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31日 星期二

柯振中在《學生生活報》

柯振中在《學生生活報》
許定銘


在聚會中提及《學生生活報》,只有柯振中說他也寫過稿,其他的朋友們全沒有反應,因為這份周報只有短短的半年歷史,沒有人記得一點不奇。終於,振中找到了他那篇署名「小清江」的剪報──〈十八年前的悲劇〉,發表的日期是1962年3月6日。這是篇「成了名連母親也不認」的老土故事,寫得不夠好大家別嗤之以鼻,到底「小清江」當時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少年。

《原野》版除了〈十八年前的悲劇〉,還有帆影的〈意識之流〉、辛鬱的〈題未定〉和許達然的〈含淚的微笑後記〉。帆影不知何許人,辛鬱和許達然都是台灣的名家,《原野》版有這樣級數的人撐場,一點不簡單!

相關文章:許定銘〈《學生生活報》〉

2015年3月30日 星期一

北島奪金花環獎桂冠

Hong Kong-based poet Bei Dao wins prestigious poetry prize
Beijing-born Bei Dao may yet get Nobel literature award after losing out last year

Oliver Chou
oliver.chou@scmp.com

Poet Bei Dao spent 18 years in exile. Photo: K. Y. Cheng

A top mainland Chinese poet based in Hong Kong has been awarded a prestigious international award for poetry, putting him on track for a future Nobel Prize for literature.

Beijing-born Bei Dao, a Chinese University professor since 2007, is only the second Chinese, after Hubei native Lu Yuan in 1998, to receive the Golden Wreath Award of the Struga International Poetry Festival.

It was a unanimous decision by an international jury to name 65-year-old Bei Dao, whose real name is Zhao Zhenkai, the 50th winner since the annual award began in Macedonia in 1966, the organisers said last Friday.

"Bei Dao has been living in Hong Kong for many years now, so this award also brings honour to the city he calls home," Ngan Shun-kau, former chief editor and now senior adviser to Cosmos Books, said.

Some see the Macedonian prize as a step towards the Nobel; with previous winners, including Joseph Brodsky and Eugenio Montale, having been feted as Nobel laureates before.

Bei Dao was a nominee for last year's Nobel Prize, which eventually went to French novelist Patrick Modiano.

A leading Chinese poet, he speaks of abuses of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in the 1960s and '70s through his works.

In 1978, he co-founded Jin Tian, or Today, magazine in Beijing but it was banned two years later. Following the 1989 pro-democracy push at Tiananmen Square that ended in a crackdown, the poet went into exile for 18 years - during which he wrote some of his best poems, such as Old Snow (1991), Forms of Distance (1994), and Unlock (2000).

"Bei Dao has been free to travel to China since 2006," Ngan said in response to the organisers' remarks that "the festival often awards foreign poets who are considered dissidents in their countries".

"The award has important symbolic significance for modern poetry in China and is a huge encouragement for the genre, which has a small market compared to, say, novels."

The veteran publisher believed the true value of great works came not from their political content but from their literary worth, and that, he said, was Bei Dao's winning ticket.

Bei Dao has described his latest opus, Poetry for Children, as "good for steering the intuition and sensitivity a child is born with".

This article appeared in the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print edition as HK-based poet wins prestigious poetry prize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28 March, 2015)

居港大陸詩人北島奪金花環獎桂冠成下屆諾貝爾獎熱門
香港特約記者甄樹基


因支持1989年民主運動而流亡海外的大陸詩人北島,獲得一項備受國際詩壇重視的大獎,為他贏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機會,帶來更大的聲勢。

在北京出生的北島,自從2007年便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他是繼1998年綠原之後,另一個大陸詩人奪得斯特魯加國際詩歌節金花環獎桂冠。

現年65歲、原名趙振開的北島,獲得評審團一致同意,贏得每年一度在馬其頓舉行的第五十屆國際詩歌節的大獎。南華早報引述香港天地圖書的前總編輯顏純鉤說:「北島在香港居住已經多年,這個獎可以為他已經視以為家的香港帶來榮譽。」

不少人都相信,在馬其頓奪獎可以增加諾貝爾文學獎的勝算,過去這個獎的得主,包括JosephBrodsy布羅茨基和EugenioMontale蒙塔萊在內,後來都獲得諾貝爾的文學獎。上屆諾貝爾文學獎,北島也是其中一個獲得提名的熱門人選,但最終由法國小說家JeanPatrickModiano莫迪亞諾贏得殊榮。

北島祖籍浙江湖州,1949年生於當時的北平。畢業於北京四中。1969年當建築工人,後做過翻譯,並短期在《新觀察》雜誌做過編輯。1970年開始寫作,1978年與芒克等人創辦《今天》雜誌。但兩年之後被當局禁止出版,1989年因支持民主運動,不能見容於中共,遂展開18年海外流亡生活。

針對外界認為馬其頓當局過去經常頒獎給異見分子的講法,顏純鉤說:「自從2006年開始,北島已經可以自由返回大陸。」

顏說:「這個獎對中國現代詩壇有重要的象征意義,而且是一莫大的鼓勵,因為出版詩歌,比起例如小說,畢竟仍是一個非常小的市場。」

北島為朦朧詩代表人物之一,先後獲瑞典筆會文學獎、美國西部筆會中心自由寫作獎、古根海姆獎學金等,並被選為美國藝術文學院終身榮譽院士。

他的代表作包括作於1976年文革結束後的《回答》,其中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已經成為中國新詩名句。

《希望之聲》二O一五年三月廿八日)

2015年3月29日 星期日

西西《我城》 也是我們的城

西西《我城》 也是我們的城
編輯:蔡曉彤 美術:SIUKI
文:吳世寧 圖﹕陳淑安、香港國際電影節

陳果拍西西

陳果讓西西在南生圍裏朗讀自己的文字,也藉此以影像記錄可能將作地產發展的南生圍。(相片由香港國際電影節提供)

在陳果拍攝西西的紀錄片《我城》裏,在一班學者作家的訪問片段之外——是戴着一頂紅色帽子的西西,有時談天說地,有時只是腼腆的笑;這個曾以充滿靈氣和期盼的文字影響無數文人的作家,已年逾七十,行走在喧鬧老區或陳舊小店之中,似乎不知如何自處,帶點不合時宜的困窘。本來只讀過一本西西小說的陳果,應台灣「在島嶼寫作」系列之邀拍攝西西,愈拍愈有感發現新大陸﹕「我真的對西西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又意外發現兩人原來有着不少共同處,比如說對我城的情感。

不過陳果執意把「我城」拉闊,把主題改成「我們的城」﹕「因為這除了是西西的城,也是我的城。」他說。

上年採訪過陳果談紅Van,還記得他滿懷自信的侃侃而談;今次他踏入不算熟悉的文學疆域,為台灣「他們在島嶼寫作」的系列拍攝香港作家西西,大導氣勢頓減──似乎在紀錄片拍攝的主體面前,不得不謙卑。紀錄片《我城》以西西的代表作《我城》切入,借一眾學者作家之口表現西西作品的時代意義;又以西西的日常生活影像,以及童話般的魔幻場景淡出淡入,陳果希望交出的,是一部香港我城的近代史。拍攝緣由是這樣的──台灣的「他們在島嶼寫作」打算開拍第二輯,便邀請陳果拍攝西西。陳果看過第一輯的「他們在島嶼寫作」後很喜歡,於是便忙不迭的答應。「我以前只看過西西的一本小說。因為這個機緣我便重看她的作品,看過後有發現新大陸的感覺!香港竟然有這樣的一個作家,默默耕耘,一直寫嚴肅文學。從她的作品中,我們也能看到香港由七十年代到現在的發展,讀到香港切身的變化。」陳果說。

導演陳果為台灣「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拍攝香港作家西西。拍攝過西西,他對這位作家的創意及韌力十分敬佩。(陳淑安攝)

西西的沉靜與冷笑話

西西的《我城》以童趣筆觸寫出百業待興的七十年代,年輕人的樂觀活力;但《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裏任職遺體化妝師的女子灰沉絕望,對愛情不言憧憬。陳果接觸過西西本人後,也發現兩者的並存﹕「西西好沉靜,是孤獨的,不太跟人講話。但她有時幾活潑幽默,講很多冷笑話。」訪問過西西幾次,她對着鏡頭說的話也就愈來愈少,不願再談自己的作品。陳果無奈的笑道﹕「這點我都明白。有時有人問我我是怎樣拍電影的,我也不知如何回答。有時創作未必是出自本來的構思,而是當時一下的感覺,一時的衝動。」創作人拍攝創作人,自然有心神領會的地方。有趣的是,陳果與西西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但陳果在拍攝過程中發現不少共通處──他們皆從內地移民到港;西西年輕時曾幫龍剛導演寫劇本,而陳果還是文藝青年時,也曾「差一點」被拉到邵氏當編劇;還有,他們都對此城有着一份深厚之情。《我城》還加入了西西年輕時把新聞片段剪輯、配上音樂的《新聞系》實驗片片段,見證西西曾經的電影狂熱。

「跣佢一鑊」 見西西童心

西西患癌後愛上縫熊,一來這幫助她鍛煉雙手,二來她也從手做公仔的活動中找到新的創作方式。(相片由香港國際電影節提供)

西西素來行事低調,所以面對鏡頭時愈來愈寡言,也不算教人意外。但陳果慌了﹕「紀錄片就是要有嘢發生才好看。偏偏我們無嘢發生……」後來,西西連在鏡頭前朗讀自己的文字也不大願意。陳果便決定「製造事情」,拍攝西西自然流露的反應。西西患病後,為訓練雙手而縫製布偶小熊。她珍愛每一隻小熊,並為他們創造性格及故事,寫成《縫熊志》一書。陳果的攝製隊便把當中兩隻小熊化為「真人」,讓其中一隻在渡輪上與西西「相遇」,西西好不驚訝,好奇的伸手撫摸這個忽然變大、由自己親手創造的熊公仔。作家雖年逾七十,但真璞童心在此刻表露無遺。「我們特意『跣佢一鑊』的……西西的反應和感情好真,所以我們重看這一幕時也很感動。」陳果說。電影中的魔幻場景不止於此──兩隻熊公仔還會帶大家逛土瓜灣,以精細模型表現舊香港城景等。有人告訴他,紀錄片不應這樣拍的,但陳果聳聳肩,笑說﹕「你就當我不知者不罪吧。但是西西好活潑,像個頑童。我覺得要有不一樣的拍法,才可表現她這一點。」

重遊土瓜灣 到老照相館留影

陳果請來模型達人砌出舊香港城景,又置西西figure於其中,豐富影片內容。(相片由香港國際電影節提供)

陳果在訪問說了好幾遍,「為什麼一定是『我城』,不可以是『我們的城』?」他發現,就如西西的作品從我城到浮城,由肥土鎮移至美麗大廈,所書寫的都是她所愛的香港;所以當他拍攝西西時,他不應只講西西的文學,也應拍攝這座城市的變遷以至變異,以及他自己對香港的情感。就如陳果一向的電影,「地方」在《我城》裏何等重要──許迪鏘和鄭樹森分別在果欄和牛棚裏談西西;陳果也帶西西到老舊照相館內拍照,回到居住多年的土瓜灣美利大廈,並走到陽光燦爛的南生圍。「我希望大家能通過我的鏡頭去感受我的香港。其實我拍這些地方,是因為我希望通過影像去保留它們,留下記憶。」但是邪門的是,陳果拍完照相館,照相館就閉門了;拍攝結幕一場的一家餐廳不久也轉了手。讓人心痛的是,西西住了大半生的社區,也成了內地客購物和集合上船觀光的地方,新開了珠寶店及朱古力禮品店。想到低調愛靜的西西每次回去居所,都得從穿越熙攘的人羣和高舉着旗子的臂膀,就感到心痛。猶記得西西的《我城》裏,香港人紛紛走到山頭接濟偷渡來港的內地人,今天香港就頓變成天天上演資源爭奪及文化矛盾的戰場。「台灣那邊看了粗剪,說分不清哪些是陸客,哪些是香港人。所以我就補拍許多領隊高舉着旗子的畫面,哈哈……其實真的好慘,好騷擾,這也是香港人當下面對的問題。」陳果無奈的說。

西西不肯多談自己作品,陳果花心思哄她﹕「起碼這一場你一定要講點什麼,因為我們把你小說的世界都帶入來了。」這幕如何演繹,在此暫不劇透。但他們就選擇問了西西一條關於愛情的問題。在這裏,我們發現,原來《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真有其人,是西西確實認識的人;又知道,西西認為「對於愛情,是否喜歡了那事物、那個人,就不會改變?」鏡頭隨而淡出,西西變得愈來愈小,外面的城區景物也就愈來愈豐富;到底這是從西西身上所看到的投射,或是這是被城市景象所包圍的西西,也就說不清了。

西西的小說《照相館》回應當時城市的社羣斷裂;陳果帶西西到一家照相館內拍照,可惜照相館不久也就關門大吉。(相片由香港國際電影節提供)

明報二O一五年三月廿七日)








2015年3月23日 星期一

《學生生活報》

《學生生活報》
許定銘


〈盧文敏和他的報刊〉中,我寫過如下的一段話:

一九六O年代的香港學生報,經常被談及的只有《中國學生周報》和《青年樂園》,卻從未見有人提過《學生生活報》,大抵出版的時間太短,影響力弱,知道的人不多吧!記憶所及,這份《學生生活報》是盧文敏主編的,也是周報,其形式、格調與《中國學生周報》和《青年樂園》近似,其社址好像是在土瓜灣海心廟附近。

《學生生活報》究竟是何時出版與停刊的?事隔三十多年,難以記起。不過,一九六二年三月二十七日,我以《夜之歌》為題,用筆名陶俊和子雲,分別寫了兩篇短文,刊於《學生生活報》第十八期的「新地版」上,那是為初學者提供創作的園地。這兩篇短文,是我第三次在報刊上刊登的習作,印象非常深刻。以日期推算,則《學生生活報》應是在一九六一年十一月尾創刊的。這份周刊只出了二十多期,前後大約半年左右,就因經濟困難而停刊了。《學生生活報》也像《周報》一樣,每期有一篇佔整版篇幅,約五千字的短篇小說,執筆者多為當時稍有名氣的文藝青年,後來還結集出版了一本《遲來的春天》(香港學生生活報社,一九六二)哩!


認識了盧文敏以後,我經常追問他有關《學生生活報》的事,可惜都沒有正確與完善的資料。終於,他今天給我帶來了幾張殘破的碎紙,連出版及主編者亦僅剩的幾頁碎紙,當然十分珍貴,連忙素描出來保存。

這幾張碎紙,證明了我一九九七年寫〈盧文敏和他的報刊〉時其中幾點都是正確的:

一、「其社址好像是在土瓜灣海心廟附近」,從報頭可以看到它的正確地址是:土瓜灣馬頭圍道永耀街十三號。

圖片一:《學生生活報》報頭

二、「《學生生活報》應是在一九六一年十一月尾創刊的」。圖片二《號角版》的頂上註明日期:中華民國五十年(一九六一)十一月二十一日。雖然不知道是哪一期(創刊號?),卻與我的推想很接近。

圖片二:《號角版》

三、「《學生生活報》也像《周報》一樣,每期有一篇佔整版篇幅,約五千字的短篇小說」。圖片三:《綠洲》版,全版刊五千字短篇,所見〈十年離亂〉是盧文敏的短篇。

圖片三:《綠洲》版,全版刊五千字短篇

唯一我不知道的,是報頭上註明「督印兼主編:劉銳之」,盧文敏告訴我:這位劉先生是《學生生活報》的出資者。

到如今,對此刊的所知僅九牛一毛,只能盼望某年某日奇跡出現,讓我們讀到更多的《學生生活報》。

──2015年3月22日

臉書回應

Bun Lam(林曼叔):記得慕容羽軍說,學生生活報是他辦的。

許定銘:

盧文敏是慕容的入室弟子,所有盧進行的文學活動,如《學生生活報》及《文藝沙龍》,都是盧負責找人出資並落手落腳編輯,慕容夫婦向人拉稿幕後支持的。慕容為了容易說話,就對人說是自己搞的,其實都是徒弟出馬,像《學生生活報》,有一兩版還是雲碧琳編的。

我說慕容是盧文敏師父,不是盧文敏信口開河說的,是我們大夥兒見面時親耳聽的,慕容並不反對這種叫法。有趣的是盧文敏不叫雲碧琳「師母」,而叫雲姊姊,因雲碧琳只長他幾歲,怕把她叫老了。

慕容走後,所有未出版的遺稿都交給盧文敏,而不交給兒子,這是師徒的傳統承傳,足以證明師徒關係親切。

2015年3月16日 星期一

誰是夏敏芙‧夏敏芙是誰

誰是夏敏芙‧夏敏芙是誰
許定銘

前衛出版社的《情潮》

現代文庫書目


夏敏芙是一九六O年代的香港作家,她寫過兩個中篇小說:《膽怯的模特兒》和《情潮》,發表在雲碧琳主編的《文藝季》第二及第三期上(1962~63),刊物出版至今超過五十年,連圖書館也少藏,一般讀者能見到的機會甚微。

雲碧琳在〈回憶《文藝季》〉中,提到過夏敏芙,說:

……有二期夏敏芙的四萬字中篇《膽怯的模特兒》,第三期夏敏芙四萬字中篇《情潮》都屬一時之選,那時,以罵人出名的女作家十三妹在新生晚報的專欄中這麼說:「夏敏芙的作品能使我一口氣讀完,論氣勢鋪排,確有相當成功之處,最難得的是,不僅風格明快優雅,而運用中國語文的正確性與流麗處,亦遠在於梨華之上。於梨華的語文,地方性(即小家子氣派寧波味)太濃。膽怯的模特兒,實實在在給我的印象遠比江浙幫的女作者風格大派,甚至連已成名的張愛玲也包括在內。」(1)

我二OO九年寫〈五月出版社的書刊〉時也提到《文藝季》中的夏敏芙,說:

第二期選刊了留法研究美學的夏敏芙底中篇《膽怯的模特兒》,據雲碧琳的回憶,說這篇充滿浪漫情調,融貫了中西思想的小說很受歡迎,深得十三妹的讚賞,認為是超越了於梨華及張愛玲的傑作。(2)

我寫的這幾句話,當然是參考雲碧琳的〈回憶《文藝季》〉而寫的,但她在文中,卻完全沒提過「夏敏芙是留法研究美學的」,那麼我是何以得知的呢?

那是我訪問慕容羽軍時,他告訴我的。

二OO九年二月我訪問慕容羽軍,主要問他:經常為五月出版社的書籍負責裝幀設計的白郎寧是誰?名不見經傳的女作家夏敏芙是誰?

老前輩語我:白郎寧是他的筆名之一;而夏敏芙則是留法研究美學的年輕女孩子,曾來過香港,在本地發表過作品,但從來未出過單行本!

直到五年後的距今大半年前,朋友電傳給我「一張書目」,我才發現他告訴我有關夏敏芙的事,其實並不正確!

那是一張四毫子小說的「現代文庫」書目,此中列出「文庫」一九六二年九月至六三年元月間,他們所出的十二種書目,比較重要的是慕容羽軍的《綠野情歌》、雲碧琳的《椰林月》、夏敏芙的《情潮》、盧文敏的《師生戀》、上官寶倫的《鴦鴛刼》、徐學慧的《幻境》、趙滋蕃的《聖誕之夜》和沙千夢的《永別了!愛》。

我相信這套「現代文庫」是慕容羽軍、雲碧琳夫婦組稿出版的,因為這幾種書的作者大多是他們的好友,尤其是夏敏芙,原來她原刊《文藝季》第三期的四萬字中篇《情潮》,是曾出過單行本的!

最近我在某舊書拍賣網站上,居然見到另一種夏敏芙的《情潮》。那是香港前衛出版有限公司版的《情潮》,三十二開本140頁,超過十萬字,當與《文藝季》第三期版,及一九六二年「現代文庫」四毫子小說版的四萬字中篇《情潮》不同。

本書前有夏敏芙的一篇「代序」──〈梵隆那之遊〉,說明了她故事的來由,最後一段說:

那些故事,凝聚成了我寫這部小說的原動力,承香港的朋友慕容羽軍先生、雲碧琳小姐以及還在英國的老朋友馮奕環博士的鼓勵,完成了這部作品,還承前衛出版有限公司的負責人惠然出版,使我非常銘感…… (3)

篇末的寫作日期是一九六二年初稿,一九六九年再稿。這篇代序說明了這位夏敏芙自一九六二年寫《膽怯的模特兒》起,應該一直有創作的,七年後還把原本是四萬字中篇的《情潮》,擴展成超過十萬字的長篇。

她還寫過其他的小說嗎?

這引起了我研究的興趣。慕容羽軍已作古,雲碧琳亦遠遊在外,如今能查詢的只有盧文敏。趁周日鑪峰雅集時問他是否認識夏敏芙?盧文敏瞪了瞪眼說:她是慕容羽軍筆名之一,還說他曾把署名夏敏芙的《情潮》交給他到台灣出版。(4)

這答案確實令我吃驚,為了多發表作品,慕容羽軍筆名甚多是眾所周知的事,但他為甚麼要隱瞞夏敏芙?還虛構「留法研究美學的女孩子」來故弄玄虛?實在令我模不着頭腦!

為了要確認這件事,回去後我把所有工具書搬出來,細心查考……。終於,在劉以鬯《香港文學作家傳略》〈慕容羽軍自傳〉的著作簡目中,發現了:

《情潮》(小說)香港前衛出版有限公司1971(5)

一欄,還在一九七八年的那段文章裏,見到「這段時間完成了《星心曲》、《情潮》、《溫馨四季情》算是比較愜意的作品」(6)之語。

我吁了口氣:《情潮》既是慕容羽軍寫的,那麼,在刊物上發表及出單行本時均署名的「夏敏芙」,自然就是他的筆名了!

其後我又在他的《為文學作證——親歷的香港文學史》(香港普文社,2005)中,找到了他為「夏敏芙」故弄玄虛的理由。

《為文學作證》第二章〈五十年代文壇戰國時代〉中,有一節〈慕容羽軍作品全面檢視〉(頁74~87),其中一段說:

某次他和徐訏閑談時,徐訏很自負的說他作品中所刻劃的「異國情調」是沒有第二個人所能做到的。慕容羽軍不服氣,很想試試也描寫跨國情感,而且深信自己也能做到。回去之後便用心創作,「着重把一個中國人生活在法國所發生的多邊情意,讓時、空交織於海行千里的男女情苗如何怒茁的曲折故事」(7)寫成《情潮》後,又不想暴露身份,「故意採用一個女性化的筆名(夏敏芙)」,在雜誌發表後拿給徐訏看。徐訏讀後擊節讚賞,追問作者是何人,很想認識她,慕容羽軍支吾以對,只好隨口說她不是在香港生活的人……。

原來「夏敏芙」的出現有這麼一段故事!

──2014年10月

轉載自2015年2月號《香港文學》



註釋:
(1)見1986年1月《香港文學》第十三期,頁80。
(2)見2009年5月《香港文學》293期,頁72。
(3)見香港前衛出版有限公司版《情潮》的代序,頁8。此書沒有出版日期,後查證是1971年出版的。
(4)盧文敏說他在台灣曾把《情潮》印了一版,惜未見原書,待證。
(5)見劉以鬯《香港文學作家傳略》(香港市政局公共圖書館,1996)頁812。
(6)仝(5),頁811。
(7)見《為文學作證》頁81。

2015年3月11日 星期三

侶倫的題簽與照片

侶倫的題簽與照片
許定銘

編《侶倫卷》最大的遺憾是無法收齊他的作品,只有少數照片和找不到他的手稿。

沒有手稿,幸好有幾本他送給友人的書上有不同時期的題簽:有趣的是這些題簽剛好是一九三五、一九四八和一九五二年的各一,大家可以看到這三個十年中,侶倫在書上的題簽有甚麼差異,簽名有多大改變?

至於照片,侶倫的兒子兆輝兄提供的幾張,都是一九五O年代初的,只代表了他那一時段的風采;幸好到書快要付梓前夕,侶倫的外甥中堅兄給我傳來喜訊,說是整理舊物時,忽地從一叠舊書中掉出來幾張老照,記不起是何時拍的,從照片中人物的衣着、風采及背景,依稀推算出來是一九六O年代初拍的。《侶倫卷》無法全部選用,特意在此留份資料。

《永久之歌》贈六哥、碧姊

《紅茶》贈鷗外鷗

《都市曲》贈紫莉(江河)



侶倫與妹夫江河及兩個妹妹

攝於一九六O年代初期

相關文章:

許定銘〈侶倫的文學創作〉
許定銘〈侶倫著述史料編年〉

2015年3月5日 星期四

夏敏芙的《情潮》

夏敏芙的《情潮》
許定銘

雲碧琳主編的《文藝季》是一九六O年代初的重要文學期刊,此刊為二十五開本(15x20.5cm),厚一O二頁,排得頗密,每期可容納約十五萬字。它的創刊號出版於一九六二年夏季,第二期已脫期甚久,要到一九六三年的夏季才能出版。據雲碧琳的回憶,說此刊共出三册四期,市面流傳的第一、二期以外,還有一冊印量甚少,幾乎沒流出市面的第三、四期合刊。她沒有明確地指出終刊號的出版日期,只在《回憶〈文藝季〉》中說:

這本刊物出了三期,其間因印刷廠的拖延,雖說是季刊,實際上卻幾乎拖了兩年……。(見一九八六年一月《香港文學》總第十三期)

以此推算,《文藝季》的終刊號應該出版於一九六三年秋季至六四年春季中。

《文藝季》的最大特色是每期一次過刊完一篇四萬字的中篇小說,以爭取當時流行的四毫子小說讀者,三期中順序發表了雲碧琳的《椰林月》和夏敏芙的《膽怯的模特兒》及《情潮》。

雲碧琳是主編,發表《椰林月》以支持自己的刊物,理所當然;但,連續寫了兩期,且名不見經傳的夏敏芙是誰?何以雲碧琳願意把重擔放在新人的身上,難道她不怕影響刊物的銷路?

雲碧琳在《文藝季》第二期的《編餘小語》中說:

夏敏芙小姐是留法研究美學的,她的《膽怯的模特兒》充份發揮她的所學,充滿浪漫情調,融貫了中西思想於其中,的確是不可多得的作品。

《膽怯的模特兒》是發生在巴黎藝術學院一男四女的戀愛故事。這個故事頗為複雜,得先把事情的前半部用順序的方法叙述,讀者才容易明白:

佐治是藝術學院内最有天份及前途的學生,其畫作受教授及社會上熱愛藝術人仕的重視,但愛情生活則很煩惱,他周旋於西方女子貝絲、蓓蒂和東方女子中川禾子、川田杏子之間。此中貝絲、蓓蒂和中川禾子爭持激烈,相約決鬥。貝絲以勝利姿態出現時,佐治卻早已離開學院,到海上當水手去了,中川禾子竟剖腹自盡,而蓓蒂也躲起來一段日子……。

《膽怯的模特兒》開始的時候,第一身叙述者:藝術學院另一位在同學中德高望重的東西方美學研究者夏敏芙,與貝絲一起到佐治工作的船上去勸他回到學院去繼續學業。並由貝絲出面,設計騙得一筆款項,讓佐治在巴黎開畫展。夏敏芙沒有陷入多角的戀愛中,叙述起來也就比較客觀、冷靜。她們一面周旋於船長、飯館老闆等人的應酬中,一面透過與佐治、蓓蒂及佐治夫人的會面,慢慢地述說了故事的前半部。

回到學院籌備畫展的時候,貝絲發現蓓蒂又展開追求佐治,而佐治則深愛上有「東方的聖者」底外號的川田杏子。貝絲便用詭計要模特兒公司把蓓蒂送往外地工作,要川田杏子在學院內當裸體模特兒,使她「東方的聖者」形象受損,不能再留在學院內。正當她沾沾自喜,以為能獨佔佐治之時,佐治已與川田杏子秘密結婚,遠走他方渡蜜月去了。

《文藝季》第二期(一九六三年夏季)

在《文藝季》第二期上發表時的《膽怯的模特兒》

夏敏芙的《膽怯的模特兒》在《文藝季》第二期出現後,據雲碧琳說很受十三妹的讚賞:

那時,以罵人出名的女作家十三妹在新生晚報的專欄中這麼說:「夏敏芙的作品能使我一口氣讀完,論氣勢鋪排,確有相當成功之處,最難得的是,不僅風格明快優雅,而運用中國語文的正確性與流麗處,亦遠在於梨華之上。於梨華的語文,地方性(即小家子氣派寧波味)太濃。膽怯的模特兒,實實在在給我的印象遠比江浙幫的女作者風格大派,甚至連已成名的張愛玲也包括在內。(見《回憶〈文藝季〉》)

夏敏芙在此可以說是一鳴驚人,跟着她還在《文藝季》第三期發表了另一個中篇《情潮》,可惜至今我還未見到這期的《文藝季》,不知道這篇中篇《情潮》寫的是甚麼!

不過,在我近年的梳理研究中,知道中篇《情潮》在一九六二年九月至六三年元月間曾出版過「四亳子小說」型式的單行本,到一九六九年還把原本是四萬字中篇的《情潮》,擴展成超過十萬字的長篇《情潮》(香港前衛出版社,一九七一)。代序《梵隆那之遊》篇末的寫作日期是一九六二年初稿,一九六九年再稿。這篇代序說明了這位夏敏芙小姐自一九六二年寫《膽怯的模特兒》起,不單一直有創作,七年後還重寫了《情潮》。

好友馬吉最近在舊書拍賣網站上搶購得長篇版《情潮》借我閱讀,一翻之下,才恍然大悟,明白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


中篇版《情潮》寫的原來是故事的前半部,是《膽怯的模特兒》的前傳:

小說開始的時候,寫夏敏芙陪伴中川禾子到那不勒斯的碼頭去接行船回來的佐治,卻在海濱巧遇佐治的養母佐治夫人,並聆聽了上一代的愛情故事,知道水手老佐治是個情場浪子,到處留情,當時不知流浪到地球哪個角落,而小佐治則在生母與養母的爭奪中左右做人難。

第二天她們也接不到佐治,卻接到從巴黎趕過來的貝絲,及從西班牙奉佐治生母之命追過來的吉卜賽女郎蓓蒂。於是貝絲、蓓蒂和中川禾子的愛情爭奪戰進入了白熱化的階段。

終於,蓓蒂下了戰書,約貝絲和中川禾子到梵隆那城朱麗葉墓前決鬥。蓓蒂和貝絲擦亮了獵槍,中川禾子則不停揩拭着她隨身携帶的倭刀。在蓓蒂和貝絲擦槍準備開火之際,佐治突然出現,和夏敏芙兩人合力相勸下,平伏了決鬥時,才發現不見了中川禾子。原來禾子擦亮了倭刀不是要來決鬥,靜靜的躲在朱麗葉墓背自剖讓愛……。

長篇版《情潮》後面,意外地還加了另一段故事:

佐治和川田杏子乘船遠走他方渡蜜月,卻不幸遇上風暴,佐治救不了杏子,卻救了漂亮的中美混血兒富家女杜麗莎。杜麗莎愛上了佐治,但佐治卻仍深深記掛着杏子,最終撐着日式花傘一步一步走向大海,走向他底愛人的懷抱……。

至此我終於明白了中篇《膽怯的模特兒》及《情潮》,原來是一個長篇的上下集,長篇版《情潮》則是把分別寫的兩個中篇重新組織成完整的長篇而已!

這位留學法國,研究美學的夏敏芙小姐,整個一九六O年代就只寫過長篇《情潮》一部小說,從此消聲匿跡,人間蒸發,不再出現,是甚麼原因呢?同時,她還留下了疑團:

中篇《膽怯的模特兒》及中篇《情潮》是同一時間寫的嗎?

如果先寫《情潮》,何以要後發表?

是先寫了《膽怯的模特兒》,因受到好評才寫《情潮》?

慕容羽軍的《為文學作證──親歷的香港文學史》(香港普文社,二OO五)中,第二章《五十年代文壇戰國時代》中,有一節《慕容羽軍作品全面檢視》(頁74~87),其中一段說:

某次他和徐訏閑談時,徐訏很自負的說他作品中所刻劃的「異國情調」是沒有第二個人所能做到的。慕容羽軍不服氣,很想試試也描寫跨國情感,而且深信自己也能做到。回去之後便用心創作,「着重把一個中國人生活在法國所發生的多邊情意,讓時、空交織於海行千里的男女情苗如何怒茁的曲折故事」寫成《情潮》後,又不想暴露身份,「故意採用一個女性化的筆名」,在雜誌發表後拿給徐訏看。徐訏讀後擊節讚賞,追問作者是何人,很想認識她,慕容羽軍支吾以對,只好隨口說她不是在香港生活的人……。

原來「夏敏芙」是這樣出現的!

「夏敏芙」就是老作家「慕容羽軍」(1925-2013)!

《情潮》既是慕容羽軍的力作,難怪雲碧琳會把它們挑重擔,作《文藝季》的重點。小說從構思到寫成兩個中篇,到把它們揉合成長篇,前後近十年。

刻意寫「異國情調」,於是背景有巴黎、那不勒斯、直布羅陀、梵隆那、馬尼拉、碧瑤等城市,單是資料搜集也不簡單。

為了寫水手的浪漫愛情,於是有了老佐治與詹臣的鬥爭,小佐治的生母和養母的搶奪戰。

為了寫東西方的愛情觀,於是有了周旋於法國女子貝絲、吉卜賽女郎蓓蒂、日本女子中川禾子、川田杏子、中美混血兒杜麗莎之間的藝術家和水手的混合體小佐治,和站在愛情圈外的旁觀者夏敏芙,組成了一浪又一浪的異國《情潮》。

慕容羽軍以徐訏作假想敵,刻意寫的「異國情調」,在今天來說已不是新鲜事,但在一九六O年代的香港文壇,在香港的文學史上,應該是一段有趣的小插曲!

──2015年2月

2月22日刊《大公報•文學》

2015年3月3日 星期二

書事雜碎之三

書事雜碎之三
許定銘

「寫字人」的故事

你一定寫過文章,是四平八穩的坐到寫字枱前,靈感即源源而來,下筆如有神?還是等夜深人靜,冲一壺咖啡濃茶,咬着裊裊冒煙的香煙,苦等「煙士披里純」?

因為環境的不同,寫作人往往培養了不同的寫作習慣,尤其以寫稿謀生的「寫字人」,更是苦樂自家知,不足為外人道。據說流行作家三蘇自創「車衣寫稿法」,即是右手執筆狂寫之際,左手按着稿紙慢慢推前,此舉可使右手不必每寫一個字,即提起向下移動就位,快了很多。此所以他能日寫數萬言,收入豐厚,得住北角半山豪宅。

我還聽過有前輩高人,能一面搓麻將,一面寫稿;他把紙筆放在麻將枱邊的櫈上,每打完一鋪,人家洗牌,他立即拿起紙筆狂寫;洗完牌,他便收筆打牌。到第二次洗牌時,他又拿起紙筆,繼續剛才未寫完的文章。如此停停寫寫,寫寫停停,八圈下來,幾個專欄的差事也自完工。世上能人不少,我雖未見此前輩的操作過程,但人家產量之豐,確實驚人,不敢不信也!

我見過快速寫稿的,當推司馬長風(一九二O~一九八O)。一九七O、八O年代,我在編《新天地》和《青年良友》月刊,有他一個專欄,每次去追稿,他總叫我坐坐,自己則伏案猛書。一千五百字的稿件,約二十分鐘寫好。字似龍飛鳳舞,說實在的,我只看懂八九成,可幸字房裏有位專排司馬稿件的工友,總能排好他的稿。

吾友尚木(一九四四~二OO五)本身是位專業教師,因家庭負擔不輕,每日課餘均需筆耕數千字,而他所能擠出的時間是剋扣睡眠而來,每天早上四點起床,爬格子二小時,到六點即準備回校上課。天天如是,捱足四十年,結果是六十歲退休不足一年,即蒙主寵召,捱死!

創作超過一百冊的香港作家東瑞是站着寫稿的。一九七O至八O年代,他也為我編的雜誌寫稿。在某篇寫實的散文中,他說兩個孩子都愛「麥當奴」,而當時香港快餐店的生意甚好,經常客滿,東瑞帶孩子去食「麥當奴」,自己就帶着紙筆,站在高枱前寫稿,把自己當作「寫字奴」。

林蔭年輕時生活擔子重,每天下班回家已疲累不堪,他的小說都是「躺」在床上寫的。林蔭說他每每躺在床上,用一塊固定好稿紙的木板墊好,面向天花板創作,直至累死睡去,木板稿件則複蓋胸前,由太太收拾修飾翌日見報。

我寫字最多的是一九八O年代,有一個時期要日產萬言。孩子去游泳、繪畫、學柔道……,我就帶着紙筆,在附設的小食部餐枱上埋首拼搏,往往到孩子下課了,走到身旁推我才醒覺;獨個兒看顧書店時,也常低頭疾書,而為偷書客有機可乘,損失不菲!

「寫字人」各有各的故事,不過,都是苦的居多!

──寫於二OO八年一月

二月刊於《大公報》

那不過是個代號

我沒考究過文人自何時起寫作愛用筆名,但很相信每個人筆名的背後都有個有趣的故事。

我愛讀鷗外鷗(一九一一~一九九五)的詩,某次在聽他的講座後,曾問他的筆名是否受日本作家森鷗外的影響。他這樣回答我:「絕對不是!有一次我到海邊散步,見到很多海鷗在離岸不遠處飛翔。我嚮往牠們自由自在的生活,我羨慕牠們可以任意翺翔,尤其在群鷗以外的那隻,牠沒有同伴,獨來獨往,就像我在詩創作上,獨自踏上無名路時一樣。於是我戀上了那隻群鷗以外的鷗,就把筆名寫成『鷗外鷗』。」

我也愛讀錢歌川(一九O三~一九九O)的雜文,翻開作家傳記時,常會讀到「錢歌川,筆名味橄」之句。其實他原名錢慕祖,錢歌川也是他的筆名,不過,因這個筆名用得太多,把原名蓋過了。我是從他的《苦瓜散人自傳》(香港香江出版社,一九八六)中得知的。原來一九二O年代他留學日本時,同學們都愛仿效孫中山(中山,是日本姓氏)改個日本名,錢氏的日本名即為「歌川美介」。後來初次投稿往《一般》,因覺得自己寫得不夠好,怕友人見笑,便隨手寫下中日混合的「錢歌川」,豈料此名竟用了一生一世,反倒是原名竟無人知曉。

至於我自己的筆名又怎樣呢?

我開始寫作的那一年讀初中三。那時候我們每星期要交一篇週記,那年春雨綿綿,惹人愁思,某次寫週記時突然懷念起還未滿月,即被我們留在家鄉的三弟,大概感情氾濫,寫得也不錯吧,簿派回來時,老師在上面題了幾個字:如果不是抄的,就寫得很好了!一氣之下,便把那次的週記抄下,投到報刊去。臨到署名時,倒猶豫了。用甚麼名好呢?用原來的學名,給同學見到,傳到老師那兒,恐怕不好吧!反正大家寫稿都用筆名,也來改個筆名吧!當時國文課本上正讀着陶淵明的文章,我羨慕他《歸園田居》的生活,那麼就姓「陶」吧。當時香港有位很有名的流行作家叫「俊人」,英俊的男人,當然是十五歲少年的美夢。於是,署名「陶俊」的《這是夢嗎》三天後就在《星島日報》的學生版上見報了。以後這個筆名也用了很多年,一般是寫散文時用的。開始寫小說時我署名「苗痕」,記得當時還在讀高中,生物課本上有個名詞就叫苗痕,那是植物的新苗長成後,留下來一點小小的痕跡。當時我是這樣想的:既然已可寫一萬字過外的小說了,應該不再是「新苗」了吧!

很多作家用的筆名不多,如鷗外鷗和錢歌川便是;但有些作家卻因不同的原因而需要用多個筆名的,如魯迅、巴人、唐弢,就因政治審查,筆名多達數十個,故意不讓人知道文章是他寫的。那麼,香港過去那幾十年平穩發展,風浪不大,作家也要用多個筆名嗎?

最近去聽劉以鬯先生演講,即說他六、七十年代在《快報》工作時,為左派報紙寫稿,即不能署劉以鬯,而署太平山人。也有些原本從事嚴肅文學工作的文化人,為了謀生,正職以外還兼寫不少「娛樂別人」的稿件,往往隨手署名,對於日產萬言的專業「寫稿佬」來說,筆名過百完全不是奇事。

過去香港還有一種「包版」的習慣,即是報刊把某些版位的編輯費及稿費讓某人「包起」,他可以自訂稿費,約人寫稿;甚或自己化多個筆名,寫多過專欄,把編輯費和稿費「盡歸我袋」。只要你能依時交稿,沒有讀者投訴,便能正常運作下去。

七、八十年代,我也有這樣的「包稿」月刊,於是,筆名一大籮:午言、金名、湯馬仕、舟子、楊子雲、不憂生、海男……也記不了那麼多,當然,那只是稿匠的謀生外號而已,不值一提。

自從愛上了寫書話,以「醉書」自娛,也就不再用筆名,而示人以真面目了。温哥華的盧因在彼邦提到我時,稱我為「醉書翁」,想不到匆匆幾十年,我竟也成「翁」了。

近日有人邀我跟年輕人談藏書,有新認識的人問到我的職業,令我愕然!我想了一會,答他:我的職業是「八書」。幾十年來我都是從事「八書」的工作,即同時做八樣與書有關的職業,此即:買、賣、藏、讀、寫、編、教、出版!

如果你問我還會用新筆名嗎?將來的事誰知道,「醉書室」、「八書樓主」或者「醉八書」都會是最熱門的。其實,筆名也好,外號也好,都只是個代號而已,你知道那是我就是了。

——寫於二OO六年五月

八月刊於《大公報》

還錯了書

 

我在灣仔某商業大厦十八樓C座有間四五百呎的藏書室,間隔成書店式樣,取名「醉書室」。十年前開始的時候,原意是假期躲到那兒寫寫稿、讀讀書,甚至等退休後重張旗鼓,豎起「創作書社」的老招牌,讓舊雨新知來看書,擺「龍門陣」。

豈料人一疏懶,甚麼都沒幹,多年來「醉書室」就成了我的棄書處,讀完、用過,估計暫時不會再用的書,都丟到那裏。然而,到突然想要找些甚麼資料,在家裏左翻右挖都找不到時,就得要趕到「醉書室」去,諸多不便!

今年突然發性,不能再拖了,決意把「醉書室」處理掉:先細意把藏書檢閱一次,把估計還會用的搬回家去,其餘的則叫人一次過清理,四條大漢花了三小時才能搬走那萬多二萬冊書。

整理藏書時,撿到丁淼的《我所識的卅年代作家》(香港文化互助出版社,1983),多年未見此書了,打開一看,扉頁居然有「立明老兄正之,丁淼敬贈,八三年十二月十二日」字樣,哎喲!糟糕了,這本書何以會在此?

多年前的某次,與李立明通信時談到這本書,他說不久即回港,還要把書帶回來借給我看。我很快就把書看完,並以掛號郵件寄回三藩市給他,此事記得清清楚楚,可如今,書卻實實在在的擺在眼前,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我苦苦思索了整天,覺得只有一個可能:我也有一冊丁淼的《我所識的卅年代作家》。估計立明兄把書借給我時,我把它留在「醉書室」裏。我在家讀完的,匆匆忙忙用掛號還給人家的那本,自然是我原來就有的那本。如果手上的這本《我所識的卅年代作家》,沒有丁淼親筆題簽,那只是錯誤地交換了書,沒甚麼問題;可如今人家那本是具上下款題簽的珍本,這次我是「狸貓換太子」了,如何是好?立明兄已失去聯絡多年,想寄回給他也不成了!

丁淼原名丁嘉樹(1907~1990),又有筆名丁丁,是一九二O年代開始創作的老牌作家。他一九二二年自江蘇省立第一師範畢業,旋即進上海大學升學,畢業後曾任中學教員、大學教授、報館主筆及編輯,業餘從事文學創作。一九五O年代到香港後,一直從事文化工作,在本地曾出版《評中共文藝代表作》、《中共工農兵文藝》……等多種專著。

《我所識的卅年代作家》收文十五篇,回憶他與于右任、周作人、劉大白、李石岑、趙景深……等一九三O年代作家交往的經過,尤其《左右不明的曹聚仁》和《左右雙棲的葉靈鳳》兩篇均有獨特的見解,頗堪玩味。

本書原有下集亦準備出版的,後來好像未成事。

──2014年12月

侶倫的佚書《鬼火》

那日在舊書拍賣網站上見有李之華的《鬼火》上拍,是1945年上海出版社版,64開33頁的「文學小叢書」之一。這套小叢書製作頗為認真:版權頁註明作者李之華、編輯者沈雯、校對者杜非,民國三十四年五月十日初版,正文之前還有杜非的《寫於「文學小叢書」之前》,述說叢書之緣起:杜非一直喜歡把心愛的文章裝釘成小書,因此編輯出版文學小叢書供同好收藏,內容包括小說、劇本、翻譯、遊記、考據……。第一種是李之華的《鬼火》,第二種是譚正璧的《文學與性描寫》……。

未聽過作家李之華,沈雯和杜非也不知道。心道:1945是日軍投降之年,不少文藝青年在戰火中成長,想來應該是當年的文藝青年吧,不知道一點不奇。豈料打開有關內文圖片一看,小說的第一行即見:

──女人是鬼火,你追過去,她跑;你跑,她倒追過來。

哎喲,這是侶倫的《鬼火》哩!再讀了幾行,小說中的主要人物也是金先生,內容也是以喜劇筆法寫男女間的「攻防術」……。至此,肯定這本李之華的《鬼火》,就是侶倫的《鬼火》!

侶倫的《鬼火》是他早期創作中比較出色的短篇之一,不知最初發表於哪種期刊,初次結集於《黑麗拉》(上海中國圖書公司,1941)內,後來《黑麗拉》改版,改名為《永久之歌》(香港虹運出版社,1948)時,因字數過多,把《鬼火》删掉;不久,又把它收進短篇小說集《伉儷》(香港萬國書社,1951)》中。然而,《黑麗拉》和《伉儷》均已絕版多時,因此,《鬼火》不容易得見。

真真想不到這篇《鬼火》曾在1945年獨立出過單行本,而且是在上海而不在香港。侶倫專家温燦昌的《侶倫創作年表》中未提過,侶倫自己寫的文章中也未提過,甚至所有談侶倫的文章中,我也未見有人談過這本上海版的《鬼火》!

侶倫1942年五月逃出淪陷後的香港,隱居於廣東東江上游偏僻的紫金縣黃砂鄉一小學任教師,至1945年冬才回到香港,期間與外地幾乎斷絕音訊,應該無法與上海的出版社連繫出版書籍;相反,居住於上海的有心人,只要手上有《黑麗拉》(上海中國圖書公司,1941),就可以把其中的《鬼火》抽出,排成單行本出版。奇怪的是:《黑麗拉》出版時署名侶倫,何以出版《鬼火》(上海出版社,1945)時,卻變成了「李之華」?侶倫又名李觀林、李霖、李林風,卻從未聽過有署名「李之華」的,而且《鬼火》1945年五月出版時,侶倫還在紫金縣黃砂鄉的鄉下地方教書,很可能不知道自己曾出過這本書!

把《鬼火》上拍的北京書商告訴我,此書是他在香港舊書店買的。這本小册子在上海出版,有緣人在香港購得,在北京舊書網站上拍賣,最後落到時在北美洛杉磯的愛書人手上,兜兜轉轉,七十年後應該有歸宿了!

──2015年1月

2月14日刊《大公報•大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