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16日 星期四

他沖天去了

他沖天去了
許定銘


今年六月,盧文敏和柯振中分別從台北及洛杉磯來,我們叙了幾次,我請盧文敏邀慕容羽軍夫婦見見面。我與慕容羽軍雖然見過多次,但未見過雲碧琳;盧文敏既是他們的弟子,想來必能順利約到這對夫婦作家。不久,盧文敏搖電來,說是師傅進醫院了,遲些再說。

我要約見慕容羽軍是受何源清所託。何源清是香港早輩的文社人,一九五三年初,他已與唐文標、崑南等成立了簡稱「文生社」的文生文學研究社。他早年就讀於黃天石(傑克)創辦的中國書院,很早就投身社會謀生,開過沖曬店,做過攝影師,當過記者,做過編輯;一九六七年無線電視成立,他連續主編《電視週刊》八年,於八十年代中移居紐約。其時剛好何源清從紐約歸,說他的一位年過九旬的朋友,是慕容羽軍一九五O年代編《中南日報》時的同事,要向他問好。

其實我和何源清早於二OO五年十二月曾與慕容敘過:在九龍城的茶樓裡,我們三人天南地北的閑扯,都是些文壇掌故,寫作經歷之類。不知如何談到了年歲的問題,老人興奮的告訴我們,他當年剛滿八十,是一九二五年生的,但不知何故領身份證時卻登記了一九二七;事實上,香港一九五O年代領身份證時,填報年齡是很寬鬆的,大多沒有文件,胡亂填報,只要不太離譜即可。我告訴他我的年歲也有誤,明明是一九四五生的,領身份證時卻變了一九四七。何源清插口:「真巧,我是一九三五的,二五、三五、四五,我們三個各差十歲!」

另一次與慕容長談是二OO九年二月,也是九龍城上次的那間酒樓。其時我已讀了他的傳世之作《為文學作證──親歷的香港文學史》(香港普文社,二OO五),相當佩服,也有很多疑問想向他請教。



當年香港的文學史已有好幾種,幾乎全是內地學者編的,他們來香港幾個月,進大學的圖書館去埋頭苦鑽一段時日,依據紙上資料便砌出一冊厚厚的,堂而皇之的文學史來。殊不知香港歷來不是個重視文學的社會,圖書館裡的資料相當貧乏,尤其有關流行文學的作品,最初是不屑收藏,到得驚覺這些史料也很重要時,坊間早已缺貨,圖書館的閉架內也就殘缺不全了。香港這個「左右共存」的殖民地社會,一九五O及六O年代的文壇壁壘分明,文化人大多不相往來,其間的恩恩怨怨,絕非逗留幾個月的內地學人所能理解,他們編出來的香港文學史,也就很片面,很有點以偏概全!

我不是說慕容羽軍的《為文學作證》編得很全面、無懈可擊,起碼他在香港生活幾十年,都在文化圈內謀生:寫作、編報刊、出版,都是浸在文學圈內的,由有這樣親身經歷的文化人去細說當年,比僅來香港幾個月的外地人所知,當然要高很多!

那次會面我早作準備,帶了照相機和錄音機,詳談了個把小時,主題焦點是慕容羽軍在香港幾十年的文學生涯。他告訴我:他參與工作的報刊有《天底下》、《中南日報》、《東海畫報》、《星報》、《文藝新地》、《東方日報》……等十多份。為了生活,除了文學,他還化了多個筆名寫言情小說、幽靈故事、間諜故事……,日間除了到報館上班,每天還得寫二萬多字,除了慕容羽軍,比較多用的筆名,還有穗珊、李影、巫非士和秦紅纓,出過的單行本中,以《藍A字間諜網》(香港五月出版社,一九六三)最暢銷,賣了兩萬多冊,其次是寫南洋巫華雜處的社會中,新舊兩代異族戀情的中篇《巫女》(香港五月出版社,一九六三),形式像當時流行的「四毫子小說」,甚受歡迎,也銷了近萬本。

慕容羽軍的文學生涯,除了編寫,最重要的是辦了間「五月出版社」。當時生活於法國的友人馮奕環匯了一筆錢給他,託他在香港購置一批文藝書,但當年這類書籍不多,不容易選購,慕容羽軍與他多番商討,最後決定成立五月出版社,專門出版年輕作家的文藝作品,然後寄到法國去。

這間活躍於一九五O年代末至一九六O年代初的出版社,最重要的產品是雲碧琳主編的《文藝季》,這本僅出三期的雜誌,雖然是本內文單色,封面亦僅雙色的雜誌,但給人的第一印象卻是本非常漂亮的刋物。讀者會有這樣的感覺,是受其裝幀設計及版位的安排所吸引。全書擅用線條的縱橫交錯及版面「出血」的技巧,為每篇文章的標題及署名位置,構成突顯及吸引的圖案,簡直就是一件由文字與線條組成的藝術品!

原來《文藝季》雖是女作家雲碧琳主編,但實際執行編輯的卻是她的丈夫慕容羽軍,他說:「我不擅長繪畫,卻很喜歡設計書籍、畫版,五月出版社的出版物,大多是我以筆名白郎寧設計的。我尤其對運用線條、方格、圓型構圖頗有心得。」如果你對舊日要「執字粒」的活版印刷有認識,知道出版物內的插圖都是要先製「電版」的,這項工程是在排字以外,再要以方吋計算金錢,花費頗大的。慕容羽軍用字房原有的線條、方格、圓型設計版面,省卻製「電版」的費用,突顯了漂亮而引人的頁面,只有心思細密、見多識廣的編輯才能做到。

在這次訪問中,我們談了很多文壇舊事,在談到香港一九五O年代中期出現的《中南日報》時,我以為那份短命的報紙只有幾個月壽命,慕容羽軍搖搖頭,說報紙出了兩年多,在銷量減退時,他曾出過點子,把售價一角的報紙減價一半,只收五分,雖然稍有起色,最終還是入不敷出,關門大吉。

他在《中南日報》時,曾任該報青年版《學海》的編輯,還說盧因、王無邪、西西、崑南、蔡炎培等人都曾投稿。我則出示了《中南日報》學生徵文選集《讀書與做人》(香港學生社,一九五四),這本署名穗珊編輯的學生文集,由羅香林、黄毅芸、陳炳權、王裕凱、朱夢曇、佘雪曼、嚴南方、黃玉振和慕容羽軍等九人作評判委員,據說來稿有一千零七十六份,分初一至高三共六組,每組得獎者五名。奇怪這次徵文得獎者中,甚少慕容羽軍所提的學生文壇翹楚,最吸引我注意的是高三組,得第三名的培正學生吳家瑋(後來是香港科技大學創校校長),他寫了〈我的讀書興趣和方法〉,不知他是否還記得徵文得獎這回事?

慕容羽軍一九四O年代在廣州報業工作時,已以筆名穗珊寫作,出過小說《海角豪情》(廣州現實出版社,一九四八) 和《瑤寨三人行》(廣州現實出版社,一九四九),到香港後則在兒童書局何老大(後來賣舊書,以「書山」馳名港九)主持的星光出版社出過小說《白雲故鄉》(一九五一)和《襟上一朵花》(一九五二),可惜這些書現在已無法見到,而在香港能見到的,較受重視的則是小說集《海濱姑海》(香港亞洲出版社,一九六O)。

《海濱姑海》內收〈海濱姑海〉、〈虎吻〉、〈殘夜〉、〈後巷〉、〈父歸〉、〈村店〉、〈後門進來的女子〉、〈白玉雕像〉……等十五個短篇,題材多樣化,這裡有抗戰走難的實錄,有江湖賣藝者的悲歌,有多角戀愛的悲劇,有社會低下層生活的苦況……,此中〈海濱姑海〉寫一條靠海村落中,年青男女的戀愛故事:自小一起成長的一男三女,為了脫離地方惡霸的魔掌,憤而與舊社會搏鬥,闖出新天地……,應該是慕容羽軍較喜歡的一篇。從這些一九五O年代的小說看,慕容羽軍的視野是廣闊的,觸覺是敏銳的,故事極具社會性,也很吸引,難怪他的書當年很受歡迎,銷量甚佳!

七月初盧文敏掛電話來,說是已約好慕容羽軍夫婦到何文田窩打老道百樂門酒樓見面。O九年我到九龍城見老人時,他已不良於行,要拄拐杖,便問盧文敏何以不遷就他到九龍城去,才知道他已住進老人院,酒樓就在院舍的對面。

那天我趕到酒樓時,見老人陷在輪椅裡,大吃一驚,問他甚麼病,他老說還好。慕容羽軍雖然是廣州人,但身材相當健碩,我曾戲說他一米七、八高,近一百八十磅的身軀,足可與北方大漢的司馬長風比;可如今被輪椅包裹着的老人,看去不足九十磅,瘦了何止幾個碼,恐怕只有舊日的一半,臉頰消瘦得只剩下一對眼核,使人心底一陣淒酸。老人給與會者每人送了一冊《為文學作證》,我打開一看,簽名歪歪歪斜斜的,已不再是舊日的工整有力,完全兩個樣,到銀行去一定提不了款,我暗叫不妙,沒想到兩個月後的九月十日即聞他大去的噩訊,想來那次敘會,當是慕容對香港文壇的最後一瞥。

在這次敘會上,我問了初次見面的雲碧琳兩個問題:一是《文藝季》共出期數?她說是四期,市面流傳的第一、二期以外,還有一冊印量甚少,幾乎沒流出市面的第三、四期合刊,這點她應該沒記錯,因為有先例可循,以前我就買過她主編的第三、四期《中學生》合刊,那是停刊前的掙扎果實,看來《文藝季》命運如出一轍!


另外,我還問了梓人的處女集《沉落的情箋》。在《文藝季》的創刊號上,我讀過雲碧琳的〈序《沉落的情箋》〉,知道是個包含五個短篇的小說集。此書我至今未見,也未聞有文友讀過,但O九年向慕容羽軍查詢時,他肯定書是出了的,具體的年份卻記不起了。不過,今次問雲碧琳,她則說《沉落的情箋》雖已排了版,寫了序,做了廣告宣傳,實際上因出版社經濟問題,書並沒有出版。一件小事主事者本人也有多種說法,證明人的記憶相當不可靠,寫文學史之人切忌以訛傳訛,必需眼見為實!

聚會散席前,吳萱人問了個有趣的問題:慕容是冷僻的姓氏,予人與眾不同的感覺,但「羽軍」有甚麼特別意義?

老人沒答。我回去努力了一陣子,知道:原來「羽軍」合起來即是「翬」(音輝)字。翬,用作動詞是鳥類振翅高飛的動作,用作名詞則是毛色光鮮之奇鳥。

看來慕容羽軍這頭鶴立雞群、毛色鮮艷的異禽,不是從人間隱去,是:振翅一飛沖天去,留下青名在人間!

──2013年11月

12月刊於《城市文藝》

2014年1月7日 星期二

才女史話

才女史話
陶傑

林燕妮小姐開一個慈善小書展,賣多年貯存自己的作品。

林燕妮在查先生時代的「明報」寫紅,七十年代,才女專欄結集的第一本,卻在一家叫「文藝書屋」的商號出版。

文藝書屋的老闆叫王敬羲,是第一代去台大留學的香港僑生。林燕妮的「懶洋洋的下午」,用了她長髮側俯的大頭照,甚為暢銷。

「文藝書屋」在尖沙咀漢口道,除了出版社,王老闆還辦了一本月刊「南北極」。王敬羲有點學問,可惜性格過於孤憤,他覺得懷才不遇,「南北極」便辦得很有激情:反共、反建制,風花雪月,也多有稜角的洞見。

論「仇富」,今日的八O後,該拜王老闆為先驅。他以「齊以正」之名,連載「香港富豪列傳」,從電影大亨邵逸夫到金王胡漢輝、馮景禧,挨個的揭私嘲諷,批判一通,殖民地時代,香港有言論自由,王老闆的「南北極」找了張大千題名,出版社叫「文藝」,二來有「港英」的法治,黑白道上的朋友,想要重點招呼,也有點敬畏斯文。
王老闆另有一種作風,更獨立不羣:他出版書籍,從不付版稅,理由是「我已經助你一紙風行而成名」,編輯發行,成本高昂,作者已經賺了「名氣」,而且文人天生該為民主坐牢,不該講錢,錢是很惡俗的東西,知識份子一沾銅臭,計較貪財,有損形象,與商人無異,怎麼可以?

在「文人風骨」的道德大原則下,王老闆趁台灣作家柏楊坐牢,在香港全套翻版了柏楊,分文不付。林燕妮小姐的「懶洋洋的下午」、「粉紅色的枕頭」,多半也收不了錢,不必倒貼別的什麼,應屬大幸了。

王先生年前逝世,「文藝書屋」早已關門,「文人風骨」不收錢出書的佳話,亦成絕唱。空餘林才女的處女集,今天該很值錢,雖然這樣想,很沒風骨,又辜負了這位清高的文人出版家。

蘋果日報二O一一年七月三日)

(馬吉按:據林燕妮回憶,王敬羲是有給她稿費的,而且還不少。)

王敬羲是哪裏人?

王敬羲是哪裏人?
馬吉

蘋果日報刊蔡詩人炎培一文,開頭提到沈西城稱王敬羲是江蘇青浦人,但王的妹妹海倫曾親口告訴他是天津人,這可把他搞糊塗了。這也罷了,誰知文末竟出現這一句編按:查「香港文化資料庫」,王敬羲,江蘇青浦人。咦,以本人主持的資料庫去給當事人提供資料,可算一奇。我在資料庫有一文〈王敬羲生平〉,說他是江蘇青浦人,而該文轉貼自《王敬羲網站》(http://wongchinghsi.com/),該是王的後人主持的,可惜好像已刪除了。我再查文藝書屋出版王的著作,其封底有作者簡介,說王生於一九三二年,江蘇青浦人。不過,王的弟弟王嘉倫曾出版《曾為梅花醉如泥》一書(中山大學出版社二O一O年六月),縷述家世,其中就提到祖父自上海移居天津,此後一直在天津生活,父親也是在天津發跡,到共產黨來了才舉家遷到香港。那麼,海倫說是天津人實在也不為過。(謝謝Linda Pun提供王嘉倫文章的資料)

漆咸道42號

漆咸道42號
蔡炎培

沈西城記我們的老大哥王敬羲,說他是江蘇青浦人,這可把我搞胡塗了,敬羲是我們培正偉社人,與「三擲王」長人陳偉川同級;長人的弟弟偉霖在低一級的誠社,足球健將,後來成為南華的前鋒,區區份屬誠、匡二社「兩朝元老」,所以不會墮入「蔣芸陷阱」!

敬羲高我兩屆。他的四妹海倫告我是天津人。海倫是我文學生命中第一個要人。通過她,讀到敬羲讀過的巴金主編的文化生活叢書如屠格烈夫的《羅亭》(「土佬」曹聚仁常以此自況),《獵人日記》,麗尼譯的《冰島漁夫》,從而認識李健吾的《咀華集》,以及「漢園三子」的《漢園集》(何其芳、李廣田、卞之琳),還有是讓我對中國發生濃厚興趣詩人何其芳的詩集《預言》;常常在舊居南昌街的走馬騎樓與《哀郢》同讀。

海倫早有文名。筆名王靜,與創墾出版社的人很熟,出過仿丁玲體的《少女日記》,作者只不過九龍真光的高中學生而已。

海倫善泳。我們常常去荔園游水,泳罷,送佳人回尖沙咀漆咸道,漫步到兵房不遠處,海倫可就不讓我送了,她獨個兒回到漆咸道42號小洋房。我們間或在附近咖啡室飲冰。

越明年,我們都要會考了,一點「處變不驚」也沒有,班主任肥林(藻勇師)說得好,培正要60分才畢業;會考?40分而已。易絲執!海倫的家,挺有氣派。我像劉姥姥初進大觀園。敬羲原來還有一個哥哥在美國,拿金鑰匙化學博士學位。一次,與海倫逛街,她小姐駐足賣明星相的排檔,買了格力哥利栢的《金枝玉葉》劇照,你很迷他?我說。伊人搖搖頭,不!一邊說着一邊小手蓋了相片的大半,只露前額,說,他很像我哥哥敬羲。

啊,培正最早出現在星島的王敬羲。然後,《人人文學》常常有他的短篇。

畢業了,海倫叫我去參觀她們的傳燈禮;此乃「爾乃世之光」的傳統,不像我們培正,永為真理的大泡和(干城也)!事後,我寫了《提燈的人》給海倫;敬羲順手牽羊,日後居然成了友聯出版社叢書。畢業了,海倫北上考大學,敬羲去了寶島師大,原來敬羲也很「前進」的,相約菲律賓筆友前赴大陸,投身革命。人來了,在北京和平飯店苦等未果;而台灣新竹,這個風沙的城,在小說家王敬羲筆下卻有如力匡的聖城了。

(編按:查「香港文化資料庫」,王敬羲,江蘇青浦人。)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十二月廿三日)

王敬羲,一頭犟牛!

王敬羲,一頭犟牛!
沈西城

九O年夏天,杲杲出日,其炙如刃,案頭電話忽響,一聽,是陌生男人嗓音,自稱「王敬羲」,《南北極》月刊主編,想約我見面,還沒回話,已說出日期和地點,敬他是前輩,只好答允。這是我跟王敬羲往來之始,此後五年,一年起碼見面五六十趟,自忖對他有一定的了解。O八年,王敬羲去世後,坊間出現了不少寫他的文章,褒貶相交,貶者指他剋扣版稅,拖欠印費,這些事,的確是有的,卻未如所說的糟。王敬羲是一個性格很犟的人,有如一頭耕牛,直往前衝,不看左右,你嗆他,他比你更嗆,若你放低身子,他會反過來毫不吝嗇助你一把。那趟邀我,是為約稿,他在我主編的《花花公子》上看到有關寫真的文字,很感興趣,準備在《南北極》也刊發一篇相類的文章,希望我能動筆,我以「雜誌水準高,力有不逮」推卻了。他不以為忤,用半鹹半淡的廣東話說「那只好我自己動筆了!」那最好,雖然這之前從沒跟王敬羲有來往,他的文章,看過不少,最欣賞的是他用「齊以正」筆名撰寫的《香港億萬富豪列傳》,生動深刻的文字,將富豪的容貌勾勒得栩栩如生,讀其書如見其人,我向他表示了「佩服」。他隔着眼鏡的雙眼一翻:「是真還是假?」似乎有點不相信。人人說王敬羲高傲,其實也有謙虛的一面。

王敬羲,江蘇青浦人,我的同鄉,可他不懂上海話,連國粵兩語都不靈光。王敬羲自己說:「我學話很笨,幾乎沒一種話講得標準。」我提異議,說「你罵人時用的廣府粗話字正腔圓。」氣得他半死,掄起拳頭,作勢要打。跟王敬羲相交的人都知道他脾氣壞,動輒與人執拗,有一回,他請《南北極》的作者吃飯,馮兩努在座,不知怎的,話題扯到「感冒」,馮兩努以為患了感冒,不必吃藥,只消多喝水、多睡覺就好。王敬羲一聽,大不以為然,打開隨身公文箱,撿出一盒盒的藥,介紹說「傷風丸,維他命,强心丸!馮兩努,你可知道,我能活到望甲之年,全靠它們!」馮兩努不忿氣,力言不要做藥丸的奴隸,王敬羲一聽,光火了:「馮兩努,你罵我是奴隸,那你是什麼?」此言一出,馮兩努窘住了,王敬羲的老朋友阿譚打圓場,千辛萬苦才把火頭捺下,是夜不歡而散。其時,馮兩努正為《南北極》撰寫文章,我怕王敬羲會停他的稿,孰料,非但沒有發生這種事,還加了馮兩努的稿費。於是我明白王敬羲就是好爭一口氣,心術並不壞。後來,我開始為《南北極》翻譯井上靖的《敦煌》(井上靖是日本大作家,喜研中國文物、歷史,《敦煌》是他的力作)。不久,王敬羲約我到「凱悅酒店」大堂的咖啡館見面,要求我在譯文上多做些修飾,說我過於直譯,「信」是做到了,卻欠「雅、達」,他列舉了董橋翻譯的《再見,延安》說:「董橋的譯文做到了『信雅達』,你要好好學他!下趟,我送你一本《再見,延安》。」我唯唯否否,心裏嘀咕:「誰不知道翻譯要『信雅達』?能力所限,做不到啊!」過不了多少時,譯稿叫停,理由是《敦煌》已出了單行本。其實是王敬羲不滿我過於直譯,找個借口讓我好下台階,真夠熨貼!(王敬羲.上)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十一月廿八日)

永遠拖一筆
沈西城

王敬羲一介書生,既圓滑也好玩,有個時期,迷上了唱「卡啦OK」,拉我作伴,為啥?回答得好「你是浪子!」我真的受驚若寵,於是一班人就唱去了。我們去的是菲林明道那家小店,坐大堂,輪番上台唱,到王敬羲,他擺手,例不來。阿譚愛逗他,一定要他唱,不唱罰錢。王敬羲哇哇叫:「什麼錢?我罰酒!」旁邊的老闆娘插口:「王老闆,阿譚說的對,不罰酒,罰錢!」說也怪,剛才還頂得面紅耳綠的,老闆娘這一說,王敬羲竟乖乖答應了,柔聲問:「老闆娘,不唱罰多少,你說了算!」阿譚在王敬羲背後,伸出五根指頭,老闆娘會意:「王老闆是老闆嘛,罰五百,當請我們的女同事吃點心。」我乍一驚,王敬羲豈會就範?孰料王敬羲二話不說,打開皮夾包,抽出一張五百元,塞到老闆娘手上:「拿着!」真的聽話。那家小店,我們常常去,消費不大,老闆娘對我們的招呼卻好到無以復加,我有點詫異,沒必要如此熱情招待啊!跟王敬羲說了,他瞇着小眼睛,蠱惑地一笑:「那全歸功於我。」呀?你有什麼功?王敬羲低低說:「我永遠欠她一張單子。」怎麼回事?原來不知什麼時候,咱們的王老闆敬羲跟老闆娘混熟了,簽了一張兩千元的單子,此後每來,先付欠款,離時再簽新賬。我問他緣何要如此做?他說:「浪子,你好笨!拖一筆,人家就一定對你好,怕你走了上筆賬。」我恍然大悟,難怪他永遠拖版稅、印刷費,就是要人家對他好,而非「賴賬」不付。

《花花公子》離職後,有個時期,我純靠賣文為生,王敬羲知道了,主動聘請內子雲蒂到《南北極》當助理編輯,月薪六千,算是幫補我的經濟。上班不到兩個月,雲蒂跟我說那天下午同王敬羲因廣告佣金吵了一架。聽了,很愕然,也不知如何處理,碰巧那夜王敬羲邀飯,我準備臨時向他道個歉,豈料他一句也沒提吵架的事,哈哈呵呵,東拉西扯,談了半夜。第二天雲蒂下班回來,我問她事情到底如何?雲蒂說「沒事呀!昨天我氣得王先生險些兒心臟病發,今天見面,他沒生氣,還要我好好地幹,佣金也給了!」後來,雲蒂常跟王敬羲吵,不止是她,編輯朱小姐也抬槓,而《南北極》卻在吵吵鬧鬧底下,每期必準時出版。我認識王敬羲的那五、六年,他的心思都放在「賺錢」身上,荒廢了他的專業——創作。我看過他的小說《康同的歸來》、《奔潮山莊》,雜文《偶感錄》和《觀天集》,很欣賞他的文字風格,老前輩說過倘能專心一意地創作,絕對會是一個優秀的作家,這也就難怪王敬羲崖岸自高,瞧不起其他文人了。最後一趟跟王敬羲見面,是九六年的春天,他告訴我要移居廣州,臨別,送我一本譯作《幽默大師》(The Adventures of Mark Twain),眨眨眼:「浪子,好好看看王敬羲是怎樣譯的!」後來,我真的把它跟原著對看了,終於明白什麼是「信雅達」!敬羲兄,這方面我真的不及你!當年沒請你好好指教,是我的損失,如今已沒有這個機會了!那春日的一別,想不到是永訣。夜裏,想起王勃的詩「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無論去與往,俱是夢中人。」老朋友,你猶在人間。(王敬羲.下)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十一月廿九日)

2014年1月1日 星期三

聞吳昊逝

聞吳昊逝
許定銘

我雖然人不在香港,卻仍十分關懷香港的人事,每日清晨起來,第一件事是開電腦讀香港新聞。今日的頭條是:《上海灘》編劇吳昊病逝,不禁愕然!今年香港文學界走的朋友不少:先是也斯,然後是方寬烈、慕容羽軍,如今則是吳昊,唉!方寬烈和慕容羽軍是老人家,一個九十,一個八十八,要走,是無可奈何的事;也斯和吳昊卻是初老,在男性年齡平均八十的今天,六十四和六十六還未算老,走得匆忙,確實可惜!

香港一九六O年代初期,青少年文友流行組合文社,結友交流寫作心得,辦文學講座,出版同人刊物。當年也斯屬文秀文社,創辦者詩人羈魂後來與我結盟,辦「藍馬現代文學社」,出版合集《戮象》及《藍馬季》期刊。也斯既是朋友的朋友,間中會見見面,但幾十年下來,也僅聚會十來次,不算深交,倒是個人對他淵博的學識,文采風流,相當佩服。

《藍馬季》一九六五年六月創刊,僅出一期即財困,未能繼續。當年還在大學攻讀的文友,筆名藍雨的古兆申(即古蒼梧)說他的同學吳振明及吳振邦兄弟有意資助《藍馬季》出版的部分費用,因此,刊物得以再出兩期。吳振明以震鳴寫了《論意識流》,吳振邦則以筆名吳昊發表了《達達主義》。《藍馬季》年代久遠,發行不廣,此事應少人知,記上一筆。

大公報二O一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