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30日 星期一

悼吳昊


告別各位粉絲
風起了,我要隨風遠去,繼續我的獵奇尋寶之旅……

1947.8.11 - 2013.12.16


吳昊(老花鏡)臉書專頁二O一三年十二月十六日)

友逝懷斯人
吳萱人

吳振邦(筆名吳昊),有兄振明(筆名震鳴),两位俱早年芷蘭文藝社及後組成「文社聯合國」(許定銘語)的藍馬現代文學社中人,亦參與金線現代文學讀書會。兄弟倆均熱衷現代文學和思潮的譯介,成績顯著。這是時下「香港倒後鏡」的吳昊廣大讀者群所未必知悉的其少年一面。

吳昊兄任職電視台時期最為友儕欽佩的,是與羅卡一干朋友,合作了大有社會主義氣息的《迫上梁山》全新劇集和繼後的電視片《黃飛鴻》單元,一新觀衆耳目!啟廸了徐克開拍《黄飛鴻》新電影,首次採用1895由香港發動的廣州首義為主線,一首雄壯新填「將軍令」,豪情至現時。

今吳昊兄西去,弟在此遙拜再三……

吳萱人臉書二O一三年十二月十六日)

歲暮寒冬悼吳昊教授
洛楓


2013年彷彿死亡之年,年初冰冷的時節亡逝了也斯老師,年終同樣濕寒的低溫裏卻突然傳來香港電影與民俗學研究者吳昊離世的消息!我不是他的學生,但曾得到他仗義的眷顧,在研究香港文化的歷程上一直都有讀到他的著作,尤其是那些妙趣橫生的地域小故事;2004年浸會大學電視電影系舉辦「七十年代香港電影研討會」,我提交的論題是「從玉女到Tomboy:論蕭芳芳的林亞珍形象」,當時卻苦於無法找到蕭芳芳在TVB 拍攝的單元劇《點只咁簡單》,昊Sir 知道後便拍拍胸膛的說包在他的身上,未幾即收到他寄來兩盒錄影帶,原來他利用自己的人脈關係,成功要求TVB把13集的單元劇全部轉錄下來給我;我感激的向他道謝,他還擺擺手說自己也想重看這個劇集,彷彿是一件很隨意、很簡單的事情,但如果沒有這個幫忙,「林亞珍」的研究根本不可能做得出來,而且這是我處理香港電影「性別轉換」的第一篇成果,他的「舉手之勞」,我卻受用無窮,所以錄影帶一直保存至今,即使課堂的新式儀器已經無法播放!無論是也斯老師還是昊Sir都是天不假年,借用李歐梵教授年初悼念也斯的話,假如多給他們一些壽元,定能完成更多的成就與貢獻;接二連三的面對這種死亡姿態,有時候我會狠狠的詰問:為何該死掉的沒有消失?該留下來的卻灰飛煙滅?冷雨細細的飄落,天無語!

洛楓臉書二O一三年十二月十七日)

悼吳昊:將悲劇和喜劇拉得最接近
仰止


《贊先生與找錢華》劇照

對不起,我呆坐在電腦前已經幾個小時。現在是早上的七時零五分。我不斷地掙扎作為一個影評,我是不是應該拋開胡亂的思想,努力寫好本來預備寫的《火雞反擊戰》?我總是無法下筆,看着吳昊的維基,總是想問為甚麼沒有我在他手下寫的《鹽梟》劇集的名字。那是我想也沒想過的題材,更沒有想過原來鹽這種東西是這麼重要。當然以我的水準寫出來的劇本還是很爛,要吳昊老師辛苦地差不多完全翻寫過。

我還是年輕人,怎麼老是跟着吳昊老師跑到舊書店找那些塵封的舊書,那是些你不會拿來放在家中書架炫耀的無名,而殘舊到甩皮甩骨的民國初年的書本。而且因為太殘舊了,也不會值錢。我和維記就跟着他四處去找這些東西,有時還一個人跑到上海街那間舊書如山堆的、一陣臭味的書店,爬上去那堆滿是灰塵的舊書尋寶。到底這些書有甚麼價值?到後來我才發覺儘管我沒有好好地看那些書,熱潮過後甚至全都拋到堆填區,我的中文程度在不知不覺間有了極大的進步。有時會找到一兩本明清筆記,也着實看了幾十頁,誰知我的中文還算過得去便是由這個經歷造成的。

1978上映的,由洪金寶主演的《贊先生與找錢華》其中一場竹林夜戰,洪亂拳打死敵人為師報仇,昊Sir稱這個場面是「將悲劇和喜劇拉得最接近」。怎麼我看不到這些場面的意義?怎麼我只是像個白癡地看着這部電影,完全沒思考過?那時我已經在假扮知識分子,認為大師的作品才值得用腦袋去看,一般市面的商業電影看過便算了。但這句:將悲劇和喜劇拉得最接近的話,卻令我永遠難忘。我開始想作為一種社會文化,商業電影也有它的社會定位,和創作方法值得我們去研究,於是我這幾十年來努力在商業電影之內找尋意義。我是徹底失敗,因為寫影評要有識見,我永遠不會達到昊Sir的水準。

某一年的書展我和女友看到現場吳昊正在台上演講,我對她說他是我編劇訓練時的老師,她竟然說怎麼你看起來比他老得多。好的人總是死得早,我不知怎樣說,只是呆坐着,忍着快要流下來的眼淚。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十二月十八日)

三句半先生
李鐵

吳昊生前說過,死後要火葬,卻不要將骨灰撒在海上,我不會游泳。這樣交代後事,旁人乍一聽準以為這位教授在教學生怎麼編喜劇。

談戲劇他最愛把這句話掛在嘴邊:這部戲把喜劇和悲劇拉到最接近的一點。他去世當天剛好趕得及見他最後一面,眼見這個喜劇的軀體囿於悲劇的處境裏,才領悟把喜劇和悲劇拉到最接近的一點,正是人生的終結,或許跟弘一大師那紙上的四字遺言「悲欣交集」對上了號。

我說吳昊是奔忙命,成天到晚都忙裏忙外,不肯稍歇。兩手總有做不完的工作,總是大忙人。手忙,腳也忙,從來走路都好像趕路,兩步併作三步,那麽拍拖豈不像趕火車?打電話到他家裏,他說話數十年如一日,話不多,三句半,恰似五言絕詩尚欠二字還湊不夠一首。沒有廢話,不會跟你聊電話,每趟都趕緊把該說的話說完,簡潔得幾乎把標點符號都省掉。他不慣說拜拜,嘟嘟嘟……電話掛了,你如夢初醒,好像聽着收音機而電池忽然沒有電了。

我常常都這樣猜想,會不會是提着褲頭從浴室裏跑出來接我的電話?只好跟他同步也急急把話說完,也匆匆掛了。

吳昊就是我認識的這樣一個同事,這樣一個朋友,珍惜一分一秒,不肯把時間白白浪費,到底這世間的廢人廢話亦太多。

他本名吳振邦,吳昊是他的筆名,他說歷史上也有個吳昊。是什麼人?他打趣道,是大賊。大賊?自身是良民卻捨棄本名而借用賊名作筆名,果真如此,吳昊就是自編喜劇。事實上,吳昊也太多了。大陸有足球員也叫吳昊,有畫家、歌手也叫吳昊。多年前有人犯官非,自稱吳昊,傳媒以為教授搖身變成騙子,大字標題報導。約十年前英國有個三十歲的男子犯了四項強姦、六項縱火、七項盜竊及詐騙罪,名字竟然叫莎士比亞。如此同名的誤會實在是不折不扣的喜劇。

可這位我稱為三句半先生的吳昊,倒是大隱隱於市的摩登隱士,不愛吃喝應酬,只愛耳根清淨過日子,最愛孵在書齋裏。他怎能不忙?好古,無古不歡,唯古為親。古人、古物、掌故、以至於舊報紙,都愛考究搜集,就像個撿破爛的,人棄我取。別人舊宅不要的壁爐,他珍如和氏璧整個拆下來扛回家去。不知不覺間,自己的住處變成了古董店了。這就是《香港老花鏡》背後的故事,作者可說是個業餘收買佬。

惡疾淹纏了半載,他還是一貫的忙,不肯把教書工作擱下好好養病,我倒不以為怪。他寫字不行不草,總是工工整整、筆筆有力的楷書,今日實在難得一見。人如其字,字如其人,他處事自有首有尾,又怎會不堅持原則?這樣子更把身子累垮了。誰想到病重時,他也寧願病得孤孤獨獨,僅讓太太看顧他,連好友至親都蒙在鼓裏,不要他們分憂,實在讓人倍加難過。

人生苦短,總要走,只嫌他像日常走路,未免走得太快。一生奔忙,阿昊,你可以好好歇歇了。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十二月十九日)

憶良師吳昊先生
鮑偉聰

前天清晨傳來噩耗,香港歷史掌故專家、香港浸會大學傳理學院電視電影系前系主任吳昊因胰臟癌及食道癌病復發病逝,終年66歲。吳昊先生生前編寫過多部經典劇集包括《家變》、《網中人》、《上海灘》及《親情》等,其後執教鞭培育新一代電視電影界編劇人才,桃李滿門。余生也晚,未有機會在無綫電視追隨他學習編劇,在我入行之時,昊sir已經是行政人員,很多師兄師姐比我更有資格憶述這位前輩,但我在陰雨綿綿的早上,記起那些年的二三事……

第一次認識吳昊先生是在見習編劇招聘會上,在酒店講台上,印象中他是位寡言的人,發言時比較認真,不如賜官滔滔不絕,他瘦瘦的身形,配上當年流行的粗框大眼鏡,十足書生一名;其後,我僥倖有面試機會,他亦是考官之一,當時昊sir態度更嚴肅,令人敬而生畏,我不知天高地厚,胡亂抄襲《讀者文摘》一個笑話,改頭換面,就脫口而出,他竟然笑了一笑,還故意引導我多說入行的動機,如此這般,他就給予一個年輕人當見習編劇的機會和訓練班的教導,今天我仍然銘謝於心。

風格含蓄 㗳落有味

那時候,昊sir是節目發展部的助理經理,已經沒有親自擔任編審工作,很少親身寫劇本,但我們編劇還是會請教他,聽他述說老香港和民初逸事,說起來,他似位老師多過上司,新人漸漸發現,骨子裏的昊sir幽默又諧趣,只不過風格含蓄,不是那種語不驚人誓不休性格,他反而是忽然「㗳落有味」,「笑死人無命賠」的雋永。還有,他永遠謙謙君子的態度,令你了解有本事學養的人,不必鋒芒過露,傳聞在他管理部門人手時,對人包容,不輕言裁撤人員,編劇組就似一家人,有濃厚人情味。

寫風月史顯功力

聽他講古,是當年偷懶偷閒的娛樂,不想度橋工作時,我們就去昊sir房間請教,通常他來者不拒,有時愈講愈多,特別是他最熟行的塘西風月,讓年輕人眼界大開。他後來在2010出版的《塘西風月史》,資料來自多年來零碎有關塘西風月的文章,文筆比較系統和學術,盡量避免太多風花雪月,不過寫淫業又不能太嚴肅,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那就是功力,今天我們有意開拍這類劇集,也一定要拜讀。

擔任講師另闢天地

1989年他離開無綫,轉往浸會任教,當時我們部門覺得是損失,可是始未料到,昊sir在學院開拓了另一片天地,他擔任電影電視系講師,其後當系主任,啟蒙更多年輕人,帶更多人進入編劇的國度,原來上帝關了一扇門,會同時開啟另一道門,那不是人狹隘的目光所了解的。多年前,我冒昧邀請他到某中學演講,他一口答應,那天清早,我到廣播道接他,一同坐的士去學校,因為我還要上班,所以沒有留下來聽他講古,今天回想起來,萬分可惜,人生就是這樣,有些事情你以為會還有機會,原來是不會的,工作是永遠不會完,但人會走,好多人還未明白這顯淺道理。

吳昊先生在2009年曾接受港台訪問,被問到若要為自己的劇本寫最後一章,他說會寫自己「簡單咁離開塵世,然後一個好簡單嘅葬禮儀式,千祈唔好高朋滿座,更加唔好有人向我歌功頌德同埋悲傷地喊。最好搵人講一個笑話,將個笑話刻喺我墓碑上,咁就好開心喇」。我會好好記住,你最喜歡聽笑話,還有你的笑容,謝謝你提攜!

am730二O一三年十二月十九日)

懷念昊Sir林超榮

寒天冷雨的早晨,讀到吳昊離開了我們的消息,打了一個冷震,心中一酸,手腳都發麻。我上個學期,還和他在浸會的兼職講師辦公室見面,無言地對着電腦,我後悔沒有和他多說幾句話,問候一下,一個轉身,他走了。

他退休後,在浸會任兼職講師,教碩士班的編劇課,偶然走過他身後的大堆影碟,好想拿走一兩隻,又不好意思,總沒有時間問他;其實你不用問,他一定會借,昊Sir人緣佳,凡事無托手踭,樂意提攜後學。

我們稱呼他昊Sir,並非因為他在浸會教書,而是我們在無綫任編劇的時候,都是這樣稱呼他的。昊Sir博學多聞,有教無類,沒有架子,事無大小,大家都問他。

知道昊Sir走了,大家在組群發出懷念之情……黎文卓說,自己的第一份工就是當編劇,聘請他的人就是昊Sir,而教曉他甚麼是gag 的人,也是昊Sir。蒲鋒說,他也是昊Sir聘請的,更說昊Sir對他特別好。而我,跟大部分編劇都一樣,亦曾受昊Sir知遇之恩。當年,昊Sir是無綫電視節目發展部的副創作經理,負責招聘,他請人有兩個秘訣。

他說,請編劇,第一要身材矮的比較好,即跟他差不多高度,因為思考時,血液回流上腦會快一點,君不見鄧小平咁好蹺,便是箇中明證。第二,請度gag的人才,一定要三尖八角、甩皮甩骨,唔度得,都睇得,所以,他特別喜歡黎文卓。

昊Sir是編劇,後轉監製,監製電視劇《儂本多情》,愛上了舊香港,展開香港掌故寫作生涯。他教編劇,也寫影評,文章深入淺出,分析電影,一點就明,令我獲益良多。(三之一)

(香港經濟日報二O一三年十二月二十日)

吳昊影評一矢中的
林超榮

當年在無綫,每個編劇都有兼職,朝頭早例牌沒有人上班,不到十一、二點也不見到半個人影。

吳昊是經理級,當然要準時上班和開高層會議。我也喜歡晨早回公司,因為沒有人騷擾,就可以安安靜靜地寫稿,不是寫電視劇本,而是寫街外的兼職影評,其他的人有寫馬經、有寫視評,甚至連載小說,更有的去夜校教書或去電台做交通先生…… 總之,個個都有雙重身份。

八十年代,香港電視電影傳播工作非常發達,人才缺乏,每人都是身兼多職。昊Sir見我經常躲在一角埋頭苦幹,知我在寫影評,從不打擾。

當年,一班年輕編劇都是電影發燒友,經常聚在一起傾電影。昊 Sir 是香港電影文化中心的創辦人之一,也是著名的影評人,最喜愛一同傾電影。

他經常問,近期有乜好戲?

一九八七年,侯孝賢剛拍完《悲情城市》,我認為是目睹了大師的誕生,是一部中國人拍出來的經典,對他讚不絕口。

那時《悲情城市》沒有機會正式公映,只是在藝術中心放映了三場。昊 Sir 聽我如此吹捧,急不及待,立刻去一睹大師之作。

三日之後,午飯時碰到他。他說,睇了《悲情城市》,也並非那麼經典。

我說好睇呀,長鏡頭呀,畫面好美,音樂又好聽。他不以為然,簡單地說出他的評語:「《悲情城市》只係《教父》加小津安二郎。」

我當然若有所失,但一聽便明白,好似係喎,內容似《教父》,手法似小津,昊Sir深入淺出就點出獨到見解。

吳昊的影評文章,就是簡單、不賣弄,把深奧的電影消化得乾淨利落。(三之二)

(香港經濟日報二O一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我和昊Sir的秘密
林超榮

吳昊是好好先生,對朋友好,對學生好,對下屬更好。不知何故,我總覺得吳昊對我特別好,好到哪一個地步,我從不敢說,現在他走了,我才說出來。

當年,四樓的編劇房是綜合編劇組,五樓是圖書館,我們編劇特別多秘撈。

上午無人返公司,早回來的編劇,必然是趕稿,不是趕公司劇本,而是外面的秘撈,寫馬經、寫影評……要找一個地方埋頭苦幹,最好就是五樓的圖書館,遲來一步者,便無立錐之地。

為了找地方寫稿,我竟然躲進吳昊的辦公室,寫呀、寫呀、寫呀……但到他開完會回來,見到你在寫稿,卻並不責罵,只道:「還欠幾多字,等你寫埋先!」

他知道寫稿人的緊急,做到對秘撈的寬大。作為節目發展部副經理,吳昊對下屬放任,皆因他明白編劇不能管,一管就死,必須讓他們自由奔放地胡思亂創。在管理學上,他是個自由主義者,不過,在自由空氣下,我有時也非常離譜。

有年,我拿了七天的有薪假期,卻去歐洲玩了一個月。那時,既無寬頻又無互聯網,創作組幾乎要報警尋人。我回來後,見到昊 Sir,他說,如此曠工,理應當炒,但是,他向上頭建議,只扣糧,保住份工。

我有一個小秘密,只有昊Sir知道──我是他的超級粉絲。

一九八七年,黃玉郎搞了一份《金融時報》,找昊Sir寫專欄。有天,昊Sir非常惆悵,因為他有一個星期的專欄沒有剪存,急着四處找舊報紙。我告訴他,自己每天都剪存了他的專欄,隨即將整叠剪報給他,他發現了我這個超級粉絲,大為驚喜。(三之三)

(香港經濟日報二O一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吳昊
黎文卓


香港掌故專家、影視創作人,2013年12月16日在香港去世,66歲

吳昊1947年8月11日生於廣東東莞,原名吳振邦。中學時採用筆名吳昊投稿撰寫影評,1971年畢業于香港中文大學聯合書院社會系,1973年加入TVB任編劇撰寫劇本。曾編寫的劇集包括《家變》、《網中人》、《上海灘》、《千王之王》、《親情》等。1989年離開TVB,加入浸會大學,擔任電視電影系講師,其後成為系主任。此外,吳昊致力於收藏文化遺物及研究香港歷史典故,出版過《香港老花鏡》、《香港掌故》系列、《老香港》系列等書籍。2003年證實患上食道癌,2009年9月退休。2013年12月16日淩晨在香港去世。

半輩子裏,寫了數以百萬計的文字,幾乎什麼體裁的文字都寫過,但為了一位朋友的離世而寫的紀念文,這篇應該是頭一遭。

要紀念的主角,是幾天前(12月16日)剛離開了我們的吳昊先生。吳昊於上世紀70年代便進入香港無線電視(TVB)任職編劇,然而他一生最大的成就並非創作了《上海灘》、《家變》、《網中人》等瘋魔香港萬千師奶的電視劇,而是他對香港本土民俗掌故,怪聞獵奇的搜集、整理、編撰,數十年來,為本土文化留下極其珍貴的文字遺產。吳昊除了是香港掌故專家外,亦沉醉研究幽默和笑話,尤其鍾情黑色幽默,他自謙說,他並非什麼編劇家,作家,只是一個用笑話混口飯吃的度GAG佬(注:編寫搞笑段子的人)而已。

我第一次見昊Sir(行內人對吳昊的昵稱),要數到36年前(1977年)的秋天,那年我是剛離開校園的年輕小夥子,剛巧TVB開辦編劇訓練班,報了名,誰知沒被錄取。一個月後,又看到TVB聘請編劇,死心不息,通過世叔伯找到當時在《歡樂今宵》任編審的胡美屏小姐推薦,胡小姐連我的面也沒見過,便叫我直接找一位吳先生,當然這位吳先生,就是吳昊。

說來慚愧,第一次見到吳昊,我不敢呼其名字,因為我連「昊」這個字應該怎樣讀也弄不清,昊Sir上下打量了我30秒,問我叫什麼名字,寫過東西沒有,我戰戰兢兢回答,我叫黎文卓,在報紙《兒童天地》寫過幾篇文章,在學校的戲劇組編過一兩個短劇,吳昊聽罷,便說:「明天上班吧。」

我呆了好一陣子,之前以為進入TVB當一個編劇要過五關,斬六將,殺過天翻地覆,萬萬想不到是如此無風無浪,輕描淡寫,別忘記這是70年代,電視臺是當時最得令、最時尚前衛的行業,是年輕人向而往之的尋夢園,而我編劇夢也就在這一刻開始。

昊Sir是我在TVB的第一個直屬上司,也是影響我創作生涯最深的導師。第一天上班,昊Sir便叫我寫幾隻《林亞珍》(蕭芳芳主演的搞笑節目)的GAG,我絞盡腦汁寫了一批,可惜全被導演撕掉,一隻不用。昊Sir鼓勵我不要氣餒,他覺得我有度GAG的天分,可從這方面努力,他更說,TVB有數以百計出色的戲劇編劇,但度GAG佬卻沒幾個。

之後,昊Sir教了我許多編寫笑話的幽默原理,他說要做一個成功的GAG佬,先要好好解答以下難題──

「夥計,點解我碗面有隻蒼蠅?」

這是學寫GAG的第一道功課,這個題目,可以有千變萬化的答案:

「老友,廿蚊碗面,唔通俾隻大笨象你食呀!(朋友,二十塊錢一碗面,難道還要給你吃大笨象嗎!)」

「無理由,我已經在碗面噴了殺蟲水,怎可能有蒼蠅。」

「兄弟,鼓勵嚇啦,廚房已經有進步了,昨天每碗面還平均有三隻蒼蠅呢。」

就是因為這隻蒼蠅,我愛上了GAG,一有空閒,就寫一隻蒼蠅GAG給昊Sir品評。昊Sir是電視臺編劇中第一個系統研究中外笑話理論的人,我曾問昊Sir,幽默世界中,最高深的境界是什麼,昊Sir毫不猶疑說:黑色幽默。

昊Sir有一句很玄的話去形容黑色幽默,就是,當悲劇走到最盡頭,就是喜劇。三十多年來,我仍在探討這句話的真義玄機。雖然我已經成為一個有名GAG佬,寫了近萬隻GAG,出了幾本教人寫笑話的書,是香港寫笑話最多的人,但對昊Sir這句話也只能領悟六七成,可惜昊Sir已離去,沒辦法親身請教他了。

跟了吳昊這個GAG師傅一年後,忽然一天,昊Sir對我說,「你應該下山了。」於是便把我送到當時度GAG的「少林寺」,《歡樂今宵》,當一個全職的度GAG佬。我每天的任務就是度GAG,一天五隻GAG,一星期五天,一個月四星期,一年十二個月,如此日GAG夜GAG的度GAG生涯,足足過了七年,七年之後,我成為「五臺山」(即香港五家電視臺)上度GAG王牌,薄有名氣了,有一次,記者訪問我,為什麼我能度到這麼多好GAG,我驕傲地說,因為我幸運,有一個好師傅,吳昊。

上世紀80年代末,我從度GAG佬升為一個監製。監製的第一個節目叫《香港倒後鏡》,靈感來自昊Sir所編寫的歷史掌故書,《香港老花鏡》,我嘗試把搞笑的GAG手法融合到嚴肅的歷史題材中,竟然創造出一種別開生面、資訊與娛樂並重的模式去講歷史。《香港倒後鏡》成為當年收視率最高的綜合性節目。這份榮譽,昊Sir應占一大功。

跟昊Sir接觸過的人,幾乎都稱他是一等一的好好先生,他脾氣極好,從來沒見過他發火罵人。他對新人循循善誘,毫無架子。記得某天,一個叫黃榮燦的新人到編劇組上班,這位黃兄剛從內地移民來港,說著一口不流利的廣東話,故此常被老鬼編劇嘲弄欺負,但只有昊Sir最關心他,為他度身訂造工作,引導他儘快融入體制,適應香港環境。後來這位黃先生辭職,入了金融界,臨別時對我說,在無線電視,他只佩服和尊敬一人,就是吳昊。

順道說一個掌故,吳昊參與創作的《網中人》,戲中廖偉雄飾演阿燦的角色,原形就是這位黃榮燦,而阿燦的“燦”字也是從中而來。

昊Sir是正正經經的好男人,嫖賭飲吹全不好,閒時最大的愛好是打「天九」,他說天九遊戲有極深沉的中國式文化,值得深究,還教曉《大天二》的來源就是來自天九。(天九最大的兩隻牌,第一是天,第二是地,第三是人)天和地都可以「打」人,所以「大天二(地)」的意思就是「專打人」。

昊Sir就是這麼有趣的一個人,隨隨便便,順手拈來的一句話、一件物品,他都可以娓娓道出其來龍去脈,趣味盎然,如沐春風。

俱往矣,如此一個有品有味、有才有趣的大好人、大學者,正值壯年之軀,便驟然遠去,叫人悲傷唏噓。昊Sir最自鳴自得的是當一個GAG佬。也許GAG佬此詞用於吳昊身上,已有點不敬了,以昊Sir對GAG的理論貢獻,與及培植GAG佬之不遺餘力,相信用上「一代GAG師」,也不為過也。

度GAG的人,多是樂觀主義者,透過GAG的境界,對人生的得失生死,看得透透徹徹,昊Sir說過,在他葬禮上,不要歌功頌德,不要悲傷痛哭,最好找一個人講一個好笑的笑話。

我不知誰會在昊Sir的葬禮上說笑話,但我先借此向昊Sir說一個最後的蒼蠅笑話──

吳昊上了天堂,到一家面店吃面,吳昊發覺湯麵有一隻蒼蠅,吳昊是好好先生,沒有張揚,只把蒼蠅撥走算了。

結帳的時候,吳昊發覺帳單多收了十元,吳昊不明問為何,夥計說:因為你的面多了一隻蒼蠅。

吳昊有點氣憤:面上有蒼蠅,你不減價,還要加價。

夥計說,這隻蒼蠅不是一般的蒼蠅。

吳昊:那是什麼蒼蠅?

夥計:這是一隻會說GAG的蒼蠅。

昊Sir在天之靈一定會微笑,以「笑聲」救地球,一直是他的良願,當世界上連蒼蠅也會說GAG,這就是真正的天堂了。

下筆至此,忽然想起昊Sir那句話:當悲劇走到最盡頭,就是喜劇。也許這就是昊Sir說的黑色幽默境界。

昊Sir,一代GAG師,安息吧,上帝帶走你,但帶不走你為人間留下的GAG。

(作者係香港編劇,本文原題《當悲劇走到最盡頭,就是喜劇──悼念一代GAG師吳昊》,略有刪改)

上海東方早報二O一三年十二月廿四日)

悼﹕吳昊的老花鏡,或香港的望遠鏡
周思中

吳昊的電影研究,筆者是早幾年與友人辦了一個蚊型電影回顧展,專放映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新浪潮電影,才首次拜讀。

早幾年天星、皇后、菜園村等本土社會運動後,不少行動者都認為「認命順勢」、「醒目仔」等流行香港人特徵顯然已是窮巷,同時又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憤怒、介入、反建制等,曾幾何時是香港年輕人身上一組情調完全相反的特質。社運如是,新浪潮電影人如是。

新浪潮電影:困獸鬥

在2008年出版《孤城記》一篇文章〈一個電影無政府主義者的懺悔〉裏,吳昊便提到,1970年代末,他和一些具無政府思想的年輕電影人,當時對大片廠下的電影工業相當納悶;放大一點看,當時所謂的青少年犯罪問題,與其說是青少年個人問題,不如說是「成年人世界充滿超級暴力,青年人唯一生存機會就是以暴易暴」。

他以此為脈絡理解新浪潮電影其中一個關鍵主題:「困獸鬥」。(如《邊緣人》(章國明,1981)困在徙置大廈鐵閘、《凶榜》(余允抗,1981)困在前亂葬崗的新商業大廈等)他認為,新浪潮的無政府主義青春夢,就是拒絕進入社會這大機器被粉身碎骨。只是憤世敵不過麥理浩,在八十年代正面積極的公益少年、太陽計劃等青年議程之前,新浪潮倒顯得老氣橫秋了。

電影的社會功能和意義

吳昊對電影的興趣更在於類型電影的社會功能/意義。如他在《香港電影民俗學》(1993)一篇關於殭屍電影的文章就認為,1985年以《殭屍先生》開始的殭屍片熱,在電影史裏是本無具體源頭和參考,倒是隨之幾年為趕熱潮賺快錢,粗製濫造沒靈魂沒思想的複製品,不啻是香港電影「殭屍化」的寫照。又如,遠早於本地思想大師羅永生就《無間道》及回歸後「重新做人」的論述,在《亂世電影研究》(1999)裏,吳便分析了戰時香港各方情報活動與同時間諜片的關係。

吳昊的電影觀

吳昊值得學習的,大概不只是他那百科全書式治學態度,還有他介入現實的電影觀:電影創造現實的能力不下於反映現實。商業電影無法為觀眾提供走出現實的想象力或批判,難道不是社會愈趨保守反動的其中一個裝傻裝娛樂的元兇嗎?再以此對照近年由於CEPA所引發的辯論,關於香港電影到底已經死掉,還是一種新的主體性已然出現——吳昊的老花鏡,難道不同時就是一副望遠鏡嗎?

原文載於明報星期日生活

Pentoy二O一三年十二月廿三日)

「老土先生」走了
黃仲鳴


■這書是吳昊的力作,圖文並茂,印製精美。 作者提供圖片

「風起了,我要隨風遠去,繼續我的獵奇尋寶之旅......」吳昊隨冷冷的寒風去了。這是他的遺言。早在暑假,已聞他癌症復發。九月中和劉天賜談起,他說吳昊很樂觀,笑對死神。不錯,自二OOO年代初戰勝癌魔後,他重活了這麼多年,寫了這麼多文章,出了這麼多書,他可算無憾了。但六十六歲的生命,在現代社會中,畢竟不是長壽。

二OO六年,我有兩位學生要訪問他,我一通電話打過去,吳昊爽快答應了。年輕的學生對「吳昊」這名字感到好奇,說:用回真名「吳振邦」不是很好嗎?吳昊解釋:

「『振邦』只是一個普通名字。讀書時一直覺得父母改的名字普通,像我上世紀四十年代出生的人更甚。當時中國多苦難,有軍閥割據有抗日,『康邦定國』觀念便投射在每一父母的心中,希望子女將來即使不是康邦定國,也應負起社會責任,『強國』、『振邦』等老土名字便順理成章被廣泛採用,所以我們幾兄弟的名字也是很老土的。」

他還說:「我年代的人很早熟,中四至中六時心智已成熟,那時候空餘時間亦較多,所以便向《明報》、《星島日報》及一些周刊投稿。我心想『吳振邦』可能世上也有很多人,又怕那些文章很羞家,改個特別的名字較好。最後選了近似簡體字『吳』的『昊』字,予人印象較強及深刻。上大學後續用這筆名開始寫專欄,並替兩份周刊及報紙寫影評。大學畢業不久便進入無電視擔任編劇。當編劇更需要筆名,遂延用這筆名至今。」

原來如此。他還笑對學生說,用筆名的最大好處是,寫文章有時會得罪人,但任他們怎樣搜索偵查,也不會知道「吳昊」就是「吳振邦」。哈哈!吳昊想得多「美滿」,然而名聲漸響,他想「隱瞞」身份也不行了。

吳昊在學生的心目中是個「好好先生」。他本在電視台工作,後來轉型變了教授,只因:「 我不喜歡電視台太複雜的人事關係和利益鬥爭。我有很多興趣,對此類鬥爭提不起意慾。權力鬥爭只是沒有其他興趣的人才去玩弄。我最看不起的就是沉醉權力鬥爭的人,因為他們的生命空虛,很多東西也不懂,只懂玩弄權術。我能看破已經是一種福氣。八九年電視台人事變動相當大,終於在九月時我選擇離開,執起教鞭。對離開無絲毫沒有失落感,只是意興闌珊。」

重閱當年學生的訪問,百感交集。

吳昊還是「老土先生」,他一頭栽進「老土」裡,成為香港的掌故專家,出了五部《老香港》的書。猶憶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常上香港大學圖書館,多番遇見他在搜尋資料寫博士論文,是有關近現代婦女的服飾研究。二OO六年,他這部大著《都會雲裳:細說中國婦女服飾與身體革命(1911-1935 )》終告出版,印製精美。一書送到我手上時,真的是愛不釋手。

吳昊不僅是香港的「老土先生」,還是中國的「老土先生」。

文匯報二O一三年十二月廿四日)

化為千風 長在人間
賈選凝


圖:吳昊/1947-2013

吳昊先生離世的消息夾在濕冷沁骨的雨絲裏傳來,那天是十二月十六號,香港的低溫也恍若有所感知,陡地正式跌入一季寒冬。裹上最厚的披肩出門仍感到內心淒涼,我清楚那不只關乎天氣,就正如吳昊先生的病故,不只是他滿門桃李的痛失──像浸大電影學院總監卓伯棠教授說,他們失去了其中一位最好的老師;也不只是喜歡《上海灘》的那批無線老觀眾的悵惋──斯人逝去,一併帶走了港劇的最經典記憶;而更是每個深愛香港地與香港電影的人無可轉圜的所失。

對我這樣一個從未有緣做過吳先生門下學生、也沒有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看着港劇長大的晚輩,吳昊先生意味着什麼呢?其實在我心目中,他就是港版的吳念真:一個心裏裝了那麼多香港故事,又那麼會講故事的人。而在世人心目中,除去傳道授業培育後輩,他一直擁有三個重要身份:香港電視界的元老編劇,電影學者,和通曉本土風物、歷史知識豐厚的民俗學研究者。

吳昊在業界的功德,不乏行內前輩撰文緬懷,而局外觀眾銘記的,則是他編寫的那些劇集所締造的永恆回憶。《上海灘》是其中神來一筆,即使我沒親歷八十年代中期該劇初入內地的萬人空巷,卻也目睹了日後多少年裏人們對它的念念不忘。到我上初中借來該劇的VCD時,「浪奔浪流」的激昂早已啓蒙了一代人對粵語流行文化的想像。初中小女生看金童玉女的愛情悲劇,壓根沒聽說過吳昊,卻很為那結局肝腸寸斷,怪編劇無情。多年後我看法國黑幫片「Borsalino」的結尾,才恍然大悟,再去讀吳氏接受訪問時直言「抄橋」的坦然──「拿來」也好參照也罷,他實實在在是位優秀創作者──在那個本土編劇初起步的年代,將一部平庸西片還算不錯的結尾嫁接過來,不但沒水土不服,還一舉造出一個傳奇。

後來,我和許多有邵氏情結的人一樣,迷上了邵氏的類型電影。而吳昊編著的「邵氏光影系列「,則是啓蒙讀本。一套六本,十年前由香港三聯出版,不走嚴謹學術路線,而是用閒話家常的方式去全面鋪開一個完整的邵氏。從邵氏男女明星、對武俠片的革新、到時裝文藝片、黃梅調戲曲片、乃至艷情片、社會奇情片等第三類型電影,內容涵蓋邵氏體系的方方面面。記得臺灣焦雄屏老師說過,這套書在文字資料上,提供了非常多非常直接的第一手資料。其實裏面不少內容,直接取材《南國電影》,對於無緣翻閱當年邵氏官方雜誌的老影迷來說,那些海報、照片與訪談文字便尤顯珍貴。恰正是吳昊默默用耐心搜集起這批素材,將它們重新奉獻予人。想來,這都是出於一位香港電影學者對本土電影的情深意重。

沿着這條線索追上去,才讀到吳Sir早在一九九三年寫的《香港電影民俗學》,並由此記住「電影不單只是藝術、娛樂、也是歷史。」是吳Sir讓我懂得,永遠不要用「電影語言能夠共通」作為懶惰的藉口,去迴避走入電影背後那整個地區的複雜社會文化脈絡,也是他使我真正對香港電影的前世今生發生興趣,從他的書裏,去補香港歷史這一課:原來香港廣播劇界有位開山宗師李我,而早年的電臺廣播劇又直接影響了電影;原來「殭屍電影」很大程度上是功夫片的借屍還魂;又原來五、六十年代的喜劇片,卻是在反映當時的民生之悲。吳昊在文字中所釐清的,不只是香港電影的歷史,其實也是一部香港社會的變遷史。

我會覺得,追思一位寫字的人,最好的方式便是讀他寫過的字。吳昊先生留給世間的最後一行字,是他Facebook上被廣為轉載的那句「我要隨風遠去,繼續我的獵奇尋寶之旅」。於是之後幾天,我單曲迴圈着秋川雅史那首《千風之歌》,找出家中所有吳Sir的書、重讀他的專欄文字、打開他的Facebook一個個相簿、一段段故事看過去──那些年那些物、那些廣告那些百貨、那些地方那些回憶的龐雜沉實,將我重重包圍。曾有一位重量級臺灣作家說,香港還有很多沒打開的寶,而我想,先生已經打開了很多。香港的寶,他一直在挖。

他戀舊,愛戲說從前,是舊聞專家,這些從他筆下我一早知道。他用平實句子,講述過太多我聞所未聞更絕難想像的本土故事,也總能從他字裏行間清晰感到他對舊日樂土天堂的懷戀。譬如他淘出七十年代以大幅泳裝美女做賣點的眼藥水廣告,說往日泳池缺乏,但港九離島有幾十個海灘可以游水,淡淡兩筆寫當年「水清沙幼,陽光普照」,已令人對今日的環境污染惻然。舊人舊地,在他那裏又總是方寸之間就能寫出故事──中環的嘉鹹街有賣菜阿英的奮鬥傳奇;五十年代酒樓搭起的夜間「歌壇「沒有潦倒賣唱者立足之地;早年去影樓照相,頸後要頂着杈子相當辛苦……而為舊執迷的同時,吳昊對最新的影音流行文化,同樣瞭解熟悉。收集舊時代舊物掌故的同時,他也從沒忽略過這個新時代的潮流。

在直到辭世才擱筆的《大公報》「人間百貨」專欄中,他寫過對新片《末世列車》的評論,分享過《引力邊緣》開場那十分鐘長鏡頭的優雅,甚至連《飢餓遊戲》這種「青少年「暢銷讀物也在關注,只是落筆時不免露出些惜舊心緒,說這樣一來,那些傳統童話神話書籍更是「慘被擱置一隅」。讀到這裏就忽然想笑出聲,想來這書也不會是吳Sir那杯茶。而一轉眼,他已在另一篇文中贊起東野圭吾竟能讓死人開口的精妙佈局。文字誠不欺人,吳Sir對浮沉世事一直有情,所以他會告訴讀者,寫盡生生死死世間情的東野圭吾,令他閱後悵惘。

不過是半年多以前,吳昊先生從TVB時代已熟識的一位剪接師好友過世,他撰文寫自己曾寬慰這位因手術而忐忑的老友說「算了吧,人生如夢!」並說像自己這輩戰後的第一代港人是「在廢墟成長,身心早熟……實在把生命燃燒得很盡」──所以肯定不會長壽。如今,重讀這篇文,才被其中一語成讖的清醒真正刺痛。原來,理解吳Sir最好的路徑,的確是去讀他寫過的字。人生一世,他早就看得那麼通透,坦然無悔。

吳昊先生寫道:「能生於憂患,死於浮華,於願已足了!」讀這句時,我迴圈了多日的那首《千風之歌》,歌詞剛好唱到:「我沒有離開人間,化為千風,我已化身為千縷微風。」我閉上雙眼,心知無論從前、現在與未來,吳Sir一直長在人間。

(賈選凝,北京電影學院本科,主修電影理論,香港中文大學新媒體理學碩士。香港媒體人、文化評論作者,亦有撰寫短篇故事。文字常見《亞洲週刊》、《號外》、騰訊《大家》、《南方都市報》等媒體。)

大公報二O一三年十二月廿九日)

2013年12月5日 星期四

蜜柑與陶猴 憶邱剛健

蜜柑與陶猴 憶邱剛健
羅卡

二O一三年初冬的一個晴天,訣別在北京去世的賢兄邱剛健。

一九六六年初秋的一個晴天,初逢由台北來港的筆友邱剛健。

他是應宋淇先生之請,加入邵氏當編劇的。之前一年,我為他創辦的《劇場》雜誌在香港供稿約稿,經常通信。讀過他不少刁鑽狂放的創作文本,乍見卻是個黑實粗壯的勞動者身形,不免有點錯愕。還有他帶給我的幾個綠油油的蜜柑、一隻黃澄澄的陶製小猴,那股鄉土風味也有異於想像中他的西化前衛形象。

二OO五年他談到在邵氏的七年,不算得志,日子卻過得輕鬆。劇本寫了出來有合用和不合用的,卻不必和導演磨磳;還間有佳作如《死角》、《愛奴》。倒是離開邵氏當自由身編劇、策劃,得要和人周旋拼搏。起初幾年他由香港轉戰星馬、台灣,風塵滿面但成績平平。到七九年後新浪潮湧起,他寫的《投奔怒海》、《地下情》、《唐朝豪放女》、《說謊的女人》、《胭脂扣》、《阮玲玉》、《人在紐約》等片各領風騷,可謂才華畢露。

寫劇本如寫詩

通行皆知邱剛健慢工出細活,有時慢得教人沮喪。倒是許鞍華有耐性按兵不動等他的《投奔怒海》,卒能拍出國際揚名之作。他寫劇本如同寫詩,要苦思醞釀,慢慢斟酌,「知道別人等着劇本開拍,那種內疚很難受」。

八九十年代和他見面,但覺江湖的險惡風浪在他面容和體態間留下侵蝕的痕迹,卻無改他那桀傲浪漫的詩人氣質。他認為自己的創作源自觀察和想像多於生活體驗。1985年的一次訪問中他說道:「你可以說我獨來獨往,很自我,其實我是個很住家型的男人。生活簡單、沒多少社交活動,不愛上街和上電影院。我要看的在書本和電視中都可看到。」「生活上我相當守舊,甚至信奉傳統中國人所謂的溫柔敦厚,但也討厭既定的傳統、太固定的事物。創作上我喜歡不斷的趨新求變,追求強烈與冒險,但生活上我追求安穩舒適,不想有什麼風險。我覺得我是個性格充滿矛盾的人。」

至此,我聯想起青澀的柑皮包裹着甜美的果肉,和陶製小猴那靜中帶動的神態。

劇本編輯成書待面世

六六年從台灣移居香港,七三至七九年在星、馬、台各地流轉,八O年代定居香港直到九三年移居紐約,二OOO年代又回到台灣,再移居北京一住近十年,是否應驗了他自己說的:既要守舊安穩又喜趨新求變那矛盾的性格?遺憾的是北京的生活雖安穩但創作上難有發揮;《夜宴》是他醞釀多時的力作,但經別人改寫後已非本來面目。近年得遇紅顏知己,合組創作/製作公司圖謀發展,惜天不假年,竟猝然離世。

有說他的心臟病來自喜喝二鍋頭,但據我所知他淺嘗即止。倒是他一向識飲識食,這或許是電影人的積習(工作太緊張的一種補償),更可能是被他已故妻子的慣寵。朋輩嘗過邱太的下廚工夫無不讚賞,《地下情》中蔡琴弄的一味豬肚包雞燉湯,正是「小鳥」(邱太暱稱)的拿手好菜。愛妻的早逝對他無疑是一大打擊。數十年來他寫下的劇本詩作應有不少,但有結集的僅只二O一一年出版的一本詩集:對亡妻的憶念交織着對祖國山川文化的感慨,哀感頑艷、暴烈溫柔糾纏得教人怵目驚心。今年十月,他答應了香港電影資料館的請求,把他最心愛的幾個電影劇本編輯成書,我們期待它早日面世。

邱剛健的才情風範和蜜柑的滋味、小猴的形象,如今都只成追憶,然而他的創作將以影像和文字在世間永存。

(明報二O一三年十二月一日,轉貼自MSN新聞。)

2013年12月4日 星期三

誰盜走了《最後的香港人》?

誰盜走了《最後的香港人》?
吳萱人

朋友的書行將開機付印;原來,他自我定位是電影導演。「後記」末尾一句「不厭觀賞,不廢創作」,說是回應我附於書前的拙文;两句印在亦將出版的《香港電影導演大全1979~2013》。那麽,我可是第二回在「香港電影導演」的文藝結集內,舞文弄墨了。

「九七」後一年,素葉文學叢書53之《最後的中國人》上市,不久朱珺搖來電話洽事,不忘說買了書,原因之一是書前印了拙序:《三識陳耀成》。我說:哎,您掏錢買了?或許待陳耀成返送我時,向他多討一冊便是。

究竟他是怎地看上我,以至邀序那麼「畀面」!話說九七時期,終年終月浪蕩蘭桂坊對開的榮華里,在坊坊里里間空等待。那時節,人人都在翹首,大概陳耀成便是那般心懷上坡來。之前因緣,他在自序內題謝諸位有林悅民份兒;林是我在《東》刊任職時的記者同事,那年他不惜辭職領隊「苗圃行動」,首試「行路上北京」!未離職時,有回忽問我:陳甚望在周刊寫專欄,吳生你怎看?我旋憶起初讀驚才的報章副刊「夢存集」,忙說可以可以,向韋軒輝哥說我也同意舉薦。因緣如是勾連。書成後,他在扉頁題簽云:「共賀九七六四緣」,有點兒丈八金剛──摸不着頭腦;「自序」則留一句:「感謝萱人兄賜序……」

既然酒杯在前,不好拒卻;便竟月撥開酒杯,在華之廈細讀厚厚A4列印稿子两遍,一是校讀,順道發作老毛病,滿紙鉛筆字侍側;再來心讀,以便交差。書稿前明明白白名曰:

《最後的香港人》。

動筆之前,當然最在意作者文心痛處在哪,包括他本人。也是臨歧罷。開筆筆沉重之際,素葉中人告知,原本是倩另一位「仁」弟的,如今請得我這「人」,亦無妨,最緊要快馬。竟月酒杯空在桌笑,怎敢不快馬,書成用心的《三識陳耀成》下馬交稿,方能振衣又不空對月。但書印出來,嚇我一跳,怎竟易名:

《最後的中國人》!

哎唷,我的天,那麼蕪文豈非變了奇文?

我估量購下陳書的有情讀者,怪豬怪狗,都不會怪到寫序家伙的頭上來罷,頂多揭過不看,眼底亁淨。

因此不動氣,動氣傷脾胃。

千幸萬幸,原文應因易書名而動小手腳的當眼地方,執正不在話下;執不來的,還有蛛絲馬跡一句:

「最後的中國人張愛玲殁於美國,一九九五年九月七十四歲;最後的香港人,用書名號《》涵起,戀戀依依要在百年空白地嬝嬝話說。」又千不該萬不該,竟將繼堯先生,即李怡在報章的美話,曖昧地括號贈為我筆下行文肉麻吹捧!忘了按規矩辦事,加句「作者按」嘛。繼堯的歸繼堯,笨「人」沾光不起。我衹一句說《北征》:「內裡滿滿陳耀成嚙剪的影象」,「是一齣要說話的紀錄片。」證諸其後林悅民返港道盡箇中苦,寫成書,又非陳片硬挪杜詩「杜子將北征,蒼茫問家室」那麼回事。臨歧北望便北望,不要錯語云北征;北征是另一回事,苗圃行動豈同北征!

十二月間陳耀成這位我形容他「驚才卻異色」的徨惑至今的美藝人,將在台辦影展,惹得我不能不憶舊事一番,唉。「多謝賜序」?不必;謝罪於看官,還來不及呢。

吳萱人臉書二O一三年十二月三日)

(書影來自素葉出版社網站

為書尋命

為書尋命
吳萱人

朋友的書正在排版頁,殺青時刻,他每天由鄉野到港島東老區往還逾星期,馬不停蹄;剛看過醫生理護脊背,說凡翌日自必難下床,可見他這幾天拖着百五六磅的身軀放慢步子,催生第三名名下孩兒,還在「後記」寫出寂透的一句:

「原來我不孤獨……」

他的書,最早擬名一個字:「尋」。我多事幹,說不如「潯」,還胡謅了一番甚麼甚麼,真是周百通得很,恃熟絡便亂說起來;潯其實解為水邊,也是九江的別稱,九江在江西省,絕對不是「九龍香江」的簡稱,記憶裡,從來沒有用過。倒是有人起用過「龍香」做文學社名,地理觀念正確了一次,廣連大陸的半島帶名小島嘛。至於習用的「港九」甚麼甚麼,倒是政治史實的無奈,海盜西來,的確是先割走了小村製香支的小島。總之一句,起名惟慎,尤其市井喜戲謔,終日「西九西九」,現在甩不掉,悔之莫及矣。可他,失驚無神,配出一個生造詞「潯淪」來,先用於個人網站,還打算用作書名。淪解小波紋;「潯淪」強解水邊小小波紋?難怪老白胡子大叫:太文藝了!可他又一個「屈尾十」,氣交新名云「告別香江」,哎,事態嚴重之至,千萬不要外跑一一朋友是採用激將法了,逼你「落叠」,腦震盪一番。

好,就用「尋港」好嗎?有深意,堪咀嚼。

交易成功。大眾歡喜,《尋港》將面世。

朋友要我折騰,我也要他不一好一過!

我笑瞇瞇的說,《尋港》好。反正稿篋餘「貨」尚多,何不再下一城:尋國!他多少動了心。見他沒有反抗,又說,一不離二,二不離三,候尋三部,可成系列;再添「尋我」如何?望七之年則無憾矣。可能是發牌過急,他站在美孚站頭,正候52X巴士返家,夜色迷離漸。望着我,又浮起掩不住的寞然,問:豈不是要寫自傳?我答,唉,書已難賣的日子,誰還要看誰的自傳;要看也先選老孫罷。跟着慰解他說:「尋我」,有難度,是最後機會的自我解放,深度回望與塑造,盡展生命活於今世的可能……嗶嗶吧吧,車,終於來了。今回,並未「醉後各分散」。

嘿嘿,「尋港尋國尋我」,我獨自沉在三尋的沉思路上。夜幕,真的沉沉垂下。唉,為書尋命,真要命。

吳萱人臉書二O一三年十一月三十日)

(書影來自侯萬雲〈我的新書《尋港》即將出版〉,Houwood's潯淪二O一三年十一月廿五日)

2013年12月1日 星期日

海辛

從《海辛作品年表》談開去
許定銘

林蔭約我寫一篇有關海辛(1930-2011)底書的文章,不敢怠慢,立即從書架翻出海辛的書來,原來我只有《青春》、《紅棉花開》、《沙灘上的少女》、《我要活下去》和《海辛卷》五本。如果是其他作家,有了他五本書,可以大做文章了;海辛可不同,他算得上是多產作家,直到如今的五十多年創作生涯裡,海辛的著作接近五十種,五本不過是十分之一,算得是甚麽!

《海辛卷》(香港:三聯,1988)雖然已出了十多年,很多資料經已落後,但仍不失是了解海辛的入門書。我最關心的,是附於書後的《海辛作品年表》,此年表第一行是:

一九五九年 《青春戀曲》(中篇小說,香港藝美圖書公司)

最後一行是:

一九八七年 《香港無名巷》(中短篇小說集,北京友誼出版公司)

中間按年列出海辛的作品共28種(含上列二種),今天已是18年後,後面起碼可再列二十種?

這個表雖然列得非常清楚,但卻沒有告訴我們這28冊書,是否都用「海辛」這個署名?職業作家或半職業作家,很多時都會使用多個筆名,海辛就說他曾用過范劍、君平、荷葉、呂平和辛雨。上面的那些書,會不會另有署名呢?我有這樣的疑惑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我發現盧瑋鑾捐贈給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香港文學特藏」的《香港文學書目》中,有一本范劍的《河畔》(香港:大光出版社,1970),並未列入《海辛作品年表》之內。其實海辛早年常用「范劍」發表作品,在我的閱讀生涯中,也是先有「范劍」,後識「海辛」的。依稀記得43年前我初涉文壇,就在《學生時代》那本雜誌上讀到范劍的短篇小說,如果沒記錯,那篇小說叫〈圈套〉,插圖有一個半躺的青年,拋出像美國西部牛仔索牛用的繩圈,內容是說壞分子騙學生的小故事,印象深刻。

作家的作品不多,要列個創作年表是輕而易舉的事;然而,若你已出版了二三十種書,而手邊又不齊全時,往往就會掛一漏萬,甚至出錯。《海辛作品年表》中就有以下兩行是有問題的:

一九七四年 《沙灘上的少女》(短篇小說集,香港中流出版社)

一九七五年 《我要活下去》(短篇小說集,香港中流出版社)

其實這兩本書都出版於一九七一年。可見海辛編年表時,手邊沒有這兩本書,人的記憶真不可靠,年紀大了更甚,我如今也經常錯記,何況年紀比我大一截的海辛!此事件亦反映出海辛作品之多,和這兩冊書的珍貴。


《沙灘上的少女》1971年3月,香港中流出版社初版,32開220頁,內收〈雞蛋〉、〈沙灘上的少女〉、〈當票〉、〈照片背後〉、〈一顆女兒心〉和〈工地的畫家〉等六個短篇。

《我要活下去》1971年4月,香港中流出版社初版,32開236頁,內收〈追蹤〉、〈故友〉、〈我要活下去〉、〈女校長〉、〈還債的織補女郎〉、〈婚後〉和〈嫁粧〉七個短篇。

連續兩個月都有書出,1971是海辛的豐收年。

作家編年表時,無心之失的漏列書目,是平常事,如某著名學者作家在其自傳後附錄的〈著作簡目〉內,就漏列了處女作《空門》;同樣的,海辛也在《海辛作品年表》中漏了處女作《青春》,該書於1953年2月,由聯發書店初版(署名鄭辛雄,不作海辛),較《海辛作品年表》中,排列首位的《青春戀曲》,足足早了六年。

不過,也有些作家在創作年表中,不列早期作品的,大概嫌那些習作水平不高,怕影響自己的成就,這點我不敢苟同!我認為大部分作家都不是天才,今日的成功往往是由昔日的失敗與經驗所鞏固的,你走的路越迂迴曲折、越艱難困苦,更能顯出你的耐力和堅強的意志,更受人尊敬!

21世紀的研究者已不單只研究作家成功的作品,而是全接觸型的徹底檢閱。比如研究女作家蕭紅,有些研究者不單讀完且分析、評論了她的全部作品,甚至遠赴哈爾濱,到蕭紅家鄉,把她三代前的祖先名單都尋訪出來,那真是有點誇張;然而,若他們挖出來的,是蕭紅讀書時的作文或日記,那就顯得研究的更全面,而絕非誇張了。作家隱瞞早期作品一點好處也沒有,徒增研究者的困難、苦惱而已!

如今海辛著作等身,聲譽日隆,研究者不單本港及國內的學人,世界各國知音亦眾,盼有人能重列一個絕無遺漏的創作書目,則讀書人、研究者均幸。

海辛有豐富的人生經歷,有雙能洞悉社會百態的銳目,有枝能戮破社會黑暗面的鋒筆,這個獨行的社會觀察家,必能為我們剖開社會的各階層,讓我們看得更深、更遠!

──2005年4月

海辛的處女作《青春》
許定銘

袁良駿的《香港小說史》第一卷(深圳海天,一九九九)介紹海辛時,這樣說:

海辛最早的小說是一九五四年十月二十七日開始發表於《文匯報》的《前途》,隨後又在《大公報》發表《母親淚》等。一九六O年八月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遠方的客人》問世。(頁二二二)

海辛自己編的《海辛卷》(香港三聯,一九八八)內有個〈海辛作品年表〉,首兩行是:

一九五九年《青春戀曲》(中篇小說,香港藝美圖書公司)

一九六O年《遠方的客人》(短篇小說集,香港新月出版社)

兩處均沒有提及如今大家所見的這本《青春》。《青春》由聯發書店初版於一九五三年二月,是海辛的第一本書,署名鄭辛雄,初版僅印一千冊,極其罕見。而「聯發」,除了這本《青春》外,同期還印過秦西寧(舒巷城)的《山上山下》(一九五三年二月)。

《青春》是本三十二開,僅六十六頁的小書,內含〈好夫妻〉、〈這不是她的恥辱〉、〈搬家的喜劇〉、〈青春〉、〈團結〉、〈新房客〉、〈她站起來了〉、〈十五歲的學徒〉、〈孩子們的笑聲〉、〈給工友送飯的老師〉、〈金指環〉和〈優秀的人〉等十二篇,寫的大都是工人和資本家間矛盾的小故事。鄭辛雄在〈前言〉中說:

三年來,在工作之餘,我嘗試着、學習着拿起筆桿來,把一些發生在我生活周圍的事蹟、人物、故事,用文字斷斷續續地記錄下來。這些東西曾經實在地奔闖進我的生活圈子來,以不同的內容,不同的形態感動過我,直接燃燒着我,教我不能不把畏懼自己思想、文化低落的自卑感丟掉,勇敢地拿起筆來去表現它們。形式呢?我沒有計較過,不知是散文或是短篇小說?自己就常常這樣說:就把這些作為生活的記錄好了!(頁一)

從這段話,我們感受到年輕的海辛底創作動力,完全來自「生活」,他的寫作,為要把生活圈子內的事向社會展示,為低下層生活的人向社會提出控訴及爭取。我讀了整本書,這十二篇東西確實介乎散文與小說之間,海辛說是「生活記錄」,其實說是「故事」會更為恰當。管他是甚麼,反正把心裡要說的話說了就是!

袁良駿沒提《青春》,估計是他未見過。

海辛不把它編進〈海辛作品年表〉中,是嫌它太稚嫩,「習作」不等於「作品」?拋棄了處女作,海辛該會有點「戚戚然」吧!

──寫於二OO四年七月

九月刊於《作家月刊》

海辛的點點滴滴
許定銘

我和海辛相識於一九七O年代中期,當時我在灣仔開二樓書店「創作書社」,海辛常來看書。我們相互慕名卻不熟悉,只間中談幾句書事、人事。直到二OOO年,我從加拿大回流,黃仲鳴籌組「香港作家協會」班底,林蔭、海辛和我都是副主席,大家才來往得比較多。不久後林蔭和海辛介紹我加入「鑪峰雅集」,一群書呆子個個星期日在酒樓「擺龍門陣」,天南地北的閑扯,便成了無事不可談的老友。

「鑪峰雅集」是香港歷史最悠久的文學團體,成立至今已超過半世紀了。一九五O年代,一群經常在報刊寫稿,互有往來的文藝青年常聯絡見面,談文說藝以增進友誼。日子久了,終於在一九五九年發展成為「鑪峰雅集」這個小小的文學團體,逢星期日午間,相約在茶樓品茗,擺龍門陣歡聚數小時;每年年初還擺春茗聯歡,廣邀全港文化人及親友參加。他們從西環吃到上環,從上環吃到灣仔、北角,忽爾半世紀,難得的是,幾個已達古稀,當日的「文藝青年」,今天的「文藝老年」,不畏風雨,仍每週在北角新都會茶聚,每年春會,實在難得。海辛是最早的幾名創辦者之一,五十年來從不缺席,人緣甚好,年輕的一輩均稱他為「海辛叔」。

海辛(1930~2011),原名鄭辛雄,常用的筆名還有范劍。一九四O年代從魚米之鄉的中山流浪到香港,原本只想作短暫的居留,賺得路費便飛去拉丁美洲的智利,尋找在那兒採礦的父親。無奈生活迫人,謀生並不容易。海辛早年工作甚不穩定,曾任酒店侍者、理髮店學徒、電影宣傳等職業;也做過麵包西餅,在工廠、田園辛勤地工作,非常艱苦。然而,坎坷的生活磨滅不了這位自少便熱愛文學,並曾在南方學院攻讀文藝的青年底意志。生活的磨練,反而擴闊了他的視野,對社會低下層的生活,有深切的認識和瞭解,於是一些與生活經驗有關的故事,便成了良好的寫作題材,小說一本接着一本出版。海辛有今日的成就,可說是和他的經歷有莫大關係的。

海辛在香港寫作六十年,以小說創作為主,間中也寫些童話和少年小說,作品超過六十部,至今還沒有一份完整的創作書目,據說有很多書連他自己也不存。一般的創作年表,均以中篇小說《青春戀曲》(香港藝美圖書公司,一九五九)作為他的處女作,其實,他最早的書應該是甚少人知道的短篇小說集《青春》。《青春》由香港聯發書店初版於一九五三年二月,署名鄭辛雄,初版僅印一千冊,極其罕見。而「聯發」,除了《青春》外,同期還印過秦西寧(舒巷城)的《山上山下》(一九五三年二月)。

《青春》是本三十二開,僅六十六頁的小書,內含〈好夫妻〉、〈這不是她的恥辱〉、〈搬家的喜劇〉、〈青春〉、〈團結〉、〈新房客〉、〈她站起來了〉、〈十五歲的學徒〉、〈孩子們的笑聲〉、〈給工友送飯的老師〉、〈金指環〉和〈優秀的人〉等十二篇,寫的大都是工人和資本家矛盾的小故事。鄭辛雄在〈前言〉中說:

三年來,在工作之餘,我嘗試着、學習着拿起筆桿來,把一些發生在我生活周圍的事蹟、人物、故事,用文字斷斷續續地記錄下來。這些東西曾經實在地奔闖進我的生活圈子來,以不同的內容,不同的形態感動過我,直接燃燒着我,教我不能不把畏懼自己思想、文化低落的自卑感丟掉,勇敢地拿起筆來去表現它們。形式呢?我沒有計較過,不知是散文或是短篇小說?自己就常常這樣說:就把這些作為生活的記錄好了!(頁一)

從這段話,我們感受到年輕的海辛底創作動力,完全來自「生活」,他的寫作,為要把生活圈子內的事向社會展示,為低下層生活的人向社會提出控訴及爭取。我讀了整本書,這十二篇東西確實介乎散文與小說之間,海辛說是「生活記錄」,其實說是「故事」會更為恰當。管他是甚麼,反正把心裡要說的話說了就是!

海辛不把《青春》編進〈海辛作品年表〉中,是嫌它太稚嫩,是「習作」,不等於「作品」。其實,作家們在成名以後,不把處女作編進作品年表中是常見的事,像劉紹銘故意忘了《空門》(台北大學圖書供應社,一九五七);施蟄存也忘掉署名施青萍的短篇小說集《江干集》(上海文明書局,一九二三) 、《娟子姑娘》(上海亞細亞書局,一九二八) 和《追》(上海水沫書店,一九二九) ,而把《上元鐙》(上海新中國出版社,一九三二)作為正式的起點,都是這種心態。

海辛的《青春》的確稚嫩,和他晚年的長篇《塘西三代名花》、《花族留痕》和《廟街兩妙族》比,實在有很大的差距。這三本長篇,都是經過長期的資料搜集,經過多月的街頭蹓躂、觀察、訪問才動筆的,是海辛長篇的代表作。海辛熱愛香港,他的小說大部分以本地低下層市民作題材,尤其上面提到的三本以地區作骨幹,以歡場作枝葉的力作,更突出了他的本土情懷。此所以他經常勉勵我:「許定銘,本地舊書店及翻印書的事,沒有人比你更清楚,這個長篇一定要寫,很有歷史價值。」每次聽到,我都承諾了一定寫。然而,當你對某事件愈熟悉,愈不知從何下手。如今海辛走了,我的小說還未動手,真慚愧!

每次茶聚後,海辛總是走得很急,問他去哪?說是要回家做運動。原來海辛熱衷氣功,每天午後,他都會在床上打坐,練氣功三小時,此所以近八十歲人,病痛甚少,身體仍非常好,出入不用家人陪同,健步如飛,比我們這些低一輩的走得更快。

我對氣功一無所知,問:「是否打坐時會離地盈尺,任意飛行?」海辛笑道:「不至於吧!不過,我練功期間,確實感到有一股氣由丹田升起,可隨意移動。我便驅使它運行全身多次。打坐後神清氣爽,全身舒,卻是事實!」

嘩,打通經脈!厲害!氣功果有此妙?還是心理作用呢?不過,從未聽過海辛患病,也是事實。

近年海辛的生活很有規律:每日晚上九時上床,當大家好夢正酣的四點幾即起床,在華富邨海邊一帶散步,然後飲早茶,回家打坐……。雖是生活水平如鏡,從不起風浪,卻也有兩件事使他激動得顫抖的:

二OO七年七月,《讀書好》第三期發表了梁文道訪問王貽興的文章〈當梁文道遇上王貽興〉。王貽興說了一段事件:

我女朋友的爸爸是修理電視機的,幾年前的一天,他送我一本書,說剛去過一個阿伯的家修理電視機。那個阿伯原來也有寫作的,家裡很多書,但卻說寫作沒用,懂很多知識也沒用,連修理電視機的錢都沒有,只能送一本自己賣不出去的書給我女朋友的爸爸。我拿來一看,呆了,那個阿伯竟然是海辛。

王貽興說這番話,原意是說一個人苦修十數年,滿懷學問及大志,想幹一番事業,可是時運不濟,很可能一事無成,為此頗覺失意、迷惘。他的話無意貶海辛生活之不濟,然而,當「鑪峰」茶聚時,海辛聽到友儕提起這件事,激動得臉紅耳赤:「書是送給他看的。我怎會連修理電視機的錢也付不起?養大幾個孩子,供書教學幾十年,個個都大學畢業,雖不曾發達,卻也生活無憂,一日三餐絕無問題。知足常樂,說這番話的人真混賬!」

唉,「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可幸海辛很快就平和下來,不曾激到「爆血管」!
去年海辛去治牙,一次過叫醫生拔了三顆牙,痛了好一段時日,既痛且不能進食,消瘦了很多。我們都有過拔牙的經驗,拔掉一顆已非常痛苦,何況拔掉三顆?我不知道牙醫的看法,拔三顆牙是不是稀鬆平常的事,我只站在一般人的角度看,要一個八十歲的老人承受這樣的痛苦,這牙醫有無問題?後來假牙配好了,不知是太鬆還是太緊,吃東西仍十分不便,他索性不用假牙了,只用上下牙牀咀嚼,自然食得不妥當,精神便日趨下坡。

有人說海辛最後的幾個月「老人癡呆」,常會幹出傻事,像「飲茶時把洗杯的水倒進粥裡混和了進食」。其實不然,此事坐在鄰座的我看得清楚:他是剛坐下,先用滾水洗了碗筷,還未來得及離座傾倒,粥便到了,他不在意的便把粥舀進自己的碗裡。我立即告訴他,海辛遲疑了一瞬,沒作聲,照吃如儀。這怎會是「老人癡呆」?只是不好意思浪費,順其自然而已。

其實自拔牙後,我已發現他經常「心不在焉」,大家歡聚暢談時,他總是心事重重,對甚麼事也漠不關心。我覺得這是「心死」,對人生的一切都自我放棄的表現。我很相信:一個人有這樣的轉變,一定是有說不出的哀痛,又不想向人傾訴,只好把傷痛埋在心底。此後,海辛漸漸淡出「鑪峰雅集」,最後是連我們的電話也不聽了。

今年農曆新年我到洛杉磯和兒孫們一起過年,回來聽說林蔭走了。搖電話告訴海辛,聽到他在話筒的遠方對聽電話的太太說:「告訴他我睡了。想不到林蔭走得比我還快!」

參加完林蔭葬禮後的一星期左右,有人再搖電話過去,他的家人說海辛走了,連白事都辦完了。我真不敢相信,一個生活有規律,無病無痛,天天練氣功的老人說走就走,人生之無常竟至此!我時常都懷疑這不是事實,總希望某次「鑪峰雅集」時,海辛會闊步快速走來,笑嘻嘻的跟我們打招呼……。

──2011年5月

6月刊於《香港文學》

海辛走向遠方
許定銘

 

一向健步如飛,身體康健且精通氣功的海辛(一九三O至二O一一),今年三月猝然捨棄一切,走向遠方,作為好友的我們均感愕然。世事往往出人意表,誰可預料!

海辛是在本港成長的小說家,一九四O年代末開始寫作,首部結集的作品是《青春》(香港聯發書店,一九五三),最後的一本是《缸瓦陶瓷魔幻緣》(香港文匯出版社,二OO五),半世紀以來,出書近六十種,有些還被譯成法文,是重要的本土作家。

《遠方的客人》(香港新月出版社,一九六O)是他早期作品中較受注意的一本,大三十二開本,一二八頁,收〈加拿大來信〉、〈母親淚〉、〈荷葉飯〉、〈偷水賊〉、〈不肯改行的人〉、〈月餅〉、〈媽媽變了〉……等十四個短篇,寫的都是貧民百姓生活中的小故事。海辛在〈自序〉中說他這些小說能「呼喚讀者熱愛生活,熱愛真理,做一個無愧的人」,相當正面的目標,是海辛創作的原動力。

作為壓軸的《遠方的客人》寫一對夫婦因意氣用事而離婚,若干年後當生活穩定下來後,發覺還互相愛慕着對方,終於在陰差陽錯中復合的喜劇,是海辛比較喜愛的一篇。此書在一九六四年再版,一藍一黃兩種封面設計本來都不錯,但我突然想到:海辛的手迹已成絕響,就讓大家看看他的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