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28日 星期日

《快活谷》的「不憂生」

《快活谷》的「不憂生」
許定銘


朋友搬家,給我送來幾份塵封的《中國學生周報》,打開來一看:一九六四年一月廿四日的《快活谷》頭條是「不憂生」的〈快活谷雕刻展覽〉,五幅插畫加解說。哈,這篇東西!

「不憂生」正是區區在下,「生」是小生,「不憂」是無憂,其實用「無憂米」更好,咦,我好像也用過「無憂米」?記不起了,那段日子很遙遠,遠得像上一代的事。事實是「不憂生」也好,「無憂米」也好,都是自嘲,我在大坑東讀高中的那三年,生活相當艱苦,連每日中間的那頓午飯都要擔憂,時常夢想着能花三毫子吃一頓維他奶加菠蘿包的早餐。

學校門口大樹下有間鐵皮屋飯店,正常的日子是六毫子一碟牛肉飯,近「星期尾」沒錢了,一亳子白飯加色,或者再加一毫炸豆腐;收到稿費的日子,上茶樓去,「波蛋叉燒飯」是一元二角,又或者到七層大厦的茶餐廳去「贏阿伯錢」:

茶餐廳生意淡薄,老板阿伯閑來無事,枱面擺個小小的二両酒杯(高三吋直徑約一吋?),兩指捏着毫子,擲向枱面,毫子反彈跳進杯內,日日練幾百次。不知是阿伯年紀大(想來總有四五十歲),還是欠缺運動細胞,十次中會有四五次不中。最初我只是看阿伯表演,後來則是一毫子一鋪打起「牙骹」來。我是籃球校隊正選,跳高冠軍,一百四百的跑手……全身充滿運動細胞,自然一練上手,白吃蛋治咖啡不少。

唉,拖得太遠了,說回那篇〈快活谷雕刻展覽〉,我是完全不會繪畫的,幾十年來從未畫過一幅畫,卻喜歡附庸風雅看藝術,既愛楚戈(袁德星)的單線條抽象畫,也愛亨利摩爾的雕刻品。初中時候鄰座的同學宗汝明愛繪畫,畫甚麼都很出色,每有要插畫的時刻,我都會向宗汝明「請槍」。一九六四年我編藍馬同人文集《戮象》的插畫,都是他照我的構想畫的,很楚戈。〈快活谷雕刻展覽〉的那幾幅,也是由宗汝明畫的,是楚戈與亨利摩爾的混合體。不見宗汝明半世紀,不知他後來怎樣了?會不會成了畫家?

記不起〈快活谷雕刻展覽〉騙了幾多稿費?起碼請我食了幾次午飯,多謝陸離!

   

(2013/7/28)

(謝謝許定銘先生,此文和部分圖片都是首次發表。)

2013年7月27日 星期六

靖笙不是黃韶生

靖笙不是黃韶生
許定銘

熱愛文學的方寬烈老先生(1925~),很多年前開始整理《香港作家筆名別號錄》,內容先以筆名方光由二OO六年三月起,連載於他主事的《文學研究》多期,然後再經整理,要出一冊極具分量的工具書。香港是個政治特別的城市,職業文人為謀生,筆名多多,錯綜複雜,要整理一點不容易,錯失是無可避免的。

方寬烈是「鑪峰雅集」的文友,每逢星期日聚會時,他喜歡帶來剛寫好的文稿,供我們先睹為快。某次他帶來了《香港作家筆名別號錄》的初稿,我碰巧讀到一條:
常用名:白勺
其他筆名:黃靖笙
本名及字號:黃韶生
生卒年份:1945~
主要作品:《芷蘭文社》創辦人

我告訴他:黃韶生筆名白勺是對的,但,黄靖笙則是黃德偉的筆名。老人家唯唯唯諾諾,不過,文章在《文學研究》第二期(二OO六年六月)刊出來時,並沒有修正。

後來,我知道他之不肯改,是他認為資料來源正確,說是引自關夢南、葉輝主編,崑南、小思、陳國球和黃仲鳴作顧問的《香港文學新詩資料彙編》(1922~2000)。此書下冊一一七頁的白勺欄下,的確有他生於一九四五年,「本名黃韶生,另有筆名黃靖笙」之語。關夢南等一批人,是香港文學專家,方寬烈選擇信任專家而不信我,應該是明智的選擇。不過,像這麼小的問題,專家有時也會未注意到。我與白勺和靖笙是少年時代的文友,相識知交近五十年,寫本文的目的,旨在回憶少年時的歡樂,並記錄兩位「港產」文友的文學活動。

筆名白勺的黃韶生,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文友。


一九六二年我在德明中學初中畢業,父親要我轉學校讀高中。我最先考入嶺南中學,以為可以過自由自在的寄宿生活,暑假裏非常高興,投稿時總在姓名前冠以「嶺南中學」字樣,其實我完全未曾入讀,因我住在深水埗,「嶺南」在跑馬地半山,父母嫌學校遠宿費貴,結果只好在開學時轉入大坑東的協同中學。開學第二天,高我一班的同學黃韶生來找我,說他就是投稿《星島日報》學生園地的「白勺」。我們互相慕名已久,一見如故,還與他的同級同學黃維波、楊懷曾等人,以《岳陽樓記》中「岸芷汀蘭,郁郁青青」之意組織「芷蘭社」,後改名「芷蘭文藝社」,曾出版八開報刊《芷蘭》三期。黃韶生入讀中文大學聯合書院後,當時還叫「游之夏」的黃維樑和陳炳藻(丙早)也加入了「芷蘭」。

一九六四年,我組織「藍馬現代文學社」,早期的社員就只有龍人、白勺、卡門、覊魂、易牧、蘆葦和我七人,由我篇了四十開單行本文集《戮象》(香港藍馬現代文學社,一九六四) 和三期《藍馬季》。我和白勺同樣是「跨社」文藝青年,當時的分工是他主持「芷蘭」,我則主事「藍馬」。

我在協同中學只讀了「兩星期」,隨即轉讀鄰近學費更便宜的瑪利諾神父教會學校。韶生那時候住在李鄭屋村現為泳池處的山邊木屋區,我則住在蘇屋邨,雖然我們不再同學,但學校和住處都很近,走路不用十五分鐘,來往頻密。我們常碰頭的地方,是李鄭屋邨一處極小型,不足一千平方呎的社區圖書館。在那兒常聚會的,還有文友吳萱人。

黃韶生是台山人,母子二人相依為命,他比我長三歲,是一九四四年生的。他考入大學後,靠政府的獎學金過活,課餘文化活動甚多,替人補習、寫稿,在友聯出版社兼職編輯等等。他視我如弟,除了指導我讀文學書外,會考前半年,即使他大一的功課甚忙,也經常抽空來替我免費補習數學。我一九六O年代到過胡菊人、戴天等人太子道的「愛華居」,在九龍塘多實街認識岑嘉駟(逸飛)、古兆申,參觀了創建學院,讀《盤古》……等,都是韶生帶動的。

中文大學畢業後,他教過書,後來進友聯出版社任全職,編過《大學生活》、《中國學生周報》、《中報週刊》、《新作品》等報刊。黃韶生初寫新詩和散文,後來專注文學評論及研究,筆名甚多,較常用的除了「的」字拆開的白勺,還有黃濟泓、黃龍生和牛支。此中「黃龍生」是署名黃韶生時,寫得潦草,被老編誤認的,他將錯就錯用作筆名;最有趣的還是「牛支」,黃韶生一向不修邊幅,聲如老牛且帶台山鄉音,說話搖頭擺腦似老學究,友儕均叫他「牛仔」,而「牛支」即是他發的「牛仔」音調。

當年黃韶生和我同樣愛劉西渭、周夢蝶、鄭愁予、司馬中原、無名氏、王辛笛、穆旦、沈從文和路翎,很有話題,走在一起的時候頗多,我從熱愛現代文學轉向三十年代文學,從買新書到收藏舊書,受韶生的影響甚大。一九七O年代我辦「創作書社」,他也開了間「富壤書房」賣舊書。後來因生活圈子不同,才逐漸少見面。一九八O年代,韶生突然人間蒸發,據說是追求「真愛」,移居紐約了。近月忽然傳來噩耗,說是「牛仔」若干年前六十多歲時患了「腦退化症」,最後在老人院騎鶴西去了!

黃德偉一九六二年前後在《星島日報》學生園地發表詩作時用筆名「靖笙」,寫散文則用「文初」,有時會在前面加上他的姓氏「黃」。

認識黃德偉,是從一次徵文比賽開始的。


一九六O年代《中國學生周報》通訊員組織內有一份八開月報,叫《學生之家》的文藝刊物。他們在一九六三年初辦了次徵文比賽,由陳虹(蕭輝楷)作評判,得獎的第一名是伍清泉,第二名黃文初(黃德偉),第三名陳政元,優異獎順序:許定銘、李仕俊(廬頤)、陳龍健、伍清泉、黃龍生(黃韶生)。此中我熟悉的,除了黃韶生外,就是詩人李仕俊(廬頤),他是德明中學高我一班的同學,曾辦「同學文集社」,編同人刊物,中學畢業後到美國升學,後來留在美東生活。

頒獎的晚會上,得第一名的伍清泉出來了,全體愕然,原來是個三十多歲的大胖子。在十六、七歲的少年人眼中,三十多歲已是老人家,應該是成名作家了,還要來參加徵文比賽,欺壓我們這些初出茅廬的黃毛小子,大家都感到氣憤。

我和生於一九四六年的靖笙,就是在這次徵文比賽後結為文友的。一九六四年黃德偉赴台大升學時我讀高三,還特意請假到上環碼頭給他送行。他在台大時和張振翱(翱翱、張錯)等辦「星座詩社」,出版《星座季刊》,也曾邀我寫詩,並囑我作香港的代表。台大畢業時,他出版了第一本詩集《火鳳凰的預言》(台北星座詩社,一九六七)。

一九六五年六月《藍馬季》創刊,黃德偉(靖笙) 也寄來詩作〈雨天,在暮裏〉以示支持。一九七六年,黃德偉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得比較文學博士後,回港任教於香港大學,我們的來往漸多。直到一九九O年代我移居加拿大,才斷了消息,據說如今任教於台灣宜蘭佛光大學。

沒想到讀了兩行字,囉哩囉唆的寫了一大段,回憶了少年時代的美好時光。聞方寬烈的《香港作家筆名別號錄》快將完稿出單行本,希望他能及時更正白勺的那欄。

──2011年4月

8月刊於《文學評論》

珠海書院

珠海書院
沈西城

我沒進過正規大學,那是因為我會考的成績不太好,百般無奈,投考了「珠海」書院,那是一家台灣辦的私立大學,香港政府不承認它的地位,但學分可用作投考台灣各大學。六十年代末,我進入文史系研讀。當時,不少人看不起「珠海」,笑它是三流學府,當然不能跟香港大學相比,可教授陣容,一點也不含糊。文史系的系主任涂公遂,是極有名望的文史學家;教授有麥霞甫、周億孚,都是老教授了,退了休,獲「珠海」校長江茂森重金禮聘講課,極受學生歡迎。

我在唸大一時,有幸聽到麥霞甫、周億孚兩教授的課,有共通的特點,就是講課嚴謹,一絲不苟。周億孚教授的「文學概論」,由先秦迄晚清,連綿二千餘年,引經據典,條分縷述,難得的是脈絡分明,深入淺出。我愛上「文學概論」課,中期小考,得分一百。周億孚教授很看重我,要我跟他習古文。他指導我唸歷朝散文,春秋到晚清,我獨愛魏晉和明朝。魏晉文章骨瘦志高,有明小品飄逸閒適。那時候只是隨意唸之,並無用心,到了今日,重翻這兩朝散文,始知大謬,像庾信的《哀江南賦序》,我只愛唸「日暮途遠,人間何世,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壯士不還,寒風蕭瑟。」卻不知隱於庾信心中亡國的傷痛。讀書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正是做學問的一大障礙。

在「珠海」,有兩樁事,讓我永誌不忘。首先我得到了機會進入研究所,聆聽羅香林教授的歷史課。羅香林教授是前港大中文系主任,道德學問,早為士林所重,退休後,應聘來「珠海」開文史研究所,主授「太平天國興衰史」。其時我因多看傳記文學一類刊物,知道「太平天國史」權威乃簡又文教授而不知有羅香林,聽得前輩同學眾口交譽的誇讚,遂興起聽課的衝動,可我僅是一年級的研修生,不夠格入研究所。周億孚教授知道了,說可以引薦我作旁聽生。我大喜過望,在一個日落黃昏,我第一次踏進了研究所,學生大約有二十人,年紀都比我大。羅教授授課很沉悶,大多是照講義直唸,然後讓學生們回家寫論文。我不耐沉悶,就沒有去了。後來在另一個聚會上遇到羅香林教授,他居然一眼認出我,問我為什麼不去聽課,我就推說準備到東京去,沒法兼顧。羅教授輕輕握着我的手,低聲說:「到日本有空便去圖書館,東京大學的圖書館,藏有不少中國古籍,你好好看,對寫文章很有幫助。」到了東京,只好遊逛,沒納羅教授忠言,真是大不敬。

還有一件事,便是有幸認識了新聞系系主任陳錫餘教授。他喜歡幫助青年人,見我刊在校報上的一篇文章,就介紹我去《新報》當校對。那是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很辛苦,卻學會了不少東西。最有趣的回憶,便是校對倪匡的《女黑俠木蘭花》,若干年後,對他言及,他呵呵大笑說:「呀!小葉!我還是你師傅哩!」

如今,「珠海」的老教授都已作古,我亦垂垂老矣,一年將去憶故人,前賢清芬雅貺,不敢忘昧。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一月三日)

「一路走好!」

「一路走好!」
沈西城

冬雨綿綿,晨早接得方詩人見貽近作《靈界實錄》一冊,述世上靈異怪奇之事,俱有事實可據。全書主旨在於駁斥南朝范縝的「神滅論」,洋洋大文,旁徵博引,見解精闢。釋卷興嘆:九十方詩人,魄力猶無窮,吾輩小子乃不可及!書中附一短函云「近日情況益發不濟,每天上午都在酣眠養神,下午執筆寫回憶錄,自知來日無多,告別好友的日期逼近,酒吧快打烊,應走了。希望兄能為我寫篇悼文,讓先睹為快,好嗎?」

悼文寫在被悼的人去世之前,乃由王亭之發起,他已率先為方詩人寫了一篇,很為方詩人所喜,複印寄我,拜讀一遍,情深義重,了無俗氣,誠悼文範本。要我來續貂,我怕力不從心,惟方詩人的誠意殊可忻感,無已,只好胡謅寫一點。

我認識方詩人當在七十年代中期,可一直少往來,直至零八年,他忽地予我一通電話,約我茶敍,說有事商議。原來他見我經營《武俠世界》週刊,十分吃力,特意獻謀算策,要我申請「藝發局」的資助。那時候的方詩人,身體康健,話匣子一打開,有如長江流水,滔滔不絕,哪容我插嘴!看他一片誠意,不忍拂逆,捧了一叠申請表回家細看,才知《武俠世界》不夠格,條文列明講文學,《武俠世界》刊登的文章都是通俗小說,或武俠,或詭異,或推理,條件上並不符合「藝發局」的要求。我遂留中不發,卻也沒即時告訴方詩人。過了一個多星期,方詩人打電話問來了,不便撒謊,如實以告。他聽了,氣憤填膺:「怎麼!武俠、推理就不是文學了嗎?」也因為這一段淵源,我們多往來了。方詩人喜歡寫詩,你叫他「寬烈」兄,他會翻白眼,倘改口稱他「方詩人」,臉上就會綻放春天的笑靨、盛夏的陽光,像孩童似地向你述說他寫詩的心得。他送了我好幾本著作,其中一冊《漣漪詩詞》,饒公宗頤題名,水禾田水墨荷花雀鳥封面,雅緻飄逸,最為我喜。方詩人為人豁達,不泥於古,舊詩好,新詩不賴,錄其兩詩以記之。其一云「煙雨迷離處 藍橋怎可尋 為問橋邊客 底事仍沉吟」我最喜歡「煙雨迷離」句,人生本迷離,求真何易!其二也堪吟味──「情悲如逝水 魄蕩若飄雲 痴心無著處 花落已成塚 長函墓前焚 呼君君應聞 行看灰燼滅 襟袖滿啼痕」我不懂情,卻深有所感。

今年春夏交,以日久未晤,致電問候,方詩人告以罹上惡疾末期肺癌,命在旦夕。越日上山訪,方詩人說病已膏肓,時日不多,因此欲以有生之年,完成手邊著作,逐一出版,惜乏頭寸,正為此事苦惱。我聽了,乍一驚,方家顯赫,全港第一布行「豐昌順」亦其名下企業,焉會為鈔票費周章?一問底下,方知方詩人兒女都不欲他再作操觚之舉,皆不予支持。方詩人託我為他售書賣畫,我遂找詹培忠兄幫忙,籌得印費交與他。《靈界實錄》即為第一本用此資金印刊之書。目前方詩人正趕寫回憶錄,聞說已得董橋題名,彌足珍貴。拉扯一通,字限已屆,不像悼文,恍如追憶,末了!只好說,萬一大限至,方詩人!一路走好!

蘋果日報二O一二年十二月五日)

2013年7月26日 星期五

羅斌二三事

羅斌二三事
沈西城

窗外風風雨雨,窗內翳翳戚戚,氛圍悲悒,益念故人羅斌社長。我與羅斌結緣,始自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故友黃寶森作曹邱,要我為羅斌看一看電影劇本。我跟黃寶森跑上上環新街一幢舊式大廈的四樓,在偌大的辦公室裏,見到了羅斌,當時他年不到七十,精神矍鑠,身軀雖胖,行動十分靈活。坐下談話,原來他答應了導演陸邦開拍一部電影,劇本早已寫就,他不放心,知道我寫過《龍虎風雲》的劇本,想要我幫幫眼。我一是敬重羅斌的創業精神,二則是對電影那時候還有一股熱誠,不假思索,就應承下來。聊了一個小時,羅斌親自送我到門口,分手時說:「沈先生,拜託你了,你的薪酬是一萬元,可以嗎?」我想只是看看,酬勞已不俗,當下跟他握了手,嘴裏說:「不成問題。」

到我接觸到陸邦,才知道他手上只有一個簡單故事,並沒有完整的劇本。可他對羅斌說有了劇本,讓羅斌投資,這似乎有點「霸王硬上弓」的況味,我一時不知如何處理。陸邦握住我的手,用近乎哀求的聲音說:「沈先生,你幫幫忙!我們一定很快完成劇本。」這就可真讓我為難了,對羅斌說出真相,還是幫陸邦隱瞞?最後,我有了決定,對陸邦說:「你們快些寫,時間緊迫的話,我可以幫忙。」陸邦忙不迭地說好,可後來一直沒有再找我,我也只好對羅斌坦言「只看過故事」。過了幾個月,羅斌給我電話說,電影拍好了,要我去看毛片,看完後,給他一點意見。我到紅磡看了,雖不能說「慘不忍睹」,庶幾不遠。為存忠厚,我對羅斌說:「電影拍得一般,缺乏賣座元素。」羅斌在電話裏,只是「嗯」了一聲,就沒說話!電影後來沒上映,只灌成錄影帶,羅斌投資的那二百萬,泡了湯。

這樣過了好幾年,一個下午我又接到羅斌的電話,在電話裏,他開門見山,「沈先生,我想你出任《武俠世界》的主編,你可肯幫我這個忙?」當時,我晚上在《天天日報》當港聞編輯,下班很晚,早上起不了床,只能下午上班,如實以告,羅斌說「沒問題」。這樣打從九六年起到二OO二年為止,整整六年間,我跟羅斌幾乎朝夕與共,他的為人處事,我了解不少,不妨寫些出來,作為永恒的紀念。

羅斌的量度很大,電影賠了二百萬,我為他心痛,他只是一笑說:「能幫朋友,沒相干,何況以前他也幫過我,算是還了人情債吧!」一個星期中,起碼有兩個下午,羅斌會找我到他的四樓辦公室聊天,問了《武俠世界》的情況後,都會緬懷起上世紀四九年從上海初到香港打天下的日子。那時,他懷裏只有兩枚金條和一箱舊稿、雜誌,人生路不熟,找不到工作。想起在上海,已與友人馮葆善創辦了《藍皮書》,來到香港,何不故劍重彈,遂創立「環球出版社」復刊《藍皮書》。請不起人,他自己一個人編,稿件方面,由跟他一起南下的方龍驤負責。兩個人一個編,一個寫,又把上海舊稿補進去,編成創刊號,發到報攤。銷路很好,可羅斌不滿足,他想到了海外訂戶,然而訂戶哪裏找?他想出了一個辦法,每日下午跑到郵政總局,跟接收外埠書店郵件的郵差套交情,允以「一塊錢一個名字、地址」。抄下郵戶名單,自己再發信去外埠推銷《藍皮書》。羅斌喜歡用新人,當年依達寫第一本小說《小情人》的時候,還是一個揹着書包的中學生。依達告訴我潘姐(柳黛)推薦他給羅斌寫稿,稿子送了上去,心裏沒底,想不到羅斌居然用了。著名日文繙譯家東方儀(蕭慶威),當年也是羅斌一手發掘,他倆相逢於天星渡輪,羅斌只跟他搭訕了幾句,就請他為「環球」當日文繙譯。「環球出版社」是羅斌《新報》以外另一家大機構,這出版社從六十年代起到八十年代止,每天出版一本四萬五千字的小說,需要的「作家量」大的驚人。羅斌盡量提拔新血,給予他(她)們機會發表作品,名滿香港、被譽為巴金接班人鄭慧女士的《紫薇園的秋天》,就是在這種情況底下得以出版的。羅斌提拔新作家,慧眼獨具,倪匡、古龍、卧龍生、諸葛青雲、龍驤、張夢還……都是從「環球」冒出來後而得享大名。

羅斌的腦子轉得很快,《武俠世界》銷路一跌,他必找我商議,在我貢獻了計策後,他照例把頭枕在大班椅的靠背上,閉上眼沉思,不出數秒,雙眼「巴」的睜開,一道精光撲面而來──羅斌有「良方」了!他很快說出救急的方法,而這些方法事後證明的確十分有效。他說過,「改革要從基礎上改,先小改,讀者接受了,才大刀闊斧地改,絕不可一開始就落重墨」。這番訓示,迄今我猶記得,這真的是「出版」的金玉良言。人人說羅斌好計算,甚至有人說他吝嗇,我跟隨他六年,卻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羅斌處事公道,與人議稿費會討價還價,可一經定音,就照付如儀,從不拖欠。「環球」每月十五號出稿費,《新報》月底支薪,多年來,這種優良的習慣都給保存着。說羅斌吝嗇,倒不如說他精明。他常常說:「與人合作,要做到雙贏局面,不然,別人不會再跟你合作。」說到他處事果斷,我又想起了一件事,當年出版界都沿用「字版」,靠「黑手黨」執字,羅斌是第一個引入日本植字機的人,加快出版速度,對當時的出版界提供了很大的方便。

六年相處,日夕相對,耳提面命,可惜我從羅斌社長身上學到的實在太少。前年他老人家從加拿大回來,約我喝茶,席間他說:「近來我體力差了,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時間跟你喝茶?看來,很快會跟媽咪相見了!」羅斌口中的「媽咪」,便是他的夫人何麗荔女士、一個慈祥和藹的老婦人。從羅斌的嘆息中,我知道他很懷念他的媽咪,幾十年的老夫妻,何忍分離!如今他駕鶴西歸,在西方國土上,又可跟媽咪相逢了,這未必不是一大樂事。羅斌早已看破生死,常說:「我已活夠了,不想浪費世上的空氣。即便我病篤,也不必搶救,由我去吧!」說得瀟灑,去得瀟灑,這就是羅斌!

蘋果日報二O一二年六月十日)

達之路上憶舊友

達之路上憶舊友
沈西城

朋友招飲,席設達之路又一村會所。於是有緣重臨隔別三十六年的馬路。老樹參天依然,洋樓矗立依然,馬路鏜亮依然,可物事已非,想來黯然。且讓思維飛越時光隧道,回到七五年的六月夏天吧!

那年的夏天,特熱,為了家計,我加入了「Books For Asia」公司的出版部,跟隨戴天、黃俊東、翁靈文等前輩,參與叢書編輯工作。目標是完成一套當前一系列名作家的散文集。

「Books For Asia」公司位於達之路盡頭,是一幢兩層高洋房。老闆俞志剛先生是上海人,他的這家公司,專門發行歐美雜誌和文庫本小說,生意做的大,可出版叢書,還是破天荒之舉,全無經驗,因而邀來戴天壓陣。

戴天那時在「美新處」任編輯,工作忙,就拉了有豐富出版經驗的《明報月刊》編輯黃俊東和文化界老前輩翁靈文入夥,平日由黃俊東負責主要編輯事務。

黃俊東見我家計繁重,就向戴天說項,讓我參與工作,賺些外快。戴天是文化界「孟嘗君」,素愛扶掖後進,當即答允。

於是,五個人每個周末上午在「Books For Asia」公司編輯部見面,開會議定出版書目。第一個目標,就是林燕妮的散文。

那年代,林燕妮是最負時譽的女作家,她刊在《明報》副刊上的散文,成為萬千讀者追捧的對象,戴天決定先打她主意。

在一個星期六上午,戴天領着我和黃俊東直奔廣播道上無綫電視總部,找着林燕妮洽談出版事宜。見面融洽,商談順利,戴天不費吹灰之力,就拿到了林燕妮的版權,作為新出版社的第一炮,我們都懷着無比的信心。

第二個目標是胡金銓刊於《明報月刊》記敘、分析老舍文章的著作。戴天說「這不難,包在我身上,小胡不敢說不!」這後來當然手到拿來,胡金銓二話不說,乖乖就範。

兩大目標已達,俞志剛老闆決定犒賞三軍,於是挑了某個星期六中午,拉隊往尖沙咀翠園午茶。

翠園是高檔酒家,價錢不便宜,我們心裏都在想:俞老闆可真大手筆呀!到了翠園,開了茶,便由俞老闆點菜。

俞老闆看了菜譜一眼,輕輕鬆鬆說:「我就來碗叉燒飯吧!你們喜歡吃甚麼,隨便點!甭客氣!」

以戴天為首的我們,聽了這話,相顧愕然。俞老闆挑明要吃叉燒飯,難道我們涎着臉硬要點鮑魚魚翅嗎!無奈只好叫了些普通點心,如蝦餃、燒賣之類。

到了第二個周末,俞老闆興致勃勃,又要犒賞我們了。這回,戴天聰明了,開腔說:「老俞!今日我作東,千萬別跟我爭!」跟住向我眨眨眼,那是告訴我「小沈!你今天可開懷大嚼了!」

同樣挑了翠園,五人坐下,開了茶,戴天連食譜也不看,待侍應到了跟前,指住俞志剛說:「請你給這位先生來一碗叉燒飯吧!他最喜歡吃叉燒飯!」

我跟黃俊東、翁靈文險些忍不住笑起來,心忖:戴天你這個促狹鬼,可真夠刁鑽謔虐呀!

滿以為俞老闆會「照單全收」,孰料咱們的俞老闆真夠犟!只見他吁了口氣,然後氣定神閒說:「不用了!戴天!我今天隨你意,你叫甚麼,我吃甚麼!換換口味嘛,對不?」戴天聽了,圓臉上泛起一絲訝異,旋即呵呵大笑說:「老俞!老俞!我真服了你!」

既有「小孟嘗」之稱,那頓午茶,戴天自然大破慳囊,他點了半圍酒席,另加一瓶黑牌威士忌,結賬逾千。我們自然吃得高興,可最開懷的還是俞老闆,他絕口不提他的叉燒飯。

「出版部」出了幾本書,維持了一年左右便結束了,達之路上的五人聚會終告落幕。此後三十多年,我沒見過跟專權、獨裁不共戴天的戴天。近看董橋文章,知道他患過病也醫好了,正在休養,我祝禱他早占勿藥,有緣再請我吃飯。

俞志剛老闆八十年代舉家赴美加,拓展事業,家財暴升,已團團成億萬豪富,只不知如今可尚鍾情叉燒飯否?

黃俊東亦早已移民澳洲雪梨,安享天倫之樂,他將家中地下室闢作書房,四壁鋪書,終日樂坐書城,不問世事。

至於翁伯伯(靈文),數年前已奉修文之召,晤面無期。我很惦念他,可更惦念的還是他對我的教誨:「西城!做學問要咬牙切齒的踏實,不要走歪道,做人也一樣!」翁靈文是先父的戰友,太平洋戰爭時期,曾一起在香港搞話劇。他有小生面孔,卻不想當明星;有江郎彩筆,卻不喜常為文。他愛吊兒郎當,赤裸的來,悄然的去,不帶走一片雲彩,只留下我對他的思念!

蘋果日報二O一一年六月十二日)

2013年7月25日 星期四

夏果的書

夏果的書
許定銘

作為一個詩人及美術設計師,夏果要到一九五七年主持《文藝世紀》後才得以充分發揮。一百五十一期《文藝世紀》,他甚少寫編後話卻寫詩及散文填補刊物的不足,特別是每期的封面,夏果從不假手他人而親自操刀,保持刊物的藝術性及個人風格。

一九六O年代本港文壇流行出版合集,此中水平甚高且銷量不錯,由葉靈鳳、羅孚、侶倫、阮朗、張千帆、高旅……等人「扯頭纜」的《五十人集》(香港三育,一九六一)、《五十又集》(香港三育,一九六二)、《新雨集》(香港上海書局,一九六一)、《新綠集》(香港新綠出版社,一九六一)、《紅豆集》(香港新綠出版社,一九六二)和《南星集》(香港上海書局,一九六二)等,均由夏果設計封面,而且大部分都收入他的作品,至於個人的專集則隻有散文《石魚集》和《閑步集》。

近日有幸買到夏果的《石魚集》和他署名龍韻的《閑步集》,這兩本書都是香港萬葉出版社的南鬥叢書,可惜版權頁內沒有出版日期,隻知是一九七O年代中的出版物。兩本書都是約一八O頁的三十六開本,合共收散文超過一百,此中有抒情小品,詩、畫和文學作品的讀後,記錄了詩人畫家的心聲。

諷刺的是,很想當詩人的夏果,竟沒有一冊詩集傳世,有的只是六人合集《新雨集》的那輯,收錄了他的詩作十三首。

(大公報二O一三年七月十二日)

編輯夏果

編輯夏果
許定銘



《文藝世紀》是香港一份很重要的文學雜誌,它創刊於一九五七年六月,刊至一九六九年末,出版超過十二年,凡一五一期。在香港這個「文化沙漠」,一份純文學雜誌能出版十多年,而且對那一代的文學青年有極大的影響,主要是歸功於由創刊至結束,都任社長和總編輯,筆名「夏果」的源克平。

詩人夏果(一九一五至一九八五)是廣東鶴山人,一九三七年畢業於廣州市立美術專科學校。他的好友黃蒙田在《回憶詩人夏果》(見天地版《黃蒙田散文回憶篇》)中說:夏果雖然在學校裏主修美術設計,但他由始至終都熱愛詩創作,由深受戰時話劇《越獄》的影響,半夜爬起來創作了第一首詩起,直到生命的盡頭,他都不忘詩創作。

《文藝世紀》第一年的十月份有《魯迅先生逝世廿一周年紀念特輯》,專輯中和魯迅有關的文章共十五篇,佔了全刊的半數,除了本土作家所提供的稿件外,還有鷗閣譯增田涉的《心隨東棹憶年華》,乃係《魯迅與日本》的第一章,荒煙的木刻《魯迅北京故居》和知堂的《魯迅的文學修養》等。在一九五○年代,香港能約得周作人撰稿的雜誌隻有極少數,而《文藝世紀》中卻經常可讀到知堂老人的文章。這個紀念魯迅的專輯,相信是當年港產雜誌中水平最高,足可與內地一流文學刊物相比的。

(大公報二O一三年七月十日)

與「孟浪」前輩閑扯

與「孟浪」前輩閑扯
許定銘


左起:盧文敏(孟浪)與作者近影

如果我沒有猜錯,「孟浪」即是反轉了的「浪漫」,不浪漫很可能就代表了恐怖、奇情、科幻,寫言情小說時,應該另有一個筆名吧?

你問我:流行小說算不算文學作品?

先說說司馬長風的一套理論:好的文學作品都是「詩」!

他這套理論不一定對,我則覺得:任何一種用文字構成的作品,都可稱之為「文學」,而在文學的領域,就像世上的萬物,有高下之分,這等於同班同學有人考第一,自然有人考第尾,但都是同學。

近年有些學人倡議:武俠小說、言情小說、驚險、奇情、科幻、鬼怪、通俗……等大眾讀物,均稱之為流行文學,應該在文學史上佔一席。我同意這個說法,廣義的文學和純文學,一個重點在吸引大量讀者,另一個在展示個人的藝術取向,表面上好像很不同,事實上卻是以同樣的方式表達個人的思想,手法不同而已。

中國文學有幾千年歷史,江山代有人才出,能在文學史上佔一席的詩人、文學家,都是以其能力擊倒不少同行,才能站到尖頂,受評論家賞識而名留千古的。回頭看看香港近五十年的文壇史實,金庸、梁羽生、倪匡、龍驤、馮嘉、馬雲、三蘇、依達、楊天成、亦舒、俊人……,在他們各自的領域,都擁有大量讀者,其實,只要你細心翻一翻他們的書,你會知道他們絕非單純討好讀者,絕非單純為了賺錢謀生,他們的作品裏也有一套理論與模式。個人的創作中,也有高下之分,決非本本都是珍品,至於是否值得保存,則應由作者自己決定,別人不能也不該及無權下定論。

談到鬼故事,首先要聲明的,是我不信「鬼」,卻相信「靈魂」的存在,相信每個人的思想都是一串腦電波。人死後,他的腦電波仍然存在,還是分散消失了?如果一串特別「醒目」的腦電波,在人死後仍可以自由運作,影響在生者的腦電波,令他見到或接觸到,這就是「鬼」?誰可以肯定沒這回事?

但,如果你問我:你怕不怕鬼?怕!在特定的環境與氣氛下,我也怕鬼,因為那是社會長遠的感染力,從小就埋藏在我們的潛意識裏,突然在腦海電光石火地一閃,很難判別真偽。此所以,一個成功的鬼故事作者,應該懂得怎樣製造環境氣氛,控制讀者,讓他們在熟悉的環境裏見鬼,叫他們嚇破膽。

曾創作千幾萬字流行小說的孟浪前輩一定精於此道,擅長為他的鬼故事選材,引導讀者進入他設計的環境。小說集《靈體》(香港金鞍出版社,一九八九)十六個短篇鬼故事中,有從傳真機走出來的女鬼,有夜馬賽事中的女鬼騎師,有去旅行惹邪靈上身,有盂蘭勝會觸犯惡鬼……等,都是在城市人常接觸的事件上遇鬼,遠比舊日的荒山、古廟、墳場等地見鬼現實得多,也就更吸引,更令信鬼者在走夜路時感到恐怖。

你問我鬼故事今天是否還有出版價值?

對不起,我的答案是否定的。為鬼故事出版單行本,除了資金問題,最大的障礙是發行及出售點,當租金已升至天文數字的今天,要賣多少本書才能填補租值與人工?不過,我倒有個好建議:搞個「鬼故事網站」,應該會有固定的讀者,至於怎樣「賺錢」,不妨請專家研究一下。

坦白說,我不喜歡「孟浪」,我喜歡你另一身份「盧文敏」。盧文敏是香港一九六O年代響噹噹的文藝青年,教學之餘,辦《學生生活報》,辦文學期刊《文藝沙龍》、《文藝》月刊,寫文藝小說,作品收入友聯的《新人小說選》和李輝英編的《短篇小說選》。代表作《泥鰍》是很出色的一篇:在酒樓當會計的勞先生,家住徙置區,每日過着刻板式的生活:受部長的閒氣,受同事的白眼,終日擔心柴米油鹽……。某日走過每天必經的污水溝,見到一條在生死邊緣掙紮的泥鰍,「看來溝水雖然是污垢混濁了些,但牠一離開了那死水,竟連生命也要丟了」。勞先生就是那條活在臭水溝裏的泥鰍,人生是如此無奈。其實,這不單是勞先生的無奈,應該也是盧文敏的無奈。盧文敏為了生活,後來變身孟浪,不再文藝,變成了寫稿機器,投身流行小說的洪流裏,讓一九六O年代的香港文藝留了一塊空白。

今天的盧文敏年逾古稀,不必再為生活操勞,何不定下心來,編一本小說選集,以填補香港文學史的一點缺失?

二O一三年六月

(大公報二O一三年七月廿一日)

盧文敏

盧文敏
許定銘



去年中大圖書館的馬輝洪想寫一篇與丁平主編《華僑文藝》及《文藝》有關的文章,問道於我。我告訴他如今要知道《文藝》當年的實況,最好找到盧文敏。盧文敏是那時候甚活躍的文藝青年,曾任《文藝》的編委,對該期刊最了解。

事隔近年的上月某日,柯振中突然掛電話來,說他已找到盧文敏。碰巧馬輝洪外遊了,振中從洛杉磯來,盧文敏從台灣來,我們三個暢談了整個下午。原來文藝青年以後的盧文敏化身孟浪、老偈……等多個身份,寫言情、詭異、科幻……等小說謀生,創作超過一千萬字,1980年代中赴台搞出版事業……。

這個月來我們差不多每星期都茶叙,見了不少舊朋友,何文田百樂門和太古城的兩次茶叙最熱鬧,昔日的美好時光忽地連接到半世紀後的今天。





翻舊資料,找出來一張剪報:德明中學集體創作的〈夜之歌〉,由陶俊的〈散步〉和子雲的〈窻外〉組成,其實兩人都是我,當年讀中三,1962年3月27日發表於《學生生活報》第十八期的新地版,是我發表的第三篇文章。此報和《中國學生周報》、《青年樂園》是同類的期刊,正是盧文敏辦的,可見我們結緣甚早,可惜要到五十年後才認識。幾十年來,除了我,從來沒見人提過《學生生活報》,問他出了多少期,他也記不起,只透露了他口中的「雲姊姊」雲碧琳也有編報。問他還有報嗎?他說台灣可能還有,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找幾份回來給大家看看。

(2013/7/10)

盧文敏和他的報刊

盧文敏和他的報刊
許定銘



讀劉以鬯先生編的《香港文學作家傳畧》(香港市政局公共圖書館,一九九六),看刊一些久違了的名字:幻影、朱韻成、余玉書、雲碧琳、盧文敏、盧柏棠……。他們都是一九六O年代初期,香港文壇上極負盛名的年青作家,然而,時至今日,還有多少人記得他們?雖然他們只是一閃即逝的流星,在漆黑的天空中只留下過點點光芒,但在香港文學史的長河中,實應有其肯定的位置。

此中值得一再提起的,是盧文敏。

首先聲明,我與盧文敏從未相識,而我對他的所知,全是從報刊雜誌所得資料。劉著《香港文學作家傳畧》中,盧文敏一欄十分簡單,相信亦非其本人執筆。

我所知道的盧文敏,原名盧澤漢,是位熱心寫作和搞出版的文藝青年,很早就開始學習寫作,一九五O年代末赴台升學時,其作品已被收入一九五九年出版的青年文集《靜靜的流水》中。在台攻讀期間,曾出過個人詩集《燃燒的荊棘》,又曾與胡振梅(野火)、朱韻成(人木)、余玉書、鍾柏榆和張俊英等出過一本合集《五月花號》(一九五九)。在這次處女航中,盧文敏的個人部分題為《憂鬱,遠了》,有詩、散文,也有小說。

一九六O年代初期,盧文敏回港任中學教師,教餘熱心搞文化工作,曾先後編過《學生生活報》、《文藝沙龍》和《文藝》等刊物。

一九六O年代的香港學生報,經常被談及的只有《中國學生周報》和《青年樂園》,卻從未見有人提過《學生生活報》,大抵出版的時間太短,影響力弱,知道的人不多吧!記憶所及,這份《學生生活報》是盧文敏主編的,也是周報,其形式、格調與《中國學生周報》和《青年樂園》近似,其社址好像是在土瓜灣海心廟附近。

《學生生活報》究竟是何時出版與停刊的?事隔三十多年,難以記起。不過,一九六二年三月二十七日,我以《夜之歌》為題,用筆名陶俊和子雲,分別寫了兩篇短文,刊於《學生生活報》第十八期的「新地版」上,那是為初學者提供創作的園地。這兩篇短文,是我第三次在報刊上刊登的習作,印象非常深刻。以日期推算,則《學生生活報》應是在一九六一年十一月尾創刊的。這份周刊只出了二十多期,前後大約半年左右,就因經濟困難而停刊了。《學生生活報》也像《周報》一樣,每期有一篇佔整版篇幅,約五千字的短篇小說,執筆者多為當時稍有名氣的文藝青年,後來還結集出版了一本《遲來的春天》(香港學生生活報社,一九六二)哩!

《學生生活報》停刊以後,盧文敏辮過《文藝沙龍》。這件事,慕容羽軍曾有這樣的記載:
……那時一位文藝青年盧文敏由台灣讀完大學回港當教師,醉心文藝,不斷和我商討,想辦一份文藝刊物,慫恿我來支持。……這位文藝青年說出了真正的要求,用我的居所為社址,每期寫三兩篇稿,指導他作實際編輯工作,可能還幫他拉些稿。……(見慕容羽軍的〈我與文藝刊物〉,刊一九八六年一月,《香港文學》第十三期,頁五十七。)

在慕容羽軍的協助下,盧文敏編的《文藝沙龍》於一九六三年七月十日創刊了。那是一份十六開,僅十六頁的純文藝刊物,只售三角而已。為了增加篇幅,《文藝沙龍》的封面和封底也採用同一種紙張,全部用來發表作品。第一頁刊出的,是代替發刊辭的〈文藝沙龍開卷語〉,標示了這群「沙龍文人」的立場,「……我們站在文藝立場上既不能盲從,亦不能偏激,所以,我們有必要出現一個並不嚴重的而可以白由揮發不同見解的沙龍(Salon),表示了他們「我們沒有功利,我們只有熱忱!」的沙龍精神。

這一期以小說佔大多數,慕容羽軍的〈沙龍飄在夜的曠野〉、盧文敏的〈秋底淚〉、梓人的〈列車〉和雲碧琳的中篇連載〈空白的夢〉,可讀性甚高,水準亦在當時一眾文藝青年之上。散文方面,有李輝英的〈夜與充實〉和趙滋藩的〈美與醜〉,作家群像專欄,由巫非士(慕容羽軍)介紹〈沙龍式文人——徐訏〉;此外,還有辛鬱的詩作,諸家的〈文藝之窗〉,編輯人的手記……真想不到一本薄薄的,只有十六頁的雜誌,居然能包含如此豐富的內容。由一位初出道的文藝青年作編輯的雜誌,能邀到名家助陣,是難能可貴的。

據慕容羽軍說,《文藝沙龍》曾出過六期左右,可惜我手上就只有創刊號這一期,無法窺其全豹。

一九六三年七月,丁平編的《華僑文藝》改名《文藝》,盧文敏加入成為編委,有無實際執行編輯工作則不知道,但盧文敏此時期用心寫小說,在《文藝》上發表過〈愛與罪〉、〈婚筵上〉、〈鬱鬱園中柳〉、〈微波〉和〈爽約的高潮〉等小說。可惜,自《文藝》第十四期(一九六五年一月)停刊後,就很少再見到盧文敏的新作品了。

我認為研究一九六O年代香港文學,值得提起盧文敏,除了他持續創作了不短的時日外,難得的是,在當時被稱為文化沙漠的香港,他肯自掏腰包,不計功利,出版了《學生生活報》、《文藝沙龍》和《文藝》這樣的純文學報刊。

──一九九七年七月刊於《讀書人》

兩本六十年代的小說選集

兩本六十年代的小說選集
許定銘



談六十年代的短篇小說集,很多人只記得李輝英和黃思騁編的《短篇小說選》﹙一九六八‧香港中國筆會﹚,因此書厚達六百多頁,份量特大之外,所選亦很全面,的確很能代表那年代短篇的面貌。不過,我總覺得手邊所存,兩本薄薄的、同年代的短篇小說集,質量也很不錯,值得一記。

由亦舒等著的《新人小說選》,是友聯出版社在六十年代中期以後出的一本短篇選集。以「友聯」那麼具規模的出版社,出書竟然不具編者姓名,亦不標出版日期,堪稱一怪!幸好書前有篇由編者寫的代序──〈新人‧新人〉,文後註明寫於六七年八月,而我買書後,也在扉頁順手寫下「購於六九年四月」的字句;總算知道書是期間所出的。編者在〈新人‧新人〉中說「收在本集的十七篇作品,是從中國學生周報文藝版近三年間發表的作品中選出的」,而當年《周報》的編者是畢靈﹙吳平﹚,則《新人小說選》當是由他所編選的了。他在此序中還說:
收在這本《新人小說選》內的十七個短篇的作者,從稿齡方面說,並不全是新人。其中有寫作逾十載的,從事短篇小說創作在數年以上的,也有若干位。

請就藝術創作的特質去了解「新人」二字的含義。在藝術創作的領域裏,每一位作者在他的新一篇作品裏,必須以新的姿態出現。

編者在這裏強調了「新人」的意義。而這十七個新人和他們的作品是:江詩呂的〈饑餓〉、西西的〈瑪利亞〉、林琵琶的〈褪色的雲〉、朱韻成的〈在盲門外〉、陳炳藻的〈籬邊的音樂〉、崑南的〈愁時獨向東〉、亦舒的〈鳶子〉、綠騎士的〈星落〉、盧文敏的〈泥鰍〉、伊曲的〈棚架上的漆匠〉、方端玫的〈新芽〉、欒復的〈煤生〉、蘇念秋的〈兩封電報〉、張心如的〈白鵝〉、古渡的〈丁布先生〉、松青的〈笑〉和桑品載的〈我的幸福〉。

這十七位作者中,自張心如到桑品載的幾位,都是台灣的作家;其餘的大都是當時青年文壇上的中堅分子。最為大家所熟悉的,當然是亦舒、西西和崑南了。那時候亦舒才二十出頭,好像未有流行作品面世。她的〈鳶子〉透過小女孩玩的紙鳶,寫一個農村寡婦的不幸,頗有三十年代鄉土小說的風味,是當時香港青年作者甚少觸及的題材。西西的〈瑪利亞〉曾奪中國學生周報徵文的首名,寫一名法國修女在剛果內戰中所見的慘況,對人類的獸性有深入的刻劃。這是西西從詩轉向小說的早期作品,她獨特的語氣,創新的表達手法,在這篇作品中展示自然,足可視為六十年代本港短篇的代表作。崑南是本港首批用意識流技巧寫小說的作家,〈愁時獨向東〉中,那位浮沉於報界,在《周刊》寫「垃圾稿」而又怕孤獨的主人翁底故事,很可能是他底生活的片斷。

這本書中,被後來某些編者﹙如也斯、馮偉才﹚重視,選進他們的選集,許為六十年代的代表作的,還有江詩呂的〈饑餓〉、陳炳藻的〈籬邊的音樂〉、盧文敏的〈泥鰍〉和方端玫的〈新芽〉。江詩呂是六十年代中突然出現於中國學生周報的,他的詩和小說都寫得不錯。當時我懷疑他是某位青年文壇前輩的新筆名,曾向友儕查問過是誰,可是不得要領。後來不知在那裏見過有介紹他的,好像原名叫陳江文,不過,事隔三十多年,不敢肯定。他的〈饑餓〉寫十二三歲的孩子長期活在貧困與饑餓中,終於抵受不了金錢的引誘而做了家賊的悲哀。孩子為了五分錢一餅的「鑿炮」工作,累得半條人命。對現今的青少年來說,這簡直是「天方夜譚」,然而,對五六十年代從貧民窟中掙扎出來的中老年人來說,那是一塊結了疤,不願也不敢揭開的創傷。陳炳藻是六十年代初的「文社人」,他早期的短篇〈裏外流〉發表於六五年的《芷蘭季刊》,曾大獲好評,顯示其創作才華。〈籬邊的音樂〉寫白俄漢納在香港的異國遭遇,是個溫情洋溢的故事。

盧文敏自台畢業回港後,全力投身文藝工作,不單辦過文藝雜誌、學生報,還寫了不少短篇小說。集中的〈泥鰍〉是很出色的一篇。在酒樓當會計的勞先生,家住徙置區,每日過著刻板式的生活:受部長的閒氣,受同事的白眼,終日擔心柴米油鹽……。某日走過每天必經的污水溝,見到一條在生死邊緣掙扎的泥鰍,「看來溝水雖然是污垢混濁了些,但牠一離開了那死水,竟連生命也要丟了。」勞先生就是那條活在臭水溝裏的泥鰍,人生是如此無奈。這不單是勞先生的無奈,應該是盧文敏的無奈,同時也是六十年代很多青年的無奈與痛苦。方端玫不知何許人,從〈新芽〉去看,不應是個新人,很可能是某人順手拈來的筆名。故事雖然只寫一段少男的暗戀,但清新可愛,少年人情竇初開的心境把握得很好。讀之,如在夏日飲了杯冰凍的「檸樂」。

伊曲是詩人尚木的筆名,此人即後來寫科幻的安宇,寫武俠的南宮宇。〈棚架上的漆匠〉以內心獨白的方式,時空交錯地寫出漆匠和弟弟相依為命的故事,手法新穎。反而早負盛名的朱韻成,當時被稱才女的林琵琶和綠騎士等的三篇,則畧為遜色。但無論如何,《新人小說選》可說是六十年代一本極重要的選集,它不單代表了《周報》的作者群,它是足以代表整個年代的。

盧文敏在六十年代初辦過一份《學生生活報》,其形式極類似《中國學生周報》。像《周報》的〈新苗〉和〈穗華〉一樣,它也有供學生投稿的〈新地〉,和另一版刊登青年作者幾千字短篇小說的。後來還為該版編選了一本短篇小說集《遲來的春天》﹙一九六二‧學生生活報社﹚。

此書共收了十位作者的十三篇作品:盧文敏的〈遲來的春天〉、〈潮水再來的時候〉、〈靈慾之門〉、〈十年離亂〉、梓人的〈假如我有點天才〉、司馬靈的〈英雄之路〉、鄒自能的〈積奇的故事〉、王金羽的〈夜雨〉、葛覃的〈失去的伊甸〉、桑品載的〈姐姐的故事〉、歐陽惕的〈畫像〉、菁蕾的〈懦種〉和嚴閣的〈通過遼闊的大洋〉等。

那時候盧文敏剛從台灣回來不久,在本港的支持不夠,約稿不少是從台灣來的,如王金羽、葛覃、桑品載、歐陽惕和菁蕾,都是台灣的青年作者,至於本港的作家,我只知道盧文敏本人和梓人,其他的有部分很明顯是同一作家的不同筆名。

盧文敏在這裏寫了四篇,作為書名的〈遲來的春天〉,當然是他認為較滿意的。那是寫五十年代從香港回國升學的年輕人底故事。盧文敏同年代的人要升讀大學,除了留在本土,不是北上,就是渡海赴台,他們的遭遇當然各自不同。這只是眾多故事中的一個,平實而不過不失,沒有令人驚喜的地方,較之〈泥鰍〉遜色多了。梓人姓錢,是盧文敏的同代人,五十年代讀中學時已起步的青年作家,寫過不少東西,結集出版過《四個夏天》和《離情》。他的〈假如我有點天才〉寫女學生渴望成為作家的故事,雖然寫得不錯,但遠不及他發表在《好望角》的〈長廊的短調〉。〈英雄之路〉和〈積奇的故事〉,都是寫積奇加入了黑社會發生的故事。黑人物的故事,對年輕人自有其神秘的吸引力。故事吸引而藝術成分薄弱,只能稱之為故事而非小說。作者雖然化成兩個筆名,事實乃同一人所作。全集中我最喜愛的是嚴閣的〈通過遼闊的大洋〉,那是一段發生在遠洋輪船上的,由赴美留學的香港青年和白俄少女發展的異國情鴛戀愛故事。從他們的邂逅、發展,到父親的阻撓,及最後的諒解,雖然來得有點突兀,但他們的情意早就攫去了讀者的理智,那就盲目地認同了吧!

雖然同樣是選自「學生報」最高水準版的作品,《遲來的春天》要較《新人小說選》遜色很多,它只比當時的文社作品畧高而已!

──二零零二年六月刊於《香港作家》

2013年7月24日 星期三

香港舊書成古董

香港舊書成古董
許定銘

很多朋友都知道我熱衷搜尋「民國版新文學平裝書」,曾多次遠赴北京及上海大破慳囊;卻甚少人知道我對香港版的新文學舊書也興趣甚濃。我一九六O年代初涉足文壇,對本港文事十分關心,很早已對香港出版的書有偏愛,可惜當時年少無知,以為人既在香港,何愁買不到港版舊書?毫不珍惜,往往在收到難得的好書,讀過、翻過或玩過以後,隨手又轉售出去,留下的不多。然而,世事又豈會像我們所預料,到我發現即使是香港出版的書也不容易得見時,才猛然醒覺把港版文學書留下,又急急到舊書店去翻尋,早已事過境遷,好書已成絕響,難得一見了!

雖然港版舊書已是鳳毛麟角,我到底是在舊書圈子中打滾近五十年的老行家,總有些找好書的門路,大可在此炫耀一番。此中比較有趣的港版老書,當推羅拔高的《山城雨景》(香港華僑日報社,一九四四) 。



羅拔高,原是一九三O年代在上海編電影雜誌《銀星》,並經常在《良友畫報》上寫小說的廣東人盧夢殊,因為愛食「蘿蔔糕」,便用了諧音「羅拔高」作筆名,曾出過中篇小說《阿串姐》(上海真善美書店,一九二八)。

我起先以為「山城」是重慶,翻開一看,原來此「山城」即是「太平山下」的香港,它要給我們看的,是:一九四二年香港社會的眾生相!一O八頁的《山城雨景》,內含〈黎明〉、〈企米〉、〈寂寞者底群像〉、〈夜〉……等十個短篇,都寫於一九四二年,作者在自序中謙稱這些都是混飯吃的文字,在報上刊過再出單行本,不過是希望多賺一些。其實這裏有:街頭的露宿者、失意的藝術家、塘西紈褲子弟的墮落……是真正反映淪陷時期的文學!

反映時代是文學作品的責任,並無特別,也不見得特別珍貴;我說它有趣,是《山城雨景》的扉頁,竟然有一行從未見過的標語:「香港佔領地總督部報導部許可濟」!書前有葉靈鳳的序,書後有戴望舒的跋,如果沒有這兩位助陣,看來淪陷時期要出一本書真不容易!



新近我買到卞之琳的詩集《慰勞信集》(香港明日社,一九四O),六十二頁的小書,收詩作二十首:〈給隨便哪一位神槍手〉、〈給地方武裝的新戰士〉、〈給放哨的兒童〉、〈給一位奪馬的勇士〉、〈給獻金的賣笑者〉、〈給一切的勞苦者〉……,都是他一九三八、三九年間在延安一帶訪問,隨遊擊隊在太行山一帶活動時的成果,歌頌勞苦大眾的詩篇。此書的珍貴之處在於印量少,非常罕見,書名頁後有如下一段話:
本書初版用模造紙印五冊,號碼由甲至戊為非賣品;用上等道林紙印五十冊,號碼由一至五十。

嘩,老天!七十年前僅印五十冊的書,至今還有「八品」,相當難得。

出版於一九四四年的《山城雨景》和一九四O年面世的《慰勞信集》,在不同的書店中,在各時期書主的手中流轉了近七十年,才落到我手中,這種「緣份」要比書的價值大得多!

這種曾經戰亂及騷動留下來的珍品,沒有人可以為它們定價,應該是拿到拍賣會去讓市場定價。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香港的舊書價已在歲月的流逝及通貨膨脹中突飛猛進了,且讓我告訴大家一些香港舊書拍賣會中的拍出價,供大家參考、估計。

香港的小型拍賣會一向拍的都是字畫和古玩。一直只經營舊書買賣的新亞舊書店主人忽發奇想,自二OO九年起,每半年舉辦一次「舊書拍賣會」,至今已辦了五次,這幾次拍賣熱鬧非常,使原本只靜靜地躺在舊書庫裏,或插在愛書人架上蒙塵的舊書,忽地吐氣揚眉,提高他們的身價至「古董」級數。

在「新亞舊書拍賣會」中,最使我驚訝的,是香港一九七O年代的文史掌故雜誌《大人》和《大成》。這兩種期刊都是沈葦窗主編的,前者共四十二期,後者全套二二一期。不知從何時起,這兩套雜誌一直是內地舊書業者的搶手貨式,約五年前已不時有人從舊書行內搜購,一般是每冊五十元。但在「新亞舊書拍賣會」中,這兩種期刊,無論是散本或幾十本一起拍,每次出現都有人狂搶,最初的成交價是每本七十,然後是一百、百五……的三級跳,最近的一次是齊全的四十二本《大人》,起拍價五千,最後成交價是二萬六千元,能不令人咋舌!

因《大人》和《大成》掀起炒風,在網上的拍賣會上,我見過同類雜誌,由林熙(高伯雨)一九六O年代主編的《大華》四十三期(欠復刊的十幾期)也拍得近八千元;區惠本、黃俊東等一九七O年代主編的《波文》,全套僅五冊,亦搶至四千多元!

在新亞的拍賣會中,最令人摸不著頭腦的是一些舊「公仔書」。如果你在香港長大,一定知道《兒童樂園》,你不信也得信:《兒童樂園》被搶拍至四百元一冊。你少時一定也讀過漫畫《財叔》,老天,那三二十頁的老漫畫,不過五十多年歷史,居然被搶拍到一千以上!

一九五O及六O年代的流行書:女飛賊黃鶯、女黑俠木蘭花、中國殺人王、牛精良、鄭慧……等老書,每本都在二百元以上。套書方面,老版金庸被推至七、八千元一套。最牛的是楊天成的《二世祖手記》,全套三十冊拍出六千元,平均價二百,他另外的單本愛情小說,竟拍到三百以上。真真想不到的是,這些我們看不起、不存的流行書,居然是這麼昂貴的「商品」!

新亞的拍賣會,每次都有令人驚喜的高價,像張愛玲一張幾十字的便條是五萬多,愛因斯坦的一頁手稿拍出八萬六,羅曼羅蘭的七封信拍了九萬一,辜鴻銘的《春秋大義》是十五萬,慈禧太后六十壽辰賀禮的《新約全書》是三十三萬……,都贏得熱烈的掌聲!

最有趣的是黃俊東的《書話集》,此書很常見,奇在無論網上或新亞的拍賣會,經常都會拍得近千圓的高價。某次竟然有幾個人爭持不下,你一句我一句的狂叫,最後以六千一拍出,全場譁然。因為有了六千一的紀錄,跟着的下一次,便出現了幾本《書話集》,你道結果如何?全拍了三兩百,得啖笑!

縱觀幾次舊書拍賣,有價有市的順序是:線裝書、畫冊、政治、野史、掌故、漫畫、流行小說……。抱歉,文學書僅排末座,多為三、五百塊的,過千元的甚少。從北京、上海及網上各大拍賣會得來的經驗,覺得香港這些舊書拍賣會僅是初起步,將來一定愈拍愈貴,大放異彩,像《山城雨景》和《慰勞信集》這樣罕見的精品,肯定會在未來的舊書拍賣會上穩占高位,你是否也會有興趣先行搜尋,再來分一杯羹?

——2011年6月

刊於2012年度《紙情》

(轉貼自布衣論壇二O一一年十月二十日)

(書影來自孔網)

僅印五十本《慰勞信集》

僅印五十本《慰勞信集》
許定銘



一九三八年,卞之琳(一九一O至二OOO)與何其芳、沙汀等,從成都出發前赴延安訪問,期間隨游擊隊在太行山一帶活動,還在魯迅藝術學院代課,寫了報告文學《第七七二團在太行山一帶》和詩集《慰勞信集》(香港明日社,一九四O)。

《慰勞信集》是本薄薄的小冊子,連扉頁、目錄及書前的空白頁都算在內,才不過六十二頁,收詩作二十首:〈給隨便哪一位神槍手〉、〈給地方武裝的新戰士〉、〈給放哨的兒童〉、〈給一位奪馬的勇士〉、〈給獻金的賣笑者〉、〈給一位特務連長〉、〈給一切的勞苦者〉……都是他一九三八、三九年間在延安一帶訪問的成果,歌頌勞苦大眾的詩篇。此書的珍貴之處在於印量少,非常罕見,書名頁後有如下一段話:本書初版用模造紙印五冊,號碼由甲至戊為非賣品;用上等道林紙印五十冊,號碼由一至五十。

嘩,老天!七十年前僅印五十冊的書,至今還有「八品」,相當難得。封面上有前任書主的留言:「黃思達、廿九夏、香江之旅」,說明是他一九四O年旅遊香港時所購。

有些人以為《慰勞信集》是桂林出版的,事實上,「明日社」在一九四二年才從香港遷往桂林,為卞之琳出過《十年詩草》(桂林明日社,一九四二),和《明日文藝》月刊數期。

(大公報二O一一年五月廿九日)(書影來自孔網)

2013年7月22日 星期一

封面可以是件藝術品

封面可以是件藝術品
許定銘



對於書的封面,很久以前我已有個疑問:為甚麼設計者不利用書的封底呢?如果把書的封面、封底連在一起設計,又不必付出特別的費用,若製作認真,完全可以把它塑造成一件藝術品。

本來我可以用封面和封底連在一起的單行本來談談的,不過,我特別喜歡《文藝季》的設計,《文藝季》雖然是雜誌,但我認為雜誌和單行本只在性質上不同,在封面設計上則是沒有分別的。《文藝季》是雲碧琳主編的季刊,香港五月出版社一九六二年夏創刊的。 它的封面和封底,由一幅長長的水墨連起來,那是嚴以敬的《仲夏的港灣》,畫家應該身處尖沙咀某高處面向港島取景的,最左邊是香港天文台,向右延伸過去的,是尖沙咀鐘樓,再過去是封底維多利亞港內的船隻,密麻麻半山上的房屋……。那是一九六O年代初香港兩岸的美景,是香港人不能磨滅的集體記憶,如果我沒有猜錯,封底最左邊,像小型「擦膠」的那塊長矩型,是剛建成的「大會堂圖書館」。

繪這幅水墨的嚴以敬,是香港的文化名人,如果你愛繪畫型的掛畫及擺設,你一定認識幽默、風趣,以線條畫及水墨深入人心的畫家「阿虫」,那就是嚴以敬的筆名之一。其實嚴以敬值得我尊敬的,是一九七O年代,在銅鑼灣禮頓道與黃泥涌道交界處,「CCC」草地滾球會所對面,開了間叫「傳達書屋」的二樓書店,以廉價專售台灣版文學、藝術書籍,是全港首間提供「咕」,供站得累了的愛書人休息的書店,值得懷念!

回說創刊號的《文藝季》,目錄頁上有「封面」欄目三項:于右任書:文藝季;嚴以敬畫:仲夏的港灣(水墨畫);白郎寧:裝幀。于右任是名家,不需介紹,倒是白郎寧值得談談。在我搜集研究的「五月出版社」的出版物中,有很多都是白郎寧裝幀的,我訪尋了很久,都不知白郎寧是誰,某次與慕容羽軍談話中提出疑問,老人家微笑以拇指向「鼻哥」指指,哈,原來近在眼前!

(大公報‧大公園二O一O年九月)

五月出版社的書刊

五月出版社的書刊
許定銘

香港「五月出版社」,是活躍於一九五O年代末至一九六O年代初,一所專門出版文藝書刊的出版社。主持人慕容羽軍告訴我:當時生活於法國的馮奕環匯了一筆錢給他,託他在香港購置一批文藝書,但因當年這類書籍不多,不容易選購,慕容羽軍與他多番商討,最後決定成立五月出版社,專門出版年輕作家的文藝作品,然後寄到法國去。

根據我手上的資料,「五月出版社」出過的單行本有:雲碧琳的《燕子崖》(一九五八) 和《歸寧》(一九五九) 、李素的《街頭》(一九五九)、慕容羽軍的《藍A字間諜網》(一九六三) 、《巫女》(一九六三) 和《第四戀曲》(一九七一) 、沈甸的《五月狩》(一九六二) 和梓人的《沉落的情箋》(一九六二或六三)。除了書,他們還出過由雲碧琳主編的文藝期刊《文藝季》。

五月出版社的書刊一般印量不大,加上要把部份運到法國去,因此,在出版社結業後,流出市面的甚少,如梓人的處女集《沉落的情箋》,我至今未見,但在《文藝季》的創刊號上,讀過雲碧琳的〈序《沉落的情箋》〉,知道是個包含五個短篇的小說集。我曾向慕容羽軍查詢過,他肯定書是出了的,但具體的年份卻記不起了。

他們的書中,銷得最好的是慕容羽軍的《藍A字間諜網》,多版累印至二萬餘冊;《巫女》是本中篇,寫的是南洋巫華雜處的社會中,新舊兩代的異族戀情,形式像當時的「四毫子小說」,雖然也賣出了八千多冊,據說比環球出版社的同類流行小說要弱得多。雲碧琳的《歸寧》也是個中篇,描繪的是一個少女因追求物質而放棄真愛的故事。除了故事,書內還有多幀蔡浩泉的插畫,「蔡頭」早逝,他這批少作難能可貴!《燕子崖》則是包括十個短篇的小說集,據說由十位畫家插圖,可惜我現時已無書在手,不知參與其事的是誰?

五月出版社的那批書中,我最喜歡的,是印得很漂亮的,沈甸的《五月狩》。那是本三十二開薄薄的詩集,封面用白底,黑、紫雙色的構圖,有一幅粗線條柴枝人形樂手在吹小號,佔去三分二版面,極具抽象的動感。四十多年後記憶猶新的小書,是由秦松裝幀、楚戈插圖的,而那位名不經傳的詩人「沈甸」,亦即是日後非常著名的散文家,寫《代馬輸卒手記》系列的張拓蕪。

儘管五月出版社出過不少好書,但我最欣賞的,卻是雲碧琳主編的《文藝季》。

《文藝季》是一九六O年代第一本自定為季刊的文藝刊物,其名稱的來源,主編雲碧琳說:
……刊物的名稱,何以命名為《文藝季》呢?記得當時約了好幾位朋友茶叙時曾說過,這段時間,由於政治刊物明顯地「開到荼蘼」,正是文藝季節。於是,靈感突來,便用上了「文藝季」三字。那時的構想是打算每月出版一次,不過,由於計算個人的財力有限,虧蝕起來,可負擔不起,腦筋轉了幾轉,便從季字着眼,先出三月刊,如果情況良好,便改為月刊。名稱便在這種計較之下確定了。(見雲碧琳的〈回憶《文藝季》〉刊《香港文學》第十三期)

《文藝季》是二十五開本(15x20.5cm),厚一O二頁,排得頗密,可容納十五萬字,它的創刊號出版於一九六二年夏季,第二期已脫期甚久,要到一九六三年的夏季才能出版,據雲碧琳的回憶,說此刊共出三期,四十多年後的今天,我只見到首兩期,只能據此談談。

要知道《文藝季》,先要知道它的主編雲碧琳。

雲碧琳(一九三四~)原名林碧雲,也是五月出版社的負責人。她的本業是位教師,年輕時熱愛寫小說而投身創作的行列,在一九五O年代已出過《河畔夜話》、《燕子崖》和《歸寧》三部小說,編過《中國學生周報》、《學友》和《中學生》。以她的經歷而發展到出版純文藝刊物,是順理成章的事,可惜《文藝季》不能像她所期望的由季刊而至月刊,竟然第二期已成「年刊」,至於第三期,我一直未見到!慕容羽軍說,由於《文藝季》的頭兩期銷路不理想,故此第三期印得很少,不單一般圖書館未存,連他自己也沒有了,只記得那期最重要的作品是夏敏芙的中篇小說《情潮》。

《文藝季》雖然是本內文單色,封面亦僅雙色的雜誌,但給人的第一印象卻是本非常漂亮的刋物。讀者會有這樣的感覺,是受其裝幀設計及版位的安排所吸引。先說它的封面:「文藝季」三字出自名人于右任,于老的字漂亮與否不必爭論,無論如何也是件極具吸引力的藝術品;雜誌的下半部,是一幅長條的水墨畫,一直由封面延伸到封底,展示的是以尖沙咀鐘樓和太平山作重點的維多利亞海港,點出刊物的背景特色,這幅名為〈仲夏的港灣〉底傑作,出自藝術家嚴以敬手筆;封底還有佔半頁大小,秦松的版畫,很有京劇面譜味道的〈沉落季〉,惹人喜愛!第二期《文藝季》的封面,用的是陳細恩的鋼筆畫〈抽象香港〉,密麻麻的使人眼花撩亂,細看之下,密麻的構圖中卻包含了香港的眾生,同時亦反映出這個城市的壓迫感,頗有心思!

每個編者都有其獨特的編輯手法,雲碧琳經過多年累積的經驗,在這方面相當成熟且突出,她擅用線條的縱橫交錯及版面「出血」的技巧,為每篇文章的標題及署名位置,構成突顯及吸引的圖案,簡直就是一件由文字與線條組成的藝術品!最難得的是她不視新詩為散文與小說的「屁股」,把它們作補白用;而是把詩們組合一起,通版處理,而且非常用心,刊詩的那幾版,設計特別見心思,構圖特別精采!

走進《文藝季》,我們不單讀文學,還能欣賞藝術。除了那些可愛的「文字與線條組成的藝術品」,每期都有十幅左右的插圖,有為刊內小說專插的,有本地藝術家的水彩、鋼筆,也有來自世界各地的油畫、木刻、銅刻……見文見圖,使讀者精神為之一振。她不僅給我們看圖,還鄭重其事的,把這些插畫的作者名字及畫名清清清楚楚的排到〈目錄〉裏,還藝術品一個應有的地位!

《文藝季》的〈目錄〉欄,標列了《封面》、《畫頁》、《文學研究》、《小說》、《新詩》和《散文》等部分,每部分刊文三至十篇,從頁面分配看,編者相當重視創作,約佔全刊八成以上,尤其是小說,以創刊號為例,共發表姚寶紅的〈迷離夜〉、秋田明的〈奇妬〉、梓人譯的〈獨贏〉、趙子羽的〈新房的故事〉和秦紅纓(慕容羽軍)的〈流亡圖〉等五個短篇外,重頭戲是凡四萬字,佔三十多頁的中篇雲碧琳的〈椰林月〉。編者在〈編餘小語〉中說:

目前,香港仍未有一個發揚重點的文藝刊物,我們極願意在這方面努力,重點決定放在每期選用一個四萬字的中篇小說之上。這是一個新的嘗試——雖然我們經常都戒懼於今日新文藝作家的產量——我們希望有興趣閱讀「四角流行小說」的讀者在作出明智的選擇……

在爭取「四毫子小說」讀者這個大前題下,《文藝季》的第二期選刊了留法研究美學的夏敏芙底中篇《胆怯的模特兒》,據雲碧琳的回憶,說這篇充滿浪漫情調,融貫了中西思想的小說很受歡迎,深得十三妹的讚賞,認為是超越了於梨華及張愛玲的傑作。此外,為該刊撰寫小說的還有任穎輝、慕容羽軍、盧文敏、上官寶倫;寫散文的有秋貞理(司馬長風) 、李輝英、倪心儀;新詩方面有沈甸、秦松、辛鬱、上官予、王渝……等人的作品,我特別欣賞的是楚戈(袁德星) 的配圖詩〈自畫像〉,以短短幾行詩句剖析自我,更配上單線條的抽象畫,一直是我涉足文學半世紀以來的至愛!

《文學研究》欄最具份量的是巫非士(慕容羽軍) 的〈十年來的海外文藝〉,這裏的「十年」是個泛指,要談的內容實際是指一九四九至一九六二年間;而「海外」,則是以香港為重心,兼及歐美、東南亞等有華僑居留的地區。而事實上,該文所述大部份為一九五O年代香港的文學人事,包括雜誌、文學團體及作家動態。在不少人躍躍欲試寫香港文學史的今天,巫非士的這篇〈十年來的海外文藝〉是份珍貴的一手材料!

一味菜能否受客人歡迎,除了食材的質素,還得要看師傅的烹調技巧和擺設裝飾,《文藝季》就是這樣一道色香味俱全的佳餚!

五月出版社是那年代的中小型出版社,僅出過十來種書,不算甚麼,但,三冊《文藝季》卻肯定了它在文壇上的地位!

──寫於二OO九年二月

五月刊於《香港文學》

港版《中學生》

港版《中學生》
許定銘

 

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夏丏尊、葉聖陶等主編的《中學生》,出版期歷時二十年,總共出了二四二期,是現代著名的學生期刊。香港一九五O年代也出過由雲碧琳主編的《中學生》,但出版的日子很短,期數也很少,知道的人不多。

港版《中學生》由香港中華文化事業公司出版,大三十二開,五十五頁的月刊,創刊於一九五九年七月,第二期未見,第三、四期合刋於十月出版,第五期在十一月出版後即未見,想像中出版路不樂觀。

所有雲碧琳主編的期刊:《學友》、《中學生》和《文藝季》,慕容羽軍幕後均出力不少,多能拉到當時著名的文化人助陣,合刊那期的封面內頁,有篇二三百字的自我推介短文,臚列了六十位助陣名家:上官予、上官寶倫、王平陵、尹雪曼、任畢明、李素、姚拓、秋貞理、劉以鬯、蕭輝楷 、郭良蕙、黃思騁……等,都是港台的名家。

這本《中學生》月刊是份知識性刊物,文藝以外附有適合中學生程度的數理化科目,是份良好的課外讀物,從我手上所存兩本看,重要的文章有岳騫的〈西藏史地縱橫談〉、李輝英的〈西安——中國的古都〉、思果的〈關於英國的詩人〉、碧原的〈五月榴花紅〉、李雨生的〈婚姻大事〉和李素、沈甸的詩。

(大公報二O一O年九月三日)

信是有緣──澳門淘書記

信是有緣──澳門淘書記
許定銘

讀方寬烈的《澳門舊書業的興盛和沒落》(見《作家》月刊第30期),勾起不少回憶。上世紀70年代後期,香港的舊書業逐漸沒落,已無書可買,愛書人紛紛渡海往澳門尋寶,方文提到的那四間書店,大概是澳門舊書店的全部,也是我淘書的寶地,無奈事隔近30年,很多舊事已從記憶中褪色。最模糊的是三興書店,可是卻最難忘,那次踩着卵石小斜路到三興,在陰沉的住家式客廳裏,在昏暗的豆燈下,在書店主人不停的咳嗽中,加上友人暗暗的提示,匆匆買了幾本小書就退出來,還深怕書裏書外殘留主人咳出來的癆菌會傳染,久久不敢翻出來看。到發現買到的是趙家璧的《一角叢書》時,想到那店裏書枱上,牆角裏堆得滿滿的,而我只買了三幾本,不禁頓足興嘆。再趕去時,早已人去樓空,好書已不知流到何處誰家矣!

萬有書店所在的木橋街偏僻且難找,我好幾次都在橫街窄巷中轉得頭暈眼花都找不到,雖然只去過幾次,卻收穫最豐,印象最深刻是30塊買到盧森的《朝暾》﹙廣州:文海出版社,1947年3月﹚。盧森﹙1911—1982﹚的民國版書在香港極少見,幾十年來我就只見過手上的這冊。他是文學雜誌《文壇》的主事人,這本雜誌是李金髮40年代在國內創刊的,盧森1950年在香港復刊,出至1974年,連續出版24年不斷,是香港最長壽的純文藝月刊,培育不少人才,對香港文壇貢獻很大。另一次書店老板小李打電話找我,說是有間待拆的花園洋房裏有批民國版舊書,問我要不要看。那天我在那所小樓的二樓裏呆了幾小時,看倦了,走到窗旁吸口新鮮空氣,正好看到廢園日落,赤紅的斜陽掠過樹梢、穿過斷牆,把園內的荒草都照枯了……那景象經30年記憶猶新。那天我紅白藍膠袋左抽右拉的,混在挽着手信的回港客中出盡洋相,雖狼狽得很,卻是我淘書生涯中最難忘,收穫至豐的一次。

白馬行板障堂街的藝聯我去得最多,每次去澳門,總是先去那兒。他的書架很深,書通常放前後兩排,我是前後都看,往往能在書架的深處買到在香港早已絕版的五六十年代的港版書,間中也有民國版的,容光版田軍的《八月的鄉村》、蕭紅的《生死場》即購於此。藝聯後來還在灣仔修頓附近的橫街開過,不過,那間店的書放得很整齊,書又少,定價又高,反而遠不及澳門店的可愛。文集書店主人張源最熟,但他的店去得最少,印象不深,好像只在那裏買過郁茹的《遙遠的愛》。

我2000年從加拿大回港,舊書店只剩下神州和新亞,買不到好書之餘,自然惦記起澳門的舊書店,豈料去了兩次也找不到舊書店,空手而回。問愛書友人,大部分都說:澳門沒有舊書店了!心想也是,香港七百萬人也養不了幾間舊書店,澳門街是彈丸之地,那幾十萬人不夠一個觀塘區多,養不活舊書店是當然的,心裏也就釋然。想不到最近幾個愛書人逛澳門回來,告訴我又有了幾間舊書店,還買到不少好書,令我好生羨慕,躍躍欲試。

一到澳門,即按友好告訴我的路線:乘車到沙梨頭去,見到油站下車,沿大路兩旁往前尋找。皇天不負有心人,終在中國銀行側見到一所舊書店,店面不寬,兩邊牆擺了書架,中間堆一枱書,就只剩兩條僅可通人的窄道。我沿着甬道,摸着書架前進,好生失望,這間賣雜書的舊書店是名副其實的「雜」:醫卜星相的、通俗流行的、武俠漫畫的、八卦娛樂的……甚麼類的雜書都有,偏偏欠缺有水準的文學書。老板是個五十左右的中老年斯文男人,好像也挺愛看書,我在店裏呆了十多二十分鐘,他都在看書,沒理睬我。後來我直接問他有沒有我要找的貨式,他告訴我那些文學書沒有市場,很少收進,即使有,也不知放到哪了。我再找了一會,終於叫我找到一本《楊喚詩集》,是1988年光啓版的,正準備寫篇有關楊喚的東西,下筆前多了本書,信是有緣!半小時後我終於衝了出來,這間書店很「臭」,它那陣霉味和臭味叫人窒息,是我幾十年來所遇最強烈的,比何老大的「書山」還要厲害,幸好是冬天,如果是夏天,恐怕五分鐘都待不下。

買不到舊書,到爛鬼樓去看看地攤,也是此行的目的之一。沿着關前街走,大抵時間還早,未見有甚麼地攤,兩旁多是關上門的古舊樓房,即使有開門的,燈光總是很幽暗,叫人看不透,彷彿裏面是另一個世界,或者是另一個世代,使人有回到50年代的錯覺。忽地一輛小轎車或者電單車呼哨而過,才使人回到現實來。我拐了個彎,意外地竟發現自己站在一間舊書店的門前,進去一瞥,就知道我得在這兒花上一兩小時,那居然是間真真正正的文史哲舊書店哩!

我在這間還未正式命名,只用白紙寫了「坤記」的舊書店裏看了個把小時,選了半個橙盒的書,收穫頗豐。這批書中,大部分是八、九十年代錯失了的國內版書,如1990中外文化編的一套雜文,有姜德明編的《書香集》、端木蕻良編的《說畫集》、汪曾祺編的《知味集》……還有楊絳的《雜憶與雜寫》(1992)、徐鑄成的《舊聞雜憶補篇》(1984)、倪墨炎的《現代文壇隨錄》(1989),都是如今難得一見的好書。此外還有一些60、70年代的港版文學書,大多是中流、上海書局的。尤其上海書局的那套《現代文叢》最多,有夏易的《決不演悲劇》、阮朗的《她還活着》、洛美(何達)的《洛美十友詩集》、黃蒙田的《畫廊隨筆》……這批書都還很新淨,我仔細翻翻,原來全部出自「澳門工聯工人圖書室」,它們都有相同的不幸遭遇:從書後的借書登記表看去,都是超過35年無人借閱的,難怪圖書館會把它們處理掉,同時也反映出文學作品在我們的社會裏是何等不被重視!

買進的幾十本書中,我最喜愛的是雲碧琳的《歸寧》。

雲碧琳(1934-)原名林碧雲,是香港土生土長的女作家,50年代開始寫作。她本身是位教師,業餘與丈夫慕容羽軍投身文學事業,是50、60年代香港重要的文化人。她辦過「五月出版社」,編過《學友》、《文藝季》,也寫過幾本小說,如今旅居加拿大。

我60年代初涉足文壇,讀過她的短篇《燕子崖》(香港:五月出版社,1958)和《文藝季》期刊,對她頗有印象,認為是本港當代寫得較好的女作家之一。後來聽說她出版了一本長篇小說《歸寧》,但幾十年來始終未見過,今次在澳門有幸買到,是為奇緣。此書右下角還蓋了印,說是五月出版社的樣本書,難道此書未經發行,只有「樣本」?

《歸寧》(香港:五月出版社,1959)是32開本,111頁,寫的是個愛情故事,女主人翁夏萍為物質而放棄了所追求的愛,後來感到痛悔、徬徨,但她仍委曲地活下去,因為她的名字是「弱者」。《歸寧》是個典型的愛情故事,但它反映出年輕的雲碧琳底愛情觀。

翻開《歸寧》的扉頁,我有意外的發現,那兒寫着:裝幀白郎寧、插圖蔡浩泉。五月出版社的書幾全部由白郎寧裝幀,雖然他的設計我很喜歡,但遠不及蔡浩泉的插圖吸引。蔡浩泉(1939-2000)當年剛滿二十,最多只能稱為一個愛繪畫的文藝青年,他之為《歸寧》插圖,肯定是主事者發現他底潛質。書內的插圖共6幅,雖然有點粗,遠遠比不上《天邊一朵雲》內的精采,但那神韻、那風格,已在習作中蘊藏。這組畫,很可能是「蔡頭」為書插圖的處女作哩!

 

最難能可貴的是我還用廉價買到幾本民國版的舊書,那是金魁的《遭遇》(上海:文化生活,1948)、李健吾的《以身作則》(上海:文化生活,1940)、朱雷的《獨幕劇新集》(上海:光明書局,1948)、張維祺的《致死者》(上海:亞東圖書館,1926)和汪靜之編的《作家的條件》(上海:商務,1937),尤其後兩本書最為難得,我還是初見哩!

上次在澳門買到好書是80年代的事,隔了那麼多年,還能一次過在這個小城中收穫如此豐富,我是信書緣的!

──2005年2月

(見許定銘《愛書人手記》,香港天地圖書二OO八年)

收藏小記──吳冠中

收藏小記──吳冠中
古劍


吳冠中贈畫:九寨溝,九個寨子一條溝,最憶水奔流

《且看且愉悅》二O一O年八月八日)

看完世界盃,窗外傳來啁啾鳥鳴,天快亮了;按習慣,睡前上網看看香港報上新聞。一條新聞跳入眼裏︰吳冠中先於6月25日逝世。我知他年事己高,但這幾年還看到他在熒屏上的影像,人比以前豐滿了,說起話來仍神完氣足,所以得悉他離世,仍有突然之感,心有慼慼矣的。

與他的一段交往,他送我畫的舊亊,及留在腦海中素樸、真誠、誠懇的印象從腦海中浮起,無限溫馨。那時我在《良友》畫報任職,新闢畫家介紹專欄,最先介紹的就有吳冠中先生。之前已看過他的畫集,油畫的色彩、彩墨的線條,獨特而新穎。我寫信請他供稿,他覆信如下:
古劍先生:接讀來信,感謝你們的盛意,當即與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的翟墨先生聯繫,他已(以)往長期研究我的作品,發表過有關我作品的文章並計劃寫我的傳,資料積累較多,文筆也不錯,年富力強功效高,故決定請他寫。今天已將文章送來,我看寫得不錯,只是超出了四千字,如版面擠便用小號字排,如何?附上十幅反轉片,圴是未發表過的最新作,其中墨彩八幅,油彩二幅。

文章中提到的「松魂」已在Grientation等期刊發表,故未選用。很樂意方毓仁先生與你們合作出我的畫集,我已與故宮博物院物院的攝影室聯繫好,用4x5 inch的大片拍攝,他們具有最先進的設備,你們提示的李可染先生的作品即是他們拍的。關鍵性的拍攝問題已落實,我過幾天當再致函伍福強先生,您先代致我的謝意。因等文章,遲覆了,怕久等,先請方先生電話告知來信收悉,諒你們己取得聯繋。

握手 吳冠中
六月十五(1986)

認識呉冠中先生是1986年,他來香港參加中文大學舉辦的「當代中國繪畫」展覽及研討會。第一見面,眼前的他,黑瘦,一臉皺紋,頭髮花白,小小的眼晴,卻很明亮而銳利,像勤奮的農民,給我很深的印象。後來才知道他終年忍飢受餓跑遍祖國大地寫生、創作的歷程,甚至「脫肛」了便自製十字袋吊在身上,仍不管不顧一心撲在藝術上四出寫生,追求他失落的藝術歲月。這使我想起跑遍中華大地的詩人蔡其矯,他們兩人都把靈視、心魂都投射在祖國青山綠水間,為藝術貢獻了一生。我們初識那天,他送我他的散文集《風箏不斷線》,一看書名,就能感覺到他創作的信念和方向──他的創作就像風箏,雖飛得很遠,但終不脫離生活和中國傳統的線。幾乎他每次來港我們都會見面敘談。也是這次,在展埸上見—幅小油畫。(那時中國油畫還未會重視,油畫比國畫價低),很喜歡,真心地對吳先說:「我是窮編輯,現在只有五萬元,這幅你能賣給我嗎?」我是下了狠心才決定的。他聽後,很坦率且真誠地說:「我現在不需要錢,而且也不知甚麽價才合適。這樣吧,你去北京我送一幅給你。」當然,我還跟他談到對他彩墨畫中飛動而有韻律感的線條的表現力和欣賞。

過後我也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沒想到吳先生一直把說過的話記在心裏。文稿刊出後,收到他的回信,其真誠使我很感動。
若來人取畫,家裏電話(畧)

古劍先生:

信悉,「良友」迄未收到,十本一大堆,如不掛號,信箱投不進,郵遞員馬馬虎虎擱下就算,有丟失可能,再等幾天看看,估計火車走要慢得多,如收不到當再給你們信。反轉片十張早收到無誤,謝謝!

先生喜愛我的畫,當選一特出線動盪的小幅相贈,勿必買。如有可靠便人來京,請託來取,雖未托裱,怕不宜郵寄。

香港藝術中心計畫明年九、十月舉辦「吳冠中回顧展」,我明年再來。祝

撰安 吳冠中29.10/1986

問伍福強先生好

那時我沒時間去北京,也沒探聽哪位朋友去。畫的亊也淡忘了。因職是之故,認識了台灣一些畫家,與自學成材的李先生成了朋友,我們在台中見面時,他的畫展賣出了300多萬的畫。吳冠中的繪畫創作,這幾年影響深廣,李先生受到感染,想向吳先生請教,礙於環境,只得囑我寄去畫冊,以聆聽教誨。在吳先生去印度之前,回了信認真作了點評。還提起送畫的事。

古劍先生如晤︰

大札及李先生畫集均悉,致謝!李先生作品源於生活的形及情,寫自家性情,頗多平易可親處。我只覺得從客體原型至藝術昇華間還可揚棄、推敲、純化,似乎尚有渣滓,或者說意與形之間沒有拉夠距離,「美意」往往被具象約束了。我粗粗翻閱,認為最佳的三件︰1.40頁,種竹成林,2.42頁,行書,3.28頁,過不慣城市的生活。我的看法一向偏激,太主觀,對不相識的同行也不掩飾真情,我想李先生雖不以然,也不會見怪!

贈你的小畫一直等人來取,如無便人,九月上旬自己帶來。方先生德藝公司編印的《吳冠中畫集》已上市,較國內的好多了,希望台灣朋友能見到,這集基本反映了我作品的主要面貌。

我日內去印度,月底返京,倚裝草草,並頌

撰安 吳冠中6月4日/1987

回顧展之前不擬售畫,自己的價格行情也不了了,何況客觀情況永遠在變。

您的位址第一字不清︰X(希?)雲街……

現在的畫家,誰會去理睬這些「節外生技」的事?而吳冠中先生卻在百忙中,認真讀了李先生的畫集,說出了自己的意見。這就是吳先生不同凡響的為人之處。更沒想到過了一段時間,突然收到一封掛號信,拆開是吳先生寄來的一張彩墨小畫。我想他為信守自己的承諾,等不及自己帶來了吧。

畫的是九寨溝,遠處是淡淡的山影,一叢生機勃勃的小樹挺立於畫中,飛動的流水繞過樹叢奔流而去。畫的右上方鈐朱文長方形印「八十年代」印,題:九寨溝,九個寨子一條溝,最憶水奔流。荼 一九八七年 古劍先生留念。左下角鈐朱文長方形「冠中寫生」印。

吳冠中先生曾說:書畫贈友人,這本是我國傳統人際關係的美德,往往不看金錢重友情。當年他的畫價飆升,很多他送朋友和機關的畫作,從各地都跑到拍賣去了。有一年某畫廊開吳冠中小型畫展,老闆要我拿去展售,說現在價錢好。我未為所動。我也是重情的人。在資本主義的香港、台灣,畫家是從不送畫的,只有國內老輩畫家仍葆有「傳統人際關係的美德」,我才收有幾張名家字畫。當然如今商潮滾滾,國內畫家是不會再送畫了吧。回顧展上,他還簽贈了一冊香港印製的回顧展畫冊。這大概是早生幾年的幸運。

吳冠中與香港緣份是很深的。自開放後的1985年起,他在香港開畫展參加演討會達十一次之多。1990年還應香港土地發展公司邀請來港繪畫香港風物,翌年開《吳冠中眼中的香港》畫展。他的「高昌遺址」彩墨畫也是在香港拍賣出187萬高價,創造了當年在世中國畫家的紀錄。頗為轟動。

吳先生對香港也是有深情的。他捐贈香港藝術館五十多幅精品,逝世前又捐贈五幅晚年的精品。只有人品高潔的人才能這樣無私。

我印象裏最後一次與吳先生唔面是1991年。那年他來了封信──
古劍先生:

信悉,甚憾。我已搬家,新址:方莊芳古園一區21樓X02室,tel(畧)。信乃寄勁松719樓4門302號,兒子住那裏,新址暫未通郵。

我本月25日來港,主要為西港城Western Market吳冠中眼裏的香港開幕式(27日)前幾天當甚忙,估計十二月上旬可約相晤。

握手 吳冠中 15/11/1991

開幕式我去了,可說人山人海(我參加過無數的開幕式,多數人丁稀薄),見面時,他簽名送我一冊月暦型的《夕照看人體》畫集。某晚近十點接他電話,約在灣仔海傍他住宿的五星級酒店見靣。他畧見疲累之色,但他吳語囗音的話語仍充滿激情。這一晚,我談對他的畫的觀感;他談他對畫的處理,特別談到他不讓「謬種流傳」,叫人驚心動魄的撕畫的事。

「這樣不把您走過的畫路的足跡抹去了嗎?」

「還留下一些較滿意的。」他說得很淡然,若無其亊。

以後我看到他撕畫的照片,真是一股狠勁。這正是珍惜羽毛,忠於藝術的珍貴留影。相對—些畫家,吳冠中是很低調的。二OO二春,香港藝術舘再次舉辦《無涯惟智—吳冠中藝木里程》大型回顅展。此次展覽,館方剖析吳氏探索方向中的脈絡,將手法演進在不同時期聽呈現的面貌並列展出,使觀眾易於看清作者的創作追求,其成敗得失,共嘗其苦樂,很有教育和啓發意義。吳先生作畫向不讓人旁觀,更不作示範表演,而這次舘方希望吳先生作一次公開寫生示範,理由是現在青少年不知寫生從何着手,示範可給青年一些鼓勵。盛情難郤,吳先生無法堆辭,就在藝術舘平台寫生,能容納的人有限,大多數人只好擠在大廳看現埸拍攝的從第一筆起至收筆的錄影。電視也播放這埸示範,全香港人都看到吳先生寫生歷程,這位大畫家就留在眾多港人的腦海裏。也是這時,畫展開幕的3月6日的當天,他榮獲法蘭西學院藝術院通訉院士,是唯一獲此崇高榮譽的中國人。榮譽之下,他仍如普通人,放下身段,於寒風中向青年示範寫生。真是榮不驕辱不驚的真人。

他說過:想念我,看我的畫吧。在他逝後,我不但看他的畫,還翻出我買下的他的七本文集,重讀。我想,在畫壇上不但是傑出畫家,還是散文名家的,大概只有吳冠中和日本的東山魁夷了。

如今他走了,他創造的藝術和精神永留人間。

2010.7.17於無墨齋

2010.8.8日刊於南方都市報

《且看且愉悅》二O一O年八月八日)

手邊的作家題贈本──吳冠中
古劍

吳冠中的《風箏不斷線》、人體立式月曆

我特喜吳氏的水墨畫,尤其是靈動而有表現力的線條,在我看來,他的線條來自老師林風眠又發展了林風眠,他一張大畫畫的是藤蘿,纏滿了一片古牆,一幅是層層疊疊水田,印象深刻。所以見到他就他的畫和線條。

也是在《良友》時,約他寄菲林來,他特請博物舘拍了專業照片,又請研究他的一位專家瞿墨寫了文章,這一輯以粉紙印刷,特別漂亮,他尤喜愛,要我寄十冊給他。

第一次在港開畫展,引起轟動。畫展上,我在不顯眼的一角,看到一張風景小油畫(那時油畫價低,不像現在高出國畫以十倍計)。很坦白對他說:「吳先生,你知道我是窮編輯,我只有五萬元,這張可以賣給我嗎?」

他答:「我現在不需要錢,能用得多少錢呢?第二我也不知什麼價才合適。這樣吧,你去北京我送一張給你。」

工作纏身,沒時間去北京,自然也會為一張畫跑一趟北京,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萬萬沒想到,過了一段時間收到他的信,錄下以存底:
古劍先生:

信悉,良友迄末收到,十本一大堆,如不掛號,信箱投不進,郵遞員馬馬虎虎擱下就算,有丟失可能,再等幾天看看,估計火車走要慢得多,如收到當再給你們信。反轉片十張送到無誤,謝謝。

先生喜愛我的畫,當選一特出線動蕩的小幅相贈,勿必買。如有可靠便人來京,請託來取。雖未托裱,怕不宜郵寄。

香港藝術中心計劃明年九、十月舉辦「吳冠中回顧展」我明年再來。祝

撰安 吳冠中29.10/86

另一信87.6.4又說「贈你小畫,一直等人來取,如無便人,九月上旬自己帶來。」

小畫最終收到了,名曰:九寨溝,水長流。這是很珍貴的友情紀念。

好像是蘇富比拍賣,一幅高昌遺址賣了一百多萬,創了中國畫家的新紀錄。第二次來港展覽,除了非賣品,開幕第一天就搶購一空,掀起吳冠中熱。

因為《良友》的關係吧,他每次來港都電約我到他的酒店見面。書就是那時送的。

大概是藝術館,有一年請他來畫香港風物。他在街頭畫畫,太太打傘的景象常出現報章上。這批畫全收藏在藝術舘裡。

還有一次在中環展出他的人體畫,星洲斯民畫廊印了一批臺曆,他簽了一本送我。可惜有一晚寫字樓的天花噴水器發神經,噴起水來,第二天回來桌面全濕,這本月曆式畫頁泡了水,所幸只是托板後來出了水斑,畫頁完好。本想丟棄,但看到「留念」二字才保存下來。

在我們見面中,談得最讓我心驚肉跳的是聽他說撕畫。

「我最近把以前的畫撕了,都不滿意。」

「你這不把走過的足跡都抹去了吧?」

「還留下一些較滿意的。」以後看到在畫室撕畫的照片,永刻腦中。

這就是真正藝術家的作為。

那些向錢看、窺測市場方向的畫家永遠只能望塵莫及。

11/4下午

天涯論壇二OO七年三月三十一日)

2013年7月21日 星期日

手邊的作家題贈本──董橋

手邊的作家題贈本──董橋
古劍

董橋的題贈本有:《雙城筆記》、《這一代的事》(臺灣圓神)、《從前》、《小風景》、《白描》、《記憶的註脚》、《甲申年紀事》、《故事》(六冊香港牛津,精裝);臺灣遠流版六冊,軟精裝)。

他的書缺一本《在馬克思的鬍鬚叢中和鬍鬚之外》,今年在好友葉輝書架上得見,討來佔為己有,不亦快哉。加上牛津出的《倫敦的夏天等你來》、《保住那一髮青山》、《沒有童謠的年代》、《回家的感覺真好》。大概都齊了。不,還缺一本《另一種心情》(臺灣遠景)。

他的隨筆我喜其精致,用詞運句之精巧雅馴,比喻之尖新。用散墨、眉批為輯名,有驚艷之喜,在在透露出書香。最為驚世的是以武俠小說筆法寫中英談判的編者話的獨創,更引來一片好評。

董橋與我或可稱有「二鄉」之誼,既南洋背景和福建泉州府人氏。大概認織於85或86年,他任《明報月刊》總編輯。一天相約於銅鑼灣一家印尼菜館午飯。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每篇文章最少改了七遍。」

還是錄幾段他贈書的題詞,第一本寫的是「XX兄不棄」。

有趣的是銅鑼灣一家二樓書店開業,上去見了數冊絕版的《雙城筆記》,購一冊,寫上「偶遇於小說精品店(今已易名為銅鑼灣書店),愛而購之。後來寄給董橋,要他寫幾個字。寄回來時,他用毛筆寫了如下數語:

「少作教人臉紅,深悔當年眼底手底;XX兄竟將之出土,不敢不認,聊題數語,以誌污點。」

《白描》題:「文似看山不喜平,友如作畫須求淡。上句說《白描》不足為貴,平平無山也;下句說文人要不相輕,交情應如淡墨,不漫不漶,千秋常新。XX以為然否?」

《小風景》題:「放翁詩云:人間萬事消磨盡,唯有清香似舊時。此書文字風華消磨盡,只有那幾十幅丹青堪供XX老兄消閑。」

不錄了,文人情味盡其中,多則無趣,粵語云:少食多滋味。

有人病其精致,世間哪有好東西不精致的?粗疏放浪者,豈有美可言?所幸天涯有不少董迷。

2007.3.31

天涯論壇二OO七年三月三十一日)

2013年7月20日 星期六

創墾社的《熱風》

創墾社的《熱風》
許定銘


《熱風》終刊號

魯迅出過本雜文集《熱風》(北平北新書局,一九二五),聶紺弩一九三七年在上海也編過本僅得兩期的《熱風》月刊;但如今我們要談的,則是曹聚仁、徐訏和李輝英等,在香港創辦的創墾出版社,於一九五O年代所出的,一份水平相當高的文史半月刊《熱風》。此刊於一九五三年九月十六日創刊,至一九五七年十月十六日的第九十九期停刊。第一至十三期第一卷《熱風》是十六開本,連封面封底共十六頁,督印人是陸康賢,編輯是李輝英。第十四期開始縮成二十八開本,三十二頁,督印人雖然還是陸康賢,但編輯者則已改為「熱風編輯委員會」。到第二十四期,督印人換成劉以誠,第三十期起,編者亦改署郭旭。一份出版四年的期刊,在人事上屢經變更,可見刊物在經濟上頗有問題,同時亦反映發起組織出版《熱風》這羣文化人,千方百計企圖扭轉劣勢,鍥而不捨精神的可敬!

創刊號《熱風》刊了曹聚仁、徐訏、皇甫光、易金、南山燕……等的十四篇文章:〈話劇運動〉、〈郁達夫和本間久雄〉、〈小題大作的學潮〉、〈輸了女人與贏了風度〉……,大多是與文人思想、生活有關的雜文,也有新詩與掌篇小說,其中由仝人撰寫的〈開場白〉說明了創刊的目的,是希望辦一份自由度極大的刊物,門戶開放,絕不搞小圈子,能容納各方的稿件,並朌能刊出「職業作家的業餘文章與業餘作家的職業文章」。還在文末列出了大批特約作家:水建彤、馬彬、李微塵、陸海安、程靖宇、馮明之、彭成慧……等數十人,幾乎囊括了本港一九五O年代初文壇上的頂尖級人物。

編輯家范用在其自選集《葉雨書衣》(北京三聯書店,二OO七) 的自序中說:
我每拿到一本新書,先欣賞封面。看設計新穎的封面,是一種享受;我稱之為「第一享受」。

此語甚合我的心意。其實,無論書或雜誌,封面都是它的外衣,漂亮的外衣自然很能吸引讀者,讓人一見難忘,必然對出版物產生好感。小巧玲瓏的《熱風》,是我所見最樸實卻又極具吸引力的期刊,由改版後的第十四期到終刊號的幾十期,用的雖然都是同一款造型:《熱風》半月刊幾個字橫置於上,下面則是期號和「創墾出版社出版」這塊招牌,中間則加一塊插圖。雙色的這個構圖理應「悶極」,可幸編者很懂得用點小技巧,每期變更中間的插圖,有人像、書影、名家字畫、對聯、古書插頁、罕見舊報,甚至漫畫都有,簡單而清雅,很有書卷氣,後來的《大人》、《大成》、《大大》……等均效此法,《熱風》是創了先河。

一本書刊,除了外型漂亮可愛,還得要有紥實的內容。《熱風》每期可刊十餘篇文章,長文總要以連載方式見刊,竊以為較有價值的,是連載了周佛海的日記,及郭增愷有關西安事變的系列文章。周佛海是眾所周知的民國人物,他是汪精衛幕後的首腦,他的《周佛海日記》記叙了一九四O年代汪偽的內幕,是現代史上一份極重要的直接史料。日記在《熱風》上連載三十五期,後來還由「創墾」出了單行本。

曹聚仁在〈郭增愷談西安事變〉一文中,說報人郭增愷是和西安事變有直接關係的人,事變後他曾陪伴宋子文往西安周旋,對此歷史事件知之甚詳,他以《一個還沒有交代清楚的問題》作引子,在《熱風》上連載了有關事變的文章共刊十五期,把事變的起因、形勢、結局及影響,交待得十分詳細。他既是親歷其境的人,所述事件當更清,更接近「真實」,是史家不可錯失的寳貝!

經常在《熱風》發表文章的人中,以曹聚仁寫得最多,每期那十餘篇文章中,總有三兩篇是他寫的。他在這兒寫了一系列《蔣畈六十年》和《我與我的世界》的回憶,有關紅樓人物的,有把《儒林外史》改寫成劇本的,有通訊的……,後來多出了單行本。此外,他還用筆名橄生,以專欄《文壇談往》寫現代文壇人物:章士釗、陳獨秀、瞿秋白、郭沫若、魯迅、周作人……,差不多所有現代作家都在橄生筆下出現了。

讀曹聚仁的傳記,常見有提及他在香港用過的筆名中有「諸家」和「陳思」。我無意考究其資料來源,但對此卻有異議。一般編雜誌遇有集體創作時,編者總愛在作者欄冠以「諸家」字樣,顯示文章乃「集諸家之大成」。《熱風》由始至終每期均有兩頁《熱風冷雨》,刊的是多篇一百數十字的短文,內容以時評及雜話為主,不署名,但目錄頁則註明「諸家」。明眼人一看即知此為編者或編委之作,甚或由多人輪寫或合寫的。毫無疑問曹聚仁是《熱風》的核心人物,卻也不能莾下斷語此是曹氏所作,更不能說「諸家」是曹聚仁的筆名,因其他報刊上也常有「諸家」哩!

至於「陳思」,我不知曹聚仁在其他報刊上是否常用,而《熱風》中只有最初的幾期見過「陳思」,後來卻有署名「陳思一」的,由第十四期至九十六期發表了不少雜文,如〈自由與自由主義〉、〈個人主義的光輝〉、〈宿命觀的虛無主義者〉、〈覺解與境界〉、〈吳敬子與朱草衣(牛布衣)〉、〈從胡門弟子說到張蔭麟的史觀〉……等多篇,從內容與語氣看,極似曹聚仁,不知是否也是曹氏所寫?初期的「陳思」是否即後來的「陳思一」?

《熱風》中我比較喜歡的作者,還有桑簡流和皇甫光。

桑簡流(一九二一~二OO七)原名水建彤,四川潼川人,自少跟外祖父大藏書家傅增湘﹙一八七二~一九五O)生活,耳濡目染,對書籍興趣很大,專研《水經注》與黃河史,一生與水結緣。他一九四O年代就讀上海聖約翰大學時,即與宋淇、劉以鬯、徐訏、黃嘉德等文人交往。畢業後任國民政府駐新疆外交專員,主管阿富汗和印度外交事務。一九五O年代在香港生活,寫過小說《香妃》(香港珍珠出版社,一九五四)和遊記《西遊散墨》(香港珍珠出版社,一九五八)。

桑簡流最大的成就之一,是在新疆任職時,曾在厚厚的積雪下發現了八千多件清代外交密件,他居港時期曾把此事件的始末寫成〈新疆密檔發現記〉,後來又寫了〈新疆外交回憶錄〉、〈大月氐是誰〉、〈新疆山水人物〉……等多篇有關新疆的文章,發表在一九五四至五五年的《熱風》上,那是現代史上第一手資料,改變了很多人對新疆的誤解,是研究者絕不應疏忽的史料。

皇甫光,原名黃六平,江西南昌人,一九四一年在重慶開始寫作,他擅寫輕鬆幽默的掌中小說,正合篇幅單薄的《熱風》,差不多隔期即見刊,後來還由創墾出版社結集《無聲的鋼琴》與《糢糊的背影》出版。一九五七年,皇甫光去馬來西亞教書,用筆名向夏,以《檳城夜簡》為題,在《熱風》上刊文十多篇,報導該地社會及文化現象。

此外,經常在《熱風》上發表的名家還有:朱省齋、高伯雨、李微塵、成仲恩、楊村……等人,反而關係更密切的徐訏和李輝英刊稿不多,或許他們用了較少人知的筆名也說不定。

《熱風》還有兩大特色:不設《學生園地》和不寫《編後話》。

很多期刊為了推廣及培養新人,多會設《學生園地》或《青年園地》鼓勵年輕人投稿;《熱風》雖然沒有這種專欄,卻和真報社合辦過一次〈一九五四年學生文藝佳作競選〉。先由是年四月的第十五期起,每期均刊出徵文啓事,以小說、小品及傳奇故事為主,限四千字以內,首名獎金一百元。在每千字稿費才五至十元的年代,一百元獎金的吸引力很大,投稿參賽者不少,評判是李微塵、徐訏、曹聚仁、吳靈子、陸上行和陸海安六人。

徵文啓事一直刊到第二十一期,結果揭曉於九月中的第二十五期,第一名是華僑工商學校的林麟趾,第二名是真光女中的王靜,第三名是嶺英中學的金智,另有第四至第二十二名。首三名的作品:林麟趾的〈一個平凡的故事〉、王靜的〈淪珊的童年〉和金智的〈貞節牌坊〉,見刊於往後幾期的《熱風》。

但凡學生徵文比賽,總有意外的結果:平日在報刊上經常發表文章,薄有名氣的「學生作家」,上名率一向偏低。以這次徵文為例,後來有所成,而為人知者只有:陳特、張俊英、區惠本、王德民和黄炎章,全部三甲不入;盧因、崑南、王無邪、西西、黃俊東……不見蹤影,是他們沒有參加還是其他原因?

《編後話》是編者與讀者、作者之間的橋樑,用以拉近三者的關係,可收鞏固雜誌銷路之效,但《熱風》的編者不來這套,除了第一期的〈開場白〉,和第十四期改版時的〈扉語〉外,好像再未見編者有片言隻字提及雜誌發展的方向,只有曹聚仁間中以通訊的形式,向外地的朋友抒發心中的鬱悶,談談編寫的甘苦。或許這就是與商業格格不入的文人風骨吧!

甚至在第九十九期中,也沒有休刊的啓事,只有曹聚仁給李微塵的信〈又說說「我的繁感」〉說:
……《熱風》這一小小刊物,快要到一百期了;這就是說,它已經有了四年多的壽命了。這刊物,先天不足,後天失調,眼見就會夭折的,直到你這奶媽到來,有人還預料只有兩個月的壽命,居然活到了現在,可以說是奇蹟。

他這段話交待了《熱風》是受到李微塵南洋資金的資助,才可以辦下來的。但,「奶媽」遠去,沒奶吃,只能吃「代奶糕」是難以生存的。雖然暗示「命不久矣」,卻仍不肯明確的說明停刊,是他口硬,還是期待奇蹟的再現?其實大家都看到:九十八及九十九兩期,已由一向的三十二頁縮到二十六頁,敗象早呈了!

《熱風》是半世紀前的期刊,它不單是香港一九五O年代頂尖的文史雜誌,也是香港文學史上不可不提的一塊繁花似錦的園地!

──寫於二OO九年十二月
二O一O年一月刊於《城市文藝》

《幽默》半月刊

《幽默》半月刊
許定銘

 

徐訏的《幽默》半月刊於一九五二年五月十五日創刊於香港,由創墾出版社出版。此刊不常見,據鄭樹森、黃繼持及盧瑋鑾三人合編的《香港新文學年表(一九五O~一九六九)》(香港天地圖書,二OOO) 說《幽默》出至是年十月一日停刊,以此推算,即《幽默》前後共出十期。

其實此說頗有問題!

我手上有本出版於一九五二年十月十六日的《幽默》半月刊第二卷第一期(總第十一期),正度十六開本(18x25.5cm),內文四十頁,較第一卷的《幽默》增加了八頁,也是創墾出版社出版的,徐訏成了督印人,編者則改為楊際光。

改版的《幽默》半月刊封面內頁有〈創墾出版社啓事〉,說半月刊已出滿一卷(銘案:十期) ,因徐訏事忙,未及兼顧,故另請楊際光主編,將保持原有風格,擴充內容,「特別選刊特寫思想人物山水通訊等文章」。

詩人楊際光(一九二五~二OO一)是江蘇無錫人,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一九五O年代活躍於香港文壇,曾用筆名貝娜苔、羅繆,是《文藝新潮》的主要撰稿人之一,擅詩創作,著有詩集《雨天集》(香港華英出版社,一九六八);他逝世後,有晚年文集《純境可求》(馬來西亞燧人氏事業有限公司,二OO三)面世。他曾任《香港時報》的翻譯員,一九五九年移居吉隆坡,任《虎報》副總編輯,後任職於《新明日報》,一九七四年移居美國,晚年定居於華盛頓州埃佛萊市,直至離世。

以名氣而論,楊際光遠低於徐訏,估計由他接手的《幽默》半月刊不會較徐訏的受歡迎,至於以後出過多少期,未見過,不敢斷言。

楊際光編的《幽默》半月刊第二卷第一期,小說有馬彬(南宮搏) 的〈女媧〉、公孫魚的〈玲玲的故事〉、王樹(王植波) 的〈劉半仙〉和皇甫光的〈荒謬的攝影師〉,雜文有曹聚仁的〈五十之年〉和易君左的〈綠楊城郭憶揚州〉,遊記有成之凡的〈中歐漫步〉,劇本是八斗的〈鬼國故事〉,其餘則是翻譯的〈老人與海〉、〈老伶人的復活〉、〈尋找對象〉和幾幅漫畫。我覺得這本新一期的《幽默》,和未改版前的第一卷比,最大的改變是封面改差了,內容則是「換湯不換藥」,除了小說多幾篇,厚一點,未見改善!

第一卷十本的《幽默》我只有幾冊,它們都有同一種封面設計,雙色印刷:內容分別為「幽默」、「半月刊」及「創墾出版社」的三個圓型,分置於雜誌的左上下及右下方,中間的主體是個更大的圓型圖案,擺放了是期作者的簽名式,每期變換顏色。在活版印刷的年代,所有的圖案都要特別製作「電版」才能落機印刷,尤其是這種用「簽名式」作內容的圖案,因每期的作者不同,必需候雜誌文章安排妥當後才製版,獨立印刷,不能像其他雜誌事先編好幾期封面一齊印,花費較巨,同時也反映出其製作之認真!

創刊號十六開三十二頁,只刊了十來篇文章,以雜文為主,有何夕的〈談筆名〉、易君左的〈易瘦盧肥〉、西衣的〈幽默課題〉、狷士的〈聯話〉、蕭安宇(南宮搏) 的〈談旅館〉、啓元的〈談參禪與飲酒〉、頌橘的〈意而宦談薈〉、太希的〈幽默史話〉和林三的〈論做人〉,給人清談味甚重,風格似《宇宙風》而水平相去甚遠。此中我比較喜歡易君左的〈易瘦盧肥〉,乍看題目不明所以,原來「易」指易君左,「盧」指盧冀野,本文是哀悼盧前早逝,記述他倆「一瘦一肥」的交往經過,頗有參考價值!

此外,是期還有李輝英的〈大江彎弓〉和徐訏的〈馬來亞的天氣〉,兩篇小說要較雜文高得多,頗有看頭!

一般雜誌創刊,多會有〈發刊辭〉,闡述出版雜誌的偉大理想;但《幽默》沒有〈發刊辭〉,只有署名編者的〈介紹幽默小啓〉,强調《幽默》是大家的朋友,希望大家把它帶回去,「一傳十,十傳百」云云,沒有甚麼新意,只是〈發刊辭〉的另一種寫法而已!

不過,我倒覺得每期《幽默》封面內頁刊出的〈本刊十則〉和〈投稿簡章〉別出生面,值得一談。

〈本刊十則〉展示了《幽默》的十種特色,說明它不接受資助,不捧名人,沒有宗教信仰,不求名利,不信幽默可以救國之類,但求對得起讀者,對社會無害……最有趣的兩則是:「本刊在近代醫學上的兩派意見中,相信睡眠重於運動」和「本刊不信鬼,但怕鬼,見鬼則停刊」,最「幽默」,最能引起讀者的會心微笑!

〈投稿簡章〉有十一條,和普通的簡章極接近,但列明稿費每千字港幣十五元,在雲吞麵每碗僅售二角的一九五O年代初,可以說是稿酬極高的了,可見幕後財力不弱。

又,此中第五條──「來稿雖可論草書,但請勿以大草為文,來稿亦可論『沿步路過』之文法,但勿以此文法為文,本刊編者才疏學淺,怕看不懂也」。在香港生活幾十年的文化人,當然也曾為「沿步路過」這類英式中文弄得啼笑皆非,但想不到的是我們的前輩早在一九五二年已對此口誅筆伐了!

細閱我所藏數期《幽默》,除了文中介紹的文人,經常在此撰文的還有:成舍我、蕭遙天、温梓川、酩丁、殷勤、史劍……等文化人,深覺此刊「幽默」不足,但文學水平不低,大有可觀之雜誌也,何以壽命甚短?坊間亦罕見?值得深思!

──寫於二OO八年十一月
二OO九年二月刊於《香港文學》

2013年7月19日 星期五

追思石人

追思石人
黃仲鳴


八十年代末期的石人,精壯漢子一名也。 作者提供圖片

在網上看到香港一代報人、曾任九份報刊老總的梁小中,病逝於加拿大多倫多,享壽八十二歲,不禁黯然。該消息將「中」誤寫為「忠」,畢竟離休這麼多年,後生者還有誰認識當年叱報界、文界的風雲人物?

梁小中筆名極多,最知名的是石人。很多年前,我曾在《作家》寫了篇〈石人雜記〉,找之而讀,更增唏噓。認識石人,當是香港作家協會成立之時。石人是作協六個發起人之一,另五人是倪匡、胡菊人、黃維樑、哈公、張文達。協會未成立,哈公撒手西去。當時的石人,雄霸寫稿界,表面上與哈公「一左一右」,於報上同一版各發議論,各走極端,針鋒相對;而私下卻是「老友鬼鬼」。據該報老總對我說,這是吸引讀者的絕橋。

作協的宗旨是不理政治立場,包容異己,只求好玩。由六個發起人的背景、政見、寫作風格,可見端倪。記得有年聚餐,石人興酣耳熱,登場唱「鹹濕帝女花」,全場掌聲雷動,掀起陣陣高潮,箇中情景,猶歷歷在目。而六個發起人,半數已去,只餘倪匡、胡菊人、黃維樑,當年的是非恩怨,幕幕湧心頭,禁不住有股愴然之感。

一九八八年,作協辦《作家月刊》,由張君默掛帥總編輯,我為副,實際工作由我擔任,每期都有一個主題人物,三月創刊為林燕妮,第二期為西茜凰,第三期鐵定為石人,當稿件一切就緒,內容有訪問、評論和石人的手稿等,極為豐富,可惜,資助機構突然「縮沙」,「石人特輯」就此胎死腹中。於今想來,真個是可惜之至。

據說,石人寫的字數,緊躡倪匡之後。年輕時,我最愛看兩名作者的書,一是「唯性史觀齋主」,他的《歷代名女人》、《中國同性戀史》,直使我們這班發育期中的少年看得血脈沸騰、大開眼界、歎為觀止、愛不釋手。另一是「齊東野」,專講命相故事的。「唯性史觀齋主」後來才知是梁小中先生;而「齊東野」,卻不知是誰了。

很多年前,劉天賜約茶,邀我合作注釋「唯性史觀齋主」的著作,他負責闡意,我負責釋詞。惜後來各為生活忙,此事就不了了之。

唯性史觀齋主的文章並非「四級作品」,而是旁徵博引,史料充足,學問大焉。對歷史之嗜,石人實不亞於金庸,他有個筆名便叫「史之痴」。石人如果學學金庸,將唯性史觀齋主文章增刪潤飾,重新出版,必定可流傳永遠,比那些枯澀的學術論文更為好看。

據網上說,去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晚,石人飯後感不舒服,呼吸困難,送往醫院後翌日就西去。看來他去得安詳,毋經纏綿病榻之苦,也得享高壽。遺言是葬禮「不張揚」,累得該地報界一個月後才得知發布訊息;香港一班老友嫩友也只得隔空追思。他走得真是瀟灑!

文匯報二O一三年三月廿六日)

聽雨樓的災難

聽雨樓的災難
黃仲鳴


2012的新版

一九九一年,高伯雨八十六歲,多年的渴望終於得償。他的「聽雨樓」事隔二十六年後,又告面世。為此,他特地擺了幾桌酒席慶祝。翌年,他就溘然長逝了。

他在上海書局版的《聽雨樓隨筆初集》曾說,要效南宋洪邁《容齋隨筆》一集一集的出版下去,可是自一九六四年南苑書局的《聽雨樓叢談》後,就再沒有出版過《聽雨樓》了。直到一九八九年末,他向小思說,很想出一本自選集,沒有出版社承擔,他便自費印行。

小思者,有心人也。多方奔走,兩年後《聽雨樓隨筆》出版了。在〈後記〉裏,高伯雨說:

「現在出版的《聽雨樓隨筆》,本應加為『二集』字樣的,因為一九六一年上海書局為我出版過一本《聽雨樓隨筆初集》,後來不想再出二集了,我便在南苑書屋出版《聽雨樓叢談》……自此即未嘗以《聽雨樓隨筆》書名問世至今已有二十六年。」

在此之前,以「聽雨樓」為名一共出了三部,除上所述兩部,還有一九五六年創墾出版社的《聽雨樓雜筆》。八十年代,波文書局的黃孟甫對他說,可以為他二集三集的出版下去。高伯雨聽了十分高興,誰知全書已排版,校對妥當,還看過清樣,以為可成事了,孰料波文虧欠印刷費,印刷廠要付清才肯開動機器,《聽雨樓》遂胎死腹中。

高伯雨說這是第二次「災難」。第一次「災難」,則是一九五八年,即是創墾版面世之後,他說:「《文匯報》為我出版《隨筆》,排了三四十頁,忽然把稿件全部失去,為什麼失去,李子誦兄莫名其妙,我更莫名其妙。後來賠我以金錢。」

第三次「災難」,發生於八十年代末,即是波文事件之後,有曾姓書商願出版,價錢傾妥,即交稿件一帙,孰料又告吹,曾某不知何故,突然失蹤。

有此「三厄」,高伯雨告之小思,企盼自費出版,以娛晚年,於是一九九一年的《聽雨樓隨筆》出版了,但已取消「二集」之名。

高伯雨筆耕數十載,在報刊「塗鴉」,稿件數量又豈只這幾部!「聽雨樓」想不到在他逝世十年後,又經小思奔走,終於能一集又一集出版了。可惜他已看不到。

這就是牛津出版社新近出版的《聽雨樓隨筆》,連同他另外的著作,共出十卷,編排精美。假如在他生前能出版,老人家必老懷大快。

第一、二集的《聽雨樓隨筆》,是上文所說的四本舊作重新編排。第三集以後的文章,則擷自報刊,據小思在前言中說,這些未結集的文字,是高先生親自剪下來貼在小本子中,留給女兒的。

饒宗頤一九六八年《題伯雨兄聽雨樓雜筆》詩中有云:

「雨中春樹憶南村,筆法君家有本源。
絕似哀湍奔筆底,瀟瀟飛雨隔江繁。」

不錯,高伯這些隨筆,確有「本源」,屢補正史之闕,午夜讀之,竟不能釋手,直至雞啼。

文匯報二O一二年六月廿六日)

聽雨

聽雨
黃仲鳴


拾遺補闕,是高伯雨一生追求的目標。作者提供圖片

孩提時,隨祖母坐拖船由台山到江門,再經澳門抵香港。那段旅途,多已不復憶,惟有一幕怎也忘不了。那是——

那夜,躺在拖船的木床上,睡不著,船外嘩啦嘩啦嘩啦的正下著雨,透過小小舷窗,只見江面黑漆一片。聽著那雨聲,小小心靈,忽地感傷起來。自忖與故鄉一別,與父母弟妹也不知何時何日得以相逢,禁不住淚眼滂沱,但又不敢放聲大哭,怕嘈醒船艙一眾沉睡的乘客。

來到香港後,每逢下雨天,我便有股別樣的心情,不想看雨,只想聽雨。小學時,讀了蔣捷的《虞美人》詞,更感親切。開首兩段:「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少不更事時,我便領會到「聽雨客舟中」的況味了。至於「紅燭昏羅帳」,卻與我無緣,皆因非性之所至也。但少年聽雨,終有點淒然的苦味。

六十年代,在書肆得睹高伯雨一冊《聽雨樓隨筆(初集)》(香港:上海書局,一九六一年五月),一見「聽雨」,遂毫不考慮購下了。這書一直伴隨我到現在,鬢已星星也。

當時心想,高伯雨定和我一樣,對聽雨情有獨鍾,否則何以將他的書齋叫做「聽雨樓」?再或者,他和我一樣對蔣捷的《虞美人》特別喜愛吧。可惜那時對《聽雨樓隨筆》所寫的掌故,除了談魯迅祖父周福清兩文外,餘皆晚清民初的人和事,不大懂。但對掌故之學,卻愛上了。

星洲學人連士升為這書作序,闡釋隨筆或筆記、筆談這種文體時說:

「一來它不作正面的陣地戰,因為陣地戰,一生至多僅能研究兩三個大問題,不能多收並蓄。二來它注重旁敲側擊,拾遺補闕。只因旁敲側擊,它時常能夠作出翻案的文章,言人之所未言,言人之所不敢言,結果,往往有獨到見解。只因拾遺補闕,它時常能夠找到古書的漏洞,這對於考證工作,不無小補。」

高伯雨(一九O六—一九九二)出生於富商之家,卻不克紹箕裘,自小愛讀書,家道中落後「躲在小樓成一統」,撰寫他的隨筆,終於成家。《聽雨樓隨筆》始寫於一九四九年夏間,一九五六年曾集而成《聽雨樓雜筆》。這部《聽雨樓隨筆(初集)》,據他說,欲倣南宋的洪邁《容齋隨筆》,初集、續筆、三筆至五筆,一直寫下去。事後證明,他的《聽雨樓》,篇幅比《容齋》厚得多了。

高伯雨和北京的冒廣生、瞿兌之,上海的鄭逸梅,香港的包天笑交情深厚,所獲資料甚多。六十年代,他辦《大華》半月刊,便得眾友拔刀相助,致內容頗多為人之所未知的史料。拾遺補闕,是高伯雨一生追求的目標。

七、八十年代,原有頗多機會得識高伯雨其人,只因為口奔馳,一頭栽進晨昏顛倒的報界,錯失良機不少,人生際遇往往便那麼奇妙。多少年來,深夜伏案握管之際,窗前滴雨,總會停下筆來,抬頭望出屋外,群山黑沉,便悠然飄進兒時的客舟,宋朝的蔣捷向我走來,高伯雨步上我的腦海。

文匯報二O一二年六月十九日)

與舊書打滾的日子

與舊書打滾的日子
黃仲鳴


難忘與舊書打滾的年輕歲月。網上圖片

看方寬烈的《香港文壇往事》,其中有述香港舊書業的,盡是他的親身經歷,史料異常豐富,強調「舊書店對文化傳播的功勞」,只嘆自九十年代後開始沒落,「令愛書人不勝唏噓」。當中有齒及在下的,他說:

「在六十年代末洛克道國泰戲院附近都是四層樓的舊房子,因店租廉宜,曾開設好幾家書店像陳湘記、梁福記等……有一天發現對面開了一家舊書店,招牌叫『華人圖書供應社』……是當時編《人物與思想》月刊的鄧文光連同麥釗、盧蒼、黃仲明、黃炳炎合作開這書店,有些出現金,有些把自己藏書拿出來作股本,大家輪流掌書店,支取微薄的薪金。」

這段話有補充的必要,「黃仲明」之名是我讀書時的名字。「華人圖書供應社」是鄧文光先找我商量發起的。當時我在北角賃一小房居住,為了籌備開店,我們兩人四出找書,買回來就堆放在我房間。因資金問題,鄧文光說認識一友黃炳炎,可找來合夥;我說有一小學同學麥釗,為人熱情有責任感,時在中環洋行任後生,可說之加盟。四人相聚,一拍即合,我和鄧文光藏書多,以書作股本,餘二人出些少資金,但仍然不夠,於是商諸《中報週刊》的李金曄先生,獲借七千大元,於是店得以開成。至於盧蒼,則是後來請纓加入,遂成五人書店。至於「輪流掌店,支取微薄薪金」云云,則是有苦自知,經營年多,除了吃之外,幾乎無一文幾毫的薪酬,苦不堪言。

後來五人意見不合,我和麥釗先行退出,餘下三人改店名曰「三友書店」。不旋踵,三人又生矛盾,書店即倒閉,黃炳炎即黃孟甫自行開辦了「波文書店」,坐落皇后大道東一半爿地下商舖。

自脫離「華人」後,我一貧如洗,所藏書籍,亦賣得七七八八,但仍收回一部分珍藏。這些珍藏,卻救了我一命。時當文革,大陸出版凋零,以前的書已成奇貨。在「華人」時,認識一醫學博士,曾交換名片,並云有何好書,可直接交往他的醫務所。於是在飢腸轆轆之時,捧書登門兜售。這位大醫生是藏書家,一套十六冊《紅旗飄飄》,每冊購入只六、七毫子,卻售得五、六十元一本;中國史學會出版的《義和團》、《洋務運動》等,每套售得五、六百元。那段日子,就靠這位大國手的「可憐」和「施捨」得以生活下去。上得他醫務所多了,大醫生不耐煩,說:「你有甚麼好書,全拿來好了,何必每次求售!」

他有所不知,在「華人」時已售出我不少「心血」,難捨難離,如非生活,我又怎忍賣盡我的「心血」?他愛書,我也愛書呀。後來我入了報界,有了正當職業,生活改善,遂絕跡他的醫務所了。

那時,我自封為「會走的舊書店」。除了「慷慨」的大醫生外,還「掌握」了不少客戶。回首前塵,真是血淚斑斑。而為了補充貨源,還四出尋書,踏遍港九舊書店和書攤。最堪一記的,是上海街何老大的舊書店。何老大的店堪稱「奇景」,他收回來的舊書,一捆一捆的,全掉進店內,致積壓成山,要找書嘛,必須「爬山」尋寶,每一次「爬完」,渾身痕癢。他則在店外行人道上,半躺在帆布椅收錢,堪稱怪人,至於店內有何「寶貝」,問之亦瞠然。但在他那裏尋到「寶」,轉售即可圖大利。

與舊書打滾,是我年輕時既辛酸而又淒涼的日子。

文匯報二O一二年六月五日)

關於徐速

徐速?沒聽過
黃仲鳴


■集中有不少批判文字,論證嚴謹,不亢不卑。 作者提供圖片

有學生問:「老師,你少年時除了迷金庸武俠小說外,還喜歡看什麼書?」

我拍了拍腦袋,想了想,道:「徐速。對!徐速!當年看了他一部《櫻子姑娘》,此後凡是他的書,都取來看了。」

學生搔搔首,說:「徐速?沒聽過。」

我聽在耳裏,不禁感慨萬千。徐速離去只不過二十多三十年,後生一輩竟沒人知道香港有這麼一個作家了。想當年,徐速以一部《星星.月亮.太陽》而紅遍一時;及後辦了一本《當代文藝》月刊,由一九六五年十二月創刊,一直堅持到一九七九年四月停刊。這十四年,先後發行了一百六十一期,如此輝煌的成績,鮮有人再提。一些香港文學史的書,也沒為他立個萬兒。講香港文學,怎能沒徐速!

徐速還辦了家高原出版社,既出自己的書,也出其他作家的書。於今,我書架上仍有不少高原的書,如方紀谷(即思果)的《河漢集》、黃思騁的《情賊》、王敬義的《奔潮山莊》、黃崖的《得獎者》等。

當年,愛看兩徐的作品。徐速之外,就是徐訏。感覺上,徐訏的作品沒有徐速那麼明快、清爽,情節佈局也曲折得多。《櫻子姑娘》我便一口氣看完。我猶記得,好像在某報學生園地寫了篇讀後感,評價比《星星.月亮.太陽》還要高。

一九六九年,新加坡南洋大學舉辦了一次讀書調查,由政治系和行政系一百八十名學生選出二十個最喜歡的作家,徐速竟排行第六。前五名是魯迅、巴金、冰心、老舍、朱自清。那時紅透半邊天的金庸,排第七;台灣的瓊瑤,排第十二,高爾基和曹雪芹屈居第十和十一。

這個調查,有些人便大呼搞笑、莫名其妙;更有專欄作者為文,指為「啼笑皆非的社會調查」。其實何必「蜀犬吠日」,這只不過是一小部分人的口味而已。但由此可見,徐速當年在一些大學生的眼中所佔的位置。對這調查,徐速寫了一篇文章回應:《第六,愧不敢當》。其後收進他的散文集《啣杯集》(高原出版社,一九七四年四月)。

我本有部《啣杯集》,卻不知散落何處了。日前,特在學校圖書館找來,重溫一次。徐速那清朗淺白、舒暢悅心的文字又重現眼底。所謂「啣杯」,徐速在〈自序〉中說,年輕時愛一杯在手,與友擺龍門陣,談文論藝。集中不少文章,都是「啣杯」時寫的。後來得了消渴症,這才把酒戒掉。

集中有不少是論戰的文章,徐速自言火氣甚猛,收編成書時,已「將一些帶有火氣的地方刪去」,唯雖然刪了,文風仍見辛辣,對自己的觀點,依然堅持不屈。如反駁所謂「密碼詩」,如旁聽余光中在香港的一次演講,如斥某些人指責《星星.月亮.太陽》是抄襲之作,都是論證嚴謹,不亢不卑;而在行文中,還不時放枝冷箭。

從《啣杯集》中,可讓我們得睹上個世紀六十年代香港文壇的幾個剪影。

《文匯報》二O一一年四月廿六日)

慕容羽軍與徐速
黃仲鳴


■這書第三輯甚為可觀。作者提供圖片

夜看慕容羽軍《濃濃淡淡港灣情》,第三輯所記為知名文人臉譜,極具史料價值。惟他並非一味揄揚,而是有所月旦,例如〈小記徐速〉。

一九六七年,徐速與萬人傑交惡。事緣於他所辦的《當代文藝》,登了蔡炎培以林筑筆名寫的新詩:〈曉鏡——寄商隱〉,惹來《萬人雜誌》一位作者宋逸民的譏評,指為「密碼詩」,「這首詩雖然是用中國字寫的,每個字我們都認識,但組成句子之後卻每一句都看不懂。」慕容羽軍指徐速為了維護作者和他選稿的原則,便寫了一篇文章代為辯護,卻激怒了萬人傑。其後,萬人傑看了一篇副刊文章,指徐速的成名作《星星.月亮.太陽》,抄襲自抗戰時姚雪垠的《春暖花開的時候》,登時如獲至寶,立即為文刊諸《萬人雜誌》,提出指控。

但指控始終是得「指控」二字,萬人傑卻沒拿出實證來。這實證就是《春暖花開的時候》這部書。此書市面固難求,圖書館亦無,於是重金徵求。

慕容羽軍與兩人都是朋友,當時他擁有這書。萬人傑向他商借,他說丟了;徐速亦來探詢,他卻說:「我有這本書,但我有堅持,我的書絕不借給別人!」換言之,他對徐速是說了真話,對萬人傑是假話。

後來,萬人傑果真找到這書,有實證便大張旗鼓討伐,並找人逐頁查閱,找出近似點來控訴徐速。慕容羽軍處於夾縫,兩不相幫;但他說,《星星.月亮.太陽》使用了三種天象來賦予三個女角的性格,《春暖花開的時候》亦是,換言之,慕容羽軍對徐速的襲用亦不敢苟同吧。因此,當徐速力邀助陣時,他說要到日本去,推辭了。

這是慕容羽軍的「圓滑」。其實,處在兩難之間,他確是有口難言,有筆難寫。對徐速的評價,慕容羽軍說出了心底話,指他在體制上,他的作品沒有多大令人驚喜之處,只《櫻子姑娘》可讀;對他的詩集《去國集》亦沒好評。

徐速去世後,一九九二年,慕容從美國回港,在書展上遇到徐速太太張慧貞。這位徐太太大為高興,並約他飲咖啡。他們所談的是〈徐速小記〉這篇短文的「亮點」。張慧貞說:「你是徐速的好朋友,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我打算再結婚,你以為如何?」

慕容說:「徐速已離開了這個世界,活著的人也得繼續活得滿意,再結婚並沒有甚麼不可以,但你應問一問兒女的意見。」

如〈徐速小記〉這類的細節史料,分見〈胡適約我談偵探小說〉、〈簡又文的幽默〉、〈我所見到的胡蘭成、張愛玲〉、〈現代才子梁寒操〉、〈十三妹傳奇〉、〈兩個『數癡』趙茲蕃、唐文標〉,讀之滿有興味。

慕容羽軍縱橫香港文壇數十年,所識和交往的人物眾多,在《濃濃淡淡港灣情》中,只寫了寥寥數位,實令吾等唔夠喉,還望他多些「揭秘」。

《文匯報》二O一三年六月廿五日)

高旅的《持故小集》

高旅的《持故小集》
許定銘



愛讀報章副刊文史專欄的香港文化人,都知道雜文家高旅(一九一八至一九九七)。他最為人所知的,是自一九八一年起,在《大公報》副刊上出現的文史專欄《持故小集》。這個專欄他一直寫了十七年,得文八百篇,後編為《持故小集》(北京三聯,一九八四)、《過年的心路》(香港天地圖書,一九九O)、《高旅雜文》(香港天地圖書,一九九六)、《高旅雜文第四集》(香港新華彩印,一九九八)和《高旅雜文第五集》(香港新華彩印,二OO一)。這五本雜文的出版,分兩個時期,前面的三本,是高旅自己親手所編,後面的兩本,則是高旅辭世後,由他的夫人熊笑年整理的。

這個專欄每周一篇兩千多字的雜文,每每引古證今,發人深省,確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深得吳其敏、羅瑯、邵燕祥等文友贊賞,並譽為「港中最高文」。其實,說到了解高旅,當與他亦師亦友,多次共事的聶紺弩為最。他給高旅的信件中,有這樣的贊許︰持故好,博學卓識,有知堂風味,但知堂抄書多,你不抄,勝他。海內以博學知名者為錢鐘書,他只談文藝,你比他天地闊。總之,讀書多,記性好,其用無窮。

高旅的這幾本書,現今坊間仍可買到,有興趣者不妨一讀。

(大公報二O一二年六月十八日:http://www.takungpao.com.hk/paper/content/2012-06/18/content_505180.htm)

香港作家黃崖

香港作家黃崖
許定銘


大部分作家辭典和文學辭典都把黃崖(一九三二至一九九二)歸納為馬來西亞小說家,並說他一九五O年代末到馬來西亞任文藝雜志《蕉風》的編輯,其後主編《學生周報》,主持新綠出版社及《星報》,指導並扶掖年輕人編《新潮》、《荒原》、《海天》等文學刊物,為當地文化事業作出貢獻……其實,黃崖早在一九五O年代初,已在香港加入友聯出版社,任《大學生活》和《中國學生周報》要職,並開展其創作生涯,赴馬來西亞前,已出版過小說集多種。即使後來離開了香港,他的小說仍多由香港高原出版社出版,把他稱為香港作家一點也不為過。

黃崖在香港出版的小說超過十種,有趣的是坊間卻甚少見。我有幸在舊書拍賣會上搶得的這冊《草原的春天》(香港友聯出版社,一九五七),全書約九萬字,收《籬》、《秋葉》、《懦夫》、《殺人犯》、《鳳凰崗》、《狂風暴雨》等八個短篇,是他的第二本小說集。作為書名的《草原的春天》,是書中較長的一篇,作者用兩萬多字寫蒙古漠南兩個世仇民族,因愛情而得以和解的故事。黃崖特別愛此篇用作書名,不過,我則覺得它太 羅密歐與朱麗葉了。同樣寫愛情,《懦夫》中的女主人翁,因誤會而墮愛河,最後自盡,執著的典型性格和《蝙蝠》中在現實社會上不擇手段混飯吃的陳博士,都刻畫得較深入。

大公網二O一二年八月十三日)

《坐井集》

《坐井集》
許定銘



胡菊人(一九三三——)一九五五年走進香港文化界,加入友聯出版社工作後,先後曾任《大學生活》、《中國學生周報》、《今日世界》、《明報月刊》、《中報》、《中報月刊》、《百姓》……等報刊的編輯及社長等職。不單負責編輯工作,還要寫大量文稿,但他出版的著述卻不多,只有《旅游閑筆》、《紅樓、水滸與小說藝術》、《文學的視野》和《小說技巧》等幾種。如今大家見到的《坐井集》(香港正文出版社,一九六八),是他的第一部單行本。封面是文樓的絲版畫,封面與封底通版,這位枕手半躺的 生井者 ,是冷眼觀天還是思考人生不同際遇?

《坐井集》是四十開本的袋裝書,一七二頁,約十萬字,收雜文五十一篇,大多屬讀書筆記類,以談文化、思想、文學、藝術的為主,差不多全是當年《星島晚報‧文化周刊》中《坐井集》所發表的文章。其中有一篇《馬場贏來的稿費》,寫某詩人在馬場贏了錢,回家交給母親時,卻說是「賣了一部劇本」的收入,企圖改變母親認為「作家必窮死一世」的觀念。可悲!《坐井集》一九六八年初版一千七百本,一九七O年再版,我的這冊是一九七二年的三版。胡菊人在《再版序》中說,此書在當年來說,已是值得一再提及的文學暢銷書,但比起武俠小說和「老夫子」卻望塵未及。無奈!誰叫你選擇了文學?

大公報二O一二年七月廿三日)

《海光文藝》作者羣

《海光文藝》作者羣
許定銘



一九五O及六O年代的香港文壇,是左右壁壘分明,各自發揮,不相往來的年代。羅孚在回憶的文章中說,創辦《海光文藝》的目的,是要開闢一塊不左不右,能容納各方的開放園地,而且想藉此打入台灣市場。可惜此刊只出了十三期,歷史太短令羅孚的如意算盤敲不響,台灣作者只發表了周伯乃的《論戴蘭•托馬斯的詩》,海外作家也只能吸引到侯榕生的小說,白先勇、弦、余光中等經常在香港發表作品的作家,一篇也沒有;甚至香港本地的徐訏、徐速、司馬長風、南宮搏……也未見露面。

但,《海光文藝》在連系本地年輕作家方面卻取得很大成效,經常在右派報刊上發表作品的蔡炎培、盧因、李英豪、亦舒、黃照桃(香山亞黃)、白勺(黃濟泓),流行小說作家依達、鄭慧、龍驤、孟君、簡而清、梁荔玲……都曾在此發表。

慣常在左派刊物上寫作的作家,為了使《海光文藝》看起來「不那麼紅」,都用了些不常用的筆名,如丁秀(曹聚仁)、林下風(侶倫)、秦靜聞、任訶(葉靈鳳)、夏開蘭、陶最(何達)、魯沫(海辛)……正因為這樣,有些比較少見的名字,像馬善同、盈若思、林墾、江兼霞、容心……等明明是以前知道的,但因年代久遠,如今連我也想不起是誰了。研究《海光文藝》的作者羣,應該是個有趣的課題。

大公報二O一二年七月十四日)

藝術的《海光文藝》

藝術的《海光文藝》
許定銘



由羅孚策劃,黃蒙田編輯,唐澤霖出版的《海光文藝》,是香港一九六O年代重要的文藝期刊。這本月刊在一九六六年一月創刊,出至六七年一月停刊,共出十三期。

大三十二開,每期一百頁,小巧玲瓏的《海光文藝》大致分為論著、藝術、小說、散文和詩歌五輯,間中也插入人物和回憶類文章。它最具特色的是文章類型的策劃和「作者羣」的結構,在未談這兩點之前,我想先談談「藝術」。黃蒙田是本地著名的文人藝術家,由他編輯的《海光文藝》雖然是文學雜誌,但他卻不時滲入了有關戲劇、音樂、繪畫、書法等各方面的文章,邀清了姚克、費明儀、周文珊、陳福善、林墾等名家執筆。

我讀書的習慣是先看圖後讀文章,《海光文藝》最吸引我的,是色彩鮮艷、引人注目的名家作品封面,此中包括了畢加索、馬諦斯、戈庚、布利斯、戴加等人的傑作,如今選給大家欣賞的,是畢加索的油畫《對鏡》,攬鏡自我陶醉的少女,看來是色彩比容顏更漂亮。

談《海光文藝》,絕對不能遺漏梁羽生化名佟碩之寫的《金庸梁羽生合論》,這篇由創刊號起連刊三期,把武俠小說搬上文學舞台的論述,後來還引來了金庸《一個「講故事人」的自白》和梁羽生《著書半為稻粱謀》,是「金學」和「梁學」的起點!

大公網二O一二年七月十三日)

《熱風》第一卷

《熱風》第一卷
許定銘



《熱風》是曹聚仁、徐和李輝英等,在香港創辦的創墾出版社,於一九五O年代所出的,一份水平相當高的文史半月刊。此刊於一九五三年九月十六日創刊,至一九五七年十月十六日的第九十九期停刊。第一至十三期的第一卷《熱風》是十六開本,連封面封底共十六頁,督印人是陸康賢,編輯是李輝英。第十四期開始縮成二十八開本,三十二頁,督印人雖然還是陸康賢,但編輯者則已改為「熱風編輯委員會」。

《熱風》半月刊中的內容大多是與文人思想、生活有關的雜文,也有新詩與掌篇小說,創刊號封面是由仝人撰寫的《開場白》,說明了創刊的目的,希望辦一份自由度極大的刊物,門戶開放,絕不搞小圈子,能容納各方的稿件,並盼能刊出「職業作家的業餘文章與業餘作家的職業文章」。

第十四期起的《熱風》是「書型」,容易保留,舊書市場上間中還可得見,創刊號至第十三期的第一卷,是「雜誌型」的十六開本,相當罕見,我手上的那卷,是老藏書家黃俊東的珍藏,五十年來僅見此冊。卷中比較重要的文章有連載《周佛海日記》、曹聚仁的《徐論》……和皇甫光、徐訏、李輝英、彭成慧、水建彤、馬彬、李微塵、程靖宇、南山燕、路易士、高伯雨等人的文章,全是本港一九五O年代初文壇上的頂尖級人物。

大公網二O一二年七月九日)

李維陵

李維陵
許定銘


圖︰李維陵著《荊棘集》

旅加香港小說家盧因從溫哥華來,對談時我問他︰香港小說家中最佩服誰?李維陵!盧因毫不猶疑回答,並說他的小說對人性有深入的探討。李維陵(一九二O至二OO九)是廣東增城人,原名李國梁,以字行,是著名的畫家。他一九三五年起在本港居住,一九五九至一九七七年,任教于葛量洪教育學院;退休後,一九八二年移居加拿大直至離世。李維陵一九五O年代開始寫作,是馬朗主編《文藝新潮》的主要作者,作品結集有《獵及其他》(香港文光書局,一九五八)、《荊棘集》(香港華英出版社,一九六八)和雜文《隔閡集》(香港素葉出版社,一九七九)。

《荊棘集》含《現代人.現代生活.現代文藝》、《文學藝術本質、起源、發展諸問題》和《詩的跡向》三篇論文及小說八篇。其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第一組小說《魔道》、《兩夫婦》和《荊棘》三篇。這三篇小說都用第一身「我」來寫,「我」分別是畫家、音樂家和文學家,但,「我」卻不是故事的主人翁,「我」只是用來突顯作為主人翁的「那人」的藝術成就。李維陵在這三篇代表作里,探討了人性中的神道、魔道、迷茫、失落與悲哀,在一九五○年代的香港小說中,確實是不可多得的杰作。他在後記中說偏愛《荊棘》用作書名,此篇用五十節組成,比較松散,我覺得那應該是個長篇的縮影,可惜後來並未重寫。

大公報二O一二年十月十七日)

罕見的《詩羣眾》

罕見的《詩羣眾》
許定銘



一九七O年代初,早已停止創作,而以賣舊書維生的老詩人柳木下(一九一四至一九九八)經常賣給我難得一見的絕版舊書。鷗外鷗(一九一一至一九九五)的《鷗外詩集》(桂林新大地出版社,一九四四)就是他賣給我的,但他卻沒有告訴我,他們曾是好朋友,一齊合編過詩刊《詩羣眾》。

鷗外鷗是我敬重的詩人,創作前衛且大膽,早在一九四O年代已喜歡寫圖像詩,被稱為「未來派」。最典型的例子是《被開墾的處女地》,用了大大小小幾十個「山」字,用不同的排列形式,來顯示桂林被羣山重疊包圍的形象,圖像詩早就立體化了!一九八七年,鷗外鷗過港,參加「四十年代港穗文學活動研討會」,得機會與詩人長談,我還捧出《鷗外詩集》求墨寶,詩人說他自己也不存此書,想不到書出四十多年後,能在香港重逢。詩人欣然揮筆,在扉頁題字,我珍如拱璧。

在大部分新文學工具書中,很少見有提及《詩羣眾》的。即使有,多簡單的說鷗外鷗「一九三七年主編《詩羣眾》月刊」(見《香港文學新詩資料彙編》),而沒有提到版權頁上注明「編輯人鷗外鷗、柳木下」。其實,《詩羣眾》不是一九三七年出版的,它創刊於一九三八年一月十五日,如今大家見到的第二期,出版於三月十五日;不是月刊,是雙月刊。版權頁上還提到印刷者和發行所都是「少壯詩人會」,此詩會資料亦貧乏得可憐,社員好像還有胡明樹和林林。《詩羣眾》有兩處編輯所︰廣州河南拱德路四巷三十八號三樓,和香港皇后大道中太平行四樓,不知是在廣州還是香港出版?我認識的這兩位編者與香港關系密切,早已被稱為「香港詩人」,不知這本具香港通訊處的《詩羣眾》,是否也可稱「香港詩刊」?

在《詩羣眾》二期底內頁的《致讀者的備忘錄》中,編者明確地說明了他們創刊的目的︰為的是要「在中國新詩運動上稍盡點力量」,和在抗戰中「響起民族的炮」。他們主張「揚棄舊形式創造新形式,但並不規定任何新形式的限制」,尤其在用詞上,起用了些較罕見的用法,譬如︰「編後話」用了「告羣眾」;簡短的讀者來信稱為「明信片」;目錄欄中的研究文章稱為「研究院」;短簡的詩論叫「詩人的手提包」……。豈料這些小小的變化卻被視為「未來派」。但,少壯詩人會的成員卻不肯接受,加強語氣表示他們「不標榜什麼既成的主義」,「絕對不是什麼未來派」。同時對那些故意顛倒是非,故意抹殺的論客,概不回覆致答,並認為這才是「詩人應有的風度!」

十六開僅二十頁的《詩羣眾》二期,能容納的文章雖然不多,卻也有研究、理論、翻譯、札記、通訊和繪畫等多項。此中創作只有鷗外鷗的《星加坡軍港的圍牆》、胡明樹的《警報,準備!》、黃魯的《記憶》和林木茂的《古巴的裸體》四篇,其重點在青空翻譯日本富士武的《作為世界觀之詩之方向》和柳木下的《詩與Sports》。

《作為世界觀之詩之方向》研討詩在現世紀中走勢的方向,是「蹲在冷嘲的陰暗的森林裏」?還是「走向科學的明快的領域」?柳木下的《詩與Sports》佔了五頁,表面上是給鷗外的近六千字長信,實質是篇詩論。他以

詩人─詩─讀者
選手─競技─觀眾

的進程,鑽研詩與讀者的關係。他列舉了好些古今中外的名詩,用以說明「人不能單靠麪包而生活」。他認為,除了溫飽,「我們的聽聽覺,我們的視覺,我們的嗅覺,都要得到滿足,我們的生活才能過得更加豐富」。此所以我們要有「詩」的生活,而這也正是詩人的責任。他在更深入的探討後,認為︰

一個真正會欣賞詩的人,他是要營養他的心靈,擴大他的感性,從這個作家跳到那個作家,從這個時代跳到那個時代,這樣作着精神的體操,這就是他的目的。

柳木下的詩讀得多,但他對詩如此深奧的一套理論,我還是首次接觸到!

在我與舊書結緣的半世紀生涯中,很多絕版書、孤本書,我都接觸過、撫摸過、閱讀過,但,《詩羣眾》還是初見,難得之至。翻查資料,據《全國中文期刊聯合目錄(一八三三至一九四九)(北京圖書館,一九六一)顯示,《詩羣眾》僅出兩期,而且,全國亦僅北京圖書館存第二期,如此罕見,真寶貝也!

大公報二O一二年九月三十日)

勤奮筆耕的旅港作家高旅

高旅,原名邵慎之,是一位新聞工作者,又是小說家、文史專欄作家、詩人,係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他勤奮筆耕,著作等身。著名作家聶绀弩曾稱其爲「港中最高文」,說他是香港作家中創作數量最高的人。他寫作長篇小說42部,其中出版13部,在報刊上連載的有29部。隨筆、散文、雜文、時評6710篇,出版雜文集子5部,詩歌2000餘首,戲劇、影視劇本10餘部,其他著作4部。這些作品,大都是他自1950年到香港至1997年逝世的47年中完成的。



穿梭於前方與後方的濃烈硝煙間

高旅於1918年出生在常熟的一個貧困農家,童年時在常熟上小學,肄業於北平民國學院經濟系,後考入在蘇州的江蘇測量訓練所,畢業後在吳縣土地局任測量技術員。在此期間,他寫過一本《測量手冊》在香港求實出版社出版。1936年,他將《五月二十一日的蘇州》一文寄給茅盾主編的《中國之一日》發表後,開始了與文藝界同仁的廣泛接觸。

抗戰開始後,他先後在江蘇《興化公報》和湖南《新化日報》、上海《譯報》、桂林《力報》、湖南和重慶《中央日報》、廣西《柳州日報》等地任記者、編輯、戰地特派員等職。

1938年,高旅在《譯報》任職期間,從上海經香港到廣州,準備去當時的政治軍事中心漢口時途經長沙,參加了翦伯贊、李仲融等文化界人士組織的「湖南文化界抗敵後援會」任研究部幹事,主持「文藝研究會」工作。他同「抗敵後援會」救濟部的李普(後歷任劉鄧大軍前線分社社長、新華社北京分社社長、中國記協書記處書記等職)在湖南的《觀察日報》(此報實際上是中共湖南省委的機關報)辦了一個文藝副刊,並由李普介紹參加了中國共産黨。

武漢棄守後,高旅準備直接參加武裝鬥爭,不久爆發了平江慘案,高旅有幸在慘案發生前一天離開平江而脫險。高旅離開平江後又受重傷瀕危,住進了醫院,出院後找到了在民國大學執教的翦伯贊,在北平民國大學(時已由北平遷湘)上了一年學,成了翦伯贊的高足,後又重新回到了新聞界。在抗日戰爭時期,高旅除寫了大量的戰地通訊報道時評等外,還寫了200多首「戰時吟」。

抗戰勝利後,他以《申報》特派員的身份再赴前敵,先後在南京、上海和東北等地采訪。1945年末,在南京爲審判日本戰犯而連夜趕寫南京大屠殺報告。1946年初,又在東北以趙公武軍中秘書身份與據而不走的蘇軍代表談判,爲爭撫順礦産權而徹夜激辯,逼得對方詞窮後下令集中驅解。

1950年,高旅應當年香港《文匯報》社長張稚琴和總編聶绀弩之邀,從青島來到香港醫治肺病,並擔任《文匯報》的主筆,不久轉任《文匯報》資料室主任,後又改爲副刊部主任。從此,他一直在香港工作,活躍在香港的新聞和文化界舞台上。

馳騁於新聞與文學的寬廣舞台上

高旅在香港《文匯報》任職期間的18年間,除了承擔繁雜的編務外,還撰寫大量的隨筆、史地知識、古今談薈、旅途隨筆、星期特稿等專欄文章,數量達2000多篇,最頻繁時差不多天天能見到他的文章,不過他不時更換筆名,其筆名有符崇離、酒家、佳天、大聲公、上海佬、章彤、魯班門、今史氏、童生、尚方、黎民、於幹、萬弓、韋納、石策、符葉等80多個。

1968年,大陸的「文革」之風刮到了香港,他因抗議「文革」而憤然辭職。從1968年至1981年,他辍筆13年,不再發表任何文字,但在家裏翻譯了大量法國、德國、意大利、蘇聯、美國、埃及等國的文學名著,積累了100多萬字文稿。其中翻譯的幾內亞彭古拉•康孚利《愛國者》戲劇,於1967年8月在香港報刊發表。「四人幫」垮台後,聶绀弩夫婦倆爲高旅的事仗義執言,積極奔走,最後在胡耀邦過問下批准平反,每月給他津貼港幣2000元。

1981年,高旅重新執筆,爲香港《大公報》、《晶報》、《華僑日報》、《東方日報》、《天天日報》等報紙寫了大量的雜文和小說,據不完全統計,雜文隨筆有4000餘篇。直到他因心臟病急性發作而去世的28個小時前,才停止寫作。

高旅自到香港後,在新聞生涯之餘還從事文學創作。最初在《星島日報》副刊上撰寫歷史小品,後又在《文匯報》副刊上發表長篇小說《困》(原名《孔夫子與我》),1958年由香港上海書局出版,被出版者譽爲「近年來香港最有成就的一本作品」。其間,應《大公報》、《文匯報》文藝版以及香港文藝雜誌《文藝世紀》之邀,寫了《家庭教師》、《補鞋匠傳奇》、《彩鳳》、《門當戶對》等25篇,反映五十、六十年代香港社會生活的短篇小說,後編爲《補鞋匠傳奇》和《彩鳳》兩個短篇小說集由香港上海書局出版。1983年,又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將此兩集合並爲《彩鳳》一集出版。

1962年,他又爲《鄉土》雜誌撰寫了一部帶有傳奇色彩的抗日題材的兒童中篇小說,1984年交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他還爲提供電影劇本而作了喜劇小說《限期結婚》和《深宵豔遇記》。《深宵豔遇記》由長城公司拍成電影《豔遇》,1996年被香港政府市政局列爲電影研究及教育活動保存,並列爲電影文化資産,於1996年9月13日在上環文化中心放映。

高旅的第一部歷史小說是25萬字的長篇小說《杜秋娘》。1962年在香港《新晚報》上連載後,1963年由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出版單行本,1982年又由花城出版社出版,1995年花城出版社將其改名爲《才女名姬杜秋娘》再版,有學者稱之爲「是香港早期歷史小說中的一部佳作。」

1981年,高旅重新開始寫作後,爲《新晚報》撰寫長篇歷史小說《玉葉冠》。這是一部以盛唐時三大寶物之一的玉葉冠爲貫穿線,寫武則天、唐高宗到唐玄宗李隆基、唐代七帝的宮廷殘酷鬥爭的歷史,1986年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接着,他又連續爲《大公報》等撰寫了長篇歷史小說《金屑酒》、《武德頌》、《巨像高雲北雁飛》、《天塹夕陽紅》、《罨颯公主》、《火燒銅雀台》、《山陰公主》、《海盜王朝》、《石虎溝》、《李鐵槍傳奇》、《最後的金粉王朝》、《氣吞萬里如虎行》、《元宮爭豔記》等10餘部。其中《金屑酒》,是一部「西晉演義」以歷史事實爲依據,演說了西晉52年的歷史,特別是後26年的治亂興衰史,不僅能給我們以豐富的知識,更可以從中得到有益的啓迪。1986年花城出版社出版單行本上、下冊。1988年,他還寫了《春霧深深》和《野山毛桃》等現代小說。

高旅的寫作領域很廣,他在香港寫武俠小說是在梁羽生和金庸之前,有《山東響馬傳》(1~15集)由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出版社於1956~1958年出版,《張文祥刺馬》(上、中、下),1957年由香港集文出版社出版,《關西刀客傳》(1~6集),1957年由香港偉青書店出版,《紅花豪俠傳》(1~5集),1957年由香港集文出版社出版。

縱橫於時事與生活的感悟激奮中

高旅寫作寫得最多的還是雜文。1981年起,他在《大公報》副刊撰寫雜文「持故小集」,每周一篇,11年後改欄爲「勞生常談」,直至他去世。15年來,僅「持故小集」的雜文就達800篇,現已編輯出版的有《持故小集》(1984年北京三聯書店出版)、《過年的心路》(1990年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出版)、《高旅雜文)(1996年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出版)、《高旅雜文第四集》(1998年香港新華彩印出版社出版)和《高旅雜文第五集》(2001年10月香港新華彩印出版社出版)。

對於高旅的雜文,大陸和香港有諸多的評論。高旅在《文匯報》時的同事吳羊璧在《香江文壇》上著文:「他是個思考型的人,好似老是在觀察着什麽,思考着什麽。我看,這就是他可以隨時寫出剖析時事的雜文,或者透視生活的小說的原因。」袁勇麟在題爲《自出新裁論古今》一文中對高旅雜文的特點作了分析:「不僅有對時弊的铖砭,更多的是關於政治、經濟、文化、哲學、民俗等的述說。作者每引歷史故事,以申其意,寫得深刻,饒有新意,真正做到了『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邵燕祥認爲,高旅將中國古代政治史、文化史、思想史的「邊角餘料」寫成議論風生的雜文,不僅對於不讀成本大套古史的讀者提供了知識性的談資,而且談古論今,頗有一些意在裨補時阙,所謂「以古爲鑒,可以知得失。」老作家柯靈對高旅的雜文稱讚爲「隽永而耐讀,雜文中上品」。

在高旅的雜文中,還有一股憶江南的濃濃鄉情。高旅自在五集雜文中,除《高旅雜文》中有一輯「家鄉篇」共有19篇文章專記家鄉常熟的人和事,另外在其他集中還有「香瓜橋看殺人」、「磨盤的年糕」、「彈詞家姚琴孫」、「由翁同和說到章太炎」等15篇記述了常熟的一些風土人情、鄉賢故人、風景名勝,乃至方言土語。

高旅對古典詩詞也頗有研究,有《廣津陽門詩注》和《嶺南唐人詩抄》等研究著作。他去世後,清華大學的王存誠教授(作家邵荃麟、葛琴的女婿)應高旅夫人之請,整理編輯了一厚冊《高旅詩詞》,集內共分六輯,計1200餘首。王存誠教授在「序」中寫道:「高旅寫詩原不爲公開發表,除了題贈親友,主要是記錄自己的感觸。因此他的詩詞首先是他自己的一部人生實錄。」聶绀弩曾說,高旅善於取身邊事物入詩,道前人所未道,也就是「清新」。

高旅在著作之餘還翻譯外國文學著作。翻譯法文名著有都德的《磨坊文紮》、莫洛亞的《風土志》、加謬的《異鄉人》和《瘟疫》及薩特的《髒手》等;另翻譯有法、美等國的詩幾十萬字,但都未發表。

高旅少年捨家赴國難,父喪而不能奔,幼弟追隨他少年投軍不幸早夭,家中只有母妹也不能照顧。到1955年,他才將母親接至香港,母子相依爲命。1968年他辭職後,即失去了穩定生計,只得作小生意維持生活。平生的師友,有不少在戰爭中犧牲,也有不少人在「文革」中罹難。他早年曾因病放棄了婚姻機會,直到1986年在他60歲時,才和熊笑年女士喜結良緣,幸而晚景堪娛。這些,都使他的作品中常充滿家國身世之感。他的作品非常豐富,他對生活的敏感、豐富的學識和深邃的思想以及精湛的藝術表現力,都很受讀者的激賞,實不愧爲「港中高旅最高文。」

(來源:王朝網路

2013年7月18日 星期四

我的淘書史

我的淘書史
許定銘

很多朋友見我一屋舊書,大都驚訝地問:你怎樣找到那麼多比你還老的舊書?這總會勾起我一段陳年的舊事:我1960年代初涉足文壇,先是叩現代詩與現代文學的大門。那時候,我們一羣小伙子,讀的是《創世紀》、《現代文學》、《好望角》、《文藝》……參加的是現代文學文社,寫的是風格獨特,形式創新的現代詩和散文,買的、藏的,自然都是這類書。當年的現代風以台灣為主流,想買前衛文學的書,就只有旺角的友聯書店。後來《文藝》月刊在丁平的策劃下,也訂過不少放在出版社內賣給現代文學發燒友。雖然當年買台版前衛書困難重重,難得的是我樂此不疲,事隔四十年,書房裏還藏了幾排這種舊書:大業版司馬中原的《靈語》﹙1964﹚、朱西寧的《狼》﹙1963﹚、張默編的《六十年代詩選》,不同開度的《創世紀》……看來現在還藏有這些書的人一定不多。

當年我不喜歡讀中國三十年代作家的作品,是覺得他們太傳統、太老套,但,何以後來我卻專門收藏三十年代作品呢?第一個影響我的是古蒼梧。他對我說:「定銘,你愛現代文學,三十年代作家很多不用看,但不能錯過施蟄存!」於是我到坊間找了本《善女人行品》,一翻之下不能釋手。後來又讀了端木蕻良,才知道現代文學不是六十年代的台灣專利品,三十年代的中國早已有能手了。這是引起我搜集三十年代舊書的原動力。

我的淘書史起步甚遲,大概是六十年代中後期吧,最初只知道去奶路臣街,當年還有域多利戲院和德仁書院,附近的舊書店有復興、精神和遠東,其實也沒甚麼可買的,倒是德仁書院門口有檔地攤,間中可用三兩塊買到心頭好,可惜它不常開檔,常要碰彩。後來才知道九龍城聯合道那間記不起名的舊書店,然後是洗衣街的新亞,西洋菜街的實用,廟街大李和小李的半邊鋪和街邊檔,再過去是中環的神州,荷里活道的康記,天樂里的德記,軒尼詩道的三益和陶齋……啊,還有全九龍搬來搬去的何老大的「書山」,那年代的舊書店一口氣數不完。


此中最有趣的是何老大的「書山」。何老大是個胖老頭,當年已有六十開外,有人說他解放前當過國民大會代表,故此也有人叫他「國大代」的。何老大到香港後無事可幹,賣起舊書來。他的做法是買「舊倉」,原來當時新界有很多封了幾十年的舊貨倉,那是過去大書店的貨倉,藏了不少斷市多年的舊貨。也不知何老大用的是甚麼辦法,把舊倉的貨買到手,幾十本一扎,幾十本一扎的用繩扎好運走。然後到市區旺地,租個空置的舊鋪,不必裝修,一扎扎的舊書胡亂丟到鋪內堆書山。

他的店,一眼望過去,是座十呎八呎高的小山崗。何老大搬張櫈坐在門口,他通常只把店最外的一二十平方呎之地的書扎解開,供你選擇。未解開的,一定要整扎買,不理是甚麼,從不散賣。人客到來買書,何老大永遠是半睡不醒,帶醉的搖晃着,瞥一瞥你的書,胡亂開個價,絕不討價還價。你最好買,不買,他會低聲嘀咕,不知是否在咒罵你,然後把你選的書一手扔回書山,不再睬你。可幸他的書便宜極了,一般只賣「五毫」,最貴也只是一兩塊。印象最深刻的,是五毫可買到一本柔石的《希望》﹙上海:商務,1933﹚,我買了十來本送朋友。跟他混熟了,何老大准我爬他的書山,那可樂透了,爬上去把書一扎扎的提起來看。因為不准拆繩,書又不是依書脊對齊的,看的時候得把那扎書翻來轉去,其實也很辛苦。就這樣也得過不少好書,不過,「買豬肉搭豬骨」的情況很嚴重,某次一扎四五十本的書裏,就只藏了一本我要的誼社編的《第一年》﹙上海:未名書屋,1938﹚,其餘的都是普通貨式,四五十本書的買入價,就是為了要買一本,也算是收穫不錯,那得要看你買到了甚麼。

大李小李兄弟倆在廟街開檔,小李的是半邊鋪,他的書不少,九成是黃色書刊,然而,在這些東西內也會發現賣五毫的艾青的《詩論》。不過,站在他的店內看書,心理負擔很重,怕遇到學生,讓他們誤會老師來買鹹書。大李晚上在地攤擺檔,賣的多是普通貨式,但間中也有些五六十年代的港版舊文學書,是其他地方買不到的。

買舊書的行家最常去的,是荷里活道的康記和灣仔的三益。

康記是間百來呎的小店,賣的主要是嚒囉街式古董,他的書便宜且轉流得很快,因有不少行家是日日到,一般是大批用橙盒買的。賣剩的,他會很快搬到對面二樓的貨倉,他的貨倉約一千呎左右,雖然也是亂擺,但比何老大的書山整齊得多。康記熟客多,個個識貨,流到貨倉的,肯定已是二三流貨式。那貨倉我也去過一次,無收穫,應酬式的買一兩扎。

我說康記書便宜,舉過例:五十年代國內版的《文藝報》,原價好像是二角,當時他賣三至五元,若轉手到其他識貨的舊書店要八至十五元,做外埠圖書館生意書店的報價,一般是十五元﹙美鈔﹚,價錢差距驚人。至於單本進貨,端木蕻良的《大地的海》,我只花了十元,其他書店未見過,估計也值三十塊。雖然人人搶着入貨,但康記依然經常有貨到,因他鋪地處的中上環發展迅速,拆舊樓一向是舊書的主要來源哩。

三益是本港的老牌舊書店,戰前已開業,據說葉靈鳳三十至五十年代都是他們的常客。店主老蕭為人隨和,見人總堆滿笑臉,我由六十年代初背着書包去他店裏打書釘,一逛三十多年。九十年代中,老蕭移居紐約,他的侄兒在多倫多也掛起三益的招牌賣舊書,距我家七十公里,我還是每月驅車前往逛兩三趟。

逛三益三十餘年,我大部分藏書來自此店,起先是三幾本的買,後來老蕭知道我要的是甚麼,總替我留起,價錢自然貴得多了。六七十年代我住在九龍,康記和三益都在港島,一周只能過海一兩次,很多時都會「走寶」。到七十年代末,我在灣仔開書店,三益就在馬路的另一邊,距離不足一百米,我每日去兩次,大有「斬獲」,曾試過一次買入六十多本三十年代絕版文學書,興奮得幾晚睡不着。

到普通的舊書店買書,如何老大、大李、小李之流,他們不會計書的價值,只按書的厚薄要價,碰到好書,往往廉價即可買到。但到賣慣古董的康記和三益,他們會鑑貌辨色,因人定價。他心裏會想:你是識貨之人,選的一定是好東西,錯不了!有時想買些普通的書,往往會讓他們的漫天叫價,弄得啼笑皆非。師傅教落,對付這些店主,你要胡亂選一批貨,最好包含各種不同的書,讓他摸不着你的心頭好,而且書多了,銀碼漲到一定的數目(他心裏想你買的數目),他便會讓步,不再「斬你」。那一定的銀碼,原本只可買三幾本心頭好的,便變成買了幾十本書。至於多出來的書,你得自己想辦法,一是轉賣出去,一是像我一樣,也開間舊書店玩玩。

最怕是跟有學識的人買書,他們對絕版書瞭如指掌,不單知道你要甚麼書,還清楚你付得出多少。詩人柳木下晚年以賣舊書過活,他每天總提一個布包去逛舊書店,買到了好書,會因應各愛書人的需要來訪,他賣給我的好書不少,如鷗外鷗的《鷗外詩集》﹙桂林:新大地,1933﹚、冀汸的《走夜路的人》﹙上海:作家書屋,1951﹚、杭約赫《復活的土地》,都是一流一的好書,但價錢卻很昂貴。那是七十年代初的事,記憶中這些書都是每本一百塊,告訴你,當年我在旺角供一層樓,每月也不過只供四百哩!

另一個對絕版書有深入認識的,是新亞書店的蘇賡哲,他是個高明的獵手,每天都逛齊港九兩地的舊書店進貨。黃昏時分,愛書人總愛齊集到他那半邊鋪等他回來。這羣人中,差不多日日出現的,是實用書局的龍先生,黃俊東和我,間中加入的是黃韶生(他是《中國學生周報》的末代老總)、匯文閣的老黃和神州的歐陽。每天傍晚,蘇兄總不叫大家失望,一定會抽着一兩扎書回來。龍先生是大買家,又是前輩,我們自然讓他先選,然後各取所需,非常融洽。有時我到遲了,以為新到的舊書叫人買光了,正懊惱之際,長袖善舞的蘇兄會忽地變法術般從枱底掏出幾本書來,大都是我渴望得到的文學書。蘇兄的可敬之處是不會因客人特別愛書而胡亂開價,尤其文學書,最貴的都不會超過三十,若是港版書,取價更低。他的宗旨是薄利多銷,故此,大部分好書未上架已賣完了。

除了經常性的到舊書店買書,也有突發性約買的。某次接到北角一個專買舊書的「收買佬」底電話,說他買進了一批德明學校圖書館的書,問我要不要看。德明是幾十年的老校,它的圖書館也困過我一段時日,自然知道它藏書的豐富。可是,當我趕到他那裏,已經讓人捷足先登,沒剩下甚麼了。無聊的隨意亂翻,居然叫我發現一本叫《時代批評》的雜誌裏,連載了蕭紅的《馬伯樂》,回去研究一番,那竟然是未出單行本的《馬伯樂》第二部。更令我高興的,在同一種雜誌內,刊齊了端木蕻良的《科爾沁前史》,這種意外的收穫,對藏書家來說,簡直像中了頭獎。

另一次是澳鬥來了電話,一個當地的行家說在待拆的花園洋房裏,發現了一批民國版舊書。我中午一放學立即趕過去,在他的引領下,造訪了那座斷垣殘壁的老房子,迅速翻閱一批塵封數十年,且殘缺不全的老書。儘管如此,一個下午我還是買了好幾扎書,像回鄉客似的又拖又拉乘的士去碼頭,搬得上氣不接下氣。人家個個抽着花生糖、豬油糕等手信,我卻吃力地攬着那幾扎塵封的舊書,人人側目避開,視我如「傻佬」,但我內心的喜悅,又豈是他們能領畧的!

這裏所說的淘書苦樂,全是六七十年代的舊事,八十年代國內改革開放,很多三十年代的書都重印了,大量國內書湧港,人人搶着買新書,買舊書的事一下子淡下來,說也奇怪,那些民國版的舊書也不知躲到那裏,忽地很少在舊書店裏出現了。

滄海桑田,世事多變,如今舊書店早已變了,三益結業,新亞蘇移居加拿大,康記長賣古董,其他舊書店多已消失,只剩下中環獨市的神州,至於還能否買到好書,得看閣下的書緣了!

──2003年9月

見許定銘的《愛書人手記》(香港天地圖書,2008)

臉書回應摘錄

周保松:好看。珍貴的回憶。

崑南:一切俱往矣!何老大的書山店鯖,當年幫襯過好幾次。每次他爬上書山找書,真替他擔心,書山一傾,不得了。書有時找到,有時找不到。何老大好識書,罕見的版本一點也不平。他那沙啞的聲線,仍留在我耳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