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26日 星期一

悼孫淡寧(農婦)


陸離臉書二O一六年十二月廿三日)



Benny Ng臉書二O一六年十二月廿三日)

湘婦好義──憶孫大姐
沈西城

年剛九十四的農婦(孫淡寧女士)避離塵世,悄悄地走了,陶傑告我這消息,難過自不免。七四年得到克亮兄引薦,認識了農婦,跟別的年青人一樣管她叫「孫大姐」,在現實生活裏,她是眾人的大姐,對青年,吁寒問暖,盡伸援手,我是其中一個受惠者。七五年初離開又一村出版社後,一直賦閒在家,大姐不知從哪裏知道了,約我見面,地點是《明報》報社對面小餐館,一見面,便罵:「媽的!小葉!啥個事體,沒上班也不找大姐!」跟住嘰哩呱啦嘮叨了一大堆,我沒插嘴餘地。呷了口咖啡,孫大姐氣平心靜,關懷地問:「小葉!你打算怎樣過?老婆、小孩要養的呀!」我默然無語。孫大姐微咳一聲,略抬頭,半白頭髮在燈光下閃出銀光:「我替你找個差使,好不?」我點點頭:「拜託了!大姐!」「這好!我的老阿弟寶毅剛去了《大任》週刊,需要一個編輯,你後天上班去!」不待我回覆,往下說:「好了!今天到此為止,大姐還有稿子沒弄妥!」拿起檯上單子,跑到櫃台結帳,我趕上去搶,她眼一瞪,像銅鈴,吼道:「你敢?」我乖乖就範。辛辣、直率、豪邁,是湖南人的特點,這在孫大姐身上尤為顯著。

隔一天,我跑到中環「萬宜」大廈《大任》編輯部,見到孫寶毅先生,他握着我的手道:「謝謝你來幫忙!」我回說:「我資歷淺,怕幫不上什麼!」寶毅先生肯定地道:「不不不!大姐薦的人不會差到哪兒去!」這無疑加重了我壓力。上班不到一個星期,接到首項任務——訪問金庸,不待寶毅先生言明,我已猜到是大姐代籌謀的,她的先生(我們稱馬老爺)是金庸唸政治大學時期的同學,高兩班,是學兄。其時,金庸住在渣甸山,三層高洋房,二樓全層書房,壁髹淡藍,書架頂天,踏足其內,如進書海。訪問間,我問得多,金庸也答得多,攝影師小朱拍照連連,一個半小時完事,心情激盪不已,能訪問金庸,是那年代所有記者的夢想,既實現,下山時,興奮得跟小朱相與拊掌。第二天,大姐打電話來問訪問的情形,告以「順利完成任務。」大姐「嘿」的一聲:「別吹!拿來我看看!」我用一天時間寫好,跑上《明報》,親手交與她,老大姐真行,立馬翻看,並在不妥之處用紅筆打圈:「你回去改一改,可以發表!不錯!」我如奉綸音,奔下樓梯。這是我第一篇寫金庸的文字,可惜手邊無存稿,憾事也!

八二年夏天,為了寫《香港女作家素描》,跑去大姐太古城的家,暢談竟夜。大姐談鋒健,滔滔不絕,馬老爺疼她,從睡房走出來催她睡,這可惹火了大姐,嗔道:「噓噓!快去睡,別理我們!」轉臉向我說:「小葉!我有巴西咖啡,弄一杯讓你提提神!我們往下聊!」大姐一開腔,如奔流似驟雨,談文論藝,敍往憶舊,最精采的莫如親手槍斃了一個關東軍:「那關東軍還咧嘴哈哈大笑,笑聲猶如狼嘷,真是他媽的,心底大怒,拔出手槍,對住他的胸頭便是『砰砰』兩槍,跟住上前踩了他一腳,看看他到底死了沒有。殺完這個關東軍,我跑到下面乾了一大碗鄉下米酒,划了一大碗飯,心裏好不舒暢。殺人是多麼殘忍!我怎會變得如此殘忍?」我忍不住伸出手握住大姐的手猛搖,朗聲說:「好!殺得好!」大姐用右手食指捺在唇邊:「噓噓!別吵醒馬老爺!」時已夜深,我告辭,大姐送我到門口,說:「小葉!『作家』的定義,若由我定,大概是這個樣子吧——所謂『作家』,他的文章定要擲地有聲,有社會價值,有深邃的思想,能寫這種文章的人,才配稱得上是『作家』。」沉痛無奈的話,至今刻在心坎。想起劉海粟寫給大姐的一副字——「筆底人間煙火,紙上四海風雲。」大姐正在其中。

《蘋果日報》二O一七年一月一日)

農婦
蘇賡哲

聽聞農婦辭世,享年93,是高壽了。一些往事浮上心頭,才驚覺已是半世紀前的交情。

這位大姐給我最深刻印象,是永遠自我感覺良好而充滿自信,是粵人所謂「信心爆棚」的厲害角色。我十五六歲時,明報還在黃泥涌道,曾帶我過訪編輯部,不知道有沒有甚麼職銜,總之就是她一個人在指點江山,揮斥方遒。所介紹的朋友,記得有倪匡大哥,剪陸軍裝,風華正茂,比今日的倪震還年輕,寫作生涯應該開始「跑入直路」了。孫寶毅也是她介紹認識的,大概是她的族親,農婦神神秘秘附耳說:「他搞第三勢力。」左舜生同樣是她介紹的,據說第三勢力方面嫌他大嘴巴,守不住秘密,不讓他參加。這樣說來,第三勢力雖然辦過

不少刊物,似乎還是不願太招搖的。和今日香港獨立黨的大聲吶喊比較,時代真是不一樣了。

不過,農婦的神神秘秘附耳,可能是進行某種心理攻勢。有一次,在中環美心餐廳偶遇,她又是聲綫特低地告訴我:「周總理邀請癩痢頭去北京訪問。」癩痢頭是她兒子,看她表情是極興奮,極興奮為甚麼要壓低聲調搞神秘化,這種語言藝術太高深莫測,太難懂了。一定要弄個比喻,大概像走在路上,突然拾到一根金條,不能以正常聲調告訴人,因為畢竟有路不拾遺的道德高地。見周恩來並不就等於不道德,但她一直教誨我,共產黨人是邪惡的。當然,我也意會到平日她口中的周恩來已改為周總理了。

蘇賡哲臉書二O一七年十一月二十日)


Linda Pun:圖片來自劉以鬯主編的《香港文學作家傳略》)

孫淡寧

孫淡寧(1922年12月23日-2016年12月21日),筆名農婦,另有筆名張昭明、紫箋等,祖籍湖南長沙,在上海成長,1942年畢業於復旦大學新聞系。孫淡寧於1950年移居香港,是香港在1970年代到1980年代的專欄作家。1964年,那時她在《新民報》主編青年版《新聲》[1],後來新民報倒閉,1964創辦《新聲》雜誌,寫作班子中有時為香港大學醫科生的黃震遐,《新聲》結束後,孫在1967年起先後任《明報月刊》、《明報》、《明報周刊》編輯。1980年代,在《明報周刊》撰寫專欄。後來由於香港前途問題於1982年移居美國馬里蘭州。1998年榮獲中國文藝協會頒發的中國文藝獎章海外文藝獎。

著作:

《鋤頭集》
《水車集》
《犁耙集》
《草鞋集》
《漁鼓歌》
《水泡泡》
《猴把戲》
《西風寄語》
《月亮與鐘聲》
《狂濤》
《揉和著書香的浪漫》
《農婦在江湖》

《維基百科》

筆耕「農婦』孫淡寧
吳萱人


《文學評論》第廿八期(2013.10.15)發表了司馬長風先生的遺孀盛紫娟撰寫的《往事如煙話「農婦」》,開篇便說:「我所認識的『農婦』,並不是真的下田種地的農婦,而是一個筆耕維生的女人,孫淡寧大姊……」,對孫大姐即時有了真確的介紹,跟着下筆,更見形象立體鮮明,完全是筆者與盛女士於一九六四同一年所見的「女中豪傑」模樣。到後來熟絡了,可以逕自出入孫家,偶見她抽起小雪茄,則更是型欵俱備的「大姊」前輩級數矣。

承主編林曼叔兄厚愛,今期籌組專輯稿件於喫茶之際,提出好幾位舊日專欄名家,筆者多口說要有女性作家,想不到返歸即接電郵約稿。幸好識孫大姊於六十年代,因而,可以一談採用「農婦」為筆名之前,《新民報•新聲》版時期,已在欄末用電版刊出「一手好字」(盛紫娟語)的直颯颯「孫淡寧」三字本名的大姊真人。不過,未入題前,倒很想回應盛文說老了的孫淡寧,「居然不知道司馬長風是誰」而吃驚,慨歎「一個人老到腦力退化,六親不認,到了這地步,真是太悲慘了。」我想:當時八十八歲(三年前)的老人,未至「六親」全部認不出來,但肯定淡走了許多往事記憶,因為她已把老大半生的記憶,託付在十一冊散文隨筆集子和一冊長篇小說裏,就如她已於一九八零年中司馬先生不幸後,在紀念集上撰文《給小欣欣》(先生之長子)曾卸下哀思兼撫慰小小生命。如今她本人隨著歲月流逝,往事卸與茫茫湮水,我們後生的,總難免感到難過,感到無奈,感到傷痛。

孫淡寧總其一生,可謂有三個時期。「專欄作家農婦」是中期下半的新筆名而已,之前在《新民報•新聲》副刊的青年園地版,主理編務之餘,更以本名寫專欄,與作者讀者溝通的前提下,還有憂國報國思想在鼓吹,這可是當其時一般正派報刊的做法,所以通稱「報人」,衆尊「文教界」,涵有「文化教育」或「人文教化」的意思,表示有其使命。那時《新民報》副刊由徐訏打理,他自身主編「文海」版。孫淡寧便是在那時期確立她的「青年導師」身分和地位。據她自我介紹,一九五零年「流居香港,寫稿維生」;翌年加入《中聲報》並協助創辦晚報任編輯職。可見,她來港之後,便與「聲」呀「新」呀結下不解緣,直至徐訏離開,她便逕自與其兄孫寶剛創辦《新聲》, 開始他們「創造者」(戴天語,見《新聲》改版周年紀念號賀文《〈新聲〉尋找誰?》中云:「《新聲》尋找人,也尋找共同的創造者」),再奮戰尋找目標青年的全新階段了。本港六七十年代出現好一批青年導師,泰半來自友聯機構,如秋貞理(諧音「找真理」,即後來成大名的司馬長風)周報上發表文字結集為《段老師的眼淚》;如李金曄、胡菊人、陳常則、林悅恆這四位前後社長,也有其他如陳虹、鍾期榮、何真(戴天早期筆名)、于平凡(許冠三筆名)、桑生(孫寶剛筆名)等等;還有任畢明(任不名)、作家徐速另外一批。其他陣營也有面向青年的「文藝工作者」,衹是他們相對低調,出名的不外乎一二,如何達或雙翼°與新生代青年讀者接觸,當然最好是新報刊新朝氣,提出若干口號則效果更佳。而每期有若干的短文,框為醒目專欄,又比長篇大論易入人心兼有少許「吊癮」的餘韻。於是,風行至今,各行各業,廣泛運用此形式了。

不過,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一九六四年夏到六九年二月十五日止,辦了九期十六開度的《新聲文摘》雜誌,改版為八開小報的《新聲》半月刊,續辦了二十七期之後,意興闌珊。六七年三月,不大見光的自家育成「新一代文社」全力接辦,改為無期數的不定期「月刊」,一直到六八年十一月中,再恢復半月刊。筆者大約在這期間被邀加入主理新設的「文潮」版,冥冥中與徐訏的《新民報•文海》前後作個遙遠的呼應,亦前後完整括起孫淡寧夢廻青年時代的「再揚新聲」之路。

究竟孫大姐在抗日時期於祖籍湖南以至負笈上海(復員後再返上海辦報)兩地,有過甚麼事業和形成了甚麼救世理念?答案是:蟻社和「阿須藍」精神。關於當年蟻社,她介紹是抗戰時期的青年組織團體之一:

是所有青年組織中,最有力的團體,除大中學生之外,還有職業青年:包括工廠工人、學徒、店員、碼頭工人、電器工人、商行職員、政府公務員、銀行、鐵路、海關職員、教員,以及新聞從業員等等……成員中,以職業青年為最多,構成了工作的主力。

在抗戰中,蟻社果然發揮了很大的力量;在各黨各派團結一致抗戰方面,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因為他們之前有過一般自我教育階段,也可以說是準備階段, 所以付諸行動時,能夠獲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節自《談「蟻社」──抗戰時期的青年組織之一》《新聲》一九六七年十一月一日

至於「阿須藍」精神,她說:

想起印度的大靈魂甘地先生,和他老人家的「真理學院」──阿須藍。阿須藍是一個很美的地方,充滿靜穆和溫情,住在裏面有大學教授、思想家、民族運動者、學生、工人,雖然他們不同身分, 卻有一個共同的信心,那就是,他們必然會獲得真理。

節自《新聲文摘》第八期,一九六五年四月二十日

撇開字障,我們清楚抗日戰爭的共同大敵是日本鬼子,而甘地對抗英殖民政權謀求現代印度的建立,則是不得了的建國行動,絕對不止於靜聚院落清議那般簡單。抗日終於慘勝復員,又到國共再啟內戰戰幔,蟻社真理尋找之路,是否另闢蹊徑?尤其是山河「共」佔後,「流居」香港的她及其兄長、難友,要找機會再起?難怪她在刊物封面版左標榜:「新青年的刊物,新一代的心聲!新一代的呼聲!新一代的吼聲!」成一行銘句,又用怒獅欲吼的圖案襯底,似遙與清末革命先烈陳天華作《獅子吼》的精神呼應。

這就是我所認識的時娛周刊長壽專欄作者,未闢「鋤頭集」而配以「農婦」新筆名的孫淡寧之前的事業歷程。她為這段時期,在劉以鬯編《香港文學作家傳略》(頁769)自撰云:「一九六四年創辦《新聲》雜誌,這是一份青年人的刊物,討論承擔國族責任問題」。是則,成功了嗎?直截了當一句:沒有。她亟用了「引而不發」的醞釀、啟導、催生手法,隨着本港六七十年代興起的文社潮,結識大量文社青年;甚至為擺平社際間的齟齬,一九六四年二月十日,在港島北角紅寶石西餐廳,一字長蛇陣,盡邀各文社代表到場的豪舉,以認識她欣賞的青年。但結果下來,衹能另行組得若隱若現的「新一代文社」,如依蟻社路數,該省一個「文」字,逕呼「新一代社」,似較近她的「創造者」「承擔國族責任」的理念。而衆所周知:組織其實伏有發展為再建國團體的可能性,實非聚合到一些認同「發揚中國傳統文化,遵行『知識在道德上紮根』學習原則為主旨」(新一代文社徵求社友啟事)的「青年工友及同學們」加入便成事。文社到建國之路,太初階段性了;所以本港1890年最早的輔仁文社,1895年便轉型與孫文合組興中會香港總會,首發建國革命的序幕。到了後期,視《新聲》為「家」,視孫淡寧為「慈母」的新一代文社成員,念漢在乍聽得孫「慈母」要結束《新聲》時,直率地說:

《新聲》不是她一個人的,正如她在報慶一期的《家常話》最後一段說:《新聲》是一個家,如果我們不是過度偏拗,或者是不甚了解她的時候,我們都會承認她是這個家的慈母……

「家」的文社成員除念漢外,有馮若魯、韋漢、石上溪、青燄和火種。其中火種最出名,他是今天仍在中環行醫的著名腦科專家黃震遐,曾任民選立法局議員,亦是論政團體「太平山學會」的首屆會長;另有「兩位前輩」,桑生與孫淡寧。桑生即其兄孫寶剛,據漢元(南宮搏)在其最後著作《香港的最後一程》內,「第三勢力」篇中述及:「又還有民社黨的孫寶剛先生等,也俱是熟人而非朋友級,自然無從談及第三勢力。」(〔台〕時報出版,1984)。兩三年前,孫寶剛逝世,黃震遐連同舊友在報章刊登廣告訃文,尊稱誼父,可見「家」關係一深至今。但第三勢力煙消雲散,在政治活動連結本地文化青年的經驗,失落的豈衹來自湖南上海的孫大姐,一九四三年已任「湖南青年團抗日宣傳組組長,兼任流亡學生招待所指導員,講授『敵情研究』、『游擊戰術』,包括『疏散』、『焦土』、『爆破』、『通訊』、『野戰』等課程。」(見劉編《傳略》頁769)她在九七前如此自撰家底,也夠耐人尋味了。所以同是第三勢力卻未必同一隊伍的司馬長風,再婚點名必請,有其素衷;而兩位分別寫有富個人色彩的長篇《海茫茫》、《狂濤》,也甚特別。

既然同道不同隊,原友聯機構的成員或作者、通訊員便多有來稿,如司馬長風兼用秋貞理兩個筆名及盛紫娟、胡菊人、戴天、陸離、小思、喬政、喬休思、多難、海曼,當然還有大批來自各文社的勤寫少年。但她的興趣,明顯放在大專學生和在職青年身上,她重視的「自我教育」的是思想而非文藝,「利用等待中的日子, 深思,討論,且要紮紮實實的做好準備,以待隨時付諸行動的日子到來。」(出處同《蟻社》文),甚至在《春雷》創刊號(春雷文社社刊,1965.10.23)上云:「他們不衹寫作毫無根柢,更談不到對文學的認識與研究,但是,他們那股摯愛祖國文化的狂熱,卻深深的感動了我。在此時此地,居然有初學步的孩兒……找尋被推垮的祖國文化的木樁,想將它重新奠立,這情景,能不讓人感慨而欣慰?」她所着重的,是清楚的,但也很「務虛」,以摯愛祖國文化將人留住。她生命中的輝煌,是於「一九四四年,日軍侵入湖南,第九戰區成立『湖南戰地服務隊』,她任第三隊隊長,往前線工作。敵軍攻陷衡陽,轉入湘西、湘南一帶,結合當地軍民遊擊隊組織,共同作戰,直到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大家意想不到的是, 上述一番經歷「破格」自撰於《香港文學作家傳略》內。所以,她先是抗日戰士,然後返回本科任記者以至報人,她應用文字,但未抵文學作家身分;同時,在文化思想到時政取向方面,並未清晰示人。這情況,引起身旁青年的質疑和同輩代不同隊伍者的批評。前者有念漢在改版周年紀念當期,撰文《總答覆》:

至於說,我們衹能引起別人的痛苦,卻沒有辦法使人從中看到明確的道路(亦即是所謂「衹說不做」)。我們承認的是我們沒曾指出明確的道路,而除了寫、說,我們也的確沒有做到甚麼事情。但是,我們夠資格指出道路了麼?

在我們未曾反省清楚,尋出真正毛病所在之前,我們沒有能力,也沒有膽量提出一條所謂「道路」。

後者則是于平凡(許冠三)早在半月刊周年紀念號上撰「特稿」《「迷路老馬」的話》:

我想要說的是:老一輩的人不必以「識途老馬」自視,以為自己走過的路是對的,而年輕一代的,也不必對這些「老馬」抱太高的希望。

結果是孫淡寧在停刊的末後三期(1969.1.6),做了自白:

我現在下筆比較淡,比較理性多了,但誰也不會了解這正是我的悲哀。

近年我所接觸的一切,使我的夢幻碎裂,我開始面對殘酷的現實,我雖然發現過去所付出的愛和血汗獲得了溫暖,同時也獲得了澈骨的冰寒,我在溫暖與冰寒中掙扎,也曾一度懷疑自己的思想和生活方式,於是,我強迫自己收斂過分奔放的感情,再埋頭於……亳不涉及情感的領域。

一九六九時年四十七歲的她,原來在六七年已入《明報月刊》,再轉《明報》,「埋頭於國際問題,讓自己滾向最枯燥的,毫不涉及情感的領域」任編輯,直到七十年代末,轉職《明報周刊》經年的她,纔首次在「流居」地,出版了平生第一本備受讀者關注的專欄雜文集──《鋤頭集》,署名:農婦。

承傳至今逾百年大報使命傳統,自立門户辦《明報》的青年查良鏞,除了知曉開創之難,一定要有投合小市民市井口味,灑灑鹽花及證明成功的刀光劍影之外,一整版有水準的「報屁股」副刊,是為必備重心,有助建立報格與報譽。所以很快《明報》副刊擦亮了招牌。據傳,副刊內每位專欄作者,均由他出面禮請的,相反,生面人不易得小方天地。後來,為安撫有志者,闢了五百字方塊可供來稿的「自由談」,果然欄內人才輩出,有笑說副刊編輯的生殺大權,衹及此欄。同樣,周刊雖由雷坡主政,辦刊如辦報,刊內對版面專欄,亦嚴求水準與均衡,不輕易更換作者,也不唯娛樂八卦起居注,倒有長壽如黃俊東書話,衣莎貝(亦舒)隨筆,綠騎士異地生活,杜杜(何國道)口味;再如加入一些泥士親切味,來了「農婦」話舊勸活,又是一片均衡天地。筆者少時,真的為了追看黃俊東讀書心得而長時期習慣性購買。

孫大姐在周刊的日子,相信有十許年,直至一九八二年退休,剛好六十。

換變另個時期的「農婦」,多得王司馬為她紙上造型,直至最近的結集:《農婦在江湖》,仍不捨畫筆造型。於是,讀者但知世有專攔雜文作家「農婦」,不大在意經歷過大時代風雲,因而滿懷風霜的也算奇女性孫淡寧了。

十許年來,周刊每年五十二期,假如每期八百字,竟有五六十萬言了。本地天地圖書公司,為之分別出版了《鋤頭集》(1979)、《水車集》(1979)、《犁耙集》(1979)及《草鞋集》(1994);另本《扁擔集》(1984)則歸博益出版。最早的首集,似由《明報》出版機構初版,頗為風行,無疑她的大地泥土氣息是有吸引力的,加上濃洌人情味,首集的「頭」開得好,奠定了讀者緣,尤其是她豪邁敢言,快人快語,是城市人較缺少的。另外,前期三集,同年亦由台北遠景付梓;湖南文藝則選輯了一冊《農婦隨筆選》(1985),算是湘女還鄉了罷。

孫大姐在周刊的專欄,九七前已易名「老夫老妻」,特色依舊。到一九八二年,移民美國,用三年時光完成她生命中重要的前傳《狂濤》(1989年,天地版及遠流版)長篇,自介「是敍述抗戰期中,血淚交織的真實故事。沒有寫作技巧,沒有刻意佈局,衹是將那個時代青年的思想、作為和苦難,做了個較完整的紀錄。」卸下前塵,孫大姐在美國開展了晚晴的「西風寄語」舒快隨心的新生活,結集亦豐,有首集《西風寄語》(1987),之後有《揉和着書香的浪漫》(1990)、《漁鼓歌》(1992)、《水泡泡》、《月亮與鐘聲》(2004)及《猴把戲》(2004)均天地版,六書俱雜文,同一系列。闔家赴美的晚晴人,反而可隨時跨地遨遊,兩岸出入自如,要痛哭一番的,她不自我抑制:「且憶卅年前,風狂暴雨急,倉皇別故里,親人相對泣,含淚自玆去,前路渺無極,天地兩悠悠,我將何處息?……」(節自《犁耙集》代序詩),又云:「盧溝橋破曉,露冷人聲悄,細語橋上獅,遊子回來了!……熱血成塵土,烽煙古戰場,杯酒奠英烈,淒然欲斷腸。……」(序詩二)歷史既已回眸,再哭無助今後;眼下的不大情願當之的「作家」( 見《猴把戲》頁118),在最近結集《農婦在江湖》裏,已完全豁達地去國「買來夷土建吾家」!今國既非可熱血再報効之故土,何不買土自慰?她在書前來了段「老農婦的話」:

數十年漂泊,處處非家處處家,老來思定,落居美國,築了個窩──小白屋,這就是我安度餘年的家了。

人問:「小白屋在別人的國土上,你能排除流徙的感覺嗎?」我的答覆是:「我在大學山區擁有的土地,是向美國政府買來的,一如美國買阿拉斯加,踏上小白屋前院的石階,便踏進了中國。」這種意識或多或少能鬆解一些家國的情結。

面對如今九秩晉一的老者──我似看到一個複雜心情卻不待細論的無奈魂靈。譚嗣同就義前遺句:「有心殺敵,無力回天。」恍若又響耳畔。

又如忽跑到她的小白屋前,問她可記得我是誰?她大概會反詰:儂是啥箇小赤佬!

寫於2013癸巳冬至後

《文學評論》二O一四年二月十五日第三十期)

往事鼸如煙話「農婦」
盛紫娟


我所認識的「農婦」,並不是真的是那下田種地的農婦,而是一個筆耕為生的女人,孫淡寧大姐,寫得一手好字,拙著封面「畫樓春曉」四個字,就是她的手跡。

我並不知道她的原籍,她的家世,甚至她的年齡,但她是司馬長風的老朋友, 「老」到什麼地步,在什麼地方認識的,怎樣認識的,我也一無所知。

我開始知道她,是在一九六四年,我與司馬長風預備結婚發喜柬時,請的客人都是司馬長風的朋友,他在寫喜柬時自己對自己說:「這個人不能不請。」這個人就是孫淡寧,他稱「大姐」的人。後來以「農婦」做筆名的專欄作家。

在我們結婚的宴會上,最出風頭的就是她,而不是我這新娘子。她大聲談笑,與男客猜拳鬥酒,給我大開眼界,真是女中豪傑。

那時司馬長風在《明報》上夜班,他上班後,我獨處斗室,看書或寫文章。孫大姐常在司馬長風上班後來訪,她也不怕走黑路,也許她會武功。既然丈夫稱她「大姐」,我自然就名正言順的被稱「弟妹」。第二年我懷了孕,她更是常來,有時帶來一盒糖,有時帶來一些嬰兒用品。我特別記得一雙毛綫織的小袜子。兒子出世後,她常來看乾兒子,甚至帶了她的女兒來,因為這個女兒是司馬長風的崇拜者。當我生了女兒榮榮之後,已搬到繼園上里,為了按時能付供樓費,我又開始工作。由她家走到我家,要經過北角街市,長長的英皇道,還要走一段頗不短的山路,但這也沒有難住她,她照常來訪。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發現女兒的小臉哭成花面貓,覺得奇怪,問丈夫:「你打了她?」司馬長風連忙解釋:「我怎麼捨得,是孫大姐來了,榮榮不喜歡,她說了三個鐘頭,榮榮哭了三個鐘頭。」這以後孫大姐每次來,絕不空手,不是玩具,就是糖果,反而令我不好意思。她對我說:「小孩子也得賄賂賄賂。」

一年一年過得飛快,兒子已上小學五年級了,但頑皮搗亂依然如故。孫大姐叫他「攪屎棍」,但他倆好像有緣,她有時帶了欣欣逛街買玩具,小吃店吃東西,所以欣欣十二歲之前,除了父母外,這個「馬媽媽」在他心目中也非常重要。

一九七八年,我帶了兩個孩子移民來美,司馬長風曾兩次寫信吿訴我們,孫大姐也去了美國,可能來訪。最盼望她來的就是欣欣,來了兩次,不但沒有來訪,連電話也沒有一個,最失望的當然也是欣欣。

我再見到「農婦」時,已是司馬長風去世之後,我回港辦事,她打電話約我在《明報》見面,因為我是「熱喪」之人,她的姐姐很忌諱。幸虧金庸並不忌諱,我與農婦並坐在沙發上談話,金庸默默地站在那兒。我有金庸的全部武俠小說,也算是他的崇拜者。小說中那樣風趣,妙語連篇,本人卻是沉默寡言的人。孫大姐問:「他的文學史寫完啦?」我答:「寫完了。」孫大姐又問:「在紐約你住在哪裏?」我答:「皇后區法拉盛。」當我吿訴她司馬長風病危時的情景,她說:「人到最後都是這樣的。」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和金庸。

二零一零年我出版了《司馬長風逝世卅周年紀念集》,有心送她一本留念,四處打聽她的下落,只聽說早已移民美國,後來陸離找到了她的電話號碼,原來就在華盛頓。我當晚撥了電話,是孫大姐本人接的,說話聲音仍是中氣十足,我吿訴她,我是誰,她想不起,她又問:「你是誰的太太?」我想,她既然與司馬長風稱「兄」道弟幾十年,不記得我,總該記得他吧,所以我大聲答:「我是司馬長風的太太。你可記得繼園上里?欣欣和榮榮?」她喃喃自言自語:「不記得了,想不起來了。」真是奇怪,她居然不知道司馬長風是誰。生、老、病、死,人人難免,但一個人老到腦力退化,六親不認,到了這一地步,真是太悲傪了。

司馬長風是個很有口才的人,每次講演座無虛席,在學校敎書,也頗受學生歡迎,但那時每逢這位孫大姐來訪,他只有聽着的份,完全沒有機會開口。我猶記得,她每次來訪,一坐就是幾小時,這樣的交情,她難道真的忘了?她不記得我,難道連「攪屎棍」欣欣也忘了?欣欣今年已四十七歲,已近半百,榮榮的大兒子馬上中學畢業,快念大學了。回首往事,大夢一場。

已經三十多年,現在我想起丈夫,已不再流淚,也許淚已流乾。明天是六月二十五號,他去世三十三周年,兒子忙於電腦,女兒忙於法律,每個人都很忙,「唔得閒」陪我去墳場,今年去墳場獻花的又只是我一個人。時間固然可以醫好心靈的創傷,也可使人淡忘那許多幸與不幸的往事,往事如煙啊!

2013年6月24日

《文學評論》二O一三年十月十五日第二十八期)

農婦在江湖
陸離

久別重逢「農婦」孫淡寧孫大姐,時間緊迫,好像軍事行動一樣,匆匆落實相約星期二,地點定在她的「香港保姆」陳家寶醫生家裏,這樣子九十高齡的孫大姐談累了可以隨便窩坐大沙發,或倚憑,或躺卧,甚至站起來走走,舒舒服服去自己的洗手間。她不用拐杖,行動敏捷,聲如洪鐘,急起來仍然喜歡大叫一聲,晶片雙瞳「眼仔睩睩」看着你,會讓你聯想起小動物澄明的眼神。

就是瘦了。還矮小了一點點。以至她從客房裏走出來,第一眼,我就想起那個古老的故事:媽媽打兒子,兒子從來不哭。直至這一天,兒子哀哀哭起來。母親問故,兒子解釋:「從前您打我,我痛,知您仍然健壯。現在您打我,我一點也不痛,知您年老,體力衰退了,因此傷心。」

這樣的故事,每次念及,都要隱慟。(就像饒宗頤老師有一次在電視紀錄片裏,遙看西山紅霞,淡然輕說:「太陽就要下山了,不捨得啊。」)

孫大姐當然不會打人,但我從前很害怕擁抱孫大姐,正如我害怕擁抱單慧珠:她們的份量比較重,抱起來根本是熊抱。感謝去年張敏儀、今年孫大姐,讓我學習感受到擁抱的親切和溫暖。張敏儀原本纖小如香扇墜,孫大姐一下子「小動物」了,不由你不先「憐香」,後「惜玉」。好抱,再抱。

更珍惜合照:熊志琴、小思(盧瑋鑾)、駱友梅、孫大姐、我、石琪。桌上是孫大姐不知第廿幾本新書,《農婦在江湖》,「天地」剛出版,封面畫作是我們懷念至今的「牛仔爸爸」王司馬。

《蘋果日報》二O一一年十月廿七日)

2016年12月19日 星期一

許定銘:盧文敏和他的《陸沉》

許定銘與盧文敏在茶聚中經常討論文藝

《燃燒的荊棘》書影

盧文敏的《文藝沙龍》

盧文敏曾任《文藝》編委

〈山洞〉原刊於《蕉風》
盧文敏原名盧澤漢,是位熱心寫作和搞出版的文化人,很早就開始學習寫作,一九五O年代末赴台灣師範大學升學時,其作品已被收入一九五九年出版的青年文集《靜靜的流水》中。在台攻讀期間,曾出版了個人詩集《燃燒的荊棘》(1961),又曾與胡振海(野火)、朱韻成(人木)、余玉書、鍾柏榆和張俊英等出版了一本合集《五月花號》(1959)。在這次處女航中,盧文敏的個人部分題為《憂鬱,遠了》,有詩、散文,也有小說。

一九六一年盧文敏回港任中學教師,教餘熱心搞文化工作,曾先後編過《學生生活報》、《文藝沙龍》和《文藝》等刊物。

一九六O年代的香港學生報,經常被談及的只有《中國學生周報》和《青年樂園》,卻從未見有人提過《學生生活報》,大抵出版的時間太短,知道的人不多吧!《學生生活報》是盧文敏主編的,也是周報,其形式、格調與《中國學生周報》和《青年樂園》近似,其社址在土瓜灣馬頭圍道永耀街十三號。《學生生活報》是在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中創刊的。這份周刊只出了二十多期,前後大約半年左右,一九六二年四五月間就因經濟困難而停刊了。

《學生生活報》也像《中國學生周報》一樣,每期有一篇佔整版篇幅,約五千字的短篇小說,執筆者多為當時稍有名氣的文藝青年,後來還結集出版了一本《遲來的春天》(香港學生生活報社,1962)哩!

《學生生活報》停刊以後,盧文敏辦過《文藝沙龍》。這件事,慕容羽軍曾有這樣的記載:

……那時一位文藝青年盧文敏由台灣讀完大學回港當教師,醉心文藝,不斷和我商討,想辦一份文藝刊物,慫恿我來支持。……這位文藝青年說出了真正的要求,用我的居所為社址,每期寫三兩篇稿,指導他作實際編輯工作,可能還幫他拉些稿。……(見慕容羽軍的〈我與文藝刊物〉,刊一九八六年一月,《香港文學》第十三期,頁五十七。)

在慕容羽軍的協助下,盧文敏編的《文藝沙龍》於一九六三年七月十日創刊了。那是一份十六開,僅十六頁的純文藝刊物,只售三角而已。為了增加篇幅,《文藝沙龍》的封面和封底也採用同一種紙張,全部用來發表作品。第一頁刊出的,是代替發刊辭的〈文藝沙龍開卷語〉,標示了這群「沙龍文人」的立場,「……我們站在文藝立場上既不能盲從,亦不能偏激,所以,我們有必要出現一個並不嚴重的而可以白由揮發不同見解的沙龍(Salon)」,表示了他們「我們沒有功利,我們只有熱忱!」的沙龍精神。

這一期以小說佔大多數,慕容羽軍的〈沙龍飄在夜的曠野〉、盧文敏的〈秋底淚〉、梓人的〈列車〉和雲碧琳的中篇連載〈空白的夢〉,水準在當時一眾文藝青年刊物之上。散文方面,有李輝英的〈夜與充實〉和趙滋蕃的〈美與醜〉,作家群像專欄,由巫非士(慕容羽軍)介紹〈沙龍式文人──徐訏〉;此外,還有辛鬱的詩作,諸家的〈文藝之窗〉,編輯人的手記……真想不到一本薄薄的,只有十六頁的雜誌,居然能包含如此豐富的內容。由一位初出道的文藝青年作編輯的雜誌,能邀到名家助陣,是難能可貴的。

據慕容羽軍說,《文藝沙龍》曾出過六期左右,但盧文敏接受沈舒的訪問時卻說,只出過三期左右,都不是肯定的期數,而我手上就只有創刊號這一期,無法窺其全豹。

一九六三年七月,丁平編的《華僑文藝》改名《文藝》,盧文敏加入成為編委。編委沒有實務工作,只偶爾茶敍,討論有關文藝寫作及編務方針,主要是介紹一些稿件。但盧文敏此時期用心寫小說,在《文藝》上發表過〈愛與罪〉、〈婚筵上〉、〈鬱鬱園中柳〉、〈微波〉和〈爽約的高潮〉等小說。《文藝》第十四期(一九六五年一月)停刊後,盧文敏依然努力寫作,其作品除了在本地發表外,菲律賓的《劇與藝》和馬來西亞的《蕉風》都常見他的作品。

一九七七年盧文敏離開李求恩中學後,全力搞出版和寫作。七八十年代他在香港辦過《醜聞》、《風雲》、《黑皮書》……等好幾本雜誌,分別用孟浪、老偈、貝品清,白水晶、霍愛迪、艾迪等多個筆名在《天天日報》、《新報》、《新夜報》、《新知》、《藍皮書》等報刊寫下近千萬字的流行作品,包括偵探、靈異、愛情、魔幻、科幻等小說,結集出版過《閻王令》(1987)、《變色幽靈》(1987)、《通靈怪嬰》(1988)……《魔域翡翠》(1992)等十多册單行本。

一九八五年,他離開香港到台灣發展,與林德川合作,分別成立「金文」、「美麗」與「追星族」三間出版社,出版通俗小說,並將台灣通俗雜誌「香港化」,還購買版權出版香港慕容羽軍、雲碧琳、林蔭及沈西城等人的小說,直到二OO五年退休回港。

盧文敏認為「文學不應該太狹窄,除了嚴肅的作品外,也應該包括流行和通俗的作品。而作品的好壞,並不在於它是嚴肅還是通俗,最重要是看作品本身有沒有特色,能否表現人性與社會的面貌。」(見沈舒的訪問

對他這種觀點,我相當同意。但我總覺得:一個在被稱為文化沙漠的香港,肯投身《學生生活報》、《文藝沙龍》和《文藝》這樣的純文學報刊,不計回報,默默地努力工作的文藝青年,在香港的文學史上,是應記一筆的。盧文敏的十多本創作都是流行文藝,純文學只有詩集《燃燒的荊棘》,的確是少了些。故此,自二O一三年認識了盧文敏後,我經常鼓勵他把一九六O年代的文學作品出本選集。三年後的今天,他終於從三十多萬字的純文學創作中,精選了這本《陸沉》!

《陸沉》全書約十萬字,包括了〈泥鰍〉、〈山洞〉、〈裂鏡〉、〈暮色〉、〈自殺者〉、〈親愛的貓〉……等十五個短篇,此中最重要的,當然是一九六六年曾奪《中國學生周報》徵文公開組第二名的〈陸沉〉。

〈陸沉〉是地方色彩非常濃厚的香港故事,要欣賞〈陸沉〉,得先要作心理調整,把時空跳到一九六O年代中期,場景則安排在九龍城和銅鑼灣的避風塘。

一九四九年大批湧來香港的難民,經過十多年的努力,生活終於穩定下來,加上政府推行免費小學教育,興建公共房屋,市民的生活漸上軌道。不過,仍有不少市民因人浮於事,無法找到工作,生活苦困而尋求刺激,聚集街頭、茶室閑扯,或躲到警力不足的地方聚賭,引伸不少罪案。尤其一些失學及失業的青少年,為求自保及欺負他人而取得甜頭,往往結集成小群體,像小說中的「紅背心黨」,他們一群十個八個人,大多結集於一些小茶室作總部,或聚賭,或調戲婦女,甚或幹些小型罪案,輕者被稱之為「阿飛」,幹大罪行的,則成了黑社會。

「紅背心黨」 的一群,以毛大頭為首,成員有先知約翰、甘迺迪二號、東方甘地、BB土產、赫魯肥象、孫悟空……等人,從他們的外號看,他們應該是略有知識的不良少年,最多是欺負善良,頂多吸吸白粉,不是大奸大惡之人。他們之聚集一起,並不是想幹壞事,而是打發時間,幹一些連成年人也不敢幹的事。
這樣的小群體,當年是全港各區都存在的,尤其是徒置區及廉租屋區,更是無處不在,極之普遍。盧文敏把「紅背心黨」 的老巢安排在九龍城,因為它毗鄰城寨,是黃賭毒的集中地,實可作為這種群體的代表。

至於銅鑼灣的避風塘,一直是香港著名的旅遊勝地,遊人多喜歡到此,由小艇轉駁到避風塘內較大的艇上,品嚐海鮮及聽音樂。據說,有些划艇的疍家少女還兼營娼業,故此,尋芳客亦喜到此處活動,產生不少可歌可泣的故事,寫作人亦愛以此作背景寫小說,較著名的是舒巷城的〈香港仔的月亮〉(見天地版劉以鬯編選的〈香港短篇小說選五十年代〉),寫的雖然也是艇妹的生涯,但與〈陸沉〉的故事卻截然不同。

〈陸沉〉寫「紅背心黨」眾人到避風塘玩,約翰先知愛上了艇妹蘭香,瞞着眾兄弟與她來往。

蘭香告訴他一個流傳於疍家的古老傳說:扯旗山上有一塊蠄蟝石,每年向上爬高一吋,到牠爬到山頂時,扯旗山便成為維蘇威火山,嘩啦啦地噴出灰霧、岩漿、火舌……,香港便要陸沉了……。後來蘭香給深水埗之虎收起來了,估計過不了半年,她便要給老虎賣到小舞苑去賺錢。

先知約翰得到這個消息,整個人崩潰了,仿如墮落到深淵,感到人世已走到盡頭,蠄蟝已爬到扯旗山頂,而香港也要陸沉了……。

故事並不錯綜複雜,賺人熱淚,但它反映了一九六O年代某階層人物的生活實況,這裏有灰色的情愛,有無所事事的小流氓,有用爛牛肉貼在大腿當腐肉騙人的乞丐,有經常擔心自己會被非禮的無知少女……,這是一九六O年代香港一角的剪影,是時代的紀錄,是極具本土特色的創作!

此外,〈泥鰍〉和〈山洞〉都值得特別一提。

〈泥鰍〉最初也發表於《中國學生周報》,後來被收入友聯出版社六十年代中期出版的短篇《新人小說選》中。《新人小說選》是當年很重要的選集,是《中國學生周報》傑作的精選,十七個短篇中包括西西的〈瑪利亞〉、林琵琶的〈褪色的雲〉、朱韻成的〈在盲門外〉、陳炳藻的〈籬邊的音樂〉、崑南的〈愁時獨向東〉、亦舒的〈鳶子〉、綠騎士的〈星落〉、欒復(蔡炎培)的〈煤生〉……等,盧文敏的〈泥鰍〉置身其中亳不遜色。

在酒樓當會計的勞先生,家住徙置區,每日過着刻板式的生活:受部長的閒氣,受同事的白眼,終日擔心柴米油鹽……。某日走過每天必經的污水溝,見到一條在生死邊緣掙扎的泥鰍,「看來溝水雖然是污垢混濁了些,但牠一離開了那死水,竟連生命也要丟了。」勞先生就是那條活在臭水溝裏的泥鰍,人生是如此無奈。這不單是勞先生的無奈,應該也是盧文敏的無奈,同時也是六十年代很多青年的無奈與痛苦。〈泥鰍〉在當年很受重視,後來還被選入李輝英和黃思騁編的《短篇小說選》(香港中國筆會,1968)。

讀盧文敏的短篇,令我久久不能釋懷的,則是一九六六年發表於《蕉風》中:那黝黑無盡的〈山洞〉。

年輕女教師楊依伊讀大學三年級時,在馬料水火車站結識某鐵路工作人員,被他誘進山洞裏强暴並懷了孕。孩子流產,她畢業後當了教師,但「山洞」的陰影卻像噩夢般纏繞着她不散,無論走到哪裏:課室、教員室、生活圈……,全是她的「山洞」。她把人分成兩個極端:校長莫神父是神,誘姦她的鐵路漢子是魔,生活上接觸的其他人,包括她自己,都是多餘的人……。最後,楊依伊鑽進牛角尖去,躺到「山洞」內的鐵路軌道上,探索這無盡的人生「山洞」,是否另有光明的一面?

盧文敏的〈山洞〉摒棄了一般順序的寫法,他先從楊依伊在教室內受學生的私語竊笑,到教員室內被同事冷嘲熱諷老姑婆,然後跳接到多年前的馬料水,然後又回到現實的操場,再轉到……。整篇小說除了時空轉換,可以說全是楊依伊的心理活動,這在一九六O年代中,算是較新的寫作手法。

〈山洞〉比他享譽盛名的〈泥鰍〉和〈陸沉〉毫不遜色,是盧文敏的傑作之一。

其他的短篇中,構思比較出色的是〈暮色〉。〈暮色〉中那位老師,愛上年紀比他少十多歲的學生,想愛卻又不敢愛的矛盾,加上那些鎖在抽屜裏的情書,組成的一段情愛,是含蓄而又朦朧的。世上有很多事,都是在未知、難知、含糊中才引人探索、發掘的,這就是小說的成功之處。

讀小說,我比較喜歡讀小說人物的心理變化,盧文敏在這方面相當出色,像〈裂鏡〉中的他,在準備出國升學前整理舊物,撿出來一張發黃,且中間用刀片割了一個洞的舊照,勾起一段粉紅色的舊夢,全文偏重他的心理描寫:

摸着這挖空的照片,就像摸着一個裂鏡。鏡雖然是裂了一點,但對於一個麻子姑娘,還可以清楚照見他自己。但照見他那把刀片挖過的洞時,就像也挖去自己的一顆心。

挖了洞的照片像裂鏡,挖洞時像挖去自己的心,很有意思。

《陸沉》內的作品,雖然全是半世紀前的創作,但,盧文敏的小說,勝在題材多樣化,不必我在此喋喋不休,打開書,不同的讀者自會讀到自己喜歡的故事!

──2016年12月

2016年12月2日 星期五

賀劉以鬯百歲華誕

文壇畫壇大師盛會 賀劉以鬯百歲華誕
鄭明仁






再過幾天,便是本港文壇大師劉以鬯先生百歲華誕,鑪峰雅集會長羅琅發起今天在太古城翰騰閣酒樓替劉公祝壽,除了一眾每週茶敘的鑪峰文友之外,特別邀請到水墨大師王無邪先生蒞臨。王無邪先生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已和劉以鬯先生結下翰墨因緣,劉先生當時在香港時報編副刋<淺水灣>,王先生客串揷畫,兩人不常見面,半世紀後今天重逢握手,可説「世紀一握」。岑崑南今天也出席,崑南、王無邪、葉維廉六十年代創辦《詩朶》,掀起一陣詩風;崑、王見面,自是不缺話題。漫畫大師董培新剛巧返港,其多年老友馮兆榮邀請他到會。小思老師(盧瑋鑾教授)乃劉公劉太多年摯友,雖然早有約會,也抽空參加。其他嘉賓包括天地圖書公司董事長陳松齡、《城市文藝》總編輯梅子、文友盧文敏、柯振中、徐柏雄、龔森泉、林樹勛、楊健思、心雪、鍾錦江等。董培新和王無邪即席揮毫,董速寫劉公夫婦席間神態,王在速寫畫上寫上「劉以鬯先生百歲華誕紀念」。盍興乎來,漪歟盛哉,敬祝劉公生日快樂!

Ming Yan Cheng臉書二O一六年十一月三十日)

盧文敏:

昨天在翰騰閣為文學泰斗劉以鬯大師祝壽,記得在台灣師大期中,投寄多首新詩給劉大師主編的香港時報淺水灣版,不久就收輯在61年大四出版的個人詩集《燃燒的荊棘》。當時崑南與王無邪的詩畫不愧是雙劍合壁,昨天也出席了,還有豪爽請客的桑白(馮兆榮),江詩岸,柯振中,都是多年老友,還有小思,鄭明仁,徐柏雄,顏承鉤,羅琅,林樹勳等文友都歡敘一堂,而最精彩是近年為金庸配水彩畫的名家董培新即席揮毫,為劉大師及夫人速寫肖像,舉座喝彩。難忘在阿樂王世瑜主持的報紙副刊,我多年寫的長篇小說全部由董君配圖,當時太忙竟從未請他飲過茶,道句謝。昨天他就坐在我身旁,說來一切都是緣,希望這難忘的奇緣之火,化為核能動力,為大家發光發熱,健康快樂。詩人繼續寫好詩,畫家畫出更高境界的畫,作家記得要寫出更為火花四射的雅俗派文學。

*************

那天劉大師壽宴,由於執筆太怱忙誤將陳松齡先生寫為顏純鉤先生,特此更正,並向陳顏兩位天地圖書猛將致歉。是日出席的還有新系文友鍾錦光,尤其難得的是兩位最年輕的才女楊健思與心雪,楊乃武俠小說名家梁羽生的真傳弟子,專心鑽研梁之詩詞作品及作藝文資料研究,最近又替新儒家大師錢穆印行《天人合一》卷冊,留傳後世。她最近經常出席鑪峯雅集每週茶敘,這是本港歷史最悠久,及每週均有談文說藝友誼活動的團體,至今已有五十七年歷史,過去曾出版多部《鑪峯雅集》過百萬字的文集,都委託陳松齡董事長的天地圖書出版,香港藝術發展局資助,如今鑪峯之友不少已仙鶴而去,千古留名,如慕容羽軍師傅,文埸猛將藍真,張初,老友林真(李國柱),林蔭等,現正急需年青一代的接班人,出身中大的健筆楊健思及與另一女作家深雪同音異字的心雪,那天掌機為董培新手繪劉公伉儷速寫畫像作記錄,兩位才女不妨考慮為香港文壇傳遞香火,繼續開拓劉公的一片藝文淺水灣及鑪峯作家新天地。

馬吉臉書二O一六年十一月三十日)

2016年11月9日 星期三

許定銘:書事雜碎之八

《小說散文》

 
(網上圖片)

在網上瀏覽,見有人提到香港一九七八年出版的文學期刊《小說散文》。這條資料說該刊是由詩風社出版,許定銘、周兆祥主編,共出四期。讀後頗有點歉疚,因我從未主編過《小說散文》,甚至一篇文章也未寫過,但它確實與我有密切的關係。

那時候我早上教書,下午在灣仔主持營業半日的創作書社,忙得一頭煙。書店在二樓,本來是層八百呎的住宅,有兩個洗手間,其中一間空置沒用。詩風社同仁說,過期的《詩風》没地方存放,要求借用我那間棄用的洗手間作存倉之用。我一口答應,因我們是多年的好友,借用空置的洗手間有何不可?而且,要補購《詩風》的人,一定要來敝處,間接增加了書店的人流,對生意應有幫助。

期間,某日羈魂等詩風之友來訪,興奮地告訴我,他們要在《詩風》以外,多出一本叫《小說散文》的創作類期刊,邀請我加入。當年我沉迷鑽研中國三十年代新文學,全力搜購絕版書刊,無心創作,只好婉拒。最後他們說明來意:反正我的書店已是《詩風》的半個總部,不如我在《小說散文》掛個同仁名號,不用科款,也不涉編務,好讓他們安心用書店對外聯絡及存倉。就這樣,我成了《小說散文》的同仁,卻從未交過稿,也未編輯過。網上的那條資料說我和周兆祥主編,不知是否期刊內這樣寫?不知有無說明通訊處在創作書社?如今無刊在手,一切都是憑記憶推想,周兆祥是《小說散文》的人,曾主編一點不奇,我則是叨光了!

《小說散文》的確出過四期,大度三十二開本,薄薄的幾十(?)頁,每期封面都是四邊用粗黑色綑邊,《小說散文》四個大字反白橫寫,置於雜誌上部,中間配幅彩色揷畫。是月刊、雙月刊還是季刊?內容有甚麼?抱歉,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只記得羈魂的〈寫馬經的詩人〉好像就發表於此。至於《小說散文》的同仁,我只記得有羈魂、周兆祥和譚福基,好像路雅和王偉明也有份?

一九八O年業主收樓,創作書社被逼結業,我通知《詩風》同仁來取回存放於我處的《詩風》,他們請了輛貨車,全數送到焚化爐燒掉,不知那四期《小說散文》是否也在那批書內?此所以多年來舊書市場上也未見出現《小說散文》?

──2016年11月

回應:

羈魂:剛找回一篇寫於1985年底,談《小說散文》舊稿(發表於《香港文學》),距今三十一年了!盼與定銘兄分享曾經很文藝的那些年月。複印稿,或許不易細閱。請諒!




許定銘:謝謝羈魂為我們補充〈小說散文〉的史料,讀後,覺得很熟悉,卻想不起是否讀過。翻〈香港文學〉的網上版,原來該文發表的第十三期(1986年1月)的香港文學專輯,我自己在那期也發表了〈從《華僑文藝》到《文藝》〉,當時一定讀過了,然而,事後卻完全記不起這回事,你看,人的記憶多不可靠!連當事人也不記得的事,局外人當然更難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朋友們,趁大家還有記憶,趕快把你們那年代的文事寫出來,作為歷史的見証。

羅馬的小說



「羅馬」是香港一九六O年代的流行小說作家,印象中他寫過不少三毫子小說,可惜現時手邊無書,也沒有書目,不敢肯定他寫過多少。問與他同輩的文友,多不知道此人,只有其中一人說:他後來移居澳洲了。

起先我以為他只寫三毫子小說,直至我買到《情人的婚禮》(香港艾夫人文藝書閣,1966),才知道他也出過不少單行本。《情人的婚禮》是本約十二萬字的短篇小說集,起先以為是三本三毫子小說的合訂本,打開一看,全書收〈一千元〉、〈聲音〉、〈黑色的愛情〉、〈星星〉、〈幽會〉、〈情人的婚禮〉、〈美美,這是你的名字〉和〈銀幕背面的故事〉等八個短篇,寫的雖然都是愛情故事,但題材甚廣,所涉人物不單是青少年男女,連竊賊、妓女、逃犯……都有。

作為書名的《情人的婚禮》是個兩男一女的讓愛悲劇:威林和佐治都很愛依蘭,但依蘭卻只愛網球名將威林。然而,威林在一宗意外中受傷,不單失去了一條腿,還不能人道。他不忍心累依蘭一生,決心讓愛。先製造機會讓依蘭恨他,並鼓勵佐治全力追求她,終於得償所願。

小說的高潮在婚禮進行的一幕:新郎和新娘幸福地步入教堂的一刻,威林躲在另一角偷偷窺看,心中淌着血和淚,默默地祝福……。

愛人結婚了,新郎不是我的哀痛,應該感動了不少青少年男女,偷偷的躲在他們婚禮一角淌淚的一幕,很有電影感。

為了更深入認識羅馬的作品,且讓我們看看其他的幾篇:

〈一千元〉寫她為了醫治他的病,決心為借一千元醫藥費而下海伴舞。另一個他却不忍心她因此而改變自己,由清雅而改成庸俗,毅然孭上債務,為她解決燃眉之急。

那天晚上十點,施薇聽了個電話,那把陌生的〈聲音〉,親切、和藹,又有吸引力。對方是施薇的仰慕者,不斷向她傾訴……,在晚晚有恆心的依時打電話來,終於打動了她的心,發生了一段愛情……。

〈黑色的愛情〉寫一個妓女某夜邂逅了一名竊賊,兩人同樣在黑暗中謀生,卻彼此不知道對方是甚麼人,在不知不覺間互生情愫,大家都決定幹完了最後一票就改過自新,豈料當夜兩人却戲劇性地光顧同一目標,一個賣淫,一個偷竊,在燈光突亮之際,爆出强烈的震撼!

〈星星〉是情竇初開的十四歲少女,他跟爺爺在鄉間為金老爺看管別墅。從美國回來的金少爺到別墅來短住休養,他對星星非常愛護,星星卻誤會他倆墮入情網,豈料少爺今次從美國回來,是跟女朋友完婚的……。

河岸的幽靜處是大河和小葉以往〈幽會〉的地方,今次是他們分隔三年後的再見面。大河幾年前離家去行船,目的是多賺些錢娶小葉過門,讓阿媽安享晚年。豈料大河遇到的是個騙局,他終於因偷運毒品被判入獄十年。三年後的今天,大河越獄到此與小葉見面,以為可以和她雙宿雙飛,但,世事已大變,小葉已嫁人,阿媽亦已死去,大河……。

他遲到了,一下車立即衝進大厦的升降機裡。霍地燈熄了,升降機也停了,只有他和她在那裡。他們打開話匣子,侃侃而談,由陌生到熟悉,到互相愛慕,愛美的他說〈美美,這是你的名字〉,豈料升降機門打開,燈光亮了,他看到一個非常醜陋的少女……。

〈銀幕背面的故事〉有詩意的日落海濱,有小石屋,有養鴨的小漁塘,他和她在此邂逅,隨即墮入愛河,互訂終生……。豈料女的是母親的搖錢樹,把她送到醜惡的娛樂圈去。

從這八個短篇看,羅馬筆下的主人翁盡是愛情悲劇人物,他或她,都是孤單、寂寞,渴望得到愛情的可憐蟲,像〈聲音〉中的施薇,居然可以與陌生人在電話中談話而愛上從未見過面,不知是個怎樣的人,甚至晚晚等候他的電話;〈黑色的愛情〉中的妓女和竊賊,在夜店中搭上,只飲了幾杯酒,就可以決定為了愛而改變自己,未免兒戲;〈美美,這是你的名字〉中一對未滿二十歲的少年人,竟可以在短短的停電的升降機內,由對話而對從未見過面的人愛得要生要死……,真是匪夷所思,難道那年代(1960年代初)的少年男女真是寂寞得如此放蕩,或美其名浪漫?對不起,我正是那年代的人,却從未見過這樣的人物,或許,此即是小說中的誇張描述!這才夠吸引力?

後來在《情人的婚禮》的封底還發現有「羅馬文藝叢書的書目」列出了:《十字架下的戀情》、《再見.安妮.再見》、《曲終》等三種,不知曾否出版?

──2016年11月

2016年10月28日 星期五

鄭慧在《婦女與家庭》所發表的作品





一九五八年四月十二日的早晨,一輛綠色的汽車把一對新婚男女載過海到香港婚姻註冊署,隨行的只有新娘的姐姐姐夫和另一個證婚人。新娘沒有披紗,穿著一套簡單樸素的便裝,甚至連耳環也不戴,一行人在婚姻註冊署只逗留了半點鐘左右,便完成了結婚手續。新娘雖然堅持婚禮樸素簡單,當天晚上還是免不了在九龍香檳酒樓宴開十多桌招待親友,席上向這對新人祝酒的包括了環球出版社的社長羅斌和為新娘子的著作畫過不少封面插畫的畫家丁岡。翌日,這對新婚夫婦就去了澳門渡過了幾天安寧的日子。

「不錯,我認為你的主意是最實際的,在香港,有些人收入不多,卻為結婚用去一大筆錢,只不過是為了虛浮的面子,到後來不但把辛苦積來的金錢全部用去,甚至還負上了一身的債務,以致弄到生活苦不堪言,這那裡犯得著呢?所以我總覺得,提倡旅行結婚是最好的辦法!」

這位新娘子後來在一九六八年首次為《婦女與家庭》創作短篇小說時,顯然地以自身的經歷和想法融入了其小說創作中。女作家從小在上海長大,一九五零年到港,曾經在醫務所工作,是《西點》雜誌的當家花旦,會從事寫作卻是很偶然的。一九五八年四月廿八日,婚後半個月,女作家在香港機場一直到影星葛蘭把一座金禾獎交到她手中後,女作家才知道其被搬上銀幕的作品獲得了最佳編劇特別獎。正如女作家善用生活瑣碎小事獲取靈感創作作品,《四千金》的最初創作動機,也是因為從《四千金》裡的四姐妹的名字開始的。創作初期,女作家服務的醫務所裡有一位女醫生,英文名字叫做希達(Hilda),同事中有一位護士西名叫Hazel,剛巧有一天來了一位名叫希倫的女病人,女作家靈機一動,把幾個人的名字,再添加一個,串起來寫了一個四姐妹的故事;希達、希倫、希棣和希素(Hilda,Helen,Hedy,Hazel)。名字想好後,女作家和姐姐商量,把四姐妹寫成一篇短篇小說,敘述四個不同個性姐妹的故事。

女作家的姐姐是她寫作時共同討論策劃的好夥伴,女作家在文藝界上的成就,姐姐功不可沒。可惜的是,姐姐本身的事業也太忙,能夠幫助的時間太少。許多年後,其姐回憶:

「其實她還有一本講空姐生活的小說,也是寫得很好的;可惜我記不起書名。」鄭慧舒繼續說,「因我早年在航空公司辦事,對空姐們的生活有深切的了解,便把題材給鄭慧,讓她寫了本往返飛三地的空姐的小說,好像是:香港、台灣、……呀,記不起來啦!是四十多年前的舊事……。」


從一九五八年《西點》雜誌到一九六九年《婦女與家庭》雜誌的訪談,訪問稿不約而同地都說女作家生性好靜,不愛應酬和名利。一九六九年,女作家的小孩九歲半,女作家就如其他家庭主婦一樣,熱愛家庭操作,其時女作家的寫作事業已大不如五六十年代的巔峰期。當問及女作家當下最擔心的是什麼,比如事業、家庭、甚至夫婦之間的愛情,女作家搖了搖頭,回答得很幽默:我什麼都不擔心,只是擔心兒子的學業,因為他的記憶力也像本人一樣不好。

這位曾經風靡東南亞的流行小說女作家名叫鄭慧,本名鄭慧嫻(1924–1993),姐姐名叫鄭慧舒。其姊鄭慧舒說鄭慧自覺已「江郎才盡」,故很早封筆。許定銘不以為然,說一個作家在最紅時封筆,原因一定不簡單,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許定銘2000年寫鄭慧的時候,只曉得鄭慧最後發表作品於一九六六年的《海光文藝》。鄭慧舒接見許時已年過八十,記憶當然或有出入。鄭慧確有一部作品《香港‧台灣‧香港》,列為環球文藝第十號,出版於公元一九六八年五月四日,三十二開本,售價五角。可是故事不是關於空姐們的生活,而是關於失憶症。從六八年到七零年初,鄭慧陸陸續續在《婦女與家庭》發表了數篇短篇小說(一期完小說),作品發表區隔時間越來越久,完全不再如《西點》全盛時期創作長篇小說。當時在《婦女與家庭》創作長篇小說的女作家是一位新星。這名新星就如鄭慧,往後作品無數,影響一個時代的香港流行小說和東南亞的眾多讀者。當然,這可是另一個故事了。

鄭慧在《婦女與家庭》所發表過的作品列表:
10/02/68–戀愛‧結婚‧夢
10/04/68–金屋疑雲
10/06/68–大姐恩琴
10/07/68–石榴裙下
10/08/68–橫財
10/09/68–聖誕禮物
25/02/69–合家歡
25/04/69–香車美人
25/06/69–我們要結婚
10/01/70–丈夫‧妻子‧秘書

Books on a tree 樹上書屋臉書專頁二O一六年十月廿三日)

許定銘回應

我時常都說:我寫香港文學志在抛磚引玉,因為這麼艱深的工作是不可一蹴而就的,必須集群體的力量才能有收穫。即如鄭慧,一九五O及六O年代她是個全港知名的作家,但日子一久,就沒有人知道她是誰了,必須有人走出來扯頭纜,才會再受人注意。我做的就是這樣的工作,難事起了頭,往下去就該有人接手。

謝謝「樹上書屋臉書專頁」為我們找出鄭慧在《婦女與家庭》所發表過的作品,這是我所不知道的,而且,我也相信鄭慧還有很多作品是尚未出現,等待大家發掘的。

我在〈鄭慧和她的作品〉中,曾列出她在《藍戀》書後的小說書目,有三十二種,事實上那肯定是不齊的,那只是我手邊隨意抄出的,當然要靠有心人去補充,表列,為研究者提供更完善的書目。

近日三毫子之風吹得甚烈,鄭慧就寫過不少,盼有心人動動筆,整理一下她的三毫子小說書目。

2016年10月27日 星期四

鄭明仁:劉以鬯與《 三毫子小說 》

劉以鬯一九六二年寫作《酒徒》時情形

一批絕跡江湖半世紀的本土通俗文學刋物,近日忽然在旺角新亞書店出現,消息傳出後隨即在本港藏書界引起一陣騷動,很多人趕在拍賣前48小時內上書店朝聖,小思老師(盧瑋鑾教授)賞書之餘不忘用手機把部份封面拍攝下來留念,因為這批刋物拍賣後又不知會隱身何處,可能要塵封50年後才再出現。遠在美國度假的香港著名藏書家和書評人許定銘時刻記掛拍賣結果,叮囑筆者第一時間通知他。10月15日傍晚,這批262本舊書以港幣$46000成交,由本地一間大學投得。許定銘獲悉後在電話留言:「好嘢!居然有人出咁高價競投,香港文學有希望了!」究竟這些「古董」是何方神聖,竟然驚動這麼多藏書界高手垂注?簡單來說,它們有三個特點:(一)全部是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的香港三毫子小説最早版本,分八開本和16開本兩種,後來坊間所見的幾乎全是32開本小書;(二)總數多達262本,一次過推出,前所未見;( 三)其中有20多本是別出一格的八開本,橫直度是26•5cm x 34•5cm,比A3紙尺寸畧小,罕有程度尤甚於其餘200多本(16開本,20cm x 27cm),最珍貴的兩本是文壇大師劉以鬯的早年作品:《 藍色星期六》和《 蠱姬》。

《小說報》和《環球小說叢》同樣是三毫子小說,版面大小不同。

劉以鬯在《小說報》刊登的小說

在介紹劉以鬯這兩本作品之前,首先讓我們簡單回顧香港三毫子小説的歷史。如果説羅斌是香港「三毫子小説之父」,應無疑義;1949年大陸政權易手之前,羅斌已在上海出版雜誌《藍皮書》,刋登偵探詭異小説;後來羅斌南下香港,隨身有幾本舊的《藍皮書》和一篋作家的文稿。1950年5月羅斌成立「環球出版社」,恢復出版《藍皮書》;當時的出版社祗是一間板間房,食宿辦公全在裡面。羅斌的創業名乎其實是蓽路藍縷,由於經營有方,《藍皮書》給他帶來第一桶金,不久便在上環新街開設「環球印刷所」,陸續出版多份雜誌,《環球小說叢》就在這時面世。羅斌很快便網羅了香港多位作家替《小說叢》寫稿,幾乎全都一紙風行。《小說叢》每期祗刋登一篇小說,20頁共四萬字,每册三角,香港人叫三角做三毫子,坊間乾脆就叫這些小說做《三毫子小說》,這就是三毫子小說的起源。羅斌逐漸成功開拓他的出版王國,繼「環球出版社」後,1959年創辦《新報》,這時,羅斌集報紙、雜誌和通俗小說於一身,著名的「一雞三味」於焉而生。所謂「一雞三味」是指首先安排名家的小說在《新報》副刋連載,然後在旗下雜誌重刋同一篇作品,最後結集成單行本發售。這些單行本歸入《環球文庫》系列,售價提高,取代《環球小説叢》三毫子小說。

因為「環球」三毫子小說廣受歡迎,其他出版機構也就加入競爭,比較著名的有「虹霓出版社」,它出版了《小說報》,劉以鬯是其中一位重要作家。另外一份三毫子小說雜誌是徐寧主編的《ABC 小說叢》,再加上《海濱小説叢》,幾乎每周都有幾部三毫子小説出版。今次拍賣的262本書之中,上述出版社都有代表作品。三毫子小說的盛行,除了協助部份文化人解決吃飯問題,也令很多作家成為小說界的名牌。《環球小説叢》由於得風氣之先,旗下名作家陣容最鼎盛,他們包括:楊天成、龍驤、鄭慧、史得(即是高雄、三蘇)、潘柳黛、依達、黃思騁、司空明、歐陽天、張續良、夏易、易文、路易士、喬又陵、杜寧、上官牧、上官寶倫、羅蘭……等等。《環球小說叢》的三毫子小説是什麼時候結束呢?對「環球」小說素有研究的許定銘指出,《環球小説叢》1960年12月29日出版的第180期的《兄妹奇緣》是「環球」最後一本三毫子小説,「環球」三毫子小說年代便告結束;從1961年1月開始,改為推出三十二開本的《環球文庫》流行小說,每册四角。

一度與《環球小説叢》分庭抗禮的《小說報》,由「虹霓出版社」出版,「虹霓」的來頭很大,註冊老闆是黎劍虹,她的丈夫梁寒操曾任國民政府宣傳部長,且是國共重慶和談代表之一,1975年去世前仍出任總統府國策顧問。「虹霓」的幕後老闆其實是美國政府,五十年代冷戰時代,美國致力在香港建立反共橋頭堡,不惜撥出大筆美金資助很多機構出版反共宣傳刋物,「虹霓」就是「美元文化」產品。《小說報》是虹霓出版社的主力刋物,由於有美元撐腰,所以《小説報》一開始便可以出重酬邀請名家寫稿。劉以鬯夫人對筆者説,是作家董千里代表黎劍虹力邀劉以鬯供稿,當時劉以鬯還在新加坡報舘任職,因為稿費高,於是寫了《星加坡的故事》寄到香港,這是他替《小說報》寫的第一篇小說。1957年劉氏夫婦返港後,陸續替《小説報》寫了好幾篇小說,包括今次新亞書店拍賣的《藍色星期六》和《蠱姫》。劉太說:「劉以鬯的三毫子小說主要是在《小說報》發表,內容都是講男女愛情,只是橋段場景不同而已。」

筆者嘗試透過《藍色星期六》和《蠱姫》這兩部四萬字中篇小說,分析劉以鬯的三毫子小說風格,加上劉太的補白,是難得的一次「穿越」機會。《蠱姫》故事的主角唐家駒,是20歲的砂朥越土生華僑,他透過書信往來認識K埠(香港)筆友畢露露,雙方透過書信裏互生情愫,唐家駒不惜違背母命來港相會,豈料美若天仙的畢露露竟是犯罪集團成員,集團專門透過徵友方式誘騙東南亞富二代來港,然後設計圈套製做藉口勒索他們,要家人滙款贖身。故事橋段不算新鮮,但劉以鬯講故事的手法非同凡響,小説開始是:「電話鈴响了。唐家駒從朦朧中驚醒,拿起話筒----畢露露給人謀殺了!」跟着有人敲門,彪形大漢出現眼前,「大漢怒容滿面,開始板動鎗機掣──」劉以鬯這個開場白很有電影感,他先把主角唐家駒置身死地,然後才倒序介紹唐家駒出場。當唐家駒來港相認畢露露後,已慢慢墮入美人計圈套,犯罪集團把他關在畢露露家裏,卻被露露的妹妹玲玲暗中放了,匪徒追蹤至唐家駒的酒店用槍指嚇要挾持他離開,尾隨而至的玲玲從後用刀猛捅大漢救出家駒,玲玲以為殺了人逕自去警局自首。畢露露因為辦事不力給集團殺死了。集團對家駒窮追不捨,幸得和集團相熟的女子顏雙梅協助匿藏,兩人決定飛回砂朥越結婚,此時卻收到砂朥越滙來5萬元,這筆錢是早前要替玲玲還款給集團的應急費用,現在已不需要,家駒打算用來買鑽戒給雙梅,但雙梅不要,雙梅為什麼不要?各位請留意劉以鬯這樣寫道:「雙梅不要,雙梅認為應該捐給從大陸逃出來的難胞。」這也是小説最後一句。這句話明顯和整篇小說講男女愛情、驚險奇情的風格不協調。筆者特別為此請教劉以鬯太太,劉太對此作出權威解說:「虹霓出版社一開始就要求劉生寫反共小説,但劉生拒絕,劉生話唔搞政治嘢。不過,出版社講得多時,劉生間中都會在結尾時應酬一兩句。」這就解答了上述不協調之謎。

劉以鬯每篇小說都以佈局精妙見稱,《蠱姫》也不例外,幾個女主角輪流出場時讀者都無法猜到她們的真正身份,屬正屬邪,要到最後才揭盅。小說另一個特點是以演義式講故事,一浪接一浪,但頭尾相呼應又做到天衣無縫。劉以鬯另一篇三毫子小說《藍色星期六》寫男主角入馬場賭馬而發生的一場畸戀。男主角多次到售票處落注時都遇見同一個穿藍色旗袍的美女(夏莓仙)要求順手幫忙買馬,落注的馬每次都跑出,但每次想交還彩金給她時,她不是拒絕就是像鬼魅般失蹤,有家室的男主角此時卻愛上了她,後來根據夏莓仙留下的卡片按址到訪,竟然在屋內發現夏莓仙的小墓碑,夏的老家人說她在馬場輸了很多錢,連累丈夫破產,夏自殺死了,丈夫後來也跳海死了。讀者看到這裏,都相信男主角肯定在馬場「撞鬼」,故事到此應該結束,豈料劉以鬯妙筆一揮,四年後男主角又在馬場重遇夏莓仙,她根本沒死。夏莓仙説因為男主角很像她死去的丈夫,她為了贖罪,故意跟男主角來往,讓他贏錢。在家立墓碑只是自己爛賭輸了巨款無面目見丈夫,假裝已死,不料丈夫傷心過度跳海自殺死了……。後來男主角拋棄髪妻與夏莓仙結婚,女主角婚後認為已經成功贖罪,對男主角失去興趣,一刀兩斷結束這場畸戀。

劉以鬯描寫的馬場氣氛像實景一樣,劉太有這樣的形容:「劉生早年經常入馬場賭馬,對每隻馬都很有研究,但十賭九輸。」「唔單只馬場,劉生描寫夜總會、舞廳的場景同様出色,他在舊上海時已常常到百樂門夜總會蒲。」劉以鬯描寫女人心理非常到家,劉太説劉生很有女人緣,在認識她之前,有大批女士在追求他!難怪劉以鬯寫女性寫得那麼絲絲入扣。劉太在這裏公開一個多年的秘密:「劉生在追我之前,一個香港女歌星(後來很有名氣)到新加坡登台時認識劉生,非常仰慕劉生,女歌星回港後幾乎每天一封情信寄到新加坡,這些情信現在還由我保管着呢。」



(作者鄭明仁為香港資深傳媒人、北京大學歷史系碩士)

(原刊《明報》二O一六年十月廿六日。謝謝鄭明仁先生提供文稿與圖片予本網發表。)

附錄:

「環球小說叢」
馬吉


《西點》雜誌內的廣告

環球是出版言情小說的老大哥,首先是「環球小說叢」,然後是「環球文庫」,接着是「環球文藝」。「環球小說叢」十六開,每冊十九頁,約四萬字,售價港幣三角。香港人稱三角為三毫,故稱三毫子小說。許定銘曾有研究,說「環球小說叢」第一七九號是呂嘉謨的《不了情》,出版於一九六零年十二月十九日,當中有廣告說由在一九六一年起,每十日推出一種三十二開的「環球文庫」,每冊四角。其實早在十二月一日出版的第二七八期《西點》雜誌內,已有廣告說會在一九六一年推出「環球文庫」。於是一九六零年十二月廿九日出版的《兄妹奇緣》(羅蘭著),便是「環球小說叢」,也是環球三毫子小說的最後一期。這「環球小說叢」第一期,是鄭慧的《歷劫奇花》,惜不知出版於何時。(《兄妹奇緣》和《西點》雜誌的廣告書影借自書友,謹此致謝。)

2016年10月26日 星期三

吳煦斌


細密柔光:與吳煦斌筆談
整理:鄧小樺
統籌:冼偉強、袁兆昌
編輯:袁兆昌

編按﹕香港作家吳煦斌,在秋冬之間再版著作《牛》。香港文學生活館為吳煦斌佈展,並邀請各藝術家以雕塑演繹吳煦斌作品。本版邀請香港文學生活館合作,由策展人鄧小樺訪問吳煦斌,談談寫作緣起與近年生活,並訪問初為《牛》出版的許迪鏘、再版的出版人林道群,談談香港文學出版狀况,並刊出吳煦斌一首寫於一九七五年、從未發表的詩作,重現作家文青時代的游藝生活。
…………………………………

第二屆香港文學季以「文學好自然」為題,文學館希望藉此機會向香港作家吳煦斌致敬,因為她是香港文學中書寫自然的一個重要高度。吳煦斌傾向離群索居、從世人的視野中消隱,但我們知道很多讀者都想知道她更多事情,於是採用了筆談的方式,以簡單的設題,意在誘作家寫作,如此可讓讀者直接進入吳煦斌的文字世界。吳煦斌的文字簡樸深邃,對一字一句都予以精微雕刻;文學館的《恍惚的、遙遠的、隨即又散了》展覽小冊子,吳煦斌就默默地將文字全部修訂了一次,與初版有相當大的差異。比如她說,修改是傾向讓文字更輕,像把一處象徵死亡的「蒼蠅」改為「風蠅」,因為她覺得現在的文字都太濃重太想得到注意了。這種對於文字觸感的敏感天賦,能給予我們很大啟發。

本來設問多關於生活,但後來我們發現,吳煦斌更喜歡談論遙遠的事物;想到要請她多談對文學和藝術看法時,篇幅已有點不足。只好以侍來者。無論如何,經歷筆談,我們發現吳煦斌其實真的善於回答任何問題。而她始終以近乎孩童的目光,一種原初而樸素的方式,帶我們進入遙遠的世界,面上拂來是細密的柔光。

■ 吳煦斌□ 鄧小樺

回到寫作的原初

□ 你是如何開始寫作的?

■ 開始時是一些影像和事件,或朦朧的感覺,但沒有多少意見,我早年是沒有什麼意見的,想記憶留着;後來記憶重疊了,看不清楚,便寫出來,希望不會失去。通常是寫在母親寫單據的紙上,淡米黃色,長長的,約四吋乘十二吋,很薄,可以一疊用線穿好,捲起來,像古代的捲軸,我常想我是在上面像詩人題字。後來所有捲軸都失去了。

□ 為什麼喜歡寫叢林?

■ 父親是從新加坡來的,他是沉默的人,很偶然會談到他從前家裏的莊園,前面是無盡的綠色,後面是小山和叢林,躲在裏面大人再找不着。他後來在海上工作,仍是想着叢林,回憶裏有很深的懷念。我想這便展開了我對叢林的夢,迷惑的,不可抗拒的,有它自己的法則和儀式。

□ 你的作品中,時常出現「父親」的高大形象,而叙事者「我」則常塑造為孩童的眼光,請問這有什麼深意嗎?

■ 我父親是高大的,六呎。幼年我常站在他腳上讓他帶我行走。用孩子的目光看世界是因為他們的心中充滿淳樸的尊重和驚訝,還沒有既定的觀念。他們或會害怕,但沒有嚴厲的抗拒,他們會接受自然運行的規律而感到安心,世界對他們仍是美麗的,可以信任的丶觸摸的丶親近的,而他們是那麼可愛。

□ 對你而言,寫作最重要的是什麼?有沒有特別的寫作癖好如必須用墨水筆、必須用紙起稿等?

■ 我寫作沒固定的紙筆丶時間丶地點丶姿態,只有思想,但有時它不知跑到哪裏去了,軌道都轉了方向,無影無蹤。有時又閃爍不定,不知該注意哪一點,終於消隱。不過現在已經沉寂了許久,一片漆黑,在海洋裏。

心裏留存的文字與畫面

□ 喜歡李維史陀嗎?據說〈一個暈倒在水池旁邊的印第安人〉是以李維史陀《憂鬱的熱帶》中的一個新聞細節發展而來的?可以說說你對李維史陀的感覺和想法嗎?

■ 李維史陀是我很喜歡的人類學家,《憂鬱的熱帶》是我很心愛的一本書,很普魯斯特,有點喬哀思,都是我非常喜歡的作家。他寫在火堆的灰燼旁睡覺的赤裸的印第安人有一種人性的溫柔,這令我很震撼,他寫海洋帶着森林強烈的氣味對我又是多麼親切。但〈一個暈倒在水池旁邊的印第安人〉不是從《憂鬱的熱帶》來的,雖然書裏亦有短短一段提及一個暈倒在加州城市的印第安人。我的故事取材自美國一九一一年的一則新聞,形式卻是受李維史陀最不喜歡的沙特的《嘔吐》啟發的,六O年代他對存在主義有多麼嚴厲的批評啊。但我覺得《嘔吐》的主角沉默地看着七葉樹思考人的本質丶坐在餐廳聽隨時在時間裏中斷又不可阻擋的爵士音樂時,亦有一種人性的溫柔。他們是兩個如此相異的人,卻又錦瑟無端地默默啟發了我,讓我在混亂中輕輕地建立了細微的秩序,這是我常感到有點不能明白的。

但小說的寫作卻另外有小小的故事。八O年代初一天在UCSD宿舍裏郵差派來了一包裹書,上面有地址卻沒有名字,亦沒有回郵資料,我說不是我的,郵差笑笑說:Keep them。我便留着了。裏面全是關於印第安人的書,有一本叫Ishi,寫Yahi族最後一個印第安人。Ishi是人的意思,我便拿Ishi作主角的名字「以思」,因為殖民者都不當印第安人是人類,尤其在巴西和非洲,他們因偏見及無知摧毁了無數的文化和生命,印笫安人要在毁壞的邊界掙扎生存,許多種族滅絕了。這是歷史最悲哀的一頁。以思最後離開了西方的文明,保留了自己的尊嚴。

□ 噢,竟然誤會了你是李維史陀那邊的……你明明是跟沙特比較親的才對,你翻譯過沙特的《嘔吐》。可否多談談為何選譯這本書?你喜歡《嘔吐》的哪些部分?你在世界裏也曾經有那種強烈的不安嗎?

■ 我是不喜歡「嘔吐」這譯名的,Nausée是胸中翳悶的一種感覺,虛浮的,翻騰着,抑制着,還不能吐出來,有點暈眩,慢慢折騰着你。但因為差不多是定譯便不能改了。我初看《嘔吐》的時候剛過了青蒼的少年期不久,仍然迷惘不安,心裏懸盪着,讀到沙特寫事物都脫離了名字和意義,而他在赤祼的物象中飄浮,沒有過去和將來,只有微塵一般把握不住的現在,我是感覺多麼的接近。我們都要不靠倚傍的給自己的生命作出決定,但我能為我的決定負責嗎?我可以逃避嗎?我是不能肯定的。書是美麗的,憂鬱的,孤獨的,但仍帶一點點希望,「在寒冷森黑的海面上有太陽淡淡的閃光」。我青年時是把這句話寫在筆記本子上面的。最後主角羅昆丁離開了死寂的小鎮和人物,乘火車往別處去,他想寫一本小說,寫一些還未存在的事物,希望寫完之後會比較接受自己。幾年之後我是寫了小說了,也寫了一些不大存在的事物,但到現在還不多大接受自己。很奇怪沙特是這樣默默影響着我,我小說中城市的男子都帶點羅昆丁的猶豫憂傷,對一切都是不能肯定。

□ 對於遠古的、滅絕了的事物,我們不禁會有追尋之心。然而這追尋又不免總是面對失落等等負面結果。你對此有何看法?

■ 我們是不該對遠古的事物失望的,它們的存在超越我們認知的範圍,是我們心中的固有觀念有所偏差罷了。我們若抹去既定的藍圖,用未受規範的目光觀看,便一切都不同了,我們會有新的思想,新的轉變,前面是全新的路。在〈牛〉裏童最後亦是重用言語溝通,進入真實的世界,肩負新的責任。

□ 可以多談談你喜歡的書、藝術家和電影嗎?

■ 書很多都是我很喜歡的。最早給我深刻印象的是《奧德賽》和《浮士德》中譯,都是在大會堂兒童圖書館借的,硬皮棕色,上面有金色刻印,很漂亮。《奧德賽》有很多木刻插圖,不知道印刷還是刻意,很多幅裏人的手腳都是和身體有點脫離的,更是mythical,很不真實。海妖的頭髮佔了整個海面,我後來學會了一隻歌是關於海妖的,Loreley,很美麗的歌,但朋友說我唱的時候是海多於妖,不可以迷惑人的心,什麼都給低沉的海浪埋藏了,聽不清楚。《浮士德》是中英對照,只有第一冊,中譯跟英譯一樣大部分是押韻的,唸起來很像唱歌,有時唱得很高興,忘了書在說什麼。

藝術家是喜歡梵谷和孟克的,他們都是受精神的困擾,都說過希望用色彩解釋生命,畫裏亦都有很多漩渦和暗湧,也畫過很多自畫像。但他們一樣而不一樣,梵谷的柏樹和星夜是漩向無限的,向天空,或看不見的遠處,他最後的麥田仍是有路的,只是朦朧中斷了,他的顏色到最後仍是明亮斑駁。而孟克的漩渦從上面壓下來,血紅色,或黯黑的從畫的四周旋進來,人們在層層重壓下都逃不出去。他的星夜是全黑藍色,星星是微弱的白點,終於看不見。我有一個《呼喊》的充氣人像,泄氣的時候彎身下去,更是焦鬱無助。但孟克活到八十歲,比梵谷多四十三年,晚年更是平靜和諧。我為什麼這樣喜歡他們,我也不大明白,不一樣的人啊。

電影我喜歡Wings of Desire,天使在美麗的圖書館守護喜歡書本的人,後來一個天使愛戀一個漂亮的女子,成了人,仍在守護。我喜歡天使,我喜歡圖書館,我喜歡守護的人。

一點關於生活的事

□ 如果覺得鬱悶,你會怎樣呢?

■ 鬱悶?我與它是不相往來的。時間都不知逃到哪裏去,有很多工作還沒有完成,很多書只開了頭,里爾克寫羅丹只看了一半,Modiano還沒碰,電影也看不及,只看了Julietta,Malik便下了畫,達文西紀錄片又不知道在天角哪一方。

□ 喜歡吃什麼食物?

■ 喜歡桃子,受聶魯達影響呢,還有甜麵包丶鮮果蛋糕丶蝴蝶餅丶丹麥穌丶牛油卷丶椰絲餅丶檸檬曲奇丶朱古力丶L'éclair丶墨西哥薄餅……

□ 你好像喜歡吃甜的食物?用流行的說法,人們嗜甜是因為他們希望感到生命是甜美的。

■ 也不是希望甜美啊,是它們好吃,不甜的也很好吃,像烤羊。我們從前在樓下一爿小小的新疆館子吃了一整隻很美味很美味的烤羊,外面燻黑,裏面白色,還有微黃的汁液流出來。我們用手撕來吃,像原始人,指頭都染黑了。後來店主給小小的原始人女兒送了一頂很漂亮的彩色新疆小帽子,上面有小小的鈴子掛着,她開心了許久。

□ 說起香港,你會想起哪三種植物?可否向我們形容一下它們?

■ 香港是全部的植物、動物和埋藏的化石。象徵是困難的,簡單的名字形容不來,尤其在這急劇變化的時刻,所有邊界都模糊了、重疊了,像陌生的語言互相碰撞,又互不認識。

□ 哈,其實只是想借你的口去介紹讀者認識香港的植物。

■ 許多植物我是略去名字的,只記着它們的形狀和特性,因為許多名字的意義跟它們的本身是不相符的,像覆盆子,怎樣看也不像覆轉了的盆子啊,尤其仍有葉子的時候,顏色又不會那麼漂亮。而鴉膽子也不是完全黑色的,但真正的烏鴉膽子是不是黑色的我又不知道了,我沒有捉過烏鴉。所以我是很壞的嚮導,隨意奔馳,不知把別人領到哪裏去了。

□ 如果遇見一條蛇,我們應該怎樣做?你會怎樣做?

■ 跑啊!在城市裏我是不知道怎樣做的,但我在野外真的捉過小蛇。我用長方形的小陷阱捉小動物,裏面放燕麥,有時小蛇會爬進去,進了去便出不來。早上整理陷阱時會聽見嘶嘶的聲音,我用長樹枝微微推開小門,牠便會衝出來,多是棕色的,肚子淡黃,不到一尺長,有時會捲着樹枝不放,這時是最危險的了,會捲到手上來啊,便立刻摔開樹枝跑!我也吃過燒蟒蛇,可能不是蟒的,而且不大,但有點像。牠蜷在離我實驗地方不遠的一爿小餐館前院一株尖尖的Yucca旁,一動也不動,有點魔幻。店主把一隻膠桶子蓋着牠,上面壓了兩張椅子和幾本重重的書。第二天牠也沒有動,店主便把牠放在覆蓋着牠的膠桶子裏,上面淋些龍舌蘭酒,切開用鹽燒來吃。牠的肉白色,甜甜的,像大白磨菇的莖,一絲一絲。

□ 如果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要向暗戀的人談及一種動物,來表達情意,你有什麼建議呢?

■ 二十歲?暗戀?動物?情意?怎麼建議啊!我們的時代多是送書的,又多是《小王子》。我有一個美麗的朋友,彈圓底五弦琴的,常穿白色的裙子,她有一書架的《小王子》,什麼語文的都有,荷蘭文也有兩本。但她常常覺得自己只是圓玻璃蓋中的玫瑰,人們終會看見其他花朵的。後來便再沒有她的消息,她是刻意消隱了。一次我看見她坐在山下一所屋子的長椅前,看見我便別過頭去。美麗的人多是不快樂的。所以我很快樂。

□ 最近有什麼「細藝」?

■ 「最近」是填滿了,「藝」也不是很「細」,有些是頗複雜的,要謹慎的思考。「將來」卻是有一些計劃,要繼續西班牙文丶法文丶陶瓷丶木工……什麼都只學了一半,太Calvino不成的。

□ 現代常說伸張自我,虛擬年代的自戀更是普遍,你覺得自我該是怎麼一回事?

■ 虛擬的世界因為不用負擔後果,自我是無限膨脹了,亦因為要在無盡的電子信號中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態度更是強悍。伸張自我是可以的,說話努力讓人聽見是可以的,我們都是一樣,但不必要求全部的人接受啊。不接受我們全部的言論,不是便成了我們的敵人啊,那太布殊了吧。我們可以找思想相近的朋友,但也毋須攻伐相反的方向。虛擬世界的群黨,因為互相鼓勵,很容易產生一種超乎常態的激動,對某一種個人的取向,某一個不喜歡的民族,由最初的嘲笑鄙夷,很容易變成深切的仇恨,擴散到真實的世界,就變成暴力的襲擊了,我們在校園、在街上都見過了。受害者做過什麼呢?不過是表達一種取向,屬於某一個民族了罷。

關係與溫度

□ 可否告訴我們最近的一個夢?

■ 我很少夢的,我幼年是無夢的孩童,後來的夢很多是關於奔跑,或是飛翔,或是我只記得這些,不斷的飛奔,沒有阻礙,沒有停頓。有時從窗戶衝下來,又翻飛上去,像龐大的鳥,飛在風裏、雲裏,很愉快,好像無所不能,醒來也有瀟灑的感覺。但我不會分析夢,分析了便感覺不到了。我是簡單的人,一切都不會太複雜,也不會太擔憂。

□ 失眠的時候你會做什麼?

■ 我也很少失眠的,到差不多的時間便累了。失眠╳╳去?我可不可以填「睡覺」?或吃一塊美味的果子曲奇,便睡着了。

□ 如何保存回憶?

■ 我想回憶是很難隨意保存的。李維史陀說他需要二十年的遺忘,才能與早年的經驗聯繫,二十年中他一直不明白它們的意義,也沒有欣賞它們的特質。或許我二十年後才清楚明白現在說什麼,才知道每句話隱藏的含義,看清楚潛伏的影像,但那時候可能我什麼都記不牢了,朦朦朧朧,只懂笑。

□ 可否說說你跟孩子的關係?

■ 我比較像他們的玩伴多於他們的精神導師丶生命教練。傅雷我是當不來了的。他們很早便養成獨立的個性,很能適當地抉擇。我們談很多話,我參與他們學業丶事業的討論,但重要的生命轉折都是他們自己安排的,他們很清楚自己的改變和思想發展,我只在旁邊協助。兒子是念應用心理學和psychometrics的,女兒念天文學和音樂治療,現在他們的工作和學業都跟醫院和治療有關,我們心裏都很高興。有時我會對他們說:你們好是我潛而默化呢,是不是?是不是?快說!快說!他們便會說:是!是!

□ 在這次再版及文學館的展覽完結後,你接下來大概會做什麼?有什麼計劃?

■ 再版和展覽都是牛津和文學館這幾星期的辛苦工作,我什麼也沒做,只校對了一點,所以之前之後都沒有多大分別的,都是編書丶看書丶看電影丶乘飛機。但這幾星期發生的事,遇見的人,都是令人愉快的。

(部分圖片由香港文學生活館提供)

《明報》二O一六年十月廿三日)

做好能做的事──訪問林道群
曾卓然


牛津大學出版社最近再版了吳煦斌的小說集《牛》,這部小說集最初由素葉出版社於一九八O年十二月出版,一九八七年台灣東大圖書公司再以此為基礎出版了《吳煦斌小說集》,其中新增兩篇故事。牛津版的《牛》結合素葉和東大兩個版本,重新編校,吳煦斌親自作了不少修改,可說是呈現吳煦斌小說藝術最完整的一個版本。書的封面由吳煦斌兒子梁以文所繪,猶如洞穴中的壁畫,呈現初民般的質樸,與書中小說的主題和風格相當切合。

資深出版人林道群先生,擔任牛津大學出版社總編輯多年,是《牛》再版的重要推手。他和也斯早在八O年代相識相知,九O代再於機緣巧合下開始和也斯合作。牛津出版了也斯相當多的著作,都是林道群與也斯合作的成果。林道群回憶,九O年代在地鐵站交收文稿時,那女子便是吳煦斌。

在林道群的印象中,吳煦斌的話不多,與也斯的侃侃而談成有趣對比。二O一二年也斯獲選為香港書展年度作家,牛津亦正籌備出版他的幾部作品。閒聊間,他半認真半開玩笑地提起,身邊朋友總問為何不重印《牛》,而吳煦斌當時也並未表現得很熱烈,只是「莞爾一笑點了點頭」。而林道群指《牛》的再版也許在早幾年便完成,當時他已同時排好《牛》和也斯的三本書準備出版,但因為也斯病况變化,吳煦斌便把再版一事擱置起來,專注於也斯身上。一直到今年才有時間處理《牛》的出版。

吳煦斌曾說今天自己的讀者未必會很多,林道群認為她說的既是老實話而又更是謙遜之辭。他表示牛津以出版人文書籍為重,不會把銷量放在太重要的位置。再者,他認為讀者會否買書,跟出版社和作者的關係或不如想像般大,應勇敢地盡己所能,去出版值得出版的書。林道群亦提到早在九七前,他便和也斯有相近的想法,希望重新出版香港文學的經典作品。而在林道群心目中,《牛》是一部很奇特的小說集,閱讀時感覺很新鮮,獨特風格,坊間並不多見。

雖然文學作品的銷量有限,但在香港文學生活館舉行的《牛》的新書發布會上,能見到剛新鮮印好運到會場的《牛》,在出版社還未確認價錢時已經被搶購一空。這也許佐證了林道群先生所說的,盡己所能去把事情做好,結果總會好起來的。

《明報》二O一六年十月廿三日)

猶如曠野與山林──訪問許迪鏘
曾卓然


吳煦斌的小說集《牛》最初由素葉出版社於一九八O年十二月出版,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絕版多時,在舊書攤中一直難以看見其蹤影。但此部小說集的重要,並沒有因年代久遠而減弱。筆者訪問了素葉出版社的創辦人兼總編許迪鏘先生,更深入地了解到《牛》的出版起源和獨特的文學風格,也見識了屬於那個時代的優秀質素。

許迪鏘指《牛》是「素葉」較早期出版的一部書。他憶述當時「素葉」傾向以同人的方式去營辦,成員都是有志於文學的年輕人,各人懷着單純的心,希望香港文學能夠發展起來。「素葉」的作者如西西、也斯、張灼祥和何福仁等都活躍於當時文壇,後來也成為香港文學重要作家。許迪鏘指當時大家都很喜歡吳煦斌的小說,因此當也斯表示將會出版《牛》時,大家都樂於協助完成編校等各項工作,後來還邀請了劉以鬯為她作序,編成了這一本重要的小說集。

回想吳煦斌在「素葉」時的身影時,許迪鏘指她散發非常獨特的氣質,形容道:「如果在美國,她會是一個很有印第安色彩的人。」他認為吳煦斌的小說散發「猶如曠野與山林的氛圍」,閱讀時「強烈地感覺到大自然的呼吸」,和「人與自然間深厚的連結」,而在同時或後來的小說中,也很難找到與她相似的氣息。他亦提到吳煦斌曾翻譯加西亞.馬奎斯的小說,在《大拇指》和《四季》上發表,如刊在《四季》上的《百年孤寂》第一章。他認為拉丁美洲小說中那種粗獷和硬朗的特性,啟發了吳煦斌的創作。

除了小說集《牛》,許迪鏘亦提到吳煦斌的散文集《看牛集》。他說一九八三年吳煦斌在《快報》的專欄上連載了四個月,後來突破出版社將之結集成《看牛集》。許迪鏘認為吳煦斌更能表現她文字的獨特味道例如給他最深印象的〈手錶〉,該文通過孩子以齒痕去模仿手錶這種簡單的玩意,以短短數百字道出動人的母子感情。不過,許迪鏘說,其實有超過一半的專欄文字最後沒有收進《看牛集》中。因此,許迪鏘認為如能以現今的標準,重新整理這些作品,編成更嚴謹的文學選集,將使更多讀者能夠細味吳煦斌獨特的語言藝術,這對於香港文學相當有意義的一件事情。聽到上一輩的編輯與作者,到今日仍然着緊香港文學,欲把一些過去不夠資源完善的事做得更好,正如也斯形容她的文字,是「給予我們溫暖和希望的東西」。

《明報》二O一六年十月廿三日)

東涌
吳煦斌

遙遠的下午帶我來到這裏
雨蓬和熙攘的陰影
越過道路我看見雨後鱗白的流水
你只在想像中成形
溽熱的空氣中又去了
這森林的氣候
我看見野芋支撐天空
綠色的傘如雨
而對我成長仍是靦腆
慌亂的煙
焦灼的魚的猶豫
我寫及堅持
而我在季節的傷害中撒手
這裏是支撐一面頹垣的黑杉
破盆,細疊的乾枝
遠方仍有隱約的晃動
我攀上石堆看山
揑着堅硬的石磨
水稻的擺動帶走了穩定的時刻
白色的陰影溶化
又來了一批步行的旅者
高興你能在歌中自癒
而我傷於憂懼
風來又聽見牆下的花開
看着這四月盛放的石桃
我也能在胸間滋長麼?

一九七五

《明報》二O一六年十月廿三日)

吳煦斌

原名吳玉英。香港出生,詩人、小說、散文及翻譯家。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州立大學生態學士。有筆名吳而斌、吳煦斌、而斌、吳風及石壺。作品散見於《文學季刊》、《四季》、《中國學生周報》、《大拇指》、《香港文學》等。一九八三年一月至四月間,以石壺筆名為《快報》寫專欄「看牛集」,後收入散文集《看牛集》。著有小說集《牛》(1980)、《吳煦斌小說集:一個暈倒在水池旁邊的印第安人》(1987)、《看牛集》(1991)及翻譯小說集《嘔吐》(沙特原著)(1971)。二O一六年小說集《牛》再版。

《明報》二O一六年十月廿三日)

文學季開幕演講

日期:2016年10月23日
時間:下午2:00至5:00
講者:劉克襄、羅貴祥
嘉賓:吳煦斌
地點:前西區裁判法院活動室
地址:香港西營盤薄扶林道2A
查詢:https://goo.gl/J9XPGG

《明報》二O一六年十月廿三日)

吳煦斌對話展
陳進權






昨天看了《吳煦斌對話展》。2時一刻到展館,門鎖上,按門鈴,男孩出來開門。我是當天第一個觀展者。

展場空間不大,兩面墻掛上畫作、攝影等作品,靠墻桌子放置吳煦斌收藏的印第安人原始而自然的工藝品,還有以文的泥塑《北京人》。寧靜、安逸、舒適。

之前在網絡看到牛津版《牛》的封面,還以爲與素葉出版社那樣,圖片採自岩畫或石刻畫,現在看到展場展示的原畫(複製件?),才知道是以文的畫作(還不知道以文懂得繪畫呢),與這幅並排的另一畫作,則是以文與安文合繪的另一幅牛。以文的畫作以皮紋紙繪畫,富含岩畫韻味,皮紋紙也配合牛的“皮相”——牛身體的紋理。

鄧小樺在面書說要不是吳煦斌說的,還不知道一張也斯攝影的女子背影照片主角就是吳煦斌;如果是吳煦斌的熟朋友,大概一眼就看出這個熟識的背影。

展場發售特爲這次展覽而編印的小冊子,收錄全部展品圖片與文字,海外的吳煦斌粉絲未能親臨參觀,瀏覽小冊子也得以補償。

小冊子簡介吳煦斌提及發表過作品的刊物,將大拇指誤爲大姆指,一點小小瑕疵。

TK Chan臉書二O一六年十月十八日)

林道群追憶也斯先生:一生最想說香港故事
深圳晚報記者 李福瑩


2013年1月6日晚,香港著名詩人、作家、學者也斯先生逝世。他的離去,被認為是「香港文學的慘重損失」,香港就此失去一個懂得傾聽城市心跳的人。

也斯原名梁秉鈞,文字妙趣橫生,人亦如是。2009年底,便傳出他罹患肺癌三期的消息,他在絕症當前還能說笑,「我態度樂觀,但不敢說處境樂觀。」2012年7月,也斯接受香港書展組委會邀請為「年度作家」,大家均以為他身體狀況好轉,誰知數月過後,竟聞噩耗。

為追憶這位「一生最看重香港人身份、最想說香港故事」的學者,1月8日,本報記者聯繫到牛津大學出版社(中國)公司學術及普及出版部總編輯林道群先生──一位與也斯先生有20年書緣的資深出版人。林道群先是婉拒,後耐不住記者懇求,答應以郵件形式接受專訪。林道群先生的敘述,點點滴滴,沒有感情的宣洩,卻讓我們讀出深深的哀傷和懷念。

自1993年,也斯先生和牛津大學出版社合作的第一本書《記憶的城市 虛構的城市》之後,也斯先生的絕大多數作品均在牛津出版,書目已有15本。林道群跟也斯來往,幾乎都跟書、跟出版有關。記者讓林道群說說印象中的也斯先生,林道群最先想到的是也斯的笑聲:「那是一種輕鬆、慷慨的朗朗笑聲,令人難忘。就算這幾年病了,他說實在不想過那種於天堂和地獄之間來回折騰的化療生活,既然上天要他受苦,讓他一個人承受好了,他不想朋友們也受折磨,見面時不談病情,照樣說書說人說吃的和喝的。」

對話林道群

深圳晚報:第一次見也斯先生是什麼時候?

林道群:見到也斯、認識也斯,已是1988年在香港三聯書店工作的時候了,大學時他已是我們心中著名的作家。那是三聯的「香港文叢」要出版《梁秉鈞卷》,他來中環三聯編輯部跟張志和(梅子)談書稿。

真正見面是董秀玉來香港三聯,要創辦《文化中國》月刊,她以為香港人都互相認識,要我去約也斯參加籌刊會。籌刊會是一大桌子那種,香港文學界的很多朋友都在,也斯不是第一個發言,但說的總有自己的想法,他的普通話流利但不太講究咬字準確。記得差不多是同一時期,有一位大學師兄推薦也斯的書,說很有意思,不久香江出版社出版《書與城市》,我也買來看,的確很有意思,這樣開始一本接一本地看他寫的書。

深圳晚報:可否談談也斯先生與他的家人。

林道群:因出門,上週六回到香港,驚聞也斯逝世,當即給師母發短訊。跟也斯家人來往,幾乎都跟書跟出版有關。也斯幾乎所有書的校對,最後都會交由母親和師母校訂。師母是著名作家吳煦斌,有小說集《牛》,牛津會重新出版。而我也是後來才知道,也斯母親是他的小學老師和班主任。有時候我跟師母會在地鐵站交接書稿,也會把清樣送到銅鑼灣他的老家,開門收稿的是他母親,她總和靄地要我進去坐坐喝杯水。近兩年因也斯病了,跟他聚會,我們會就近約在銅鑼灣的老北京飯館。

深圳晚報:老師可否講述這20年間與也斯先生的書緣、書事?

林道群:1992年牛津開始在香港出版中文學術文學,也斯是我們第一批約稿作者。上世紀90年代初,人們大夢初醒,上世紀80年代內地文化百花齊放帶來的振奮,一掃而空,To be or not to be,移民潮煩惱着香港人。也斯抱着他的「煩惱娃娃」也不例外,然而他畢竟經過近20年的文學探索和努力,好像很快從低潮中振作起來。

那幾年,我們常約見面,他總不斷地以一種建議我們去努力的方式,表達對香港文化和文學的關心,思緒和文學主張漸漸成型,一方面活躍在學術界,另一方面開始在學院外展示他的文學才華。

《煩惱娃娃的旅程》在牛津出版時,他把書名改為《記憶的城市 虛構的城市》,如何記憶如何虛構香港,顯然更接近也斯當時的學術趣向。與此同時,他建議我們翻譯旅美香港學者周蕾。至今仍然記得,在九七前途彷徨無助的時候,和也斯一起約見周蕾,聽他們談論後殖民文化理論與政治,頗感新奇。

牛津出版也斯的兩本書後,我們開始構想更長遠的文學夥伴關係。一有時間,我們隨便坐進一家茶餐廳,也斯談他的寫作計畫,我能插嘴的只是讀他舊作的浮光掠影。他則像變魔術般,為每本舊作找到當初未及收集的散軼的篇章,甚至找回了不少早年寫成未付印行的文稿。

編輯《新果自然來》,他說了很多70年香港與臺灣文學交流的點點滴滴。出版《昆明的除夕》,他告訴我很多上世紀80年代跟內地文學前輩同輩作家的交遊。出版《山光水影》和《街巷人物》時,他說了很多我來不及知道的香港文學的人和事,他常常提到前輩劉以鬯先生,也常常說到顧西蒙、丘世文。他重作校訂,我們接着又出版了《島和大陸》、《書與城市》、《養龍人師門》和《剪紙》。我們還未做好《神話午餐》、《香港文化十論》、《詩與文化研究》,他說他新寫了一些,不如先做新的,我們遂出版他的新作《在柏林走路》、《東西》和《蔬菜的政治》。還有更後來的《後殖民食與愛情》、《普羅旺斯的漢詩》。

1992年,李陀邀請也斯為《今天》策劃香港文化專輯,《今天》諸位編者在世界各個角落,怎麼編這一期《今天》,成了也斯1994年前後的重要工作。這是《今天》重要的一期專輯,也是最暢銷的一期雜誌。這樣的因緣,後來又見於梁秉鈞和劉紹銘、許子東編輯牛津出版的《再讀張愛玲》,這已是也斯離開港大比較文學系轉到嶺南大學中文系的事了。

也斯到了嶺南後,有時候邀請我們做客元朗大榮華酒家,在食神肥滔的敬重眼神中,我才發現也斯深藏不露的大美食家身份,那麼晚才發現他對食物的考究,一度令我汗顏不已,難怪此前我們自以為是自選紅酒,每次也斯都只莞爾一笑。

深圳晚報:也斯先生的牛津書目中,最好、最滿意的是哪一本?您和也斯先生的意見一致嗎?

林道群:10多年來,也斯一直在修訂他寫的一本書,九七前他在香港藝術中心首先嘗試用上課的形式論述,後來陸續完成了初稿,並以講義的形式印行了《香港文化》一書,開篇就是那篇《香港故事:為什麼這麼難說?》。也斯說,是因為香港的故事講來講去,都會講成上海的故事、倫敦的故事,總之,別人的故事,他者的故事。反過來,你講別的城市的故事,講着講着不知不覺又會講成香港的故事。在這樣的兜圈子鬼打牆中,也斯說,到頭來,我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些不同的故事,不一定告訴我們關於香港的事。也斯的意思是,有太多的宏大的聲音,代替我們把故事說了去,弄得我們反而沒什麼好說了。這就是也斯交稿給牛津即將出版的《香港文化十論》一書。

但是,誰能說服那麼多《雷聲與蟬鳴》的粉絲,誰能說服像葉輝那樣明白也斯而極力推崇《剪紙》的評論家,誰能說服偏愛《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的香港文學雙年獎的評委,誰能說服香港中學老師和學生每年都要選讀《山光水影》和《街巷人物》,而膽敢說哪一本是最好最滿意呢?

深圳晚報:也斯先生對香港人這個身份,有着近乎偏執的執着。香港失去了也斯先生,失去什麼?

林道群:也斯是一位真正的香港作家,具有一個香港作家所應具有的所有特徵。他在報紙專欄中寫作散文雜文,然後修訂編輯結集出版成書。他會在銷量微不足道的簡陋文學雜誌上發表詩作和小說創作,而不計較稿酬多少。他常常馬不停蹄出席海內外詩歌節文學研討會,記得2009年法蘭克福書展中國主賓國年,也斯代表香港出席,他對德國主持人問中文作者「會否專注國內經驗而無暇注視歐洲」時,他回答:我在香港長大,有譯介西方當代文學轉化寫作香港都市經驗。1990年的《布拉格明信片》寫東德及東歐故事以反省中國經驗。1998年駐柏林藝術家後寫成的詩集《東西》是反省東西文化交流的衝突與矛盾,散文集《在柏林走路》則是文化觀察的散文。香港失去了也斯先生,會失去它的國際性嗎?我不想回答。

《深圳晚報》二O一三年一月十二日)

2016年10月25日 星期二

許定銘:在香港編印的《南洋文藝》




從刊物名稱來看,《南洋文藝》是專為南洋而出版的文藝刊物,事實上這個期刊在香港編輯、出版,由香港畫家兼作家譚秀牧(藝莎)主編,刊內大部分稿件均由香港作家供稿,與香港關係十分密切。可惜出版之初早已定性為「南洋」之文藝,因此多年來不受重視,再加上當年印好刊物之後,大部分運往南洋發售,留在本港的少之又少,以至圖書館及私人藏書家均不注意,舊書市場上甚少遇到,也就為大眾忽略。

《南洋文藝》創刊於一九六一年正月,出至一九六二年十二月止,共出二十四期的月刊。初為十六開一百頁,每期可容近二十萬字的巨型文藝刊物,因銷售情況不理想,第二年則減到六十頁,仍相當有份量。

《南洋文藝》在〈創刊的話〉中說明他們的出版目的:

一、刊載反映南洋社會現實生活各種形式的文藝作品。
二、有系統地介紹世界文學名著及作家生平。
三、培養南洋各地青年文藝工作者。
四、提供文藝愛好者批評、討論、觀摩學習的園地。

這四大項目是堂而皇之的,是辦出版事業的崇高理想。但,出了二十四期的《南洋文藝》究竟做到了多少?在刊物出了五十多年後去回顧,實在有多少困難,我們只能從手邊的資料及小量可見的實物去摸索,希望能撥開她模糊的臉貌,讓大家看到她的輪廓。

先說說這個刊物是如何出版,怎樣運作的:

譚秀牧在他的〈我與《南洋文藝》月刊〉(見《譚秀牧散文小說選集》,香港天地圖書,1990)中說:一九五O年代他在香港世界出版社做編輯,老闆周星衢是星洲的出版家,有龐大的文化業務,很關心星馬的青年文藝,計劃出一種文藝雜誌以鼓吹寫作風氣,但因那邊文藝水平不高,指定由當地的林晨和郭史翼協助為星馬的作者組稿,再交譚秀牧整理主編,並約香港作家撰稿,希望藉這些稿件帶起星馬的寫作水平。

《南洋文藝》在香港編輯出版,運作兩年,成績不如理想,譚秀牧自我檢討:

因為內容與刊物的名稱不大相符,有兩方面不討好之感;在香港,因它是《南洋文藝》,香港除了在本出版社門市售賣之外,沒有發行出去;在南洋,因它又不純是《南洋文藝》,自然也銷售不廣。(頁280)

《南洋文藝》雖然不是一種水平很高的文藝刊物,但我覺得它仍值得探討,是它有一群水平不弱的香港作家,很能代表當年的香港青年文壇。譚秀牧是一九五O年代成長的本土作家,與大部分本地文藝青年熟悉,是成立於一九五九年「鑪峰雅集」的創辦人之一,他們每星期均有聚會,談文說藝以外,還常展示大家的近作互相觀摩。這群文藝青年創作力旺盛,今次難得好友主編一份純文學月刊,當然大力支持。

「鑪峰雅集」另一創辦人羅琅在他的〈香港刊物掇拾續篇〉(見《香港文化腳印》,天地圖書,1994)中談到《南洋文藝》時說:

因二十四期中,發表了許多香港作家的作品──小說、散文、評論等文章,這些人包括有舒巷城(秦西寧)、譚秀牧(藝莎)、韓思莽(韓中旋)、呂達(李陽)、洛美(何達)、半園(梁蔭本)、徐亮(鄧中燊)及羅琅、潘肇等人的作品。如果把《南洋文藝》看成與香港文藝無關,那就不妥當了。(頁16)

雖然羅琅很早就提到《南洋文藝》與香港關係密切,但多年來都沒有人研究或推介它,我相信與《南洋文藝》罕見有關。我曾問過譚秀牧借《南洋文藝》,可惜連編者自己都不存,真是欲叩無門。

前些日子某舊書刊拍賣網站上,突然標出拍品《南洋文藝》創刊號,起拍價六十元人民幣,幾經辛苦,叫價五十餘次,最終以三三O元搶得,加上手續費、郵費,再折算成港幣,價值不菲,但終於讓我讀到這本期望已久的文藝期刊。

十六開的《南洋文藝》厚一百頁,比當時左翼文化重鎮的《文藝世紀》要厚得多,創刊號除前言後語外,分:文學創作、評論.知識.筆記、東南亞文學遺產、南洋民間文學及美術創作等欄目,表面很重視南洋的文學,實際上三十餘篇文章中,大部分為香港作家的作品,如:蕭鳴(何達)的〈讀《凌叔華選集》〉、洛美(何達)的〈談徐志摩詩作中的節奏〉、舒巷城的〈太陽下山了〉(長篇連載)、藝莎(譚秀牧)的〈寂寞的山村〉(中篇連載)、范劍(海辛)的〈夜歌〉、呂達的〈兔〉、羅玉良(羅琅)的〈波光月色,槳聲燈影〉、韓思莽(韓中旋)的〈美麗的女郎(外一首)〉等,全是香港文藝青年的創作,頗有點「客家佔地主」的味道。

此中特別要提的,是舒巷城的力作〈太陽下山了〉,這是他的代表作之一,連載後還以南洋出版社的名義出了單行本,是〈太陽下山了〉最早的版本(1962)。《南洋文藝》刊香港青年作者文章的事實,據說一直到二十四期的終刊號亦改變不大,這得要等有人讀完了全刊才能証實,這本掛着「南洋」旗號的文藝雜誌,其實是香港文藝的分店!

──2016年8月
 10月發表於《文學評論》第46期

2016年10月16日 星期日

文藝書簡:Ha.TM

Ha,你好!

難得你喜歡我的東西,謝謝!

書兩冊今早(24日)寄出,估計一星期內可到。

1996年,從溫哥華駕車去洛杉磯,華盛頓州的城市只經過,沒居停,生活應該很寧靜,多華人嗎?

祝好!

TM

TM:

謝謝你的電郵,更感謝你的贈書,你我素未謀面,卻願以書贈我,豈非「書緣」乎!看來,讀書、賞書,還真有好處的!

讀你和馬吉在網上貼的淘書、談書、寫書,書話連篇,真教人讀得不亦樂乎!年前我還介紹越南舊友也一起來欣賞:原來書是可以這樣讀的,淘書是可以這樣寫的。你的文字紮實深厚,娓娓道來,讓人讀出知識,也讀出趣味。我尤其喜歡你寫的那兩篇小說〈賣書的•買書的〉〈跑票兒的〉,其中不少有你個人的影子。當我讀到阿木說「如果下個禮拜你來,我帶些當年的《當代文藝》畀你睇,登過我D文嘅,我都留起嚟……」想起上世紀七十年代那個痴過傻過夢想過的「我」──那個舊日的文青──莞爾之餘,不免平添一份淡淡的惆悵:一個失去的年代是永遠回不去了。讀〈跑票兒的〉,開頭幾段甚覺幽默,想是一篇風趣的小說,讀到最後,方知前面的風趣幽默,只為凸顯後面的心碎唏噓。「跑票」固然寫實,但「跑票兒」背後的辛酸故事,才是作者要說的。TM兄,感謝你寫出這些故事,這是兩篇很有深度的「移民文學」。

你途經西雅圖,沒有「停車暫借問」:此處可有陶淵明?是可惜了。西雅圖山明水秀,綠樹成蔭,不似洛杉磯,林木幾被山林大火燒盡。我曾多次慫恿詩友陳銘華趕快逃命,來西雅圖定居避災,奈何他放不下主編的《新大陸》,硬是不來。

我已退休多年,居家後院有菊可煮茶,他日你若再途經,邀你共飲。

Ha

Ha,謝謝你的回信。好書要有好的讀者,有深度的讀者才能看到寫作者的心意,非常感謝你對拙着的偏愛。

西雅圖雖然未住過,但知道那是個可愛的雨城,多年前看《緣份的天空》,對這個城市已有好感,希望將來有機會一遊。

我看了你那些小說的書影,以前比較少看言情小說,沒留意。連你提到的《環球文藝》都不知道,那是本雜誌?還是改革的三亳子小說?出的時間久嗎?

據說你是越南華僑,何以會投稿香港?

我只是隨意八卦一下,請勿見怪!

TM

TM:

《環球文藝》應是你和馬吉經常談論研究的「三毫子」「四毫子」小說的延伸革新版,不少《環球文庫》的作者後來都在《環球文藝》寫中篇,如亦舒、玄小佛等。我看你們在談完「四毫子」文庫之後,再無後續,甚覺可惜。到底文庫何時結束?因何結束?如何轉化為《環球文藝》?尚有待研究。以我所知,七十年代的《環球》採雜誌型式,厚128頁,以封面中篇小說為主,其他次之,主編是周恆。



我之所以投稿《環球》,原是一個意外。那期間,我的作品主要在南越十大華文報發表,同時也投稿《詩風》、《當文》,和司馬中原主編的《文藝世界》。後者的型式、內容、風格與《當文》相似,而且也是在香港出版發行(見附圖),不過,時至今日,已很少有人知道和提到它了。我曾嘗試到網上那些研究香港文學的網站去閱讀搜索,結果大失所望,大部分的研究者,或多或少都會扯到《當文》,但看不到《文藝世界》的身影。後來我才在一篇談論出版物的文章中讀到它的名字,但也僅止於此,好像它在香港的存在,僅僅是一個無關重要的名字而已。當然,《文藝世界》的壽命也很短,它是一九七零年十一月創刊,不幾年(我估計是一九七四年),即停刊。除《當文》外,我當時也常投稿《文藝世界》,到一九七四年即無作品發表,想來與其停刊有關。

話說回來,五、六十年代的南越華文報,已有文藝版的設立,用以鼓勵青年寫作者投稿,而七十年代是文藝寫作的顛峰時期,寫作陣容相當強大,十大華文報的文藝版(有的每星期出刊兩次,每次半版)已不能滿足作者的發表慾,稍有能力的人都紛紛向海外進軍。寫詩的,多選擇台灣的《龍族》、《葡萄園》及香港的《詩風》;為文的,則以《當文》、《文藝世界》為跳板。一九七三年,《環球文藝》登了一則小說徵文啓事,我試着投稿,意外獲獎,並可以成為其所謂的「基本作家」。我當時為給其他刊物報刊投稿,甚忙,約等了半年後,方開始在《環球》寫中篇。其他的,在我給馬吉的信中已談及,就不贅述了。

一九七五年四月,印支三邦的相繼淪陷,給香港文化出版物造成很大的打擊。越南、寮國、柬埔寨是香港書刊出版商在海外賴以生存的大本營,這些大本營的失去,讓出版物的生存無以為繼,紛紛停刊。我相信,《當文》和《環球文藝》的消失,亦與印支三邦的淪陷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我期待以後的研究者,在回顧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出版物時,也能從這個角度作一個反思。

祝你平安!

Ha

Ha,謝謝你告訴我《環球文藝》和《文藝世界》。197O年代我全心投入三十年代舊書的世界去,完全忽略了香港的文藝,一直到如今才知道。它們的這段故事至今好像還沒有人研究,不如吾兄動動筆,把這時期的文藝史告訴大家。周恆好像還在香港,如果有人找她出來訪問,應該很有意思。我奇怪的是:司馬中原已經夠忙的了,何以還會為香港編一份文藝刊物?你傳的《文藝世界》書影,我在孔夫子拍書網上見過,當時還以為是台灣的呢!

盼望着你把那段回憶化成文章。

TM

TM,謝謝你的提議,也許將來我會考慮吧。其實我所知相當表面和有限,許多事情無法深入,應該由香港人去書寫比較好些。

下面是黃靜的論文:〈一九五O至一九七O年代香港都市小說研究〉,後面的「附表:一九五O至一九七O年代香港主要文藝刊物」,連出不了幾期的《海光文藝》也列入,唯獨遺漏了一九七O年的《文藝世界》,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Ha

Ha,遲覆,抱歉!

謝謝你傳給我黃靜的附表,很有用,待修正及補充。

我寄的書已收到了?

你是個有深度的讀者,望指正。

祝好!

TM

TM,書兩冊昨午已收到了,謝謝,讓你破費了。

打開郵包,馬上站着讀了好一陣。《詩葉片片》的封面圖案我在網上早已見過,那是你在加拿大住家附近拍的照片,想你也是喜歡秋天的人,我也一樣,加拿大和西雅圖的秋天美如童話,特別是十月中旬開始。去年我曾將多年與到訪朋友合拍的秋色編輯成圖冊,名為《秋天的故事》,拿到Costco印出,不是出版,而是自娛。圖冊共收64幀照片,每張配上我隨意發揮的簡短詩句或題字。我現挑選數張,與你分享。

《詩葉片片》所收作品,我在你的《許定銘文集》網站早已拜讀,技巧、文字、語意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原汁原味,不過,現代人已不這樣寫了。比如洛夫,他晚年的作品,已回頭走明朗路線,與《石室之死亡》相去甚遠;他的所謂「唐詩解構」,更是向他早年厭棄的傳統取經。重讀你這些詩作,讓我有回到六、七十年代的感覺,我深信,那是一個你我都懷念的年代。七十年代初,我亦曾寫過大量模仿性特濃的所謂「現代詩」,大部分發表在華文報,少量在羈魂、楚狂生等主編的《詩風》。這些東西,連同其他散文小說作品(七大本剪貼簿),在我逃亡離開越南之後,因「清除資產階級墮落文化運動」,全部被當時仍留在越南的家人燒掉了,如今我可以從剪存的詩友文友中找回的,只是極少一部分。這是為什麼當我讀到你的詩作,一方面懷念,一方面喟嘆的緣故。

《香港文學醉一生一世》真是一本難得的好書!無論是舊書、舊人、舊事、舊期刊,到了你的手中,皆化為篇篇讓人讀得津津有味的文章。我眼尖,打開書目,「高原」兩字跳了出來,忍不住翻開〈與「高原」的一次異域接觸〉,一口氣讀完。「高原」離不開《當文》,而《當文》曾是我投稿的刊物,「高原」出版的書,更是我年少時愛讀的書。你文中提到數次徵文,第三次的《苦與樂》,你會看到,約有九篇是來自越南的,幾佔了獲獎的三分之一。可惜第四次徵文時,西貢變色,越南作者不是身陷共區,便是逃亡海上,再無緣參與矣!

我最近常做義工,照顧老人,《醉一生一世》我會帶在身邊,隨時翻閱。再一次感謝你的贈書!祝你平安!

Ha

Ha,書收到真好,讀後,如有興趣可寫篇評論交馬吉的網發表,他會很快處理,就是沒有稿費,相信你不會介意。

原來你的照拍得那麼好,我很喜歡,尤其那些配詩,首首都很精采:


我輕輕落下
為了親吻
你長年堅忍的皺紋
為我,你已愛得夠深。

寫的雖然是紅葉和木地板的故事,如果送給她,一定能領略你的心意。


他留下顏料走了
我把秋窗塗成寂寞的顏色。

顏料是色彩的製造者,他走了,帶走了歡笑,卻留下了顏色,而這色彩不是斑斕的,卻是寂寞的。怎麼?顏色也有寂寞的?唯有那同感者,身受者,才能顫動的意境:就是那心靈的哀傷,歷久猶灰!

我最喜歡蝴蝶夫人那組,照片構圖漂亮,詩的意境深遠,一段愛戀故事,張力不絕,甚有意思。令人傷感!

一九六零年代,我們曾流行過詩畫相配的藝術品,既能詩,又擅畫的文友,常合璧發表,甚受歡迎。如今吾兄用照片配詩,同樣展示了個人的才華。


我出過一本盒裝的《浪跡天涯》,八組共九十六張名信片型的書簽,一張照片配一篇介紹的短文,背頁留空,可用作與朋友通信,或用作閱讀札記,非常有趣。我如今在洛杉磯(星期二才落機),手邊無書,他日回港,寄本給你。先傳兩組文給你看,可惜無圖。

TM

TM,歡迎回到洛杉磯!

兩組《浪跡天涯》,我看了,如果印出來,可以作為一本袖珍的「旅遊指南」。難得的是,這是文人寫的指南,沒有商業味道。




難得你喜歡那些圖片和配詩,我再傳上一組,與你分享;班門弄斧,讓你見笑了。

之前發給你的那幀「秋窗」,是攝於我家樓上一個窗子,窗子對開是一個小樹林,金黃的樹葉映照着窗子,格外好看,我忍不住忽發奇想,寫下了那兩句。為許多人來說塗着黃色的窗子不一定象徵寂寞,但為他走了的這一個「我」──這種無盡止的守候卻是寂寞的。另一幀你提到的「紅葉」,是攝於船隻出入的碼頭附近,地上鋪着木板,一旁植了楓樹。拍攝時我們把其他楓葉撥走,只留下一片。這片楓葉上面猶沾着雨水,像一顆噗噗跳動的心躺在斑駁的木板上。我將木板和秋葉擬人化,木板是秋葉棲身之地,年年如此,秋秋如是。如今木板老了,斑駁(皺紋)了,秋葉憐惜它,輕輕落下,充滿愛憐和感恩。至於那幀蝴蝶夫人的照片,攝於一日本公園,入門左邊有一個小房屋,從背後看,配上窗前楓樹和昏黃的燈光,非常日式化,蝴蝶夫人的故事馬上浮上心頭。其實,圖像和配詩,都應該留給觀賞者自己去琢磨、去想像,作為創作者,宜應靠邊站,避免指手劃腳胡說八道,因此,我不得不對自己咆哮:「Ha,Shut up!」。

祝你平安!

Ha

Ha,有一些圖本來沒甚麼好看,像深秋遍地紅葉上的兩截圓木,驟眼看去沒甚麼,但一加上了前世今生,加上的情意,卻又完全不同了。

又如全圖紅葉硬插了個人的背影,叫人看甚麼呢?接觸到童年和白髮,一陣心酸湧上心頭,久久未能平伏,這就是詩,就是扣人心弦的詩。

這些短詩真好!

我們一群文友在香港有個「鑪峰雅集」,逢星期日中午飲茶,擺龍門陣天南地北的閑扯兩小時,以談文說藝居多。來美前的那次,我在聚會上談到黄廣基,談到《文藝世界》和《環球文藝》,柯振中立即說記得,還提到千瀑。當年他寫了不少東西,常在《當代文藝》發表,後來移居洛杉磯,卻常回港。你知道他嗎?

TM

TM,今天因為要做義工,所以特別早起,趕快回你此信。其實像你一樣,我也起得早,通常五點半便起床,最遲六點。感謝你喜歡那些詩圖,我同意,有時平凡的東西,加上感性的文字,會讓人見出它的「美」。這些詩圖都是我閒時用來自娛,間中與同好分享,特別是越南的舊友,讓他們也能感受到原來秋天還有這麼多可愛的故事。

很羨慕你們文人詩友常有「擺龍門陣」茶聚的機會,這種雅聚在美國實在很難,大家都住得太分散了,能夠一起說東道西天南地北談何容易啊!柯振中我當然記得,七十年代常在《當文》或其他刊物讀到他的作品。其實香港不少作者、詩人的名字我都神交已久,只是不認識他們。1977年難民營時代,曾在《當文》讀過何文發一篇小文,文筆相當平庸,想不到四十年後,何文發搖身一變成為「馬吉」,細讀馬吉的文字,一個字:靚!

今天早上特從電腦找出兩篇評論發給你,因為我的ipad沒儲存它們。一篇是批評洛夫的解構詩,一篇是為余秀華喊話。兩篇都曾經在《越南華文文藝季刊》發表。寫洛夫那篇,是因為不少越華「詩人」,無論已定居他國或仍在越南,也無論新的舊的,都把洛夫當偶像般崇拜,洛夫這,洛夫那,要求大師寫序、題字、拍照、簽名⋯⋯形形色色的肉麻行徑,不一而足。有一陣子,許多人還學洛夫寫隱題詩,玩弄不倫不類的文字遊戲。如今的越華,在《解文日報》意識形態的口徑下,自無「文壇」可言,卻出了為數眾多的「詩人」,因而被譏為「詩人滿街跑」。我因此不得不借洛夫開刀,挫一挫那些洛夫迷。

祝你平安!

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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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錦忠:出版《文藝世界》的出版社也出版《武俠春秋》。《文藝世界》連載過亦舒小說,也刊台灣作家孟瑤、瓊瑤、段彩華等的小說。當年邁克也在那裏刊過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