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9日 星期六

鄭天儀:記一代風雲人物香港第一代時尚教父唐書琨離世

看鄧小宇的面書知道,唐書琨老師於今早離世了。他是香港第一代時尚教父,天天穿著Armani西裝在麗晶酒店吃飯,姐姐潘迪華投資香港第一個原創音樂劇《白孃孃》的戲服就由他一手包辦。近年,深居簡出的唐書琨醉心繪畫,並於中山設有畫室,我曾經到訪,約十年前更寫過一篇有關他的專訪,現轉載為記念這位時尚教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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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港第一代時尚教父唐書琨 由璀璨歸於玄淡 香港時尚教父 歸隱後再露鋒芒 未曾飽覽過繁華璀璨,焉能領會平淡是福?這是我見過隱居中山的唐書琨後,腦裏泛起的字幕。他是香港第一代海歸時裝設計師,在中環畢打行開高級針織樓上舖的先驅,以「DAVID SHEEKWAN」衝出國際,又搞過品味廚房,香港未流行fusion菜前已推出中西合璧的「龍井雪糕」,是殖民時代真真正正的「時尚教父」。 退出商場,唐書琨五年前大隱隱於鳥語花香的藝術家殖民區,以攝影、作畫為樂,老友鄧小宇、鍾楚紅和林青霞等偶爾來訪,他又高高興興的談燈紅酒綠的那些年。平時的他人如其畫,毫不張揚甚至帶點沉鬱的灰調子是他「註冊商標」,內裏卻隱藏着言不能喻的宇宙觀。

「Giorgio Armani未紅時,我已穿他的恤衫,現在已不再講究,身上穿的是步行街信手拈來,哈哈」。已古稀的唐書琨生活態度已經接近老莊的無為而無可不為,一切隨心。原來,由絢爛融入平淡,不需要很大勇氣。

約兩個小時船程,我們到達中山港碼頭。被文化人邁克形容為「最紳士」的唐書琨和他的七人私家車早就佇候眼前。記得去年由另一「文化紳士」張錦滿介紹認識唐書琨時,他也是一身黑配招牌墨鏡。屬於唐書琨的「黑」是有層次和味道的,畢竟在時裝尤其針織界打滾半個世紀,「步行街」的衣飾不等於沒要求、沒品味。「講究是職業使然,但現在我已很隨意」。唐書琨抽着幼煙如是說,如風瀟灑。


畫千隻螞蟻 考驗耐性

唐書琨曾是香港時尚教父,見盡城中靚人,墨鏡是他標記。如今退下來,隱居作畫、攝影,身處俗世,心卻在俗世外,唐書琨向來很波希米亞(Bohemian),故坦言住在哪裏已經不重要。

唐書琨祖父是民國軍閥唐繼堯,妹妹是香港先鋒女導演唐書璇,兩兄妹都是放洋族,一樣的前衞,堂妹則是填詞人唐書琛。唐書琨也愛電影,設計過不少經典戲服和舞台服飾,更有份投資林青霞主演的《愛殺》。七十年代他回流開展自己的時裝王國David & David,在香港和紐約開了華麗店子,曾為當時紐約著名的Concord Fabrics設計布料。他的設計公司暨製衣廠曾培訓了不少人才,張叔平、區丁平、Walter Ma、邵逸夫姪孫女邵聖瑜(Claudia)等都曾在他麾下工作,他還出過被時裝紡織界視為圭臬的調色天書,〈香港時裝發展簡史〉都有記載他是先鋒。

在中山港碼頭開了不到半小時的車,沿着遠離塵囂的青葱小徑駛進去,經過一排排原居民的住處,我們來到翠亨美術館欣賞名為「玄」的唐書琨攝影及油畫個展,再訪他離美術館不遠的畫室,那是近年深居簡出的他沉澱和創作的基地。

事實上,唐書琨的作品不只「玄」,還帶有神秘的東方禪意,黑中見灰,灰中滲白,張錦滿笑指唐書琨是職業病,以細膩筆觸畫出布的紋理,我卻看到較複雜的天人思想。張叔平曾說佩服唐書琨的顏色調配,其實在他的畫作中也看到這種絕活,他畫作表面看是單一調子,其實底層由許多色調交錯融滙而成。

鄧小宇形容當時住加多利山的唐書琨「有皇族的優幽品質」,他見盡城中最「當時得令」的靚人,為人家設計霓虹舞衣,但他總愛穿一身素黑調子的衣服,跟他的畫作與畫室如出一轍。

唐書琨的畫室較其他藝術家畫室簡潔,聽着巴洛克時期(Baroque)的古典音樂,窗外是一片綠,由於大部份作品都移到展場,故牆壁空空如也。「我記得最早在這裏畫的一幅作品,是二千隻螞蟻。我想考驗自己是否有長期作畫的耐性,於是連螞蟻的足部都清清楚楚描繪,證明自己可以畫畫,才留下來」。唐書琨談到兩年前進駐畫家村的一幕,猶如昨天發生。

唐書琨愛上藝術,早像命中注定。家人本屬意他念建築,一次參觀舊金山藝術學院(San Francisco Art Institute)被該校的藝術氣氛深深吸引,他毅然轉念,三年大學生涯都拿獎學金。「原本三個月後要交的功課,我一個月便完成,自己是學生還教其他同學功課,因為我對藝術的熱誠真的很濃」。

事實上,在美國學藝,獨自浪蕩歐洲,發展時裝、飲食、移民、回流、旅行到隱居,唐書琨一直與藝術為伴,更沒有放棄過終生學習。

退下了前線,十多年前他還是叩門問藝,分別在著名的Parsons和Santa Fe進修攝影,得到新的領悟。都說工欲善其事,必須利其器,唐書琨曾經一擲千金買下最精密、昂貴的攝影器材,走遍大江南北用鏡頭記錄人生。突然有一日,某位老師的說話點醒了他:「相機只是工具,眼睛和你選擇的內容比任何都要緊。」這話震撼了唐書琨,他把所有最高檔的相機器材都賣掉,只留下他口中的一部「豆泥」菲林相機,嘗試以心抓拍。「工欲善其事,必先棄其器」的拍攝經驗,反而令他感覺海闊天空。

他再點一根煙,煙從他指縫中鑽出來,空氣由靜態變得流動。「有些照片並非因為技巧高而吸引你,內容和眼光比一切重要,否則管你用上世界最好的相機內容空洞也是徒然」。鍾情拍攝黑白菲林照片的唐書琨吐苦,說數碼時代已很難找到好的沖印師。


唐書琨在「翠亨美術館」開個人畫作、攝影展,鄧達智(右)與潘迪華(中)也撥冗出席參觀。

談到隱居中山,唐書琨說身邊不少本來在美國退休的華人朋友近年都移居至此,天天打高爾夫球、搓麻雀,好不愜意。他不時來探訪他們,五年前更置業住了下來。香港住宅呎價動輒過萬港元,中山是十分之一的價錢,百多萬元已可享有前後花園兼備的獨立屋。「這裏滿城綠化空氣又好,很適合居住。」他悠然地說。沒人打擾,又可以到處抽煙,最重要是他認識了在中山搞藝術村的退休教授兼藝術家趙海,是他邀請唐書琨進駐總面積4,400平方米的翠亨藝術文化創作基地。

曾經走在時代尖端的人,已經不怕跟時代脫節,唐書琨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恬淡得猶如一杯清茶,優雅自在心中。他不再穿名牌華衣,「自我」便是他的無價名牌,不用靠Price Tag標籤。

只能慨嘆我生得遲,沒機會和唐書琨一起成長,包括見證Armani未紅、未變浮誇的時代,對我而言,那是一個遙遠、虛無而美麗的神話。

畫風貫徹極簡主義

唐書琨的網站以Minimalism and simplicity來自我描繪,前者是「極簡主義」,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60年代所興起的一個藝術派系,後者也是「簡約」的意思,令我想起「玄淡之中,自抒芳韵」。話少、話淡、話輕,是唐書琨的言語本色,但他的話往往會令你思考更多,跟他的作品一樣,有種「言有盡、意無窮」的感覺。

甚為欣賞唐書琨的伯樂趙海,形容唐書琨的畫作,總是毫不着迹地保留一個空間引人思考。「簡單一條線,一塊石頭,表達了陰陽兩極的關係,唐書琨接受西方教育,但他的藝術滲進了東方禪意,甚至有叩問『人類怎麼理解宇宙?』或者探討科學與藝術能否和諧共存的問題在裏面」。趙海認為唐書琨作品有高度的自覺,來自畫面提煉出的純度,純到幾乎看不見自己,又分明「有我」,但很難用語言表達清楚。

「唐書琨就是希望欣賞他作品的人撫心自問,能說得清楚藝術就不應該存在了」。不過,唐書琨否認他的創作理念參照了《易經》,只強調自己喜歡思考宇宙和空間。

能說清 藝術就不存在

唐書琨的攝影也令人不時驚喜,那是記錄了他過去在旅途上的所見所聞,大部份不是具體的概念作品,看起來似相更似畫。牆角的地拖、泥路的倒影、生銹的鋁窗都是一般人忽略的城市景象,可能是設計大師對顏色層次、線條、比例都有一份與眾不同的觀察吧,以平常心抓拍了一刻感念。不過,唐書琨不太愛解構自己的作品,一貫的我行我素,靜靜地在一旁抽煙,令人不忍心上前打擾他思緒。

撰文:鄭天儀(寫於2013年,刊登於《蘋果日報》。)
攝影:麥永健 部份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文化者》2024117日)

2024年11月8日 星期五

悼聶華苓之二:周漢輝念聶華苓

周漢輝:愛荷華與香港文學札記─也念聶華苓老師(1925-2024)

說起來安格爾的墓碑上,玄黑的正面一邊刻有他的名字及生卒年份,一邊則是聶老師的名字和出生年份今後會補上一個年份,二零二四年吧。刻在背面的是安格爾的詩句「我不能移山,但我能發光」(I can't move mountains. But I can make light)。

至今我的電腦記憶體裡還有一個文件夾,存放所有在美國愛荷華拍下的照片、與各國作家交流間的詩文原版及譯本、起程前預備申請簽證的各式文件。我收到電郵得知獲邀參與國際寫作計劃時,二零一八年的春天正要給夏日交棒,父親已病危至家人都有心理準備的地步。六年多之後,昨夜網絡傳來消息,聶華苓老師在愛荷華家中安詳辭世。那座位於半山上的木房子,半世紀以來不知接待過多少來自世界各地的作家詩人,尤其是華人作家。

我在抵達愛荷華沒幾天,已與大陸詩人蔡天新及台灣小說家黃崇凱一起登門拜訪。那年我父親病故於盛夏,他瞑目的樣子,靈堂上的哭聲,都隨秋風滲入我的髮膚,隨我踏足陌生的美國。聶老師最愛問大家,這裡跟你想像的有沒有分別?見面時她已九十來歲,精神與反應卻有超越年歲的活力,只是會不時重複說著同一句話,彷彿想再三確定自己有沒有說清楚。除了這一句,「每個作家都覺得自己是最獨特的,沒有什麼好討論的。」只聽她說了一遍,率真得一語道破文字的虛飾,直面身為作者可能最難以宣之於口的心意,也是我對她特別深刻的印象。

聶老師的家

她帶領我們在樓梯上了又下,看地面大廳內書畫家送贈的墨寶,更重要的是參觀丈夫詩人保羅安格爾(Paul Engle)生前的房間。她在一九九一年丈夫逝世後,沒有移動過房間裡的一切陳設。書桌上的打字機好像還會在下一秒響起來,吐出詩篇及計劃書——國際寫作計劃(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IWP)是由他們夫婦於一九六七年共同創辦,每年均邀請二、三十位不同國籍的作家到愛荷華大學駐留,交流寫作心得。據悉早年的駐留期長達半年,後來濃縮至約三個月上下。一如自傳《三輩子》所述,聶老師「根在大陸。幹在台灣。枝葉在愛荷華」,駐留名單上總有大陸和台灣作家;而香港方面自首屆即受邀赴美的前輩詩人戴天起,其後一直有不少出色的作家得著參與機會,如溫健騮、舒巷城、李怡等(詳見附表「歷年參與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之香港作家」)。一九八七年的鍾曉陽後,經歷九十年代的沉寂,到了千禧年代中期才再見香港作家現身愛荷華,由二零零七年的潘國靈,持續至最新在今年出發的黃裕邦。

即使聶老師精力過人,也畢竟年事甚高,國際寫作計劃早已交由愛荷華大學營運,現任總監Christopher Merrill是著名詩人。從我的親身經驗來說,計劃會給各位作家安排活動,主要是大學課堂「世界文學在今天」的講學、在獨立書店「草原之光」的朗讀、到當地公共圖書館的專題演講,另外有逢週五午後的翻譯課,各種大小不一的朗誦會,也有農莊漫步、湖畔燒烤,更不得不提的是多場旅行——乘車往芝加哥,飛赴新奧爾良或西雅圖,及我因事需要提早回香港處理而錯過的美國東岸行,先後到訪華盛頓與紐約。任何活動都可自由選擇參與與否,就算整個駐留期內閉關不出專注寫作,也無人會干涉。

我與其他駐留作家都暫居大學裡歷史悠久的旅館Iowa House Hotel(聽說現已被拆卸),空間不算大的交誼廳卻成為我們穿越千山萬水而至的理由。吃早餐,晚飯後,開生日派對,煮各式各樣家鄉菜,喝酒,即興起舞唱歌,談文學電影音樂人生購物生活習性八卦秘聞遙遠的過去不可知的未來。我發覺亞洲的作家會自然走在一起,相熟起來,正如歐洲的也有一伙兩伙。台灣、日本、蒙古、印尼、印度,有時候巴基斯坦、毛里裘斯加入,立陶宛、亞美尼亞、委內瑞拉、厄瓜多爾也走過來。去年我旅居台灣,黃崇凱熱心幫忙,而幾年前的大疫初期口罩短缺,身為芥川賞得主的日本作家瀧口悠生慷慨寄送口罩,解救了我。作家之間的情誼在計劃完結後綿延,並不止於文學。

旅館的交誼廳common room

我從愛荷華回來,下一年接續的是陳炳釗和陳麗娟。這是香港首次有多於一位的代表作家,而且陳炳釗應該是首位參與計劃的香港劇作家(當然一九七九年的陳韻文是影視編劇、專欄作家及小說家集於一身),一年後的莊梅岩也以編寫舞台劇劇本為主,足以反映小說、散文、詩以外,劇作也是香港文學不可忽視的部份——同樣不可忽視的尚有英文書寫,二零二三年的何麗明和今年的黃裕邦皆為寫作英文詩的能手,前者編輯文學刊物的英文版面,後者曾獲國際詩獎,在在拓闊著香港文學的定義與界限。

回到自身的寫作,愛荷華徹底自由也閒慢的氛圍下,我隨著如此地域節奏,斷斷續續寫了十三首詩,當中一首〈赴奧克蘭墓園〉其實呼應了香港詩人鄭政恆所寫詩作〈奧克蘭墓園〉,我還未赴美已在他的詩集《記憶後書》裡讀過此詩,歸於一輯「愛荷華詩抄」之中,記下二零一五年他到此地駐留的見聞及心思。詩中所述的墓園距離旅館不是很遠,我曾經徒步前去,尋訪詩句間的場景,活像依循心中的地圖行進,然後把這段尋訪之旅寫進自己的詩。另一位香港詩人劉偉成也寫過這個墓園,聚焦安格爾的墓碑,寫成〈在保羅安格爾墓前〉,收入詩集《果實微溫》。書名取自Grocery Run的諧音,是計劃職員每週開車接載作家們往超市買日用品的行程,書中諸詩見證當時他近乎一天一詩的勃發創作力,大概可與二零一二年的陳智德充分把握駐留的空間與時間,完成文集《地文誌》的效率相提並論。

聶老師夫婦的墓碑背面,有安格爾的詩句。

說起來安格爾的墓碑上,玄黑的正面一邊刻有他的名字及生卒年份,一邊則是聶老師的名字和出生年份──今後會補上一個年份,二零二四年吧。刻在背面的是安格爾的詩句「我不能移山,但我能發光」(I can't move mountains. But I can make light)。二千多天前,當我決定提早離開愛荷華,便寫了這首詩:

〈告別詩〉

──寫於離開美國愛荷華前夕

劇院外的各國作家

絮絮夜話還留在

委內瑞拉和印度的

詩篇,毛里裘斯

和以色列的小說

巴基斯坦的劇本

由表演系學生演繹

你的詩關於相聚

與離散,沒有給選用

因為你只交予天空

和星辰來演繹──

至逐一熄滅時,燃燒

不盡的物質是鳥

成群振翅以紀念閃爍

降落在一棵禿樹上

像讓它重新茂盛

它有記憶倒映在

一片積水中,源於

氾濫淹至的愛荷華河

氾濫前的一天

你放棄不欲作結的

告別詩,在粗礪樹皮上

留下痛損的觸撫

附表:

歷年參與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之香港作家

參與年份 作家

1967 戴天

1968 溫健騮

1970 古蒼梧

1973 張錯

1974 袁則難

1976 何達

1977 舒巷城

1978 夏易

1979 陳韻文

1980 李怡

1983 潘耀明

1987 鍾曉陽

2005 Mani RAO(印度裔)

2007 潘國靈

2008 林舜玲

2009 董啟章

2010 韓麗珠

2011 謝曉虹

2012 陳智德

2013 李智良

2014 鄧小樺

2015 鄭政恆

2016 伍淑賢

2017 劉偉成

2018 周漢輝

2019 陳炳釗,陳麗娟

2021 莊梅岩

2023 何麗明,黃怡

2024 黃裕邦

資料來源於IWP網站:https://iwp.uiowa.edu/residency/participants

作者簡介:周漢輝,信耶穌,寫詩與散文,教授寫作班,主講文學講座。2018年應邀代表香港赴美國愛荷華大學參與國際寫作計劃,著有詩集《光隱於塵》獲2020文藝復興純文學獎。

《香港文學評論學會》網站20241026日)

悼聶華苓之一:朱宥勳推介《桑青與桃紅》

聶華苓昨日逝世。我沒有什麼新的見解可以說,僅能重貼舊文,權充紀念。如果還沒有讀過《桑青與桃紅》,請不要錯過2020年時報文化的版本,這應該是目前最完整的原文版。

〈紀念碑等級的台灣小說:聶華苓《桑青與桃紅》〉

我通常會在以下場合提到《桑青與桃紅》:當有人問我,台灣最好的長篇小說是哪一本的時候。當有人想要了解現代主義小說,卻又不想看一些裝神弄鬼的作品的時候。有人想讀深刻談論性別議題的小說的時候。有人想要了解外省族群的流離命運,並且不想同時攝入迂腐的黨國氣息的時候。以及,有人要我推薦荒島書單的時候。
可惜的是,當來人被勾起興趣之後,我必得潑對方冷水:「但是,這本已經絕版很久了......」不但絕版很久,而且各個版本都有或多或少的缺憾。聶華苓的《桑青與桃紅》從發表開始就命運多舛。1970年先是在台灣的報刊連載,很快就被查禁,被迫轉往香港發表。1976年初次成書,還是只能在香港出版。接下來的十多年間,《桑青與桃紅》有了中國版、英文版(在紐約與倫敦各出一次)、克羅西亞文和匈牙利版,很抱歉,就是沒有台灣版。直到1988年,才終於有了在台灣出版的「漢藝色研」版。而現在圖書館比較容易找到的,是1997年的「時報文化」版本,但這個版本缺了漢藝色研第三章的「桑娃日記」插圖。
更氣人的是,《桑青與桃紅》英文版在1990年獲得了「美國書卷獎」,至今仍然是全世界研究亞洲區域文學、研究離散文學的必讀書目。美國的出版商很識貨,對聶華苓發下豪語:此書永不斷版。英文版永不斷版,但作為聶華苓作家生涯起點的台灣,卻是多年絕版,隱密猶如某種密教儀典一樣。
現在,這些問題,通通會在2020年版完整的《桑青與桃紅》解決了。作為長年呼喚「拜託誰來再版好不好」的、《桑青與桃紅》的密教信徒,我十分感激出版社的功德之舉。從發表日算起,這部小說已問世50年了。出版這樣一部兩個世代以前的經典作品,在記憶短暫的台灣書市是需要勇氣的。但就如我一開始所列舉的那些場合,我認為《桑青與桃紅》在過去半個世紀裡,並沒有隨著時間褪色。相反的,它不斷向我們證明,它是放到任何時代去重讀,都能獲益良多的一流小說。
《桑青與桃紅》之命運多舛,在於它一次踩上了「政治」與「情慾」兩股禁區。小說描述經歷了中日戰爭、國共內戰、戒嚴時代、流亡美國的女主角「桑青」,以及她隨著流離命運漸漸解離出來的第二人格「桃紅」的故事。家國顛覆,人身動盪,自然有政治有情慾的問題要面對。從今日的眼光看來,《桑青與桃紅》其實也沒寫什麼禁忌的東西,書中的政治觀點和情慾描寫都不算特別辛辣,純粹是1970年代的思想審查者太過玻璃心。
由此來說,當代或許正是閱讀《桑青與桃紅》的最佳時機。既然我們已經不以為怪,那就更能專注在小說本身,看出它不因時勢潮流而改變的光芒。
從大處說,《桑青與桃紅》的佈局十分細密,全書分成四大章、四小章,每一組章節都指向了中國近代的重大歷史時刻。每一大章都能當作獨立的中篇小說來閱讀,而連起來又能造成掩映勾連的效果。在最明顯的層次上,小說是以桑青的人生旅程為軸線的。但除了寫出來的精彩段落,淡筆掃到的伏線也非常有戲——我非常推薦大家閱讀時好好注意「趙天開」這個根本沒有出場的角色,不要放過那些看似不經意掃到他的段落,他其實是桑青最珍藏、以至於不太願意寫在日記裡面的回憶。(再提示一點:桑青去北平之前,人在哪裡?發生了什麼事?這也可以解釋她何以一心進入「圍城」)它在情節鋪排上的用心,是放棄了戲劇結構的台灣現代主義作品中非常罕見的。它的存在證明了「深度」與「戲劇性」並非對立,在聶華苓這樣的小說家來說,完全是可以兼得的。
在各章之內,聶華苓也展現了她鑄造場景、捕捉人心的能力。譬如在「瞿塘峽」一章末尾,一艘小舟裡面的賭博大戲,便把一群人的慾念與執念寫得極為精妙。捍衛傳統文化的老先生、充滿民間生命力的桃花女(同時,她還預示了桑青未來的第二人格)、壯悍男子流亡學生、女同志史丹,以及看似清純無害,實則堅毅逃離父權的女學生桑青,他們在戰禍之中進入了一個封閉的奇幻空間,使得家國道統通通解組,慾望就像河水退去、顯露出來的白色石頭那樣森然。或如「北平」一章,交雜著廣播與老太太絮語,令人精神疲勞的情緒勒索;或如「台北」一章的閣樓、「美國」一章的人格反覆......聶華苓擅寫封閉空間,更擅寫在封閉空間裡面勒斃了自我的人。因此,在其他作品裡堪稱名場面的場景構造,在《桑青與桃紅》俯拾即是。試舉「台北」章中的一例:
台灣是一隻綠色的眼睛。孤另另地漂在海上。
東邊是眼瞼。
南邊是眼角。
西邊是眼瞼。
北邊是眼角。
眼瞼和眼角四周是大海。
現在是颱風季節。
閣樓的小窗對著街。我們躲在閣樓窗子左邊可以看見三號房子的屋頂和圍牆。躲在窗子右邊可以看見五號房子的屋頂和圍牆。烏鴉從一個個屋頂飛過去。窗子正面對著火葬場的黑煙囪。我們不敢站在窗口,怕給人看見了。
閣樓和蔡家的房子在一道圍牆內。閣樓下面是蔡家堆破爛的屋子。
四個榻榻米大的閣樓。人字屋頂左右兩撇低低罩在頭上。我們不能站起來。只能在榻榻米上爬。八歲的桑娃可以站起來。但她不肯。她要學大人爬。
這段文字將台灣喻為「眼睛」,已是別出心裁,搭配上這一章要談論的戒嚴時代氛圍,則更凸顯了「被監視」的主題。台灣是孤島,閣樓也是孤島,人們被困在裡面,又想對外張望、卻又怕被人看見。而窗口正對面的,偏偏是「火葬場」,肅殺氣氛不言而喻。在故事中,桑青和丈夫沈家綱逃避通緝,所以被迫躲在閣樓上,時時都要彎腰走路。但在這段最後,聶華苓轉寫桑娃「不肯站起來、學大人爬」,寥寥數語,已把威權體制帶來的精神傷害勾勒無遺,堪稱台灣文學史上的經典象徵:上一代人的陰影延伸到下一代,政治的扭曲甚至在懂事以前就埋下了。雖然本章無一字提及戒嚴,但參照聶華苓因《自由中國》而遭受的政治恐嚇,「台北」章的主題是再明顯也不過了。
而在最細的文字層次,《桑青與桃紅》也毫不含糊。它的句子沒有太多纏繞堆疊的修飾,卻是鋒利如刀,簡斷的腔調中透出冷冽與俐落。比如在「瞿塘峽」一開場,就有這樣的句子:「我從黛溪的棧房窗口可以看到對河的高山,高得看不到頂─一把很尖的黑劍一直剌上去。天沒流一滴血就死了。峽裏一下子黑了。」用「黑劍」比喻「山」,然後連續幾個殘酷系的調度「刺」、「天沒流一滴血就死了」,句意既緊湊又有想像力,並且立刻定下了這一章節生死緊繃的基調。一般我們說「毫無冷場」,指的是小說情節連綿衝擊;但《桑青與桃紅》是可以做到句子跟句子之間都「毫無冷場」的。
幾年前,當我讀到傑克.凱魯亞克的《在路上》時,立刻就聯想到了《桑青與桃紅》。《在路上》被譽為「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作,小說中的角色們橫跨美洲大陸,在奔馳的路途中思索人生的(無)意義。《桑青與桃紅》也是一部永遠在路上的小說,它談論的是「國」「家」帶給人的傷害,談論的是一切結構崩壞之後,個體如何能保有自己。但容我僭越地說一句:或許是因為我先讀過了《桑青與桃紅》,所以完全不覺得《在路上》有什麼了不起的。這或許是因為我沒有能力讀原文,或許是因為我不了解傑克.凱魯亞克所面對的時代氛圍,所以我的判斷並不公允─
但無所謂。這樣一比,只是讓我更確定了一件事:聶華苓的《桑青與桃紅》是放在世界文學之林,也可以比肩齊步的小說。它代表的,正是台灣文學的最高水準,是一座台灣小說家時時都要回訪的紀念碑。而希望這一次出版之後,可以讓一代代讀者都能在書店裡面找到它、閱讀它、乃至於帶到荒島上去。

朱宥勳臉書20241022日)

悼談錫永

術數大師王亭之加拿大病逝 享年90歲

香港佛學及命理大師王亭之在加拿大逝世!據其徒弟蔣匡文在社交媒體宣佈:上師談錫永,法號無畏金剛(Dorje Jigdral),以筆名王亭之馳譽於世,已於多倫多時間2024年10月26日下午3時正往生,登解脫道。終年90歲。據在場師兄形容,上師往生時非常平靜詳和,就像睡著一樣。

《星島網》2024年10月27日)

香港佛學及國學大師、專欄作家、美食家談錫永加拿大病逝 享耆壽90歲

談錫永,筆名王亭之,取自「姑妄言之,姑妄聽之」的「妄聽之」,香港佛學家及專欄作家、紫微斗數(中州派)、玄空風水及中國畫專家、藏傳佛教寧瑪派上師,其徒弟蔣匡文今日在社交媒體宣布,「上師談錫永,法號無畏金剛(Dorje Jigdral),以筆名王亭之馳譽於世,已於多倫多時間2024年10月26日下午3時正往生,登解脫道」,終年90歲。

談錫永1935年生於廣州,原籍鐵嶺,是廣東南海漢八旗鑲白旗世家子弟,攻讀化學,從事金融。自小修習琴棋書畫、醫卜星相、西派道家諸學,對子平八字、易理皆有研究。曾隨中州派近代傳人劉惠蒼師父學習紫微斗數和玄空風水,在香港傳播,後成立成立紫微斗數學會,從事玄學術數研究。

談錫永在《明報》副刊撰寫專欄《因話提話》十多年,有一班固定讀者。在這個專欄中,談錫永時時討論時弊,如曾討論過粵語正音問題,以及當時香港政制發展的問題等,其亦有在專欄中檢討當時香港流傳之紫微斗數各種問題及流弊錯誤。移居加拿大後,在《多倫多星島日報》繼續發表專欄文章。

談錫永長期鑽研佛學,曾為佛教聯會撰寫多本有關佛教基本要理的書。二十八歲得機緣加入金剛乘學會,隨劉銳之及其上師敦珠仁波切修習藏傳佛教。三十八歲得阿闍梨位,法名無畏金剛。後來成立了密乘佛學會,翻譯寧瑪派叢書。他亦精通梵文和藏文,會同一眾弟子翻譯、校勘與疏解佛教經論,致力於弘揚四重緣起與如來藏的義理與觀修。自1993年起,編輯、翻譯、著作四套叢書,由淺入深介紹如來藏。他創辦北美漢藏佛學研究會,擔任漢藏佛學研究叢書學術委員會首席顧問,同時兼任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客座教授,主持中國人民大學漢藏佛學研究中心,並講學於浙江大學、中山大學等大學院校。

同時,他也是香港著名美食家、調味料XO醬的發明者。其貢獻的美食尚有爵士湯、炸奶黃包、阿一鮑魚、杏汁官燕、王亭之糖水等,曾擔任香港半島酒店飲食顧問,為香港的飲食業帶來深遠影響。

《虛詞》2024年10月28日)

談錫永網站:坎坎胡

2024年11月7日 星期四

悼王仁芸

王仁芸散文集《如此》,李家昇封面設計,香港青文書屋1997年1月出版

【半生呂途】|世事兩茫茫
吳呂南
2024年10月22日

日前和板板到「隱地」探望定定,定定是《港大文社》第九屆幹事,也是我的中學師弟,文社是由師兄洪清田和我等草創的;年來知道已大去的有周國偉、周麗英、林藝瑛幾人,思憶愁緒不斷,哀悲無名。

回到倫敦,又接到輝姊丈夫剛病逝,而文社第七屆主席王仁芸已突然身故多年(1957-24.02.2017)訊息;暱稱「芸娘」的王仁芸江蘇武進人,香港小學會考狀元,也是我的中學師弟,中、英文修詣高深。我、大隻輝和他一起搬進屈地街電車總站對面的「學而居」;我倆曾共遊桂林灕江,湛江,煙花小孩,如夢而幻。那時尋章覓句全靠記誦,我整夜翻書尋索「山有木兮木有枝」不得,芸娘眼見窘相,輕輕一點出下句,他說出自古詩十九首卻是不對的;芸娘博聞強記,令我心折悅服。

1986年11月,香港詩人戴天應中國作協之邀,率領12人文化團到四川、雲南等地見山見水見人,不談政治不接受任何訪問。芸娘是團友之一,已歸道山的團友計有戴天、黃繼持、也斯。顏展民(1952-)90年代中在倫敦見他落魄失魂,返回香港後消息渺然,不知故人可好?

統戰不成,香港詩壇祭酒戴天更被左派貶成「綠背文化打手」、「資產階級文化買辦」,從此詩、人皆成政治祭品。芸娘任職多間報社翻譯、編輯高位;他和文青結合後,我遠適海外,彼此動如參與商,輾轉又輾轉才知道噩耗,停筆投箸,拄杖落地,茫然若失。正在西班牙獨行朝聖之路的阿甜叨念着:

人生的轉折就是如此;一轉身,他看到另一條路,我們卻留不住他的背影遠去,最後是一縷清煙與無限的思念。

板板是文社第八屆主席,英倫幸聚,邀請她出席10月19日香港大學校友會英國分會年會,英國分會1999年成立,文綺貞是創會會長,廣告界先驅奇才,文天祥後裔家族對香港大學回饋有加,莫失莫忘;繼任會長黃慕玲是前香港駐英經貿處副處長高級政務官;再繼任的何文亮醫生,父親是香港首任華人教育司何雅明,妻子是前仼港督的私人秘書;現仼會長羅佐輝醫生,前瑪麗醫院大國手是也。25年流光容易過,現在每年還接待近百名「師友計劃」來英校友,主辦不同活動,為《香港大學》海外獨樹一幟,今日之會,文社第五屆主席、青年文學獎第六屆主席張楚勇也在,文綺貞還在,與有榮焉;不怕伶仃,何須惶恐。

周年大會後與板板到高山道陋室茗茶。

板板一歲時患小兒麻痺症,後來在大口環兒童骨科醫院住了3個月,手術後不須再扶杖而行,但身體發育還是受到影響。中學就讀佛教學校,強項科目是中文、中史、地理。順利考進《港大》畢業後,第一份工作任教津校,月薪4,880,秉持孝道大部份薪水都用作維護家計。但她教不完整整一個學年就辭職不幹。之後從事書報、記者生涯,薪水減半,工作將近10年也辭職不幹;同儕都力勸她做多幾個月,可以得到較優厚的退職金。板板說走就走,任性灑落如斯。

時維1997年,板板支持苗圃計劃行路上北京,籌募教育經費,她的父親是團中最長者,4個月行程始於足下,完成後在天安門廣場前拍攝照片,終生以為傲。當然也免不了成為慶賀回歸祖國的最佳寫照。

剛好離職拿著不多積蓄,因工作認識了一位清華學者,萌生在北京開書店賣買書籍,賺取兩地差價。既無人脈,又無批文,語言不通,更無財力的板板,盲闖北京賣書第一日就註定虧本,手下曾有8名員工,一再拖延結業,結果賠盡積蓄,還靠文社友好仗義打救填氹。

愛書如命,當年也曾投資港幣100元成為青文書屋小股東的板板,從北京回到香港後重投書業。自奉甚儉,生活上沒有甚麼可以難為她。開始追尋原始佛教,開壇講學:無常、無我、涅槃。

小時候,走路經常跌倒。板板賴在地上哭,覺得很悽慘,媽媽卻不肯馬上抱起她,只是不斷說「冇事,冇事,未死得!」僵持之下,板板唯有自己撐著站起來⋯⋯。

此後「未死得」、「鬥長命」的狀態,算不算得是無我?

竹簍普洱茶是老人貽贈,賣茶世家後人,民國38年12月1日新婚賀禮。老人追逐情愛,離夫棄子,孑然一身終老英倫,骨灰歸於玫瑰花間。沏茶猶帶微微土香,彷見老人紅塵戀戀韻緻。

板板說口渴,只啜了一口半茶,清歡無味。少年文社友人酷愛蘇子美,放不下:

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舊」茶。

Stephen NG臉書20241022日)


【半生呂途】|因病傷懷
吳呂南
2024年10月29日

「落枕」又叫「瞓捩頸」,幾星期前,頸部略有不適,舉止不便。星期四在社區中心阿B見到我若有所失,就主動來替我按摩,他手指又笨拙又粗,原本是水喉佬,點知他一埋位,二話不說,就左右搖擺將條頸揈(搖)來揈(搖)去,我話不要擰我條頸啊,跟住清脆「卜」一聲;阿B話解決了。

當時沒有感覺,但是兩三個星期後,條頸都是酸酸軟軟沒有改善,前一晚痛到打直睡又不行,打橫睡又不行,仰睡不行,俯臥又不行,將雙腳楝(豎)起來,再放下,再楝(豎)起來又放下都不行,睜開眼望住天花板,合上眼,又睜開眼望住天花板都睡不着。打開YouTube聽《綠豆兩邊走走》都聽不入耳,聽黃世澤(時事評論員)罵人,都是沒勁。直嘣嘣那樣條頸一郁就痛,整晚都睡不得,第二日當然沒精打采啦。最初是右側頸項有些酸軟疼痛,慢慢蔓延到右肩膊,一向不喜歡食藥、用藥的我,唯有很不願意地搽些特效止痛膏;一次、兩次、又三次,似乎痛楚是舒緩了些,但疼痛酸軟又從右頸側轉移到右頸耳朵後邊,伴隨而來爆炸性頭痛,跟住鼻塞,喉嚨又有些疼,嚥口水都難;躺下時鼻孔不通,所以大力抽氣,導致嘴唇乾燥,要不停喝水,一喝水就要去小便,全晚起起伏伏,上上落落沒有睡好。

睡在床,伸直到了如斯地步,會不會萬念俱灰?任你一生人點樣戎馬天下,睥睨八方,都免不了最終要乖乖躺平,好幸運地有三尺的地方可以安眠。上周知悉「芸娘」逝去的消息,哀慟非常,多日來渾渾噩噩,茫然若失,幾十年的情懷,無以寄託。「芸娘」的夫人都是文青,當年我任教校外課程寫作班的時候,曾經請他主講香港散文,一班幾十人兩小時如沐春風;之後,好多時都會細論文,跟她家人亦算稔熟,死生契闊,「芸娘」不在後,輾轉聽聞她移居英國,渺無音信。文友先前摹刻清朝錢耐清(錢松)石頭一方:

一病身心歸寂寞,半生遇合感因緣。

只能俯首,不能抬頭。都是讀書少,伏案多,都是現代人沉迷手機產生的時代病徵,是時候要放棄手機和電腦好一段日子?疼痛移位,看來「落枕」之外,還有發炎。幸好阿B手勢不錯,免了扭斷頸之虞。

10月27日星期六到Belsize 社區圖書館觀看香港電影導演許雅舒作品《風景》(Pseudo Secular):「說是雨傘電影,也不盡然。這電影呈現出不同世代的香港人的焦慮、抑鬱,更指向城市景觀與歷史變遷,怎樣一點一滴,從惠澤變成牢籠。一大片龐雜的風景,城市、街巷、高樓、橋墩、唐樓天台、離島、鄉土、自然、人物穿梭其中,觀眾也跟隨攝影機後,用一雙眼認真觀看這個城市,非為讚歎香港發展一日千里,而是道出宿命般無解的困惑。」

4條主線中以百多年老牌子「香港鼓油」的片段最傳神,令人觸動「香港自由」今不如昔;紀錄片長3小時,沒有驚慄爆炸性場面,更多的是2007-2014年香港社會抗爭事件的連續,都是有名無名者的理想訴求,娓娓道來,讓觀眾反思結局、出路。放映後導演遠道從曼徹斯特而來,參與「傘後人文」討論,期待可看到她的其它作品:「慢性中毒」、「哭喪女」、「日常」等等。

主辦單位「一頁舟」,提供高質素有關香港文化藝術、政治民情、推進社區共融、追尋人權普世價值、講香港話。

一葉不繫之舟,全賴有心人引領,度到彼岸。

 (Stephen NG臉書2024年10月30日)

閱海外吳呂南面書,方知王仁芸離世;又提到顏展民(1952一):「90年代中在倫敦見他落魄失魂,返回香港後消息渺然,不知故人可好 ?」不勝唏噓。八十年代中戴天應邀帶隊遊四川雲南,王仁芸、胡燕青,顏展民與我,俱以文青身份隨行。轉瞬40年,往事如在目前。王仁芸外文甚佳,曾是青文書屋創始股東之一,又先後任職《新晚報》和《東方日報》,後報任繙繹部主任,與我共事多年。至於顏展文也是典型的文青。曾任青協主席。兩人俱隔絕音訊逾十多年。王死後香港無人貼文,可見人一走茶就涼。又吳文有一節談及吾師戴天,恐是誤傳。「統戰不成,香港詩壇祭酒戴天更被左派貶成「綠背文化打手」「資產階級文買辦」,從此詩、人皆成政治祭品。」就我所知所見,旅遊歸港,一切如常。戴天從未成為左派攻擊對像。又何來「打手」和「買辦」之說呢。背後事非,若非白字黑字,還是不要當真為好。

Kwan Muk Nam臉書20241023日)


悼盧文敏

朱璽輝:生命中最昏暗的一天

甲辰重陽過後的一天,生命中最昏暗的一天。

早上還賴床的時候,十多年未見、忙於佛教團體慈善工作的盧師母,我男女中學的校友,罕有致電給我,告訴我她的丈夫,一位多年前自《燃燒的荊棘》後,一直沉迷寫詩,在元朗某女子中學教過我、待我不錯,也邀我某年一起參加過《中國學生周報》成人組徵文比賽的盧澤漢老師,日前因食道癌,走了。

三小時前,當我在樓下某擠迫餐廳晚膳,邊看手機,驚見小豆(瘂弦詩人小千金)的圖文,還有偉棠詩人的長文,都提及這位出色大半世紀的老詩人名報人名作家。他倆的圖文另加上FB友黃康成先生的新訊,都隱隱透露了極不幸的謎團!

三天前,諾貝爾文學獎 揭曉前夕,我也提起了 文學評論著作不少的王慶麟大哥。他詩不算很多但首首叫好,多年來也得過不少文學獎的瘂弦大哥! 二十多年來,大哥幾度來港,蔡詩人和我通常都去維多利亞公園對面一酒店與他見面。

嫁得詩人才子婦,不辭清秀勝梅花的橋橋嫂大學時她去宿舍探我,往後一直待我如妹妹。多病的她感到自己的大限將至,我匆匆去見了病奄奄的她;然後,花凋花落……

約前年,致電給瘂弦大哥時,大哥說:我要努力活下去!

大哥頭腦一直精醒靈活,近九十高齡的他仍著作不倦。他以王慶麟本名的文學評論、著作,本本重量級,令台港中文壇注目。約一年前經過書局,看到大哥的回憶錄另一本則是他與詩人楊牧的信劄結集。

因時差關係,不好意思要今年得台灣文學獎,詩集以外、也是小說作家、近作《甜麵包島》作家王家大千金小米(作家鹿蘋),她晨昏工作晏睡可能未醒時,被我的長途電話吵醒。我也因自己多病而變得心煩,減少了致電向王大哥問安!

天地全黑的今天。起碼對我如是!

兩位對世界、對寫作對詩、對生命一直有熱情、努力不懈至生命最後一刻的良師益友皆離去了。

瘂弦詩人回憶錄的封面寫道:

「我認為我們經歷的悲劇超出了人類的負荷極限。說得上是悲慘中的悲慘。」

是的,不停的戰禍如是。

部分人的劣根性也如是。(以、伊難民竟不停逃到/入侵烏克蘭!烏會亡國嗎?烏應換屆的總統澤連斯基在其他國家已買了兩間房子!)

上主的玩笑也如是,往往把人類推向悲慘的深淵。

智慧而心地善良的人不可長壽五十年至百年做對人類有貢獻的事嗎?老人不可以人人都無痛無病、不在恐懼中而終?在睡夢中走,進入另一世另一個新的夢境中。

上主賜給大家的老,都是變老變醜、各種疾病、失智、死亡……

R.I.P.,願我尊敬的兩位長輩,帶着微笑離開這多災多難的世界,一路走好!!

日後,當我仰望雲端的時候,會找找看您們在哪裏?

變幻的雲,您們在俯看仍在營營役役逃避各種不安的我等?抑或兩位詩人都快樂地伏在白雲上,不停地寫詩!……

Chu Sai Fai臉書2024年10月12日)

鄭明仁:敬悼盧澤漢老師

朱璽輝女士日前在臉書帖文公布香港文壇前輩盧澤漢仙遊消息,朱女士說這是盧先生的太太親自告訴她的。盧澤漢桃李滿門,文壇朋友眾多,消息傳來,師生、好友感到哀傷。他一生創作力旺盛,寫下幾千萬文字。1950年代末赴台灣師範大學升學時,其作品已被收入1959年出版的青年文集《靜靜的流水》中。在台攻讀期間,曾出版了個人詩集《燃燒的荊棘》。

教學之餘熱心搞文化工作

盧澤漢以盧文敏的筆名馳騁文壇。1961年他回港任中學教師,教學之餘熱心搞文化工作,曾先後編過《學生生活報》、《文藝沙龍》和《文藝》等刊物。他先在元朗一間中學任教,後來轉到九龍新蒲崗的李求恩紀念中學任教,1967年我讀李求恩中一班,1969年盧澤漢是我中三國文老師。他教書的方式頗為特別,很少見到他靜靜坐下來,整堂課他總是拿着讀本遊走課室朗讀,聲音嘹亮。每天放學都見他滾水淥腳般離開校園,很多年後才知道他是在趕下一場,到雜誌社開工寫稿、編稿。
盧澤漢(第二排右四)近年常參加李求恩紀念中學校友的聚會

盧老師60年代寫過一篇文章叫做〈泥鰍〉,他寫〈泥鰍〉的時候應該是任教李求恩紀念中學期間。他描述的大坑渠(污水溝)就在學校旁邊,情景是師生們熟悉的。作者某日走過每天必經的污水溝,見到一條在生死邊緣掙扎的泥鰍,「看來溝水雖然是污垢混濁了些,但牠一離開了那死水,竟連生命也要丟了」。〈泥鰍〉的主角是在酒樓當會計的勞先生,家住徙置區,每日過着刻板的生活:受部長的閒氣,受同事的白眼,終日擔心柴米油鹽……勞先生就是那條活在臭水溝裏的泥鰍,人生是如此無奈。這不單是勞先生的無奈,應該是盧老師的無奈,同時也是60年代很多青年的無奈與痛苦。

80年代赴台出版通俗書刊

作家兼書評家許定銘指出,1977年盧文敏離開李求恩中學後,全力搞出版和寫作。70、80年代他在香港辦過《醜聞》、《風雲》、《黑皮書》等好幾本雜誌,分別用孟浪、老偈、貝品清、白水晶、霍愛迪、艾迪等多個筆名在《天天日報》、《新報》、《新夜報》、《新知》、《藍皮書》等報刊寫下近千萬字的流行作品,包括偵探、靈異、愛情、魔幻、科幻等小說,結集出版過《閻王令》(1987)、《變色幽靈》(1987)、《通靈怪嬰》(1988)、《魔域翡翠》(1992)等十多冊單行本。

盧澤漢早年成名作《燃燒的荊棘》

1985年,盧澤漢離開香港到台灣發展,與友人分別成立金文、美麗與追星族3間出版社,出版通俗小說,並將台灣通俗雜誌「香港化」,還購買版權出版香港慕容羽軍、雲碧琳、林蔭及沈西城等人的小說,直到2005年退休回港。回港後大家見面多了,經常參加爐峯雅集敍會,回憶文壇舊事。盧澤漢退而不休,近年轉戰社區媒體,寫作不絕,初文出版社社長黎漢傑幾年前把盧澤漢早年的文章選輯成幾本書,令盧老師開心不已。盧老師今駕鶴西歸,但願他在另外一個世界,繼續享受他一生至愛的文學生活。

《灼見名家》2024年10月17日)

2024年10月26日 星期六

悼黃楚喬

(13 September 2024) This photo was taken 90 minutes after Holly left us. A sitting area at home where she often mingled with friends.

《Lee Ka-sing and Holly Lee Archive》臉書專頁2024年9月14日)

悼念黃楚喬 In memory of Holly Lee (1953-2024)

黃楚喬(1953-2024年),香港土生土長創作人。她於70年代下旬由文學創作轉向攝影領域,並與李家昇共組工作室,從事專業攝影、個人創作、出版、照片收藏的策劃及推廣等工作。她曾獲亞洲文化協會獎助及香港專業攝影師公會大獎等多項殊榮,被譽為香港前衛攝影的先驅,對香港當代攝影發展貢獻良多。1997年,她舉家移居加拿大,專注個人創作,發表多輯重要攝影系列。其作品穿梭大時代各種不同的文化思考,交織個人、家庭、倫理等纖細紋理。近年專注以外文寫作,發表詩、小說及隨筆。2024年,她於多倫多創立李家昇黃楚喬文件庫,並於香港的聯展中發佈其新作《壽司草邊的天堂》小說及《何年集》三件作品。

黃楚喬的藝術實踐一直往陌生的領域闖蕩、探索。從起初的文學創作,及後轉至肖像拍攝、開拓影像可能,至後來舉家移民,仍不知疲倦地與丈夫李家昇在他國成立畫廊、每月發佈書刊《DOUBLE DOUBLE》,呼朋喚友。我們願能如Holly般一往無前,創造人間的天堂。

肖像攝於2012年。

Holly Lee (1953-2024), a native artist from Hong Kong, transitioned from literary creation to photography in the late 1970s. Together with Lee Ka-sing, she has been engaged in professional photography, personal projects, publishing, and curating and promoting photographic collections. She has received numerous accolades, including the Asian Cultural Council Fellowship and the Grand Award from the Hong Kong Institute of Professional Photographers Biennial. Recognised as a pioneer of avant-garde photography in Hong Kong, her achievements have significantly contributed to the development of contemporary photography in the region.

In 1997, she moved with her family to Canada, where she focused on creative projects and producing several major photography series. Her work delves into various cultural reflections of the times, intertwined with delicate layers of personal, familial, and ethical themes. In recent years, she has concentrated on writing in her second language, English, publishing poetry, fiction, and essays. In 2024, she founded the Lee Ka-sing and Holly Lee Archive and presented her new fiction “Sushi Grass in Paradise” and 3 works for “The Hollian Thesaurus” in a duo exhibition in Hong Kong.

Lee’s artistic practice has consistently ventured into unfamiliar territories. Starting with literary creation, she later shifted to portrait photography and expanded the possibilities of visual media. Even after immigrating with her family, she tirelessly established a gallery space and published the monthly bookazine “DOUBLE DOUBLE”, while gathering friends and supporters. We aspire to embody Holly‘s fearless spirit, crafting a paradise on earth where dreams take flight.

Portrait taken in 2012.

《WMA》臉書專頁2024年9月14日)

香港攝影師、藝術家黃楚喬,本月14日逝世,享年71歲。猝然辭世,讓不少認識黃楚喬的藝文界朋友都真情相悼。

黃楚喬是香港概念攝影的先驅之一,以她的肖像項目《霍利安詞典》而聞名。她曾使用Photoshop實驗創作合成攝影作品,這些作品讓人聯想到油畫。她的作品被香港文化博物館和M+博物館收藏。 她自1980年起成為職業攝影師。她是《女那禾多》(Dislocation)的創始人之一,這本月刊攝影雜誌在香港活躍於1992年至1998年。 1997年,她從香港移民至加拿大多倫多,與藝術家兼攝影師李家昇共同創辦了INDEXG(一個畫廊和藝術工作室)。他們每週在《Double Double by Ocean Pounds》上發佈線上期刊。

木偶與肖像

1976年是黃楚喬攝影生涯的起點。她用在銀行工作所得的花紅部分買了一台Nikomat照相機,及後又多買了一枚20mm廣角鏡。她進出舞台、後台,拍照寫文章。受當時在香港藝術中心工作的Helga Burger 影響,尤其喜歡上了木偶。黃楚喬在後台間進出穿梭,也拍攝了台灣來的亦宛然,印尼來的皮影戲,日本來的木偶團,本地的林家聲,新馬祥等等。這些背景,與她後來在1980年底開始拍攝的一組以白牆爲背地的照片「我的朋友,藝術家及其他」(Pictures of My Friends, Artists and Others),有著一定程度的關係。

黃楚喬在展覽場刊中寫了一段文字,很好描述了該組照片的梗概:「當一個人站在你面前,你的鏡頭只是一隻眼睛,凝固的影像會是一些怎樣的風景。沒有人會害怕眼睛。我努力地把鏡頭變成眼睛,這樣,人可拚棄一切的裝飾,拘謹,悠然自得地談笑起來。這是一面看不到的自己。凝固的影像卻告訴了很多,這個人的性情,身份。也許,他甚至站了出來,說我就是我。」

攝影中的肖像畫

約1993年,黃楚喬開始創作一組新的攝影作品,雖然這些照片不是傳統的肖像,但卻借用了肖像形式,特別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油畫肖像模式。首張作品《Madodhisattva》融合了觀音與聖母的形象,探討了東西方宗教的交錯與共鳴。這組作品的拍攝融合了多年的職業攝影經驗,無論在技巧還是專業處理上,都為她的理念提供了堅實基礎。

第二張作品《Jinx,於香港海灣,約1994》(Jinx, in Front of Hong Kong Harbour, circa 1994)最初為商業用途拍攝,其主題是一隻名為Jinx的狗,背景選用19世紀英國畫家錢納利描繪的維多利亞海港油畫。這張照片不僅僅是狗的肖像,它反映了香港回歸中國的歷史背景,並引發對殖民地意義的思考。儘管Jinx已去世,這張照片仍然在不同的場合展出,延續著它的肖像功能。

作品中的反思

黃楚喬的攝影作品引導觀者反思肖像的本質,挑戰觀眾對攝影的傳統理解。她的創作不僅涉及外在的表現,更深入探討肖像在時間流逝中的持續影響。這些作品促使我們重新思考肖像的意義與價值,並在當代攝影中留下深刻的印記。

黃楚喬在1997年及其後拍攝了多個作品,如《洋紫荊花,於香港海灣,約1997》(Bauhinia, in Front of Hong Kong Harbour, circa 1997),「白毛女,前97版」(The White-haired Girl, pre-97 version, 1995)「移民高官,約1997」(The High Priest of Immigration, circa 1997),《大選美,約1997》(The Great Pageant Show, circa 1997),這些作品延續了她在攝影場域上對肖像的探索。《洋紫荊花》可視為《Jinx,於香港海灣,約1994》的延伸,開啟了靜物肖像的創作。她的作品《大選美》則融合了英女皇與香港小姐的形象,展現了文化與政治的悖論。2000年,香港文化博物館展出了《Hollian Thesaurus》部分作品,其中包括了她離開香港後的一些創作,這個時期的作品以靜物肖像為主。從人物肖像擴展至靜物肖像,標誌著她的創作轉型,一方面是因為剛境異地,她還沒有建好一如從前的拍攝空間,或人脈關係網。以人物為主幹的肖像照還未具備起步的條件。另一方面,離開香港主題她卻開闊了去處理一些廣泛關心的層面。例如審美霸權主義,營養宗教論,新基因蔬果等等。

「這是一面看不到的自己。」

洛楓說,「大概1993年前後,流行雜誌《Elegance International》開了一個系列專欄,找香港幾位作者寫散文隨筆,每月一篇,配一位視覺藝術家的作品,每次配搭不同。其中3–4月號那一期,我跟黃楚喬配搭一起,我寫了散文小小說 "暗室的玫瑰",黃楚喬做了 "Mannequin with Plastic Rose",刊登雜誌上。當年我在加州讀書,但編輯很好,每期都郵寄給我,於是也剪存下來,回來香港也帶在行李箱!黃楚喬,感謝妳,RIP!」

黃楚喬在數月前為《雷聲與蟬鳴》的復刻版作序,文中主要寫及與也斯、吳煦斌等人早年的文藝記憶,並未提及自身狀況。虛詞與香港文學生活館感激黃楚喬前輩對香港文藝的盡心,佩服前輩對藝術探索的不休熱忱。

《虛詞.無形》臉書專頁2024年9月14日)

作品被M+及香港文化博物館收藏 攝影師黃楚喬(Holly Lee)逝世

移居加拿大多年的香港攝影師黃楚喬(Holly Lee, 1953-2024)日前逝世,終年71歲。

要說黃楚喬最廣為人知的作品,無疑是香港回歸前後創作的「Hollian Thesaurus」,以12幅概念合成影像探討香港的過去與未來,其中三幅代表作更被M+收藏。

黃楚喬是香港最早以數碼處理手法創作概念攝影的先驅之一,這在「Hollian Thesaurus」中可見一斑。1994年創作的《Jinx》是一幅史賓格犬肖像,背景則加上19世紀英國畫家George Chinnery描繪的維港油畫,作品表面佈滿裂紋,以模仿歷史油畫的效果,藉此隱喻香港的殖民地歷史。

若《Jinx》代表過去,那麼1997年創作的《Bauhinia》無疑象徵當下。當時特區政府以洋紫荊為區徽,這個標誌也出現在區旗及各種紀念品,黃楚喬將洋紫荊花置於常見的維港景觀之上,令人思考香港的形象與觀感。

同樣在1997年創作的《大選美》(The Great Pageant Show),是「Hollian Thesaurus」系列中最多人認識的作品。肖像攝影是黃楚喬的重要創作,早於1981年,她便以4x5大片幅相機身邊的藝術家朋友拍攝肖像,包括導演許鞍華、攝影師梁家泰、作家蔣芸、詩人關夢南、藝術家麥顯揚及梁巨廷等(這系列作品被香港文化博物館收藏),地點則是她與李家昇在中環成立的攝影工作室。

在《大選美》這幅作品中,主角是一位恍如英女王打扮的香港小姐,以呼應英治時期隨處可見的英女王肖像,背景則是18世紀意大利傳教士郎世寧(Giuseppe Castiglione)於中國繪畫的清代宮廷畫《乾隆觀馬術圖》,該畫作描述乾隆皇帝與反對分裂的蒙古族首領一同觀馬的情景。黃楚喬巧妙地融合當代和歷史元素,藉著影像隱喻未來終於會發生的事情。

黃楚喬原本修讀文學,後來才轉向攝影創作,並與李家昇在1977年成立攝影工作室,從事職業攝影約20年。1992年,他和李家昇、攝影師好劉清平共同創辦獨立攝影刊物《娜移》(也稱「女那禾多」,Dislocation),介紹及創作各種前衛及概念攝影。

1995年,夫婦二人創立OP(Original Photograph,即原作照片)計劃,為邱良、顏震東、麥烽等上一代攝影師代理及發行限量版照片,後來也曾代理過荒木經惟的作品。

1997年,她舉家移居加拿大,及後在2000年與李家昇於多倫多開設畫廊,一直經營至2018年。畫廊結束後,二人整理過去多年創作的點滴,從2019年開始定期發表網上雜誌《Double Double》,並於今年創立「李家昇黃楚喬文件庫」。

最近,黃楚喬在上環WMA的聯展中發佈新作《壽司草邊的天堂》小說及展出三幅「Hollian Thesaurus」作品(展期至10月6日)。

《顯影 PhotogStory》臉書專頁2024年9月15日)

Limited edition print of Holly Lee’s ‘The Great Pageant Show’, showing a beauty pageant winner overlaid on a classic painting, inside the HKIPF’s Hong Kong Portfolio vol. 1 box set.

View of the exhibition ‘Hong Kong Portfolio Vol. 1 & 2 — Launching and Exhibition by Hong Kong International Photo Festival’ from outside the glass window, showing prominently a framed print of Holly Lee’s ‘The Great Pageant Show’.

Exhibition view of the 2014 exhibition ‘Tradition/Anti-tradition’ showing an installation display titled ‘Dislocation (NuNaHeDuo) 1992-2004’, The display features a row of magazines displayed on two horizontal display racks.

A young Holly Lee (standing) and Lee Ka-sing (sitting) at their studio in October 1995. Photo taken by David Clarke.

An assortment of Photo Pictorial magazines laid out on a wooden table. On the table is also an exhibition catalogue for the ‘Tradition/anti-Tradition’ magazine.

Holly Lee (黃楚喬) was a champion of Hong Kong art photography. Beyond pioneering her own brand of digital photographic art, she was also an ardent promoter of other photographers. In the 1990s, Lee was one of three local photographers to launch ‘NuNaHeDo (Dislocation)’, a bilingual supplement to the long-running Photo Pictorial magazine. The thematised publication presented works by alternative photographic artists; many of its ideas were actualised in exhibitions at spin-off projects like Original Photograph Club and OP fotogallery. Lee's efforts cemented the emerging culture of limited edition photo collection and spotlit Hong Kong photographic artists on an international stage.

Lee was also a leading light for many Hong Kong photographers—especially for the association of 40-odd photographers behind our photo festival. Honorary Chair Lau Ching Ping was a co-founder of NuNaHeDo. Founding member Blues Wong became editor of the publication in 1995. Former Chair Janet Fong helped run the OP fotogallery space, and would go on to include Lee’s works in her HKMoA exhibition, ‘New Horizons’. Many more members—Alfred Ko, Almond Chu, and Bobby Sham, to name a few—were featured on the publication’s pages. Later in her life, Lee supported the HKIPF by participating in our 2014 Festival, and by generously donating her work ‘The Great Pageant Show’ to our Hong Kong Portfolio collector’s set.

We are profoundly saddened by the recent news of her passing. To commemorate her legacy, we’ve set out some of our copies of NuNaHeDuo at our JCCAC office—reach out to info@hkipf.org.hk if you’d like to schedule a visit to browse our library.

_ 黃楚喬是香港藝術攝影的先驅。在她的攝影生涯中,她不僅創作了無數數位攝影作品,更熱衷於為其他攝影師作推廣。在1990年代黃楚喬是創辦雙語連載《攝影畫報》的三位本地攝影師之一,標題為《女那禾多》的攝影畫報展示了另類香港攝影藝術家的作品。當中許多新穎理念在展覽中得以實現,並透過落實衍生項目如原創攝影俱樂部和OP攝影廊等,鞏固「限量版寫實集」的文化,終成功將香港藝術家推向國際舞台。

黃楚喬也是一眾香港影像藝術家的領軍人物,其中,她為擁有40餘名攝影師會員的香港攝影文化協會所作出的貢獻尤為顯著。協會榮譽主席劉清平是《女那禾多》的共同創辦人;創會成員黃啟裕於1995年成為畫報的編輯;前主席方敏兒的第一份工作是協助運營OP攝影廊;以及其他成員,包括高志強、朱德華和沈嘉豪等,都曾在該畫報中亮相。

在她生命的後期,黃楚喬加盟我們於2014年舉辦的攝影展《傳統/反傳統》,為表支持香港國際攝影節的發展,更將她的代表作《大選美》慷慨捐出,納入我們的首輯香港影像珍藏「香港集」之中。

我們對她的去世深表悲痛。為紀念她的遺產,我們在JCCAC辦公室展示了部分《女那禾多》。如有興趣參觀,請電郵至 info@hkipf.org.hk 預約時間。

(Photo 5: Holly Lee and Lee Ka-sing in October 1995, ‘HK in Transition’, © David Clarke)

《HKIPF 香港國際攝影節 Hong Kong International Photo Festival》臉書專頁2024年9月19日)

悼念黃楚喬

大概1993年前後,流行雜誌《Elegance International》開了一個系列專欄,找香港幾位作者寫散文隨筆,每月一篇,配一位視覺藝術家的作品,每次配搭不同。其中3–4月號那一期,我跟黃楚喬配搭一起,我寫了散文小小說 "暗室的玫瑰",黃楚喬做了 "Mannequin with Plastic Rose",刊登雜誌上。當年我在加州讀書,但編輯很好,每期都郵寄給我,於是也剪存下來,回來香港也帶在行李箱!黃楚喬,感謝妳,RIP!~

洛楓臉書2024年9月14日)

關夢南:悼詩友

昨日深夜
臉書有信
你告訴我
黃楚喬走了
温柔而美麗
永遠是
淺淺的微笑
十減三剩七
西半球13號
東半球14號
和煦的燈光
地球依舊是
淡淡的黃色
人有時
真的很化學

阿關悼念

「十人詩選」,先後走了李國威,也斯和黃楚喬。不無傷感。

Kwan Muk Nam臉書2024年9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