世紀後重回舊主,能不感動!

(臉書回應

Chan Ho Pang:我估計許定銘指賣出這批舊書的藏書家,很大可能是將先父送出的藏書轉售,此人去年也作古……是開校服店的……?!

馬吉:對,是他。

Chan Ho Pang:去年,我上旺角的新亞,蘇老板見我托他拍賣一些三,四十年代的電影雜誌,和他侃侃而談,又提起這位有點失格的「藏書家」,有點激動呢!)

此外還有好幾本書值得一談。


蕭乾的《創作四試》是我第一次見到,而且是大部分文學史中都沒有談到的。這本書一九四八年七月初版,翌年四月即再版,也是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可是卻不屬於《文學叢刊》。厚厚的一冊,有三百多頁,封面白底,正中題「創作四試」,並有蕭乾簽名的那個式樣,和他的《人生採訪》封面相同。起先以為是談寫作方法或例子的書,打開一看時,才知道是本小說選集。全書分成:象徵篇、傷感篇、戰鬥篇、刻畫篇和自省篇五部,選自他的《籬下集》、《栗子》、《落日》和《灰燼》,頗有可觀之道,起碼蕭乾自己認為是這四本書的精華所在。

另一本是我慕名已久,卻是初次見到的葛琴的《總退卻》。三十年代,很多年輕作家初出道時,都因為得到魯迅的讚許而成名,此中蕭軍、蕭紅和葉紫,更是其中的表表者。其實葛琴也是其中之一。《總退卻》於一九三七年三月,由良友圖書公司初次印刷,只出了一千本,封面即有「魯迅序‧葛琴作」字樣,是一本短篇小說集。魯迅在序中說:

……這一本集子就是這一時代的出產品,顯示着分明蛻變,人物非英雄,風光也不旖旎,然而將中國的眼睛點出來了。……

葛琴日後的成就雖然不及兩蕭,但在現代文學史上也有肯定的地位,一定要找時間看看《總退卻》。


除了以上幾本,劉北氾的《山谷》、望雲的《星下談》、大華烈士的《西北東南風》和徐訏的《成人的童話》初版本,都是難得一見的好書。

──寫於一九九八年十月五日

刊於九九年二月《作家》第三期

薩空了及其《懦夫》


薩空了(1907—1988)是內蒙古翁牛特旗人,生於北京,而長於四川成都,畢生從事新聞事業,跑遍大江南北,是現代極出色的新聞事業家。他從二十年代末即投身新聞工作,曾任《北京晚報》、北平《世界畫報》和《世界日報》等報的記者、編輯;又曾負責籌辦《立報》、《光明報》和《華商報》,並擔任要職。立國後,歷任新聞總署副署長、出版總署副署長、全國政協常委等。

一九三五年九月《立報》在上海創刊,迅即爭取得大批讀者,發行量高達二十餘萬,被稱為「大報中的小報,小報中的大報」,即有賴總編輯薩空了出眾的才華。

薩空了和香港關係密切,對本地報業作過不少貢獻。他一共到過香港三次,第一次在一九三七年末,為了籌備於次年出版的香港版《立報》;第二次是一九四一年到港辦《光明報》;第三次是一九四五年到港加入《華商報》工作。薩空了不僅在港辦報,他的著述:《科學的新聞學概論》、《科學的藝術概論》、《香港淪陷日記》、《從香港到新彊》、《懦夫》和《我的兩年獄中生活》等,也有不少是和香港有關,在香港出版的。

一生從事報業的薩空了寫過不少東西,但小說創作似乎只有中篇《懦夫》(一九四九‧香港大千出版社)一部。《懦夫》寫的是大時代中的戀愛故事:

烽火連天的一九三八年,報人翁洽把妻女留在上海,隻身到香港工作,認識了從美國留學歸來,丈夫遠在重慶,單身帶着兒女在港生活的袁依莎。因志趣相投,兩人很快便墮入愛河。然而,為了兩人均早有各自的家庭,恐怕受不了社會的壓力;況且大家都有獻身救國救民的理想,只好忍痛分開。女的到北方的訓練中學習,因過度操勞而病逝了;男的覺得是自己的懦弱害死了愛人,便到前去抗戰,終在一次戰事中失蹤了……

故事雖略嫌簡單,感染力亦不強,但,薩空了不愧報人本色,資料搜集豐富,書內有關戰時形勢的分析與描述,行文流暢而深入,頗具可讀性。

作家的首部創作,一般自述成分甚高,不知薩空了這篇既是第一篇,且是唯一的《懦夫》,真實性有多少?

──二零零零年十一月

刊於《香港文學》191期

2015年10月20日 星期二

許定銘:從書影看香港文學之十八

周而復《翻身的年月》

周而復﹙1914~2004﹚,原名周祖式,是安徽旌德人,於上海光華大學就讀時已開始創作。一九三八年畢業後,隨即在延安及重慶等地從事文藝工作。

周而復一九四O年代後期到香港,編《小說》月刊及《北方文叢》。這套文叢共三輯,約四十冊,內容有長中短篇小說、詩歌、散文、報告、話劇、論文,甚至唱本、平劇、秧歌都有,可以說是包羅了各類文體。執筆者有丁玲、艾青、蕭軍、何其芳、東平……,都是當時文壇上響噹噹的人物。整套書劃一封面,只更換構圖的顏色,和中間部分的書名、作者。

周而復本身在《北方文叢》中也有《子弟兵》、《高原短曲》和《翻身的年月》等三種。《翻身的年月》﹙香港海洋書屋,1948﹚,初版僅印二千冊,由〈八月的白洋淀〉、〈海上的遭遇〉和〈山谷裡的春天〉組成。

書名之所以叫《翻身的年月》,周而復在後記中說,是因為農民在抗戰期間所爭取的民生要求得到勝利,而他寫這篇後記時已是一九四七年末,全國解放指日可待,套句他自己的話——「舊的時代要一去不復返了,新的時代已向我們走來!」﹙頁一六O﹚「工農兵」翻身已成定局。

《翻身的年月》這個書名,是極具時代意義的!

《松花江上的風雲》

《松花江上的風雲》﹙香港中國出版社,1947﹚是周而復在香港出的一本小書。一開始他即在〈序〉中高歌:

九一八,九一八,從那個悲慘的時候,/脫離了我的故鄉,/拋棄那無盡的寶藏,/流浪,流浪,整日價在關內流浪,/那年那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

這是松花江畔老鄉最愛唱的歌,正好反映出本書的主題。這本小書,原以《東北風雲》為題,在上海《時代週刊》連載,到出單行本時才改為《松花江上的風雲》,是周而復另一本小書──《東北橫斷面》﹙今日出版社,1946)的姊妹篇。

從《在敵偽的陰影下》、《白山黑水之間》、《抗日英雄畫像》、《新的紀元》……到《歷史的軌跡》,作者用十二章,透過社會上各層面,勾勒出一九三一至四五這十四年來,我國東北在日本及偽滿洲國蹂躪下的實況。其中以《抗日英雄畫像》可讀性最高,作者透過照片介紹了楊靖宇、周保中、馮仲雲……等十一位將軍在東北領軍抗日的經過,讀之,使人熱血沸騰。尤其周保中將軍的豪語——「縱然死了,也要留在東北,不到別處去,死了頭也要向著西邊,向著祖國。」

這才是真正的愛國!「狐死必首丘」,這大概也是松花江畔老鄉的心聲吧!

方言小說《和尚舍》


薛汕(1916~1999)原名黃谷隆,是上海春草社的重要成員,也是《新詩歌》月刊的編輯之一,曾以筆名雷寧寫過報告文學《前夜》(上海言行社,一九三九) ,著有文藝論文集《文藝街頭》(上海春草社,一九四七) ,收集並編輯民間歌謠《嶺南謠》(香港新詩歌社,一九四八),也寫過小說集《霜花》(重慶峨嵋出版社,一九四五) 及《和尚舍》(香港潮州圖書公司,一九四九) 。

薛汕是潮州人,他熱衷搜集民謠及方言文學的研究,曾倡議用方言寫作,而《和尚舍》就是用潮州話創作的中篇小說。這篇小說原題《病痛》,一九四四年六月完成於重慶,但交到文藝刊物去發表時,編者覺得「地域性太重,讀者理解不來」而棄用。

《和尚舍》原來不是「和尚寺」,是個人名。那是怕孩子命短,長不大而叫他「和尚」,像我們為孩子改名「豬仔」、「牛仔」同一作用。整個故事寫他一家於抗戰期間,在日本人佔領之下,韓江邊一個叫湘子橋的小鎮上的生活情況,全篇用潮州方言寫成,飲酒叫食酒,兒子叫逗仔,女兒叫走仔,客仔叫兜仔,賣籃商人叫籃飯伯,生意叫生理……。

二萬多字的一篇小說,花了我三小時才讀完,非常吃力,難怪方言文藝不受歡迎,誰有耐性慢慢的「啃」!

馬寧的《椰風膠雨》


原名黃震村的馬寧(1909~2001),是福建龍岩人。一九二七至三一年間,他曾就讀於上海大學及南國藝術學院。學生時期的馬寧已是熱衷革命的年輕作家,曾加入中國左翼作家聯盟,一九三一年赴南洋,任馬來西亞普羅文學藝術聯盟主席。抗戰時期在桂林、廣州、香港、新加坡等地從事革命文學創作,寫了《處女地》、《鐵戀》、《香島煙雲》、《陸根榮》、《綠林中》、《廉價之馬》……等二十多本長、短篇小說及劇本。建國後馬寧曾任福建省文教部文化處處長及省文聯主任、副主席。

如今大家見到這本約八萬字的長篇《椰風膠雨》(香港新民主出版社,一九四六),一九四三年在桂林文化供應社初版時,叫《南洋風雨》,那是廣西圖書審查處秘書何名忠的意思,馬寧不喜歡,故此在再版及香港版時改回原名《椰風膠雨》。

此書是馬寧在桂林的防空洞內寫的,出版後,史沫特萊認為是本很有價值的作品,很想譯成英文在美國出版,並囑馬寧寫了英譯本的序言附於書內,可惜後來並未出版。

《椰風膠雨》寫的是馬寧一九三一至三四,及一九四一年兩次赴馬來西亞及新加坡,從事革命活動的經歷和見聞,其報告成份重於創作,應該是本報告文學而不是小說。

林林的《阿萊耶山》



左聯詩人林林(1910~2011)的詩集《同志,攻進城來了》(香港文生出版社,一九四七)和《阿萊耶山》(廣州人間書屋,一九五O)其實是同一本書。

林林一九四O年代初香港淪陷後,到菲律賓呂宋住了好幾年,加入「華僑游擊支隊」抗日,寫下大量具菲律賓色彩的詩篇,到一九四O年代後期在香港生活時,編成《同志,攻進城來了》出版。該書僅一O三頁,收詩作十九首,此中值得特別一提的,是記述四百七十多年前,英雄林阿鳳率領菲國華僑及當地人民,反抗西班牙入侵的史詩〈英雄林阿鳳〉組曲,歌頌「華僑游擊支隊」及菲人抵抗日寇入侵的〈阿萊耶山〉和〈同志,你們攻進城來了!〉;除了創作,書後還附譯了菲律賓民族革命詩人黎剎(Jose Rizal) 的詩作〈最後書懷〉。

林林一九四九年秋,辭去《華商報》編輯、香港達德學院及南方學院的教席,回到廣州參加文教接管委員會的工作。後來修訂港版的《同志,攻進城來了》,易名《阿萊耶山》交「人間書屋」重版,書後除了原來的〈後記〉,還加了〈再版後記〉,並附錄了周鋼鳴的〈讀林林的詩〉,厚一二三頁,重新設計封面,較原來的《同志,攻進城來了》充實且漂亮得多了!


2015年10月16日 星期五

鄭政恆:香港第一本新詩集之謎

編按:社運本土話題稍息,文學本土話題則持續討論至今逾半世紀。香港青年詩人、影評人鄭政恆,發現文學界對香港第一本新詩集有些爭議,今天撰文談談爭議聲中的詩集之謎。

哪本書才是香港第一本新詩集呢?這個難題不易解答。

羅西(歐陽山)的《墳歌》(1928),由香港受匡出版部出版,據侶倫在《向水屋筆語》所說,孫壽康創辦的受匡出版部,是香港第一個新文化出版機構,從表面看來,《墳歌》似乎是香港出版的第一本新詩集,可是閱讀訪談稿〈同根相連的鮮花──訪歐陽山談香港文學〉(《香港文學》第98期),可以知道羅西跟香港詩壇沒有直接而緊密的關係,羅西並不是香港詩人,只不過詩集在香港出版。

李聖華的《和諧集》,收錄李聖華在1922至1930年的詩歌和小品,《和諧集》缺出版年及出版地,大概是1930年代初出版,據吳美筠的〈李聖華及其《和諧集》考述〉(《城市文藝》第59期)所說,「集中大量作品應該寫於廣州,而出版亦在李居於廣州時期」。換言之,《和諧集》應該也不是香港詩集。

《墳歌》/《和諧集》/《海上謠》?

侯汝華的《海上謠》出版於1936年,上海時代圖書公司發行。出版地不在香港,侯汝華的作品發表於上海、南京、武漢、北平、蘇州、香港、廣州、汕頭的文藝刊物,可是,沒有侯汝華在香港生活的資料,陳智德主編的《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新詩卷》(最近獲得第八屆香港書獎),也剔除了侯汝華。

如果羅西的《墳歌》、李聖華的《和諧集》、侯汝華的《海上謠》都不算是香港第一本詩集,按照關夢南和葉輝主編的《香港文學新詩資料彙編1922-2000》排序,那麼香港第一本詩集是林英強的《聰馬驅集》(1937)嗎?《聰馬驅集》由東方詩作家協會刊行,收錄〈庫庫登〉、〈蒙古高原戰歌〉、〈山城子鎮〉、〈旗差〉、〈念念吉林烏拉〉、〈塞北之行〉6首散文詩。林英強名列於劉以鬯主編的《香港文學作家傳略》,詩作收錄在陳智德主編的《三、四O年代香港詩選》和《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新詩卷》。不同資料都指,林英強在1939年離開香港到南洋擔任報界工作,作品見於香港的《繽紛集》、《時代風景》、《紅豆》、《南華日報》、《大眾日報》,可是林英強算是香港詩人嗎?重點在於1939年,林英強是搬離香港,還是路經香港。

查閱上海的《旅行雜誌》1939年第13卷第9號,林英強的〈旅塗日記〉(疑為〈旅途日記〉之誤),是重要的香港文學史料,文中記錄了林英強在1939年1月11日至2月10日,在香港九龍的見聞。

林英強從汕頭來港,住在德輔道美洲酒店,他遊歷了升旗山、山頂、皇家花園、宋王台,一月內會見了杜格靈、侶倫、路易士(紀弦)、歐外歐(鷗外鷗)、柳木下、黃魯、戴望舒、徐遲、鄒樓棲、葉靈鳳等人。總而言之,林英強「在香港九龍以候船出國,寄居一月」而已,林英強也應該不是香港詩人。

南來香港寄居的詩人

再排下去,就是黃魯的《紅河》(1937),《紅河》由詩場社於1937年10月出版,有鷗外鷗作序,但廣州淪陷前的黃魯,是廣州詩壇社、《中國詩壇》、《詩場》的成員,應算是廣東或廣州詩人,《紅河》恐怕也不是香港詩集。同樣道理,1938年詩歌出版社出版了黃寧嬰的《九月的太陽》(詩場叢書)、零零的《時代進行曲》、蒲風的《黑陋的角落裡》、陳殘雲的《鐵蹄下的歌手》(詩場叢書)、蒲風的《真理的光澤》(明信片詩集)、清水的《一隻手》、零零的《自由的歌唱》、蒲風的《在我們的旗幟下》,以至於1939年,胡危舟的《奴隸的活力》、蒲風的《兒童親衛隊》、《取火者頌集》、未艾的《火山口》、蘆荻的《馳驅集》,以上這些都是廣州《中國詩壇》旗下的詩人作品集,當然部分詩人在1938年10月廣州淪陷後,南來香港寄居,容易誤認為香港詩人,這一批詩集也難以算作香港詩人詩集。

1940年,袁水拍的《人民》(新詩社出版)、馬蔭隱的《航》(11月由中國詩壇社出版)、劉火子的《不死的榮譽》(12月由微光出版社出版)出版,值得細探。

袁水拍1938年來到香港,在中國銀行香港分行工作,1940年起擔任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香港分會理事,在港期間他投稿到《立報》、戴望舒主編的《星島日報.星座》、楊剛主編的《大公報.文藝》、戴望舒和艾青合編的詩刊《頂點》、茅盾主編的《文藝陣地》等等。1942年,袁水拍撤離香港。

袁水拍在1938步入詩壇,1940年出版了詩集《人民》,出版月份及地點不詳,但1940年6月30日《大公報‧文藝》871期上,有夏將曙的《人民》書介,可知《人民》出版於1940年上半年,韓麗梅主編的《袁水拍研究資料》更列為1月出版。《人民》共100頁,收錄詩作24首,分為鄉土、後街、人民三輯,其中〈後街〉一詩不單是名作,也反映了香港的貧窮景象。袁水拍是南來詩人,在香港創作和發表作品,詩集有至少一首詩作關於香港,雖然他居於香港的時間只有幾年,但廣義來看《人民》可算香港詩集。

香港第一本新詩集是……

及後,馬蔭隱的《航》出版。馬蔭隱是《中國詩壇》的成員,廣州淪陷後來到香港,1944年任教於嶺南大學。《航》有林煥平作序,收錄詩作19首,其中〈港行〉一詩發表於1939年,詩作提及自己來到香港,香港像昏迷了的海島、亂世代的桃源。馬蔭隱跟香港的關係,比袁水拍更為微薄。

劉火子的《不死的榮譽》為香港微光出版社的黎明叢書甲輯之二(甲輯之一為艾青的《土地集》),收錄1937至1940年間創作的22首詩歌,其中〈熱情祖國〉、〈VIVA CINIO中國萬歲〉、〈中國的黎明〉、〈筆〉、〈棕色的兄弟── 迎印度救護隊來華〉、〈海〉、〈海燈〉、〈先知者〉8首寫於香港。《不死的榮譽》的所有詩作已收於劉麗北主編的《紋身的牆:劉火子詩歌賞評》。

1911年劉火子在香港出生,1930年代開始在香港寫作,擔任中小學教師、香港《大眾日報》編輯和記者、香港《珠江日報》戰地記者,1934年創辦《今日詩歌》,擔任主編,在《南華日報》副刊《勁草》發表詩作,1936年參加發起香港文藝協會。劉火子毫無疑問是香港詩人,《不死的榮譽》是香港詩集。

回到一開始的問題,哪本書才是香港第一本詩集呢?我的初步結論是,羅西的《墳歌》是香港出版的第一本新詩集,然而《墳歌》並非香港文學作品。從廣義來看,袁水拍的《人民》是香港第一本詩集。從狹義來看,劉火子的《不死的榮譽》是香港第一本新詩集。

(圖片轉載自「香港文化資料庫」 http://hongkongcultures.blogspot.hk

作者簡介﹕詩人、影評人,曾獲多種文學獎,並為2012香港藝術發展獎年度最佳藝術家獎,近著詩集《記憶前書》,並編有詩選、書評集等數種。


《明報》二O一五年八月十四日)

許定銘:《書事雜碎》之六

丁丁和丁淼

丁丁和丁淼其實是同一個人,他們都是中國現代作家丁嘉樹慣用的筆名,他1949年前在中國叫丁丁,其後定居香港,叫丁淼。

出生於上海的浙江嘉善人丁嘉樹(1907~1990),是1920年代開始創作的老牌作家,除了丁丁和丁淼,用過的筆名還有林梵、野馬、凌雲、T T、丁雨林、海上客……等十多個,而以1949年開始,在香港慣用的「丁淼」最為人熟知。

丁丁1922年自江蘇省立第一師範畢業,旋即進上海大學升學,畢業後曾任中學教員、大學教授、報館主筆及編輯,業餘從事文學創作。丁丁1939-40年在上海創辦綜合性刊物《上海評論》;1941年去南京,辦《作家》月刊,並編輯出版「作家叢書」;也曾編過《心群》、《絜茜》、《藝文線》等刊物。

他在大學讀書時已在上海的文學雜誌上發表作品,處女作是詩集《紅葉》(北平:海音書局,1924),他在建國前的「現代時期」曾出過《未寄的詩──過去的戀歌》(上海:群眾圖書公司,1926)、《心靈片片》(上海:群眾圖書公司,1929)、《浪漫的戀愛故事》(上海:現代書局,1931)、《獄中的玫瑰》(上海:春泥書店,1931)、《小事件》﹙南京:作家,1942﹚、《蹉跎集》﹙南京:作家,1942﹚等好幾部創作。此外,還與曹雪松合編詩集《戀歌》﹙上海:泰東書局,1926﹚,與雅風合寫詩集《我倆的心》﹙北平:海音書局,1927﹚,編論文集《革命文學論》﹙上海:泰東書局,1927﹚等。

1949年後,丁丁移居香港,除了1956-59那幾年在南洋當校長外,一直居於本港,以賣文為生,用筆名丁淼寫了《評中共文藝作表作》(香港:新世紀出版社,1953)、《中共文藝總批判》(香港:亞洲出版社,1954)、《中共統戰戲劇》﹙香港:亞洲出版社,1954﹚《中共工農兵文藝》(香港:亞洲出版社,1955)、《我所識的卅年代作家》(香港:文化互助出版社,1983)……等多種研究中國文藝的專著。1986年移居美國加州沙加緬度﹙Sacramento ﹚,1990年因病逝世。

薩空了《由香港到新疆》


薩空了﹙1907~1988)1943年被國民黨政府逮捕入獄,在獄中兩年,寫了好幾本書,大部分於40年代香港出版,報告文學《由香港到新疆》﹙1946,香港新民主出版社﹚是其一。此書為32開本,139頁,由〈香港到海防〉、〈安南一月〉……到〈星星峽到廸化〉等10章組成,記述他1939年由香港到新疆途中的經歷見聞,書前還有篇〈前記〉和〈序〉。

薩空了在序中說,他原本想把魯少飛在此行中所繪二百幅素描和他的文章合起來,出本圖文並茂的書,可惜因成本太貴而告吹。到書寫成,又因倉皇逃避太平洋戰事而失去原稿,此書可謂多災多難。他在〈前記〉中說:

這本書也是一九四三年在桂林被捕後寫成的,當時的心情認為由香港到新疆這一次橫貫中國腹地的旅行對於我是畢生難忘的旅行,獄中的無聊日子用記述一段最值得回憶的生活來排遣,應說是最好的方法,於是就寫了。

寫成後雖然他不大滿意,但仍堅持出版,為要大家明白「行萬里路」比「讀萬卷書」重要得多,希望知識分子明白到「只有真的面對了事實,你才能懂得那事實中的問題之所在。」﹙頁2﹚

《劫餘隨筆》及《萬人叢書》


周而復四十年代在香港編《北方文叢》之餘,還編過一套較少人知的《萬人叢書》,我手上有一本夏衍的《劫餘隨筆》﹙香港海洋書屋,1948﹚,即此叢書之一。此套書甚罕見,在版權頁側有個書目,順帶抄錄如下:

江陵《思想教育與工作方法》﹙修養﹚
鄧初民《尋找知識的方法》﹙修養﹚
胡繩《孫中山的革命鬥爭》﹙政治﹚
方敏《學生工作怎樣做》﹙青運﹚
馮乃超《新文藝運動簡史》﹙文史﹚
周鋼鳴《創作的修養》﹙文理﹚
漢夫《閒話美國》﹙報告﹚
唐海《臧大咬子傳》﹙報告﹚
舒群《歸來人》﹙報告﹚
白朗《巾幗英雄傳》﹙報告﹚
蕭紅《小城三月》﹙小說﹚
艾青等《毛澤東頌》﹙詩集﹚
夏衍《劫餘隨筆》﹙雜文﹚
周而復《北望樓雜文》﹙雜文﹚

這套書沒有註明是周而復主編的,但看作者陣容,除了江陵、方敏三兩個以外全是名家,顯示編者的能耐;而且按《北方文叢》的慣例,每輯叢書周而復總佔一本,此套書也一樣,估計是由他主催的。近讀姜德明的《書葉小集》,知1949年上海文化工作社也出過周而復的《北望樓雜文》,內容不知是否相同?

夏衍的《劫餘隨筆》是本40開的小書,才38頁,他在〈前記〉中說:

一九四七年上半年在星加坡,下半年在香港,這一年,寫的並不比去年多,但寫下來而手邊可以搜集得起來的,就便這集子裏的幾篇而已……﹙頁4﹚

除了〈前記〉,本書僅收文以下九篇:〈超負荷論〉、〈改造與轉變〉、〈從《櫻桃園》說起〉、〈坐電車跑野馬〉、〈關得住嗎?關不住了〉、〈哭楊潮〉、〈楊譯《我的爸爸》序〉、〈魯迅論新聞記者〉、〈第四種人〉。

趙聰的《火苗》


山東鄒平人趙聰(1916~1986)原名崔樂生,畢業於北京大學,一九五O年代抵港後長期任職於「友聯」機構。在香港生活三十多年,出版了十多本著述,比較受注意的有《大陸文壇風景畫》(香港友聯出版社,1958)、《五四文壇點滴》(香港友聯出版社,1964)、《詩經裏的戀歌》(香港友聯出版社,1964)、《中國現代作家列傳》(香港中國筆會,1975)、《中國五大小說之研究》(台灣時報文化,1980)……,與人的印象是位學者型的作家,這些著述多署名趙聰或王序。

劉以鬯的《香港文學作家傳略》中,趙聰的條目內順序羅列了他的著作,首兩行是:

《火苗》(文體不詳)香港新世紀出版社一九五二年
《萬華芬芳》(文體不詳)香港中國學生周報一九五三年

這兩部書是趙聰著述中最早的兩本,可惜都註明「文體不詳」,即是說編者未見原書,可見相當罕有。從書名可估計這兩本書應該是散文或小說,和以後所出的十多種文學論述絕不相同,不禁引人遐思:

一位嚴肅學者的散文或小說究竟是怎樣的呢?

近日整理舊藏,竟發現一本薄薄的,僅六十八頁的小書──萃薇的《火苗》,版權頁上說明是:香港新世紀出版社,中華民國四十二年(1953)三月初版。這本署名「萃薇」約四萬字的中篇《火苗》,應該就是趙聰以筆名「萃薇」發表的「處女作」了,比劉以鬯書中記錄的遲了一年出版!
《火苗》寫曾受過高深教育的王開雯,一九四O年代末在上海的工廠內全力鬥爭抗共的故事。王開雯本來是蘇北某縣的縣長夫人,因縣城淪陷,丈夫自殺殉國,她輾轉逃難到上海,加入橡膠廠作女工,不經意陷入國共兩方的黨爭中,最後轉到太湖邊上打游擊去了。

趙聰不擅寫小說,這個中篇故事內容乏味,只順序交代了故事情節而忽略小說技巧,或許他也察覺這點,此所以後來筆鋒也就轉到學術研究去了!

──2015年10月

2015年10月12日 星期一

許定銘:從書影看香港文學之十七

丁丁的《作家》


談《作家》月刊,大家會立即想到一九三六年創辦於上海,由孟十還主編的期刊,該刊為大三十二開本,厚百多頁的大型文藝刊物,共出八期。一九七O年代香港有人重印過,精裝本兩巨冊,厚達十厘米,現在大型圖書館裡還可見到。但,丁丁主編的《作家》月刊,不單至今未見有人提及,連一般工具書中也不見有此條目。

出生於上海的浙江嘉善人丁丁(1907~1990)原名丁嘉樹,是一九二O年代開始創作的老牌作家。他一九二二年自江蘇省立第一師範畢業,旋即進上海大學升學,畢業後曾任中學教員、大學教授、報館主筆及編輯,業餘從事文學創作。一九四一年四月,以作家出版社名義,在南京辦《作家》月刊,出至一九四三年一月的二卷四期停刊。一年後捲土重來,於一九四四年四月,在蘇州復出,改為《作家季刊》。

創刊號的《作家季刊》為十六開本,六十四頁,那是本純文藝刊物,重要的作品:小說有予且的〈延師記〉、陶晶孫的〈聖誕前後〉,和何心的連載中篇〈毀滅〉;散文小品有周越然的〈作家的煩悶〉、章克標的〈漏屋〉,此外還有一個〈閑話蘇州〉的特輯,和君匡、丁諦、龔持平、文載道……等人的文章。

丁丁後半生在香港渡過,了解他早年的文事頗有意思!

寫《第三條路》的何心


何心的《第三條路》(南京作家出版社,一九四四)是本非常罕見的小書,開度也很怪,比三十六開度略小的12x16cm,九十六頁,收中篇小說〈第三條路〉、〈毁滅〉和短篇〈回子〉、〈子與子之間〉等四篇,書前還有丁丁和作者的序。出版這本書的南京、蘇州作家出版社,是由何心的丈夫丁丁(丁淼、丁嘉樹)主持的,在一九四一年曾出版《作家月刊》,至一九四四年改為《作家季刊》。他們還出版過《作家叢書》三集,有丁丁的《小事件》、《蹉跎集》、林涵之的《高樓雜寫》、江上風的《驚蟄集》……


作為作家太太的何心,原名何葆蘭(1910~),上海人,中學時就讀於江蘇省立松江女子中學,曾受業於豐子愷,選修他的藝術論,後畢業於持志大學,因熱愛新文學及寫作,與于伶、謝冰瑩等交往。一九三O年與丁丁結婚,要照顧三名兒子,寫作便成了閑暇的消遣,還著有散文集《清晨》(上海群眾出版社,一九三六)、短篇《殺嬰》(南京作家出版社,一九四一)。

一九四九年後,何葆蘭居於香港,也曾赴馬來西亞教書,一九八六年移居美國加州沙加緬度。何葆蘭居港近四十年,出過《南遊記》(香港中國作家筆會,一九七三)和《東西行》(香港天翔出版社,一九八五),後者還由謝冰瑩寫序呢!

《苦瓜散人自傳》


某日想讀錢歌川的《苦瓜散人自傳》(香港香江出版社,一九八六),遍尋不獲,不知何時失去了。於是動身到各大書店去買,可惜書蹤杳然。最後出動人脈關係,才在某著名舊書店的倉庫中以雙倍價求得。

香江出版社在一九七O、八O年代的香港,是專出高水平原創好書的大出版社,出過戴厚英、李輝英、杜漸……等人的好書不少,我開書店的一九七O至九O年代,他們的書也賣的不錯,想不到出版社不過停業十年八載,書即從市面隱形。有句老話:「人一走,茶就涼」,想不到「書命」也如此。唉!

錢歌川是現代著名學者、散文家和翻譯家,在教授學習英語上有卓越成就,出過不少有有關專著,其《翻譯的技巧》一書,一九八O年代的統計,在國內已行銷四十萬部。

錢歌川自稱「苦瓜散人」,因為他是湖南湘潭市郊苦瓜原出生的,又愛它「味苦而品高,自苦而不苦人」,正好配合他「一生辛苦,勞碌奔波,但與世無爭,從未使別人苦惱過」的性格。

我翻過徐瑞岳‧徐榮街的《中國現代文學辭典》(徐州中國礦業大學,一九八八)、陸耀東的《中國現代文學辭典》(北京高等教育,一九九八)和王景山的《台港澳暨海外華文作家辭典》(北京人民文學,二OO三),均不見有錢歌川的條目,《苦瓜散人自傳》是研究錢歌川最好的工具書。

錢歌川的《北平夜話》

《北平夜話》版權頁

吳祖光、新鳳霞的藏書印

《流外集》

錢歌川(1903~1990)原名錢慕祖,「味橄」也是他常用的筆名。他一生的著述頗多,但他在《苦瓜散人自傳》書後的著作年表中,僅列散文作品,由處女作《北平夜話》到《苦瓜散人自傳》,共二十四種。

一九二O年,錢歌川以公費赴日本留學,入讀日本東京高等師範學校,一九二六年末回國,不久即入中華書局任編輯,一九三一年開始主編《新中華》半月刊。一九三二年他參加了一個學術團體,到北平開會,回來後寫成了〈最初的印象〉、〈飛霞粧〉、〈帝王遺物〉……等十篇有關北平的文章,用筆名「味橄」,先在雜誌上刊出,再加上十幅插圖,彙集成《北平夜話》(上海中華書局,一九三五)出版,是為錢歌川第一本原創作品。我藏的這本,是一九三九年的第三版,比初版更多了篇〈再版序〉,交代了書的創作經過。更難得的是本書扉頁左下角蓋了一丁方二厘米的藏書印,細看之下,竟然是吳祖光與新鳳霞的藏物,難得!

錢歌川在一九四九年前共出散文七本,除了《北平夜話》,順序是《詹詹集》(上海中華書局,一九三五)、《流外集》(上海中華書局,一九三六)、《觀海集》(上海中華書局,一九三七)、《偷閑絮語》(重慶中華書局,一九四三)、《巴山隨筆》(重慶中華書局,一九四四)和《游絲集》(上海中華書局,一九四八),我最喜歡的是封面設計漂亮的《流外集》。

曹聚仁的《大江南綫》

「八一三」炮火一響,一介書生的曹聚仁(1900~1972)即「携筆從戎」,以《申報》、《立報》及中央通訊社記者身份,隨軍槍林彈雨之下,轉戰南北各戰場,為後方各報章寫戰地通訊,報告戰事所經地方的戰況及民生,而《大江南綫》即為這些報告的實錄。此書原由上饒戰地圖書出版社於一九四O年初版,如今大家所見的,則是一九四五年上海復興出版社的再版。曹聚仁在《滬版前記》中說:抗戰勝利,這本述說戰時實況的報告已成陳跡,原沒有再版的價值;但重讀一遍,感慨良多,而這種感慨,並非來自個人,實際是全民的,於是欣然再版,為抗戰史實留一份珍貴的資料。我則覺得這份史料絕非可被淘汰之物,即使七十年後的今天,或者百七年後的將來,仍可一讀!

《大江南綫》約十八萬字,所記以他一九三八年中,隨八十八師征戰至一九四O年間的記錄,依時序共分八章:此中以記叙戰場實況、軍事行程為主,社會經濟、政治動態及人情為副,為我們展示戰時一片染血的江山。

本書封面及內頁均有「吳在橋」之簽名及鈐印,此人一九五O年代曾在《華僑日報》任編輯,是位書畫收藏家,曾編過一部《香港閩僑商號人名錄》(福建旅港同鄉會,一九四七),沒想到他也收藏《大江南綫》此類老書。

2015年10月5日 星期一

許定銘:從書影看香港文學之十六

《文藝叢刊》


一九四O年代叫《文藝叢刊》的期刊有兩種:知名度較高的,是范泉在上海出版於一九四七至四八年間的,每期均有書名,依次為《腳印》、《呼喚》、《邊地》、《雪花》、《人間》和《殘夜》,共出六期;另一種則是由中華全國文藝協會粵港分會編輯,一九四六年在香港出版的本冊,共出兩期。

《文藝叢刊》第一輯為二十五開本(15x21cm),僅五十六頁,不過排得很密,估計也有七萬字。 本期的重點文章有胡仲持的〈韋爾斯的「人權宣言」〉、陳殘雲的〈亂彈集〉、樓棲的〈反芻集〉、黃藥眠的〈論聞一多的詩〉和華嘉、司馬文森、于逢、胡明樹等人的小說及其他的散文、劇本等作品。

我覺得最有用的,是黃嬰的〈悼周行兄〉、洪遒的〈悼嚴杰人〉和文藝通訊〈港粵文協在廣州的遭遇〉。八年抗戰及戰後的亂局中,不少曾寫過好作品的文藝之星,都在烽火歲月中殞落了,資料難找,無人過問,周行(1910~1946)和嚴杰人(1922~1946)就是兩顆一閃即逝的流星,由他們的好友所撰的兩文,正好補救了這方面的不足。

〈港粵文協在廣州的遭遇〉記述「文協」一九四六年在廣州被打壓的事實,《文藝生活》、《中國詩壇》、《草莽》……等期刊被迫停刊,或許這正是《文藝叢刊》要在香港出版的因由!

司馬文森的《雨季》


我這本厚四百多頁司馬文森﹙1916~1968﹚的長篇小說《雨季》﹙香港智源書局,一九四六﹚,雖然是「港一版」,其實已是此書的第三版了。

《雨季》分成〈中間〉、〈邂逅〉、〈結局〉等三部,寫於一九四一至四二年間,當時司馬文森滯留在文化城桂林,他躲到鄉間一面教書,一面寫作,《雨季》便在他編的《文藝生活》月刊一卷二期上開始連載。到一九四二年六月完稿後,由桂林文獻出版社一九四三年九月初版,而且非常暢銷,很快便再版了。

《雨季》寫的是一個已婚女子為追求戀愛及理想,擺脫傳統思想的束縛,毅然離家走上獨立自主生活的故事。

他在〈後記〉中寫道:

……動機是由於產生在一個朋友的家裡的一件平凡的悲劇深切地把我感動了。在那一件平凡的悲劇中,我看見一個真正的人性的覺醒,看見一個代表舊時代的牢籠,在一個堅强的不屈不撓的意志之前崩潰,解體了。我感動着,並且決心把它寫出來。﹙〈後記〉頁一﹚

司馬文森是現代著名的小說家,福建泉州人,還有林娜、耶戈等筆名,《人的希望》、《南洋淘金記》、《風雨桐江》等重要作品。

《尚仲衣教授》


尚仲衣(1902~1939)是河南羅山縣人,十五歲考入清華大學,一九二四年留學美國,在哥倫比亞大學得教育博士學位。一九二九年回國,曾任北京大學、廣東勷勤大學及廣西大學教授,後任廣西中山紀念學校校長。

尚仲衣教授是著名的民眾教育專家,除專心教學工作外,並以行動表達其愛國熱誠,在抗戰期間與學生深入農村,宣傳抗日救國。又曾任第四戰區政治部宣傳組組長,親赴前線宣傳,可惜在一九三九年因公幹赴汕頭途中遇車禍逝世。

尚仲衣好友司馬文森聞其死訊悲從中來,從百忙中抽時間,以二十天寫成凡三萬字的《尚仲衣教授》,發表於一九四O年《文藝陣地》的第四、五期上,並於是年五月改名《天才的悲劇》,在桂林出了單行本。如今大家見到的這本,則是恢復了原名的修正版《尚仲衣教授》(香港文生出版社,一九四七),除了正文,書內還收了〈修正版序〉、〈初版序〉和〈我怎樣寫《尚仲衣教授》〉,是最佳版本。

我一直以為《尚仲衣教授》是本傳記,或報告文學,但司馬文森卻認為尚仲衣的不幸遭遇已成為戰時文化人的典型,因此,他不為尚仲衣立傳,而是把他的真實經歷寫成一個中篇小說。

《文藝生活》月刊


曹禺‧馬思聰‧張瑞芳

中立者為蔡楚生

香港編‧廣州版

司馬文森的創作有十多部,不過,我認為他一生最偉大的貢獻,是主編了足以代表我國南方現代文學的《文藝生活》月刊。

《文藝生活》命途坎坷,它一九四一年九月由司馬文森創刊於桂林,及湘桂大撤退前被當局下令停刊;一九四六年在廣州復刊六期(總第二十四期)又被禁;於是改到香港出版,出至第五十三期,到一九五O年一月,又回到廣州出了六期,才真正停刊。前後出了十個年頭,共出五十九期。

五十九期《文藝生活》中,近半在一九四六至四九年於香港出版,我們不妨把它視為香港文藝刊物,以港版內容稍作巡禮:

由香港文藝生活社出版的《文藝生活》,為大三十二開本,每期五十二頁,以一九四九年四月的總第四十七期為例,刊登了孔厥、袁靜的中篇〈血屍案〉,陳殘雲的小說〈兵源〉、秦牧的〈情書〉,黄嬰的詩〈美國土肥原〉,金丁的人物篇〈郁達夫的最後〉、吳費的〈蕭軍的故事〉,此外,還有散文專頁,新波的木刻,林林的詩論……琳瑯滿目,水平甚高。

司馬文森在香港的那幾年,除了創立文生社,編《文藝生活》,還任《文匯報》總主筆、達德學院文學教授和香港文協常務理事,貢獻良多,值得一記。

《文藝生活》選集


司馬文森在香港的那幾年,編過一套《文藝生活選集》,有以下六種:

王時穎等的《獨幕劇選》
司馬文森等的《秧歌劇與花燈戲》
金丁等的《作家印象記》
郭沫若等的《創作經驗》
荃麟等的《文藝學習講話》
海兵等的《報告文學選》

每本書前都有司馬文森的〈文藝生活選集序〉,詳細的介紹了各時期的《文藝生活》,並說:

因為三年來所出的幾十期雜誌,流傳到國內讀者間的很少,我們才有編印選集的意思。一則是,想把三年多工作作個小小結束,再則是,在海外出版期間,有些文章,我們認為對大家在文藝學習和文藝宣傳工作上,有些小幫助,而在國內的讀者卻又無法讀到,因而我們才決心把它重印一次。

此中最值得介紹的是《作家印象記》﹙香港智源書局,一九四九﹚,內收:金丁的〈郁達夫的最後〉、靜聞的〈悼朱佩弦先生〉、洪遒的〈略記在明月社時代的聶耳〉、孟超的〈記田漢〉、白沉的〈記夏衍〉、蔣牧良的〈記張天翼〉、黎舫的〈記蔡楚生〉、黃永玉的〈記楊逵〉、紀叟的〈趙樹理怎樣成功一個人民作家〉和林如稷譯的〈左拉青年時代的生活〉等十篇,頗有看頭!

2015年10月2日 星期五

許定銘:書事雜碎之五

劉以鬯的詩

翻舊《星島週報》,於一九五二年八月七日第三十九期,居然發現劉以鬯先生的新詩組,總題《峇里風情及其他》,內收《峇里風情》、《夜遊星加坡皇家山》、《勿洛之戀》、《西濱園的誘惑》和《黑燈舞》五首。

劉以鬯的新詩甚少見,素描一份給劉太,她說見過,不知有沒有。劉先生著述以千萬字算,結集成單行本的,只有三聯版的《劉以鬯卷》收新詩,可惜書不在手邊,不知是否有收進這組?

《星島週報》於一九五一年十一月十五日創刊時,劉先生是執行編輯,早期在刊內發表過不少文章。後來於一九五二年受新加坡《益世報》邀作主筆及編副刊,匆匆離港接任,之後甚少在《星島週報》發表文章,除了這組《峇里風情及其他》,第四十期至一七二期(一九五五年二月二十四日),我都存有合訂本,百多期都查過,未發現有劉以鬯的其他作品。

五首詩作中,《峇里風情》、《勿洛之戀》和《西濱園的誘惑》均有註釋。

註一:

初到星加坡,在歌壇聽到了一曲名叫《峇里島》的歌,曲極佳,但詞頗俗,經友人一再慫恿,按譜填詞,成《峇里風情》一首。

劉先生按譜填詞,應該僅見?好事者不妨拿原《峇里島》的歌詞,跟《峇里風情》比較比較,看如何俗!如何雅!

註二:

勿洛原名Bedok,在星島之東端,為宵夜的好去處,幾個吃食檔並排在海邊,專售沙爹及福建麵之類的食品,以地處郊外,景色動人,故入夜後,賓客皆自遠道來「吃風」。

五首詩中我最喜歡《勿洛之戀》,寫詩時劉先生才三十三歲,充滿激情與詩意的年輕人,在優美的旅遊勝地,在清風明月之下,在雙雙把臂的情侶叢中……他悠然地吟哦:

聽說海邊芭蕉最能領略風雨的瘋狂與嬌痴
可惜遠來的風雨祇會在蕉葉上寫一首小詩

註三:

西濱園位于星洲西端,離市區七條石半,是一所營業性的夜花園,有酒,有歌,情調別具,適宜於情侶們Rendezvous。

劉先生寫文章,喜歡用當地語,寫新加坡貧民烏九和蝦姑戀愛悲劇,不足一萬字的短篇《土橋頭》,就用了十七個需要註釋的當地語詞。「七條石半」有多遠?

此詩最短,僅錄下供大家欣賞:

熱帶風摸索芭蕉手掌上的闃寂
月亮總愛偷聽情侶第一句耳語
有流星悄悄墮海恰像夢中嘆息
但野貓仍在花架嗅探異性足跡

劉以鬯與許定銘(2015年8月)

與高齡九十七的劉先生茶聚時,讓他看素描出來的《峇里風情及其他》,他說:「沒帶眼鏡,看不到!」

──2015年8月

9月13日刊《大公報‧文學》

節錄還是乾脆不錄

朋友讀完梅子編的天地版《劉以鬯卷》語我:劉先生以長篇《酒徒》馳譽文壇,何以卷內不收?連「節錄」也沒有!

編名家的選集,收不收長篇小說是個不小的難題。像同一套書中馬海甸編的《黃谷柳卷》,全書六百多頁,即全收了他的代表作《蝦球傳》,佔了全書的四百多頁,其餘的作品只有極少量,這是因為谷柳一生只以《蝦球傳》震撼文壇,其他作品受注目的不多,而且單行本少,極難搜集編選,以全本《蝦球傳》收進《黃谷柳卷》去,雖不完美卻是正確的做法。

劉以鬯則不同,他的作品雖以《酒徒》受注目,其他足以作代表的中、短篇甚多,像《對倒》和《寺內》也相當出色,有這些中篇也就可以撐起全卷了;要全選《酒徒》,在字數上是不可能的,那麼「節錄」又如何呢?

我看小說最不喜歡「節錄」。舉個例:每年選舉的「香港小姐」,不是說要「美貌與智慧」共存的嗎?如果把某位入選小姐的頭部、身軀或四肢的某部分「節選」出來讓你欣賞,她的美貌還在嗎?你還可以看到她的「智慧」嗎?同樣的,一本好的文學作品,具深度的讀者絕不該看「節錄」的代表作,除了不能全面領略它的精髓,而且沒有人可以保證那位「節錄」者提供給你的,就是全書中最精采的部分。此所以在編同一套書的《侶倫卷》時,我捨棄了他的代表作長篇《窮巷》,爭取篇幅來收錄其他的中、短篇,反正愛長篇的讀者自然會去翻單行本《窮巷》。

黃仲鳴近日贈我他編的《香港文學大系‧通俗文學卷》(香港商務,2014),近五百頁的巨著,收錄了王韜、鄭貫公、羅澧銘、黃崑崙、吳灞陵、黃守一、王香琴、林瀋、我是山人、仇章、李我……等二十八位名家的作品。

此書最有趣的地方是「節錄」及「存目」的甚多:像齋公的《粵派大師黃飛鴻別傳》、豹翁的《五年前之空箱女屍案》、侯曜的《摩登西遊記》、周白蘋的《中國殺人王大戰扭計深》、望雲的《黑俠》、李我的《慾燄》(即《蕭月白》)、我是山人的《三德和尚三探西禪寺》、高雄的《經紀日記》……等都是節錄,共十七種;而孫受匡的《熱血痕說集》、何恭第的《玉面狐狸》、黃言情的《老婆奴》、黃天石的《紅心集‧缺月團圓記》、靈簫生的《海角紅樓》、怡紅生的《祕密生涯》……等則是存目,亦有十一種之多。

從目錄中可見《通俗文學卷》中節錄及存目者不少

其實黃仲鳴跟我一樣:不喜歡「節錄」,卷內此舉實在是逼不得已。他說:這些珍本老書,不「節錄」一些,普通讀者絕對沒機會接觸,連閉架圖書館亦難藏的珍品,能讀一章半段,總比摸都摸不到好;「存目」是份文獻資料,好讓有意更進一步的研究者「按目索書」,這算是進入殿堂的一塊踏腳石!

想想也是,有總比無好。《通俗文學卷》所選及提到的珍本,像我這樣:天天都留意着舊書拍賣網站的書痴都甚覺少見,或許,四五年間會出現一兩次,有幸見到時,拍賣價經常都在兩三千以上,往往又因「肉刺」而失諸交臂,如今能以廉價即可買到、讀到新書,是天大喜訊!

梅子不選《酒徒》,我不選《窮巷》,是認為愛好者可以在圖書館中讀到全書,但,對於罕見的珍本,讀者們多無緣得見,即使是「節錄」,甚至是「存目」,也可望梅止渴,是必要的!

──2015年9月26日

刊《大公報‧大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