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26日 星期六

像西西這樣的一位小說家

像西西這樣的一位小說家
林以亮



(一)

香港的工商業不可能在一個文化真空的社會中堂皇地打入國際市場,正如奇花異草不會在不毛之地上生長一樣。四十年前大家口口聲聲稱香港為「文化沙漠」,香港社會和市民默不作聲,很少提出抗議或加以反駁。這並不是說香港完全沒有文化可言,而是香港各公私團體採取一種徹底的放任自由主義(1aissez-faire),只要不牽涉到政治,任由文化活動自生自滅,既不加以阻礙,也談不到鼓勵和支持。學生喜歡學習音樂或芭蕾舞,當然是好事,自有海外專家來評定他們的成績。要進一步深造,概由學生自行設法出洋進修。至於世界聞名的音樂家在東南亞巡迴演奏,如日期和條件適合,則由私人機構代為安排租借場地演出;聽眾多數為高級知識份子。像一般大都市一樣,文藝青年如果志同道合,照樣可以出版同人刊物,可惜銷路有限,難以持久,此仆彼起,終究不成氣候,但總算培植了一批有熱誠和才能的精英分子。這種情形一點不足為異,在剛開始時,香港的工商業何嘗得到政府的扶助支持?添置生產設備不會享受減稅的優待,打開出口市場更談不到什麼經濟上、資料訊息上的協助,因為香港在這方面根據的仍是古典的放任自由主義:各憑天命。

然而社會隨着時間的進展永遠在變動。香港工商業發展帶來了繁榮和國際地位,政府也相應採取了輔助的措施。當局仍舊採取放任的自由政策,可是由政府津貼和補助的機構如香港貿易發展局、旅遊協會、生產力促進局等陸續成立,以半官方的姿態給予各行業以協助。文化方面則由市政局興建大會堂:除了圖書館和博物館之外,還有大小展覽廳和大小劇場,使民間各種文娛活動得以低廉的代價取得表演的場所。於是業餘的話劇團體、專門放映無商業價值的電影的「第一映室」、私人和團體的書畫展覽、舞蹈、粵劇、京戲、交響樂隊和演奏家表演等等逐漸蓬勃起來,成為社會生活的一部分。在文藝方面,也有各種討論會、專題研討會、創作比賽、辯論、朗誦比賽等輪流舉行。而香港市民果能不負期望,在各環節都有優秀人才出現。攝影方面一向參加國際性的沙龍比賽而名列前茅,青年一代更能創新由靜態擴展到動態;電影方面打入了國際市場;電視製作水準稱雄亞洲,僅次於日本;繪畫、音樂人才多向外流,亦可躋身好手之林;民間成立了正規的芭蕾舞學校;其餘具一技之長的藝術家也不在少數。這蓬勃現象和政府最近幾年來支持各有關藝術互為因果。政府成立了音樂統籌處,給予數以千計的青少年學習機會;香港廣播電台的節目在推廣文化方面功不可沒;市政局屬下的交響樂隊和話劇團的成立和演出提高了這兩方面的水準;然而政府在大力扶持大專教育之餘,另行創辦了頗具規模的香港演藝學院,更令人興奮,因為此後具有演藝才能和潛質的青年無須到處尋找出路,可以就地深造。香港「文化沙漠」之稱成了歷史上名詞,尤其將人口和地理面積因素加以考慮之後,目前在亞洲並不比其他地區遜色,將來極可能成一個文化中心。

唯一的遺憾恐怕是文藝方面缺乏驕人的成就。在這方面,任何政府是無能為力的。世界各大國文風鼎盛,創作人才卻非任何機構所能刻意培養,主要視個人能否善用自己的才能,在困苦的環境中努力掙扎,終於脫穎而出。香港最大的難關在學校、家庭和社會中市民通用粵語,而寫作時則使用以普通話為基礎的白話文。此中矛盾所造成的語言文字混淆情況,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少數人竭力設法跳出這圈子,自己出錢出力辦同人雜誌,其志可嘉,因為否則永遠自困於方言文學的框框之內,可是環境不允許他們殺出一條路。《詩風》在辦了十二年之後免不了停刊的厄運;《素葉文學》據說也難以為繼,令人惋惜。可是這一段時期,香港產生了一些優秀作家,鮮為眾知,反而受到香港以外地區的注意。他們的作品為外地所發現、重視,並加以出版發行。表面上,這似乎是極大的諷刺,但從另一角度看來,這至少證明:即使以粵語為主,香港仍可產生優秀的寫作人才。那麼將來普通話通行之後,文壇沒有理由不欣欣向榮。

(二)

西西就是這樣的一位小說家。

她本名張彥,原籍廣東,生於上海,一九五0年隨家人來香港定居。她在香港受中學教育,後入葛量洪師範學院接受師資訓練。畢業後任教小學,以迄於今。

西西在她的新短篇小說選集《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台北洪範書店一九八四年出版)的代序(原作即《交河》中的《造房子》)中解釋:她的筆名和「密西西比河」、「陝西西安」、「西西里島」、「聖法蘭西斯」、「阿西西」等沒有關係,「西」不過是「一幅圖畫、一個象形文字」。她說得如此生動別致,捨不得不抄錄下來:

我小時候喜歡玩一種叫做「造房子」又名「跳飛機」的遊戲,拿一堆萬字夾纏作一團,拋到地面上劃好的一個個格子裏,然後跳跳跳,跳到格子裏,彎腰把萬字夾拾起來,跳跳跳,又回到所有的格子外面來。有時候,許多人一起輪流跳,那是一種熱鬧的遊戲;有時候,自己一個人跳,那是一種寂寞的遊戲。我在學校裏讀書的時候,常常在校園裏玩「跳飛機」,我在學校裏教書的時候,也常常和我的學生們一起在校園玩「跳飛機」,於是我就叫做西西了。

可是「西」和跳飛機有什麼關係呢?正如前文所說,原來:

「西」就是一個穿着裙子的女孩子兩隻腳站在地上的一個四方格子裏。如果把兩個西字放在一起,就變成電影菲林的兩格,成為簡單的動畫,一個穿裙子的女孩子在地面上玩跳飛機遊戲,從第一個格子跳到第二個格子,跳跳,跳跳,跳格子。

從這一段自白式的解釋,我們可以看到西西人生態度的一斑:充滿了童心的喜悅,即使教書時也和學生一起玩跳飛機。同時我們不妨將這種遊戲加以引申,格子在某一意義上說來是形式,甚至是框框;西西卻沒有受束縛的感覺,反而自由地跳來跳去。奧登說過:「寫作一定要有形式,正如遊戲一定要有規則一樣,否則毫無趣味可言。」這句話可以借來解釋西西對寫作的態度。對她而言,寫作是一種遊戲,有規則但也有自由,高興時就玩,不高興時就停,可以一個人玩,也可以和很多人玩。玩的時候一本正經照規定玩,但不玩則已,玩起來就盡興,玩了大約二十年,既認真又童心未泯,看上去她玩得如此興高采烈,且有一陣可玩,讀者也會繼續享受她遊戲的樂趣。儘管她說「爬格子」(寫作)比「跳格子」痛苦,看她寫出來的格子卻是快樂的。

一九六五年,西西在香港《中國學生週報》發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說〈瑪利亞〉,描寫一位派往剛果服務的法國修女,為土著叛軍(自稱獅子)所俘,被押往魯蒙巴廣場。她在那裏見到了那天唯一生還的戰俘──來自法國南部年方二十的僱傭兵。他身體被綁,雙手銬在背後,唯一的要求就是喝一點水。一頭獅子故意用一壺水澆了他一臉,另一頭獅子經不起瑪利亞央求,給了她一水囊,然而卻給第三頭獅子搶過去沖洗泥腳。瑪利亞明知這俘虜活不過晚上,設法為他解開綁着身體的繩子,以便帶他蹣跚地走到小河邊,可是他彎不下身子去喝水。瑪利亞唯有用雙手掬起一些水,但還沒有到他唇邊就流盡了。第二次再迅速地掬起水送到他唇邊,就在這時,背後有人連放七槍,把他擊倒於地。他只知道瑪利亞的名字,來不及說自己的姓名就死了。

全文用的是瑪利亞的觀點,可是利用了收音機的廣播,瑪利亞的回憶,瑪利亞和青年戰俘的對白,戰場上的槍炮聲,飛機聲,獅子們的言行舉止,再加上括弧中的問句和口號(代表獅子、修女甚至說故事者的心聲),使讀者必須聚精會神地細讀才能把這一切拼湊成一個完整的故事。這種敘述手法和我們平時看慣的平鋪直敘的短篇小說大異其趣,以致我初讀時受到相當大的震撼,不禁要問:《中國學生週報》主要是給學生讀的,執筆人大都是青年,怎麼會選擇這樣一個冷僻的題材?作者事先一定做了一番準備工夫,搜集經過各種媒介的報導;但原始的材料是粗糙的,如果作者缺乏想像力和直覺,不可能把這故事設計和營造得如此巧妙。從這篇小說可以看出作者吸收了電影和現代文學的技巧,並且在題材上選中一個只有戰地記者敢寫的故事,更可以看出作者在形式和題材上作了異常大膽的嘗試。

這篇處女作雖然初試啼聲,卻一鳴驚人,贏得了《中國學生週報》的徵文獎;但和她以後的許多作品一樣,僅獲得少數有心人的賞識,因為自此以後她的文藝創作多半發表於友好合辦的《素葉文學》。這是一本不定期刊物,編輯、美工、印刷、發行、資金全由同人負責,結果是銷路欠佳,想購書的人不一定買得到,有少數運氣好的知音人士才能讀到。她的作品以單行本問世也大多數交由素葉出版,計有:

(一)《我城》(長篇小說) (一九七九年初版)
(二)《交河》(小說、散文合集) (香港文學研究社一九八一年出版)
(三)《石磐》(詩)
(四)《哨鹿》(長篇小說)
(五)《春望》(短篇小說) (以上三種均於一九八三年出版)

《素葉文學》一連登載三篇何福仁和西西的對話,也可以說是訪問紀錄,使我們正面瞭解這位作家,然而她真正的才能還是沒有為廣大的讀者羣所知曉。其後一九八三年台北《聯合報》文學副刊舉行徵文比賽,西西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榮獲特別推薦大獎。翌年洪範書店將《春望》與《交河》二書中的小說結成一集出版,即採《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為書名。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研究中心的《譯叢》早已決定出版《當代中國文學》專號,選西西為香港的短篇小說代表作家,同時譯載〈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和〈十字勳章〉兩篇。因為該期為特大號,篇幅達四百頁,籌備編印耗時,出版時已在一九八四年下半年。出版後,書評、口碑和讀者來函都對西西的作品加以推崇,認為夠得上國際水準。且待倫敦、紐約、香港各書評專刊進一步評論。

令我們慚愧的是這位香港的優秀作家埋沒了近二十年,只為少數讀者所知,大多數人恐怕連她的名字都沒聽見過(雖然西西也曾為報紙寫專欄多年),反而要外地的報刊和讀者發掘出來,給予她早就應得的讚賞和鼓勵。甚至她的短篇小說結集在洪範書店出版後,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看到一篇分析她作品的論文。難道我們的作家真要譯成英文,讓西洋評論家去「發現」嗎?

(三)

西西固然也寫詩和散文,但她的作品畢竟以小說為主,我們應該選一些較有代表性的長篇和短篇小說來談談。

她的第一冊小說《我城》是長篇小說,以「我的城市」──香港為題材,主要透過一個年輕、沒有受過什麼教育、樂觀、好奇的電話公司實習工人阿果的眼光來看這城市。阿果是如此之天真,以致永遠只看到周圍世界美好可愛的一面。他學習修理電話,每天從馬路地下的洞中鑽出鑽進,非但不以為苦,反而得到無限樂趣,因為常在地下可以和總公司的修理部、附近的同事、用戶通話,得到莫大的滿足。他去檢查身體,由於從來沒有這種經驗,對認字體的方向、大小,醫生敲他的膝蓋查他的反射都莫名其妙,只覺得非常好玩。我認為這一長段描述是我見到的中國小說中最令人忍不住發笑的一節。

她的短篇小說〈瑪利亞〉是從一位修女眼光中看到的殘酷戰爭中的恐怖行為,可是因為主角是修女,生和死在她看來另有其意義,所以觀察比較冷靜,聲調比較平和,一點沒有歇斯底里的心理狀態。另一篇〈十字勳章〉一開始是從一個駐港啹喀兵的孩子眼光中看出來的故事,口吻帶有英雄崇拜的味道,把男主角德罕看成舉世無雙的勇士。事實上,德罕的任務只不過在香港邊境地帶捉捕非法入境的偷渡者,其中且以婦孺居多。他還因此得到了十字勳章,而他的右臂也給一個女子的指甲抓傷了,「兩道血痕,剛好是一個十字。」啹喀兵是受過嚴格訓練,以驍勇著稱的戰士,只知奉令行事,卻專幹這種逮捕平民的差使,還因此獲得十字勳章,豈非人生的冷嘲?作者在故事的結尾再次指出這位英雄手臂上的傷痕也同十字一樣,真是畫龍點睛的筆觸。

〈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是一篇獨白,這女子正坐在咖啡室的一角,等待親密男友──夏的到來。因為她對夏說她的職業是美容師,而星期日早上還得工作,由於好奇,夏多次要求看看她工作的地方,這次她不能再推搪了。她並沒有說謊,可是並不是在美容院替活人化妝的美容師,而是在殯儀館替死人化妝的美容師。她明明知道這是最後一次約會,等夏明白真相之後,一定會「失聲大叫,掉頭拔腳而逃」,就像她怡芬姑母的男友一樣。這份職業是怡芬姑母傳授給她的,所以兩人的命運相同。平時她永遠穿白色的衣裳,戴白色的手套,面色樸素,因為不願為自己化妝。她身上一股特別的香水味道,是夏所喜歡的,只不過是附在她身上的防腐劑的氣味。她眼看着兩人的感情發展必然會走向不祥的結果,一路回憶、分析、解釋,終於達到這早已決定的結論。這篇小說的特點在主角的口吻,她說話時心平氣和,冷靜淡漠,似乎悟解一切早已命定,無可挽回。獨白中有如下的語句:

甚至那些碎裂得四分五散的部分,爆裂的頭顱,我已學會了把它們拼湊縫接起來,仿佛這不過是製作一件戲服。

我不對夏解釋我的工作並非是為新娘添妝,其實也正是對他的一場考驗,我要觀察他看見我工作物件時的反應,如果他害怕,那麼他就是害怕了。如果他拔腳而逃,讓我告訴我那些沉睡的朋友:其實一切就從來沒有發生。

她的女友知道了她的職業之後,不再和她來往,因為「害怕」。她姑母把男友帶到工作的地方去看時,他雖然起過誓,願意為她做任何事,卻推門而逃,因為「害怕」。怡芬姑母和她相信世界上總有真正具備勇氣而不害怕的人,她的父親就是這樣一位美容師,而母親並不害怕。那麼夏不也可能是例外嗎?可是她心裏未始不清楚這只是非分的幻想,夏究竟是一個正常的男人:

她的雙手,觸及他的肌膚時,會不會令他想起,這竟是一雙長期輕撫死者的手呢。

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她正在想起離開咖啡室的可能時,夏進來了,「把外面的陽光帶了進來」(「他像他的名字,永遠是夏天。」),發現她坐在幽暗的角落裏。他手中抱着一大束鮮花,說是送給她的。依照通常情理,鮮花為男向女贈送示愛的標準禮物,而又暗示結婚時新娘手中的花束。可是她認為這是不祥的預兆,儘管夏是那麼的快樂,她的心還是充滿憂傷,因為:

他是不知道的,在我們這個行業之中,花朵,就是訣別的意思。

女主角的口吻是如此之自然,近乎輕描淡寫,沒有用一個煽情的字眼,卻使讀者讀後不由不產生寒颼颼的感覺。一位英語讀者說過,這是他所讀過最令人毛骨悚然(chilling)的作品之一,相信許多人也有同感。

另一篇以第一人稱的〈感冒〉也是講一個遲婚女子的愛情故事。主角是職業女性,年已三十二,離校後找到一份工作,做了七八年,對平靜的生活很是滿足。可是父母急要她嫁出去,透過安排,終於無可奈何地和一個不太熟悉的男子訂了婚。訂了婚一年,時常一起聽音樂,打網球,等到不能再拖延,就定了日期結婚。可是從那時起她患上了「感冒」。這次她到家庭醫生那裏去,不是看病,而是送結婚請柬。

「我的感冒,是永遠也不會痊癒了。」

「其實感冒是無藥可治的。」

所謂感冒是心理病,同一個自己並不愛的男子訂了婚,甚至就快結婚,「感冒」之嚴重不言可喻。正在這時,她在社會福利署工作,有一天忽然遇見闊別八年的舊同學楚陪他的母親來領取高齡津貼。兩人一再約晤,用一句俗氣話,很快墜入了愛河。儘管楚表示願意為她犧牲一切,她還是認為已經太遲了。結果她拍結婚照的時候,連連打起噴嚏來。醫生歎道:「啊呀,從來沒有見過一個患上這麼嚴重感冒的新娘。」婚後三個多月她才寫信把婚訊告訴楚。楚回信說:「一切都沒有改變。」丈夫同她貌合神離,家根本不像自己的歸宿。丈夫常約朋友來打牌,「他們是熱鬧的,那麼地興高采烈,從傍晚一直圍聚到深夜,而我坐在一邊,默默地編織一件永遠也不願意完成的毛衣,不時為他們換一杯新鮮的熱茶。」丈夫終於驚覺她太靜寂了,特地陪她去聽音樂,根本不知道演奏的是什麼。她聽得心神俱醉的時候,丈夫頻頻打呵欠,好像「一塊沒有感覺、沒有反應的打呵欠的木頭」。

丈夫不喜歡游泳,還是陪了她和小弟一起到泳池去。她只好同小弟享受魚回到水中之樂。就在游泳時,她恍然大悟,從此脫胎換骨變成了一個新人。

但我並沒有枯死,如今我在水中游泳,有一種說不出的欣喜……是那麼地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我們一直朝海的遠方遊出去,一直遊出去,我們可以遊得很遠很遠,然後我們遊回來躺在沙灘上曬大陽,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在那次音樂會中場休息和散場時她又遇見了楚,並想起以前在一起時的談話,終於下了決心出走。下一次游泳的時候,丈夫卻在泳池旁埋首於報紙的財經消息中。她要同小弟去看運動鞋。

「你要走了嗎?」

他說。

「是的。我要走了。」

我說。

我的聲音變得清晰明朗,連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整個冬天,我的聲音一直沙啞,我的喉嚨粗糙,我的嗓子模糊不清,但我的聲音已經清亮,我的感冒,我的感冒已經痊癒了嗎?

她的感冒的確痊癒了,因為她患的是心理病,等她忽然想通了,心境開朗,感冒隨之霍然而愈。然後她獨自回到家裏,不,丈夫的家裏,在這家中她空無一物,一切都屬於丈夫。她所有的只是從娘家帶來的一個旅行袋,裝着楚寫給她的許多許多的信。她挽着這旅行袋站在街上,不知何去何從,聽到一片歡呼聲,原來附近正在舉行一場足球賽。結尾時她自忖:

我有的是時間。……啊啊,讓我就這樣子,挽着我的一個胖胖的旅行袋,先去看一場足球再說。

表面上看來,這又是以第一人稱的已過標梅之年的女子的愛情故事,結局當然與前一篇不同。在這故事裏,女主角儘管已經結了婚,但下了決心出去找尋自己的幸福,而〈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中的主角,作者雖然沒有明白告訴我們,卻不得不屈服於命運擺佈之下。

兩篇故事最大的分別是表現手法。在〈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中,西西創造了一種新穎的技巧。描寫人物心有所思時,往往將內心想法夾雜在正文裏。有時是倒敘,就借用回憶,有時是分析或猜測對方的心理,就借助於敘事的獨白。可是在〈感冒〉中,她大膽採用了把有名的詩句放在括弧裏作為女主角的內心反應。例如送喜柬給醫生時,請他務必來參加婚禮。底下接着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她之所以會訂婚,可能因為父母忽然發覺她原來已經三十二歲了。再接下去是:(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計前後引了二十次古典詩歌:三次楚辭,兩次唐詩,三次漢樂府,其餘都是詩經(她白己說過,最喜歡讀詩經),而且引得恰到好處,適足以表現女主角的心情。這些名句都是經典之作,一再引用,表示她受過高深教育,拋不開傳統的束縛。甚至第一次重見楚時,她的反應仍是引自詩經的「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可見她沒有勇氣解除婚約,和楚相好。一直要等到結婚後的第一個夏天,她第一次和小弟在泳池中游泳,她的肉體和心靈才得到解放。那時她的反應倏的由古典詩變成現代詩。「整個冬天,我沒有游泳過,整個冬天,我是那麼地疲乏,仿佛我竟是一條已經枯死的魚了。」底下的反應赫然是:(而無論早晚,你必得參與草之建設。)此後她一共引了十句現代詩,全部採自瘂弦的作品。不用說,引得十分妥帖。最後她決定去看一場足球時,引用了瘂弦的「可曾瞧見陣雨打濕了樹葉與草麼,要作草與葉,或是作陣雨,隨你的意。」女主角改引現代白話詩,顯示她已從經典的桎梏中解放出來,從此不再囚禁於過去,而生活於今天。從此她找到了真正的自我。我們可以想像她終於會和楚結合,可是事實上和楚結合與否已無關宏旨,因為她懂得了如何做一個「清新愉快」的人。

這種表達方式是嶄新的,也是西西所獨創的,文學、音樂、電影等形式都沒有用過,因為只能表達其意義,而不能同時表達其在謹嚴形式中內涵豐富的象徵。京戲或舞台劇中的旁白者可以傳達心中相反的想法,而詩歌形式背後的精神卻不可同時表達出來。這是西西對小說技巧的特殊貢獻。也許這種手法只能偶一使用,在〈感冒〉這種特殊體裁中才發揮得淋漓盡致,其他題材的故事如果接二連三使用會變成濫用也未可知。

西西的短篇小說幾乎篇篇值得分析討論。她創造了一種「詠物體」的小說,不知道靈感是否來自中國舊詩中的詠物詩。例如〈抽屜〉就含有深意。作者發現買鞋時,鞋樣比腳重要;身分證比持有人重要,所以把身分證小心翼翼放在抽屜中,由此抽屜統治了她的生命。這不止是幽默或諷刺,還指出了人類為自己製造種種限制,含有至理。在某一意義上,個人只不過是現代機械文明中的一個號碼而已。〈蘋果〉講的是肥土鎮舉行了「蘋果競賽」,有點像寓言,而採用童話的地方亦不少,有莊有諧,很多地方啟人深思。〈春望〉全部用對白,十分別致。人物性格、關係、故事,全在對白和說完話後的小動作表現出來。作者花了不少心思,描寫香港人家等候鄭州申請來港的親戚的心情。用到杜甫的名詩為小說題目,感慨相當深,可惜這題材只限於香港的某一特殊階層,而且又全部用對白,很難為外人所瞭解和欣賞。西西的小說大部分令人讀後有新的收穫,可也不是沒有例外。由於她替自己定下了人為限制,有些題材不免失之冷僻,不容易為讀者普遍接受。這一點我在下面會談到,並希望將來有機會詳細討論。

(四)

一位小說家的地位終究要根據他長篇小說方面的貢獻來評估。曼殊斐爾和莫泊桑的短篇小說出人頭地,但曼殊斐爾終生沒有寫過長篇,莫泊桑曾寫過五部長篇,其中一半或可傳世,卻難以和同時代的巴爾扎克、司湯達、福樓拜等大家爭短長。五四以來,中國出現過不少優秀的短篇小說家;一到長篇,他們的作品就難以見到第一流說部的氣質和視野。這似乎是文藝界最弱的一環。

西西能否在這方面成為例外,是一個有趣而值得探討的問題。《我城》有極精彩的片段,除了前文提過的檢查身體之外,另一段講「即沖即喝」的流行小說,描述四個人在僅可容身室中打麻將的情景,也是神來之筆。但是整部小說的結構不夠縝密,作者雖然說在報上連載時長達十六萬字,出單行本時刪掉十萬字,仍不免給人鬆懈的印象。讀來趣味盎然,卻沒有長篇小說的格局。

《哨鹿》是她的第二部長篇小說,雖也在報上連載,出單行本時並沒有刪節修改。相信作者有了經驗,而且內容一半圍繞着歷史上的事實,必須先作不少準備工夫搜集和整理資料,落筆時胸有成竹,因此整部小說具有謹嚴的結構,照顧到統一的人物性格和佈局。兩條平衡發展和糾纏的主線、象徵的使用、傳統和現代兩種敘事技巧的交錯運用,在在都顯示出作者的匠心。

《哨鹿》的結構猶如一首交響曲,共分四章:(一)秋獮(四十三頁)、(二)行營(八十七頁)、(三)塞宴(一三七頁)、(四)木蘭(一七七頁),其長短比例和主要旋律的出現也與交響樂相仿佛。作者自認受電影的影響很大,但是從〈感冒〉的女主角對樂曲(貝多芬的《艾格蒙序曲》、莫札特的降B調鋼琴協奏曲和貝多芬的C小調第五交響曲)的投入和熱愛,可以推斷作者對古典音樂也具有頗深的認識。我們其實不必追究作者愛好古典音樂與否,只要把作品細加分析,看看以上的假設是否能成立就可以了。

整首樂曲有兩個主要旋律,一是乾隆的,明朗而響亮,所有樂器齊聲奏出,聽起來莊嚴華麗、氣象萬千,雖然偶有變調,其發展程式頗合正統古典音樂;另一是阿木泰的,柔和而單純,由音質較輕的樂器奏出,可是變調太多,不協和音屢次出現,兼且次序顛倒,聽上去較像現代音樂。聽眾耐心細聽,會發現兩個旋律此起彼落,此應彼和,隱約中相反相成,到了最後互相交纏,融為一體,回到主題(即獵鹿)上去,形成有力的結尾。

赫克斯雷(Aldous Huxley)在一九二六年發表了一部音樂式小說:Point Counter Point(書名採自音樂名詞「對位元法」,可譯為《相反相生》較接近原作的用意),他借用了書中一位嘗試將詩與科學結合的小說家夸爾斯的筆記,說明自己寫小說的構想:

小說的音樂化,不是用象徵手法使意義附屬於聲音──而是大規模的,從結構方面着手。不妨默想貝多芬的音樂。心境的改換,突然的轉變。(例如在降B大調的絃樂四重奏中,莊嚴和戲謔交替出現,在升C小調四重奏的第二樂章中,喜劇忽然在嚴肅的悲劇中冒出頭來。)更有趣的是轉調,不僅從一個音調到另一個音調,而且從一種心境到另一種心境。先奏出主題,然後加以發展,推動,甚至扭曲。雖然還認得原來的主題,在不知不覺中已變了面目,一直變到完全不同為止。在變調中,這種手法還要邁進一步。……將這寫入一部小說中去。怎樣寫法?那種突然的轉變倒還容易,只要有足夠的人物和平行的、合乎對位元法的結構就行。瓊斯謀殺妻子的時候,史密斯卻在公園裏推小兒車。你只要把這兩個主題交替運用。轉調比變調更有意思,也更困難。小說家只好重疊許多人物和場合來達到轉調,讓我們看幾個人墜入情網,或者面臨死亡,或者用不同的方法祈禱──不同的人解決同樣的問題。

赫克斯雷有這樣構想,可是他本人在這部小說中沒有做到,因為人物太多,志在影射真人真事,違反自己所標榜的主張,以致線條紊亂,使讀者無所適從。《相反相生》是一個大膽的試驗,但沒有完全成功。西西的《哨鹿》卻無意間體現了赫克斯雷六十年前的主張,因為這是一部相當音樂化的小說,例如第四章,在正式圍鹿的前夕,阿木泰望着星空,覺得自己是一顆漸漸消失的星;在同一深宵,乾隆仰望天際,見羣星閃爍,代表大清國運和天子福壽的紫微星特別明亮。這種對比符合赫克斯雷建議的用不同的人在相同的場合作出不同的反應。

第一樂章「秋獮」:乾隆在圓明園的西洋樓出場亮相,選得很妥當。如果改為天子坐朝,諸臣在底下三跪九叩首拜見,就顯得拘謹而沒有生氣了。乾隆雖然是皇帝,仍是活生生的,可以隨意自由想像,由水想到銅壺滴漏,想到建造「文淵閣」,看進貢的白馬,想起大內珍藏的很多有關馬匹的名畫;最後聯想到「木蘭圍場、習武綏遠」──秋獮。此外有一長段描寫蒙古兩盟為秋獮準備的清單。這些數字和以下類似的段落都是從會典等類書抄來的,近於枯燥的資料,可是沒有這些原始資料,皇帝的旋律,例如乾隆君臨天下的威嚴、儀式和慶典的秩序、長長名單的深深印象等等,就難以重複出現。接下去一長段描寫王阿貴種田,看到他美麗的妻子和初生嬰兒──一起始帶着田園風味,一個可愛的小家庭過着寧靜的農家生活。夫妻倆唯一的願望是積蓄足夠的錢去買一頭牛,所以孩子取名來牛。然後敘述中加插一段王阿貴的過去。他曾經隨父親狩獵,幼時父親教他吹木管,父親如何看見角鹿而不射,因為鹿是「十分友善」的,並不是野獸。這裏和小說的書名《哨鹿》接上了筍,也就是整首樂曲的主題。接下去是官府的來臨、第一次登記、第二次把園地充公,王阿貴只好做散工,最後淪落到煤窯去挖煤,終於葬身窯中。這非但是變調,而且進一步轉調,產生了不協和音。照敘事的次序來說,這兩段是阿木泰旋律的第四和第五節,反而出現在前,違反了傳統小說的正常次序。

第二樂章「行營」:阿木泰旋律繼續出現,首先描寫阿木泰的母親阿依吉倫在熱河倚閭期待隨着皇帝打獵行列而來的阿木泰。阿木泰終於出現了,騎着馬,手裏握着鹿哨,馬匹上放着兩頂鹿頭帽子,這一切都是阿依吉倫親手做的,因為她從小在馴鹿縱橫的森林區中長大。本段其實是阿木泰旋律的第七節。底下是倒敘的第六段(旋律第六節),阿木泰年幼時由母親教他吹鹿哨、戴鹿帽、學會使用弓箭和獵刀;他如何長大,終於會吹鹿哨誘鹿前來。這是故事的重點,也是第二旋律的正式奏出,因為阿木泰已長大成人,有了哨鹿的本領,又扣上了主題。然後是阿木泰故事的倒敘,也是阿木泰旋律的轉調。第一段(阿木泰旋律的第一節)說明阿依吉倫是白依爾族人──一個遊牧民族,以打獵捕魚為生。她父親允承拉布堪依照氏族的規矩來相親。第二段(旋律第二節)說明阿依吉倫心中早有所屬,私下愛上了額木克。他夏末才到他們族裏來,住在牧圈的最後一個帳篷裏。她看見他箭法高明,在樺皮船上叉魚手法熟練準確。最使她心醉的是他的靜默和溫柔,一種非族中人,更非拉布堪,所具有的魅力,於是她贈他一個親繡的荷包──只能送給未婚夫的定情禮物。額木克完全不懂這含意,這時阿依吉倫才知道他並不是鄂倫春人,而是漢人。第三段(旋律第三節)說明阿依吉倫決心跟隨額木克。他原名王阿貴,而王阿貴也接受了她,為她起名翠花。他們決定在大家圍着篝火舞蹈時乘樺皮船私奔。讀到此處,我們才明白,原來這裏出現的人物就是前一章出現過的王阿貴和翠花。原作分三個層次倒敘。音樂的樂章一改常規,顛倒次序,先出現旋律的轉調,再出現旋律本身和悅耳的變調(二人的愛情)倒也別致,頗合現代人的心態。

接着又回到乾隆的旋律上去:行獵隊伍(一連串數字);朝會(一連串數字);避暑山莊,和一開始的圓明園遙相呼應。同第一章一樣,本章穿插了不少乾隆的日常生活,如看奏章,幸臨文津閣和冥想,如:「治河易,治民易,治吏反而艱難」;翻閱《石頭記》;這些都是旋律中的變調。最後回到乾隆考慮八旗子弟、西洋人通商等頭痛問題作結。本樂章兩個主要旋律先後分明,變調使內容多采多姿,在阿木泰學會了吹烏力安,戴上了鹿帽時又接觸到主題,並和第一章的狩獵決定和本章的圍獵行列互相應和。

第三樂章「塞宴」:開始描寫木蘭圍場的地勢,就像電影中的全景鏡頭,建立故事發展地點所在,然後鏡頭推近,描寫朝居住的大營;接下去描寫行獵隊伍的排場。作者常把外界景致和乾隆內心的冥想間夾來寫,因為乾隆以九五之尊,不便隨意與人交談。下面又是一個大場面:賜宴,乾隆大宴參加行獵的蒙古盟主和旗主、宴會的佈置、陳設、出席官員,另有馬術、馴服野馬、酒食、奏樂、摔跤相撲等節目。在這堂皇華麗、井然有序的旋律之後,自然而然接上了阿木泰的旋律,首先是倒敘阿木泰的童年,他知道自己小名「牛牛」,會說滿漢兩種語言,長大之後仗着蒙古旗人博爾濟特之力入了旗。博爾濟特有一個姪女,漢名翩兒,常到他們家裏來,隨他母親學刺繡。阿木泰認為翩兒是一個好看的女孩子,對她未免有情。這一段隱然是前面王阿貴和阿依吉倫的戀愛的變調,溫婉而動聽。再接下去卻轉了調,阿木泰進京報到參加行獵隊伍,接受集訓,不過一路上總覺得有一雙奇異的眼睛在注視他。阿木泰結識了藤甲兵和健銳營的雲梯兵,看到各種部隊的操練,這調子和乾隆的旋律糾纏在一起。他又喜歡在鬧市中看雜耍:舉重、刀槍不入等,最佩服的卻是耍繩技的人。可是即使阿木泰在看雜耍,總有一雙特別的眼睛盯着他,使他想起幼年怕黑夜時母親唱的催眠曲:

你的眼睛
像井
很深很深

和翩兒的眼睛。

第四樂章「木蘭」:正如交響樂的結構一樣,這樂章是整首樂曲的結束,兩個旋律交纏在一起,產生了高潮,整個樂隊合奏出雄偉的快板和迴旋曲。剛開始時承接了前一樂章的「眼睛「變調(等於電影中黑暗裏一雙奇異眼睛的特寫),這次眼睛的主人同時出現了。他告訴阿木泰「他們」想圍獵一頭很大的鹿。從他口中,阿木泰才知道自己原姓名是王來牛;母親叫翠花,是鄂倫春人;父親叫王阿貴,是漢人。陌生人還告訴他,王阿貴沒有去打獵,而是死在倒塌下來的煤窯裏,所以他應該為父報仇。害死他父親的就是那頭很大的鹿──皇帝,他還害死了很多漢人。阿木泰聽了大感困惑,這突如其來的揭示使他無從瞭解其中錯綜複雜的關係和問題,越想越糊塗。在阿木泰無以自解的變調上,音樂的旋律又回到乾隆的主調上,原來阿木泰沒有參加獵虎,卻看到了那頭雌虎和聽到了乾隆獵虎的經過。圍獵回來後,所有的兵士在比射箭、跳駱駝或徒手相撲,然後大家圍着一大鍋豬肉白菜粉條吃飯。晚上大家舉行祭祀和拜神,以便再度參加圍獵,但阿木泰已失去興趣,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塊石頭。幾天之間他一連發現許多奇異的眼睛,怎麼可能呢?到木蘭圍場來的兵士都是經過精選的親兵。晚上還燃放了焰火,真好看,可是他隱隱知道他只會像煙花一般迅速地消逝。外面世界的光明燦爛和內心世界的陰暗哀愁,反復出現,真像「對位法」的相反相生。阿木泰問了許多自己無法解答的問題:皇上不是壞皇上,老百姓痛苦,已經痛苦了好久。如果皇上死了,漢人當了皇帝,自己卻是滿八旗的旗兵,漢人會放過他嗎?若是皇上死了,羅刹人會乘亂打過來嗎?到那時候,誰都沒有好日子過了。此刻忽有一雙奇異的眼睛閃進帳幕裏來。這人穿着滿族的官服,交給阿木泰一管烏力安,和他自己的烏力安做得一模一樣,不過分量較重。他教阿木泰如何使用,等到皇上射中鹿時,用手按烏力安的機關,就會有一枝毒針射進鹿的身體裏。這一段扣緊了獵鹿的主題,可是在樂調中透露了惡兆。阿木泰的旋律在這預感上暫告沉寂,而乾隆堂皇華麗、井然有序的旋律再度響起。然後是阿木泰第一次參加的圍獵,包圍圈由乾隆親自指揮,射中了一頭麋鹿。這等於是預告。同以前一樣;旋律再度轉調,由外界的大場面轉變為乾隆內心的思緒。乾隆根本沒有入睡,天色漸白時,換上獵裝,帶隊出發去哨鹿。哨鹿的規模小得多,不比合圍出動數千兵士,只不過隨身帶着十數精選人員而已。阿木泰和乾隆的旋律纏繞在樂曲的主題上。阿木泰穿上鹿皮衣,戴着鹿角帽,除了用兩隻腳一步步地走路外,模樣活像一頭鹿。乾隆也準備好了,但臨時發覺忘記戴指環,幸而由身邊的侍衛和珅將自己的翡翠指環奉上。阿木泰吹起烏力安後,引來了一頭大公鹿,奔向出聲的方向去。乾隆立刻發箭,眼看射中倒了下去,可是鹿又跳起來奔跑,第二箭才把它射倒。乾隆覺得遺憾,因為平日一向只發一箭。然後當場喝了那頭鹿的鮮血,哨鹿於是告終。

由於作者採取的不是平鋪直敘寫法,尤其最後幾節,文字配合動作而跳動,讀者要細心閱讀才能看清楚脈絡。第一箭射中的是阿木泰,因為乾隆手上的指環閃閃發光,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可能也使鹿知所趨避,第二箭才真的射中公鹿。阿木泰既被射中於先,當然沒有機會按烏力安,何況即使有機會,他也會為了顧念娘親和翩兒而不按,只要看乾隆喝了鹿血沒有中毒就可以知道。

這種寫法很接近電影的跳接,但更接近音樂的相反相生──各種不同的樂器,時而此,時而彼,時而全體合奏,時而冷,時而熱,最後百川歸海。閱讀至此方始領畧到交響樂收放開闔之妙。

整首交響曲的主題就是獵鹿。阿木泰是哨鹿的人,可是他本身等於一頭天真無邪的小鹿,完全不懂得如何應付外間複雜的世界。他打扮得像鹿,善良得像鹿,最後像鹿一樣白送了命。乾隆也是一頭鹿(這句話由有奇異眼睛的人親口說出來),全然不知一做皇帝就會變成眾人都想射殺的鹿。難怪中國一向有「逐鹿中原」和「鹿死誰手」的爭天下的說法。

《哨鹿》有類似交響樂的優點,經得起咀嚼,但它的成就不又止於模仿交響曲的音樂性質,因為本身符合當代小說把現實和幻想交織的寫作方法。乾隆這一條主線採自歷史,作者時常將史實和想像中的內心獨白夾雜敘述。阿木泰這一條主線純粹出自虛構,作者撇開傳統的敘事法,跳出時空的限制:人物生格、心理反應、時間次序、環境轉換……一憑己意經營,創造出一個幻想的世界(代表「虛」),到最後又和前面一條主線(代表「實」)一同緊扣在全書主題「獵鹿」的內涵上。從這一點看來,《哨鹿》的創作意念是可貴的,至於作品本身能否完全實現作者開創新局面的企圖,還有待時間的考驗。至少讀者不能用看小說的消遣心情來打發,要細心閱讀去體會其中音樂相反相生、敘事虛實交織的手法。

(五)

像西西這樣的一位小說家,恐怕只有在香港才會產生。香港沒有文壇的風氣,每人憑個人的愛好和努力默默追求創作理想,無須擔心傳統和時尚所帶來的壓力。照西西自己說,給她影響最深的是童話、電影和歐洲、拉丁美洲作家的小說。安徒生和王爾德的童話她差不多都讀過,無怪從她作品中常可看出她仍懷着「赤子之心」(不知是否和她長期任教小學有關?)有一時期她寫過影評,篤信「作者論」,遂將歐陸、日本、美國的大導演傑作大看特看。她的小說特別注重觀點(即電影中的攝影機)和跳動的寫法(即交叉剪接)不為無因。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她生長於一個放任自由的社會。自有其本身的發展規律,因此她不必理會五四以來中國文學作品的主要潮流。她雖受過英語教育,但顯然沒有染上十九世紀初期浪漫主義和後期寫實主義的習氣。我們在她的作品中見不到無病呻吟和傷感,也找不到狄更斯和巴爾扎克的影子。由美國大量翻譯和發行現代拉丁美洲作家的作品,她自己不諱言受了秘魯作家巴爾加斯畧薩(Mario Vargas Llosa)和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蓋斯(Garcia Marquez)的影響。這兩人之外,阿根廷作家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也可能帶給她不少啟示。《素葉文學》曾出過拉丁美洲作家專輯,其中有一長文介紹波赫士,不過主力在他的詩而不在他的小說。其實他的短篇小說真正代表了現代人的探索、彷徨和失落,西西大概受到他某一程度的感染。可是這種作家和作家之間的關係是非常微妙的,存在於若隱若現的朦朧狀態中,恐怕作家自己也無從具體地說明。

這並不是說西西就此一下置身於世界文壇的最前線,她的寫作並不是橫的移植。我們很難想像〈感冒〉這篇小說用英文寫出來會產生同樣的效果。首先,女主角愛上了楚,立刻跟他出走了事,什麼「太遲不太遲」簡直迂腐得可笑。其次,女主角在括弧中所引的詩句很難用同樣恰當的英文詩句代替。誠然莎士比亞作品中不乏名句可代《詩經》,其餘的難道用斯賓塞、密爾頓、約翰•鄧?現代詩難道用艾畧特或奧登?其效果可能變為牽強滑稽,絕對沒有中文那麼渾成。至於《哨鹿》一小半是根據歷史記載衍化出來的,畧似正史。西西所觸及的問題也是有史以來中國人最關心的問題,例如治與亂的緣由、統治者與老百姓的關係等等。她寫作的技巧當然與前人不同,但在心靈深處畢竟是中國作家。

西西和張愛玲、白先勇不同,她不是一位文體家。張愛玲的文筆俏麗,自成一格,素有「張愛玲筆觸」之稱。白先勇遣詞用字也極盡講究之能事,即使他有時如在〈玉卿嫂〉中採取容哥兒的觀點,但說故事的人的語氣還是白先勇所特有的。西西從來沒有「為文字而文字」的傾向,據她自云,她的文字(形式)一向由故事(內容)和說故事的人(觀點)所決定,所以她對何福仁說:

寫小說,一是新內容,一是新手法,兩樣都沒有,我就不要寫了。

她的原則是「相體裁衣」。同是長篇小說,《我城》和《哨鹿》的風格截然不同。〈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和〈感冒〉都用第一人稱,〈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的主角教育程度較低,說話比較嚕蘇,有時免不了重複;而〈感冒〉的主角則是高級知識份子,談吐文雅,理路清楚。兩篇小說觀點相同,敘事的手法並不近似,〈感冒〉需要讀者更多的耐性和注意力。我們甚至可以說西西在追求不同的風格中反而造成她自己的風格,而在慣讀張愛玲和自先勇作品的讀者看來,西西根本沒有風格可言。讀者對張愛玲的文字魅力可能一見鍾情,對她有些令人低徊的名句念念不忘。讀者對白先勇作品的音調鏗鏘、色彩絢麗,無不衷心喜愛,認為適足以襯托他悲天憫人的胸懷。可是一位作家一旦成為文體家,固然獲得了大批忠實的讀者,極容易成為模仿的對象,但同時也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他們如果嘗試改寫與前不同風格的作品,讀者可能認為才華已盡,批評家也會不以為然。西西就沒有這種顧慮。她走的是一條新路線,自己既不會在題材和技巧上犯重,當然難以令人追隨。

正因為西西故意避免內容和技巧上的重複,她的作品就缺少了統一的風格。甚至有時讀者不免為她行文的西化傾向所困惑。例如〈感冒〉開始時,女主角去看醫生,連用兩次:

我點點我的頭。

來表示她明瞭醫生的解釋。而下一次她感冒未痊到醫生家去,卻連用三次

我點點頭。

讀者看不出理由為什麼第一次要增添「我的」兩字,而事實上「我點點頭」已足以達到目的。

在前一節,由「我的醫生從來不呼喚我的名字」起共六行、二百零八字,計先後用「我」十六次、「他」九次,誦讀起來不免累贅。代名詞的用法是英文與中文之間主要不同點之一,有些地方不妨節儉一點,省用一些代名詞至少可以減輕讀者的負擔。我們並不要求西西成為文體家,但希望她的文字能更簡潔有力。西西在題材和技巧上獨樹一幟已成定局,實不必再在行文方面走上西化的途徑。

我把這三位作家放在一起討論,因為基本上他們都是小說家,雖然張愛玲寫散文,編過電影劇本,白先勇寫論文和雜文,近年還積極參加改編自己作品為舞台劇和電影劇本,西西也寫了相當數量的詩和散文。最重要的還是他們三人提供了中國小說的發展方向。張愛玲雖然採用基本寫法接近中國傳統小說的全知觀點,可是她吸收了心理分析和現代文學着重的反諷,是很明顯的。她作品的主要背景是舊日的上海。白先勇自幼沉醉於中國的說部,同張愛玲一樣,也是《紅樓夢》迷,可是由於他主修外文,寫作方法比較更注意觀點、意識流、象徵和反諷等的運用。他作品的主要背景是台北。西西出生於中國大陸,可是對五四以來的作品似乎沒有縱的關係,她看書既多,興趣廣泛,汲取了現代文學最前衛作品、音樂、電影、繪畫的精華,在前述兩人之外另闢蹊徑。她作品的主要背景是香港。他們三人雖然反映不同的地區,卻都在繼續寫作,已經有了具體的成就,並可能產生更重要的作品。

說西西是典型香港作家,絲毫沒有地緣政治上的成見。為什麼這樣說?因為香港和西西有一點奇妙的巧合。香港的工業成品物美價廉,而在香港本地往往買不到,一來可能不少香港人迷信舶來的名牌,二來可能廠商遵守只供外銷的規定。所以香港居民到海外旅遊,有時購買一些當地的紀念品作為「手信」分贈親友,卻發現上面寫着「香港製造」的字樣。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反諷?同樣的,香港的特殊環境產生了像西西這樣的一位作家,而她在香港雖有少數知音,從沒有引起讀者熱烈的反應。現在台灣的《聯合報》予以褒獎於先,《譯叢》把她的作品譯成英文隆重介紹於後,正是香港文化界給予她公平評價的時候了。

(這是西西《哨鹿》台版的代序,皇冠出版社一九八六年元月)

(另見臉書

2011年3月24日 星期四

《我城》的不同演出



西西在一九七五年一月三十日至六月三十日在《快報》連載長篇小說《我城》,每天千字,共十二萬字,還有她自己的配圖。王德威說。這是香港文學一個關鍵時刻。《我城》之後,出現不少以「城」為坐標的作品,例如西西本人八十年代的《浮城誌異》,一九九七年前後心猿的《狂城亂碼》、黃碧雲的《失城》、董啓章的《V城繁盛錄》、也斯的《記憶的城市‧虛構的城市》等。西西當初的小說連載,成就了一個小傳統。

西西說,《我城》每個版本都是不同的演出。其出版頗有些波折,它最初由素葉出版社於一九七九年印行,是素葉文學叢書的第一種。素葉乃西西和朋友辦的同仁出版社,出書主要由作者自掏腰包,為了遷就成本,篇幅都盡量壓縮,因此,素葉就是「數頁」的意思。素葉版《我城》被大幅刪節到只有六萬字,是原來篇幅的一半,連插圖也欠奉。十年之後,《我城》由台灣允晨重印,才有了個完整本,西西還特地重畫了一0八幅插圖。又七年,素葉終於有機會出版增訂本,今回是以允晨版為底本,但文字和插圖都有所修訂。再三年,《我城》在台灣轉由洪範出版,西西又作了補充,文字增至十三萬,插圖亦多了,是為終定本。

到了二0一0年,《我城》「回歸中國」,由廣西師範大學出版了簡體字版。這時西西年事已高,亦患病多年,想來已沒有精力再作改訂,而書中也沒有任何這方面的說明,它所依據的大概就是終定本。

素葉初版由蔡浩泉設計,出版增訂本時,蔡氏已去世多年,封面改由甄惠儀負責,但仍保持蔡氏原來的風格。允晨初版封面設計者為「台灣製造場」,四刷版為孫國欽。洪範版的封面一直沒有變,但沒有說明是誰設計的,只知那封面畫出自香港畫家劉掬色。至於廣西版,則是陸智昌設計的。

(另見臉書

2011年3月22日 星期二

沉默的雲

 

覃權是香港一位早逝的詩人,一九七八年去世時才三十三歲。他好像長得頗帥,因此也客串拍戲。那天他拍完片後返回宿舍,淋浴的時候昏迷在浴缸,遇溺身亡,也有說他是自殺的。

他生前出版過一本薄薄的詩集《遠去》(一九七三年),去世後,家人替他編了本《覃權詩集》(一九八0年)。前者收錄了三十六首詩作,後者除了全數收錄了《遠去》的詩,另編入他在一九七七年整理而未及出版的《秋葉》三十六首,再加補遺廿三首,共九十五首。

他寫的多為短詩,關夢南覺得香港寫短詩的以淮遠最好,不過也有人認為是覃權。據他的朋友形容,他天性活潑、敢作敢為,但他的詩調子多為感傷的,不時見到像「陰鬱」、「憂鬱」、「憂悒」這類的字眼,也許這才是他真實的內心世界?試看這首〈遠去〉:「在孤寂而迷濛的羣峰/之間之外/幽幽地飄浮着/沉默的雲/我坐上一朵/徐徐路去」彷彿是他的自悼詩。

臉書的回應

張錦忠:覃權演過牟敦沛的電影。過世前後我們在馬來西亞的《學報》介紹過他。《學報》就是星馬的《學生週報》停刊後改成半月刊。出版社後來「無疾而終」,友聯社不知為何沒伸出援手。如今有藏書的南方學院馬華文學館照理應將《學報》掃描上網,可是好像他們志不在此。

覃權詩鈔

以下錄自《遠去》,一九七三年自費出版,六十一頁,共收錄詩作三十六首。

走了一天的路

走了一天的路
現在躺下
在這陌生的茅屋裏

萬籟俱寂
只有一條哆嗦的小河
以及
母羊與羔羊間的
寒心的對語

一個遙遠的不知名的小村
悄悄地進入
我底夢裏……

(九月)

孤獨


陰鬱的夜

對家的一口掛鐘
又耐不住在嘆息

夜、掛鐘與我
在宇宙之三角珍中
各自佔着
一個角落

(十月)



深夜
走出茅屋
在淒涼的蛙聲中
聽不到
妳的消息
我已長大
而妳
仍是個小女孩
在我的心中
在我的夢裏

(十一月廿三日)

聖誕樹

蕭條的院子裏
冷落地排着的聖誕樹
因久候那節日
早已變得衰老了
而節日真會賜予
些微的歡樂廚

(十一月)

持雨傘的小女孩

畏羞又甜蜜的女孩喲
我懷着無限的憐愛
帶妳們到書桌上來
那厄運的風暴
打在為我們而撐起的雨傘上
就變了妳們唱的歌
比起妳們的友愛
幸運算得了什麼
我的永遠畏羞又甜蜜的女孩

(1967/8/28)

球場

移走了籃架的球場
憂悒地對天赤裸着
以示清白的自己
然而死刑早已判決
惟有恐怖地等待
執行的日期
風那巫婆啊
穿越
淒厲地尖嘯
空寂的球場上
只有些紙碎
追逐着回憶

(1967/12/9)



他木然呆立於
陳列汽車的櫥窗前
對着裏面的格子鏡
凝視
一張被割裂的
出自地獄的臉

這叫他痛恨的

像汽車一樣
準備出售
一塊
一塊地
出售

(1967/12/10)

騎着夏迦爾的馬

騎着夏迦爾的馬
遊於
  夏迦爾的馬
一個夢境

在神秘的
奏着情歌之四弦琴的
藍色空氣裏
馬兒
  以起伏的
   雲步
飄過那些永遠思念着的
  藍色的古堡

(1968/1/20)

天穿着喪服

天穿着喪服
長列的修士們持着
燭火
行於遙遠的山路

四周的昆蟲們
唱出
輓歌一片悲涼

荒地上那孤零的長椅
猶之一個屍體
無人埋葬

(1968/1/28)

悼瑪林

在夜裏舞蹈出陽光的
那女孩已死了
聽着她輕靈之步音
漸入睡鄉的
那片土地
也隨之死了
死了

(1968/3/1)

他默默地坐在

他默默地坐在
自鄰桌那婦人之咀中
衝出的
一列特快車上……

「喂,想些什麼呀?」
他彷彿聽見朋友這樣問
而悴然刺痛起來

想些什麼?

他什麼也沒想
且已忘了是名乘客

(1968/3/2)

海鷗

在妳肩上輕拂的風
不再吹向我的臉了
而在那同樣的風裏
灰空中
成群的海鷗低喚着
妳的名字

(1968/3/7)

溪澗

當墳場的溪澗
去喚醒鬼魂們的時候
那行列黑衣婦人
自遠處的叢林裏走出來
沿着墳場下山而去
留下了她們的寂寞
和痛苦
給我

(1968/5/5)



在清冷的灰色空氣裏
在有幾點海鷗散步着的
白色無垠的沙灘上
他們抱吻着
一個太陽昇起
自他們的唇間

(1968/5/23)

薄暮

霧裏的弓月
低低的躺在冷寂的
海平線上
這是僅有的
一隻船
淡淡地發着光

(1968/6/26)

遠去

在孤寂而迷濛的群峰
之間之外
幽幽地飄浮着
沉默的雲
我坐上一朵
徐徐路去

(1968/7/6)

盲女孩

雖然妳看不見
空中那條彩色的橋
草原上的牧童和羊群
以及在妳身旁啄食的鳥
可是妳那雙睡着的眼睛
所夢到的
定會比這些都更
更美吧

(1968/7/9)

撒滿鮮花的屋頂

我們輕飄過
撒滿鮮花的屋頂
這些嬰兒般可愛的房子
正夢見我們飄過

(1968/8)



一列綠馬
自藍海
步上
柔靜的
鳥背
慢慢地








(1968/9/11)



妳的寧靜
化我為
輕風
飄入妳眼中的




(1968/9/14)

日落

太陽輕踩着雲朵下來
到遠方的海
沐浴去了

(1968/10/13)

死男孩

被狂暴之亂劍
所刺殺的男孩
得到深沉的平靜了
在夜海上
由天使們
歌音
伴送遠去

(1968/11/4)



 一口暗室的

含着
空的憂鬱
灰色的

(1968/11/7)



嗚咽的汽笛聲
牽着渡輪
離去了

(1968/12/28)

月亮

圓圓的月亮
躺在靜靜的河上面
我們也躺着
在花叢裏 仰望
空中的那個

(1969/1/12)



船的幽靈
漂入海的夢裏

(1969/2/11)



妳要我寫首紫色的詩
我一直想着
想着妳

今日看到了幾朵
紫色的
花 在嫩綠的葉上
於是我想着
想着詩

(1969/4/24)



久遠了
妳們走過……

冬之橋樑仍記得
兩少女的面容
仍聽見
她們的低語

(1971/3/4)

濟慈墓

月光下
孤獨的牧人
在你墓上沉睡了
近旁守着
寂默的群羊

(1972/2/27)



一株孤愁溶入輕霧

(1972/2/28)

墨綠的海

多年來帶訊息的人
一去不返了
只有絕望的沉寂
在我們之間

童年黃昏我們奔往那
墨綠的


(1972/10)

母親

浪遊一天
回家了
窗戶已沒燈光
妳睡着了
望妳
不要夢見
夢見我

(1973/4/21)

魚和水草

少女們的

經我



(1973/4/4)



撫吻
故國女孩們
頭上的



(1973/4/19)



縱身投入
妳淒然微笑的
河水

(1973/5/30)

古屋

一座古屋
又一座
古屋

我們
默默生長

(1973/7/8)

〈秋葉〉詩選

按〈秋葉〉為覃權一九七七年整理而未及出版的詩,共三十六首,收錄於其遺集《覃權詩集》中。該詩集一九八0年八月一日出版。

往日

我們終於
依偎在
一隻向往日漂去的
舟上

(1974/3/23)

童年

霧來了
歲月的

隱逝了
我們的
童年

(1974/3/28)

道別

拿着
妳借我的燈
走進了妳夜的眼裏

(1974/4/16)

妳問我

妳問我歡喜什麽
我說歡喜詩
雖然我想說
我多麼想說
歡喜妳

(1974/4/20)



你要走到那兒去走到那兒去
然後睡下來像大地一樣的
睡下來

(1974/12/16)

離別

妳這樣緊抱着我
像緊抱着夜
我的孩子
可是晨曦已經來了
已經來了

(1975/2/9)



如一葉的飄零
妳走進門來

(1975/3/7)

還沒走過橋去

還沒走過橋去那座教堂就在望了
沒什麼阻撓你的前行
只有些
使你顯得那麼飄然的


(1975/6/6)



妳抱着我
抱着整個青空
我抱着妳
抱着所有受苦的女孩

(1975/6/7)



明天
你才離去
一道虹已出現了
(1976/1/14)



有天鵝與女孩子們
你還要什麽呢

(1976/8/29)

鐘聲

歲月過去了
有時會回來的
有時會回來的

(1976/8/29)

紅格子的傘

持着紅格子的傘
妳在雨中走去
只看見妳的背影
和那輕輕
揮手的


(1977/9/25)

〈補遺〉詩選(錄自《覃權詩集》)

霧就快飄散

在彌漫濃霧的早晨
見不到妳住的對岸
渡輪來遲了
我靜候在海邊的欄杆
嗚咽的汽笛聲
自那灰幕裏傳來
沮喪的輪船啊
你們迷失在何方
不要再傷心了
霧就快飄散

(1967)



妳們睡去時一條河就流成了

無題一

奔向一座山去
妳似風的
飄拂
在我左右

(1975/3/25)

無題二

一個
黑色的
月亮
煙般地向西延伸
變成了
一座


(1975/6/10)

無題四

人小
飛鷗大

無量

(1975/8)

無題五

無際的海水已退去
我們的散步
更遠了

(1975/8)

無題六

屋是向晚
窗是夕照
你是暫息的雲

(1975/8/15)

無題七

推舟
下岸去
它就
柔如

輕如



(1975/10/10)

無題八

散場後隨著沉默的人們走在這條鐵橋上
你活著但為何在這裏呢
為何你心願就這麼走下去
而走不到彼岸呢
你走著你愛夜的一切

(1975)

無題十

行近


一舟



無題十一


在你走過的路上
飄零……

無題十二

在妳微笑的陽光裏
我是
唯一的陰影

無題十五

你是個
向門外遊去的
音符

記覃

記覃
適然

我們一直叫他「譚」權,認識的人都這樣叫。

還是個問題少女的時候已嘗問LK,「覃讀譚咩?」LK 君是覃校友,詩人,才子也,時任國文老師,據說把資治通鑑當閒書看者也。我的好學求知,只得來聳聳肩笑答,「d 人求其lor,佢都叫自己譚權喎。」咁就是但啦,隨意啦。可有回忽然想到,廣東話既不是他母語,會不會初來時不知讀音,別人點叫,他就照跟?

問題是連帶哥哥也給改了姓。直到前一陣與M在電郵說起舊人,因是英文來往,都慳力,用TK 代之,說覃威便亦TW來TW去,現在細想,住番邦的覃威是不可能姓Tam的,M與他交往幾十年卻從不理會人家個姓係乜,亦屬離譜。

覃權跟哥哥不單長相像,氣質也相近,他是粗疏版,覃威較sophisticated;覃粗中有細,哥哥則只見其細;初見覃伯母,想起白先勇筆下的謫仙記。也因為這樣,我從來不覺得哥哥會活得比弟弟輕省;只是覃放手去了,留下哥哥一肩擔。

覃猝然過世,覃威來處理後事;那時我在LA,震動,哀傷,懊惱還欠他一封信未回。事後W來信說,朋友紛紛以文字哀悼,覃威知道有這許多愛自己弟弟的人,既難過也很安慰。他向W 表示,覃既然活在世上不開心,未嘗不是解脫。他和W 此前並不認識,如此表達心底話,是把弟弟的朋友當自己朋友。那是他對人的信任。

認識覃之前,不同來源聽過一個故事,應該屬他膾炙人口的行為藝術之一吧。為吸引某女子注意,覃從校舍二樓縱身跳落地面操場。有人不以為然,有人視作美談。當然還有其他敢作敢為的事,比如看不過眼老師所為,站起來就離開課室的揭竿起義。別人口中的不羈任性,如何說話滔滔情緒高昂,其實我都沒看見過。我們只單獨喝過一次咖啡,他的肢體語言豐富,喜歡順隨情緒起落行事。我們往後碰面,多屬鬧哄哄大家搶話說場面,也許妄撞躁動的日子已經走過,他多數指間夾根香煙,嘴角掛著蒙娜麗莎的笑,半天沒見他說什麼。

當然,他若張嘴說話,腦袋天馬行空,爆一句妙語,大家開心。

也許我錯過了,覃權一放千里任意為之的日子。LM 在專欄悼念他,說老覺得覃像竹林七賢走失的一個。有人選擇只記得他所有的好。有覃在的場合,總喜歡逗大家開心。

逗人開心的人自己不一定快樂。他不是一個快樂的人,這也很明顯。

那是七七年,我從LA 回來停留較長,那時覃與M 和A 夫婦常見面,那麼加上W 和我,偶而還有三兩熟人,相見寧靜致遠,更近似親人聚會。

覃畢業後,出門遠遊又回來,好似沒怎安定工作過。那段日子他剛搬到影城宿舍,不是去拍戲,說是有熟人關照,給他地方住。住進去之後跟一些人混熟了,給找去當演員。導演是牟敦沛,他演個賊頭,據說效果很好,導演有意加重戲份,可也就是這時,他在宿舍暈倒失救。

按A的說法,覃不可能自殺;出事前幾天他到過她家,還捧了袋餅干牛奶之類,告訴A懂得照顧自己了,食物買來半夜肚餓時吃的。

為什麼會暈倒?是怎樣的意外?我已經回到LA 了,看娛樂版,和朋友的信,凌亂地試圖湊拼,他在人間彌留的孤獨時光。

那幾棟閒人莫進的宿舍,我是熟悉的;隨家人大遷徙到美國之前,曾在這夢工場上班幾近一年,進進出出清水灣那一片山頭,幾十年來流傳的星光熠熠、風流雲散故事,聽說了,也親眼看見一些,它是我的人生小站,半途路過,站在邊緣看風景;沒想到我的朋友覃權,來到同一處地方,住進去,沒再上路,到站了。

七七年中,要回LA 開學了,覃說要請喝咖啡,我們邀夥上山頂,一呼十幾應,坐滿一張長桌。結帳時覃付了帳,大家說攤分,他有點不高興,到了街上,有人又要還他錢,他就露出覃權本色,一步踩出馬路,「不讓我請,那我撞死算了。」嚇得迎面來的車子急剎車,司機怒目瞪眼。那麼大家只好由他。

那是我們最後相聚。

返LA後便送他一個美女,Modigliani 的長臉美人。他回以木刻畫,小女孩倚著大狗的肚皮甜睡,線條簡樸美麗。如果他走的那日,也是這副睡相,那麼大家應可安心;可惜不是。

覃的那部遺作,因為他遽然離開,據說只好改劇本,大圈賊頭中鎗身亡。上映時,去唐人街看了;電影說什麼完全忘記了,只記得愈看愈傷心,我認識一些賊,也認識一些詩人,銀幕上的那個不是我認識的賊也不是我認識的詩人。

光影夢一場。

(原刊二00九年九月十四日適然網誌《THUS AND SO》)

咖啡時光

咖啡時光
作者:適然

那是個傍晚,走過五枝旗杆,向星光行,看見這人彎腰成九十度、鼻子貼近玻璃櫥窗;他穿一身深藍。

為什麼記得那身藍?日光將盡,燈正亮起,這樣的曲身靜止姿勢,置身周圍五顏六色、正加快腳步交錯走過的人流中,入眼自成連串快速閃映畫面中,一個特異凝鏡。

覃權的老友嘗說他模樣像John Lennon,配上副圓框眼鏡,側臉看確是有幾分像。我走向他,嘴角帶著調侃的笑。要過了好一會他發現身邊有人,側起頭看我,眼神從老遠不知處回到當下,站直,反應,「啊,你呀。」調侃的笑留在臉上太久了已經轉成好奇,「你幹嘛?」「看她的大鼻子。」覃指指玻璃後面,順他手指看見Joni Mitchell 的唱片封套,啊?呀。

站大街入定,因為他是覃權,好似也沒有什麼太特異。

八卦幾句,搭訕完畢;打道回家,走向巴士總站。覃在背後叫我,停步回頭,他站在原處,那麼我們之間又隔了些快速掠過人影,「幾時請你飲咖啡?」覃權那個廣東話,一聽就知「外省人」,說得急或快了常常很有喜劇效果,要不就像字與字之間打了結,要拆解。這一句倒聽得清楚。那麼又走回去,應該交換電話容後再約吧——我們那時,不太熟。可當時只憑直接反應,反正不必馬上回家,問他,「現在有空嗎?」他說有呀。那麼何不擇日不如撞日呢。

那日應該是考完會考不久,日子凌亂,前程未知,心倒像匹脫了韁的馬,放養到大草原。那是七十年代啊,兩個站星光行前說要喝咖啡的人,卻沒有去巴西咖啡,我們去了香港酒店coffee shop。談些什麼不記得了,無非是看的電影、看的書、彼此認識的人。《遠去》已經出版了,我有一本,也許談過他的詩。

覃權是巴西常客。那樣的浪漫年代,某些詩也許亦在巴西成形。

海運大廈是我與同學的遊蕩勝地,巴西咖啡不貴,偶爾還泡得起。每回路過巴西,可見各路英雄或獨坐或群倨,很有風流人物況味。座中多文化人、影評人、詩人、社運友、攝影或實驗電影發燒友,等等。按道理我等小一號,跟巴西友還拉不上關係,惟是小的屬早熟兒童,因緣認識了好些哥哥姐姐,他們倒沒見嫌,長情者尋且愛顧我至今。至於覃的好些浸會夥友,因是舊識,偶而看見某號人物在媒介出現,會忽然想起這誰或誰也是覃權同學啊。他們,也還記得他嗎?

現在的海運大廈,於我們已經毫無關連。

現在三兩年未必會路過一次五枝旗杆。

巴西咖啡的滋味,其實已經很模糊。思念起,是推開海運大廈那一排厚厚重重的門,撲鼻而來的咖啡香氣。
因為不可以回去,所有關於巴西咖啡的,都是繽紛光影中聚色深沉的凝神定鏡。

(覃權過世了一些年,有日我與認識許多年的朋友說話,籐連瓜瓜連籐地,發現大家還有個共同認識的人──覃離世前住在影城宿舍,與也住影城的她原來交上朋友──由是她細細告訴我,覃和她還有另一個我也認識的人,在影城生活的三人行友好時光,他所住宿舍的狀況,以至於,出事前,之種種。這竟便成為我那記憶檔案,某片本來不知情的空白處的一點補充。於是我相信,地球不是平的,它是一個圓,走著走著,所有該遇上的人,總會遇見。)

(原刊二00九年九月六日適然網誌《THUS AND SO》)

咖啡的滋味

咖啡的滋味
適然

這日見張校長寫他「一句起兩句止」的七十年代,提及覃權和他的詩,也及幾位「一起喝咖啡,一起吃飯,從不付賬」的詩人。從小認識的老友中,以張校長為人最疏爽不計較,多年之後翻舊賬,介懷的恐怕不為一點咖啡錢,是老來思舊事,只道意難平吧。

想要插補的,是有關覃權的一些瑣事,沒打算搬錄全文,轉念卻怕萬一好事者通風報訊,校長來緝我斷章取義,則有傷感情,也損與姓張的通家之好,咁就弊啦──

遠去的詩人
張灼祥

0九年七月十八日應記者要求,為報章專題「面對面」與《70年代》創辦人莫昭如對談,我是一句起兩句止,當日主角是阿莫,他帶來七十年代創刊的《70年代》,一大疊舊報刊,作為回憶憑據。在那年代,《70年代》屬前衞刊物,站在時代尖端,有敢作敢為的勇氣,寫稿的,不光是寫,坐言起行,會投身社會運動。我坐在藝術中心咖啡座,隨意翻看報刊,看看當年朋友,寫的是什麼文章。

一九七一年二月一日出版的《70年代》,刊登了覃權兩首詩,我把它抄下來。《樹》:一列綠馬/自藍海/步上柔靜的/島背/慢慢地/走進白雲裏去了

另一首《窗》:一口暗室的/含蓄/空的憂鬱/灰色的

簡單的句子排列,簡單的意象,勾劃出那年代詩人面貌,寫詩,可以來得簡單,意象卻是豐富的。

有關覃權的生活,我一無所知。他的喜好,他的生活圈,他的寫詩經驗,亦不甚了了。只記得某個晚上在海運巴西咖啡室喝咖啡,有文友神色凝重,說:「覃權昨天意外身亡了。」

所知道的就是覃權在清水灣的邵氏片場拍片後,返回宿舍沐浴,在浴缸昏迷,遇溺身亡。文友說那該是意外,覃權不會自殺的,他那麼熱愛生活,那麼愛寫詩,剛開始拍電影,有機會紅起來的,怎捨得離開人世呢。

《覃權詩集》大約在他去世半年後出版,一百頁不到的詩集,樸實的設計,簡單的封面,內容意象豐富,像覃權這位詩人,充滿生命力。可惜那本詩集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如今對覃權的印象開始迷糊不清,祇記得他長得挺帥,說起話來,斯文淡定。但,這印象不怎樣可靠,事隔多年,一兩次的見面,怎作得準。

那年代,寫詩的人頗多,生活在詩的境界中的人著實不少,有以為寫詩的,生活要多灑脫就多灑脫,其中有幾位詩人,詩寫得不錯,就是一起的時候,不管是一起喝咖啡,一起吃飯,從不付賬,知道別人會代他付,便顯得心安理得。記得有一次與一位詩人一起乘坐天星小輪,從尖沙咀往中環看展覽,詩人不肯走在前面,讓我先行,我付了自己的船錢入閘,可不管他呆站後面,因沒付錢,沒法進來。從他的失望眼神,我知道他怪我太計較了,多付幾角也不肯,太不近人情了。

覃權喝咖啡,自己付錢,吃飯,付上自己該付的一份。他不會為別人付錢,但也不用別人為他付。這樣的態度取向,十分難得。寫詩,畢竟不是拿了什麼通行證,想怎樣就怎樣的。

出版七十年代詩集,選輯當年詩人作品,覃權該有一兩首詩入選的。不知道他的詩可否歸類為朦朧詩,他比中國詩人,朦朧詩人代表之一的顧城至少早了十年寫詩。一九八六年顧城在港台《開卷樂》接受訪問,談及詩的作用,顧城說喜歡詠唱,在唱歌的時候,他的「心靈才有了真正的感動,因而產生一種幸福感。」

然後他又說「走到城市以後,不懂得一切事物,覺得那兒像一隻蜘蛛,總是不停地運作,但是其中包含的卻只有死亡。」

顧城一九九三年在新西蘭城外小島生活,卻在殺妻後自殺(他的死亡與城市有什麼關係呢)。他的死,比覃權的來得慘烈。覃權離去,讓喜歡他的人傷心,他可沒有傷害過任何人。

用牛仔布紮頭的顧城,外表溫柔,談吐溫柔,殺人自殺,為的是什麼,永遠是個謎。


人活得夠長了就懂得,物皆有其軌跡,時日湊合,零星散漫的人和事,該落定的會自行歸位完成。

想念覃權和 A。覃權去世前與A 及M 夫婦來往較密,那時A 給我的信常有說及與覃相處。現在A 過世也近三年了;特異的是,覃先離開二十多年,目下與A 的骨灰皆被安置在紐約同一處。當中錯迭,只覺時日荒空,是該整理一下舊人舊事,留個文字記念的。

前些日子方才emailed M, “It must be nostalgia, on and off, I found TK and his poetry being recalled and recollected ...” 確是心裡有些盤算。

倒給張校長一段文字挑起千絲萬縷。亂了章序。

「覃權離去,讓喜歡他的人傷心,他可沒有傷害過任何人」?八十年代中吧,我到紐約探望移居該地的M 和A,得遇覃哥哥覃威和嫂嫂,共晚飯後到覃家,拜訪了覃伯母,伯母本來還提起精神說話,至言談中知悉我也是「阿Dee」(覃小名)朋友,眉眼間的哀愁自此縈繞不散,如濃霧。那天晚上我與A 感慨,已經過了近十年,對伯母的打擊依然太大。古人說的父母在,不遠遊;那他去得太遠,實屬不孝。又過了一些日子,A 說伯母沒一天放得開,覃威則十年沒放假、外遊過,上班之餘一直伴著母親。我沒敢再去打擾,卻不會忘記,伯母鬱傷的臉容;幾年前聽說她去世了,想起覃威,希望他終於撥開雲霧。

至於咖啡,那是另一匹布,可以比布更長。

覃權請過我們喝咖啡的。校長記憶檔中不存這一項,對請喝咖啡的詩人也不公平。可若書溯前塵,是屬長篇,講咖啡的滋味,要先透下氣——

(原刊二00九年八月十一日適然網誌《THUS AND SO》)

遠去的詩人

遠去的詩人
張灼祥

0九年七月十八日應記者要求,為報章專題「面對面」與《70年代》創辦人莫昭如對談,我是一句起兩句止,當日主角是阿莫,他帶來七十年代創刊的《 70年代》,一大疊舊報刊,作為回憶憑據。在那年代,《70年代》屬前衞刊物,站在時代尖端,有敢作敢為的勇氣,寫稿的,不光是寫,坐言起行,會投身社會運動。我坐在藝術中心咖啡座,隨意翻看報刊,看看當年朋友,寫的是什麼文章。

一九七一年二月一日出版的《70年代》,刊登了覃權兩首詩,我把它抄下來。《樹》:一列綠馬/自藍海/步上柔靜的/島背/慢慢地/走進白雲裏去了

另一首《窗》:一口暗室的/含蓄/空的憂鬱/灰色的

簡單的句子排列,簡單的意象,勾劃出那年代詩人面貌,寫詩,可以來得簡單,意象卻是豐富的。

有關覃權的生活,我一無所知。他的喜好,他的生活圈,他的寫詩經驗,亦不甚了了。只記得某個晚上在海運巴西咖啡室喝咖啡,有文友神色凝重,說:「覃權昨天意外身亡了。」

所知道的就是覃權在清水灣的邵氏片場拍片後,返回宿舍沐浴,在浴缸昏迷,遇溺身亡。文友說那該是意外,覃權不會自殺的,他那麼熱愛生活,那麼愛寫詩,剛開始拍電影,有機會紅起來的,怎捨得離開人世呢。

《覃權詩集》大約在他去世半年後出版,一百頁不到的詩集,樸實的設計,簡單的封面,內容意象豐富,像覃權這位詩人,充滿生命力。可惜那本詩集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如今對覃權的印象開始迷糊不清,祇記得他長得挺帥,說起話來,斯文淡定。但,這印象不怎樣可靠,事隔多年,一兩次的見面,怎作得準。

那年代,寫詩的人頗多,生活在詩的境界中的人著實不少,有以為寫詩的,生活要多灑脫就多灑脫,其中有幾位詩人,詩寫得不錯,就是一起的時候,不管是一起喝咖啡,一起吃飯,從不付賬,知道別人會代他付,便顯得心安理得。記得有一次與一位詩人一起乘坐天星小輪,從尖沙咀往中環看展覽,詩人不肯走在前面,讓我先行,我付了自己的船錢入閘,可不管他呆站後面,因沒付錢,沒法進來。從他的失望眼神,我知道他怪我太計較了,多付幾角也不肯,太不近人情了。

覃權喝咖啡,自己付錢,吃飯,付上自己該付的一份。他不會為別人付錢,但也不用別人為他付。這樣的態度取向,十分難得。寫詩,畢竟不是拿了什麼通行證,想怎樣就怎樣的。

出版七十年代詩集,選輯當年詩人作品,覃權該有一兩首詩入選的。不知道他的詩可否歸類為朦朧詩,他比中國詩人,朦朧詩人代表之一的顧城至少早了十年寫詩。一九八六年顧城在港台《開卷樂》接受訪問,談及詩的作用,顧城說喜歡詠唱,在唱歌的時候,他的「心靈才有了真正的感動,因而產生一種幸福感。」

然後他又說「走到城市以後,不懂得一切事物,覺得那兒像一隻蜘蛛,總是不停地運作,但是其中包含的卻只有死亡。」

顧城一九九三年在新西蘭城外小島生活,卻在殺妻後自殺(他的死亡與城市有什麼關係呢)。他的死,比覃權的來得慘烈。覃權離去,讓喜歡他的人傷心,他可沒有傷害過任何人。

用牛仔布紮頭的顧城,外表溫柔,談吐溫柔,殺人自殺,為的是什麼,永遠是個謎。

(原刊二00九年七月九日蘋果日報)

有所思

有所思
適然

天亮之後夢見你。

已經醒過,看見百葉窗縫幽微的光,心想狗真乖,一夜不叫。那是妹妹留下寄宿的狗,夜宿後園,叫起來像狼嚎,不覺煩擾時都幾有趣。

然後我們便幾個人一起,在夢中,要去某處。奇異的是M和其他人共乘一部車先出發,我和你,還有B,站著等。於是打開手上的食物盒,還確實吃到食物的味道,一面想著只有你會這樣細心張羅準備,把盒子遞向B,他
也吃起來,而我注視的,是他中年發福的胖肚子。

醒來一點一點再也留不住食物的滋味。

一向不怎麼夢中見,沒想過你以這樣的方式道別、或是相聚。

早兩天貼了覃權的詩,想起許多舊事,他去世時你如何傷心,竟爾今日,你和他、覃伯母、還有你媽媽,都緣訂前生千里迢迢在異鄉團聚了。

告訴M有這個blog後不打算在這說太多有關你的,不想雪上加霜。

B在夢中出現,不必找佛洛伊德也知道是日有所思。早幾天看見月底有個講座,三位講者都熟人,B是其一。想著到時應已回去,也許應該見見舊人,也通知B你的消息。

這blog,朋友知者只三兩人,沒刻意隱密,也沒什麼好張揚。

便,

來則見之。

(原刊二00六年十月九日適然網誌《THUS AND SO》)

溫健騮

溫健騮



出生於廣東高鶴,1949年移居香港,1964年畢業與台灣政治大學外交系,之後以作家身份赴美參加「國際寫作計畫」,1968年獲美國愛荷華大學文學碩士學位。1974年先後任香港今日世界出版社、時代生活出版社編輯。1975年與雕刻家文樓等創辦香港《文學與美術》雙月刊,同年在香港大學中文系任教,第二年不幸患癌症逝世,年僅32歲。

上大學期間開始寫詩,在《文星》等刊物上發表。詩歌《星河無渡》曾獲1964年台灣的「菲律賓耕生文教水晶詩展」冠軍獎。回港後,常在《中國學生月報》發表作品,為該報撰寫論詩專欄。在美期間出版了兩本英文詩集《苦綠集》和《象牙街》。60年代末70年代初詩風大變,1974年出版了不分行的詩集《帝鄉》,形成了個人獨特的風格。除了創作詩歌之外,他還翻譯了不少第三世界詩人的作品,並以徐醒吾、馬清如、石衣等筆名在香港報刊專欄中發表散文、雜文和短評。

著作書目

苦綠集(詩歌集,英文)1970,愛荷華大學出版社
象牙街(詩歌集,英文)1971,金剪子出版社
帝鄉(詩歌集)1974,香港藍馬書屋(未發行)
溫健騮卷(《香港文叢》之一)1987,香港三聯

(百度百科:http://baike.baidu.com/view/1628174.htm?func=retitle

有心栽花花不發 無心插柳柳成蔭

有心栽花花不發 無心插柳柳成蔭
馮偉才

與琼寶夫婦晚飯,她特地送我一本從深圳書城買回來的《明心寶鑑》──他們看了我的網誌後,碰巧在書城看到新版的書,就把最後的兩本買下來。

晚飯時我們談到緣份和命運等問題。我和他們夫婦的相識,及其後當上他們兒子的乾爹,也正是緣份的體現。他們夫婦的相遇、相識到結婚,聽他們說起來,也像是冥冥之中由上天安排的緣份。

記得年輕時與朋友在街頭算命,那算命先生說了一句:「你的一生都是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當時只是貪玩,也不把這句話放在心上,但多年以來,每當我印證自己的一些經歷,竟又是如此多的「有心」的失敗和「無心」的巧合。

昨天和琼寶夫婦談起自己近年的一些遭遇,其實也正是「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寫照。

我們又談到我是是怎樣走上「作家」之路的,說來也是許多機緣巧合。有一年,從美國回來的詩人、作家溫健騮到我和朋友開的小書店來買書,大家談得很投契,他叫我試試投稿去星島副刊。於是我便寫了一個短篇,直接寄給星島副刊編輯何錦玲,並附了封信說是溫健騮叫我投給她的。

小說很快便登出來,那時對我的寫作信心起了十分大的鼓舞作用,也奠定了日後當上作家的不歸路。如果不是遇上溫健騮,我的作家夢雖然仍會有實現的一天,但肯定不會那麼平坦。回想起來,在文壇上,我怎樣當上《大拇指》編輯、《號外》編輯;怎樣進了《新晚報》當記者,包括今天當上老師,原來統統都是「無心插柳」的。

然而話得說回來,「無心插柳」只是說開頭做某件事時,沒有刻意去達到某一個目的。當作家、編輯、記者或教書等事情,當然也是自己的理想職業和目標。

(原刊馮偉才網誌《escape into summer》二00九年十二月十三日)

苦綠詩人溫健騮

苦綠詩人溫健騮(1944-1976)
蘇紹連

在《春風詩叢刊》第一期裏翻譯土耳其詩人希克梅特獄中詩的溫健騮,1944年出生,1976年去世,廣東高鶴人,在香港長大,1964年台灣政治大學外交系畢業。在台期間已開始創作,在《文星》等刊物發表詩作,早期詩風頗受余光中作品影響。

回港後,作品都在《中國學生周報》發表,並為該報撰寫論詩專欄。1968年被邀參加美國艾荷華大學舉辦的國際寫作計畫,以英文詩集《苦綠集》獲得文學碩士學位。在美期間,受國際文壇及各種社會運動的沖激,詩風為之大變;創作《帝鄉》等一系列不分行的作品,形成了個人獨特的風格。

在這個時間,除了創作之外,還翻譯了一些第三世界詩人的作品,其中譯得較多的是土耳其的希克梅特。1974年由美返港,先後在《今日世界》出版社、《時代生活》當編輯,最後在香港大學中文系任教。1975年與雕刻家文樓等創辦《文學與美術》雙月刊,正欲在香港大力推廣文學與美術的活動,不幸在1976年6月,以癌症不治逝世,年僅三十二歲。

四野幽微的蟲響
都來證實
我們美麗的沈默

台灣詩學季季刊社長李瑞騰教授有一篇論文〈論溫健騮離港赴美以前的詩〉,針對溫健騮的詩集《苦綠集》中的詩作有極為深入的研究評斷,李瑞騰說:

「以溫健騮的情況來說,原來在香港受中國三、四十年代詩的些微影響,赴台留學後,便身處六十年代台灣現代詩的氛圍了;赴美後大轉變,高舉的便是『批判的寫實主義』的大旗了。但是既已『現代』過,縱使有意揚棄『現代』詩,但是從《帝鄉》那些散文詩來看,和台灣超現實主義者商禽等人的散文詩,也還是一脈相傳。」

「一九八七年八月,三聯書店香港分店出版了他的朋友古蒼梧和黃繼持合編的《溫健騮卷》,列入『香港文叢』,內容分詩文二輯︰詩輯含《苦綠集》、《帝鄉》及『最後的作品』,計一百六十二首(註1),卷首有作者〈我的一點經驗(代序)〉,《帝鄉》有作者〈自序〉,輯之後有古蒼梧〈編後記〉;文輯包括《夜雨說詩》、《浮鼻集》、《浮鼻集外》、《文學論文》,皆報刊文章,有短篇、有長篇論文,凡八十二篇,輯後有黃繼持〈編後記〉。卷末有附錄多種︰〈溫健騮生平簡述〉、〈溫健騮創作年表〉、〈溫健騮書簡〉(〈給徐小玲〉三篇、〈給聶華苓〉三篇)、聶華苓〈到達中國的天空〉、古蒼梧〈記至友溫健騮〉,以及水晶的悼文〈還有那許多不曾完結的〉等,『是進一步了解作者及其作品的指引,頗有價值』。」

「一九八九年三月,台北允晨文化公司將《溫健騮卷》的『詩輯』別出一冊,以《苦綠集》為名,列入「允晨文叢」。從集前余光中的序〈征途未半念驊騮──讀溫健騮的詩集〉中知道編者是鄭榛(樹森),原古蒼梧和黃繼持的〈編後記〉都收進來了,附錄部分只留下〈溫健騮生平簡述〉和〈溫健騮創作年表〉。由於編排,台灣版《苦綠集》的頁數和香港版《溫健騮卷》竟然相當,後者另有四頁相片、手跡,以銅版紙印刷。」

詩人溫健騮是一位「熱血」青年,在一九六八年赴美以後受到「整個歷史潮流的衝擊」,捲進保釣運動的狂飆之中,「參加在美國的愛國活動,國是討論會;和右派鬥爭」(聶華苓語),一九七四年由美返港以後,擔任編輯寫作,「不斷的參加各種的文藝活動」(古蒼梧語),並籌編雜誌,他情緒昂揚的告訴聶華苓說他很高興回到了香港,因為『可做的事太多了』。

底下是他寫的一首詩:

〈和一個越戰美軍的對話〉 

他把一塊石頭給我看。
我說:「這是石頭。」
他說:「石頭。」
他把一截喬木的枝椏給我看。
我說:「這是樹枝。」
他說:「樹枝。」
他把一杯鮮紅的血給我看。
我說:「這是鮮血。」
他說:「顏色。」
我說:「這是鮮血。」
他說:「顏色。」

苦澀的辯證語言底層下,呈現戰爭的茫然和麻木,美軍看血只是顏色,而反戰者看血是血,這是極為不同的人性。

溫健騮在三十二歲就離開人世,令人泫然,早期作品流露強烈穠麗的唯美情境,後期則受保釣運動的影響,走向批判寫實的浪潮。他的一生,呈顯詩人的熱切追尋。余光中教授更有一文《征途未半念驊騮》為其遺留詩作做了一深切剖析。
註:李瑞騰的論文《論溫健騮離港赴美以前的詩》詳見:

http://www.taiwanpoetry.com/forum/viewtopic.php?t=6144

(轉貼自蘇紹連部落格《意象轟趴密室》二00四年十二月廿四日)

2011年3月14日 星期一

原鄉不是香港,香港不是原鄉──《不再狗臉的日子》中的追尋與遺落

原鄉不是香港,香港不是原鄉──《不再狗臉的日子》中的追尋與遺落
□許旭筠▓陳曦靜
整理 袁兆昌 許旭筠

餐桌上的《不再狗臉的日子》(下稱《狗臉》)明明未被翻開,開首書頁卻已連同封面微微翹起,書脊災難式凹陷。這本看來快要報銷的書,作者叫陳曦靜,中學時代自大陸移居香港,寫了十年小說,這是她首部結集。跟她對坐的評論人叫許旭筠,常常進出嶺南大學人文學科研究中心,最近放下了工作,希望能多讀點書。《狗臉》發行不足兩三天,她已買了書,四百頁紙一翻就沒停,並已迅即連上幾種話題﹕旅遊、城鄉、語言、女性……待向作者探討。除了書以外,餐桌上還有作者所點的白汁野菌墨汁意粉。話題開展以後,有好幾束纏叉子的意粉,滯留在碟上有一刻鐘。意粉是涼了,話題卻才剛熱。

□看第一輯小說,開首兩篇〈穿越風沙線〉(下稱〈風沙〉)與〈記憶中的他們和它們〉(下稱〈記憶〉)所寫的旅行像是漫無目的,也沒有目的地,特別是〈記憶〉,有別於很多寫旅行後主角就會成長的小說。〈記憶〉寫及鳳凰、苗民……(有看過沈從文的《湘行散記》嗎?)

▓(有。)兩篇小說都源於自己的親身旅遊經歷,但寫作時間相隔十年。〈記憶〉是念書時跟朋友去玩玩之後寫的,那時沒有特別的想法,只記下較深刻的片段而已。

□〈記憶〉看來重人情,而〈風沙〉寫雲南則思想內容比較複雜,提出了很多反思。人們常把《湘行散記》讀作純粹寫湘西風土人情,其實當中有很多對人性、文明的思考。你分別在兩篇寫及少數民族,對美好人情嚮往及人情的思考是如何拿的?

▓我其實較少「先有想法」的寫作,通常是沒預設什麼的,往往是在寫作後才去認識自己,才知道自己怎樣看這世界。〈風沙〉我卻是先有了想法才寫,一來自己不斷在改變,二來中國也正經歷很大的變化……寫這小說時我就想﹕現在很多人追求「綠洲」,追求自己心目中的「香格里拉」可能是種逃避?那個「綠洲」,並不是想像中那樣;近看,才知不是那回事。大家到底在自欺欺人,還是有別的原因呢?我對這個感興趣。

處身於這麼的一個語言路口

□你有中港兩地的經驗,例如寫到中國,你既是局內人,又是局外人,這樣的視點你如何處理?對「家」、「回鄉」的想像又是怎樣的?

▓在台北書展上也有談及語言這問題。例如我在台灣講普通話,他們覺得我是大陸人;講他們講福建話,他們說﹕你還是講普通話吧;回家鄉講閩南話,人家問我﹕你們香港怎麼樣?在內地其他城市旅遊,當地人聽我說普通話,都不相信來自香港。在香港說廣東話,學生會問,老師你是哪裏哪裏人?就是這樣一個狀態﹕什麼都不是。寫作時大概也是這麼一種狀態吧,哪一種語言比較適合就用哪一種,結果弄得「四不像」。

□也談談你寫香港的作品吧。看〈不再狗臉的日子〉(下稱〈狗臉〉)時,看第一段有點公路電影的感覺,又有點七等生的詭異魔幻,再看下去又覺得全都不是。寫香港(尖沙咀、文化中心、重慶大廈)又寫得帶點「陌生化」。

▓其實我對這個城市常常感到陌生,好像剛才來這裏,都繞了好一陣子路,不認得路。

□〈狗臉〉最後提到「森林」、「草地」,「每個窗台開出美麗的花」,又說「這是一個不需要割草機的城市」。有沒有想過,為什麼這個城市需要割草機?

▓小說中的主角是從電影中跑出來的,也是個外來者,這篇對城市的感覺是比較灰黯。

□我對這個很感興趣﹕你在不少作品中所呈現的,是對理想、原始國度,以及人情的嚮往,同時你並不排斥都市特質,如〈過關〉中的新移民學生──胖女孩阿球,她對人人都認為是不道德的長髮女孩,也願意去了解。你對阿球趨時髦減肥扮靚,都不帶批判。

▓我比較感興趣的是人如何慢慢變成目前的狀態。例如才十六七歲的阿球,她對很多事物、價值觀都持開放態度,自己也在不斷摸索、成長。一個人生活在現代這麼多元文化、價值觀的社會上,每天都很做出抉擇;這些抉擇,最後決定了他們會變成怎樣的一個人。

□這是一種包容吧。

尋找王琦瑤,找到照相機

□有沒有寫過只設置在香港活動的人物、探索城市內外關係的作品﹖

▓主要寫香港的都放在第三輯。寫交流生的那篇算嗎?他們只去蘭桂芳、南丫島……但又不算吧,他們都是外來的!

□所以作品主要還是處理游移城內與城外、中港兩地的經驗吧。這也是旅行的一種?

▓是的,也許跟自身的經驗與背景有關。

□又回到旅行這話題﹕你筆下的旅程,不是西方那種(往往涉及殖民經驗的)旅行文學,又不意講述主角的成長,而正因你強於描寫,風景展現佔了很大的比重,令人想起中國傳統的遊記,但當然又不同於例如《老殘遊記》,(它還是有明顯的批判意識)。你只是展現風景。

▓我常常覺得自己不是在創作,而是在記錄。記錄所看見的東西,有散文的傾向吧。我對「變動」其實很感興趣。不過有時仍會很不自覺。我不懂得寫情節,這是我小說的一種欠缺。

以描寫力來建構的精神世界

□你以描寫來推動情節,也是一種方法!其實寫小說本身就不在於堆砌情節。你的寫法在香港文學中真的比較少見。這樣寫,你覺得跟你小說中的人物用往往用相機拍下風景有什麼分別﹖例如你改寫《長恨歌》的〈尋找王琦瑤〉,把王琦瑤放在當今的上海漫遊,遊人在拍照,對照著原著可進一步閱讀的影樓拍照情節。

▓〈尋找王琦瑤〉是一則功課。讀《長恨歌》時,我很喜歡王安憶那精細的描寫,還有作品裏頭某些地方所描寫的生活質感;後來有機會到上海,而且走訪了一些名人故居,就寫了這篇小說。

□是的,如你用了原著令人印象很深的、電線劃破天空的描寫。原著隱隱有對現代的惴惴不安,而你寫的又是另一種不安。

▓是吧?我寫一幫遊客去看弄堂,找想像中的上海。

□為什麼最後安排她碰見兩個小女孩,而不是「兩生花」式的讓她與一個摩登上海女子對照?

▓寫的時候沒想過,大概是想說,有的東西消失了,有些東西仍在延續,如弄堂的生活、王琦瑤式的姐妹情誼。

□在你的小說中,小孩子總是象徵美好的,不似Jane Austen覺得小孩其實可以很邪惡。

▓□哈哈……

□你的小說中也有處理女性的關係。

▓有吧?我也不大清楚。像〈天涯〉,是寫同性戀的兩個女子。

□看〈天涯〉時,最觸動我的是你對男性的同情。

▓你說那消防員丈夫﹖

□當中也有宗教的意象,在黃金海岸那象徵新生的受浸。

▓是的。我自己有信仰,又不太投入,也害怕變得說教。我希望帶點距離,有思考的空間。

□所以用理論去解讀你的作品,女性主義、從宗教的角度……總是失敗。如〈天涯〉中的兩個女性,她們的感情,也許跟一般愛情會發生的糾葛沒有多大分別?

▓是的。

□她們都不過是人。

▓是的,都是在寫人。

□你給現在的香港創作人和書評人帶來了衝擊。

▓我寫作沒想這些。

《狗臉》被許旭筠翻到目錄頁後,這場對話就沒完沒了,一時談第一輯,一時比較兩輯。有時陳曦靜沒有回答,許旭筠就替她接上去,問問她「會有這意思嗎」,把話題拉得更遠,例如上次與也斯、崔倩與黃靜談分輯的事,例如新作的構思與超越這本的可能。話題很熱,只是意粉涼了;滋味如何,陳曦靜最清楚──她又忍不住展開笑容的花,在臉上。

(原刊二0一一年三月十三日《明報》)

2011年3月8日 星期二

《中國學生周報》點滴

《中國學生周報》點滴
盛紫娟



林曼叔先生勸我寫一些《中國學生周報》的往事,這個任務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這塵封了五十年的過去,我已年逾七十,雖然還沒有得「老人癡呆症」,但回憶起來也不容易。我找出了那已變色的舊照相本,細看那些變黃了的舊照,我那半饑餓的少女時代,也是我最快樂的少女時代。

《中國學生周報》的讀者多是中學生,有人寫成《中學生周報》,也未嘗不可。不明白我的老友陸離為什麼會這樣生氣,我勸他,我們倆都已步入古稀,凡事不要太認真,平心靜氣,小心你的血壓升得太高會中風的,如果一下子死了倒省事,中風可不是好玩的。像胡菊人第二次中風後,什麼都不記得,什麼都不知道。我想向他打聽《學生周報》的事,他也無能為力了。

一九五八年,我還是《中國學生周報》的讀者,一九五九年春我就做了《中國學生周報》種籽版的編輯,可以說是「一步登天」。那時的顧問是秋貞理,社長是李金曄,總編輯是黃崖,副總編輯是楊啓樵(後來去了中文大學任助教,現在一定已做了教授)。編輯有曾一鳴(後來有幸去打皇家工)、黃碩儒(後來移民美國)、劉貽恢(失去聯絡)、陸慶珍(陸離,英文版編輯),區區在下是中文版編輯。事務處的職員有楊弘(移民美國)、高偉覺(已逝)、高佬(失去聯絡)、肥仔麥洪利(後來做了專業的士司機),陳淑蓮(後來遠嫁南美富商),李桂娣(有迷人的歌喉,不去做歌唱家,嫁人生孩子,失去聯絡)。

《中國學生周報》的地址,那時是九龍彌敦道666號六樓,一進門,左手邊擺了一套廉價沙發,一個書架,一架鋼琴,一張不大的茶几。右手邊是兩小間,前面一間是《大學生活》,後面一間是《中國學生周報》的社長、總編輯室,隔着大廳與兩小間辦公室相對的是編輯室,隔着一道木板牆就是事務室、廁所、廚房。工人房的後面,有一間很大的房間,放着兩排帆布牀,那是男職員的宿舍,中國人的重男輕女在這裏也看出來了。女子如陸離、陳淑蓮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她們有家有父母,而我的家在澳門,有父母等於沒有,那時我是住在九龍又一村葛慕蓮女青年會宿舍,月租二十四元,是最便宜的一種。

開始為《中國學生周報》工作之前,我無處可去,一天到晚坐在「友聯圖書館」的地根上看書,那些大頭一個個跑來看我,有何正雅、史誠之、秋貞理等。我當時賣文為生,每天只吃一頓飯,所以非常苗條。有一天,秋貞理問我:「想不想去《中國學生周報》做編輯?」我立即跳起大喊:「願意,願意。」起薪是一百七十元,因為我沒有任何經驗,除了寫點不成熟的文章賣了換飯吃,什麼都不會,所以我是助理編輯。對我來說,已經是太好了。第二天一早就開始上班,我向社長李金曄報到之後,就由總編輯黃崖領我到編輯室,介紹給各位仝人之後,指定中間一張書桌(我坐了五整年),在桌上放了一大堆稿件,說第一步是選稿,這是程度最低的「種籽」,以初中生為對象,只要錯字不多,文句通順,言之有物即可。每版不得超過六千字。開始時,我一個一個字來數,數到頭暈眼花,黃崖半笑不笑的教我,稿紙有五百字、二百五十字、四百字的,每張稿紙的左下角寫着呢。我選的太多,遠遠超過六千字,黃崖說:「好的可以留待下期用。」然後給了我版樣紙,教我畫版樣,又教我一些竅門,怎樣用插圖,怎樣寫補白,怎樣挑字體。我興致勃勃的學,才知道我們看書、看報,是多少編輯的心血灌成的。

稿件送到排字房,下一步就是校對,黃崖說:「你只看初校、二校?大樣我看。」教了我一些符號,加字、減字、顛倒、更正。我牢記在心,當黃崖看我的大樣時,我很緊張,沒想到他看完之後笑了,說:「可以,從下期起你自己看大樣。」過了三個月,我由助理編輯,轉成正式編輯,加了三十元人工,加多一版《耕耘》。

看完大樣之後,這一期的工作並沒有結束,下一個節目是每個星期三午飯之前,新出的《中國學生周報》到了,全體職員包括社長、總編輯、全體編輯(陸離不在內),及事務室的職員,排排坐疊報紙(不是排排坐吃果果),疊完之後,由麥洪利寄給通訊員。

下一個節目就是開編輯會(陸離從不參加),互相批評,挑別人的錯(並不像我經過的批門大會),顧問、社長、總編輯、編輯們,坐在靠大門的沙發上,像是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天,一連幾次有人說王篆雅的文章不錯,但也有人不服氣,說:「王篆雅是說國語的,想說什麼,寫出來就是文章,我們廣東人,先要把廣東話翻譯成國語,然後才能寫。」那時的我年輕氣盛,我就反問那位仁兄:「說國語,如果不識字的呢。」引得哄堂大笑。我洋洋得意的看着那人,多年後那個廣東人居然也寫出名來了,所以只要有恆心就會成功。



小思不久前,在電話中告訴我:《中國學生周報》的掃描工作已完成,我可以在電腦中閱讀舊的《中國學生周報》,她當然是一片好意,我已年過七十,不想浪費我這殘餘的精力、眼力,用這方式去度我的餘年,我有我的傻計劃,只希望能在向閰羅王報告之前完成,不虛度這殘餘歲月。

我的生活一直是緊張的,每日一早去九龍界限街聖羅撒女子英文書院唸英文商科,十時半下課後去彌敦道《中國學生周報》上班,中午及晚上在報社吃飯,回到住處後,做功課。我將不認識的英文單字寫在自製的識字卡上,一面寫中文,另一面寫英文,不論去什麼地方,我都是搭十一號巴士,一面坐車,一面記單字,加上我的近視眼,給人一種印象「自視甚高」(黃國超在五十年後才坦白出來)。

為了獎勵我們努力工作,每個月由社長帶領去郊遊。這當然包括免費的車船,及豐富的午餐。我細看那些郊遊的舊照片,發現什麼都不參加的陸離居然在內,因為是太久之前的事,我曾打電話問過胡菊人,中風後的他,告訴我:「我什麼都不記得,什麼都不知道。」我打電話給越來越生猛的陸離,她說:「有吃,有玩,管他什麼地方。」打電話給黃國超,他說:「你們這些老前輩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所以,林曼叔先生,抱歉了,只能寄上數張郊遊的照片,去過什麼地方,無可奉告,你自己去猜吧!

我和同事之間,常常發生口角。有一次,一位男同事對我說:「你住在女青年宿舍,說來好聽,事實上是住牀位。」我立即反唇相譏:「我住牀位還是自己付錢的,還是碌架牀;你住牀位是免費的,是帆布牀。」沒想到他居然有膽去報告我。我雖然只有八十四磅,高不滿五尺,不要太少看了我,現在這時代男女平等,他可以踩我,我也可以踩他,當黃碩儒打抱不平,問我:「你一個新來的,為什麼你要侮辱他? 」我的回答更是理直氣壯:「我從來不惹是逗非,也不主動攻擊人,大家都是流亡在外的可憐人,何必互相傷害,誰也不要想欺侮誰?和平共處不好嗎?如果誰要我屈服,就來試試老娘的手段。」(這是從武俠小說中學來的)黃碩儒是一忠厚老實人,他大概從小到大也沒遇到過像我這樣的女孩子。

台灣大學有三名高材生來了。我只是管自己,做我的事,唸我的書,吃我的飯,他們到底做什麼,我連問都費事去問。只記得有一位叫譚松壽(後來得了高薪工作,就遠走高飛),一位叫林樹勳(來美國學政治,大概想做政客),一位外號四眼仔(我連他姓什麼都不記得了,抱歉),他們三人一起來,一起走。他們之後來了劉耀權和張浚華,那時我已另租了房間,離排字房很近,這樣周末去校對,不必走太遠。張浚華的家也在紅磡,我們常一起漫步,一路聊天,她雖然只做了一年多,不久就一路高升,做到《兒童樂園》的監督,誰說「女人是弱者」?

劉耀權是一沉默寡言的人,坐在我後面,自從他來上班之後,詩人戴天就常來訪,見了張浚華及我,頭也不點,目不斜視,好像我們是隱形人。

劉耀權的座位雖然離我座位很近,但我們從不交談,有一天他突然遞給我一張小紙,上面寫着一篇短文,紅着臉輕輕的說:「看看能不能用,我的一個好朋友寫的。」

那時我已主編全部文藝版,《種籽》、《耕耘》、《新苗》、《穗華》。現在紅透半邊天的瓊瑤、段彩華、童貞、朱西甯、司馬中原、郭衣洞(柏楊),都是我的作者。因為《中國學生周報》園地絕對公開,來者不拒,目的是培養未來的作家。有一次,我讀到一篇文章,佩服到五體投地,五十多年後的今天,每逢我看到「利害」、
「厲害」就想到他的那篇妙文。他也七十多了,還在寫,真是寶刀未老,這人就是自稱「愚兄」的黃國超。

五十年,半個世紀,秋貞理、黃崖、高偉覺已魂歸天國,胡菊人已什麼都不記得,彭熾已封筆十五年,劉耀權已成了名人(連老友黃國超都不想見),我的那些小讀者、小作者現在已大大有名,我呢,不知「老之將至」,仍喜舞文弄墨。



(原刊二0一一年二月號《文學評論》第十二期)

書友留言

Patrickming Tam:譚松壽先生是我中學的中史老師,堂堂講笑話,臨落堂才講15分鐘書…記得他經常說,書不用太認真讀,他的兒子天天打機,一樣可以去英國讀書拿工程師牌…又說當年在台大,經常跟同學打賭,用雙腿架住部單車(不落地架),不搖不倒,雙手捧住碗麵,大口大口地吃完……

(見臉書

與古劍談石人

與古劍談石人
黃仲鳴

承贈大陸版《書緣人問:作家題贈本紀事》,喜甚,並於早前在《文匯報》副刊為文推介,料已展讀。有何不當之處,希予賜教,為盼。

春節有閒,遂再拜讀,揭至石人那篇,細細一閱,竟察有一處出錯了。有機會再版時,望予修訂。

你在該文引石人一聯曰:

玉關初破 寶帳開弓 恕過小生無禮
燕語徐聆 國風奏雅 才知賢內多情

你說,這是某女畫家結婚時,石人所贈的賀聯。但恰巧,為弟細佬對此聯熟悉之至,並曾親睹墨寶;箇中來龍去脈,曾記之拙著《稿王‧稿奴〉一書內。事緣當年小弟業於《星島日報》,有經濟版同事名徐國才者,與《東方日報〉靜態女記者關寶恕戀愛成熟,成親時,得石人這賀聯。後來,石人將之收入《借情樓詩集》內,並有題曰:

戲贈關徐聯婚(嵌姓名)

當年,徐國才將此墨寶「揚威」一眾損友前,小弟立予抄錄,於報上專欄刊出;後收於書內。原聯是:

玉關初破 寶帳開弓 恕過小生無禮
燕語徐聞 國風奏雅 才知賢內多情

石人成書時,將「開弓」改為「引弓」,「徐聞」改為「徐聆」,雖云平仄準確,但琅琅上口之際,總覺「開弓」比「引弓」好,「徐聞」比「徐聆」佳。

你照錄石人此聯時,竟爾不察,「引」改為「開」,'料與我一樣,愛「開」而不喜「引」也。

說起石人,有一事可記,料吾兄亦有興趣「徐聞」。

八十年代,《天天日報》副刊有兩大專欄,一為石人所寫,另為哈公所撰。石人高舉「左旗」,哈公則豎「右旗」,於是每日針鋒相對,各自「出位」,各自精采,哄動文化界。《天天日報》雖云中立,但同版同文相鬥互撼,的是奇觀。

有日得遇該報招大編輯,訝而問之。招大編輯騎騎笑:「你與兩人皆認識,何不逕去問之?」我說:「唔知點開口也。」招大編輯繼而陰陰嘴笑:「與你分屬老友,就話俾你知。此係做戲也,編輯策略也,打對台的結果,編輯部每日接電話收信無數,銷數也冒升。哈哈!」

原來如此!哈公乃「死硬派」,那不必說。石人「太左」,我點都唔信也。於今,哈公西去多年;「極左」石人,亦於九七年前急腳移民加國,迄已垂重老矣。而彈指間,吾等何嘗不是兩鬢成絲乎!

*古劍,原名辜健,前《文學世紀》總編輯。

(原刊二O一一年二月號《百家》文學雜誌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