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30日 星期日

向河居讀書錄之四

向河居讀書錄之四
許定銘


讀洪永起的《雜書──閱讀現象的構成》

洪永起編的《雜書──閱讀現象的構成》(香港文化工房,2009)是本純書評的結集,這類書在坊間比較少見,理應受到重視。全書收近六十篇書評,以性質而言,前邊的《論人論現象》幾篇,是與書人書事有關的訪問稿,其餘的大部份則以書籍的出版地分為《外地一堆書》、《台灣一堆書》、《大陸一堆書》和《香港一堆書》等四輯。

本書編者洪永起是《文匯報》的編輯,該報的《讀書人》副刊有定期的書評欄目,特約海內外的書評家向讀者推介新出的單行本,頗受文化人歡迎。洪永起有見及此,便在專欄刊行近兩年後,精選該欄的書評數十篇彙成本冊,執筆者多為年輕學人,包括:張俊峰、鄧小樺、彭礪青、唐睿、鄭政恆、鄧正健、洪磬……等。

先別說書的內容,單外型及編輯技巧,《雜書》已深深吸引了我:比三十二開略闊的14.5x18.5cm本,擺在書架上顯見凸出;每頁版面一分為二,此為雜誌的優點,閱讀起來甚覺養眼,久讀亦不覺疲累。最難得的是編者絕不吝嗇版面,疏密編排合理以外,每編文章均配以原書影及畫家陳灝堂的針筆水彩插圖,加强對讀者的吸引。翻開版權頁,原來編輯、插畫、畫版、校對均有專人負責,分工甚細。後讀洪永起刊於《文匯報》的〈文匯書評結集《雜書》上架〉,才知道他們在製作時曾經過多次商討,改了又改,可見製作非常認真。

在四輯書評中,《台灣一堆書》只佔四篇,《大陸一堆書》亦僅有七篇,編者的選編以外地書及本地書為主。

所謂《外地一堆書》,是指外文書和繙譯書,此中有藝術、歷史、哲學、文化現象、小說……等多種類型,談到村上隆的《藝術創業論》、丹尼爾‧門德爾松和米高‧基里頓的推理、勒‧克萊齊奥的《沙漠》……。我比較有興趣的是健吾介紹,下川裕治的《從日本下車的年輕人》,此書寫的是現時非常流行的「外蔽青年」──把青春陶醉在流浪歲月的年輕旅人,他們浪蕩於曼谷那樣悠閑的城市中,隨處喝酒、午睡、玩樂、享受人生……,頗有點一九六O年代嬉皮士的作風,也像鏡頭下用斜眼瞄人的「犀利哥」!

其實我更愛《香港一堆書》,到底是「鄉土味」濃,像馬家輝的《死在這裡也不錯》、西西《我的喬治亞》、許廸鏘的《形勢比人强》和廖偉棠的《黑雨將至》,都勾起我閱讀的意慾;尤其呂大樂的《號外三十》,更引起我褪色歲月的回憶:我們那一代人誰不知道在「一山書店」內擺賣的《號外》,開度闊大,插圖前衛的《號外》,是一九七O年代文化人喜愛的雜誌,只是誰也沒料到那一份熱誠竟然延展到三十多年後的今天!

一篇好的書評,除了有條理地給讀者介紹好書外,還附有引起讀者購買閱讀的目的,就這點而論,《雜書》內的大部份文章多能達到。有人談到《雜書》時,說內容雜而風格不統一是它的缺失,我則持另一種看法,我們不妨把《雜書》看成一個集合世界各地食品的「美食廣場」,食客徜徉其間,各取所愛,不是更好嗎?

──2010年3月

詩人的左手
──讀潘步釗的《美哉少年》


如果沒記錯,潘步釗是以詩人的身份躋身香港文壇的。不知從何時開始,詩人除了用右手寫詩外,還用左手寫散文,這令我想起一九六O年代的余光中。余光中早在一九五O年代已出過詩集《舟子的悲歌》、《藍色的羽毛》……等四本詩集,某日忽發奇想,把詩句的形象細意長流,流出了感情豐富的《左手的繆斯》,然後是《望鄉的牧神》、《焚鶴人》……,我深深地感到,詩人以詩意雕琢出來的這些散文,似乎較他的詩更勝一籌。

我不是說潘步釗可與余光中比,而是感覺到他正循着這條路慢慢摸索,除了詩,他耕耘了《今夜巴黎看不見日落》、《方寸之間》和《邯鄲記》之後,現在又推出了《美哉少年》,比他的詩集確實要多出不少。

《美哉少年》收散文二十四篇,是二OO二年《邯鄲記》後八年間的選集。八年絕不是短日子,人生中的八年可以有很大變化,尤其像潘步釗這樣有上進心的青年,八年可以幹的事很多,他在自序中說:

這本集子的文章仍和過去一樣,反映了我對生活,特別是都市生活的感覺和反思,時事、政治、遊歷、女兒、朋友、學生和教學,城市的尋常百姓,喃喃自語,有些刻骨銘心,有些若即若離。每一篇文章於我都有獨特意義,正因為時光飄逝,停留在其中的情感觸動和思緒,更加值得我此刻回望。

潘步釗是香港土生土長的「六十後」,他能享受到九年免費教育,是家中較小的孩子,在父母兄長的愛護下成長,不用「勒實肚皮」苦讀,相對於我們捱過肚餓,想寫字也沒有紙筆的「四十後」來說,真是幸福的一代。不過,他走過的也不是平坦大道,寒窗刻苦而得來的多個學位,從小學教師到中學校長,是憑着堅毅的鬥志得來的。一個肯刻苦而觀察力敏銳的精靈,眼看着這幾十年香港社會的轉變,他融入其中,看非典肺炎,看巴士阿叔,看董建華,看教育改革……,看我們社會的世道人情,然後在「昏黃燈影下落寞下筆」,這就是潘步釗要給我們看的《美哉少年》,也是所有從香港成長起來的一代所該看的。

我比較喜歡的,是他集內的抒情文字,比如〈雙城印象〉,本來是上海和杭州的遊記,但他在旅遊中融入了記憶和往昔的印象,思想飛快地聯繫上已成歷史的人物。從現在的上海,勾起了四十年代張愛玲的〈沉香屑〉;在今天的江南小鎮,連上了三十年代風雨欲來時的卞之琳;在西湖邊看櫻花,想到了蘇東坡、白居易、白素貞……。詩人的思想是奔放的,流竄於古今的浪漫,濃縮在他跳躍的文字中。

其實,我也很喜歡〈我在樓梯的轉角處看見她〉和〈我的好朋友賴俊榮〉。

〈我在樓梯的轉角處看見她〉寫自閉、弱聽的她,智障、暴躁、愛說粗話的德榮,和他這位特殊教育老師之間的故事,用實例給我們的特殊教育把脈、剖析,感性而親切的事例,勝過研討會的空話多多,很能喚起讀者的同情和關愛。

賴俊榮其實不是他的朋友,在〈我的好朋友賴俊榮〉中,潘步釗剪出了生命中的片段,記下他在泳池中偶遇一個人在習泳的小孩子賴俊榮,兩條不同的生命,在發展中的某一個點相遇了,衍生出人世中之巧合,把兩個年齡差距不少的陌生人拉在一起……。這本來是不錯的小說題材,寫散文會不會有點浪費?

潘步釗的散文多從個人本身出發,寫身邊熟悉而又親切的瑣事,描繪給我們一幕幕人生,掌握文字運用能力頗强,且大多以個人思想意識為主,具獨特的風格,是詩意的散文。

不知他在用左手寫散文之時,會不會停了寫詩的右手?

──2010年7月

回到舊日的水鄉
──讀霍北全的《北記簿》



水鄉大澳是我最愛的漁村,心境平靜的日子,我總愛乘地下鐵到東涌,然後鑽到巴士裡,搖擺搖擺的上山下鄉,回到風景停留在幾十年前的郊道上,享受往昔平和簡單的鄉居回憶。近小時後,車子忽地駛進漁香撲鼻的水鄉去。

我不愛吃水產乾貨,可是,大澳那略帶鹹味的空氣,卻深深地吸引着我到水鄉去,看簡陋的鐵皮屋店鋪擺賣的土產,看兩岸的高腳棚屋,看東京士多門前的「雪姑七友」,和老闆年年更換的「九龍皇帝水平」油畫,看半世紀前的大街小巷……有時更會乘小艇出去看將軍石、看海豚……。

這種種閑適的漫遊,更惹起我對往昔的懷念:那只有少數遊人和店鋪的小漁村,那串連兩岸的擺渡,由真正的小艇到扯着繩纜的浮船,讓人以為到了沈從文的《邊城》……這一切一切都埋在太平橋的背後了!唏噓之餘,只能到「大澳文化工作室」,看不再有生命的實物展品和硬照緬懷一番,或者讀讀霍北全的《北記簿》(香港科華圖書出版公司,2009)。

霍北全是我常去的會所中餐廳的部長,前些時他帶了本拙著《愛書人手記》請我簽名。我曾經接觸過以書為牀,辭工半年來讀書的茶餐廳夥計;見到線裝書就兩眼發光,要買層樓來藏書的酒樓經理,一位愛書的酒樓部長沒甚麼稀奇,直到日前他送我一冊十多萬字的《北記簿》,那得要另眼相看了!

霍北全一九六三年在澳門出生,一九七一年與父母兄姊等一家人移居大澳,在那兒接受小學及中學教育,直到踏入社會工作才離開大澳,但老家還在那兒,年中還是要常常回到水鄉去。大澳可以說是孕育他成長的家鄉,他惦記着家鄉的一切,忘不了童年的往事;當他的兩個女兒纏着他,要父親講童年生活故事時,逐漸褪色的往事一幕幕浮現腦海裡,霍北全就決定為女兒們寫一本往昔的故事,讓她們知道三十年前水鄉的風物。

霍北全的《北記簿》收散文八十篇,大致可分三類:寫水鄉風貌的有〈生釣棚〉、〈十八間〉、〈石仔埗〉、〈油麻地小輪〉、〈將軍石〉、〈美人山〉……,這些水鄉的傳說和演變,由當地人來演繹,除了傳神,更在字裡行間流露出不捨及濃得化不開的感情,使讀者為之唏噓!

另一類是童年生活的回憶:蠟玻璃線、打波子、汽水蓋、雪條棒船仔、金絲貓……,是霍北全小時候的玩藝,也是我小時候的玩藝。我比霍北全長十幾歲,我的童年在一九五零年代的鑽石山和旺角,霍北全的童年在一九七零年代的大澳,時空相距甚遠,想不到兒時的玩意竟如此接近,是這些玩意一直流行了幾十年,還是大澳比市區走得慢了二十年?

還有一類是因特殊的環境及身份而訓練出來,具知識性的散文。霍北全世代都是「水上人家」,自小在課餘都會跟隨家人出海捕魚,因此他精於踢蝦、捉蟹、釣釘公、補魚網、照田雞、養了哥……這些文章都是經驗之談,趣味性濃,對於未曾嘗試過的讀者來說,極具吸引力,此中最精彩的是〈鰲魚〉和〈劏牛〉。

鰲魚是漁民最想,但最難捕獲的魚。這種魚一般有三四呎長,最有價值是牠的魚肚,曬乾後即是「乒乓球拍」般大的花膠,售價高昂,但,鰲魚每年只有一個月出現,一條船能捕獲三幾條,已是上佳的成績了。霍北全告訴我們,要捉鰲魚絕不容易:他們先要把船駛到鰲魚出沒的水面,把「摩打」停了,漁人要屏息靜氣伏在艙底聽鰲魚的叫聲。知道魚來了,大家悄悄地走到船面,看準機會下網,然後用手鈎一下子向魚尾揮去……。如此驚心動魄的過程,如非個中好手,誰能告訴你?

我們吃的牛肉,大家都知道是由「食環署」集體屠宰才運到市場出售的。但霍北全卻告訴我們他親睹「劏牛」的經過:一個躲在市場內食雪糕的晚上,偷看到老牛販夫婦拖來一頭老牛,把牽着牠的繩縛在市場中央的石柱上,當老牛擺着尾,亳不在意之時,老牛販手起鎚落,狠狠的在老牛的後腦上一敲,龐然大物隨即雙腳一跪,倒地不起……看似不人道,但想到牛是我們日常的主要肉食時,你會怎樣想?

除了文章,《北記簿》中還有大量一九七零年代大澳的照片和叫《漁語錄》的打油詩,起先我還以為是他搜集的漁民心聲,卻原來全是霍北全創作的,這些打油詩在有趣以外,還傾訴了他們心底的話:

窮家生活並無他,兩餐溫飽笑哈哈;
菜餚不求豐或盛,一碟魚蝦一碟瓜。

漁火點點擦浪濤,水波輕舞白雲高;
清風吹過風帆動,怕見巨浪滔又滔。

出海打魚為甚麼,濕身濕世真坎坷;
漁民希望海中寄,一網千斤載滿籮。

天光起帆暮歸航,早晚日夜兩皆忙;
日曬雨淋早已慣,最怕滄海白頭浪。

這些琅琅上口的詩句,有寫景的、抒情的、述意的共十多首,全部都是漁民生活的寫照。

霍北全的這本《北記簿》,表面上寫的是他個人成長的經歷,而事實上他是側寫了大澳水鄉的轉變,寫漁民子弟的生活史。當中環街頭擦鞋匠都值得大家關注的今天,大澳水鄉的演變是不是更值得記一筆?

如果大家認真去看《北記簿》的書影,正確地說,它是《北記簿2》,因為他還想寫一本記述童年在澳門生活的《北記簿1》和記述大澳中學生活的《北記簿3》,希望很快就能讀到!

──寫於2009年7月

8月刊於《文學評論》

回憶的方式


據說老年人很喜歡回憶,如果你到公園裡散步,總會見到一些老人茫然地呆坐在長椅上,沉醉在他自己的世界裡,如老僧入定般,緬懷逝去的日子。如果是老夫婦漫步走過,你可能聽到他們嘩啦嘩啦,喋喋不休地談着往昔的苦楚和歡樂……,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回憶方式。

霍北全不過四十多歲,未到回憶的年齡,可他卻在回憶了,因為他有兩個十多二十歲,充滿好奇心的女兒。每次見到父親,除了巴巴的報告自己日常的學校生活外,還央求爸爸也把童年的生活說給她們聽。於是,霍北全選擇了用文字寫出了往昔生活的片斷……,讓女兒知道六十後的父親是怎樣成長的。

霍北泉一九六O年代初在澳門出生,七歲時遷居大嶼山大澳,讀小學及中學,然後踏足社會工作。他的回憶錄最初面世的,是二OO九年出版的《北記簿2》,記錄着一九七O年代初,在大澳這個小漁村中六年小學生活的片斷。難得的是他沒有食言,後來又追記出版了《北記簿1》(香港科華圖書出版公司,2010),是他遷居大澳前,在澳門生活的回憶。再後,記述他中學生活的《北記簿3》:《我的水鄉大澳》(香港科華圖書出版公司,2013)也面世了。

由2009至2013,四年的努力,他終於完成了幾十萬字的回憶錄。霍北全是普通人,過着平淡生活的一般香港市民,這套書記錄着他一九六O及七O年代成長的經過,他的生活歷程也是香港部分市民的生活史,當中能看到的,可能也是你和我的昔往。此書最大的特色是霍北全是水上人家,他所記的題材別開生面,是漁民的生活記錄,水上人的風俗,生活上的見聞相當有趣……是回憶類書籍中少見的。

──2014年11月

2014年11月22日 星期六

向河居讀書錄之三

向河居讀書錄之三
許定銘


聶紺弩的〈絕叫〉

姜德明在他的《插圖拾翠》(北京三聯,2000)中,介紹了三幅張光宇為聶紺弩的散文〈絕叫〉所插的畫。在說明中,他盛讚張光宇的插圖以浪漫、象徵風格表達出耐人尋味,又富詩意的境界;並說他的作品中充滿熱情和想像,以虛擬和象徵手法,鮮明地留有民間文化的烙印。




但他卻沒有特別介紹〈絕叫〉這篇散文,只簡單地說它「寫於國民黨發動內戰,反對人民民主的高壓時期,語多含蓄、曲折。」

其實〈絕叫〉是一組散文,寫於一九四一年二月的桂林。文章由〈失去的海洋〉、〈虹橋〉、〈向太陽〉、〈火的喬遷〉、〈虛幻的城〉、〈妒嫉的狗〉、〈粽子的災難〉、〈沒有愛情的人〉和〈結末〉等九章組成,是聶紺弩的散文集《巨像》的第一篇。聶紺弩在一九四九年八月出了《巨像》、《血書》和《二鴉雜文》三本散文,《巨像》是第一本,由上海學習出版社初版,屬紅星文藝叢書之一。這個叢書共出三種,由蕭金主編,除了這本外,還有馬超的《水泊梁山英雄譜》和蔣牧良的《余外婆》。


聶紺弩在《巨像》的序裏說,有一個時期他的文章經常受到審查,幾乎一個字也不能發表,人被悶塞得發瘋。後來他想到用象徵手法,帶點寓言性質去寫,作品才能發表。〈絕叫〉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寫成的。在這組散文裏,他虛擬了一個吉卜賽姑娘作傾訴的對象,表面上是他寫給那位姑娘看的戀慕心聲,實際上卻是描述一個進步的年青人,對共產主義世界的嚮往。尤其是在〈虹橋〉那篇裏,他訴說他的愛人是一座樂園,如果要到達這座樂園的話,一定要經過死谷、火焰山和有毒的弱水……雖然路途非常危險,但他願意獻出生命的熱情,排除萬難,希望有虹橋引導他到達樂園,投進愛人的懷抱裏。這是一個懷著熾熱的心的年輕共產黨員,在白色恐怖之下以隱晦的形式寫出來的。文中一共有四幅插畫,文末註明都是張光宇畫的。姜德明選了配合〈失去的海洋〉、〈虹橋〉和〈火的喬遷〉那三幅,他沒有選的一幅是配合〈妒嫉的狗〉而繪的。文內寫作者晚上經趙家花園前,無緣無故被狗吠的經過,其實這裏的「狗」,不單是指富人的「門口狗」,而是嘲諷某些機構的「走狗」。

《巨像》這本書裏共有十一篇文章,單單《絕叫》這篇有插圖,而且在文末註明插圖者,這種做法並不多見。姜德明在他的《插圖拾翠》裏說這些插畫繪於一九四六年,然而聶紺弩在這篇文章末尾註明寫於一九四一年,書則出於一九四九年,我估計不會是四九年出書的時候所繪的,那應該是四十年代中期,或許就是一九四六年發表在什麼雜誌時所插的畫。

在《巨像》中,除了〈絕叫〉,還有〈永遠地、永遠地……〉、〈上山〉和〈山徑〉,都是為了避免審查制度而用寓言和象徵手法所寫的文章。

──寫於2002年3月

劉紹銘的少作《空門》


讀劉以鬯先生主編的《香港文學作家傳略》中劉紹銘﹙1934—﹚的〈自傳〉,才知道原來劉博士五十年代在香港時已開始創作。一直以來,我對從香港成長的作家都很注意,讀五十年代青年作者的合集,如《靜靜的流水》、《向日葵》……及當時出版的單行本時,都沒有見過劉紹銘的作品,便以為他是到台大升學後才開始寫作的;卻原來劉紹銘自十六歲﹙即1950﹚起,已開展其寫作生涯。不過,他一向喜歡獨來獨往,除了在台時加入過「現代文學」外,便沒有再參加過其他團體,故當時的合集都見不到他的作品。劉紹銘如今已是着作等身的作家學者,少不免會有人研究他,如果探索到他五十年代在港時的少作,恐怕要花一番氣力去翻《新生晚報》和《香港時報》了。

我最初見到劉紹銘的書,是友聯於一九七零年出的《吃馬鈴薯的日子》。不過,從這篇〈自傳〉所附的〈着作簡目〉中得知,原來在此之前的六九年,他已在文藝書屋出過一本《與良心的對白》。這個〈簡目〉是按年編排的,即是說劉紹銘自五零年開始寫作,到六九年才出第一本書《與良心的對白》。不過,這只是個〈簡目〉,〈全目〉當然不止這些。他成名以後出的書,還未出的書,將來一定會有更齊全的目錄。然而,六九年以前出的,他忘了的,或者不想記下來的,又有多少呢?我肯定《與良心的對白》不是他的處女作,因為我手上有一本他出版於一九五七年的《空門》。

劉紹銘是於一九五六年往台大升學的,一年後的五七年九月,由大學圖書供應社出版了他的《空門》。《空門》是本三十二開,共一一八頁的文集,分小說、書信和雜寫三部分,大部分都是他在香港時所寫的作品。小說雖只有〈空門〉和〈長城謠〉兩篇,卻佔去了三分二的篇幅。劉紹銘在〈前記〉中說:

在個人情感的好惡上說──一個母親對着幾個不肖子,其中也會有一個比較上喜愛的──我偏愛〈空門〉。因為書中的男女主角曾經令我落過淚,並不是多情自作,而是存在他們間的神與人,理想與現實,天國與塵世的矛盾衝突實在是太劇烈了。這是一個迄今尚少為人注意的問題,不過實在上它已存在了不知幾個世紀,天主教上馬丁路德所引起的宗教革命,部份與此問題有關連的,作者個人智力有限,更不敢冒瀆神聖,留待讀者自己去推敲解答好了。

〈空門〉是一個賺人熱淚的戀愛悲劇。故事說我和自幼在澳門天主教孤兒院長大的嘉薇墮入愛河。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某日嘉薇卻突然告訴我她要回到澳門的修院去當修女,因為神曾在她大病時讓她痊瘉,她在神前許過諾,要此生奉獻給教會。我倆雖然都深深地愛着對方,終因了她的誓言而分手,大家陷入痛苦中。後來,我想到假借我殉情自殺,騙嘉薇回來辦喪事,而企圖強行留下她的辦法。豈料弄巧反拙,嘉薇聽到這個消息後,竟然瘋了。在精神病院裏整日迷迷糊糊,又不肯吃東西,終於病逝了。

這個寫於五五年的小說長達五萬字,無論在選材或寫作技巧上,都見成熟,比諸當時一般的青年作者,高出頗多;當年,劉紹銘才二十一歲,可見他確有寫作天份。

劉紹銘是喜歡以書信的形式來討論問題的。《空門》的第二部分即是由〈風塵小札〉和〈天涯小札〉等幾組書信組成。在〈風塵小札〉中,他利用幾封給大哥的信,和他討論翻譯、寫作、電影藝術……,都是文藝青年經常思考的問題。〈天涯小札〉居然是寫給嘉薇﹙〈空門〉的主人翁﹚的信,寫的是相思之苦,思考的正是:獻身給神的信徒是否一定要獨身?不禁令人想入非非:在劉紹銘的早年生活中,是否真有嘉薇其人?〈空門〉中有多少自敘傳的成分?

第三部分雜寫又題〈浮世繪〉,全是短短的雜文,是從《新生晚報》上錄出的。劉紹銘以為「大概年少氣盛,兼又牢騷太多,時有口不擇言」,不過,我總覺得,報紙文章,不得不如此。

這本「炒三味」的《空門》,我很相信是劉紹銘的處女作,只是想不通何以他自己編的〈着作簡目〉不錄!

──寫於2000年4月

6月刊於《香港文學》

三城藝行
──讀梁慧珍的《憂‧由‧遊》


當普通的觀光旅遊無法滿足年輕的、求知慾强烈而熾熱的青春生命,專題的旅程,像購物、美食、生態、訪古、考古……等便應運而生,而混合式的自由行,更是年輕人心儀嚮往的節目。試想想:當你拋棄了日常生活及人事的壓力,背上輕盈的行囊,哼着個人心愛的小調,走進你夢想已久的土地,看美麗的景緻,尋找個人熱愛的嗜好……,那種自由、那種歡樂,夫復何求?

梁慧珍是個舞台劇的「發燒友」,同時也熱愛旅遊,二OO八至O九年間,她為自己「度身定造」了一次「觀劇+漫遊」的台灣、北京及新加坡三地的混合自由行。回來以後,把這趟愜意的歷程,化成優美的圖文記錄,取名《憂‧由‧遊》供諸同好,一為自己的足跡留下停駐及甜美的回顧,二為後來者提供了拓墾者的路線圖。

《憂‧由‧遊》是本糅合了旅遊、文學與戲劇於一爐的作品。全書以地域分成三輯,每輯由《相片故事》、《演出評論》和《觀察與思考》組成。《相片故事》先奉上名勝景點的照片,然後用圖解、散文、小說插入其中,這些文字有簡單的說明,有歷史的叙述,有情意的抒發,也有旅遊中突發的奇想,可見作者在隨意漫遊這段日子裡,是情意泛濫的。

梁慧珍每到一處決非隨意逗留幾天,看看名勝古迹就滿意。她這次旅程最主要的目的是為了「觀劇」:到台灣去,她奔波於高雄、新竹、台北和淡水之間,看了「差事劇團」和「雲門舞集」等的好幾部劇;到北京,她去看了上演逾百場的《戀愛的犀牛》和天津人民藝術劇院的《仲夏夜之夢》;到新加坡八天,逗留的時間最短,但觀劇最多,竟達八齣。這種奔波勞累,對不好此道的人來說,套句俗語是「揾苦來辛」,但梁慧珍卻甘之如飴,最後還為每齣劇寫下評論,述說了個人的觀感。每地行程完結,更深思熟慮記下《觀察與思考》總結,作為下次旅程的參考。探險家李樂詩也熱愛旅遊,每次到外地探險回來也愛出書作總結,不知梁慧珍會不會也立下宏願:看盡天下的舞台劇?

這種以圖文及多種主題混合體的新作品,近年開始流行於年輕讀者之間,應該有一定的銷路。能掌握得好,還很可能成為具文學價值的專書。你是否有興趣也來一趟「逛書店+漫遊」、「嚐紅酒+漫遊」、「觀石+漫遊」……,或者來次自訂的歡樂行?

梁慧珍文筆流暢而感性,在年輕寫作人中相當不錯,將來應有作為,可惜間中為了迎合年輕讀者的「無厘頭」愛好,有時故作輕鬆幽默,慎防「走火入魔」,起碼在本書的命名上就過份「新潮」了。

──2010年2月

讀劉燕萍的《女性‧命運》

劉燕萍的《女性‧命運》是本戲曲和電影的專着,全書十篇論文中,除了作為緒論的〈從粵劇到粵劇電影〉和附錄的〈文學改編戲曲電影片目〉外,其餘八篇均為研究由戲曲改編成電影的論文,此中包括了:《帝女花》、《柳毅傳書》、《唐伯虎點秋香》、《紅娘》、《蘇小妹》、《九天玄女》和《紫釵記》等七種名劇,內中主角均以女性為主,作者透過這些劇種,主要探討女性在古戲曲及用它們改編成電影的素材中,「女性」的種種不同際遇,並展示出由不同性格而演化出不同的「命運」。

全書的重點在分成上下兩篇的〈性格與命運——論《帝女花》的改編〉。劉燕萍在研究中指出:《帝女花》最重要的戲本是清黃爕清所撰的,和現時流行由唐滌生改編的兩種。雖然取材同為長平公主和周世顯的愛情悲劇,但由於改編者的方向和學養不同,內容的偏差頗大。黃着《帝女花》的重點在亂世,對情愛着墨不多,劇中的公主,雖然具烈女般的傲骨,最後也鬱鬱而終;但唐着《帝女花》卻以亂世為背景,以亂世中的情愛為重點,劇中的公主,性情剛烈,處處採取主動,最終雖也難逃一死,卻是自主行為,且得駙馬相隨殉情,明顯對讀者更具吸引力,成就更高。透過對這兩個劇種的探討,顯示出兩種不同的性格,即得出兩種不同的結局,暗喻了作者「性格可以改變命運」的理念!

「女性」在古代的社會裡,常被視為「人」中的低下層,是被勞役的對象,是卑微的代名詞。劉燕萍最看不過眼,她着意從古戲曲改編成的電影中,搜尋一些以女性作主角的電影,剖析這些女性在故事中的地位,並指出她們在戲中角色表現的「叛逆性」和「喜劇性」的典型。如在〈《唐伯虎點秋香》中的不協調元素〉裡,她指出秋香以婢女的賤民階級身份,卻能多次戲弄具解元地位的才子,是利用了本身「漂亮」的條件,在被追求的過程中,操控了事件演化的進程。這種不協調及不可能發生的事件,在戲劇中演化成可笑的情節,吸引了觀眾埋藏內心的反叛意識,因而提高收視率,達到編劇者的目的。

又如〈「蘇小妹」戲曲電影──從難題求婚到妒婦故事〉中的蘇小妹,用自己的學養與智慧去刁難新婚的夫婿;〈採選、搶婚與火殉──論《九天玄女》〉中,述說男女主角的情愛,在肉體上雖被侵犯,最終投進火中殉情,但他們卻能以不屈的堅毅意志,在精神上取得勝利;〈在蔣防《霍小玉傳》與粵劇《紫釵記》〉中,述說唐滌生改篇《紫釵記》裡的李益,以「權勢盡看輕,只知愛情重」的痴情去愛霍小玉,因而轉變了悲劇的命運,也是「性格改變命運」的好例子。

劉燕萍是香港大學的博士,現任教於嶺南大學中文系,教授的科目以古典小說及戲曲、神話為主,她《女性‧命運》中這些戲曲與電影的文章,本來都是深奥、苦澀的學術論文,可幸她寫得條理分明,每篇均是先有〈緒論〉,然後是具標題的引論、比較及論証,最後還有明確的〈結論〉,即使對戲曲一竅不通的讀者,也很能接受,讀後對粵劇電影的知識增益不少!

──2010年6月

2014年11月15日 星期六

向河居讀書錄之二

向河居讀書錄之二
許定銘


藝美版的《吐魯番情歌》
──聞捷的處女詩集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香港有一批經常出版現當代文學作品的出版社,如:上海書局、上海印書館、中流、藝美、建文、新月、新藝、文學……,不過,它們出的都以小說散文為主,甚少出版詩集的。如今大家見到的聞捷的《吐魯番情歌》,是極罕見的一種。

《吐魯番情歌》由藝美圖書公司於一九五六年五月二十五日初版,三十二開本,僅三十八頁,內收〈吐魯番情歌〉、〈博斯騰湖濱〉、〈婚禮〉和〈哈薩克牧人送「千里駒」〉四首極具地方色彩的詩歌。

聞捷﹙1923~1971﹚原名趙文節,江蘇丹徒人,他四十年代開始寫作,曾當過《群眾日報》的記者和編輯,到過新疆,任新華社西北總社採訪主任。建國後,於一九五二年被委任為新華社新疆分社社長。長期在邊疆生活,他感受到當地民族的熱情,創作了不少熱情奔放而富民歌格調的詩歌,「抒寫了多姿多采的兄弟民族生活景色和少男少女們清澈、美麗的心靈」。聞捷這些題材新穎,主題鮮明,又可以誦唱的詩歌,一下子吸引了大批讀者,使他在新中國的詩壇上,佔了重要的一席。

他這批詩作出現得最早的,是集中的〈吐魯番情歌〉和〈博斯騰湖濱〉,這兩組詩大約都寫於一九五二至五四年間,前者由〈蘋果樹下〉、〈夜鶯飛去了〉、〈葡萄成熟了〉、〈舞會結束以後〉和〈種瓜姑娘〉等五首組成,發表於一九五五年三月號的《人民文學》,後者則由〈嚮導〉、〈獵人〉、〈晚歸〉和〈志願〉組成,發表於同年五月號的《人民文學》。〈婚禮〉則發表於一九五五年第二十二期的《新觀察》,敘事詩〈哈薩克牧人送「千里駒」〉註明寫於一九五四年八月至五五年七月之間,發表於同年八月號的《人民文學》上。這幾首詩後來均被收入聞捷的詩集《天山牧歌》﹙北京作家出版社,一九五六年九月﹚內。

內地的研究者均認為《天山牧歌》是聞捷的第一本詩集,連權威的《聞捷專集》﹙福建人民,一九八二﹚中的〈聞捷小傳〉﹙頁三﹚及〈聞捷著作繫年目錄〉﹙頁三三七﹚,亦犯了同樣的錯誤。其實藝美版的《吐魯番情歌》比《天山牧歌》早出版幾個月,這才是聞捷的處女詩集,可見「藝美」當年的那位編者有見識,具慧眼。不知聞捷本人是否知道有《吐魯番情歌》這本書呢?

五十年代香港文壇受力匡影響,新詩頗受歡迎,這本《吐魯番情歌》早就絕版,多年來我僅見此冊。至於聞捷賴以成名的《天山牧歌》,香港一九七O年代有重印本,圖書館內大概還可見到。

──寫於2003年12月

2004年6月刊於《詩網絡》

李金髮的《飄零閒筆》

被稱為「詩怪」的李金髮﹙1900~1976﹚是廣東梅縣人,中國象徵詩派的鼻祖,早年留學法國學習雕塑,並開始寫詩。一九二五年回國後,歷任各大學及美專教授。一九四O年代中任職外交部使館,一九五O年代移居美國。李金髮詩作頗豐,重要的作品有《微雨》﹙北新書局,1925﹚、《為幸福而歌》﹙上海商務,1926﹚、《食客與凶年》﹙北新書局,1927﹚等。

《飄零閒筆》﹙台北僑聯出版社,1964﹚三十二開本一八五頁,是本散文、小說合集。

散文共十五篇,幾全部為異國情調文章,如〈東方情調在美國〉、〈美國鄉居雜碎〉、〈如此紐約〉……等,只有〈文藝生活的回憶〉和〈投筆從戎〉兩文不同,前者寫他的創作歷程,後者寫他抗戰時期的軍旅生涯,是研究者必備的一手資料。小說則收〈花果飄零〉、〈珠江餘恨〉、〈北歐美人〉和〈萬戶蕭疏鬼唱歌〉四篇。

書前有序文,李金髮以短短兩段文字概略了他一生的寫作歷程,有感於此書流傳不廣,資料重要,抄如下:

我在二十餘歲即喜歡舞文弄墨,詩集三冊,多寫於二十五歲之前柏林巴黎的寓所,沒有中心思想,不講究技巧,全憑直覺,不加修改,雜亂無章。尚有雜著七八本,皆出版於三十歲之前,後自覺無甚價值,幸今已散失,沒有保存,及今思之,反覺乾淨。


抗戰時期在重慶出版的《異國情調》,為三十歲以後的「雜碎」,後來在國內東奔西走,不再寫文章幾十多年。一九五一年後寄居美國,時間較多,心志亦稍安靜,偶然執筆,寫些應酬文章。一九六二年,忽然高興多寫小說,得十餘篇,不計工拙,明知不是爐火純青的作品,會使文豪指摘的,今拿來出版只作為四十年來寫作生涯的總結束罷。尚有《靈的囹圄》一冊,大部份為小說,將在吉隆坡出版。留下《仰天堂隨筆》稿一冊,將不再付印,亦是廣陵散了。﹙見《飄零閒筆》序﹚

這是李金髮六十四歲時寫的文章,他對二十多歲時寫的象徵派詩一口否定了,研究者不知作何想法?

──寫於2004年3月

6月刊於《詩網絡》

死神唇邊的笑
──讀陳厚誠的《李金髮傳》



今日突然有興趣讀李金髮(1900~1976),翻出來《死神唇邊的笑──李金髮傳》(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和《李金髮回憶錄》(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8)。原來兩本書都是陳厚誠的,據摺頁的介紹,陳厚誠是一九三八年出生的武漢人,出書當年任四川大學漢語言文學研究所副所長、中文系教授,似乎全力專注於李金髮的研究,並沒有出版其他著述,事隔近二十年後的今天,當然另有新天地了吧。

《李金髮回憶錄》是編的李氏原著,全書十七萬字,主體是李金髮寫於一九六四年的長篇自傳《浮生總記》,此稿超過十萬字,一九六四至六六年發表於馬來西亞,由黃崖主編的文學期刊《蕉風》第一四三至一六二期上(《李金髮回憶錄》頁145說刊於144~162期是不正確的),連載十八期(此中第146及160期缺刊)始能刊完,後來沒出過單行本。李金髮是我國現代文壇極重要的象徵派詩人,也是舉世知名的雕刻家,留法時與林風眠同學,回國後曾主持雕塑孫中山、蔣介石、伍廷芳等人的銅像,是我國現代雕刻藝術界第一人,又曾任多國外交使節,晚年定居美國東岸,一九七六年因心臟病逝世。如此重要人物的回憶錄,卻無法出版,除了反映當年出版事業的不濟,也反映了詩人之不受一般讀者重視。

除了《浮生總記》,書中有〈美國鄉居雜碎〉一篇選自李金髮的《飄零閑筆》,記述他一九五O年代抵美國謀生的際遇。奇怪的是,《飄零閑筆》中還有〈文藝生活的回憶〉和〈投筆從戎〉兩文,前者寫他的創作歷程,後者寫他抗戰時期的軍旅生涯,是研究者必備的一手資料,何以不見收入?《飄零閑筆》是台北僑聯出版社一九六四年出版的李金髮文集,收小說及回憶性質文章多篇,是我所見李氏後半生唯一的單行本。

《浮生總記》見於文學期刊,《飄零閑筆》印量少,雖然難得一見,可幸我都藏有這兩份資料,有心人也可以從圖書館等途徑讀到,陳厚誠編的《李金髮回憶錄》更完善、更可貴的是中段有〈中年自述〉、〈東方之Naples──香港〉、〈留學的故事〉、〈我名字的來源〉……等十一篇幾萬字,乃選自《文藝》、《東方文藝》、《天地人》、《西風》、《美育》……等一九三O年代期刊,這些在外國圖書館也難發掘的珍寶,也唯有內地學人能搜集得到,陳厚誠居功至偉!

《死神唇邊的笑──李金髮傳》據說之前有一九九四年台北業强出版社的初版,可惜未見。如今所見的上海文藝版,以《憂鬱的少年(1900~1919》、《塞納河畔的青春歲月(1919~1925》、《別了,浪漫的青春時代(1925~1937》、《從八年抗戰到外交生涯(1937~1951》和《海外飄零(1951~1976》五章凡十六萬字,紀錄了這位浪迹天涯,以四海為家的前輩詩人、雕刻家的一生。作者依據零散的史料和著述,又訪問了李金髮的友人及其兒子李明心和李猛省,以確定史料的真實性,才完成的這部巨著,可見寫作非常認真。書後還有資料極詳盡的〈李金髮年譜簡編〉,一九五一年條內有「在此期間寫了不少《仰天堂隨筆》在香港的《文壇》雜誌發表」。李金髮一九四一年與盧森在曲江創辦《文壇》月刊,其後由盧森唱獨腳戲,由曲江到廣州,再由廣州到香港,編了幾十年,兩人關係密切,李金髮把《仰天堂隨筆》交盧森發表,是很自然的事,可惜香港似乎沒有人收藏早年的《文壇》,遺憾未見此時期的《仰天堂隨筆》。

其實,除了《文壇》的《仰天堂隨筆》,李金髮一九六O年代還為香港文學期刊《文藝》也寫過不少《仰天堂隨筆》。《文藝》原稱《華僑文藝》,一九六二年六月創刊的十六開純文藝月刊,由丁平和韋陀(黃國仁)主編,主銷南洋各地及本港,後因刊物名稱中有「華僑」兩字,受某地排華事件影響才簡稱《文藝》。此刊出至一九六五年一月即因財政問題停刊,前後共出二十六期。

李金髮一九六二至六四年間,在《華僑文藝》及《文藝》先後發表了好幾篇文章,其中叫《仰天堂隨筆》的有兩篇,其他的是:〈紐約語絲〉、〈美國女人的煩惱〉、〈美國退休總統的生活〉、〈玄武湖之秋〉、〈黑非洲的尼日爾河〉和〈吾鄉〉,內容大致以他在美國所見所聞為主。《仰天堂隨筆》是他系列散文的總題,這裡所刊的文章,其實都應該歸納在《仰天堂隨筆》之內,應視為散文集《仰天堂隨筆》的初稿,可惜未見出版。

陳厚誠未提及李金髮曾為《文藝》撰稿的事,可能是他未見過,因此刊出版時間不長,甚少人注意,不單內地圖書館可能未藏,很多研究香港文學的本地學者,連聽也未聽過《華僑文藝》及《文藝》,遠在四川的陳厚誠不知,絕不為奇。

讀《李金髮傳》,我覺得最遺憾的,是缺少了〈著作目錄〉和〈出版書目〉。由李金髮一九二O年開始寫詩起算,他一生稿齡五十多年,發表作品難以統計,要編一份完整的〈著作目錄〉是吹毛求疵;不過,他的單行本不多,一份〈出版書目〉則是難度不高的,何以不見着手?

李金髮在《飄零閑筆》的序中,有幾句很重要的話:

一九六二年,忽然高興多寫小說,得十餘篇,不計工拙,明知不是爐火純青的作品,會使文豪指摘的,今拿來出版(銘案:即《飄零閑筆》)只作為四十年來寫作生涯的總結束罷。尚有《靈的囹圄》一冊,大部份為小說,將在吉隆坡出版。留下《仰天堂隨筆》稿一冊,將不再付印,亦是廣陵散了。


李金髮這段話,說明他還有一本小說集《靈的囹圄》會在吉隆坡出版,此書究竟有沒有出版?陳厚誠的年譜簡編未見提,但書內卻和我一樣,說未見過此書,同樣懷疑此書未曾出版。如果有份完整的《出版書目》,一翻即知,你說多好!從上面那段話,還知道他的《仰天堂隨筆》不打算出版,為甚麼不出版?為甚麼要把它作為「廣陵散」?這是個未解的謎!


陳厚誠在《死神唇邊的笑──李金髮傳》的小引中說:

李金髮也是一位帶有悲劇色彩的人物。作為曾經名噪一時的「詩怪」,他的詩在二十至四十年代如果說是一種歷史毀譽中的存在,那麼在五十至七十年代則可以說是一種被人遺忘的存在。在長達三十年的時間裡,整整一代人幾乎完全不知道這位曾經開創了現代中國一個新詩派的詩人。


事實上,那年代不單在中國大陸沒有人知道李金髮,即使在香港、台灣及海外,知道及研究李金髮的人少之又少。一九八O年代中國改革開放以後,不少湮沒在歷史洪流及隱居於深山老林的文學前輩,被發掘、邀請到現世代的文壇上,研究李金髮的資料還是甚少而鬆散,陳厚誠歷盡艱辛,完成了《死神唇邊的笑——李金髮傳》和《李金髮回憶錄》,一本展示出現代學人在研讀了李金髮的學術歷程後,為這位被遺忘了的詩人,評述介紹了他的奮鬥;另一本則是收錄了詩人的「自我描述、自我解釋、自我畫像」,雙管齊下正好填補了這一段空白,讓後來者得以順利深入探討,陳厚誠此舉是值得記一功的!

──2013年6月

10月刊《大公報‧文學》

2014年11月13日 星期四

憶海派四作家

憶海派四作家
沈西城

六七十年代,香港報界有四位海派作家,過來人、何行、龍驤、鳳三,我有幸,與他們相識。過來人,原名蕭思樓,名字有詩意,長相大相逕庭,身矮而胖,煞像帳房先生。過來人寫聲色犬馬文章最絕,《南華晚報》刊有他用「蕭郎」筆名寫的專欄,述陸離社會,描金粉世界,銷魂驚世。他擅點菜,不少老闆宴客,都懇請蕭老闆掌舵,他熟知每人口味,叫的菜精而不貴,人人吃得捧腹叫好,賓主盡歡。這門功夫,今已後繼無人。

何行是陳耀庭的筆名,臉黑,一如包龍圖,在上海做過舞廳大班,又泡過賭場,對花花世界知之甚詳,他的《聲色犬馬》寫盡歡場荒唐事,是當年繼《二世祖》楊天成後另一位通俗文學大家。他是我父親朋友,七十年代中我拂逆父意,要投筆下海,父親叫何行勸我,乃約我到北角「四五六」菜館吃飯,同席有文壇前輩盧大方和申曲名伶鄭福麟,三人苦口婆心勸我千萬別妄想做作家。何行翹起鬍子說:「小阿弟!寫寫白相相,千萬弗要當真!」我不聽,不從父親做建築,矢要寫作,至今一貧如洗。

龍驤便是方龍驤,臉如冠玉,跟我最要好,去世前十年,我們來往頻密。他是骨董痴,為骨董,放棄老本行,一生積蓄全投骨董上,眼光平平,多吃進假貨,投資泡湯而猶不悔,O六年跑到日本找我朋友濱本的岳父談骨董,回程心臟病發,時好時壞,捱了一年終不治。鳳三哥,大胖子,整天笑哈哈,用朱雀筆名在《晶報》寫洋場文章,讀者頗夥。現在的讀者大抵不認識鳳三了,可你聽過《今宵多珍重》這首時代曲吧,曲詞便是鳳三哥寫的。「南風吻臉輕輕,飄過來花香濃,南風吻臉輕輕,星已稀月迷濛……」三哥!可還記得我倆酒後的合唱?

蘋果日報二O一四年九月十四日)

葬身火海的作家
沈西城

九月中〈憶海派四作家〉刊出,蔡炎培老哥回應,追補幾筆;跟《白蛇傳》難捨難分的潘迪華女士傳來電郵說「勾起她的回憶」;不少老朋友亦紛紛追緬舊事,我感意外。小文寥寥六百字,卻寫了四位作家軼事,掛一漏萬,自所難免,因思補述,多賺幾文錢稿費。先說過來人,擅點菜外,還有一手絕活——打沙蟹,幾乎所有文化人都是他手下敗將,直言生平對手僅一位,便是金庸。我問誰的技藝高?回曰:「當在伯仲,不過老查財大,我show不過他!」原來打沙蟹,一說技術,二講本錢,雙方鬥智,重在籌碼,碼大欺人,一聲「晒冷」,籌碼全推,少本對手焉能跟之,勝負即判。過來人不敵金庸,就在籌碼上,不過應付一般對手,過老闆哈哈笑:「小鬼頭!人家同我打沙蟹,我嘛,好過寫稿賺稿費!」喲!穩賺!何行氣不過,私底下向我嗆他:「小阿弟!過來人還有一樣物事比人家靈光,就是同人家養小囡!」什麼話?且聽道來!過來人謔說從沒結婚,只同人家「姘居」,女人投靠過來人,帶來兒女,過老闆不以為忤,照單全收,供書教學,亟盡父親職責。我認識過來人時,他身邊的「伴侶」是蔣文娟,也會寫幾筆,筆名蔣大方。蔣女士有兩個女兒,其一叫「莉莉」,清麗韶秀,美玉無瑕,在灣畔「甘露」夜總會駐唱,過來人一有空就召朋呼友到夜總會捧場,每對人言「莉莉是我女兒!」過來人以寫雜文為主,述人敍事,言語溫暖,筆帶感情;小說則不多,最出名乃《托臀私記》,署名「阿筱」,仿三蘇《經紀日記》三及第文體而尤多上海方言,可惜沒結集。過來人居跑馬地山村道時,常拄杖到馬場賭馬,每賭必輸,仍嗜之不捨,何解?仰天一嘆:「小鬼!格是老阿哥心癮,癮頭甩不掉!」最後一趟見過來人,係九十年代初,跟倪匡三人同飯於北角上海酒家,自此陰陽永隔,不勝依依!

何行派頭一落,海派作家中,賣相以他最好,穿西裝,十足上海灘大亨,他是我父親朋友,一直反對我寫作,勸我好好跟父親學做建築生意。年少氣盛,忠言逆耳,何行也就沒得話說。何行洋場生活經驗豐富,擅寫社會光怪陸離之事,「環球」出版的《香港鍍金生活》系列,是楊天成《二世祖手記》以後最暢銷的小說,為何行賺了不少酒錢。那時,何行住在北角錦屏街「幸福」大樓,我常碰見他,有一趟,何行叔叔臉容灰暗,一問才知他女兒在渣華道的家墮樓死了,中年喪女,心情悲痛有如蛇嚙,消沉了一段時期。八十年代,何行患上嚴重的糖尿病要鋸去一腿,自此精神萎靡,小說也少寫了,四大海派作家中以何行最早離世。

龍驤的事迹已多述,不贅,倒是鳳三兄,見面雖少,每趟見,總留下很深的印象。有一夜酒後談男明星,三哥問我「小開!儂講誰是第一小生?」我舉以「謝賢!」三哥大力一拍我肩膊(喲!痛呀):「對啦!看戲幾十年,上海,香港,台灣,第一小生是謝賢!」引我為知己,同唱《今宵多珍重》。

人人說蕭紅,我獨憶蕭銅,江蘇人,在北京出世,是「老北京」。七十年代初每跟胡金銓聊天,提到京華物事,必說:「問蕭銅!」可見他是北京專家。蕭銅精京劇,是超級戲迷。九十年代初,他離世前二年,我們在北角「新都城」酒樓吃飯,他對我說:「小沈!我差點見你不到,江上舟想弄死我!」聽了,嚇一大跳!怎會有這事?蕭銅說有趟跟江上舟吃飯,下樓梯時,突失重心,摔了下去。「是江上舟推我的!」他咆哮着。乍信乍疑,後來翁靈文告訴我是蕭銅自己不小心,崴了腳摔下樓梯,剛好江上舟在他背後,就懷疑他。原來蕭、江兩人都是香港京劇專家,蕭是「京派」,江是「海派」,兩人各持己見,相互攻訐,終致反目。文人相輕,殊可嘆也!蕭銅英俊,煞像「哈林」庾澄慶,娶妻楊明,乃六十年代著名歌星,一曲《花好月圓》,不遜周璇。九五年十月夜,蕭銅家中寫稿,倦極入睡,指間煙屑燃着書堆,祝融驟至,葬身火海,年僅六十六!

蘋果日報二O一四年十一月二日)

從《詩朶》看《新思潮》

從《詩朶》看《新思潮》
──五、六十年代香港文學的一鱗半爪

盧因

一九五四年後,《人人文學》帶給香港文壇的高潮開始退卻,詩人鄭力匡掀起的風雨熱鬧,也跟着逐漸消散;儘管徐訏和曹聚仁仍擁有不少讀者,記憶中,似無法滿足像我這一類追求文學理想的、以宗教家事奉上帝的熱情、轉而事奉文學的年輕一代的渴求。當時我和崑南、王無邪、葉維廉、蔡炎培,已成了經常會面的文學知音。彼此先後競讀,《漢園集》、《刻意集》都一一讀過了。一天晚上,崑南和我約好,在王翊華羅便臣道家裹會面。無邪這個筆名,還不怎麼響噹噹。我們滿懷理想,一腔奉獻文學的熱血,甘願灑在腳下這片熟悉的土地上。我們先在星島日報的《學生園地》投稿。一九五二年屬周刊性質,後來出版頻密,一周面世幾次。這座毫不起眼的園地,正是培養日後本土作冢的溫床,許定銘所指的五十年代中出現的《學生文壇》(詳見本刊去年第十期〈亞洲出版社的徵文比賽〉),大概是指那個時期以星島日報〈學生園地〉為主的香港文壇新血。王敬羲是其中之一,王無邪更不待言,他自《淺水灣》以後,忽然棄詩從畫,似乎也曾跟我講過「退出江湖」的原因,可惜日後善忘,再無法記起來了。六O年代末自美歸來不久,和他夫人吳璞輝,仍暫住羅便臣道,曾以美式自助餐,答謝幾位老友,從此醉心繪畫,以抽象圖畫問鼎國際畫壇。拜師呂壽琨,我也因無邪介紹,和呂壽琨成為莫逆,那便是後來的事了,從此發現無邪決絕文壇,撫今追昔,有幸有不幸。他詩畫雙絕,頭腦冷靜,論文不必反覆徵引,文氣自成論證,屬艾略特那一派能文善詩的學院名手。但我至終發現他畫比詩更好,頗折服他的先見之明。

那晚崑南約我夜訪羅便臣王府,說是要實現一個理想。我立刻乘船登車,直趨半山,蔡炎培先我而至。葉維廉當時在深水涉的崇真英文書院攻讀,天天拾級上山。也許山路傾斜,未克赴約,翌年買棹去台,此後極少會面。前事如夢,那晚談理想的細節,怎也記不起了,只記得他架上眼鏡,渾身充滿詩神細胞(三十幾年前,他的外型和神態最像徐志摩),鄭重表示要辦一本詩刊,定名《詩朶》。《詩朶》的理想,只是崑南個人理想的實踐,我無可無不可,沒發表甚麼意見,蔡炎培卻首先響應。那時候,他用杜紅筆名發表詩作,極力模仿梁文星、何其芳、馮至和卞之琳。學粱文星最神似,「前緣未了,又進入後面的糾纏」,終而創出一己風格,獨步詩壇。《學生文壇》能產生蔡炎培這麼一位(當然不止一位)詩家,的確史未曾有。又惜他品性比我更衝動,唯其如此,右手的繆斯才永遠眷顧。羅便臣雲影月色、桃花柳絲,早已完全忘記,唯獨炎培振臂高呼──「崑南,你的理想很了不起。我願意為《詩朶》流最後一滴血!」──這兩句話,知道的人甚少,在我卻是記憶猶新。無邪為人忠厚,崑南面對傷心事,休重提。我也絕口不提,當今香港文壇新秀,前恭後踞,稱他蔡老先生,恐怕更不知他和我三十九年的交情。

《詩朶》遲到一九五六年才出版,原定月出一冊。既是崑南自己理想的實現,而我一開始就缺乏了甚麼詩家必須具備的憂時傷國的情懷,所以沒有流下最後一滴血,只出了三期。在《詩朶》上發表新作的,似乎只有崑南、王無邪和蔡炎培。葉維廉已入台大外文系,好像也發表遇一兩篇,因已散失多年,重價搜求無着,僅憑我殘斷記憶縷述,自然不會準確。過了不久,崑南自資出版的詩集,也是他的處女作《吻,創世紀的冠冕》面世,未曾哄動,讀過的文學中人,大概不會多。他送了一本給我,十年前仍珍藏書架一隅,和《杜少陵集》並列。來加以後,才發覺不翼而飛。我無意為老友撐場面,但求清心直說。如在《吻,創世紀的冠冕》裹的詩,如今要是重讀,相信崑南自己一定臉紅,和一年後他在《文藝新潮》上發表的、一系列經過感情過濾的《布爾喬亞之歌》《賣夢的人》,自是不可同日而語。崑南擅長寫詩,受艾略特和無名氏影響極深。散文筆觸亦見真情,小說自然不是他的看家本領。六十年代中也是自資出版的《地的門》,嚴格說,應當是一篇詩體小說。他和我此刻天各一方,千水流復去,萬山環抱,滿圈孤寂擺在眼前。雖無緣碰面,但在他的心坎裹,決不會失去這位昔年的親密戰友。至於我,當然沒齒難忘,因為我們都是飲同一江清水長大的。

從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崑南始終童心未泯,詩才與日俱增,對文學的執着與熱誠,無時稍懈,那種一往情深的精神,迄今仍令我佩服。可惜《詩朶》未曾面向大眾,只是一次個人的浪漫歷程,缺乏實質的內容,因此活像貧血病人,也好像沒有母乳便養不起來的嬰兒,註定早年夭折,結果我們都眼巴巴望着它無疾而終,當時我們那個小圈子,沒一人後悔。幾個月後,《文藝新潮》面世,崑南成了旗下支柱,但真正讓他拿着「夢與證物」雙雙登場的,卻是《文藝新潮》結束,《淺水灣》開始之前,驀然光臨的《新思潮》。

《新思潮》半月刊是崑南、王無邪和我三人合辦的,一九五九年創刊。我們並肩吃過苦,捱過難,也一同分享過生產時的痛和樂。崑南負責每期編務,最初以十六開形式面世,由北角一家印刷廠承印,公開發售,但銷路欠佳,似乎也不大引人注意。出了幾期,因經濟條件所限,僅靠三人(事實上崑南付出最多)辛苦節省下來的稿費拼湊,前途未容樂觀。逼於形勢,我們決定改版,由十六開縮小至大卅二開。今天身在北美,《新思潮》散失殆盡,無法參考,實際出了多少期也逐漸淡忘了。那時我們幹勁沖天,每期又譯又寫,約是三十來頁,刊登的文章,篇篇保持一定分量。以當時的欣賞水平推斷,堪稱鏗鏘有聲;雖然難與名家並駕,總算不遑多讓。回顧五九至六O年間,《新思潮》的出現,可以說是代表現代主義運動過渡期業已告終,現代主義後的新時期正踏步降臨。到目前為止,三十年間我寫過幾十篇形形色色、字數不一的短篇小說,全部難登大雅,自問無法和當今短篇小說名手一較高下;儘管這樣,卻寫過一篇自己到今天仍印象難忘的短篇《佩槍的基督》。小說以意識流上下縱橫新技巧,在崑南慫恿鼓勵下,一氣寫成的,刊於改版後的《新思潮》。

小說篇幅僅四千字左右,寫一名械劫銀行大盜得手,困處斗室的寂寞心境。當時社會安定,人口未到五百萬,銀行械劫少之又少。適逢那時窮極無聊,空懷壯志,卻不甘受經濟環境支配,奈何蒼天難動,不甘也只好默默承受了。小說題材成於偶然,腦裹天天充滿種種幻想,竟然幻想械劫銀行,更以身作則,將自己幻成大盜,為解救家庭困局,自願敢死無畏。各各他山上的基督,縱有神的一面,仍要大喊一聲斷命,人性貴乎這麼一叫。主角持槍械劫,別無含義,更不是救世主,只因題目別緻,很能製造和小說內容配合的特殊氣氛,遂寫下了《佩槍的基督》。那時候,絕未想過廿幾年後械劫銀行會形成風氣。但願現在的銀行劫犯,不是從我那篇拙作獲得靈感的。

還有一點,必須在此一提,現代文學美術協會成立,也是崑南個人的構想。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十二日,正式向政府登記成立,屬不牟利非政治性團體,註冊證號碼SR-1798,《新思潮》以協會的機關刊物姿態出現。一九六三年三月,在李英豪會長任內,我們以英文出版遇一本《香港現代文學美術協會》會員名錄,發表協會四大任務:一、推展香港文學藝術運動,二、發揚現代文學藝術的真正價值,三、與香港各文學藝術團體緊密合作,共同推動文運,四、聯絡全港職業及業餘畫家及文學工作者。

會員名錄共三十人,當中不乏今天飲譽港台文壇的詩人名家。畫家作家平分春色,各領風騷,例如劉國松、張義、文樓,廿三年後的今天,已然取得國際地位了。呂壽琨雖已作古多時,但首創禪畫,以鬯兄的小說《酒徒》初版,扉頁用他一幅水墨,北美畫人受他影響甚深。此外,《香港現代文學美術協會》更主辦過幾次國際沙龍和個人畫展,轟動一時,因與文學無涉,不贅。我擔任過一屆助理秘書,也是李英豪會長任內,葉維廉任副會長,崑南任秘書,金炳興任助理秘書,現居北美的林鎮輝任財政。

「猛一回頭,竟是一條朦朧美的彩紅」。讀舊友葉維廉詩句,不禁悵然。伴隨身邊的歲月湮沒了,多少事,已無痕跡。幾縷輕煙焚掉少年的夢,人說都遠去了,不必追懷前箋。舊頁也無可奈何,寫滿了歪斜字體,何必念念不忘呢?遙望三千里,舉步未算維艱,再看看盡頭的風景吧。很好,讓我暫時歇歇,猛回頭,或許彩虹在上,朦朧是夠朦朧的,畢竟仍然美,直透無盡深處。

八五年十月九晚於溫哥華楓葉書齋

(《香港文學》一九八六年一月五日第十三期,轉貼自《香港文學資料庫》

2014年11月10日 星期一

向河居讀書錄之一

向河居讀書錄之一
許定銘

我的「向河居」


自1980年開始,我住在天后與北角間海邊的尖角上,窗下是銅鑼灣避風塘,隔海望過去是尖沙咀東部和遠遠的大嶼山。日落時份西天一片火燒紅,海上金蛇閃動,夕陽斜照入屋,耀目生輝,景緻幽雅。尤其是假日的黃昏,盡興的風帆搖曳而歸,海峽上盡是色彩斑斕的帆影,漂亮極了!華燈初上,看中環及尖沙咀的燈火互相爭輝,人在光影間,醉在書堆裡。

多年前建東區走廊:先是海邊豎起一條條垂直粗壯的樁柱,然後是天秤架起横樑,舖上水泥路……。擾嚷了好幾年,我們見證了一條可風馳電掣的天橋誕生,通車前舉行的慈善百萬行,我拖着兩個孩子率先享受習習的海風,欣賞兩岸璀璨的燈飾……。後來有了年初二、回歸日和國慶,一年三次的放煙花,我們把躺椅搬到窗前,卧看色彩奪目的煙花在眼前綻放,隆隆聲響簡直是轟雷似的砲聲,既好看且嚇人……。近年則是鑽土聲、打樁聲、巨型機械的運轉聲,震耳欲聾的趕建東區隧道工程,塵土飛揚,望出去一片灰茫茫,每次出街回來,滿臉塵泥……。

三十年来,我見證了港島東區的成長,同時也見到本來港闊水深的維多利亞峽愈來愈狹窄,漸漸的變成一條小河。我每日坐在書桌前寫稿,面對的海峽如今竟成了「向河居」!

──2013年6月
9月刊於《香港文學》

文藝家編的《鄉土》

在多倫多要逛中文舊書店只有兩個去處:一是從香港搬來的三益書店,一是香港新亞書店主人阿蘇在此間開的懷鄉書屋。某日逛「懷鄉」,見一本硬皮精裝,厚厚一巨冊《鄉土》雜誌的合訂本,我對此雜誌亳無認識,不過一時思鄉情切,就買了。想不到竟然有意外的收穫,買到了好書。

打開來一看,原來《鄉土》是本綜合性的半月刊,由吳其敏督印,陸無涯主編,香港新地出版社印行,創刊於一九五七年元旦。我的這本合訂本包含了首半年的十二期。一般雜誌的創刊號,通常會有長篇大論的創刊辭,或者交代詳盡的編後話,可是創刊號的《鄉土》兩者都沒有,只在扉頁附貼了一封給讀者的信,裏面有這樣的一段話:

……我們為了滿足海外僑胞和港澳同胞的想望,特創辦了《鄉土》半月刊,綜合報導鄉土上一切為您所關懷眷念的事物。舉凡祖國的諸般建設、同胞生活、城鄉新事、名勝山水、科學技術、影劇文娛等等,都希望做到巨細兼備,圖文皆新。我們抱持的態度是忠實、負責,準備快捷、明確、多式多樣地按期把鄉土上的一切美麗的圖景帶到您的眼前來。

這封代創刊辭的信,已清楚地說明了他們的出版方針。十六開三十二頁的內文,除了文內已有不少插圖外,中間還加插四頁沒有編號的圖片版,可說是圖文並茂,對喜歡看圖景的讀者來說,是非常難得的。五十年代還是活版印刷的世代,全部圖片都要製電版,花費不菲哩!由於吳其敏和陸無涯,一個是文學家,一個是藝術家,他們編的雜誌,自然側重了文藝方面。更難得的是因為他們人面廣,邀來的多是名家,堪稱猛稿如雲。就創刊號看,已有蒙田的〈元旦談舞獅〉、靳以的〈汽車廠的早晨〉、張恨水的〈西安的黎明〉、楊朔的〈香山紅葉〉、劉白羽的〈山城一瞥〉、周瘦鵑的〈盆景和盆栽〉和沈尹默的〈題陸丹林紅樹室圖〉等高手助陣。

《鄉土》的版面分配,其實介紹新事物和新建設的不多,主要側重於山水遊蹤、影劇天地、民間藝術、人物和文學方面。所謂「上陣不離父子兵」,以所藏的十二期看,吳雙翼﹙羊壁﹚就寫了不少有關文學名著的文章;此外,張恨水的〈西北行〉亦連載了四期。介紹過馬師曾、紅線女、冰心、蕭紅等人。端木蕻良、熊佛西、阿甲、周立波、豐子愷、秦牧、魏金枝、顧仲彝……等名家,都曾在《鄉土》上發表過他們的作品。

據知《鄉土》出到一九六零年六月十六的一期才停刊,我看到的才七分之一,不知何時才能一窺全豹呢!

──寫於2000年4月
6月刊於《香港文學》

《山水遊蹤》

中國現代小說家端木蕻良(1912~1996),雖然一九四O年代曾有兩段不短的時間居於香港,但知道他的人不多,出版社印他的書也很少,一九五O至七O年代,就只有一本藝美版,因避南洋各地入口禁忌而署名「端良」的《鴜鷺湖的憂鬱》(一九五O年代),此外,還有一本以端木蕻良領銜的集體文集《山水遊蹤》(香港新地出版社,1957)。

出版《山水遊蹤》的新地出版社,是吳其敏和陸無涯主持的,一九五O年代中,他們出版了當時一種很有份量的綜合性半月刊──《鄉土》。對他們的出版物,羅琅有這樣的記述:

《鄉土》半月刊由「新地出版社」出版,社址設在尖沙咀的康和里,除出版刊物外,還印行單行本,多是利用雜誌原排好字粒拼版,先打好紙型,凑足一書出版。(見《香港文化腳印》頁二)

初版印二千冊,三十二開本,一三七頁的《山水遊蹤》,就是這樣編選出來的。此書封面註明端木蕻良、鍾敬文、楊朔、豐子愷等着,實則是本諸家的合集,這四位「扯頭纜」的名家,只有鍾敬文收文兩篇,其餘都只收一篇。其實書內還收劉白羽、朱偰、鄭逸梅、袁水拍……等名家的作品,大概這些名家在一九五O年代香港的吸引力不夠上述四人大,故用「等」字代替。

全書共分四輯,收遊記四十一篇,另有不入頁碼的插圖十六幅,以一九五O年代的活版印刷方式,所有圖片均需製電版的情況來說,是本投資不少,有水準之作。其實,這是因為圖片電版和字粒早已排好,單純借來一用而已,否則,這項投資是划不來的。

第一輯收端木蕻良的〈香山碧雲寺漫記〉等七篇,寫的景點大多與北京有關;第二輯收文只有四篇:鍾敬文的〈盧溝橋的月夜〉、逸名的〈重遊遼陽望白塔〉、藍天的〈雲崗石窟〉、劉白羽的〈山城一瞥〉最為奇特,所涉地點相隔甚遠,關連亦不大,其實不需獨立一輯,滲入其餘三輯便可;第三輯收豐子愷的〈廬山避暑的回憶〉、朱偰的〈石湖遊記〉、鄭逸梅的〈蘇州玄妙觀憶舊〉、袁水拍的〈六和塔和錢江大橋〉等十五篇,都是山水名勝之遊;第四輯收碧奇的〈四季如春的昆明〉、賀祥的〈桂林之春〉等有關城鎮、地方的遊記十五篇。

《山水遊蹤》中的這幾十篇文章可讀性甚高,即使不是名家所作的,水準也相當不錯,是本不錯的遊記。美中不足的是不列編者姓名,又少了篇編選後記,四輯之間欠缺明確的分別而已。

此書原定價一元二角,在一九五O年代是正常價錢,我的這本是舊書買入,被書商用標貼改成二十,記不起是哪個年代買的,肯定不會太貴。很多人詬病香港版書不打印數,但此書版權頁清楚明確,連開度、頁數均標明,算是異藪!

──寫於2007年7月
8月刊於《大公報》

融入文化的《旅途說書人》

「說書」盛行於宋朝,是一種民間藝術,說書人在舞台、茶館、市集、廟寺或街頭,憑個人的說話技巧,用日常口語來講述故事,吸引觀眾。現代則把「說書人」引申為表演者、書評家……等,向大眾推銷某一項目的專業人士。

劉天賜推行「文化旅遊」,他的新作《旅途說書人》,是一本把文學、歷史、藝術融入旅遊的專着。他在本書中即以「說書人」身份,引領讀者追訪歐亞兩洲的俄羅斯、土耳其、羅馬尼亞、匈牙利、捷克、法國、柬埔寨、台灣、澳門、新彊、嵩山少林等地,了解它們的歷史、地理、人情、風俗、文化、藝術、習慣、小說、戲劇……,可以說是「深度」的旅遊書。書中最突出之處是文字以外圖片特多,這些圖片可不是我們在一般旅遊書中常見的風景名勝、街頭巷尾,而是與當地有關的名人與史實,極方便了解所介紹的地方,引起讀者的探索精神。

甚麼是「文化旅遊」呢?

劉天賜以為「旅遊文化之特點在於:輕輕鬆鬆的享受別的文化,生活習慣,而又實實在在啓發、啓動好奇探索之心,汲取知識、融匯知識,以至有所得着,偶有會意,則廢寢忘餐了」。他更強調文化旅遊必需要隨文化人出發,才能「寓娛樂於旅遊,寓學習體會於旅遊」,享受一段悠閒優美的時光。

隨着社會的迅速發展,「文化旅遊」這種深度旅遊一定大受歡迎!

──2007年6月

舊日風景之重現
──讀陳雲的《新不如舊》


散文、小品和雜文的寫作,無非是寫作人向讀者傳情達意。美文傳遞的是詩意的情感,雜文傳送過來的,是理性的意念,而民俗學家給我們的,卻是對往日不斷的懷鄉情結。

陳雲是本港土生土長的民俗學者,他成長於新界北部的元朗十八鄉,童年和少年在元朗、錦田、上水、粉嶺的山野鄉間度過。在中文大學修讀中西比較文學及英國文學後,未能滿足這位躊躇滿志的年輕人,他在1980年代末負笈德國,遠赴哥廷根大學遊學六年,獲文史學院哲學博士榮譽賦歸。1990年代中回歸本土,在各大專院校授課的陳雲,眼見與幾十年前迥異的香港社會,感慨萬分,遂於2002年起,在《信報》闢專欄《我私故我在》,每篇寫二千餘字,抒發對過去半世紀的鄉土思懷,其志在於「故土風物,一去不返。低首沉吟,無力回天,聊以文字,錄存舊蹟」。《新不如舊》收文五十篇,即此專欄之結集也。

陳雲撰文,故意不用流暢的語體文,而用本土過去在報章上慣用的「文白夾雜」底「白話」;年過半百,以舊學為起點的讀者,多是在這種文體下成長的,讀之,倍覺親切。〈街簿〉、〈紙巾〉、〈蚊帳〉、〈罐頭〉、〈戲院〉、〈冷氣〉、〈颱風〉、〈工廠〉、〈書店〉、〈暖壺〉諸篇,尤具懷舊風味,一幅幅逝去的舊日風景,躍然眼前,令人唏噓!

《新不如舊》不僅僅是一部「集體回憶」,它還是渴望知道香港過去半世紀實況的社會學者、民俗學家所必備的資料!

──2007年6月

散步去看香港的歷史建築
──讀丁新豹的《香港歷史散步》


現時世界上很多大城市的市中心,多有「步行徑」為旅客提供資料,好讓他們能按景點了解該市的歷史名勝;不過,這些「步行徑」的資料有限,所涉的範圍也不廣,要深入了解,還是得看相關的專書。

香港是國際大都會,每年的旅客以百萬計,「步行徑」那麼膚淺的資料,當然不能滿足文化水平高的旅客。有關專書,我推薦小思的《香港文學散步》和丁新豹的《香港歷史散步》,前者以尋訪過去文化名人在本港逗留的足跡為主,後者則以歷史遺留下來的建築物探討逝去的文化現象。

香港過去是人跡罕至的小漁村,不過百年多些即發展成亞洲舉足輕重的大都市,自有其獨特的地理環境和歷史因素。在英國人管治的那些年代,無論政治、經濟、社會及文化的發展,都集中在港島的中環和上環,這兩個老區自開埠以來即是截然不同的世界:中環是滿目歐式建築的金融中心,是英國人生活的「小倫敦」;上環則是中式店鋪滿佈的商業中心,是華人聚居的「小廣州」,兩者間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丁新豹的《香港歷史散步》就掌握了它們的文化歷史,以高等法院、總督府、梅夫人婦女會大樓、南北行公所、甘棠第……等十九座有歷史價值的古建築,分〈中環:香港現代化伊始〉和〈上環:多元的華人社區〉兩部,引領大家走進往昔的世界……

──2008年6月

2014年11月5日 星期三

閱讀侶倫三題

閱讀侶倫三題
許定銘

自製合訂本《都市曲》


從侶倫(1911~1988)公子李兆輝兄處借得《都市曲》(香港文苑書店,1952)的初版本。這是《窮巷》的「異名同書」,事緣此書初版時,主持人怕《窮巷》二字引人胡思亂想,無法外銷南洋各地,特意同時以兩個書名出版:《窮巷》在本地內銷,《都市曲》則主銷外地。

初版的《窮巷》和《都市曲》,都是上下兩冊,厚408頁,並由侶倫弟弟李向陽插圖。如今大家見到的這冊《都市曲》,則是自製的合訂本,大概此書歷史悠久,原本的封面經已殘破不堪,兩冊合訂以後,替書換了紅色硬紙皮封面,還把原來的書名分別剪貼到封面及書脊去,可見書主很喜歡並重視它。

書內的空白頁,有侶倫於一九五二年二月鈐印並題簽「紫莉兄正之」字樣,真是喜出望外!

「紫莉」是侶倫的妹夫,他原名江河(1916~2006),還有筆名金刀和魯柏,是本港著名的作家。一九四六年入「華僑」報系,曾任日報及晚報副刊編輯,一九七二年退休,八十年代移居温哥華。盧因(盧昭靈)的〈敬悼江河〉說,江河在香港筆耕幾十年,在各大報章寫專欄及連載小說,靠一管筆養活一家十口,爬格子七百多萬字。因自覺全部都是「食飯文章」,沒有滿意的作品,從不結集單行本,甚至謙稱「寫稿佬」,連「稿匠」都不如!我少年時期也常在《星島》及《華僑》讀紫莉的掌篇小說,覺得與甘豐穗、上官寶倫同級數,絕不比俊人遜色,沒有結集傳世,可惜!


打開《都市曲》,居然還有魯柏的五百字專欄——《雜碎》剪報兩張:〈林風與林鳳〉和〈母親與筆名〉,可惜不知是何報哪年代的文章。

〈林風與林鳳〉一開始即說:

去年十月份北京出版的《讀書》月刊,柳蘇寫了一篇文章談侶倫,稱他為香港文壇的拓荒人。文中談及李林風這名字與郭林鳳的關係。

柳蘇(羅孚)的〈侶倫——香港文壇拓荒人〉寫於一九八八年八月,先發表於《讀書》,後收入《南斗文星高》(香港天地圖書,1993)中。以此推算,〈林風與林鳳〉寫於一九八九年,其時江河已移居温哥華,則《雜碎》應為當地報刊的專欄。

柳蘇與魯柏的文中,都隱隱約約談到「林風與林鳳」的一段情。此中「林風」即是李林風,是侶倫(原名李霖)的另一個筆名,後來則以此作為正確的姓名;「林鳳」是郭林鳳,一九二九年隨葉靈鳳從上海到港,與侶倫結識時,她是葉靈鳳太太。後來與葉靈鳳分手,郭林鳳第二次到香港散悶時,住在侶倫家裡,與他的四妹感情甚好……。魯柏在文中還說「郭林鳳這個人在他(指侶倫)的生命中的確是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在感情上,侶倫付出比林鳳多……」,並指出侶倫的處女作《紅茶》(香港島上社,1935)中,有很多篇都是寫林鳳的。

在〈母親與筆名〉中,說侶倫是個孝順的兒子,他有一個筆名「朱綾」,就是紀念母親而起的,因為她老人家娘家姓朱。

很多人常常問我為甚麼愛舊書?你看:每本舊書都有它的故事,多珍貴、多可愛!不過,像這麼有趣且珍貴的舊書,非常罕見,得要看你的書緣!

《紫色的感情》是長篇小說


溫燦昌的《侶倫創作年表》初見於一九八四年七月《讀者良友》的創刊號上,當時侶倫還在世,應該讀過,資料想必正確。

及一九八八年三月侶倫逝世,六月份《八方》第九輯,即見《侶倫創作年表簡編》再刊,文後註明是一九八八年四月的第二次增訂。其一九五三年條目有如下的記載:

十月,散文集《紫色的感情》初版,收書中人物書信五十八封。
其後,《侶倫創作年表簡編》在二○○三年,《香江文壇》侶倫逝世十五周年專輯,及黄仲鳴編的《侶倫作品評論集》(香港文學評論出版社,2010)中均再次出現,雖然都有修訂,但有關《紫色的感情》條目內容不變。

劉以鬯的《香港文學作家傳略》(香港市政局公共圖書館,1996)中,侶倫的條目中有:

《紫色的感情》(散文)出版處不詳 一九五三年(頁61)

盧瑋鑾教授捐贈《香港文學書目》(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2002)侶倫條目內即有:

侶倫《紫色的感情》香港星榮出版社1953年12月初版 (頁21)

王景山《台港澳暨海外華文作家辭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之侶倫著作編目也有:

《紫色的感情》(散文) 1953 出處不詳 (頁394)

如今互聯網上有《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網》,在侶倫條目下亦有:

《紫色的感情》 侶倫 香港 星榮出版社 1953 文集

以上五篇都是研究侶倫的重要史料,有關《紫色的感情》一書,其中四篇都指它是散文或文集。只有盧瑋鑾教授捐贈《香港文學書目》的編者沒有指出該書的性質,但我卻覺得只有他才真正見過《紫色的感情》真身,因為只有這兒清楚地列出出版社及出版日期。

其實,這本書是「長篇小說」,而非他們所說的散文集!

這個錯誤的始作俑者是溫燦昌的《侶倫創作年表》,因為他是最早指《紫色的感情》是散文集的;《香港文學作家傳略》和《台港澳暨海外華文作家辭典》,都註明「出版處不詳」,即是未見過原書。互聯網上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網》面世最遲,卻仍指是「文集」,那是以訛傳訛,錯誤引用!

何以溫燦昌會把《紫色的感情》誤以為是散文集呢?

溫燦昌是侶倫的同事兼好友,他有意收齊侶倫的著作,並請他簽名留念。以《侶倫創作年表》顯示,侶倫在温燦昌的藏書上簽名時,總會題些短語以記,像《殘渣》、《伉儷》、《都會風塵》、《落花》、《無名草》和《無盡的愛》中,都有這些記事的小段;至於《紅茶》、《黑麗拉》、《永久之歌》、《彩夢》……等沒題小段的,溫燦昌在年表中也會有詳細的介紹,註明出版社及年份,內含哪幾篇等等。單單《紫色的感情》只記了出版年份,連出版社的名稱也沒列出,這與他的慣性不符,不禁令我產生懷疑:

溫燦昌會不會未見過《紫色的感情》呢?如果他未見過原書,怎麼會知道「收書中人物書信五十八封」?侶倫曾經親自為他寫過一篇〈侶倫文藝生活概述〉,會不會在此提過《紫色的感情》是由五十八封信組成的呢?

八萬多字的《紫色的感情》,五十八封信都有題目:〈高興接到你的信〉、〈接受你的願望〉、〈你是先生還是小姐〉、〈希望在夢中能見到你〉、〈這樣稱呼你歡喜麼〉、〈謝謝你寫了三頁紙〉……。如果單看目錄,把本書誤以為是散文集一點不奇,其實書前有〈序曲〉,交代了故事發生的始末,再讀了書信的內容,你一定不會稱《紫色的感情》是散文集,一定明白到作者的心意:用五十八封信來組成一個長篇!

〈序曲〉中說:作者在一個生辰宴會裡認識了一位愛文藝的S小姐,過了一段時日,S小姐給他說了一個「朋友」的故事:

一個女孩子主動地和她仰慕的作家薛嘉靈通起信來,原先只是虛榮心作祟,後來卻不自覺陷入了情網。而作家也同樣愛上了她,不能自拔。她冷靜下來後,怕這段紙上的愛情不會持久,終有幻滅的一天。於是揮慧劍斬情絲,和現實生活中的另一男士結婚,到外地生活。同時把作家給她的信轉給本書的作者。

S小姐離開後不久,作家薛嘉靈即因長期憂鬱症病逝!

侶倫寫《紫色的感情》,是經過精心策劃和慎密構思的,全書就是薛嘉靈寫給S小姐的五十八封信,信件由二月廿四日起,至五月十一日的絕筆止,通信不足三個月,而他們的愛情由認識到深愛,到分手,到作家感到絕望,也是在這短短的時日內發生。最初他稱她為S.T.小姐而自署知名,後來則稱T,稱水樣的孩子,稱愛,稱我的天使……,其後甚至沒上款、沒署名,全是他日記式的個人獨白,這種層遞式的演變,正好展示了感情的進展。我覺得全書最成功之處,是只刊薛嘉靈的信,而不刊S小姐給他的信,這在故事裡留下了很大的空間:S小姐說了些甚麼,會使薛嘉靈這樣神魂顛倒?增加了讀者的無限想像……,這種以單方面表達故事的寫作手法,在一九五三年應該不多見。

侶倫擅長編電影劇本,五十八封信就是五十八個場景,作家的個人獨白,有無限發揮延伸的潛力,落到一流的導演手裡,必然會演化成高水平的藝術作品。

這樣的一個傷感故事,怎麼會變成了「散文集」!

滿園《落花》都是情


一九八四年一月,侶倫為他的好友溫燦昌所藏的散文集《落花》(香港星榮出版社,1953)簽名並題字說:

每一個作者都有他不忍重讀的舊作,對於我來說,這本小書便是這一類。不過如果還有值得一提的話,這卷無聊的作品都是我踏入文學大門的階梯。

侶倫寫這段文字時,是《落花》出版三十年後,他七十多歲時的事。一個年逾古稀的老作家,對幾十年前的舊作當然會感到不滿,感到當時的幼稚與無聊。但我卻覺得那是謙遜之辭,《落花》雖然不是侶倫最出色的散文集,但放在一九五○年代初的香港文壇,絕不比其他作家遜色,況且它還記錄着一個年輕作者的創作歷程,是侶倫「踏入文學大門的階梯」,單其歷史價值已值得一讀。

《落花》是本三萬多字的小冊子,卻分《落花》和《讀書撮拾》兩輯。下輯《讀書撮拾》只收〈恐怖派小說〉、〈奢豪的文人〉、〈《黃皮書》與《沙渥》〉、〈琵亞詞侶〉、〈詩人之戀〉和〈歌德與《維特》〉,都是侶倫早年所寫外國文人與文學評介,未見突出;倒是上輯《落花》中,連〈題記〉在內的十二篇抒情散文頗有看頭。

他在〈題記〉中强調,這些抒情文只是個人心中鬱結的抒洩,絕對是個人化的,這種文章完全不需要計得失,他的得着是「春風去得那麼遠,但是從落英的摭拾中,還可以找尋那消逝了的豪華」!我特別有興趣的,是〈初頁〉、〈虛約〉、〈離前〉、〈筆孽〉、〈未斷的牽縈〉和〈靈魂的超度〉這幾篇,透過這幾篇靈魂深處的自我剖白,接觸到的是一段段未了的情緣,侶倫說這些都是「感情的羈絆搏戰的敗蹟」,大概就是魯柏〈林風與林鳳〉中所提到的傷痛之處,何其傷感!

其實《落花》中的這些抒情散文,幾全部都是舊作重寫,多來自他的處女作《紅茶》(香港島上社,1935)。《落花》中的〈紅茶憶語〉即是〈紅茶〉,〈筆孽〉即是〈像之憶〉,〈虛約〉即是〈燕語〉,〈離前〉即是〈前宵〉,〈夜海邊〉即是〈火點〉,〈九月的夢〉即是〈無雙之篇〉;另〈夜聲〉、〈未斷的牽縈〉和〈靈魂的超度〉則以原名重刊,只有和〈銀夜〉是新收錄的。

這些文章多寫於一九三三年前後,二十年後重刊,不是全篇照搬過來,而是以原來的感情,經大幅增删的重寫。侶倫的作品往往是在不斷的修訂中,甚至小說也會重寫,換不換名則是隨心所欲的意念。但我總覺得:事隔二十年重寫感情事,那種沉鬱,那種濃情,早該化淡了,會不會比不上當年?會不會是刻意冷却那段情意?

數十年後為温燦昌題簽時的不滿意,是不是又想再在幾十年後又重寫一次?那是真真正正放不下的濃情!

──2014年8月

10月刊於《文學評論》

2014年11月1日 星期六

把故事裁成片片的魔術師──讀黎翠華的《記憶裁片》

把故事裁成片片的魔術師
──讀黎翠華的《記憶裁片》

許定銘

《記憶裁片》是黎翠華的第二本小說集,和一九九七年面世的《靡室靡家》相差十七年。她在本書的序中說,出上一本小說時,常在港九之間往來,發現香港在迅速變化中,想到自己的小說也不能老走舊路,必需求變。於是,一篇篇新的作品,就在她求變的心中醞釀、構思,再透過鍵盤「的的篤篤」的閃現出來。《記憶裁片》(香港匯智出版有限公司,2014)中十四篇小說就花了十七年歲月,平均每篇作品比懷胎十月,生個孩子的時間還要長,可見她創作態度的認真。

我未讀過《靡室靡家》,不知道她原來的寫作風格,無從比較此中的演變,僅從《記憶裁片》中的作品,已領略到作者在每篇小說中都力求創新,每次動筆,都希望有新的手法,能跳到更高的層次。

黎翠華的小說人物多以女性為主,筆下有努力進修,不斷向上爬的職業女性,有把一生奉獻給數字的會計文員,有衝不上更高層次的設計員,有深情的姊妹花,有甚麼都不懂的小三……,這些人物都是香港各階層的典型,再加上故事的舞台正是我們熟悉的香港,《記憶裁片》自然成了濃重的本土意識產品。

作家要在小說裡反映社會,寫人性,免不了要寫愛情,甜美圓滿的愛情最能吸引讀者,但黎翠華卻相當冷靜,不追求激情,筆下的愛情是淡淡的、孤獨的、無望的,似一陣輕煙,似一片浮雲飄過山頭。她的人物,多是靜靜的呆在生活圈子內等候愛神的來臨,或是隨意的傍着日子流動,在生活內順手抓一株小灌木,即使抓到了,也會在歲月流逝中慢慢褪色,終於冲散了;間中有些會主動出擊,一手把愛情攫得,最終還是要放棄……。

黎翠華的小說不屑順序或倒序叙述,差不多每篇都用時空跳接來擾亂你的思維。她先把順序的故事裁成很多塊,然後把它們混亂了堆在一起,魔術師似的一片片給你遞過來,讓你一塊塊慢慢的拼,然後拼成你看到的故事……雖然零碎,卻又銜接得自然,讀完了小說,一種回味的感覺從心底回升,讓人滿足。

除了拼圖,她還愛在小說裡分多條主線發展,像〈相遇〉中,伊苓和唐銘是一對同居男女,他們放洋回來,各有自己的工作,各有自己要關顧的親人和朋友。於是,作者在叙述時,除了安排適當的時空跳接,還經常分開兩邊寫他們的生活程式。這樣的小說,不專心的讀者常會為情節愚弄,有時甚至摸不著寫的是她還是他;但對閱讀投入的讀者來說,這才是閱讀的興奮劑,一邊讀,一邊推敲那兩條或多條線,該在何時何地才連接呢?又或者,到了故事的終結,你才會發覺,幾條線根本就不打算銜接,那是作者故意讓他們在小說裡作穿花蝴蝶,各飛各的,各自演活他們的角色!

黎翠華喜歡搗蛋,愛跟一般人唱反調:當人們詛咒深圳的小三勾引回大陸做生意的男人時,她卻寫全無機心的〈小糊塗仙〉美枝,跟着她自以為信得過的男人,到香港來過毫無所知,全不認識的生活……。

在普通人的觀念裡,孖生兄弟姊妹都是心靈相通,像〈雙妹嘜〉中的姊妹,五十年不變,要好得糖黐豆的,但也有〈生日快樂〉中的玲玲俐俐,雖然在相同的環境成長,卻被她安排到兩條不同的線上,過各自的生活,走自己的路……。像〈陸沉〉中同樣出身成長的惠雲和月蘭,一個還未中學畢業就當了母親,安心做蓬頭垢臉的家庭主婦,另一個不停向上爬,最後卻當了人家的外室,她們的生活和愛情都成了强烈的對比;當大家常看到男人在家庭生活感到沉悶而出外鬼混時,黎翠華卻在〈迷情〉中,從女性的角度,寫主婦卡璐厭倦刻板的生活,嘗試從互聯網上尋求刺激……這個社會上,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偶然〈相遇〉,又或者要分開……。

一篇文學作品要能吸引讀者,要能使讀者產生共鳴,除了作者創作時投入了大量心血外,還得要讀者是否和作者有同樣的際遇和經歷;前者只要作者肯鑽研,肯花時間即可做到,後者則是虛無的,無法由個人掌控的。《記憶裁片》十四個短篇中,我最喜歡的是作為書名的〈記憶裁片〉。

〈記憶裁片〉應該是作者最滿意的一篇。小說有兩條主線:一是保安堂和事頭婆,她們在同一個地區,同一條街道上生活了幾十年,見證了城市的發展。保安堂是藥材鋪,由盛而衰,數十年的歲月被裁成片片不斷,忘不了的記憶;事頭婆是擺攤檔賣夜冷的老婦,她賣的是居民搬家或拆樓丟棄出來的舊物,每一樣舊東西都有過光輝的歲月,如今則是擺在冷攤上讓人尋夢。兩個老婦人每次見面,總愛東拉西扯携手進入往昔的世界去緬懷一番。

小說本來這樣已可以寫完,但藝高人膽大的作者並不滿意,她還在小說加入了另一條線的「我」,一個在各區搬來搬去,由兒童成長的知識份子,他的片片記憶顯然與保安堂及事頭婆的不同,作者刻意把記憶片片裁斷,在文字的段落裡,組成了不同階層的立體空間,手法新穎,時空跳接相當出色,是一流的傑作!

我喜歡它,不單單是小說寫得好,而是在香港生活了六十多年的我,同樣在港九新界搬來搬去,同樣見證了各地區的發展,房子的拆拆建建,建建拆拆;歲月像走馬燈,像保安堂和事頭婆這樣的人物,都在歷史巨輪的滾動下成了古人,都是我久想執筆而尚未開始的故事。〈記憶裁片〉中的點點滴滴,也是我的點點滴滴,是埋藏我心底的記憶。

如果你肯細心的多讀幾篇,你會發現黎翠華特別擅長心理描寫,喜歡用獨白去叙述主人翁思想的流向,或者,那就是你的思想之流,別忘記,她是魔術師哩!

──2014年7月
10刊《香港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