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30日 星期五

許定銘:書話八束

《坐井集》


胡菊人(一九三三~)一九五五年走進香港文化界,加入友聯出版社工作後,先後曾任《大學生活》、《中國學生周報》、《今日世界》、《明報月刊》、《中報》、《中報月刊》、《百姓》……等報刊的編輯及社長等職。不單負責編輯工作,還要寫大量文稿,但他出版的著述卻不多,只有《旅遊閑筆》、《紅樓、水滸與小說藝術》、《文學的視野》和《小說技巧》等幾種。如今大家見到的《坐井集》(香港正文出版社,一九六八),是他的第一部單行本。封面是文樓的絲版畫,封面與封底通版,這位枕手半躺的「坐井者」,是冷眼觀天還是思考人生不同際遇?

《坐井集》是四十開本的袋裝書,一七二頁,約十萬字,收雜文五十一篇,大多屬讀書筆記類,以談文化、思想、文學、藝術的為主,差不多全是當年《星島晚報‧文化周刊》中《坐井集》所發表的文章。其中有一篇《馬場贏來的稿費》,寫某詩人在馬場贏了錢,回家交給母親時,卻說是「賣了一部劇本」的收入,企圖改變母親認為「作家必窮死一世」的觀念。可悲!

《坐井集》一九六八年初版一千七百本,一九七O年再版,我的這冊是一九七二年的三版。胡菊人在《再版序》中說,此書在當年來說,已是值得一再提及的文學暢銷書,但比起武俠小說和「老夫子」卻望塵未及。無奈!誰叫你選擇了文學?

《大公報》文藝獎


為了鼓勵創作,《大公報》在一九三六年舉辦了「文藝獎金」盛事,得獎的作品:戲劇獎是曹禺的《日出》,小說獎是蘆焚的《谷》和散文獎何其芳的《畫夢錄》。此事於一九三七年公佈,但因是年展開「七七抗戰」,以後十多年,整個中國陷入紛亂的局面,得獎金之事雖是文壇大事,但與瞬息萬變的國事比,不過是小事一宗,事後誤傳不少。

上世紀中葉的一九五O至七O年代,玄默、陳紀瀅、劉心皇、司馬長風……等人均提過《大公報》「文藝獎金」的事,但有關得獎的人和作品多有謬誤,甚至有人增加了一項孫毓棠《寶馬》得詩歌獎的事。後來劉以鬯先生經多番聯繫,搜尋資料,在一九七八年寫了〈《寶馬》未獲大公報文藝獎金〉(收《看樹看林》,香港書畫屋圖書公司,1982),證實了上述三位得獎者及作品的正確性。

今日翻靳以編的大型純文藝月刊《文叢》,一九三七年六月出版的第一卷四號,刊內有佔整頁「當選大公報二十五年度文藝獎金之三大傑作」的揭䁱消息,還刊出這三部作品的得獎原因。出版了數十年的戰時期刊《文叢》當然不易找,但,首四期一九七O年代香港有重印本,如果他們多翻書,找到這頁消息,即可證據確鑿,不會發生論戰了!

《範菴雜文》


潘範菴是活躍於一九三O年代香港的文化人,他一九二九至三三年在香港《大光報》編文藝副刊,同時以筆名「老範」闢《飯吾蔬菴》寫雜文專欄,後因病辭職,轉到培正中學教書。當時的教材一般多由老師自行決定,潘範菴便從自己所寫的雜文中選些適合的供學生閱讀,後來索性把文章編成《範菴雜文》於一九三八年出版,如今大家見到的,則是一九五四年香港大眾書局的增訂版。

《範菴雜文》內的文章多寫於「九一八」之後,「七七」全面抗戰的大風暴前夕,內容多是積極而具戰鬥意義的,換句「老範」自己的話,那是箍動大石頭投到大海裡,引起浪湧的雄邁行動,尤其〈解除國難的「花選」〉、〈日軍攻察哈爾問題〉、〈為甚麼要紀念屈原〉、〈黃花節痛言〉……等篇,極具時政價值。作為本書代序,陳君葆給潘範菴的信中,即盛讚書中的文章是「有血有肉的東西,充滿着奔迸的血和淚的作品」,還說他的文章受魯迅的影響很大,很有諷刺性。

潘範菴雖是新舊文學的過渡人物,舊文學基礎不弱,間中寫舊體詩文,但也寫新小說,《範菴雜文》過百篇雜文中,即有新詩〈心的哀弦〉和〈兩個撒馬利亞人〉、〈老槍的哲學〉等小說創作,可惜寫的不多。

今聖嘆的回想錄


一九七O年代後期,有一間開在九龍高級住宅區又一村達之路上,叫「文化‧生活」的出版社,出過一批以名人掛帥的文學書,記憶中有曹禺、老舍等《北京的回憶》、《黃霑隨筆》、胡金銓的《老舍和他的作品》、今聖嘆的《新文學家回想錄》和董橋的《雙城雜筆》。

寫《新文學家回想錄》(香港文化‧生活出版社,一九七七)的今聖嘆,原名程綏楚,卻以字程靖宇名於香港文壇。他是成長於北平的湖南衡陽人,戰時畢業於西南聯大史學系,為陳衡哲及陳寅恪入室弟子,並甚得胡適器重,曾任教於天津南開大學,一九五O年移居香港,以教學及寫作為業。胡適逝世後,曾編《胡適博士紀念集刊》(香港獨立論壇社,一九六二) 單行本。

近十一萬字的《新文學家回想錄》,收談人物的雜文三十餘篇,所涉人物周作人、馮友蘭、趙元任、劉文典……等均為民國學術界名人,難得的是今聖嘆過去曾與他們交往過,資料翔實以外,他行文語帶輕鬆幽默,讀之趣味盎然,如〈趙元任函授習游泳〉、〈吳雨僧痴情毛彥文〉、〈廢名打坐兼打架〉、〈詩人最多「未亡人」〉、〈顧一樵博學多情〉……等,單看題目已知秘聞味甚濃,甚受歡迎!此外,〈記北京大學第一位女教授陳衡哲〉和記胡適的〈不廢江河萬古流〉,更因體驗較深,下筆兼及師生情誼,推為本書首選,不可不讀!

新雷詩壇


一九五五年八月,香港一群愛寫新詩的朋友:林仁超、吳灞陵、佘雪曼、黃宇乾、趙滋蕃、慕容羽軍、袁家松、袁效良……等成立了「新雷詩壇」,樹起鮮明的旗幟,廣播自由詩的種子,聯繫志同道合的詩友,共同為新詩的前途而努力。他們確定了「寫詩八要」,主張:要流露情感、要用白話抒寫、要音節協調、要用諧音押韻、要不拘句數、要忠於現實、要不避粗俗事物的描寫、要注意修辭。

「新雷詩壇」的主要人物是林仁超(1914~1993),他一九五O年代曾主編《漢山雜誌》,發起組織「新雷詩壇」外,還於一九五五年十月出版同名雜誌,一年後出版詩論與詩章合集《新雷集》(香港新雷詩壇,一九五六)。此書為三十二開本,九十九頁,前邊收吳灞陵及林仁超的詩論〈新詩的欣賞〉、〈新詩的道路〉、〈新雷詩壇的作風〉……等五篇,主要在闡明他們的「寫詩八要」,及叙述「新雷詩壇」成立的經過;後半部收詩友的創作四十多首:〈永恆的琴音〉、〈百合花〉、〈水之湄〉、〈春天去後〉、〈孤星〉、〈夜香港〉、〈詩人與海〉……主要是抒發內心情緒之作。

以今天的標準衡量,《新雷集》中的作品當然是淺白的,欠成熟的,但這是本地新詩拓荒者走過的路,亦足一記。

2015年1月28日 星期三

我的剪報歲月

我的剪報歲月
TK Chan

為整理剪報,翻出以前剪下的專欄、小說、漫畫等剪報,竟然有一大堆。有零散的,有貼在帶金屬圈單行簿上,也有直接訂裝成一冊小書──自己一點小小「創意」,剪存固定大小方塊的專欄文章,留下左邊或右邊適當的寬度,待剪存一定數量或報紙改版方塊變動,就訂裝成一冊獨一無二的小書。

回想我最早的剪報並非剪存這類專欄等文章,剪的卻是明星照。十一二歲時住在大埔林村一個叫「新屋排」的地方(距林村許願樹不遠,都是一些新蓋的磚屋或木屋)。那兒有一個農場,種的是各類花──有桃花、玫瑰、劍蘭等等。一個在農場幹活的大叔,每天到大埔墟飲早茶後帶回一份銀燈或明燈日報。這些娛樂報紙就是早期的「八卦」報紙,以報導娛樂圈藝人消息為主,每天在頭版刊登一幅明信片大小的明星照,我就將這些照片剪存下來,數量也不少,後來搬家不知掉到哪兒了。

上中學時,一位同學每天帶回一份《快報》,另一位同學帶一份《明報》,有時向他們借來瞄一瞄,除了娛樂版,對副刊特別感興趣。但那時自己沒餘錢買報紙,也就沒有剪報可言。

自己工作了,就每天買一份《快報》,主要看的還是娛樂版及副刊。讀到也斯的專欄「我之試寫室」,就剪存下來,最早的一篇是1971年4月28日。稍後西西在《快報》撰寫一個新專欄「剪貼冊」,由1973年10月15日至1974年2月28日僅寫了4個半月,我剪存齊全只缺一日。將剪報分73年及74年訂裝成兩冊小書,但一次帶給朋友看於途中遺失74年一冊,讓我心痛不已。

後來看到《星島日報》、《明報》上喜歡的專欄或文章也會剪存。為了節省買報紙的錢,很多時等下午才買「拍拖報「,這樣可以用一份報紙的價錢買到兩份,又可以多些剪存的文章。可是有時找遍附近的報攤,沒找到我需要的報紙,就從住處大角咀一直跑遍旺角一帶的報攤。找到了固然放下心頭大石,找不到的話失落心情難以言喻。

從現在保存也斯的專欄「我之試寫室」剪報來看,除了最早的1971年由4月底開始僅有241篇外,1972年有360篇,1973年有362篇,即除了每年1月2日及農曆年初一、初二報紙例行休假,1972年僅缺3篇(該年2月有29日),1973年完整無缺。但1974-1977年缺少却較多,1976年僅有142篇,缺失大半數。我剪報連續不斷,不會缺少這麼多,若非搬家掉失就是借給朋友沒有歸還。

後來陸離「重出江湖」主編《香港時報》「文與藝「版,廣邀她的老朋友執筆,如西西、鍾玲玲的小說,杜杜的專欄「慢流集」、辛其氏及大拇指編輯的專欄等等,又是我另一豐富的剪報稿源。

整理剪報發覺除也斯的專欄是最早剪存外,另有不少香山亞黃發表在《快報》的漫畫,最早一篇是1971年8月27日,想來因為喜歡看香山亞黃的漫畫才剪存。黃先生的漫畫線條優美,人物造型靚麗悅目,最主要還是黃先生的漫畫富幽默感,那些硬滑稽的漫畫是不可比擬的。

除了西西的《剪貼冊》掉失一部份外,大概70年代末80年代初《快報》有一欄發表短篇小說,原地公開,作者包括西西及大拇指的朋友等,我剪存了一部份,並且訂裝成一冊。後來一位朋友(我聽過名字但不認識)通過迅清向我借去了。隔一段時間,我問迅清,迅清說那人去英國讀書了,結果就不了了之。如果我沒有記錯,這位沒有完璧歸趙的人,就是現今大名鼎鼎的才子。由於與迅清失去聯繫,目前無法求證──盼望有完璧歸趙的一天。

剪報持續至1990年左右,由於前往大陸工作,無奈中斷這個我最大的嗜好。

早年限於條件,又沒有悉心、妥善保存,部份剪報任由風侵塵沾,雖然僅距20多至40年的光景,有的已發黃,有的有霉斑,有的蓬頭垢臉,也有少數紙頁發脆,如果再不處理,恐怕多年心血付諸流水。以前保存方法是製作縮微菲林或影印,兩种方法雖然可以保存剪報的原貌,卻非最佳方式,因為縮微菲林閱讀不便(製作也不便),而影印效果則較差,採用彩色影印成本又過高。幸好科技日新月異,現今電腦時代,有了價廉物美的掃描儀。掃描儀的最大好處是可以保存剪報原貌(包括剪報受時間洗禮而發黃),而且,報紙採用的字號一般較小,人老了,眼睛比不上從前,閱讀這些剪報格外費神;而掃描後的剪報,可以通過電腦顯示屏放大閱讀,既清晰又不用瞪大眼球,可以說是科技帶來的極大便利。

也斯專欄「我之試寫室」有多份直接以剪報訂裝成小冊,但訂裝好的剪報無法掃描,須拆開分散為獨立的剪報掃描才清晰完美,無奈地將這些剪報「化整(齊)為零(散)」。

一大堆剪報,經過幾個月空閒時間掃描、裁剪,大部份均已完成及存檔。眼看這些如小山般的剪報(估計約有三千篇),現在僅容身在幾隻小小的「手指」中,既安全又便於查閱,這些剪報總算有一個好「歸宿」。如果早年有這樣的先進科技,剪報就不會遺失──有朋友需要借閱資料,僅需提供一個複製文件,不用將實物借出。到底這些剪報差不多成「文物」了,掉失再無法補救。

【按:剪報大部份已掃描完成,將陸續在「香港文化剪貼簿」貼出(http://myownclippings.blogspot.hk/),向有興趣的朋友提供一個參考資料庫。由於數量多,目前僅貼出每份剪報的小部份,未能預知何時可以全部完成。同時請各作者諒解未先徵求同意,如作者不同意貼出全部剪報,僅保留該專欄一兩篇做參考(合寫的專欄每位作者一兩篇),其餘剪報不再貼出。感謝諒解與支持!】

直接用剪報訂裝的《我之試寫室》1973

爲掃描而將訂装好的剪報分拆開

貼於單行簿的《我之試寫室》1977

貼於A4紙再訂裝的也斯小說《剪紙》

也斯「迷你」専欄《喝一口茶》

西西小説《我城》

香山亞黃四個不同欄目漫畫剪報

TK Chan臉書二O一三年七月六日)

2015年1月27日 星期二

吳煦斌

《牛》
TK Chan


吳煦斌小說集《牛》1980年由素葉出版,今已絕版。此書初版1000冊,僅留少量毛邊本,見過毛邊本的讀者不多吧?書籍毛邊源起西歐,中國毛邊書據說魯迅是第一人,後來引起熱潮,紛紛加入「毛邊黨」。香港的「毛邊黨」也大有人在。

TK Chan臉書二O一三年五月十九日)

李維陵談吳煦斌


李孝聰曾給大拇指的朋友看過他剪存李維陵在《快報》「大家談」一篇談吳煦斌小說的剪報。奇怪我有3篇李維陵的剪報,怎會缺少這篇?剛才翻看書架上1980年素葉版吳煦斌的小說集《牛》,才發覺我將剪報夾在書中。吳煦斌的小說「產量」不多,收錄在《牛》中僅9篇,後來臺灣東大圖書公司1987年出版《吳煦斌小說集》,新增1985、1986寫的兩篇。近30年來,未見吳煦斌再有新作(如有請更正)。素葉版《牛》早已絕版,而臺灣東大版小說集,出版已27年仍有不少存書,喜歡吳煦斌作品的讀者不應錯過。

TK Chan臉書二O一四年八月四日)

(按:標題為本人所加,如有不當,請多包涵。)

2015年1月26日 星期一

也斯黃楚喬肖像對談

(電腦檔案夾中有一份也斯與黃楚喬對談肖像的文稿。近日調校了iCloud設定之後,畫廊工作室與家中平行互動的兩台iMac,檔案夾又開始呈現不對應現象。為免重複如年中本來為攝影畫報在寫中的一篇文章無故消失,還是把這篇對談文本在此先發刊留個存案。當時初用PAGES軟件內置的iCloud連起手機,本來對寫文來說是極之方便,坐在甚麼地方也可續寫上文也。無奈失去的文稿也如失去的友人一樣,一去不回。2012年5月又一山人為富士相機策劃了「你眼:望我眼」,一個以自拍照和互拍照為本的展覽,是故我回港一行,對談之事原是當時與也斯閒話間所談出來。他與黃楚喬這個對談大概在5月底或6月初開始,以電郵對答形式。對談開始了一段時間之後,我建議也斯整理在一頁,互相續寫,總好過零散在電郵夾子裡。也斯整理並補寫了第一段交待事端。補寫之前第一則應該是較簡短,而且是英文。及後所續寫的,在此我保留了電郵的時間碼為記。李家昇-2014年12月27日)

也斯在看黃楚喬自拍照作品:《黃楚喬正在閱讀也斯一首詩》
香港藝術中心,2012年5月

也斯:也
黃楚喬:黃

也:
先是聽王禾壁說:九月文化博物館要做一個有關肖像的展覧,有你的作品。她又說到寫序文評論不容易。我不知怎的說起93年我們在《挪移》做過一個有關肖像的對談,叫她找來看。差不多二十年過去,我自已也想找出舊稿,看看當年扯談了些什麽。然後李家昇回來,我看到藝術中心 「你眼 :望我眼」(to see : to be seen) 展覧七對攝影人的作品,其中有你和李家昇的自拍照和互拍照,特別高興。從你早年商業攝影拍人物,如《英雄本色》的海報,到你為藝術家造像空白背景的攝影、到有家庭背景的肖像、到九七前後你帶點虛構性的肖像(如把王亥太太拍成英女皇),之後你移民、辦畫廊、照顧家庭,由於相隔兩地,我也不大清楚你在藝術上的發展。現在很高興看到你的近作,又回到我們大家關心的肖像的題材上,而且有了新的發展。李家昇說我們可以續談。我也覺得這是個好機緣。我自已早年寫散文,像《街巷人物》,或者後來寫台灣、日本、大陸的遊記,都喜歡用不同方法試寫人物。中間工作忙碌,也沒有整理散文。最近想整理九七以來混亂而沒有結集的各種散文,反而最先整理出一本以人物為主的《浮世巴哈》(我傳了開頭兩部份給家昇看),真是凑巧吧?對人物的興趣,也許一直都在我們創作的背景中。看來更可以續談一談了。不如先談你多年來人物肖像的攝影,直至最近期flip book 的嘗試吧?

黃:
Yes, certainly we can continue the conversation. Let me read your 浮世巴哈 first and get back to you later. I know Ka sing has the files.

也:
Well, actually you could talk about your works first. I 'll be interest to learn more of your development and new ventures...

黄:
好罷,我們就開始。
來多倫多十五年間因忙於調整和適應生活,幾乎沒有繼續進行什麼人像拍攝計劃。拍過幾張不成氣候的東西就停下來。2006年搬了過來吉石大道後的忙碌程度相信你也可以想像。不過,生活穩定了,又開始想用攝影做點什麼。這媒體發展得不認人,得重新思考當今的器材(硬件)與人作為軟件的走向。看來二十一世紀得給攝影再下一個新的定義,它的功能已是變化多端,每分每秒都和我們形影不離。但這一切數據也得依靠科技,沒有科技的協助,我們寸步難移。想着想着,「急翻豆本」的意念便出來了。其中有關人像的,第一回我拍了Patrick Lee(2010),最近的就是為富士相關展覽做的自拍像(即我自己唸讀你的「雨後的歐洲」的那個作品)。

也:
對,我也想聽聽你談急翻豆本的構思,你是怎樣發展出這種媒介的嘗試,跟肖像的關係又是怎樣的?

黃:
Flip book 急翻豆本的靈感來自 2002 年做的一個小創作 「LOMO SAMPLER」。這是應一個攝影展覽而做的作品。策展人邀請了十餘位藝術工作者並發給每人一具 Lomo 相機,各用一星期的時間拍攝。做的過程卻令我思索了不少攝影和個人及社會的問題。不同人對器材 (Lomo) 有不同的運用或表達方式。攝影自 analog 走向 digital,照片便利店如walmart, Costco大規模地取替手造照片。我的作品是在一星期之內拍了大量照片,然後利用照片便利店的方便,照片編輯成一部樣板小本的模式。 這個作品,也成了我後來發展做 flip book 的起點。

一向對 flip book 有興趣,自己也買了幾本偶爾急翻。用這個方法創作,是一種反思。是對 digital 取得攝影天下然後把它有關的行業作出翻天覆地改變的一種反思。 假若某天網絡系統弄垮了,所有的高科技都派不上用塲,Flip book仍可以在最原始的條件下運作。另一方面,也是嘗試對時間縱橫探討。手持照相機,可以一秒拍六格,連拍二十秒便是一片移動的雲。相對來說如果要拍一個日落,就要等上半小時。時間奇妙的或澎脹、或收縮,視乎不同的景物取向。往日拍攝人物的時候總希望能找到一個 decisive moment,現今是由無數 indecisive moments 組成一個印象,從一個「小動畫」組成一張活的人像。


也:
是不是說:過去有些攝影追求一個決定性的時刻,攝影師眼明手快,一按下掣,就捕捉了最傳神的一刻。就人物肖像來說,就是以那傳神一刻去代表他。你用「急翻豆本」的意思是:我不一定在追求「一個」決定性的時刻,人可能是由無數平凡的、非決定性的時刻組成的。這使我想到我們寫小說時遇到的問題。大部份人喜歡寫戲劇性的情節,但我想非戲劇性的情節也許更能顯示一個人的性情。記得我寫過一篇短篇,叫〈柏林的電郵〉,就用一連串的電郵來顯示一個人在一段時間內與其他人的關係及他的一些遭遇與轉變,也有朋友看了,說這不是小說,是你剪貼一些電郵來交差吧了!其實不是的,我真是想探討今日的溝通方式、在每天沒有戲劇情節中如何從日常生活對答中看到一個人的性情。

說回你的作品吧,「急翻豆本」另一個嘗試是跟時間有關。《拉奥孔》以來有詩與畫的討論是:詩文是時間性的,而視覺藝術是空間性的。而現代文藝都在打破這些劃分:喬哀思的小說把時間空間化,而視藝工作者呢,從杜瀋的<裸女下樓梯>到你的「急翻豆本」(說「快翻豆本」會不會更有趣呢?〉都是把時間的因素放回視藝裡面。

但我想到這豆本還有一重意義,你很强調不是追求數碼帶來的科技進步。我在展場的時候,翻看你的豆本,特別感到一種親密的、手工製作、近乎家庭手工業(當然其實一又不是)、幾乎回到我們年輕時對手作藝術書的愛好。要求珍惜、細賞、翻讀。當然這對展覽也作出了一些挑戰:如何在公眾空間展示這一件私密製作,讓觀眾参與翻閱又不會被損壞或被人順手牽羊。今年書展的展覽裡我很希望展出你讀詩這件作品,但頭痛的是還未想到恰當地安頓它的方法。

關於豆本的體裁顯然還有許多可談,但也不必由我來說盡。我反而很有興趣聽聽你拍Patrick(中文名字是什麽,忘記了!)和李家昇的肖像,以及你讀詩自拍像的經驗,以及豆本的体裁在這幾個作品中給你帶來了什麽?(June's 14, 2012)

黃:
我同意你對人是由無數平平無奇的時刻組成的看法。過往我用大底片拍攝人物肖像的方式,為追求那一個決定性的時刻,變得有點僵持,往往把自己和被拍攝者弄得有些尷尬。要捕捉他最傳神的一刻是需要相方面的配合,真不是拍幾張片子就可以輕易達到的。豆本這個體裁使我可以開始一些新的嚐試,去掉了那決定性的標準,用無數的片段去勾劃人物的輪廓。或者有人會說:「做錄像不是更好嗎,省卻很多功夫。」這又回到我早些兒說及依靠器材的問題,有什麼器材比我們的大姆子更棒、更環保、更方便?

在心理狀態而言,較多被攝者對錄像或電影這些媒體覺得比較輕鬆些,因為沒有了決定性的一剎那,就少了擔心那一刻是否足夠代表自己。當然這不包括一些比較強於表達自己的人仕,他們思路清晰準備也充足,你就拍他決定了的時刻。不過話說得遠了,豆本的確給了我較多自由,亦可以通過由拍人而引伸到物或以外的東西,例如坐在火車上由一個站到另外一個站,或者讀一首詩。

其實拍豆本的每一個過程也頗有趣。我首次運用豆本方式拍攝的是李志芳(Patrick)。那次的午餐談話我一點也聽不進去,心裏只是數着格數,並一面留意他的神情,也想着這連拍的聲音太吵了,會影響他嗎?李志芳豆本一年後才出現,就是你看到那本。的確因手功繁複而衹做了兩部。後來又拍了李家昇和我自己,經驗也真不一樣。拍攝李家昇時雖然已經是早春,卻是一個大風而寒冷的黃昏。在半個小時有多的光景裏,覺得自己在拍攝差利卓別靈式的默片,又走回那麼一個低科技的摩登時代。

我一直對你那張在波蘭教堂內拍攝的照片很有印象,這張照片你寫了首詩,我想好好地讀一遍作為自拍像。因為種種問題,拍了好幾個take,原本只需要用十分鐘的時間,拍了幾近一個小時,打印成照片後因為數量太多而剪輯了不少。如果要忠實地用豆本去演讀這首詩,恐怕豆本會有三寸厚!那就難於急翻了。不過,這始終是個越界的作品,我對過程比完整性更為重視。

這些原本已經不是正統的肖像,再加上「表演性」,變得更加不純粹,可能亦難於被接受。但是豆本這個形式仍然有很多可能性,例如探討聲音和影像的關係,速度和影像的關係等等。我樂於做一組豆本的影像創作,包括人的肖像在內。我也樂於走出傳統式的展覽照片相框,讓影像從人手翻動中活現,當然這也涉及會否被觀眾損壞或提走的問題。如果能夠做成小數量的印刷品,成為真正的 flip book ,那可能會更合適。(2012年6月16日下午9:48)

也:
我想到你豆本的幾個特色,其一是一種親密性:近乎手工的作業,與拍攝對象相處一段時光,捕捉多於一個剎那的印象。在成品來說,也適合友人之間慢慢翻閱,專注細讀,不是禮堂的巨大肖像,是時光的細緻雕塑。其次當然像前面說過:不是一個決定性的剎那,而是許多並不戲劇牲的日常時刻。我這樣說的時候又小心自己不要二元對立,好像拍一個決定性的剎那就是罪大惡極!不是的,我也見過很有意思的照片。而且好的作品往往來自攝影家對題材很了解,甚至對歷史文化方面也了然於胸,所以才會選擇一個豐滿的時刻按下掣,並不是偶然碰運氣的獵奇。這樣拍攝,對攝影師也是種好的訓練。

我是寫文字的人,自然又想到如何用文字造像。開始的時候我就很想寫人物,像速寫或素描那樣。記得寫美國詩人克瑞利(Robert Creeley),我抓住他獨眼的特徵,寫一場演講和讀詩,寫的時候故意用了我喜歡他詩中那種短句的節奏,希望捕捉他的神韻。又如寫畫家梁巨廷,我把他當時住的筲箕灣的山邊石紋,連起他畫中紋織的風景來寫。寫早年的朱銘,就集中寫木頭,寫他怎樣從木頭中雕塑出生命。這些都是素描功夫的練習。但當我試寫一群人,很快就發覺較難維持這種精緻,像<生活在馬路上的人們>,就得兼顧更多東西,除個別的素描也想刻劃共性,暗示背後的社會問題。寫法也隨對象有了變化。像寫到黃仁達的攝影,因為他的攝影比較刻意安排,我反而想用比較散漫的寫法與他對話。這些來回思考都有趣的。現在年紀大了,眼見到人的變化多了,看東西多少有點歷史角度。像《人間滋味》裡寫人,就不知不覺把許多不同時刻串併起來,不光是一個時空底下的素描了。現在關心的是人的素質,因為不管怎樣堂皇的理論,多大的資源和多好的機構都沒用,結果還是人的素質決定了一切。所以現在寫人,有時也是對一些素質的追尋和致敬。但我當然也得小心,不要主題先行,不要標準單一。沒有了色彩和味道,就很枯燥了。用小說去寫人可以寫到更多細緻的心理與變化,不光是單幅的空間意象,還有時間連綿流逝在背景中,也接近你的豆本吧!

說到豆本,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想問你。這次看你在藝術中心的展品,你的自攝像是你閱讀一位朋友的詩。這我也覺得很有趣。先問:為什麽你挑這作為自攝像的題材?再問:你在不同階段拍攝人物肖像時,你有多少成份覺得裡面也有自已的投射?而你自攝的時候(這樣的機緣多嗎?)你又有多少是在拍到與其他人的連繫?我知你不是仙廸薛文,沒有喬裝成不同的人物。你大概沒興趣去到這麽極端。正因如此,我對你的做法很感興趣,很想聽你說說。(Mon, Jun 25, 2012 at 8:31 PM)

黃:
我想,用文字去寫人物一定能夠比拍照捕捉得層面更多、更豐富及更細緻。這關係到這個媒介的特性。雖然書寫未能傳達到人物的實像,郤留給了讀者更多個人想像的空間。回來說攝影,好的肖像不勝枚舉,例如 Yousuf Karsh 拍邱吉爾,Arthur Sasse 拍愛恩思坦和 Philippe Halsman 拍達利,不單令人過目不忘,而且可以流連在照片人物中的世界,其作用也接近文字的功能罷?

關於豆本自攝像讀一首詩的意念,相信是從潛意識走出來的。近這兩年來看書比較頻密,幾乎是定期性的每週去圖書館一遭。選擇 ≪雨後的歐洲≫ 是對友人的想念和致敬,當時是一九九二年冬天一起在歐洲的一次旅行。該首詩寫的教堂我也在裏面,故此很有共鳴,那位老太太和吸塵機的聲音也彷彿在耳。

在以往拍攝人物肖像中,有兩組作品是較為有主觀的個人思想投射,這是 ≪金瓶梅•六月前後≫ 和 Hollian Thesaurus 系列。≪金瓶梅≫ 是多層株式會社製作的一個話劇,邀請不同媒界的藝術工作者參與創作,我負責人物攝影,拍攝了編舞人、音樂師和演員。當年是一九八九年六月,歷史事件有點兒滲入了這個攝影創作,但並不顯著。整個作品我着筆頗多,也需平衡各方面的創意,出來的效果也不錯。Hollian Thesaurus 是1994年至2000年的一組作品,起初環繞着人像方面創作,後來包括了靜物。這組肖像是虛構而富有象徵性的言寓。雖然未必能從畫面直接理解到什麼,但是從標題也可略知內容一二。例如 「觀音與聖母」,「大選美」,「奧米加3雞蛋與翡冷翠早餐」等。我喜歡拍人,但對自拍像興趣不太大,從開始攝影到現在還是兩三回,而且多數是被邀去「自拍」的。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倒有興趣去試試演戲。可能因為這個小小的念頭促成我自拍「豆本讀詩」。在這之前,我有少點讀詩的經驗,覺得很有趣味。讀詩的語言、語氣、感覺和意境因人因境而異。我嚐試過和友人分別用廣東話、普通話同時讀 ≪蔬果說話≫,句子同步進行或前後誦讀,那種音色和節奏很是味兒。所以,這個自拍像就自然地想到了用讀詩的形式。 (2012年6月26日下午11:42)

也:
Dear holly, 聽了你講的,很想重温一次你的肖像作品。有沒有一條link可以讓我們看到各時期作品,尤其是我較不熟悉的 Hollian Thesaurus ?
文化博物錄的通訊小冊子用了你早年拍許鞍華的一張照片當封面。我多拿了一本,叫安文回去時帶給你。
也斯(July 8, 2012)

李家昇博物志之交換眼神博客二O一四年十二月廿七日)

2015年1月25日 星期日

陳進權:《我城》的不同版本

《我城》1975.1.30-1975.6.30發表於《快報》,我當時逐日剪存下來。但其中出了一點意外,最初留存的報紙還沒整理,結果一天回家發覺缺少了幾份,追問下才知給拿去包垃圾丟掉了,已無法挽回。多年後,當參加了大拇指的團隊後,大家也知我喜愛剪報,說起《我城》缺少了幾篇,不久,朱彥容將她剪存的零散剪報送給我,正好補全缺少的,《我城》的剪報才得以完整無缺。

前幾年,許迪鏘要我將《我城》的剪報掃描給他參考。我當時正是整理集郵資料及編輯成書,書稿做好會先拿去以數碼印刷一本樣本參考。當時想,既然掃描好,為什麼不以數碼印刷裝訂成書?於是以懂得的排版技術將掃描件排版,再將剪報拼貼做封面,又於版權頁將《我城》的不同版本封面圖片列出。第一本就送給西西(數碼印刷也屬侵權,事先未經西西同意,還沒向西西致歉呢!)。後來許迪鏘再托我印了多本給其他朋友,包括小思、樊善標、黃怡、潘國靈等。數碼印刷的好處是可以只印一本,也可以每本有不同變化,因此這批《我城》(10多本)每本均有獨立編號及收藏者名字,封面字體、文字顏色也有幾種不同。

除了這種數碼印刷版外,早於1986年,我曾影印裝訂過兩本(雙面影印,裝訂後與書本相同)。1986年中陸離約了杜杜、邁克在大會堂喝下午茶,我將一本影印本送給邁克作為「見面禮」(唯一一次與邁克會面)。杜杜見到也要求我送他一本,是後來再製作一本給他。

《我城》除了已出版的版本,以及我這兩種不正規的「版本」外,相信將來還會有新版本出現。我除了允晨第四版的不同封面仍缺少外,其餘版本均齊全。素葉初版西西的簽名註明在1982年蔡浩泉82展,這本應該是我的第二本。原來最初的一本,早年鍾玲要寫西西、鍾玲玲及鍾曉陽三位女作者,因手上沒有《我城》,輾轉由也斯問我,就借出那本沒有簽名的,結果就是劉備借荊州了。

素葉初版

西西簽名

1989.3臺灣允晨初版

這本是西西贈送,有西西簽名。

1999.8臺灣洪範版,我忘記有無初版,這本是2009.5月版。

1996.9素葉修訂版。

2010.1廣西師範版,這本是2010.2第二次印刷。

2010.1廣西師範版毛邊本。

1996年影印裝訂本,封面是售樓書封皮做的。

1996年影印裝訂本,採用藍色碳粉。

杜杜記述我贈送影印本給邁克。

2011年1月數碼印刷版,封面由剪報拼貼而成。

「版權頁」(其實侵權)有各種版本封面,每本有獨立編號及收藏者名字。1號送給西西,2號是我的藏品。

數碼印刷版內頁,全彩色印刷。

TK Chan臉書二O一五年一月廿三日)

2015年1月24日 星期六

香港《文學報》

香港《文學報》
許定銘



改革號




終刊號

香港《文學報》不是報紙,是本以創作為主的十六開純文學月刊,連封面底約三十二至三十六頁。出版《文學報》的,是幾位熱愛寫作的文藝青年。他們在創刊詞《挺立在時代新風氣之中》說:

本刊同人,力求《文學報》,以新的姿態,挺立在時代新風氣之中,表達同時代人的美感;如朝花,開得鮮,放得美,為大家所喜愛;務求讀者一册在手,朝氣勃勃,情懷為之馨香多采,思想為之聰明細緻。

刊物在一九七零年創刊時,主編的是曾在《當代文藝》任編輯的非夢和梁從斌,出完第六期,加入柯振中及賴漢初作編委。《文學報》因銷路欠佳,到第十期,原出版者香港新文學出版社無法支持,柯振中的樂加傳播公司接手,由第十一期起任主編,革新出版,出至第十五期,未見起色,且柯振中赴笈美國,月刊遂於一九七一年十月停刊。

作為末代主編的柯振中把《文學報》分成一至六,七至十及十一至十五期三個時期,我們就從這三階段看看《文學報》走過的崎嶇之途。

《文學報》的創刊主編者非夢和梁從斌都曾追隨過徐速,在《當代文藝》任職,編輯經驗豐富,以創刊號為例,薄薄的連封面底才二十四頁即包括了小說、散文和新詩等創作,此外,還有文壇掌故、文學知識、文學創作講座及論說等欄目,以文學期刊來說,算是安排得妥妥當當。

由於非夢和梁從斌都是寫小說的,加上全力發稿支持的好友柯振中當年也熱衷小說創作,《文學報》自然側重了這方面,每期的小說總有三幾篇,佔版位在三分一至一半以上。一九六O及七O年代三毫子文藝小說盛行,年輕人愛讀小說,他們把重點放此,能搶到不少讀者,應該是走對了路。

前段的六期中,我比較喜歡的是文學創作講座欄,先後由徐速、任畢明、沙千夢、李素、慕容羽軍和梁從斌現身說法,談他們的創作經驗,每期約佔兩頁,並附作者照片,對初學寫作的年輕人有一定的吸引力。徐速以自身的歷程談創作經驗,鼓勵年輕作家在把握好題材以後,要趁年輕盡快動筆,否則,錯過了「創作年齡」與「創作心境」,就很難寫出好的作品來。任畢明以《我的〈閒花集〉是怎樣寫成的》談他寫《閒花集》的過程,慕容羽軍則以他創作《星心曲》作例子,指導大家《如何創作長篇小說》;沙千夢的《有意栽花花必發》以恆心去勉勵初學寫作者,認為寫作是要「鍛鍊又鍛鍊」才能踏上成功之路的;李素以《行雲流水》談散文的創作,她主張「把醞釀的時間拉長,以便在反覆思维中,淘汰一些雜質和多餘的枝節」……,這些經驗之談,真是金石良言!

不知是時機不配合,還是香港的文化氣息薄弱,初期的《文學報》雖然有好編輯,又有名家和新進作者支持,然而,銷路始終未見起色。由第七期起,邀請柯振中及賴漢初加人作編委,擴大組稿內容,邀雲碧琳、張曉風及雨萍等供稿,野火、蓬草、杜良媞、路雅……亦經常來稿支持,惟《文學報》銷售無甚進展,及至第十一期起,改由香港樂加傳播公司任督印,柯振中任主編,邀水禾田及梅創基加入負責期刊的美術設計,進行了重大的改革。

樂加傳播公司的營業重點在推廣電影藝術,經常從電影公司租藝術電影包場供同好欣賞,與文學的關係本來不大,但,柯振中、李文耀、杜良媞和水禾田等,原本就是文學人,接辦《文學報》後,將文學與電影藝術結合,相得益彰,應該是件好事。

柯振中接手《文學報》後,最突出的改革是封面設計。前十期《文學報》的封面很單調,除了「文學報」三個大字外,附加的都是一幅素描或剪紙的人物插圖,無論上下左右的走位,都反映出主事者並不重視以封面去吸引讀者。我時常都說:一本書或雜誌,擺在報紙檔或書店的陳列枱上,沒有搶眼的封面,如何吸引顧客的翻閱興趣?有些人愛唱高調:我的內涵出眾就夠了!事實上,你沒有吸引人家翻閱的能力,誰知道你有沒有內涵?商品如何推銷出去?

水禾田是一九六O年代文社運動出身,我輩最出色的插圖家、攝影師和封面設計家,他接手設計的五期《文學報》封面,吸引力比之前的高出不知多少倍。柯振中在一九九O年寫的《記〈文學報〉月刊》,對改革號第十一期的封面有這樣的回憶:

墨黑底反照一大圈夕陽紅,下左黑角散一些「人之初、性本善」的紅小字樣,中心那大圈夕陽紅右側雕一些「上大人孔乙己之類墨黑大字,既吸引又富特色。(見《還墨賦》頁223)

事隔二十年,「小清江」對此封面印象仍如此深刻,可見老柯對水禾田的設計充滿信心且特别鍾愛!

我則對第十五期終刊號之封面有特別偏愛:深藍綠的封面,被撕開的線圈反白紙及交錯的原稿紙蓋上,墨綠的大圓點上下,用藝術字體寫出了不規則的特稿、專輯、小說、詩、散文、雜文、藝廊……等雜誌內容,這不單單是張出色的封面設計,簡直是件藝術品。一九七O年代初期,是印刷術改變最迅速的年代,不知他們用的是柯式印刷,還是老式的要製電版的活版印刷,無論如何,要弄那麼一幅封面,一點不簡單!

第三階段《文學報》的改革中,除了水禾田的封面設計和內文插圖外,在原有的文學元素以外,還加入了梅創基的藝廊及吳思遠等人的電影藝術文章,而此中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們用十三至十五期,辦了個《色情文學》特輯,此中包括了:黄俊東的《風流小說肉蒲團》、林真的《曹聚仁筆下的色情文學》、戈爾的《郭良蕙的〈心鎖〉是色情小說嗎?》、錢塘江的《談「色情文學」》、非夢的《中國詩中的性愛描寫》……等近十篇文稿,水平甚高。

林真是知名的相學家,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文學造詣其實甚深。他的《曹聚仁筆下的色情文學》,分三期刊出,以近兩萬字去分析曹聚仁的《秦淮舊感錄》。他先簡略敘述了這個由鄭國棟、黃鳳兮和黃小英組成的風塵故事,然後以她們倆對性愛的反應,叫床的功架來表述性愛的變態心理,再將它與其他色情文學比較……。此文立論精確而深入,其後還引得曹聚仁在謝世半年前(一九七二年春天),寄來了回應的文章數篇,可惜稿來得太遲,《文學報》經已停刊而未能發表。據說這幾篇未刊的手稿,一直存在柯振中手中,直到二OO四年三月,柯振中把曹文《談情愛描寫──簷下》(包括一談、續談及三談)並引言詳述事情發生的始末,於總第三十六期的《文學世紀》發表,作為對林真批評的回應。這個回應足足遲了三十年才面世,時空差距甚大,一般人難以讀齊兩文,有心人若把林真及曹聚仁兩文合成一起重刊,有關色情文學的討論則更見完整,當是件文壇美事!

一九六O及七O年代的香港文壇流行幾句話:如果你想苦害某人,最好鼓勵他出版一份純文學雜誌。

這句話正正反映了當年香港文學的悲哀!

此所以,凡以「文學」當重點的雜誌,若背後沒有大財團或政治背景的,大多悲劇收場,請看:雲碧琳的《文藝季》(1962-63)出了三期、李雨生的《水星》(1964-65)九期、幻影的《小說文藝》(1965-66)五期、李怡的《文藝伴侶》(1966)四期、劉一波的《新作品雙月刊》(1966-67)三期、王子沐的《文藝季刊》(1968-69)兩期……。

《文學報》創刊之初,由非夢及梁從斌主持,是私人集資出版或幕後有人支持?我不知道!但出了六期已急速求變,邀柯振中及賴漢初加入,到第十期是山窮水盡,改由樂加傳播公司掌控,實際的出資者則是大同印務公司的老板,如此努力變身,且有印刷廠支持的《文學報》也僅出十五期,那不是期刊的水平問題,是時代的悲哀!

柯振中在終刊號的《編餘漫筆》中說:

……事實上香港是一個不適宜文化藝術生長的地域,文學在此地不能立足已是意料中事,幹的人早該存着「只問耕耘,不問收穫」的態度,幹了多少就多少,不必因不能再幹下去了而洩氣,甚至埋怨自己以往太傻,明知不可為的事也去為!

好一句「明知不可為的事也去為」,這種年輕時代才有的傻勁,近五十年後回顧,會不會後悔?恐怕如再有機會,他們仍會再拼一次!今天的香港,純文學表面發展得蓬蓬勃勃,不少文學期刊連續出版了多年,不過,如果沒有了背後的支持,不知哪種還會自己辦下去?

──2014年12月

●後記:香港《文學報》早兩年寫過篇短文,發表於《大公報•大公園》,當時手上只有三幾本《文學報》,未窺全豹,極不愜意,只寫了幾百字,一直耿耿於懷。今次來洛杉磯,柯振中借我十五册全套,讀了整星期,非常高興,特意重寫一趟,2015年1月4日發表於《大公報•文學》版。


2015年1月17日 星期六

向河居讀書錄之八

向河居讀書錄之八
許定銘

送甘老遠行


接羅琅電話,他告訴我老報人甘豐穗(一九一九~二OO五)十二月末已騎鶴西去了,不禁愕然。個多月前,甘老還乘巴士從深水埗蘇屋邨遠赴北角參加「鑪峰雅集」的茶聚。聚後我說送他回去,他拒絕了,還說大江南北都跑遍,這短短的路程難不到他。我約了放聖誕新年假時找機會去看看他,沒想到事情一忙,抽不到空,而他竟不再等待,匆匆撒手歸去了,今後再也見不到他慈祥、誠懇的笑臉,緩慢而龐大的背影了,懊悔不已!

我知道作家甘豐穗,是讀小學的一九五O年代。那時候我喜歡讀報上的連載小說,印象深刻的作家是劉以鬯、紫莉(即江河)和甘豐穗,想不到若干年後和劉以鬯、甘豐穗成了朋友,紫莉卻始終未謀面。

第一次和甘老見面是一九九三年初,那次我到《華僑日報》交稿,碰巧甘豐穗剛來上班,編輯友人給我們介紹。我們交談了十多分鐘,他給我的印象是位慈祥的長者,言談非常客套且老於世故。當年我已覺得他年事不輕,可幸行動尚未緩慢,若是換作別人,早就退休享兒女福了,但他還到報館上班,可見他熱愛編寫工作,視創作如第二生命。

之後我移居加拿大,到二OOO年回歸後,在香港作家協會的理事會內,才再次碰到甘豐穗,當時還不過是點頭朋友而已。後來因為要寫馬靈殊的《昆明之戀》,我到處搜集資料,連並不熟落的甘豐穗都請教了,難得他老人家不見外,把我當作後輩,詳細介紹馬靈殊的為人,還告訴我一九五O年代,他和馬靈殊、舒巷城三人經常聚面交往的經過。我寫好〈馬靈殊的《昆明之戀》〉後,親送到甘豐穗府上請他指導,我們才有了較多的交往,年中學校放長假,我總會找機會到蘇屋邨,聽甘老講報界的舊事,和他津津樂道的親歷文壇往事。

甘豐穗獨居於約二百方呎,僅一廳房的廉租屋裡,除了簡單的生活家具,到處是書架和堆得亂七八糟的書!書!書!每次拜訪,我都想仔細看看他的書,但搬得十叠八叠書後,次次都叫塵埃弄得我的鼻敏感發作,噴嚏不止。但,我還是借到了姚雪垠的《記盧鎔軒》(上海懷正文化社,一九四七),和甘老一九五O年代為青少年人寫的,絕版多時的書。

除了書,甘老的小居室裡堆滿了參考資料,和歷年來在報章上連載小說而未出版的剪報,我還為他影印了部分以備不時之需。這些作品未能出版,實在是香港文壇的損失。

跟甘老談天,很多時他都會談起戰時在江西寧都加入開明書店,學到不少出版竅門的事;談到他的書時,他會告訴你一九五O年代為僑光書店編的那本《學生作文四用手冊》非常暢銷,印了好幾版;他也會非常遺憾:第一本小說集《空門遺恨》(香港萬千出版社,一九五五)一本也沒留下。

甘老一生之路是迂迴曲折的,他跑過了大半個中國,曾進入多個與教育、出版有關的行業,有着文學、寫作、音樂、繪畫多方面興趣的老人,常說自己是個「雜家」;雜家不一定是「周身刀、無把利」,其實也可能是「周身刀、把把利」的。我常跟他說:「你幾十年來和文學結了不解之緣,如今大家都關心香港的文學史,你即使不寫,也該寫寫自傳,你簡直就是本活的文學史哩!」他總是笑笑口:「不忙,不忙!有的是時間,我一定會寫的!」但如今他匆匆離去,恐怕連他自己也沒料到吧!

在甘老六七十年文學生涯中,究竟寫過、編過多少書,恐怕連他自己也記不起了。我覺得最重要的,是一九五O、六O年代,由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新文藝選集》,和國光圖書公司出版的《現代文藝叢書》,都是一九三O年代作家的選集。

前者有多少種我不清楚,而我現存的有:屈曲夫等的《三月天》(一九五七年三月)、陸蠡等的《江南春》、阿湛等的《夏夜曲》(一九五七年十二月)、靳以等的《秋花》(一九五七年三月)、蓬子等的《雨後》(一九五七年四月)、凌淑華等的《小草》和黃葯眠等的《小城夜話》(一九六一年九月)、魏金枝等的《野火》等八種。

這套《新文藝選集》後來一再改版,愈出愈多,在一九七O至八O年代已出到五六十種,一九三O年代稍有名氣的作家作品,全收集內,是本港出版現代文學最巨型的叢書,如今圖書館中大多齊備。這套叢書後來的雖非甘老所編,但還是因他帶頭而來的。

我特別喜愛早期由甘老編的《新文藝選集》,有兩個原因,其一是每本選集前,總有一篇編者寫的代序,為他選的作家作品有詳細的分析、介紹,使讀者能更容易融入書中的世界,尤其對初涉文學的讀者,更具導讀的作用。其二是你會發現編者故意略去大作家的作品,刻意選名氣不大的作家底好作品,這是我最欣賞的。因名家的作品一般讀者大都很容易找到,但沒有名氣的作家的東西,往往會因找不到而失諸交臂,那就太可惜了。(詳見拙著〈五十年代的《新文藝選集》〉,刊《香港文學》總二三七期)

《現代文藝叢書》是一九五O年代末至六O年代初出版的,全套出過多少冊已難知道,根據我所藏書目及印象,最少應有以下各冊:何家槐的《湖上》、艾蕪的《春天》、蕭乾的《籬下》、靳以的《小花》、朱光潛的《我與文學》、莊瑞源的《孤獨者的靈魂》、葉紹鈞《平常的故事》、悄吟的《橋》、魯彥的《旅人的心》、茅盾的《春蠶》和《委屈》。

這些書我都見過或藏有,它們與當時其他出版社的選集,最大的不同之處是一律三十二開、厚一百頁多些的橫排本,都有一個設計幽雅的封面,和《新文藝選集》一樣,每本書前都有編者的序,對作者和他的作品作了簡單的評述,製作非常認真,可惜的是全都沒有出版日期,為研究者帶來不便。據知當年的「國光」、「文學」與「世界」出版社關係密切,這套書的編者雖然有些不署名,或隨意用些少見的筆名,但,研究者應該知道實際上是甘豐穗和譚秀牧編的。

某次我和甘老談他編過的書時,他隨手遞過來幾本書,說:「這也是我的,你見過嗎?」

司馬鳴《怎樣閱讀課外書》(香港萬千出版社,一九五五)三十二開七十五頁
慶元《簡易語法入門》(星加坡星洲世界)四十開五十六頁
慶元《簡易語法入門》(香港華風書局,一九五六)四十開五十六頁
甘豐穗《和中學生談古典小說》(香港世界書局,一九五六)四十開九十兴頁
馬鳴《閱讀的目的和方法》(香港僑光書店,一九五六)三十二開七十六頁
高仰止編《文藝作品的分析》(香港世界書局,一九五六)三十二開九十二頁

這些書都有半個世紀歷史,即使見過也忘掉了。不過,高仰止編的《文藝作品的分析》卻印象深刻,因為我見過多次,而且編得很不錯,手上還留有一冊。本書先選刊了十多位名家的作品,然後在每篇文章後附上一篇「包括主題思想、人物雕塑、環境描寫、故事結構,還涉及散文、報告文學和詩的寫作解說」的分析,好讓讀者容易吸收,這樣有水準的青年自學書,在一九五O年代是不多見的。

選輯的作品有郭沫若的〈菩提樹下〉、沙汀的〈兇手〉、黃藥眠的〈車窗──奇妙的鏡框〉、何其芳的〈生活是多麽廣闊〉……等十一篇,分析者則是李茵、甘豐穗、葉君健、葉聖陶、何家槐……等,是本很有水準的青少年指導讀物。

(網上圖片,謹此致謝。)

八十多歲的甘老身體一向不錯,只是頗為肥胖,行動不大方便,早幾年走路已要靠枴杖支撐,但老人卻熱愛晨運,據說天未亮就往外跑,不幸跌倒過兩次。近年行動更緩慢了,出來茶聚多由照顧他的親人攙扶,我心裡早覺不妥,但見他還可經常執筆為文,仍可寫不少東西,略覺心安,想不到話去就去,令人唏噓!

──寫於二OO六年一月

二月刊於《作家》

林蔭早期的文學活動

林蔭(1936~2011)原名林志英,是廣東台山人。他一九五七年從廣州來香港,從事建築行業工作,餘暇開始寫作。後因經商甚忙而淡出寫作行列,到一九八O年代重操故業,在報章連載都市傳奇小說大受歡迎,寫作甚勤,部分小說還被改編為播音劇及電視單元劇。一九九O年代有部分作品為內地《羊城晚報》、《深圳特區報》、《特區文學》……等報刊轉載,並出版不少單行本,還有出品長篇連續劇的公司向他購買版權拍劇集,可惜商討期間告吹。即使如此,亦可見林蔭的小說在一九八O及九O年代是極受重視的。

厭倦了都市奇情小說後,林蔭開始構思他的「香港地方故事」,先後寫出了長篇《九龍城寨煙雲》(香港獲益出版社,一九九六)、《日落調景嶺》(香港天地圖書,二OO七)和《硝煙歲月》(香港天地圖書,二OO九)等擲地有聲的巨著。本來他還想寫一部以「水上人」生活作題材的小說,反映香港百年來某些「區域」的演變,可惜天不假年,實在遺憾!

林蔭的「著作目錄」一般多列《鍍金鳥》(香港藝苑出版社,一九八九)至《硝煙歲月》的三十餘種,論述他的文章,也大多集中在晚年的作品,而少有談到他早年的文學活動。事實上林蔭到港不久,即開始寫作,且相當活躍。他不單參與過一九六O年代流行的青年合集出版,還在一九六八至六九年間出過三本《環球文庫》的四亳子小說:《昨夜的星辰》、《能言鳥》和《晴朗的一天》。這些書因出版年代久遠,又不被重視,甚少人知道和存有。前些日子林蔭在舊書的拍賣網站上發現了一本《昨夜的星辰》,立即拍下。我正想向他借閱,可惜……。


一九五O年代,香港左右派文壇壁壘分明,水火不容,聰明的寫作人會以不同筆名向兩方投稿。其時,「林蔭」即為投稿《中國學生周報》、《工商日報》、《華僑日報》及《文壇》時常用的筆名;至於《青年樂園》和《文藝世紀》等,則用「雪山櫻」作筆名。這時候他寫了不少東西,參加過不少文學活動。比較少人知道的,是林蔭一九六O年左右,曾加入附屬於《中國學生周報》通訊員組織內的「阡陌文社」,還經常在社刊《阡陌》上發表作品。一九六三年,「阡陌文社」出版集體文集《綠夢》,那是本詩、散文及小說的合集,收集了「阡陌文社」社友及當時活躍於《中國學生周報》上的年輕人作品,他們是:岑仲良、野望、于翎、童常、黃懷雲、蘆荻、徐夜郊、羊城、王憲陽、畢靈……等。林蔭在此發表了已先在《文壇》發刊過的短篇小說〈復仇者〉,這是個蒙古青年尋找殺父仇人的故事。文末最後的一句是:

父親,仇人已死了。我找到仇人的兒子。想殺他,但,仇人的兒子是你兒子的救命恩人。那麼,我該怎麼辦呢?

報仇故事的「橋段」本來很俗套,但在林蔭的筆下卻提出了疑問,戲劇性且懸疑的結局提昇了小說的文藝味。

一九五O及六O年代的文藝青年喜歡科款出版合集,像《靜靜的流水》、《棠棣》、《沙漠的綠洲》等都是。林蔭早在《綠夢》之前,已參加過《向日葵》(香港向日葵出版社,一九六O)的出版。我一九七O年曾經寫過一篇短文〈一面里程碑——《向日葵》〉(見拙著《書人書事》),認為此書是一九五O年代青年文集中水平最高的。《向日葵》的作者是:潘兆賢、盧柏棠、滄海、林蔭、陳其滔、玉笛子、鐵輝、吳天寶、新潮、羅匯靈、蘆荻、古樸、諸兆培、子匡等十四人。三百多頁的書內,每人各有獨立小輯,等於十四本小書合釘一起。

書中每輯組合之前,會用淺藍色紙分隔,刊作者個人照片及作品。林蔭還在他那輯前寫了篇短短的前言,用了幀半身玉照:他坐在書枱前,烏潤的曲髮前掛一串小小劉海,輕咬着右手所握的筆端,左手則托腮,斜斜的望向遠方沉思……。最有趣的是此照竟然是穿着睡衣而拍的,每次跟他談起《向日葵》時,我都戲稱他為「穿睡衣的俊男」。林蔭則懊惱地說:「臨到校稿時盧柏棠才說要照片,那時候很少拍照,就只有這一張,無法啦!」他頓了頓:「最寃枉的是把書送給倪匡時,他竟然說我以睡衣照示人是『未紅先驕』!」

林蔭的那輯叫《老人與笛子》,包括了一萬二千字的短篇小說〈老人與笛子〉,和題為〈生命之歌〉的散文組:〈生命〉、〈老人〉、〈愛絮集〉三題。〈老人與笛子〉是林蔭早期最重要的作品,故事說一個留學英國回港探望寡母的年輕人,為夜半飄來的笛子聲所吸引,追聲探源到大宅外一所簡陋的小樓裡,結識了斷腿而歷盡滄桑的老人,聽他說故事,欣賞他造詣高深的笛子……。次日醒來與母親閑談,從誤會中得知,原來守候在大宅外、小樓上,夜夜吹着幽怨、蒼涼笛子的殘廢老人,竟然是母親的初戀情人,自己的生父。然而,當他趕到小樓去要相認時,小樓早已人去樓空……。

〈老人與笛子〉傳奇味甚濃,雖屬於流行小說,但行文流暢自然,佈局精巧,充份表現出林蔭的寫作才華,在年輕時已閃出劃空的光芒。

我一九七O年寫〈一面里程碑──《向日葵》〉後,不知何故竟把《向日葵》丟失了,直到二OO七年,我才從舊書網站上拍回一本。當我把《向日葵》帶給林蔭看時,他撫摸良久,不肯放手,最後在書內留言:

驟見此書,彷如隔世,驚喜莫名,感觸良多。今此書落戶書神定銘老弟手中珍藏,深慶得人,可喜可賀,草此留念。林蔭二OO七年十一月四日。

後來我在報上寫了篇短文記念此事,竟聯絡上《向日葵》的另一作者新潮,跟他見面後,也讓他在我的《向日葵》上題了字,並結成好友。


另一本青年文集《荒原喬木》(香港同文文學社,一九六三)是緊接着《綠夢》出版的,此書是本僅七十四頁的小冊子,書分小說、散文和新詩三部,收陳馳騁、林蔭、于翎、野望、李廬頤、許定銘、童常、草川、馬覺、羊城……等十九篇作品。

林蔭在該書中有短篇〈影子之戀〉,這是篇約三千字的小說,故事寫充滿幻想的年輕人李夢文,每日黃昏散文時,為山中古宅傳來的琴聲所吸引,透過紗窗的影子,他相信彈琴的是個貌美如花的少女,便給她寫了封傾慕的信。

終於有一天,古宅出來了位老人,把他引進幽暗的房間裡,聽完一曲《無言之歌》後,房子裡的燈光突然亮起來,才知道一直是寂寞的老人對着維納斯塑像彈琴,而李夢文所傾慕的,不過是維納斯投射在紗窗上的影子。

這個故事趣味性濃,初看有喜劇的味道,細嚼之下,發現整篇小說的重點在老人對年輕人所說的一句話「孩子,當你對人世感到失望時,我歡迎你到這裡來作客。」(頁二十三)

林蔭這篇小說寫於一九六二年末,雖然當時他只有二十六歲,還很年輕,對將來還可以有幻想、期望,然而,在小說裡卻隱隱透出了避世之意。

一九六三年,「座標現代文學社」曾出過一本《軌跡第一象限》的雜誌式文集,書印好後,同仁取去幾本樣書後,卻沒有錢付印刷費,結果書給運到廢紙站去了。我不知從誰的手裡借到樣品書一本閱讀,清楚地記得書中收有林蔭的作品。不過,到底是近五十年前的事了,無法記得他寫的是甚麼。

四五十年前的《文壇》、《青年樂園》和《文藝世紀》等,如今已成了鳳毛麟角,難以得見,如果有心人能從這些報刊中找出林蔭早年的作品編一本書,應該是件很有意義的事!

──2011年5月

7月刊於《大公報》

讀林蔭的《今夜又有雨》

林蔭是本港土生土長的作家,他自1958年起,便在本港的報章及雜誌上發表各類作品。他的創作以小說為主,重要的作品有《九龍城寨煙雲》、《大豪門》、《煩惱,十七歲》等,結集的有數十種,他的書不僅在本港出版,在國內出版的也不少,據說還很暢銷,甚受歡迎呢!林蔭擅寫極短篇,結集了好幾冊,而以《今夜又有雨》(香港:明窗,1991)最受歡迎。

《今夜又有雨》分五輯,共收77個極短篇,都是一千幾百字的小說,只要花十分八鐘即可讀完,在這個節奏急促的大都會裡,乘一趟地下鐵,歇一會的歡樂時光,都可輕鬆地讀完,極受上班一族的歡迎。他的極短篇內容多姿多采,題材是多方面的,這裡有鶼鰈的深情、癡癡的迷戀、畸型的變態……各種不同類型的愛戀,為我們揭開了社會的千奇百怪與悲歡離合。

倪匡在《今夜又有雨》的序中說:「林蔭的作品,絕大多數,都可以看得出,他在下筆之前,有過通盤的籌劃。短短的幾百字,開始的鋪排,中間的敍述,結尾的高潮,都不是信筆所至,可以看出作者寫作歷程中所付出的努力。」倪匡這番話真是一語中的,概括了林蔭幾十年來的努力,他的成就是讀者與評論家所肯定的!

在《今夜又有雨》的幾輯中,我比較喜愛第二輯有關老人底「遲暮的情愛」的小說,如〈再見紫微天〉、〈永遠在一起〉、〈故人〉、〈鶼鰈〉、〈最後的黃昏〉等幾篇,都令人回味,掩卷嘆息。人生總有不少逝去的日子與人物,值得老來回憶,或至死不能忘懷的。

我特別愛的〈鶼鰈〉,寫一對老夫婦的故事:

康老先生握着太太的手溘然而逝了。康老太在大殮那天親自為丈夫化妝,在靈堂裡焚燒他喜愛的《罪與罰》及《笑傲江湖》,好讓他旅途上不會寂寞……

之後她回到家,關上房門,低聲飲泣,輕聲傾訴。媳婦趁她去洗手間時,走進房內發現一隻深灰色的飛蛾,便開窗讓牠飛出去。

康老太這時剛進來,大嚷:「你別走!你別走!」跟著飛蛾從窗口躍出去……

年老一輩都相信人死後會化成飛蛾或甚麼的,回老家去跟家人相聚。這就是康老太日日傾訴的對象,這也是康老太發狂的飛出窗去,要留下飛蛾的原因。

康氏夫婦那份恩情深深地打動了我!

老夫婦們最能體會對方的一舉手、一投足:為他化妝、更衣,給他送上旅途上排遣寂寞的書籍……林蔭在每個細微的動作中,傳給我們夫婦倆共同生活數十年的恩情。上了年紀的老讀者感受特深,會使他們產生憂思:如果我先去了,他該怎樣活下去?這個震撼性的憂慮,在現今老人特多的香港社會,是個嚴肅且值得關注的問題!

太平山頂是香港人常去的地方,大多數的戀人或多或少在這兒留下不少足跡,尤其那有近百年歷史的餐廳,不知演繹了多少愛情故事,在〈最後的黃昏〉中,女主人翁和九根在這兒緬懷逝去的青春與情愛,他們的久別重逢而又認不出來,正好反映出年輕人的「愛」,有時只是陶醉在一些虛無縹緲的雲霧中而已!

〈嫖客〉中的老妓女,發現眼前的客人,原來是30年前被自己拒絕造愛而遠走他方的愛人;〈聽來的故事〉中,一直被戀人視為至寶的「第一次」,本來想保存到新婚夜的,竟然給截劫的歹徒「初嚐」了。說出了有時我們認為珍貴的東西,很可能隨時失去,或者因時移勢易而變質,其實人生中很多事物都是如此,不單單是我國人特別注重的「貞操」!

〈這一天〉是《今夜又有雨》的壓卷之作,故事中的六姑是半山周公館的傭人,在香港生活了幾十年,眼見這個小島親歷了數次浩劫。主人在每次劫難時,都逃到外地去避難,只有六姑默默的留下,與周公館及香港共存亡。當然這不單是六姑的故事,這是所有六七十歲以上香港人的故事,是一齣活生生的歷史。這篇小說的延伸力最強,最令人唏噓!如果把它寫成反映香港史實的長篇,成就可能更高!

讀小說各有所愛,我的所愛不一定是你的所愛,不過,《今夜又有雨》中有七十多個小說,相信一定不會令你失望的!

──2005年10月

懷恩師「萍居」主人

恩師「萍居」主人丁平(一九二二~一九九九)自一九五O年代抵港後,曾任教官立文商、華僑書院、香港清華學院、廣大學院……等大專院校,作育英才數十年;其著述《中國文學史》、《散文、小說寫作研究》、《現代小說寫作研究》、《中國現代文學作家論》等,均為與文學寫作有關的專著,很容易使人忽略他其實也是位現代詩人。丁老師抗戰時期已在韶關及桂林等地追隨李金髮及胡風等前輩詩人學習創作,以筆名艾莎及沙莎發表新詩,在桂林出版了一萬三千行長詩單行本《在珠江的西岸線上》,及散文集《漓江曲》。

丁平老師在香港除了教學,最重要的文學貢獻是一九六二至六五年間,主編了二十六期《華僑文藝》(後改稱《文藝》)。這本純文學雜誌是本地首本大量引入台灣現代文學作品的月刊,編輯手法新穎,與馬來西亞出版、香港印刷、黃崖主編時期的《蕉風》,同是香港一九六O年代兩種水平甚高、影響甚大的文學雜誌。

我一九七一年插班入華僑書院修文學,受業恩師丁平門下。他語重心長的訓我:一個完整的文學家,除了創作還要有文學研究。在丁老師的指導下,花了近年時間,我終於以《論蕭紅及其作品》完成學業,自此由純創作轉向文學研究及書話的寫作。

近得丁平詩集《萍之歌》(香港中國文學學會,二OO九),收代表詩作數十首,尤其一九五五年在澳門青年書局出版過的近千行長詩《南陲線上》,也全篇收入,是他在本地出版的唯一結集,不容錯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