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各位粉絲
風起了,我要隨風遠去,繼續我的獵奇尋寶之旅……
1947.8.11 - 2013.12.16
(吳昊(老花鏡)臉書專頁二O一三年十二月十六日)
友逝懷斯人
吳萱人
吳振邦(筆名吳昊),有兄振明(筆名震鳴),两位俱早年芷蘭文藝社及後組成「文社聯合國」(許定銘語)的藍馬現代文學社中人,亦參與金線現代文學讀書會。兄弟倆均熱衷現代文學和思潮的譯介,成績顯著。這是時下「香港倒後鏡」的吳昊廣大讀者群所未必知悉的其少年一面。
吳昊兄任職電視台時期最為友儕欽佩的,是與羅卡一干朋友,合作了大有社會主義氣息的《迫上梁山》全新劇集和繼後的電視片《黃飛鴻》單元,一新觀衆耳目!啟廸了徐克開拍《黄飛鴻》新電影,首次採用1895由香港發動的廣州首義為主線,一首雄壯新填「將軍令」,豪情至現時。
今吳昊兄西去,弟在此遙拜再三……
(吳萱人臉書二O一三年十二月十六日)
歲暮寒冬悼吳昊教授
洛楓
2013年彷彿死亡之年,年初冰冷的時節亡逝了也斯老師,年終同樣濕寒的低溫裏卻突然傳來香港電影與民俗學研究者吳昊離世的消息!我不是他的學生,但曾得到他仗義的眷顧,在研究香港文化的歷程上一直都有讀到他的著作,尤其是那些妙趣橫生的地域小故事;2004年浸會大學電視電影系舉辦「七十年代香港電影研討會」,我提交的論題是「從玉女到Tomboy:論蕭芳芳的林亞珍形象」,當時卻苦於無法找到蕭芳芳在TVB 拍攝的單元劇《點只咁簡單》,昊Sir 知道後便拍拍胸膛的說包在他的身上,未幾即收到他寄來兩盒錄影帶,原來他利用自己的人脈關係,成功要求TVB把13集的單元劇全部轉錄下來給我;我感激的向他道謝,他還擺擺手說自己也想重看這個劇集,彷彿是一件很隨意、很簡單的事情,但如果沒有這個幫忙,「林亞珍」的研究根本不可能做得出來,而且這是我處理香港電影「性別轉換」的第一篇成果,他的「舉手之勞」,我卻受用無窮,所以錄影帶一直保存至今,即使課堂的新式儀器已經無法播放!無論是也斯老師還是昊Sir都是天不假年,借用李歐梵教授年初悼念也斯的話,假如多給他們一些壽元,定能完成更多的成就與貢獻;接二連三的面對這種死亡姿態,有時候我會狠狠的詰問:為何該死掉的沒有消失?該留下來的卻灰飛煙滅?冷雨細細的飄落,天無語!
(洛楓臉書二O一三年十二月十七日)
悼吳昊:將悲劇和喜劇拉得最接近
仰止
《贊先生與找錢華》劇照
對不起,我呆坐在電腦前已經幾個小時。現在是早上的七時零五分。我不斷地掙扎作為一個影評,我是不是應該拋開胡亂的思想,努力寫好本來預備寫的《火雞反擊戰》?我總是無法下筆,看着吳昊的維基,總是想問為甚麼沒有我在他手下寫的《鹽梟》劇集的名字。那是我想也沒想過的題材,更沒有想過原來鹽這種東西是這麼重要。當然以我的水準寫出來的劇本還是很爛,要吳昊老師辛苦地差不多完全翻寫過。
我還是年輕人,怎麼老是跟着吳昊老師跑到舊書店找那些塵封的舊書,那是些你不會拿來放在家中書架炫耀的無名,而殘舊到甩皮甩骨的民國初年的書本。而且因為太殘舊了,也不會值錢。我和維記就跟着他四處去找這些東西,有時還一個人跑到上海街那間舊書如山堆的、一陣臭味的書店,爬上去那堆滿是灰塵的舊書尋寶。到底這些書有甚麼價值?到後來我才發覺儘管我沒有好好地看那些書,熱潮過後甚至全都拋到堆填區,我的中文程度在不知不覺間有了極大的進步。有時會找到一兩本明清筆記,也着實看了幾十頁,誰知我的中文還算過得去便是由這個經歷造成的。
1978上映的,由洪金寶主演的《贊先生與找錢華》其中一場竹林夜戰,洪亂拳打死敵人為師報仇,昊Sir稱這個場面是「將悲劇和喜劇拉得最接近」。怎麼我看不到這些場面的意義?怎麼我只是像個白癡地看着這部電影,完全沒思考過?那時我已經在假扮知識分子,認為大師的作品才值得用腦袋去看,一般市面的商業電影看過便算了。但這句:將悲劇和喜劇拉得最接近的話,卻令我永遠難忘。我開始想作為一種社會文化,商業電影也有它的社會定位,和創作方法值得我們去研究,於是我這幾十年來努力在商業電影之內找尋意義。我是徹底失敗,因為寫影評要有識見,我永遠不會達到昊Sir的水準。
某一年的書展我和女友看到現場吳昊正在台上演講,我對她說他是我編劇訓練時的老師,她竟然說怎麼你看起來比他老得多。好的人總是死得早,我不知怎樣說,只是呆坐着,忍着快要流下來的眼淚。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十二月十八日)
三句半先生
李鐵
吳昊生前說過,死後要火葬,卻不要將骨灰撒在海上,我不會游泳。這樣交代後事,旁人乍一聽準以為這位教授在教學生怎麼編喜劇。
談戲劇他最愛把這句話掛在嘴邊:這部戲把喜劇和悲劇拉到最接近的一點。他去世當天剛好趕得及見他最後一面,眼見這個喜劇的軀體囿於悲劇的處境裏,才領悟把喜劇和悲劇拉到最接近的一點,正是人生的終結,或許跟弘一大師那紙上的四字遺言「悲欣交集」對上了號。
我說吳昊是奔忙命,成天到晚都忙裏忙外,不肯稍歇。兩手總有做不完的工作,總是大忙人。手忙,腳也忙,從來走路都好像趕路,兩步併作三步,那麽拍拖豈不像趕火車?打電話到他家裏,他說話數十年如一日,話不多,三句半,恰似五言絕詩尚欠二字還湊不夠一首。沒有廢話,不會跟你聊電話,每趟都趕緊把該說的話說完,簡潔得幾乎把標點符號都省掉。他不慣說拜拜,嘟嘟嘟……電話掛了,你如夢初醒,好像聽着收音機而電池忽然沒有電了。
我常常都這樣猜想,會不會是提着褲頭從浴室裏跑出來接我的電話?只好跟他同步也急急把話說完,也匆匆掛了。
吳昊就是我認識的這樣一個同事,這樣一個朋友,珍惜一分一秒,不肯把時間白白浪費,到底這世間的廢人廢話亦太多。
他本名吳振邦,吳昊是他的筆名,他說歷史上也有個吳昊。是什麼人?他打趣道,是大賊。大賊?自身是良民卻捨棄本名而借用賊名作筆名,果真如此,吳昊就是自編喜劇。事實上,吳昊也太多了。大陸有足球員也叫吳昊,有畫家、歌手也叫吳昊。多年前有人犯官非,自稱吳昊,傳媒以為教授搖身變成騙子,大字標題報導。約十年前英國有個三十歲的男子犯了四項強姦、六項縱火、七項盜竊及詐騙罪,名字竟然叫莎士比亞。如此同名的誤會實在是不折不扣的喜劇。
可這位我稱為三句半先生的吳昊,倒是大隱隱於市的摩登隱士,不愛吃喝應酬,只愛耳根清淨過日子,最愛孵在書齋裏。他怎能不忙?好古,無古不歡,唯古為親。古人、古物、掌故、以至於舊報紙,都愛考究搜集,就像個撿破爛的,人棄我取。別人舊宅不要的壁爐,他珍如和氏璧整個拆下來扛回家去。不知不覺間,自己的住處變成了古董店了。這就是《香港老花鏡》背後的故事,作者可說是個業餘收買佬。
惡疾淹纏了半載,他還是一貫的忙,不肯把教書工作擱下好好養病,我倒不以為怪。他寫字不行不草,總是工工整整、筆筆有力的楷書,今日實在難得一見。人如其字,字如其人,他處事自有首有尾,又怎會不堅持原則?這樣子更把身子累垮了。誰想到病重時,他也寧願病得孤孤獨獨,僅讓太太看顧他,連好友至親都蒙在鼓裏,不要他們分憂,實在讓人倍加難過。
人生苦短,總要走,只嫌他像日常走路,未免走得太快。一生奔忙,阿昊,你可以好好歇歇了。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十二月十九日)
憶良師吳昊先生
鮑偉聰
前天清晨傳來噩耗,香港歷史掌故專家、香港浸會大學傳理學院電視電影系前系主任吳昊因胰臟癌及食道癌病復發病逝,終年66歲。吳昊先生生前編寫過多部經典劇集包括《家變》、《網中人》、《上海灘》及《親情》等,其後執教鞭培育新一代電視電影界編劇人才,桃李滿門。余生也晚,未有機會在無綫電視追隨他學習編劇,在我入行之時,昊sir已經是行政人員,很多師兄師姐比我更有資格憶述這位前輩,但我在陰雨綿綿的早上,記起那些年的二三事……
第一次認識吳昊先生是在見習編劇招聘會上,在酒店講台上,印象中他是位寡言的人,發言時比較認真,不如賜官滔滔不絕,他瘦瘦的身形,配上當年流行的粗框大眼鏡,十足書生一名;其後,我僥倖有面試機會,他亦是考官之一,當時昊sir態度更嚴肅,令人敬而生畏,我不知天高地厚,胡亂抄襲《讀者文摘》一個笑話,改頭換面,就脫口而出,他竟然笑了一笑,還故意引導我多說入行的動機,如此這般,他就給予一個年輕人當見習編劇的機會和訓練班的教導,今天我仍然銘謝於心。
風格含蓄 㗳落有味
那時候,昊sir是節目發展部的助理經理,已經沒有親自擔任編審工作,很少親身寫劇本,但我們編劇還是會請教他,聽他述說老香港和民初逸事,說起來,他似位老師多過上司,新人漸漸發現,骨子裏的昊sir幽默又諧趣,只不過風格含蓄,不是那種語不驚人誓不休性格,他反而是忽然「㗳落有味」,「笑死人無命賠」的雋永。還有,他永遠謙謙君子的態度,令你了解有本事學養的人,不必鋒芒過露,傳聞在他管理部門人手時,對人包容,不輕言裁撤人員,編劇組就似一家人,有濃厚人情味。
寫風月史顯功力
聽他講古,是當年偷懶偷閒的娛樂,不想度橋工作時,我們就去昊sir房間請教,通常他來者不拒,有時愈講愈多,特別是他最熟行的塘西風月,讓年輕人眼界大開。他後來在2010出版的《塘西風月史》,資料來自多年來零碎有關塘西風月的文章,文筆比較系統和學術,盡量避免太多風花雪月,不過寫淫業又不能太嚴肅,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那就是功力,今天我們有意開拍這類劇集,也一定要拜讀。
擔任講師另闢天地
1989年他離開無綫,轉往浸會任教,當時我們部門覺得是損失,可是始未料到,昊sir在學院開拓了另一片天地,他擔任電影電視系講師,其後當系主任,啟蒙更多年輕人,帶更多人進入編劇的國度,原來上帝關了一扇門,會同時開啟另一道門,那不是人狹隘的目光所了解的。多年前,我冒昧邀請他到某中學演講,他一口答應,那天清早,我到廣播道接他,一同坐的士去學校,因為我還要上班,所以沒有留下來聽他講古,今天回想起來,萬分可惜,人生就是這樣,有些事情你以為會還有機會,原來是不會的,工作是永遠不會完,但人會走,好多人還未明白這顯淺道理。
吳昊先生在2009年曾接受港台訪問,被問到若要為自己的劇本寫最後一章,他說會寫自己「簡單咁離開塵世,然後一個好簡單嘅葬禮儀式,千祈唔好高朋滿座,更加唔好有人向我歌功頌德同埋悲傷地喊。最好搵人講一個笑話,將個笑話刻喺我墓碑上,咁就好開心喇」。我會好好記住,你最喜歡聽笑話,還有你的笑容,謝謝你提攜!
(am730二O一三年十二月十九日)
懷念昊Sir林超榮
寒天冷雨的早晨,讀到吳昊離開了我們的消息,打了一個冷震,心中一酸,手腳都發麻。我上個學期,還和他在浸會的兼職講師辦公室見面,無言地對着電腦,我後悔沒有和他多說幾句話,問候一下,一個轉身,他走了。
他退休後,在浸會任兼職講師,教碩士班的編劇課,偶然走過他身後的大堆影碟,好想拿走一兩隻,又不好意思,總沒有時間問他;其實你不用問,他一定會借,昊Sir人緣佳,凡事無托手踭,樂意提攜後學。
我們稱呼他昊Sir,並非因為他在浸會教書,而是我們在無綫任編劇的時候,都是這樣稱呼他的。昊Sir博學多聞,有教無類,沒有架子,事無大小,大家都問他。
知道昊Sir走了,大家在組群發出懷念之情……黎文卓說,自己的第一份工就是當編劇,聘請他的人就是昊Sir,而教曉他甚麼是gag 的人,也是昊Sir。蒲鋒說,他也是昊Sir聘請的,更說昊Sir對他特別好。而我,跟大部分編劇都一樣,亦曾受昊Sir知遇之恩。當年,昊Sir是無綫電視節目發展部的副創作經理,負責招聘,他請人有兩個秘訣。
他說,請編劇,第一要身材矮的比較好,即跟他差不多高度,因為思考時,血液回流上腦會快一點,君不見鄧小平咁好蹺,便是箇中明證。第二,請度gag的人才,一定要三尖八角、甩皮甩骨,唔度得,都睇得,所以,他特別喜歡黎文卓。
昊Sir是編劇,後轉監製,監製電視劇《儂本多情》,愛上了舊香港,展開香港掌故寫作生涯。他教編劇,也寫影評,文章深入淺出,分析電影,一點就明,令我獲益良多。(三之一)
(香港經濟日報二O一三年十二月二十日)
吳昊影評一矢中的
林超榮
當年在無綫,每個編劇都有兼職,朝頭早例牌沒有人上班,不到十一、二點也不見到半個人影。
吳昊是經理級,當然要準時上班和開高層會議。我也喜歡晨早回公司,因為沒有人騷擾,就可以安安靜靜地寫稿,不是寫電視劇本,而是寫街外的兼職影評,其他的人有寫馬經、有寫視評,甚至連載小說,更有的去夜校教書或去電台做交通先生…… 總之,個個都有雙重身份。
八十年代,香港電視電影傳播工作非常發達,人才缺乏,每人都是身兼多職。昊Sir見我經常躲在一角埋頭苦幹,知我在寫影評,從不打擾。
當年,一班年輕編劇都是電影發燒友,經常聚在一起傾電影。昊 Sir 是香港電影文化中心的創辦人之一,也是著名的影評人,最喜愛一同傾電影。
他經常問,近期有乜好戲?
一九八七年,侯孝賢剛拍完《悲情城市》,我認為是目睹了大師的誕生,是一部中國人拍出來的經典,對他讚不絕口。
那時《悲情城市》沒有機會正式公映,只是在藝術中心放映了三場。昊 Sir 聽我如此吹捧,急不及待,立刻去一睹大師之作。
三日之後,午飯時碰到他。他說,睇了《悲情城市》,也並非那麼經典。
我說好睇呀,長鏡頭呀,畫面好美,音樂又好聽。他不以為然,簡單地說出他的評語:「《悲情城市》只係《教父》加小津安二郎。」
我當然若有所失,但一聽便明白,好似係喎,內容似《教父》,手法似小津,昊Sir深入淺出就點出獨到見解。
吳昊的影評文章,就是簡單、不賣弄,把深奧的電影消化得乾淨利落。(三之二)
(香港經濟日報二O一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我和昊Sir的秘密
林超榮
吳昊是好好先生,對朋友好,對學生好,對下屬更好。不知何故,我總覺得吳昊對我特別好,好到哪一個地步,我從不敢說,現在他走了,我才說出來。
當年,四樓的編劇房是綜合編劇組,五樓是圖書館,我們編劇特別多秘撈。
上午無人返公司,早回來的編劇,必然是趕稿,不是趕公司劇本,而是外面的秘撈,寫馬經、寫影評……要找一個地方埋頭苦幹,最好就是五樓的圖書館,遲來一步者,便無立錐之地。
為了找地方寫稿,我竟然躲進吳昊的辦公室,寫呀、寫呀、寫呀……但到他開完會回來,見到你在寫稿,卻並不責罵,只道:「還欠幾多字,等你寫埋先!」
他知道寫稿人的緊急,做到對秘撈的寬大。作為節目發展部副經理,吳昊對下屬放任,皆因他明白編劇不能管,一管就死,必須讓他們自由奔放地胡思亂創。在管理學上,他是個自由主義者,不過,在自由空氣下,我有時也非常離譜。
有年,我拿了七天的有薪假期,卻去歐洲玩了一個月。那時,既無寬頻又無互聯網,創作組幾乎要報警尋人。我回來後,見到昊 Sir,他說,如此曠工,理應當炒,但是,他向上頭建議,只扣糧,保住份工。
我有一個小秘密,只有昊Sir知道──我是他的超級粉絲。
一九八七年,黃玉郎搞了一份《金融時報》,找昊Sir寫專欄。有天,昊Sir非常惆悵,因為他有一個星期的專欄沒有剪存,急着四處找舊報紙。我告訴他,自己每天都剪存了他的專欄,隨即將整叠剪報給他,他發現了我這個超級粉絲,大為驚喜。(三之三)
(香港經濟日報二O一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吳昊
黎文卓
香港掌故專家、影視創作人,2013年12月16日在香港去世,66歲
吳昊1947年8月11日生於廣東東莞,原名吳振邦。中學時採用筆名吳昊投稿撰寫影評,1971年畢業于香港中文大學聯合書院社會系,1973年加入TVB任編劇撰寫劇本。曾編寫的劇集包括《家變》、《網中人》、《上海灘》、《千王之王》、《親情》等。1989年離開TVB,加入浸會大學,擔任電視電影系講師,其後成為系主任。此外,吳昊致力於收藏文化遺物及研究香港歷史典故,出版過《香港老花鏡》、《香港掌故》系列、《老香港》系列等書籍。2003年證實患上食道癌,2009年9月退休。2013年12月16日淩晨在香港去世。
半輩子裏,寫了數以百萬計的文字,幾乎什麼體裁的文字都寫過,但為了一位朋友的離世而寫的紀念文,這篇應該是頭一遭。
要紀念的主角,是幾天前(12月16日)剛離開了我們的吳昊先生。吳昊於上世紀70年代便進入香港無線電視(TVB)任職編劇,然而他一生最大的成就並非創作了《上海灘》、《家變》、《網中人》等瘋魔香港萬千師奶的電視劇,而是他對香港本土民俗掌故,怪聞獵奇的搜集、整理、編撰,數十年來,為本土文化留下極其珍貴的文字遺產。吳昊除了是香港掌故專家外,亦沉醉研究幽默和笑話,尤其鍾情黑色幽默,他自謙說,他並非什麼編劇家,作家,只是一個用笑話混口飯吃的度GAG佬(注:編寫搞笑段子的人)而已。
我第一次見昊Sir(行內人對吳昊的昵稱),要數到36年前(1977年)的秋天,那年我是剛離開校園的年輕小夥子,剛巧TVB開辦編劇訓練班,報了名,誰知沒被錄取。一個月後,又看到TVB聘請編劇,死心不息,通過世叔伯找到當時在《歡樂今宵》任編審的胡美屏小姐推薦,胡小姐連我的面也沒見過,便叫我直接找一位吳先生,當然這位吳先生,就是吳昊。
說來慚愧,第一次見到吳昊,我不敢呼其名字,因為我連「昊」這個字應該怎樣讀也弄不清,昊Sir上下打量了我30秒,問我叫什麼名字,寫過東西沒有,我戰戰兢兢回答,我叫黎文卓,在報紙《兒童天地》寫過幾篇文章,在學校的戲劇組編過一兩個短劇,吳昊聽罷,便說:「明天上班吧。」
我呆了好一陣子,之前以為進入TVB當一個編劇要過五關,斬六將,殺過天翻地覆,萬萬想不到是如此無風無浪,輕描淡寫,別忘記這是70年代,電視臺是當時最得令、最時尚前衛的行業,是年輕人向而往之的尋夢園,而我編劇夢也就在這一刻開始。
昊Sir是我在TVB的第一個直屬上司,也是影響我創作生涯最深的導師。第一天上班,昊Sir便叫我寫幾隻《林亞珍》(蕭芳芳主演的搞笑節目)的GAG,我絞盡腦汁寫了一批,可惜全被導演撕掉,一隻不用。昊Sir鼓勵我不要氣餒,他覺得我有度GAG的天分,可從這方面努力,他更說,TVB有數以百計出色的戲劇編劇,但度GAG佬卻沒幾個。
之後,昊Sir教了我許多編寫笑話的幽默原理,他說要做一個成功的GAG佬,先要好好解答以下難題──
「夥計,點解我碗面有隻蒼蠅?」這是學寫GAG的第一道功課,這個題目,可以有千變萬化的答案:
「老友,廿蚊碗面,唔通俾隻大笨象你食呀!(朋友,二十塊錢一碗面,難道還要給你吃大笨象嗎!)」就是因為這隻蒼蠅,我愛上了GAG,一有空閒,就寫一隻蒼蠅GAG給昊Sir品評。昊Sir是電視臺編劇中第一個系統研究中外笑話理論的人,我曾問昊Sir,幽默世界中,最高深的境界是什麼,昊Sir毫不猶疑說:黑色幽默。
「無理由,我已經在碗面噴了殺蟲水,怎可能有蒼蠅。」
「兄弟,鼓勵嚇啦,廚房已經有進步了,昨天每碗面還平均有三隻蒼蠅呢。」
昊Sir有一句很玄的話去形容黑色幽默,就是,當悲劇走到最盡頭,就是喜劇。三十多年來,我仍在探討這句話的真義玄機。雖然我已經成為一個有名GAG佬,寫了近萬隻GAG,出了幾本教人寫笑話的書,是香港寫笑話最多的人,但對昊Sir這句話也只能領悟六七成,可惜昊Sir已離去,沒辦法親身請教他了。
跟了吳昊這個GAG師傅一年後,忽然一天,昊Sir對我說,「你應該下山了。」於是便把我送到當時度GAG的「少林寺」,《歡樂今宵》,當一個全職的度GAG佬。我每天的任務就是度GAG,一天五隻GAG,一星期五天,一個月四星期,一年十二個月,如此日GAG夜GAG的度GAG生涯,足足過了七年,七年之後,我成為「五臺山」(即香港五家電視臺)上度GAG王牌,薄有名氣了,有一次,記者訪問我,為什麼我能度到這麼多好GAG,我驕傲地說,因為我幸運,有一個好師傅,吳昊。
上世紀80年代末,我從度GAG佬升為一個監製。監製的第一個節目叫《香港倒後鏡》,靈感來自昊Sir所編寫的歷史掌故書,《香港老花鏡》,我嘗試把搞笑的GAG手法融合到嚴肅的歷史題材中,竟然創造出一種別開生面、資訊與娛樂並重的模式去講歷史。《香港倒後鏡》成為當年收視率最高的綜合性節目。這份榮譽,昊Sir應占一大功。
跟昊Sir接觸過的人,幾乎都稱他是一等一的好好先生,他脾氣極好,從來沒見過他發火罵人。他對新人循循善誘,毫無架子。記得某天,一個叫黃榮燦的新人到編劇組上班,這位黃兄剛從內地移民來港,說著一口不流利的廣東話,故此常被老鬼編劇嘲弄欺負,但只有昊Sir最關心他,為他度身訂造工作,引導他儘快融入體制,適應香港環境。後來這位黃先生辭職,入了金融界,臨別時對我說,在無線電視,他只佩服和尊敬一人,就是吳昊。
順道說一個掌故,吳昊參與創作的《網中人》,戲中廖偉雄飾演阿燦的角色,原形就是這位黃榮燦,而阿燦的“燦”字也是從中而來。
昊Sir是正正經經的好男人,嫖賭飲吹全不好,閒時最大的愛好是打「天九」,他說天九遊戲有極深沉的中國式文化,值得深究,還教曉《大天二》的來源就是來自天九。(天九最大的兩隻牌,第一是天,第二是地,第三是人)天和地都可以「打」人,所以「大天二(地)」的意思就是「專打人」。
昊Sir就是這麼有趣的一個人,隨隨便便,順手拈來的一句話、一件物品,他都可以娓娓道出其來龍去脈,趣味盎然,如沐春風。
俱往矣,如此一個有品有味、有才有趣的大好人、大學者,正值壯年之軀,便驟然遠去,叫人悲傷唏噓。昊Sir最自鳴自得的是當一個GAG佬。也許GAG佬此詞用於吳昊身上,已有點不敬了,以昊Sir對GAG的理論貢獻,與及培植GAG佬之不遺餘力,相信用上「一代GAG師」,也不為過也。
度GAG的人,多是樂觀主義者,透過GAG的境界,對人生的得失生死,看得透透徹徹,昊Sir說過,在他葬禮上,不要歌功頌德,不要悲傷痛哭,最好找一個人講一個好笑的笑話。
我不知誰會在昊Sir的葬禮上說笑話,但我先借此向昊Sir說一個最後的蒼蠅笑話──
吳昊上了天堂,到一家面店吃面,吳昊發覺湯麵有一隻蒼蠅,吳昊是好好先生,沒有張揚,只把蒼蠅撥走算了。昊Sir在天之靈一定會微笑,以「笑聲」救地球,一直是他的良願,當世界上連蒼蠅也會說GAG,這就是真正的天堂了。
結帳的時候,吳昊發覺帳單多收了十元,吳昊不明問為何,夥計說:因為你的面多了一隻蒼蠅。
吳昊有點氣憤:面上有蒼蠅,你不減價,還要加價。
夥計說,這隻蒼蠅不是一般的蒼蠅。
吳昊:那是什麼蒼蠅?
夥計:這是一隻會說GAG的蒼蠅。
下筆至此,忽然想起昊Sir那句話:當悲劇走到最盡頭,就是喜劇。也許這就是昊Sir說的黑色幽默境界。
昊Sir,一代GAG師,安息吧,上帝帶走你,但帶不走你為人間留下的GAG。
(作者係香港編劇,本文原題《當悲劇走到最盡頭,就是喜劇──悼念一代GAG師吳昊》,略有刪改)
(上海東方早報二O一三年十二月廿四日)
悼﹕吳昊的老花鏡,或香港的望遠鏡
周思中
吳昊的電影研究,筆者是早幾年與友人辦了一個蚊型電影回顧展,專放映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新浪潮電影,才首次拜讀。
早幾年天星、皇后、菜園村等本土社會運動後,不少行動者都認為「認命順勢」、「醒目仔」等流行香港人特徵顯然已是窮巷,同時又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憤怒、介入、反建制等,曾幾何時是香港年輕人身上一組情調完全相反的特質。社運如是,新浪潮電影人如是。
新浪潮電影:困獸鬥
在2008年出版《孤城記》一篇文章〈一個電影無政府主義者的懺悔〉裏,吳昊便提到,1970年代末,他和一些具無政府思想的年輕電影人,當時對大片廠下的電影工業相當納悶;放大一點看,當時所謂的青少年犯罪問題,與其說是青少年個人問題,不如說是「成年人世界充滿超級暴力,青年人唯一生存機會就是以暴易暴」。
他以此為脈絡理解新浪潮電影其中一個關鍵主題:「困獸鬥」。(如《邊緣人》(章國明,1981)困在徙置大廈鐵閘、《凶榜》(余允抗,1981)困在前亂葬崗的新商業大廈等)他認為,新浪潮的無政府主義青春夢,就是拒絕進入社會這大機器被粉身碎骨。只是憤世敵不過麥理浩,在八十年代正面積極的公益少年、太陽計劃等青年議程之前,新浪潮倒顯得老氣橫秋了。
電影的社會功能和意義
吳昊對電影的興趣更在於類型電影的社會功能/意義。如他在《香港電影民俗學》(1993)一篇關於殭屍電影的文章就認為,1985年以《殭屍先生》開始的殭屍片熱,在電影史裏是本無具體源頭和參考,倒是隨之幾年為趕熱潮賺快錢,粗製濫造沒靈魂沒思想的複製品,不啻是香港電影「殭屍化」的寫照。又如,遠早於本地思想大師羅永生就《無間道》及回歸後「重新做人」的論述,在《亂世電影研究》(1999)裏,吳便分析了戰時香港各方情報活動與同時間諜片的關係。
吳昊的電影觀
吳昊值得學習的,大概不只是他那百科全書式治學態度,還有他介入現實的電影觀:電影創造現實的能力不下於反映現實。商業電影無法為觀眾提供走出現實的想象力或批判,難道不是社會愈趨保守反動的其中一個裝傻裝娛樂的元兇嗎?再以此對照近年由於CEPA所引發的辯論,關於香港電影到底已經死掉,還是一種新的主體性已然出現——吳昊的老花鏡,難道不同時就是一副望遠鏡嗎?
原文載於明報星期日生活
(Pentoy二O一三年十二月廿三日)
「老土先生」走了
黃仲鳴
■這書是吳昊的力作,圖文並茂,印製精美。 作者提供圖片
「風起了,我要隨風遠去,繼續我的獵奇尋寶之旅......」吳昊隨冷冷的寒風去了。這是他的遺言。早在暑假,已聞他癌症復發。九月中和劉天賜談起,他說吳昊很樂觀,笑對死神。不錯,自二OOO年代初戰勝癌魔後,他重活了這麼多年,寫了這麼多文章,出了這麼多書,他可算無憾了。但六十六歲的生命,在現代社會中,畢竟不是長壽。
二OO六年,我有兩位學生要訪問他,我一通電話打過去,吳昊爽快答應了。年輕的學生對「吳昊」這名字感到好奇,說:用回真名「吳振邦」不是很好嗎?吳昊解釋:
「『振邦』只是一個普通名字。讀書時一直覺得父母改的名字普通,像我上世紀四十年代出生的人更甚。當時中國多苦難,有軍閥割據有抗日,『康邦定國』觀念便投射在每一父母的心中,希望子女將來即使不是康邦定國,也應負起社會責任,『強國』、『振邦』等老土名字便順理成章被廣泛採用,所以我們幾兄弟的名字也是很老土的。」
他還說:「我年代的人很早熟,中四至中六時心智已成熟,那時候空餘時間亦較多,所以便向《明報》、《星島日報》及一些周刊投稿。我心想『吳振邦』可能世上也有很多人,又怕那些文章很羞家,改個特別的名字較好。最後選了近似簡體字『吳』的『昊』字,予人印象較強及深刻。上大學後續用這筆名開始寫專欄,並替兩份周刊及報紙寫影評。大學畢業不久便進入無電視擔任編劇。當編劇更需要筆名,遂延用這筆名至今。」
原來如此。他還笑對學生說,用筆名的最大好處是,寫文章有時會得罪人,但任他們怎樣搜索偵查,也不會知道「吳昊」就是「吳振邦」。哈哈!吳昊想得多「美滿」,然而名聲漸響,他想「隱瞞」身份也不行了。
吳昊在學生的心目中是個「好好先生」。他本在電視台工作,後來轉型變了教授,只因:「 我不喜歡電視台太複雜的人事關係和利益鬥爭。我有很多興趣,對此類鬥爭提不起意慾。權力鬥爭只是沒有其他興趣的人才去玩弄。我最看不起的就是沉醉權力鬥爭的人,因為他們的生命空虛,很多東西也不懂,只懂玩弄權術。我能看破已經是一種福氣。八九年電視台人事變動相當大,終於在九月時我選擇離開,執起教鞭。對離開無絲毫沒有失落感,只是意興闌珊。」
重閱當年學生的訪問,百感交集。
吳昊還是「老土先生」,他一頭栽進「老土」裡,成為香港的掌故專家,出了五部《老香港》的書。猶憶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常上香港大學圖書館,多番遇見他在搜尋資料寫博士論文,是有關近現代婦女的服飾研究。二OO六年,他這部大著《都會雲裳:細說中國婦女服飾與身體革命(1911-1935 )》終告出版,印製精美。一書送到我手上時,真的是愛不釋手。
吳昊不僅是香港的「老土先生」,還是中國的「老土先生」。
(文匯報二O一三年十二月廿四日)
化為千風 長在人間
賈選凝
圖:吳昊/1947-2013
吳昊先生離世的消息夾在濕冷沁骨的雨絲裏傳來,那天是十二月十六號,香港的低溫也恍若有所感知,陡地正式跌入一季寒冬。裹上最厚的披肩出門仍感到內心淒涼,我清楚那不只關乎天氣,就正如吳昊先生的病故,不只是他滿門桃李的痛失──像浸大電影學院總監卓伯棠教授說,他們失去了其中一位最好的老師;也不只是喜歡《上海灘》的那批無線老觀眾的悵惋──斯人逝去,一併帶走了港劇的最經典記憶;而更是每個深愛香港地與香港電影的人無可轉圜的所失。
對我這樣一個從未有緣做過吳先生門下學生、也沒有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看着港劇長大的晚輩,吳昊先生意味着什麼呢?其實在我心目中,他就是港版的吳念真:一個心裏裝了那麼多香港故事,又那麼會講故事的人。而在世人心目中,除去傳道授業培育後輩,他一直擁有三個重要身份:香港電視界的元老編劇,電影學者,和通曉本土風物、歷史知識豐厚的民俗學研究者。
吳昊在業界的功德,不乏行內前輩撰文緬懷,而局外觀眾銘記的,則是他編寫的那些劇集所締造的永恆回憶。《上海灘》是其中神來一筆,即使我沒親歷八十年代中期該劇初入內地的萬人空巷,卻也目睹了日後多少年裏人們對它的念念不忘。到我上初中借來該劇的VCD時,「浪奔浪流」的激昂早已啓蒙了一代人對粵語流行文化的想像。初中小女生看金童玉女的愛情悲劇,壓根沒聽說過吳昊,卻很為那結局肝腸寸斷,怪編劇無情。多年後我看法國黑幫片「Borsalino」的結尾,才恍然大悟,再去讀吳氏接受訪問時直言「抄橋」的坦然──「拿來」也好參照也罷,他實實在在是位優秀創作者──在那個本土編劇初起步的年代,將一部平庸西片還算不錯的結尾嫁接過來,不但沒水土不服,還一舉造出一個傳奇。
後來,我和許多有邵氏情結的人一樣,迷上了邵氏的類型電影。而吳昊編著的「邵氏光影系列「,則是啓蒙讀本。一套六本,十年前由香港三聯出版,不走嚴謹學術路線,而是用閒話家常的方式去全面鋪開一個完整的邵氏。從邵氏男女明星、對武俠片的革新、到時裝文藝片、黃梅調戲曲片、乃至艷情片、社會奇情片等第三類型電影,內容涵蓋邵氏體系的方方面面。記得臺灣焦雄屏老師說過,這套書在文字資料上,提供了非常多非常直接的第一手資料。其實裏面不少內容,直接取材《南國電影》,對於無緣翻閱當年邵氏官方雜誌的老影迷來說,那些海報、照片與訪談文字便尤顯珍貴。恰正是吳昊默默用耐心搜集起這批素材,將它們重新奉獻予人。想來,這都是出於一位香港電影學者對本土電影的情深意重。
沿着這條線索追上去,才讀到吳Sir早在一九九三年寫的《香港電影民俗學》,並由此記住「電影不單只是藝術、娛樂、也是歷史。」是吳Sir讓我懂得,永遠不要用「電影語言能夠共通」作為懶惰的藉口,去迴避走入電影背後那整個地區的複雜社會文化脈絡,也是他使我真正對香港電影的前世今生發生興趣,從他的書裏,去補香港歷史這一課:原來香港廣播劇界有位開山宗師李我,而早年的電臺廣播劇又直接影響了電影;原來「殭屍電影」很大程度上是功夫片的借屍還魂;又原來五、六十年代的喜劇片,卻是在反映當時的民生之悲。吳昊在文字中所釐清的,不只是香港電影的歷史,其實也是一部香港社會的變遷史。
我會覺得,追思一位寫字的人,最好的方式便是讀他寫過的字。吳昊先生留給世間的最後一行字,是他Facebook上被廣為轉載的那句「我要隨風遠去,繼續我的獵奇尋寶之旅」。於是之後幾天,我單曲迴圈着秋川雅史那首《千風之歌》,找出家中所有吳Sir的書、重讀他的專欄文字、打開他的Facebook一個個相簿、一段段故事看過去──那些年那些物、那些廣告那些百貨、那些地方那些回憶的龐雜沉實,將我重重包圍。曾有一位重量級臺灣作家說,香港還有很多沒打開的寶,而我想,先生已經打開了很多。香港的寶,他一直在挖。
他戀舊,愛戲說從前,是舊聞專家,這些從他筆下我一早知道。他用平實句子,講述過太多我聞所未聞更絕難想像的本土故事,也總能從他字裏行間清晰感到他對舊日樂土天堂的懷戀。譬如他淘出七十年代以大幅泳裝美女做賣點的眼藥水廣告,說往日泳池缺乏,但港九離島有幾十個海灘可以游水,淡淡兩筆寫當年「水清沙幼,陽光普照」,已令人對今日的環境污染惻然。舊人舊地,在他那裏又總是方寸之間就能寫出故事──中環的嘉鹹街有賣菜阿英的奮鬥傳奇;五十年代酒樓搭起的夜間「歌壇「沒有潦倒賣唱者立足之地;早年去影樓照相,頸後要頂着杈子相當辛苦……而為舊執迷的同時,吳昊對最新的影音流行文化,同樣瞭解熟悉。收集舊時代舊物掌故的同時,他也從沒忽略過這個新時代的潮流。
在直到辭世才擱筆的《大公報》「人間百貨」專欄中,他寫過對新片《末世列車》的評論,分享過《引力邊緣》開場那十分鐘長鏡頭的優雅,甚至連《飢餓遊戲》這種「青少年「暢銷讀物也在關注,只是落筆時不免露出些惜舊心緒,說這樣一來,那些傳統童話神話書籍更是「慘被擱置一隅」。讀到這裏就忽然想笑出聲,想來這書也不會是吳Sir那杯茶。而一轉眼,他已在另一篇文中贊起東野圭吾竟能讓死人開口的精妙佈局。文字誠不欺人,吳Sir對浮沉世事一直有情,所以他會告訴讀者,寫盡生生死死世間情的東野圭吾,令他閱後悵惘。
不過是半年多以前,吳昊先生從TVB時代已熟識的一位剪接師好友過世,他撰文寫自己曾寬慰這位因手術而忐忑的老友說「算了吧,人生如夢!」並說像自己這輩戰後的第一代港人是「在廢墟成長,身心早熟……實在把生命燃燒得很盡」──所以肯定不會長壽。如今,重讀這篇文,才被其中一語成讖的清醒真正刺痛。原來,理解吳Sir最好的路徑,的確是去讀他寫過的字。人生一世,他早就看得那麼通透,坦然無悔。
吳昊先生寫道:「能生於憂患,死於浮華,於願已足了!」讀這句時,我迴圈了多日的那首《千風之歌》,歌詞剛好唱到:「我沒有離開人間,化為千風,我已化身為千縷微風。」我閉上雙眼,心知無論從前、現在與未來,吳Sir一直長在人間。
(賈選凝,北京電影學院本科,主修電影理論,香港中文大學新媒體理學碩士。香港媒體人、文化評論作者,亦有撰寫短篇故事。文字常見《亞洲週刊》、《號外》、騰訊《大家》、《南方都市報》等媒體。)
(大公報二O一三年十二月廿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