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30日 星期五

楊衢雲後人 楊興安放不下「心頭石」


下周二是辛亥革命烈士楊衢雲的110年死忌。楊衢雲就是在電影《十月圍城》裏,張學友飾演的那位跟學生談理想、講革命的烈士。倘若他不是英年早逝,又或者,如果第一次廣州起義便一舉推翻滿清帝制,國父會否是他,而不是孫文?

可惜,歷史從來沒有如果,只有主角和配角,視乎由誰來寫。

楊氏後人楊興安近年致力傳揚堂伯父楊衢雲的革命事迹,漸見成效,楊衢雲遇刺地點現為「孫中山史蹟徑」第7站,百子里公園今年落成。

未了的心願,是把楊衢雲長眠之處──跑馬地墳場編號「6348」的無名碑列為受保護的古蹟。

今年是辛亥革命100周年,兩岸三地都有紀念活動,司徒華臨終亦叮囑支聯會要鄭重其事。

辛亥革命,是指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推翻滿清統治的連場革命運動,結束中國帝制,當時香港是策劃、後勤和宣傳革命的基地。

楊衢雲祖籍福建,隨家人移居香港,14歲在香港海軍船塢工作,後來任滿清政府所辦輪船招商局港局書記,英語了得。他自小痛恨外國人欺侮國民,1891年與澳洲歸國青年謝纘泰和其他同志成立輔仁文社,公開議論朝政,暗地策劃武裝革命,而楊被推舉為社長。1895年春,結識來港不久的孫中山,共組興中會,輔仁文社成員全部加入,楊出任會長。同年秋天發動廣州起義。

根據楊興安與父親楊拔凡合著的《楊衢雲家傳》,廣州起義若能一舉推翻滿清帝制,楊衢雲便會是合眾政府的臨時大總統。但起義失敗,多人遇難。楊1901年1月10日遇刺。革命之火燒不盡,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翌年孫文就職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

楊興安認為,楊衢雲的歷史地位一直被忽略。孫文在香港孕育革命思想,受到楊衢雲與輔仁文社的影響至深,興中會在港成立短短數月便能發動廣州起義,人力物力主要靠「地頭蟲」輔仁文社,「沒有楊衢雲的功事努力,孫中山萬事起頭難;沒有孫中山的輝煌事業,楊衢雲一生所做只像是泡影幻象。」

下星期二是楊衢雲逝世110周年,楊興安等人會前往跑馬地墳場拜祭。楊的墓碑設計特別,天圓地方,刻有青天白日圖案,石柱頂部削去一角,死於非命之意,碑上沒有名字,只有編號「6348」。楊興安說﹕「當年搞革命,是會殺頭的,都會對其他人說自己是獨子,沒有兄弟姊妹。也會疏遠親戚,以免無辜牽連,楊衢雲的祖父墓碑也沒有刻上名字,只寫『楊公之墓』」。

生前縱是英雄好漢,死後百年依然隱身無名孤墳之下,倍覺悲涼。「維園的英國維多利亞女王像曾經被人潑紅油,我不想堂伯父的碑將來被人有意無意破壞。」楊興安1999年開始去信特首董建華、古物古蹟辦事處、區議會,懇請政府把「6348」無名碑列為古蹟,予以重視和保護,在碑旁豎立告示「楊衢雲之墓」。但除了特首辦公室回覆「收到來信」,其餘皆沒有下文。灣仔區議會雖然也曾討論過,但出席官員沒有什麼承諾。

楊興安專研中國語文和中國歷史,深明一個道理,凡事「由許多原因和理由造成,客觀條件未出現前,人心的努力也是徒然!」楊衢雲起義救國如是,無名碑如是,欲速不達。

平常心看世情,不等於「等運到」。過去十年,楊興安應邀演講、接受傳媒訪問、編寫舞台劇《無名碑》等等,傳頌楊衢雲革命事迹,工夫沒有白費。

楊衢雲當年居住和遇刺的地方,中環結志街52號,已經面目全非,現在樓下是東南亞餐廳,上面是住宅,外牆淡淡黃色,不過狹窄行人路上仍見一個牌,說明這是「孫中山史蹟徑」第7站,楊衢雲遇刺之地。

輔仁文社舊址中環百子里1號亦已改建,僅餘的歷史痕迹是小巷數個出入口,供後人想像當年革命之士神出鬼沒、逃避跟蹤的情景。去年5月,市建局宣布,百子里1號旁邊一個籃球場般大的地方,興建以辛亥革命起源為主題的百子里公園,今年落成,正在趕工。

電影《歲月神偷》「救」了永利街免遭拆卸重建,活化百子里,也不可能無緣無故。楊興安笑說﹕「要多謝《十月圍城》。」訪問這天,他帶記者在地盤外圍走走,一臉欣慰。

楊衢雲之死,是無頭公案,歷史資料不算多。楊興安有點雀躍地說,近日收到一位熱心網民消息,說在英國翻查歷史檔案,看到當年香港有關楊衢雲案的法庭紀錄,指稱清吏先後四次來港暗殺楊衢雲,最後一次得手。清廷越境殺人,英國政府的追究方式是要求清廷賠償5萬元,但不果。楊興安希望政府和民間的相關資料陸續浮現,拼貼出比較完整的歷史圖像。

楊興安和父親都有文字記載楊衢雲事迹,以作傳世,「但願這不只是楊氏後人的家事,而是由其他有心人和政府,發展為更有氣派和格局的歷史研究」。

無名碑,始終是楊興安心頭一塊石。他是前警務處長曾蔭培的中學同學,與曾氏兄弟打過乒乓球,但他說不會去信現任特首曾蔭權提出他的要求,因為「這特首更加繁忙,我的信去不到他手中的」。

要成事,就要找到合適對口單位。特首沒空,民政事務局局長曾德成為申辦亞運一頭煙,楊興安或會直接去信古物諮詢會、古物古蹟辦事處,要求為無名碑進行古蹟評級,了卻心事。歷史也反覆告訴世人,自古成功在嘗試!

楊衢雲的墓碑設計「天圓地方」,頂部削去一角,寓意死於非命。

楊衢雲並非死在學生懷中

楊衢雲是怎麼死的?他在結志街52號寓所授英文為活,《十月圍城》裏,他(張學友飾演)與一班學生邊談邊走下樓梯時中冷槍,倒在驚惶失措的學生懷裏離世,場面煽情動人。

楊興安說,真相並非如此,但電影添加戲劇元素是可以理解的。事發時楊衢雲長女錦霞已經14、15歲,親歷其境。傍晚時分,楊衢雲在房間裏等候學生到課,么兒佐芝坐其膝上,突然一人闖入向他開槍,楊把佐芝推到桌下,從抽屜取出手槍自衞,但已身中三彈重傷,送院不治,遺下妻子與三名子女。現在,楊興安與堂伯父的子孫已失去聯絡。

個人檔案

楊興安曾任金庸、李嘉誠中文秘書

楊興安,香港公開大學導師、中文大學專業進修學院導師、香港小說學會會長。早年先後任職金庸中文秘書、長實集團主席李嘉誠中文秘書、董建華競選連任特首時更擔當團隊的中文顧問。

採訪:林祺娟、江麗芬

撰文:林祺娟

攝影:黃俊耀

版面設定:楊慶祥

編輯:李海潮

(信報二O一一年一月八日)

2012年3月25日 星期日

舒巷城著作一覽

以下是舒巷城夫人二00三年七月十日捐贈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的舒巷城著作清單:

1. 舒巷城:《夜闌瑣記》。 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1997年。
2. 舒巷城:《舒巷城選集》。香港:香港文學研究社。
3. 舒巷城:《太陽下山了》。香港:南洋文藝出版社,1962年1月。
4. 秦西寧:《淺談文學語言》。香港:中南出版社,1956年6月。
5. 舒巷城:《回聲集》。香港:中流出版社,1970年2月。
6. 舒巷城:《燈下拾零》。香港:萬葉出版社。
7. 舒巷城:《太陽下山了》。香港:香港文學研究社。
8. 舒巷城:《倫敦的八月》。香港:花千樹出版有限公司,2001年6月。
9. 舒巷城:《倫敦的八月》。香港:伴侶雜誌社,1967年8月。
10. 舒巷城:《我的抒情詩(中英文) 》。香港:伴侶雜誌社,1966年10月。
11. 舒巷城:《巴黎兩岸》。香港:中流出版社,1971年3月。
12. 舒巷城:《都市詩鈔》。香港:七十年代月刊社,1973年1月。
13. 舒巷城:《玻璃窗下》。香港:花千樹出版有限公司,2000年10月。
14. 舒巷城:《山上山下》。香港:花千樹出版有限公司,2000年7月。
15. 舒巷城:《鯉魚門的霧》。香港:花千樹出版有限公司,2000年10月。
16. 舒巷城:《霧香港》。香港:花千樹出版有限公司,2000年7月。
17. 舒巷城:《港島大街的背后》。廣州:花城出版社,1984年10月。
18. 舒巷城:《港島大街的背后》。廣州:花城出版社,1984年10月。
19. 舒巷城:《舒巷城小說集──艱苦的行程》。香港:花千樹出版有限公司,1999年10月。
20. 舒巷城:《舒巷城小說集──巴黎兩岸》。香港:花千樹出版有限公司,1999年10月。
21. 舒巷城:《舒巷城小說集──白蘭花》。香港:花千樹出版有限公司,1999年10月。
22. 舒巷城:《舒巷城小說集──太陽下山了》。香港:花千樹出版有限公司, 1999年10月。
23. 舒巷城:《舒巷城小說集──再來的時候》。香港:花千樹出版有限公司,1999年10月。

(見香港文學特藏

2012年3月19日 星期一

舒巷城《巴黎兩岸》



《巴黎兩岸》,長篇小說,舒巷城著,開本13 cm x 18.5 cm,163頁,香港中流出版社一九七一年三月初版,定價港幣三元二角。

舒巷城《回聲集》



《回聲集》,新詩,舒巷城著,開本13 cm x 18.5 cm,94頁,香港中流出版社一九七0年二月初版,定價港幣一元五角。

甘莎(張君默)《江湖客》



《江湖客》,長篇小說,甘莎(張君默)著,開本13 cm x 18.5 cm,225頁,香港藝美圖書公司一九六0年十二月初版,定價不詳。這是張氏出版的第一本書。

2012年3月16日 星期五

《字紙簏》

1928年在香港創刊的《字紙簏》是一本圖文並茂的文藝刊物,由社出版,謝騎圓負責督印,出版日期不定,現存可查的只有七期。雜誌除了在香港、澳門及國內銷售外,在東南亞地區亦有代理及銷售處。

《字紙簏》的編者表示:「論起《字紙簏》的內容,以後仍是依着以前的主意做下去。然則以前的主意是甚麼呢?以前的主意就是『沒有主意』。連主意也是『沒有主意』那就更說不上體裁上的一致不一致了!可又有誰那麼傻,去責難簏裏的字紙呢!」雜誌的內容大致可以分為「希馬拉巓」、「街頭巷尾」和「不三不四」三大欄目。第二卷全卷不再分欄,第三卷第一號起又再以這三大欄目劃分。「希馬拉巓」一欄主要收小說、散文、詩和劇作;「街頭巷尾」以諷刺當時社會政治的雜文為主;「不三不四」全部都是以文言文寫成的散文、小說、筆記或詩歌等作品。此外,《字紙簏》重視及刊登無名作家的作品,編者明確地表示:「最初我們就說過,字紙簏要擱在馬路上,誰有字紙,都可以向裏送。」編者甚至認為「我們把無名的作家看得比那些革命文藝家和所謂什麼新古典主義者強得多了。」黃苗子認為《字紙簏》是「一羣浪漫的自由主義者,他們寫自己的生活,真真假假,很使人想到王爾德時代的那一羣」。他又認為雜誌的文章風格「尖銳明快,有些像《語絲》、《幻洲》,但嬉笑怒罵之中充滿黑色幽默與悲觀失望情緒。」李育中則認為《字紙簏》繼承當時廣州「五頭電燈派」作家那種「短小精悍和幽默諷刺」的文字風格。內容方面,除了多寫作家自己的生活,楊國雄亦指出作品很多都與廣州一帶有關,很少以香港為作品的背景或題材。

美術方面,《字紙簏》經常選載不同的繪畫、素描、漫畫、圖案、雕刻、攝影等圖片插畫,這些作品大多來自當時着名的美術家和畫家王融冰、秀風、倪貽德、陳之佛、梅雨天、司徒奇、葉因泉、潘峭風、里德尊等手筆,每期至少有二十幅圖畫,黃苗子認為這些作品使《字紙簏》在當時的香港雜誌中顯現出珍貴異彩,是一份十分重視美術的刊物。從文藝水平和雜誌風格來看,黃苗子認為《字紙簏》「雖不如上海三十年代中期,作家如林的《論語》雜誌;也不如品味高華、圖文精美的《萬象》,但在二十年代末,在香港社會,出現這樣一份圖文並茂的文藝刊物,似乎是值得引起研究香港早期文學人士的興趣的。」

香港文學通訊二0一一年十月第九十九期

西西第一本書

西西第一本書
許定銘

馬利亞是個富家女,她嚮往自由,不愛讀書,不愛工作,不愛金錢,不愛住花園豪宅,只喜歡無憂無愁地過平淡生活。故此,在父母去世後,馬利亞便帶了她的狗貝貝,住到沙灘邊的車房去,睡鋪在地上的床褥,用蘋果箱當傢具,吃麵包、香腸和番茄,日日與貝貝跑沙灘、看太陽,與可愛英俊的男孩:東尼、阿倫、馬克交往,過理想的愛情生活……最後,馬利亞遇溺,被救後失憶,把先前的生活方式全忘了,回到大宅過富家女生活。

這是西西第一本書《東城故事》(香港明明出版社,一九六六)的故事情節。此書是蔡浩泉所編《星期小說文庫》之一,是一九六O年代文學水平甚高的「四毫子小說」,書中有「蔡頭」以筆名R.S.的插畫九幅,相當漂亮。《東城故事》是四萬字的中篇,書分八章,都用第一人稱「我」寫成。不過,此「我」有時是馬利亞,有時是東尼,有時是阿倫,有時是馬克,有時是作者西西,甚至有時是狗兒貝貝。不同的「我」,用了不同的視角看事件,表達不同的意識與心境,構成了複雜的層面,展示了同一件事的多方看法。最特別的是每到某一階段,西西即插入了電影術語:轉位、淡出、推鏡頭、溶、背景音樂……很明顯,寫作時她已有了作為電影劇本的打算。一九六O年代,把電影溶入小說的寫法是種創新手法。

大公網二O一一年九月廿七日)

西西的畫

西西的畫
許定銘

西西自一九五O年代起,在本港寫詩、散文、小說,其實她還喜歡繪畫,有時會在她的書內加上一些速寫。附圖的這幅速寫是西西繪於一九五九年的,恐怕她的「粉絲」們多未見過。

十四位活躍於一九五O年代的文藝青年,半世紀前出過一本集體文集《向日葵》(香港向日葵出版社,一九五九年),此書的體制像十四本小書合釘一起,在個人作品的組合前要改個書名,並附玉照一幀。此中有位叫「新潮」的,在他那組《金色的足印》前不用照片,卻別開生面用了這張速寫像,他告訴我,這是他年輕時的文友西西畫的。

「新潮」原名龔森泉,一九五O年代的少年時期已熱愛寫作,頻向報刊投稿,與盧因、金炳興、崑南、西西、王無邪……等人交往,踏足社會後遠離文學,從事財經金融的翻譯工作。然而,文學的種子仍深埋在他的心田裡,有空時總會寫點東西自娛。一九八O年代,他有機會為「環球出版社」寫書,用筆名「江思蓓」寫了大量流行小說:《雲想衣裳花想容》、《夜未央》、《錯愛》、《琴緣》、《嚴冬》、《霧裡情》、《蝴蝶》、《留在心間》……等近二十種,長短篇都有,是那年代極受歡迎的流行小說名家。

龔森泉是香港因寫文學作品無法謀生而變身的好例子。

大公網二O一一年六月廿一日)

2012年3月15日 星期四

香港武俠

武俠小說無容置疑是如幻似真。上世紀五十年代新派武俠在香港興起,金庸尤其成功,但其實「查大俠」學的是芭蕾舞,幻化成武功,竟比舊派硬橋硬馬更好看。武俠小說中的人物故事,很多是塵世間的理想,或是死而後已、或是淡然歸隱、或是稱霸天下、或是逍遙自在,都是凡人窮一生也未可得到的經歷,自然引人入勝。
現實未必如意,逃進武俠世界,不僅是尋找一時的娛樂,更是借武俠小說世界的英雄理念,當一面鏡子,反省自我生活的不足。回歸多年,香港社會烏煙瘴氣,也許還是多看武俠小說,重溫人世間的情與義,追求人生那不可達到的理想彼岸。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金庸小說的理想與現實

吳靄儀

大律師,現任立法會議員。八十年代曾任《明報》副總編輯,後為督印人,與金庸合作多年。她曾在《明報》撰寫專欄,評論金庸武俠小說,先後結集成《金庸小說的女子》、《金庸小說的男子》、《金庸小說的情》、《金庸小說看人生》四本專著。



讀:《讀書好》
吳:吳靄儀

讀: 你評論金庸作品多年,武俠的世界其實跟現代相差甚遠,為甚麼武俠小說這麼有趣呢?

吳: 首先我注意到這幾年香港武俠小說,特別是金庸小說,沒有過去的流行。我看武俠也感到與現代世界有很大距離,大家都像是用「傳統的科幻小說」角度去看,想看歷史、傳統文學、傳奇、說書,想聽關於中國傳統文化的故事。這對於離開家鄉的留學生以至一般香港人都很吸引,殖民地時代香港滲入了很多英國文化,逐漸現代化,但也想知道自己文化根源是怎樣的。中文有很多詩詞與歷史,都有文化與道德規範的內涵,現代社會中仍然存在,跟我們仍有關連。近年的人比較着重經濟利益,生活都有問題時,傳統價值就跟他們關心的事太遠了。

讀: 金庸改寫了三次,改動甚大,你專欄中就指韋小寶變成了「整過容的美人」,你認為哪些是好的修訂,哪些是壞的呢?

吳: 一般而言,我都不喜歡金庸的修訂。最初金庸小說是連載的,金庸忙中寫作,少不免有瑕疵,作者當然想矯正。另一個因素是金庸有時離港,叫倪匡代筆,出全集時沒理由還用人家的文字。又有說是倪匡趁金庸不在時,「解決」了幾個人物,回來發覺沒了,他當然不服氣,要還原了,哈哈!這我是理解的。但有些是他因應讀者反應而改寫的,這通常都不太好。一個作者寫作時,通常有其理念,如果為了迎合大眾要求,不想結局悲慘、不想主角娶了壞人之類,就把壞人寫得好一點,是失真了。金庸起初覺得自己只是寫消閒小說,讀者開心就可以了,但有時不應如此。我覺得改差了的,如《射鵰英雄傳》中南琴的一段,是否刪除了故事就不完整呢?不是。但寫得好的,刪了可惜。有的橋段很創新,修改後卻平凡了,《鹿鼎記》的韋小寶就是例子。當時金庸寫韋小寶這人令我很憤怒,為甚麼要破壞我們美好的期望呢?這種市井小人,沒義氣,跟過去的主角很大分別,我們讀書人很難理解,金庸就把韋小寶越改越正氣。但回想起來,原本的韋小寶是很創新的反英雄,改成平凡的好人就令人難以置信。

讀: 即是你認為作家應有一致的世界觀。

吳: 對,要忠於自己的創作理念,不能為了討好讀者而一改再改。有些修改像是表達他認為以前的理念不正確,他想令讀者感到自己道德較完整,這也不好。小說是求真的,感情要真實,改了就矯情。

讀:金庸的修改代表他本人改變了很多。

吳: 我認為是的。曹雪芹也不斷修改《紅樓夢》,改不是問題,為何要改才是問題。起初金庸不過是一介小作家、辦報人,逐漸有了社會地位後,他覺得自己要立個好榜樣。為此要修改,把小說變得虛偽了。

讀: 你寫過金庸的主角常有種英雄氣概,征戰一生後,要抉擇應飄然引退還是捨身取義。金庸最初有這種困境,那他成名後期是否已經為主角選好了一種出路?

吳: 你可以看《鹿鼎記》中,韋小寶的作用就像《儒林外史》的人物,諷刺政治骯髒,皇宮如妓院。但當金庸成為正統後,康熙越修改越英明神武,變成英雄,韋小寶討好權貴變成正面的事,好像他們是真正的朋友。金庸走進建制,為建制講好話,跟以前挑戰權力、為道德犧牲的氣概轉變甚大。

讀: 傳統文人追求明君,祈求管治開明,暴政不可取;但若英雄要挑戰暴政,卻是注定失敗的,還應該悲壯而死,這不是很矛盾嗎?

吳: 傳統中國人要有理想,但世界根本不理想,因此為理想犧牲很偉大,像歷史上的蘇東坡。我理解要歌頌犧牲的精神,但我接受西方教育,覺得這種社會很不健康。金庸有對權力反叛的一面,《書劍恩仇錄》中香香公主死時,就用血寫下「不可信皇帝」。除了原版《鹿鼎記》換上嬉笑怒罵的方式,金庸小說都指出權力會腐化,明知會死都為理想對抗權力,《書劍恩仇錄》陳家洛終究要對抗乾隆。你可以選擇飄然遠去,不受權力污染,但始終權力會勝利。《鹿鼎記》修改後,權力卻變成正面的事,康熙玩弄權術似是正確的,只要能拯救天下蒼生就可以了,天地會反清復明不過是笑話。可能金庸見過鄧小平後,覺得共產黨也有好的一面,沒有權力支撐,社會可能更亂,開明專制還更好。很多人以為不強硬對抗,就能在建制中發揮作用,我覺得是自欺欺人。

讀: 個人跟民族大義又如何取捨呢?

吳:郭靖在蒙古長大,但要他攻宋時他選擇守城。他不是從民族大義出發,而是為老百姓着想,深明戰亂之苦。喬峰面對的更甚,天地之大,何處容身?唯有自盡。《倚天屠龍記》張無忌對民族家國沒大興趣,只記掛幾個老婆;《笑傲江湖》又寫江湖爭霸毫無意義,不要像左冷禪這種人只想做武林盟主,其實最應追求藝術靈性交流的世界。

讀: 你又說過金庸小說雖然追求理想,但更追求人情世故、圓潤的手法。

吳: 比如《俠客行》中阿繡教過石破天一招「旁敲側擊」,比武勝出了也要扮成輸,說「大家今天不分勝負,後會有期!」為人留情面確是假話,但是善意的;《鹿鼎記》那種世故就有點過火了。

讀: 《鹿鼎記》是敗筆嗎?

吳: 不,其實是寫得最好的一本。金庸小說的人物都不是真的,像京劇一樣,只是理想型,小龍女美若天仙,喬峰是大英雄,都是為我們寫下一個典範。《鹿鼎記》是一種突破,變得寫實了,文筆活潑,十分流暢。雖然人們在現實有不滿時去看武俠小說,希望人有俠義之情,但《鹿鼎記》始終是好的創新,只是修改後太虛偽了。

讀: 那麼幻想中的理想較好看嗎?

吳: 如小龍女的女主角,一定是讀書人的夢中情人吧。黃蓉這種就不是夢中情人了,因為她太聰明了,要顧全的事太多,看得人都累了。

讀: 你時常用「倚天屠龍」作比喻,二十三條、遞補機制是屠龍刀,法律、公義是倚天劍,為甚麼呢?

吳: 政治議題比較難明白,我就想找大家熟悉的東西比喻。你說出了制衡的概念,武俠小說就是說權力與權力之間的制衡。俠士要殺昏君,一個人怎可能抗衡一個權力系統呢?就像墨子所說的俠,雖然出世卻為弱小打拼。「倚天屠龍」很形象化,有「武林至尊,寶刀屠龍;倚天不出,誰與爭鋒」的歌訣,容易明白。

讀: 那如何避免像武俠小說一樣,為了復仇把事情黑白二分,最終做錯事呢?

吳: 復仇就像是你生下來就要負上的責任,要犧牲很多東西。復仇在現代不可行,帶出的其實是如何在矛盾中自處,像喬峰就唯有自殺了。金庸原本在《笑傲江湖》也想突出黑白難分,正派中有敗壞,魔教中有正義,後來寫到正派完全變成邪惡,像岳不羣;邪教卻變正派了,始終是黑白分明。

讀: 你讀過哲學跟法律,從這些角度又會怎麼看?

吳: 金庸小說就像京劇,顏色分明,不適合提出答案,但可以凸出問題。看見問題後,如何解決呢?各人要自己找答案。金庸提供了很多不同答案,郭靖決定殉城、陳家洛跟紅花會退隱、也有大團圓結局,提出標準答案的話就是教科書了。我讀的是批判哲學,看答案之間如何互相衝突,從中找自己的決定。《鹿鼎記》的答案是沒有抉擇,只走自己喜歡的路,這就最好了。

讀: 二十多年前你寫過《小寶治港》,文武全才都失敗時,不如就靠韋小寶的福氣治港吧!今天我們真的有一個像小寶的特首參選人,是否悲哀呢?

吳: 當時我意在諷世,面對九七議題,忠於中華民族還是香港價值,我們覺得嬉皮笑臉、走精面這些是不好的。但時至今日,韋小寶卻被人推崇了,民情接受了圓滑求存左右逢源,做大英雄反而是佔據道德高地講廢話。《飛狐外傳》中寧願殺子也要求清白,《射鵰英雄傳》李萍說我窮但我不貪,武俠小說更注重道德尊嚴,今天已經覺得是愚蠢了。

讀: 如果康熙是中央,天地會是泛民,那誰能做小寶呢?

吳: 相較起來,康熙更像個英雄,為天下蒼生做好事壞事,他問過,他做皇帝不好嗎?為甚麼要冥頑不靈呢?就像泛民要追求民主,有人寧願要經濟民生,不要這種英雄。《鹿鼎記》仍有其寓言價值,但出版時香港的反應,今天轉變甚大,現實不完美,理想難求。

讀: 所以現代容不下英雄。

吳: 人生不理想,但一定要有理想。武俠小說是最單純的理想,現代沒人叫你保家衞國或報仇,但你仍然可以追求仁義,可以為責任犧牲自己的安樂,可以忠於朋友。金庸小說的事並不會發生,像《趙氏孤兒》一樣,但道德情操是萬古常新。即使在古代,理想也可能是過時的,只要你自己重視就可以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香港武俠小說歷史發展

沈西城

有五十四年歷史的《武俠世界》雜誌之社長,本名葉關琦,曾留學日本,寫過多類小說。他曾接手倪匡的《原振俠》、《亞洲之鷹羅開》、《浪子高達》小說系列,亦出版過多本關於香港小說之專著。



讀: 《讀書好》

沈: 沈西城

讀: 香港武俠小說從何時開始?

沈: 早在二戰前三、四十年代,香港已經有人寫武俠小說,是為南派。南派寫少林寺,講真實功夫,最時興談洪熙官、陸阿彩、五枚師太等人的故事。硬橋硬馬,招式有根有據。出名的作家有我是山人、我佛山人、幽草等。1954年,太極拳吳公儀與白鶴拳陳克夫兩派罵戰,澳門前特首何厚鏵的父親何賢邀請他們在澳門決鬥。其實吳陳兩人輩分不同,比武根本不合規格,但社會議論紛紛,《新晚報》的金堯如於是提議連載武俠小說,由羅孚推行。羅孚找到了梁羽生,只因梁很喜歡下象棋,似乎國學基礎好,感覺可以勝任。其實梁從沒寫過,又不懂功夫,不過很快就寫出大受歡迎的《龍虎鬥京華》。後來梁忙於稿約,又找了《大公報》的查良鏞,他基於少時在浙江海寧聽聞「乾隆是漢人所生」的傳說,寫出《書劍恩仇錄》。「新武俠」從此起,武功都是作出來的。

讀: 梁金兩人就帶領了香港武俠小說進入新時代。

沈: 對。無可否認金庸小說的內容實在比舊武俠豐富,後者被時代淘汰很正常。有人問過,金庸跟梁羽生誰更好呢?事實確是金庸較好,他的橋段好,擅長寫情,文字又好。倪匡說他空前絕後,空前很對,是否絕後呢?以前我不敢說,今天回想,果真如是。香港武俠小說成功創一派別的,唯有金庸。要判斷一個小說家是否成功,標準很簡單,大眾能講出角色的名字就是了。要形容人傻子就是郭靖、拍馬屁就是韋小寶,浪子就是令狐沖,深入民心,就如魯迅創作的阿Q。梁羽生的作品雖成一格,但實在不入大眾。

讀: 武俠小說崛起也跟報業有關。

沈: 當時報章最注重副刊,新聞次之,刊登武俠小說能賣紙,需要大量寫手。共產黨上台,大量古文了得的文人來港,就擔當這個重任。

讀: 你當年替羅斌工作,有指他不願輸給金庸,故出版《武俠世界》鬥他的《武俠與歷史》。很多人都有出力推廣武俠小說,坊間多歸功於金庸是否不太公道?

沈: 那時金庸出版《武俠與歷史》、《姊妹》雜誌出版《武俠春秋》(已先後停刊)、羅斌於是出版《武俠世界》。羅斌找來臥龍生,化名金童,刻意挑戰金庸,寫出《仙鶴神針》,更拍成電影,風行一時。雖然如此,始終金庸還是無可代替。

讀: 五、六十年代還沒有「香港人」意識,那時的作品都還是繼承傳統中國文化的特色嗎?

沈: 特色有三個,找寶藏、找秘笈、復仇,武俠小說公式一向如此。

讀: 多寫人情關係,歷險追逐功名利祿。

沈: 那個年代的文人不懂武功,依靠幻想寫作,作家有自己背景,就有獨特的世界觀。有些作家是傳統的文人,功名心很重,自己少年時達不到的政治野心,就放在小說中,由主角代替自己追尋。作家自己看重學歷輩分,寫出來的人物也是這樣。

讀: 到了七、八十年代,冒起的武俠小說作家有古龍、司馬翎、東方白、西門丁等,但為甚麼只有古龍有大成就呢?

沈: 其實連金庸都認為司馬翎寫得很好,比臥龍生、諸葛青雲更好,但不知何故,名氣就是不太響,所以即使是天才又勤力,寫作始終要講運氣。古龍本來風格跟隨金庸,後來滲入日本時代小說的特色,參考如柴田鍊三郎等人的手法,場面氣氛蒼涼幽怨,混合推理跟哲理對白,才成另一門派。

讀: 跟電視台開始拍攝金庸武俠電視劇,減少小說的影響力有關嗎?

沈: 對,五、六十年代的客觀條件造就了少數作家成名,有中國文化底子的人多,娛樂又少,可說是「成也金庸,敗也金庸」。他寫得太好,成名以後,後來者就難以比上,有如現在人稱「女金庸」的鄭丰,突破不出模仿框框。

讀: 九十年代,溫瑞安跟黃易兩位作家闖出名堂,又是為甚麼?

沈: 溫瑞安寫出《四大名捕》,寫作能力很高;黃易的文字我有保留,但玄幻橋段不錯。溫是馬來西亞人,本已在台灣有點名氣,到香港後更盛,其後紅到大陸。金庸指出過新一代就靠溫瑞安,時勢配合就成功了。

讀: 作家背景這麼複雜,除了金庸和黃易外,究竟現在有誰是代表香港特色的武俠作家?

沈: 喬靖夫跟周顯就是了。喬靖夫自己學功夫,有獨特手法,《武道狂之詩》寫了這麼多集,其努力值得欣賞。周顯水平很高,如果用心寫下去,必有大成就。他用了很多新式的手法,穿梭古代現代。寫科幻的譚劍好像也有想過寫,不過他寫作有點太認真求證,武俠小說難免要浪漫一點。

讀: 周顯正職是報章的主筆,又會炒股票,鄭丰過往任職投資銀行,今天的武俠小說作家都是兼職寫作,這是大趨勢嗎?

沈: 不可能有專業作家了,報章都不願意登小說,餬口也難,作家一定要有正職。以上數人,兼職寫作,三、四十歲有此成就,算是很好了。他們有的在網上先成名了,才回到傳統媒體出版。當然每個出色作家都有天分,人通常是自負的,如果能看清自己缺點,還是堅定寫小說,一定有機會,前途無限。

讀: 二十至四十年代的「舊武俠」社會背景是國民政府腐敗,武俠小說作家多寫魔幻,突破社會固有框框;五、六十年代是娛樂太少;今天的「新新武俠」作家興起,又有甚麼社會背景?

沈: 回歸後,香港人對政治不滿、對曾蔭權不滿、對中央不滿,平凡人自覺無力,又不能像黃毓民「掟蕉」,看武俠小說就能幻想做英雄,發洩怨氣。西方有俠盜羅賓漢,中國就靠武俠。中國人奴性很重,不敢作反,不敢推翻專制霸權,唯有投進虛幻世界,平衡心理了。

讀: 葉洪生、林保淳合著了《臺灣武俠小說發展史》,為甚麼沒有人做《香港武俠小說發展史》?

沈: 香港人的文化氣息不夠,功利主義,沒人做吃力不討好的事。倪匡想過寫,但一來搜集資料需時甚久,二來沒有人願意資助,難以出版。台灣出版商即使不確定有商業價值,都願意資助,香港藝術發展局的資助卻如雞肋。香港人現實,台灣人卻有些「書呆子」,住到花蓮深山,飲溪水,種蔬菜,生活如武俠,就會花心力編修歷史。台灣有文化有民主,出版業自然願意承擔。

讀: 《武俠世界》五十四周年了,可說是香港武俠小說的寶庫,整理放上互聯網不也能反映香港武俠小說發展史嗎?

沈: 可惜我們都沒有齊全記錄,火災燒掉了部分舊雜誌。這方面做得最好的是中文大學的盧瑋鑾教授(小思),為香港文學貢獻良多。但有多少個有心有力的小思,又有大學支持呢?只能期望某日有熱心讀者承擔起來了。



《讀書好》二0一二年三月第五十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