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M,請問怎樣才可買到盧文敏的
《陸沉》?我見你在網上介紹盧文敏和他的小說,很想讀讀他寫的東西。你常在書話中細述香港那些鮮為人知(對海外的人來說)的作家和作品,這工作真讓我敬佩。原來香港許多作家都曾在不同時期不同環境下寫過流行小說,如今我回望自己走過的路,過去雖也寫了些流行小說,想來也應該不是一件罪過了,哈。
你的《香港文學醉一生一世》有文章談到「洛杉磯哈崗市某廣場」附近一書店,可購到高原出版社的書,我問洛杉磯的朋友,他不知是哪一廣場?可否抄來具體的地址及書店名?謝謝你。
Ha
Ha,你好!
我們這幾天很冷,早上七點幾去散步時,氣溫仍在四十度以下,應該是洛城最冷的日子,遠山都戴了白帽,西雅圖更北,下雪了嗎?
盧文敏的《陸沉》據說要到一月底才出版,他要我寫序,故此文章先來了。因為寫序的關係,小說先用電子版傳給我看,我把幾篇寫得好的附錄給你,讓你先睹為快!
你提到言情小說,我絕對不會看不起那些作品,寫得好的,當然也是文學作品。
哈崗那間書店在Azusa Ave與Colima Rd交界,好像叫新天地廣場的地方。
〈與「高原」的一次異域接觸〉是寫實的,我趕在它清理之前,買了幾十本「高原」的書。給我猜中了,書店真是一分為三,成了古董、速遞與書店的三合體,店內已甚少文學書,架上好像見不到了,可能要問問老闆,才能把剩下的高原書找出來。
〈賣書的.買書的〉寫的是那個老闆和我,我的部分是寫實的,老闆的部分,他告訴我他也寫作,曾投稿《當代文藝》,參加徵文比賽是事實,再加上推理寫成的混合體。
TM
TM,早安!
我們這裏也很冷,兩星期前曾下了一場小雪,後來讓雨水洗淨了。下雨還好,若不下雨,面部和手會感覺冰冷。不過已習慣了,我是怕熱不怕冷的那種。我喜歡下雪,西雅圖已多年沒有白色聖誕了,因為總是來得不是時候。下雪天,我會穿上大衣,拿着相機出門。不是踏雪尋梅,這裏沒梅可尋,我只是歡喜於那種與雪花親近的感覺。要是雪停了,陽光普照,地上開始濕漉漉的,那就不好了,讓人討厭了,會破壞紅樓夢「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意境。至於目前,早上起來,屋頂泛着白濛濛的霜,草尖也灰白一片,正中了「霜打」的咀咒。
謝謝傳來五篇盧文敏的小說,我的冬夜不寂寞了。我在教會認識好些香港來的朋友,他們對香港文學一無所知,只記住幾位流行作家的名字,小說看的也不多。連寫《月兒彎彎照人間》的侶倫也不知道,有的還問我「徐速」是誰?更別說蔡炎培、西西……那些人了。不過金庸、倪匤、亦舒他們是知道的。香港人不認識香港文學是可悲的。
謝謝告知書局的位址。我只是好奇,在美國能找到高原出版的書真不容易,那個老闆肯定與《當文》「有段古」。而那個「午言」老頭子在文章中總是很冷靜,試探性的問這問那之餘,面對這個像自己一樣老去的「文藝青年」,總是不動聲色。彷彿那是一面鏡子,在兩者之間,一個看得清,會心微笑;一個看得含糊,蒙在鼓裏。虛和實,寫實和想像,就是這麼有趣。
Ha
Ha,香港人只知道搏命揾錢,偏偏文學卻是最不賺錢的東西,除了金庸、倪匡和亦舒,香港有哪個作家是憑作品賺得好生活的?抱歉,我一時想不起來!你認識的那些香港人說不出香港有哪些作家,是合情合理的。
今日再傳五篇給你,慢慢看,讀完不妨給些意見,盧文敏一定很高興。
TM
TM ,謝謝再傳來盧文敏的作品,我已開始細看。喜歡〈山洞〉那篇,有深度、有技巧;時空雖跳脫,但頗流暢,敘事節奏引人入勝。老實說我不喜歡〈陸沉〉,文字敘述能力不及〈山洞〉,對於約翰先知這樣一個社會邊緣小人物,因一個小女子而感覺香港「陸沉」,難以讓人信服。文字看來也較粗糙,看得出是盧年輕時的作品。寫香港「陸沉」這感覺,寫得好的除了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不作第二人想。男女主角所擁有和失去的這一切,香港的陷落好像正是為了成就這一切而出現的。當然,在感情上,張愛玲寫得深刻、細緻;反之,〈陸沉〉便顯得粗糙了。我無意將兩者作比較,只是從香港〈陸沉〉,難免讓人聯想起張之〈傾城〉而已。當然,盧處理〈陸沉〉,只是想像中如此,香港其實未「沉」;而張寫〈傾城〉,是城已「傾」了。兩者在情景處理上有分別、有優劣。
Ha
Ha,兩年前初讀盧文敏這些短篇,我已告訴他:我喜歡〈山洞〉多於〈陸沉〉。今次出版,他把書名定為〈陸沉〉,想來他比較喜歡這篇,我相信最大的原因是它曾得獎,為他帶來榮譽。
如果要比較〈山洞〉和〈陸沉〉,得要看評論者用哪種標準去衡量。若以小說藝術去看,〈山洞〉的寫作手法和人性思維都較高;但有些人喜歡以反映社會現實的標準去衡量文學作品,則〈陸沉〉較合他們的胃口,它的確能描述了當年香港社會的某些層面。像約翰先知這種仍有良心的邊緣青年,當年香港多的是,有些會繼續沉淪下去,有不少卻因受了挫折而重新做人。約翰先知失戀,感到整個香港陸沉,是他承受不了打擊而走火入魔,精神錯亂了。這種脆弱的人,注定是失敗者,此所以現代社會中有些人會自殺,就是把某些小事放得太大,大得個人無法承受。
小說集共收短篇十五,今日再傳最後的五篇。
TM
TM ,我非常同意你的分析。約翰先知常講耶穌,可知他也是個有文化的小知識份子。只是他常把「陸沉」掛在嘴上,太神經質了。但如你所說,從精神錯亂的角度來看,又似可接受。想起小時候聽過的一首歌:「飛哥跌落坑渠,飛女睇到流眼淚……」那時代,就是這樣吧。
已看完你最早傳的五篇,〈裂鏡〉和〈泥鰍〉其實也不錯,文字敘述也很好,沒有〈陸沉〉那種生硬的感覺。以下是我看到的一些錯漏字,可請出版社校正。
Ha
Ha,你讀得真仔細,我已把你的校對傳給出版社,他們很高興,說一定修正。謝謝你。
TM
TM,已看完另外的五篇。這些都可說是言情小說。〈情迷第三者〉頗長,像是個中篇。原本笑他人是「情迷」的人,自己也為「情迷」所困。而結局很戲劇化,頗似三毫子、四毫子的寫法。這些言情讓人想起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們那一代寫的愛情小說,特別是處於越戰時期,書寫愛情成為憂鬱的、逃避越戰苦悶的文藝青年追求的時尚,似乎愛情是唯一可以寄託的東西。那時報上的文藝版,大部分都是這種一「遇到」便馬上「愛上」的愛情故事,「程癡」得可憐、「夢囈」得可笑。但奇怪,當時我們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讀盧文敏這些小說,讓我有回到六、七十年代的感覺。那些愛情書寫,容或像〈煉石〉一樣的不真實,像〈烟景〉一樣的虛幻,但卻曾是一個我們熱愛過的年代,一個你我都懷念的年代。
Ha
TM,今天沒出門,在家看完最後五篇小說。綜合起來,我發覺盧文敏這些小說,出現的人物大多是瘋狂的、不正常的,甚而有嚴重變態的、報復性的、神經質的。如〈陸沉〉裏的約翰先知;〈暮色〉裏以「戀愛年齡比較哲學」來決定愛情的男教員;〈裂鏡〉裏在照片上挖洞的品青;〈地獄天使〉那個報復其姐的伊麗莎,以及那個恨所有女人為「古怪女巫」的「我」。又如〈煉石〉那個不斷改變自己肉體的女人,最後發覺所有改變都是徒勞;〈情迷第三者〉中,一個是心裏充滿恨的「情聖」,一個是近乎變態的「情癡」;〈烟景〉的孟浪——從肉體上尋求歡愉,卻又迷戀一個有「椰衣」頭的女人;〈親愛的貓〉那個精神科醫生,強吻照片上「貓樣的眼、貓樣的唇」,行為怪異,精神亦恐有問題;〈自殺者〉沈朗,用「靈魂的謀殺」來殘戕自己,以達到其所謂「意識通姦」的殘酷、瘋狂的報復行為;還有,〈聖潔與淫邪〉裏的白神父,和那個從感化院出來、好像懇切祈禱的年青人等等。這一大堆人物,若分析起來,都是有病態的。盧文敏好像是傾向於發掘、處理、描述病態人物的作家,至少他這一批小說,給我的感覺,是朝着這個方向下了大工夫的。
Ha
Ha,你說的是,這些病態人物就是他小說裏的典型。
有些人認為:
如果我小說中的人只是個普通人,有甚麼好寫?怎樣吸引讀者?我的書怎暢銷?
這是個很實際的問題。
又或者他問:
精神病者或變態人物為什麼不能寫?他們同樣是這個社會中的人,而且,很可能是環境逼出來的……
如此討論下去,一定沒完沒了。
所以,我的看法是:無論小說中的人物是怎樣的人,有甚麼行為,只要小說寫得好,不是天馬行空的胡鬧,都可以接受。
不知你讀過我最近寫的
〈羅馬的小說〉(見馬吉的網站)嗎?他的小說就是很不合情理的,但有些橋段卻很新,好像還被偷橋用到電視劇去哩!盧文敏小說中,也有些出色的橋段,是甚少人用過的,值得推薦。
近年香港的學者開始重視通俗及流行作品,像陳國球主編的《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當中即有《通俗文學卷》,雖然已是很大的進步,但我仍認為不足。事實上,驚險、奇情、武俠、科幻、推理......等作品,也曾經流行過,是我們的文化歷史,曾影響過一代人,應該在文學發展的過程中留下一頁。
Ha,切勿小覷自己寫過的流行小說,近年已有不少人着手研究,在舊書拍賣會上,三四毫子小說近年都奇貨可居,最近一次突然出現了三百多本三毫子小說,起拍價一萬,最終以四萬多元,由一間大學的圖書館拍得,這反映出某些學院已重視「三毫子小說」了。
TM
TM,剛開始看盧文敏的小說時,我並沒有想到這些,直到十五篇都看完了,那種「病態人物」的感覺才突然浮出來──算是我初探盧文敏小說的一個發現吧!精神病者或變態人物當然是可以書寫的,這沒有什麼不可;而普通人,更好說,平凡的人物,不見得就不好寫,不見得就不能吸引讀者。魯迅寫阿Q,那是一個平凡的小人物;老舍寫駱駝祥子,那也是一個普通小人物。張愛玲小說裏的人物,許多都是平凡的。所謂平凡中見真章,小人物也能成就大故事,主要還是看作者是否有能耐把一個小人物寫好了、寫活了、寫真了、寫得深刻動人了。同樣的內容,落在不同作者手中,表現有別,好壞立判;而這與人物是普通人,是精神病者,或變態人物沒多大關係。〈賣書的.買書的〉那個賣書佬和老頭子「午言」,都是平凡的人;〈跑票兒的〉那些一天趕幾場賭場的跑票客,統統是小人物,但經過作者文字的梳理演繹,他們就是那麼感人。
〈羅馬的小說〉我讀了。七十年代我曾見過你提及的羅馬的那些著作,包括〈十字架下的戀情〉和〈再見.安妮.再見〉。在越南,當時的癡男怨女,很少沒有看過羅馬的小說。〈十字架下的戀情〉曾被拍成電影,叫〈浪子與修女〉,導演就是羅馬本人。
又過年了。今早窗前飄着雪花,才一會,又停了。不瞞你說,我的心早已越窗而出,快樂地在園裏奔跑。祝你新的一年,也像初落的雪一樣純淨美好。
Ha
Ha,讀了你的後續,還有點想說:
把異常的人物寫進小說裏,是用橋段吸引讀者的捷徑,能做到這點,已算是出色的流行小說了;把平常的人物寫出引人的作品,更深一層去剖析人性,才是走向文學的正途。文學作品當然有高低之分,即使成名的作家,也不是篇篇都是傑作。讀到好的作品,拍掌叫好,讀到失敗之作,亦能處之泰然,人已達登峰造極之階段矣!
TM
──2017年元旦
臉書回應:
黎漢傑:看來我要加把勁,盡快出版《陸沉》了。
盧文敏:《陸沉》在編輯中,多謝關注。盼各文友繼續努力開拓文運,我有空就整理尚未出版約有八百萬字的港臺報刊連載小說及雜著。趁年老未衰,兄弟登山,各自加油吧!特別多謝為我拙作主催,寫序的書評家許定銘及寫封底語的作家柯振中,當然還有為我編印的未來出版家黎漢傑,我倆結成兩條「文壇好漢」之緣,因我的原名也有一個「漢」字啊!
盧文敏:多謝Ha君給我的批評,我寫〈陸沉〉時是在1966年,剛由台灣師大回港不久,初寫五千至一萬字的短篇小說。那時大多發表在《中國學生周報》的「穗華版」,《文壇》及《華僑文藝》(後改名文藝),〈陸沉〉那年獲《周報》青年小說比賽第二名,評判是宋淇(林以亮)、林太乙、齊桓、李輝英,給我很大的鼓舞,我有意放棄教學生涯,從事專業出版及寫作。期間也寫過幾本四毫子小說,其後更寫過不少報刊連載奇情魔幻小說。正如文學泰斗劉以鬯大師說:「你要成功,一定要與眾不同!」我發覺畸情、靈異、變態、恐怖、推理、魔幻、荒誕類的題材,日本十分流行,但台港都絕少同類作品,其實更切合現代反禮教險中求變中社會的另一面,尤其是數十年前這更是反傳統的異端,但現代已有很多作家走這條路。尤其是盲目的愛情令人迷惘、反常、變態,甚至更深入揭露人性與獸性情色與色情一面,只要寫得好,寫得有個人特色及風格,不值得什麽大驚小怪。如近年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紅樓夢獎的閻連科與黃碧雲,也有同類的題材及手法。拙作雖不敢與名家比美,但年青時期的試煉與播種,也未嘗不值得留念。我後來出版了十多本魔幻小說及大量連載長篇,也多少脫胎自同一的雅俗派可能代替傳統主流的想法,起碼牠較吸引讀者眼球,不致成為老生常談的陳腔濫調。無論如何我都感謝國內外關心文學的朋友,給我們善意的批評,鞭策和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