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定銘
一九八九年底《詩雙月刊》創刊後不久,一班文友為鞏固詩刊的經濟,徵得《星島日報‧星辰版》編者的同意,在該版開專欄《雜思瑣語》,由羈魂、路雅、譚福基、王偉明、胡燕青、温明和吳美筠七人輪流執筆每日見報,並把稿費注入詩社作基金。這個專欄維持了半年多,終因各人本身事忙,又要兼顧《詩雙月刊》的編務,最後無疾而終。其後他們把專欄的稿件精挑細選,出版了散文集《七葉樹》(香港詩雙月刊出版社,一九九一)。
《七葉樹》的幾位作者,都是活躍於香港的詩人,是詩刊:《詩風》、《詩雙月刊》和《詩網絡》的主幹。詩齡最老的是羈魂和路雅,由一九六O年初寫詩至今不輟,每人均有詩集好幾冊;以作育英才為目標的中學校長譚福基和温明,為人比較低調,詩和文都寫得不錯;王偉明寫詩不多,但前後幾種詩刊,都由他執行編輯;胡燕青和吳美筠則是洶湧的後浪。這群詩人的詩作你可能讀過不少,但,合著的散文集,應該僅此一冊。羈魂在序中說:集中的幾十篇文章,是他們「探源於『詩』的理想國與『生活』的現實世界之間,種種深切的感受和體驗」!
詩人本來就是觸覺特別敏銳的靈魂,他們用詩引領讀者進入另一度空間,往往又能用散文傳遞內心深處的激情。《七葉樹》雖只是長出七葉的奇樹,卻開了滿樹不同的花卉!
路雅和他的「詩小說」──《風景習作》代序
許定銘
我最怕給別人的書寫序,但路雅的序是無法推的。我們是相交四十多年的文友,他底新書的序,我不寫,誰寫?而且我也很樂意寫!
大概是一九六三年吧,透過友人認識了當時還叫「雁影」的路雅,他告訴我,他是個患過小兒麻痺症,行動不便而熱愛寫作的文藝少年,因見我時常在報刊上發表東西,想寄些稿件讓我提點意見。到熟絡了,我才知道他原名龐繼民(1947-),廣東吳川人,因自小患了「小兒麻痺症」,十歲還未能走路。到香港後住了兩年醫院,做了多次手術,才能站起來,靠兩枝枴杖,勉强用「四條腿」走路。他說:
我一開始學會走路的時候,便深深地愛上了路,在我眼中,任何一條路都是美麗的,因此我便取了路雅這個名字。(見路雅《但雲是沈默的》自序)路雅愛走路,那是顯而易見的;走路是平常人與生俱來的本領,然而他卻花了長長的十二年,和手術刀拼搏多次,才能顫巍巍的站起來,一拐一拐的走,能不珍惜?能不喜愛?況且,他走的路的確很美,當年他住在麥當勞道東側,我時常伴着他慢慢的走去「半山樓」,走去「兵頭花園」(香港動植物公園),沿路都是風景優美,寧靜而雅潔的高尚社區。有一次,他還堅持跟我走完太平山頂一圈,那個把小時的行程,普通人都感吃力,雖然他的肩膀結實,臂力很好,但一定也很艱苦,肯定超出了殘疾人士體能的負荷。他的堅毅和倔強是值得佩服的!
由於幼年的殘疾,使路雅錯過了入學的機會,他到十二歲病情穩定後,家裡才請來了補習老師,從上大人、ABC學起,但他腦海中隱藏的藝術細胞與文學因子卻深深地刺激着他,引發他走向創作之路。
路雅熱愛寫作,1960年代出現於香港青年文壇後,曾創辦潮聲現代文學社,加入芷蘭文藝社和藍馬現代文學社。對寫作,他有這樣的宏願:
寫作給我帶來不少樂趣,我最大的希望是能够寫幾本像樣的書;我將用我的筆,把傷殘者的心聲帶進每位讀者的心裡,文字不一定要美麗,但一定要真實,我會盡我的心力去寫出他們的痛苦,當然也要寫他們的快樂,他們本來就是一個人,也同樣地有着喜怒哀樂,只不過感受比別人要深刻些罷了。(見《但雲是沈默的》頁3)這些年來他默默地創作,詩、散文和小說均有涉獵,與友朋出過合集《七葉樹》(香港:詩雙月刊社,1991),自己也寫過散文集《但雲是沈默的》(香港:藍馬現代文學社,1971),詩集《活》(香港:瑋業,2003)和《生之禁錮》(香港:瑋業,2005);《風景習作》則是他第一部短篇小說集。
從一開始,路雅就熱衷現代文學,無論何種文體,他都嘗試用新的手法,不同的角度去看和寫,尤其「內心獨白」,幾乎可見於他大部分的作品中,《但雲是沈默的》中的散文如是,《風景習作》中的小說亦如是。我深信他這種不斷創新,絕非出於盲目的模仿,實際出於他自少養成孤獨內向的自我世界底延續。路雅說:
我不願走別人走過的路,幾年來,我都是本着一個拓荒者的嚴肅態度,努力地去開創自己的路向,也許我走起來不及別人健步,但我不在乎……。(見《但雲是沈默的》頁4)打開《風景習作》,吸引我們的是「形象的新」,他的段落很短,大部分都是一兩行一段,給人很「古龍味」。古龍的小說多一句一行,除了新,據說此法很快便能填滿報刊上連載的框框,字數少了,完工甚快。但路雅的短段落卻很不同,他是一個意象一段,而且不像傳統寫法的每段開始時空兩格。細心想想:原來詩人是用了寫詩的形式來寫小說,就稱之為「詩小說」好了!
用作書名的〈風景習作〉,應該是路雅最喜愛的一篇,其實也是運用新手法最多的一篇「習作」。他給我們看的,是現代城市中的幾張「風景」:
篇章甲是一宗車禍。詩人先用一大段沒標點符號的句子,以每句一空格的形式,砌出了一宗車禍發生的經過。衝過馬路的行人和風馳電掣而來的跑車相遇了,
剛巧就天造地設地在那一點撞上了 轟的一聲爆出了生命的血跟着他用一條實線把書頁橫切成上下兩等份,上半捕捉了被撞者的意外與無奈底最後思維的片斷,下半寫的則是車禍目擊者的惋惜與同情。兩段文字均沒有斷句,排得密麻麻的,推給我們的,是紊亂而不可分割的串串思維。
轟的一聲 於是把畫面等份的分割
我覺得這篇小說的形式很有商禽(台灣著名詩人)詩的影子,卻又超越了商禽詩所能表達的意境。我們在這裡看到了電影中同時進行的分割畫面手法,或者是所謂「畫中畫」(Picture in picture)的境界。
之後,他又重複使用文首「每句一空格」代替標點的手法,抒發他對事件的看法,然後是淡淡的逸出,且看以下的一段:
下午又回復了原來的樣子 沒有髮毛的大廈 死透的城市 畫面一直自近而扯遠 最後成了一個高高的鳥瞰 重重叠叠的大廈 火柴盒子的汽車和蟻樣的行人 滙流成一條一條的川河 交流不息 城市漸遠 漸遠 飄浮得像棉花的雲層開始出現 終於把城市的面貌遮蓋 雲層漸遠 慢慢地 慢慢地溶進往事裡 (頁144)車禍後的城市又回復原來一樣,像甚麼也沒發生過。城市在鏡頭下淡出、淡出、淡出……最後成了一團斑斕的色彩。你有沒有看電影片斷的感覺?這就是我們的城市風景!這就是我們的人生?
集中的十一篇小說,大多寫於1970年代初,除了實驗小說〈風景習作〉,還有寫親情的〈山城‧十月〉和〈星期日的早晨……〉,其餘則大部分與愛戀有關,無論是男棄女,或女棄男,路雅筆下的情愛,都是虛無、盲目、徬徨,變幻而無法掌握與適應的,路雅的愛情觀是灰暗的、絕望的……
由於長期的內向、孤獨,對生命失去信心,視成長為贖罪的苦痛,培養了路雅凡事深思,用另一種視覺去看人生的習慣。因此,在他的小說裡,經常用了大量的比喻,把自己的想法,透過小說中人物溜出來。請看以下的例子:
其實,死去是一件快活的事情,甚麼煩惱都隨着那空虛的軀殼埋在泥土。(頁4)書中充滿這樣頹廢的負面思想,路雅寫這些小說時才二十出頭,若叫老學究去評時,一定大聲疾呼「這是要不得的無病呻吟」!而事實上,我相信這確實是那位外貌樂觀,時常以歡笑去掩飾內心苦痛的青少年,躺在病榻上十多年的思想結晶。我不是說要贊成詩人的灰色人生,而是頌揚詩人在痛苦的煎熬後,顫巍巍地走向奮鬥的「雅路」!
他忽然覺得好迷惘,不知道自己活在這世界裡有甚麼意義。(頁9)
他是被造物者突然掉到這個世界的,這是一件何其無奈的事啊!(頁10)
工作是枷鎖,對很多人來說,生命本身也是一種負累。(頁37)
家就像個枷鎖,結了婚就架在你頸上。(頁40)
理想在很多人來說,只是一度彩虹,美麗而短暫,甚至只能遠觀而永遠沒法得到。(頁41)
痛苦的偉大,只有活在痛苦裡的人,才知道它的意義!(頁83)
沉思像一個無底的潭,隨時可以把人淹死。(頁110)
《風景習作》即是人生觀察者的劄記,不過,那是三十年前路雅的思維結晶;我想看的,是年近花甲的詩人思緒,他為甚麼不寫了?
──2006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