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29日 星期三

木田:隱世的學者──懷念麥仲貴先生

引言

新亞研究所校友會計劃在《新亞論叢》這期介紹過往研究所教職員。我思考了一陣子,新亞先賢及師長輩已有不少文章或專書介紹。想了一陣子後,突然起在研究所讀碩士期間,在研究所內有一位老先生,他每晚最後一位離開,負責鎖門。他常獨自坐在進入研究所大門右邊的第一間房子內,內面有桌子和椅子,桌子上放著舊式的暖水壼。這位老先生也會走出房間在研究所中央的走廊踱步,也會坐在走廊盡頭的椅子上,椅子旁放了一個舊式電話,當寫字樓職員已放工後,他便會在這裡接聽電話。每次返回研究所上課前總是看到他坐在那裡,我也主動地向他打招乎,他每次微笑地問「返學呀?」心裡甚為奇怪,為甚麼每次問同樣問題?在傍晚時份,準備進入課室,不上課還可做甚麼?上課至中段時,經常聽到他在走廊邊度步邊說話,初時以為他與別人對話,後才知到他是自言自語。這位經常微笑的老伯怎會是位精神病患者?當年我不知他是誰,聽同學稱他為貴叔,我也跟隨稱他為貴叔。日子久了,每進入研究所習慣看看貴叔在不在,中段小休時,也會跟他閒聊,他多是問非所答,簡單問題例如吃了飯未,他能答,再多一點便不能答,間中他會鼓勵我說「畀心機讀書呀」等,雖然如此,心中感到溫暖,他的微笑依然常存在腦海。及後到圖書館借書,跟圖書館管理員李太談起貴叔,李太感慨地說,他本是唐君毅先生的得意弟子,成績很好,可惜患了精神病。心中想,他可能未畢業便得了精神病,實在可惜!有一天,我們又談起貴叔,李太讓我看看放在目錄櫃上的論文記錄冊,發現他1968年碩士畢業,指導教授是唐君毅先生,原來他是碩士,這位碩士怎會變成看門的叔叔呢?多年後,於是決定寫關於這位老先生的文章,讓世人認識有這樣的一位隱世學者。

生平事蹟簡介

貴叔原名麥仲貴,筆名扎克。原籍廣東台山,《瑩社同學錄》稱他鄉音甚重,由此推測他可能在台山出生,後移居香港,據研究所校友會同學說他有一弟弟,其餘關於他的身世所知不多。由於未能查看麥仲貴先生的資料,只能靠1956年培正中學的《瑩社同學錄》、1963年的《新亞書院校友通訊錄》、1969、1970年兩本的《新亞書院教職員通訊錄》以及他的四本著作,包括於1968年出版《宋元理學家著述生卒年表》、1970年出版《草窗隨筆》、1973年出版《王門諸子致良知學之發展》、1977年出版《明清儒學家著述生卒年表》等推測麥先生的生平。據培正中學的《瑩社同學錄》麥先生應是1956年高中畢業,估計他畢業那年是19歲,他在2009年去世,他去世那年應是72歲。他的生卒年應是1937-2009。據1963年《新亞書院校友通訊錄》麥仲貴先生是第十屆中文系畢業,應是1961年,從1962年起至1968年轉修哲學碩士,主要是跟隨唐君毅先生。據《王門諸子致良知學之發展》的〈自序〉中言,此書是1968年卒業的哲學畢業論文,他應是1968年碩士畢業。據《記億中的哲人──敬悼唐君毅老人》[1] 文中記載,他本在新亞書院讀中文系,因喜愛哲學,想中途轉讀哲學系,寫信給唐君毅先生,經唐先生的勸告,他繼續讀中文系。後因太仰慕唐先生,大學業後,再以書信懇求,感動了唐先生,終在研究所修讀哲學組。1968年哲學碩士畢業後,1971年更獲得哈佛燕京學社的奬學金,先後赴台灣及日本兩地研究所蒐集資料,同時更獲得哈佛燕京學社資助把碩士論文出版。1969年至1971年間在新亞研究所任編輯。據鄺健行先生說麥先生在1977年後精神漸漸出問題,不能從事編輯工作,轉而從事文書工作,之後他病情惡化,轉而負責看守門戶等工作。在《宋元理學家著述生卒年表》及《王門諸子致良知學之發展》兩書均有唐君毅先生的序言。現節錄《王門諸子致良知學之發展》一書唐先生的〈序〉:

麥仲貴,初治文史,後從予治哲學,而及於宋明儒學……以王門諸子論學之精微要眇,今欲明其同異,觀其會通,為之綜論,而期其圓融周遍,無所不及,自尚非麥君之意。麥君之文,因強探力索之事多;深造自得之功,容尚有所未逮。然麥君之為此書,於王門諸子之原著,可搜求得者,無不遍覽。凡見其與明儒學案所錄,有出入者,一語一字之微,皆一一條記;於明儒學案之論之傳承之體例,既有所商榷;於王門諸子之生平,亦本史傳,於明儒學案所述者,有所補正。其功力可謂勤矣。……麥君此著,可謂能對王門諸子之學,通觀其大體;於其宗旨之同異,亦能本歷史文獻,加以疏通而證明之。此較之黃梨洲之為明儒學案之偏尊江右,及近人之偏尊所謂左派王學,於明儒之李卓吾之流,加以盛稱者,實可謂更能為一客觀之論述,足以為來學之士所資。[2]

據上文,可見唐先生推許麥仲貴先生功力可謂勤矣,對麥先生《王門諸子致良知學之發展》評價頗高。以下再引述唐君毅先生在《宋元理學家著述生卒年表》的〈序言〉:

疑慮叢生,遂從吾治哲學,欲藉義理以養心;乃廣讀宋明儒書,亦嘗慨然有求道之志。吾因告以為己之學,固當為本;然居今之世,為人之學,亦不可少;無妨兼本所素習,試為宋元明清諸儒之儒學編年之著,既以自勵,亦便來學。麥生乃往就教于錢賓四、牟潤孫、及嚴耕望諸先生。錢先生更告以編年之著,宜有一年表之書為先,逾二年而麥生遂有此書之成,其用力可謂矣。吾于史事,素極疏陋,對麥生此書,愧無所益。觀其所辨証,雖或有異議,其所採擇,亦容有未備;然要可為治宋元之學者,即其所備列之事迹,以觀學術之流變者,有所取資;其有益于世,應無疑義。[3]

綜合唐先生對麥先生的評價是很用功,重視文獻的資料,對於哲學深造之功未逮,撰寫時偏重於史學多於哲學。這位先習文後習哲的學者,為學用功刻苦,一字一句材料無不放過,他的研究集中於宋明理學,用功於文獻資料的整理及人物綜合論述,對於後學屬於資料性的範疇。觀今天的年輕學人,能如他這樣刻苦用功者不多。數十年前,電腦未普及前,互聯網未建設時,蒐集資料不容易,往往要翻閱厚厚書本,逐頁細心閱讀,每有合用的立刻以卡片記下,其艱苦情況,不是今天青年士子可想像。

2020年4月14日

[1] 麥仲貴《記億中的哲人──敬悼唐君毅老人》原載於《華僑日報‧人文雙周刊》1680期

[2] 麥仲貴《王門諸子致良知學之發展》中唐君毅先生撰寫的〈序〉,香港:中文大學,1973年12月,頁5-6。

[3] 麥仲貴《宋元理學家著述生卒年表》,中唐君毅先生撰寫的〈序〉,香港:新亞研究所,1968年9月

木田的網站2020年4月14日)

2023年11月22日 星期三

羅琅:繞不過去的獅子山文學家 ──高旅的雜文、小說、詩歌

高旅(1918~1997),江蘇省常熟縣虞山人,學名邵元成,字慎之。筆名:邵家天、孫然、林埜、牟松庭、勞悅軒……等。早年進江蘇省測量人員訓練所學習,曾在江蘇省吳縣土地局任技術員。抗戰時北平民國大學自北平遷湖南,他曾就讀民國大學,投在著名史學家翦伯贊門下。

1936年茅盾編《中國的一日》,他投稿獲得發表,開始與文藝界接觸。抗戰前曾在蘇州《吳縣日報》和《蘇州日報》編《文學週刊》,參加抗戰救亡運動。

抗戰開始,捨棄測量生涯,從事新聞工作,先後參加江蘇《興化公報》、湖南《新化日報》、上海《譯報》、桂林《力報》編輯工作,又任湖南和重慶《中央日報》(戰地特派員),並曾為廣西《柳州日報》撰寫社論。

任編上海《譯報》時,從上海經香港到廣州,準備去當時政治軍事中心漢口採訪。時經長沙,就留下來參加剪伯贊、李仲融等文化界人士組織的「文化界抗敵後援會」,任研究部幹事,主持研究會工作。長沙大火前夕被介紹到平江新四軍平江嘉義留守處,安排到鄂南特後游擊區辦油印小報作抗戰宣傳工作。平江慘案發生之際,高旅幸而脫險,但受重傷瀕危,出院後到漵浦找到在民國大學執教的剪伯贊,上了一年學又重新回到新聞界。

日本投降,他加入上海《申報》任特派員,先後到南京、上海和東北等地採訪。1945年在南京為審判日本戰犯連夜趕寫大屠殺報告;1946年初北上東北時為爭撫順礦產,以趙公武軍中秘書身份與據而不走的蘇軍代表談判,徹夜激辯,逼至對方詞窮後下令集中驅解。

1948和1949年在青島養病時適逢全國解放,1950年應時任香港《文匯報》社長張雅琴、友人嚴慶澍和總主筆聶紺弩之邀來港任《文匯報》主筆,後調任資料室兼任「書的世界」特刊編輯,開始發表文學作品和電影評論。至1968年因抗議「文革」而毅然辭職。

輟筆十三年後的1981年,他重新執筆,為報紙專欄撰寫大量雜文、小說和詩詞等,1997年因急性心臟病發作逝世。

他自1950年到港進新聞界工作,餘暇時則進行文學創作,有雜文、小說和詩詞幾十種之夥問世。高旅在港幾十年,究竟寫了多少作品呢?據我統計,其文學作品,已出版和未出版的有三十四種,翻譯則有五種,已出版十五本,還有大部分屬未刊稿。

高旅雜文

在散文方面,聶紺弩最讚譽的是高旅的雜文集《持故小集》,他說:「持故好,博學卓識,有知堂風味,但知堂抄書多勝他,海內以博學知名者為錢鍾書,他只識文藝,你比他天地闊,總之讀書多,記性好,其用無窮。」又說:「很耐尋味,讀時常不忍釋卷,故為勤進。」他又指出:「〈唐代貶官〉、〈孫行者不能代取經〉等文,似可以多寫,易寫、易發表,且無人能達此水準。」

文革狂飆肆虐神州大地,四人幫作惡多端,他作為一個正直的左派文化人,憤而於1968年3月離開《文匯報》。直到四人幫覆滅,才於1981年尾重新執筆,在《大公報》副刊撰寫每週一篇的「持故小集」雜文。後來在北京三聯書店出版的《持故小集》,就是復出後第一年的結集。

1984年,筆者曾撰〈香港作者的所思所想〉一文,發表於北京《讀書》第八期,以作推薦,接着內地有邵燕祥、谷林等人對高旅文學評介的文章陸續見報。我還聽說,高旅有多篇文章也被選入《中國雜文鑑賞辭典》。高旅曾告訴我,上海復旦大學選有多篇其作品作為參考教材。

《持故小集》的文章主要是批評和諷刺四人幫時代的假大空、批儒尊法的荒謬及反學術反文化的謬論。原作有七十篇,出版時被抽去三篇,只刊出六十七篇。

1989年,高旅出版了第二本雜文集,書出版後,吳其敏老先生在《大公報》的專欄「坐井集」中說:「打從七、八年前開始讀高旅兄寫在報上的『持故小集』專欄,我便由衷的對自己說,寫文史兼及社會事態的雜文隨筆,應該這樣的寫法才是。用概念般的說法,以『言之有物』來判斷它是不夠的。光是有『物』,頂甚麼用,必須是活物,具有實際效用的善於多方面結合的活物,『持故小集』有的就是這一種活物。」

吳老又說:「我每讀一篇,便在心裡重複的說一次;社會性的文史隨筆,一定要這樣寫,然後於人有用,而同時於自己也不會白寫,不過知之匪艱,行文維難。要我來寫,就一定寫不出。因這樣的文章,必須有很多先決條件,首先,作者必須有匡時諷世的本懷、博聞廣知,其必須有深厚的積學和駕馭材料的才能,而最終決定成敗,還必須看他面對課題與素材,有沒有敘出異乎尋常的卓見與特識,高旅兄這幾方面的條件都具備了,再加他老成持重,虛懷若谷,所以筆墨所至,莫不波瀾盡生,風雲四起。仍急於捧卷重溫,余生年略多高兄數歲,於學識則矮他一大截。」他又說:「所以見贈書,卷首題簽『竟呼余為前輩』,一陣面紅耳赤,不免怪他玩笑開得太大。」這是對高旅的《持故二集》評價,可看出他對高旅的作品十分鍾愛。

1995年出版了《高旅雜文》,他後來對我說,這本集子想起名為《收爐集》,取酒樓年晚收爐之意。我對他說:你的雜文不止國內、香港都重視,為甚麼要用「收爐」為名?不如掛正名字為《高旅雜文》。他聽了點頭,所以從第三集開始,他就以《高旅雜文》為書名,又在〈後記〉中特別說明:

朋友們說筆者既常作雜文,不妨就用雜文招牌,題「高旅雜文」,遂從之焉。

《高旅雜文》原本也收七十篇,但其中有幾篇文章稍長,因此只收六十五篇。其中有十二篇見刊於《星島日報》,一刊於《人民日報》,一刊於《光明日報》,一刊於上海《文匯報》外,大部分文章均見《持故小集》,所以可算是《持故小集》第三集。

高旅的第四本文集,是以《高旅雜文》為名的「第二集」。此時高旅已逝世,其家人從國內來港不久,向藝術發展局申請資助印刷費,請得從國內來港售賣毛澤東作品去台灣的主持人劉濟昆做編輯選文,劉不熟識情況,因此選了多篇已選刊在前三集中的舊文,變成重複,又未依高旅生前原意,入選篇數增達百分之二十即一百篇。令人覺得有悖作者遺願,未能盡如人意。

第五集《高旅雜文》則由清華大學王存誠選編(他是邵荃麟和葛琴的女婿),他說:「這個第五集又恢復了1983年北京出版第一集的編年傳統,收集範圍從1982年初至1986年尾以前幾集中未選的都收了進來,共一百二十四篇,大致是這一時期作品的一半,雖非全豹,雄姿得顯。」

高旅在1981年尾曾重新執筆寫每週一篇的「持故」雜文,到後來改專欄名為「勞生常談」,是由於形勢,至1997年8月去世止,約寫了八百多篇,在其他報刊寫有多個專欄,如《華僑日報》的「茶餘走筆」,《天天日報》的「說三道四」,《快報》的「收爐餘話」,還有《東方日報》、《星島日報》等篇幅較小,只是幾百字的專欄還未計算在內,其已出版的五本書卻只收入五百多篇,其中有些還不是歸在《持故》之內。他應該尚有存稿,還可以編好多本雜文。另外,未出版的歷史小說、翻譯小說多種,尚有舊體詩詞一千多首,他的一生可稱著作等身。

高旅的雜文,不僅針砭時弊,而且汪洋恣肆,範圍涉及政治、經濟、文化、哲學、民俗、歷史……等多方面。雖然題材似是日常偶拾,信手拈來,但下筆剪裁,往往言人所未言,見解精辟,娓娓道來,展卷閱讀常不忍釋手,令人沉思,感到張力橫溢,觸動神經。他援引歷史典故、正史或野史,或小說、詩詞相互引證,每能切題,一針見血。諷刺幽默兩兼,文雅風趣,不流於火辣謾罵,又不失溫柔敦厚,這是其特色。因此讀其文而深感到他具有中國知識分子的良知和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亦因此引起那些喜趨於時的牆頭草輩日漸對他疏離和冷待。但柯靈先生就認為高旅的雜文,是賢者立德、智者立言,芳澤永在。

高旅小說

已出版的作品如下:

1.《鑽窗記》,求實出版社。

2.《困》(原名:孔夫子與我),上海書局,香港。

3.《補鞋匠傳奇》,上海書局,香港。

4. 《彩鳳集》,上海書局,香港。

5. 《金剃刀》,人民文學出版社,北京。

6. 《限期結婚記》,宏業書局,香港。

7. 《深宵艷遇記》,宏業書局,香港。

8. 《杜秋娘》,三育圖書公司,香港。

9. 《持故小集》,三聯書店,北京。

10. 《過年的心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香港。

11. 《高旅雜文》第三集,天地圖書有限公司,香港。

12. 《高旅雜文》第四集,香港新華彩印出版。

13. 《高旅雜文》第五集,香港新華彩印出版。

14. 《玉葉冠》,湖南人民出版社,長沙。

15. 《金屑酒》,花城出版社,廣州。

16. 《元宮爭艷記》,原稿在天地圖書有限公司,佚失。

17. 《高旅詩詞集》,香港新華彩印出版。

其中,《杜秋娘》在大陸印行三十五萬冊,並被改編為越劇在上海公演,因此該書被當時的台灣當局列為「禁書」,但仍被台灣書商盜印發行。據說《玉葉冠》也在內地印行二十萬冊之多。《深宵艷遇記》在香港由長城公司改編成電影,由李萍倩導演,深受好評。

1964年2月3日,聶紺弩給高旅的信中說:「《杜秋娘》一書,曾借予四五人,讀過者均激賞亦是告慰也。」後來信又云:「在寫作中最富現實,能抓住一個時代的特徵,我實喜愛」,還賦詩〈寄高旅〉讚許:

豈有風雨故人懷 萬版秋娘入夢來

好夢千場猶恨少 相思一吋也成灰

對於高旅的小說,聶紺弩還有下列的評說,這是港人不易讀到的:

《補鞋匠傳奇》,你的小說,真是香港的小說,……我最喜歡寄親篇,所謂着墨不多盡得風流,有點契訶甫味道,家庭教師略為近之。看斷氣、鞋匠、吃粵菜,看的時候是很有趣,但回味不大,凡是近乎奇的東西,大概都會如此。

《彩鳳集》,讀過幾遍,覺所寫為靜止香港,而意念中的當在動作中。《彩鳳集》有地方色彩,時代氣息太淡;《深宵艷遇記》,艷遇記結構甚佳,也很有趣,如將每個人物於出場時略加描繪心理過程較多述及便成大作;《金剃刀》,我覺得很有趣,也很緊張,可一直看下去,想少年兒童有同感,是可以出版的,已交人民文學出版社去。

《玉葉冠》我覺得很好,首先樸素無華,是中國民族形色;二也很有寓意,在某人前,我會以為過火,今則尚可。

到了1983年,紺弩給高旅最後的一封信也談到他閱讀高旅作品的看法,他說:

君之小說,似以《困》最佳,寫自己易得同感。《秋》(杜秋娘),《玉》(玉葉冠)次之,亦佳作,反映港市民的《皮匠》、《睹食的館東》、《限期結婚》等使我想到友人中能專憑虛構成說者,推兄第一,但無回味,不及《持故》(持故小集)之正式文章也。

1952年,《香港商報》創刊,據說初創時期,為吸引《成報》的讀者群,因此計劃在副刊刊登武俠小說新創作,就請高旅撰稿,他答應了。剛好彼時粵劇(新馬)正演出《山東響馬傳》,他就提議寫「山東響馬故事」,遂以「牟松庭」為筆名開寫武俠小說,這也可視為梁羽生、金庸之前香港新武俠小說的濫觴。隨後他又創作了《紅花亭豪俠傳》、《大刀王五》等多篇作品,皆深受讀者歡迎。到了梁羽生及金庸寫起武俠小說來,他才停筆。

高旅詩詞

在高旅的著作中,香港讀者可能對他的詩詞創作所知甚少。其實,他一生中寫作有新舊詩一千二百多首,他逝世後,清華大學的王存誠先生為他編印了《高旅詩詞》,所收的新舊詩計有四百多頁之夥,內有舊體詩和詞作,還有少許新詩,足有兩千多首。他生前除了抄送朋友之外,餘者皆未刊印。他手抄《危弦集》,及後乃影印用國畫銅釘平裝成冊,送北京清華大學的王存誠、邵燕祥及侯井天各二冊,在香港我亦獲贈二冊,王存誠先生有詩答謝:

舉國昏昏二十年,一場冬夢醒如煙。

北荒熱血(1)凝吟草,南海憂思動危弦(2)。

聶紺弩1962年給高旅信中說:「近曾讀韓、蘇二集,對古詩略有所窺,知兄詩有大家風也。」湖南的諶震先生推介高旅遺詩的文章,題目就是〈深有預見 當代詩史〉。高旅撰有〈記者與詩〉一文,文中說:「蘇東坡,因為遇事,又遠到海南島。清之黃兩當,查敬業,都有事,或走了不少路,都在做記者。若問幾輩詩人的詩好不好,從這個角度看,要看他是否在記者的生活中得來,便可入選,再論甲乙。」因之認為嘆老愁貧之作,皆可篩去。

高旅的詩詞絕大多數是性情之作,其性情之真率,強烈,往往能夠穿透略為晦澀的詩句,直逼讀者的心靈。

聶紺弩欲在港印行《三草》,指定要高旅作「序」,這也是高旅一生中唯一為人作的「序」。聶紺弩雖曾指高旅詩:「微嫌書卷太多。」但那是兩人風格各異,因此文學界對二者之長皆有評論:聶是「作詩成史」,高是「以史為詩」。又有人說:「聶以雜文入詩」,「高是詩入雜文」。

在本選集中,因篇幅所限,我只能選《危弦集》,這是因為此集亦為高旅生前自選手抄的詩選。他的其他作品尚有:

《戰時吟》:寫作於1936至1949年,有詩三百四十六首。

《戰後吟》:寫作於1950至1970年,有詩二百九十一首(作於香港)。

《禁詩》:寫作於1971至1981年(收入詩三百二十五首)。

《高旅詩拾遺》:大都寫作於1936至1996年,部分寫作年份不祥(二百二十二首)。

《願學堂詞存》:詞八十三闋。

新詩:二首。

2000年於香港出版的《高旅詩詞》,厚達四百三十三頁,編者只是選取他手抄、自行影印釘裝的《危弦集》,其餘篇幅所限,只好割愛不錄。

2000年11月,由我主編的《鑪鋒文藝》曾刊出羅孚先生的大作〈高旅原來是詩人〉,我認為此文是香港本地介紹高旅詩詞的力作,他說高旅:「是一個很有特色的詩人。」

他的詩很少發表,偶然在報刊上發表也是用其他筆名,讀者並不知道那就是高旅的作品。直至十五年前,香港藝術發展局贊助出版了一厚冊的《高旅詩詞》,才使人對其詩刮目相看,原來他還是一位優秀的詩人!

1978年,他作〈六十自壽〉詩,詩曰:

老夫高臥日遲遲,六十清吟亦及時。

中國須跟外國走,今人反為古人嗤。

不堪舊話翻新夢,何苦前車作後師。

我有奇詩人未見,空將李杜說參差。

他自己也明白,其詩篇很少發表,故鮮為人所見,他的詩名亦未為人所知。他自己寫的是「奇詩」,就從這首〈六十自壽〉看來,已經可以感到他的奇氣。「中國須跟外國走,今人反為古人嗤」,這就出語很奇,不同於一般的詩句。他和他的好朋友聶紺弩一樣,也是喜歡以「雜文入詩」的。

早在1936年他就已經開始寫詩,1968年才對之加以整理編輯,先後編成了《戰時吟》、《戰後吟》、《禁詩》等,原是詩詞合編,後來又單獨將詞抽出,輯為《願學堂詞存》。其後他又從詩集中抽出一部分,編為《北門詩抄》和《危弦集》。1997年,他去世後,家人從他的遺稿中將《戰時吟》、《戰後吟》、《禁詩》和《詞存》加上他未及編進去的遺作以及未定的一些舊稿,編為一厚冊的《高旅詩詞》。那些「人未曾見」的作品才算全部呈現於讀者面前。但《北門詩抄》和《危弦集》之名卻不見於書中,想是已分編進《戰時吟》、《戰後吟》和《禁詩》,恢復原貌了。

「戰時」、「戰後」,這是指八年抗戰和三年內戰。抗戰初起,高旅就投身於前線,作為記者,他到過上海、南京、揚州、徐州、廣州、長沙、湘北、湘西、衡陽、桂林、柳州、重慶……所到之處,皆有吟詠。抗戰勝利後,他又遠赴東北,隨國民黨軍隊去進行接收,這當中就寫下了一些「奇詩」。這些詩篇,有別人沒有寫過的「奇聞」,應都是其本人所見所聞,在詩歌界似乎沒有人寫過,就是在別的報道或歷史記載上也都少有涉及,只有近年才見到伍修權在他的回憶錄中簡單提了一下――那就是蘇軍當年在東北的暴行和劣迹。

美國當年以原子彈轟炸廣島、長崎後,蘇聯向東北進兵,日本的關東軍望風披靡,最後是天皇宣佈日本無條件投降。據說蘇軍在東北,所到之處,燒殺搶掠,不亞於侵略者,因而激起了民眾的反感,但又敢怒不敢言。早進入東北的解放軍眼見友軍如此,亦默不作聲,因為當時的延安將蘇聯出兵說成是決定了日本投降的主要因素和正義行動,居功至偉。

高旅在〈記周保中答北疆消息〉的詩註中說:「長春初次易手,周為長春警備司令。時彭真、凱豐、呂正操、張學詩等均至。惟周於蘇聯有閒言。」高旅的詩有「黑面將軍不頌俄」之語,就是指這件事。他在瀋陽不僅目擊蘇軍搶掠,而且他自己的錶筆也被搶去了,遂拍照片「題句」如下:

蘇式興交也失魂,國風軍紀兩沉淪。

原知生產仗工具,可信學成唯物論。

所幸相機煩客帶,取來背影寫真存。

縱無面目也宜供,且貼窗前識虎賁。

詩註說:「憶及日軍於掠取財物時,每言興交興交。此次則未發一言,因蘇軍撤走在即,記者又紛至,余也重來,知蘇軍仍劫掠,不意竟躬逢身受也。」

當高旅被劫掠的時候,他看到一蘇軍的記功碑,觸景生情,於是作詩諷之曰:

哈爾濱與穆克屯,齊齊哈爾與長春。

五洲側目廣場起,百尺方碑鬧市陳。

應嘆鑴功真得地,更知奪主仗喧賓。

凱旋門上原懸劍,豈是當年羅馬人?

詩註說:「穆克屯係瀋陽舊稱。實則劫掠不止四城。蘇軍所至,一面劫掠『戰利品』,一面即造碑。」又說:「碑頂皆飛機坦克之類真形造型,羅馬人劍器之遺意歟?按凱旋門之原始,植兩矛為門,上橫一劍,驅降俘低頭過之,象徵征服。」

蘇軍自稱在東北所得皆為「戰利品」,高旅另有一詩〈戰利品〉,亦是批判此事:

草枯十月紅旗黯,風送長春劫後灰。

先鑿宮牆雙軌出,廣收廩積萬車用。

由陳大義應同識,廟算奇謀不費猜。

三百完城皆戰利,問誰為利誰為災?

他在附註中說:「長春來人告:蘇軍劫掠偽皇宮,將宮牆鑿一缺口,敷設鐵軌,搬運財物。後至長春,果見其事。又悉蘇軍所至之處,倉庫均搬運一空,最後則將車頭車皮留於蘇聯,不再南下。惟有少數破爛車頭車皮,略維持各路交通耳。鐵路員工述之甚祥。」

當年溥儀等被俘,囚於伯力,名其地曰契丹村,他說伯力唐時稱勃利,還設有刺史。原來老大哥原形如此!

高旅斥其斑斑劣迹,悲從中來:「問誰為利誰為災?」(這樣的質問擲地有聲,正氣浩然。)

我曾在紀念高旅逝世一週年的文章中說:「香港文壇失去高旅這樣的作家,是無可估量的損失。」所據就是聶紺弩給高旅的最後一封信(1983年8月23日),「我想說卅餘年來《文匯報》最大功勞,在造就了一高旅。」

高旅畢生創作文學:小說、散文、詩歌構成了他的文學成就的主要筆陣,香港文壇上,他是一位極具特色的代表性作家,研究香港現當代文學史,他是繞不過去的一座獅子山一樣的文化人、文學家。

2015年7月寫於香港

【註】:

(1)「北荒熱血」指聶紺弩的《北荒草》

(2)「危弦」指高旅《危弦集》

羅琅,1931年生,廣東潮陽人。曾從事出版和貿易工作,業餘寫作。現為香港作家聯會副會長。有散文集《羅隼短調》、史料《香港文化腳印》等問世。

《香港文學》2015年12月號總第372期)

綠雲插圖手稿

年前在廢纸舖回收的一本綠雲插圖手稿在一次畫友酒樓聚會分享中傳失了,從畫意猜測應是红樓夢中情節,當中不乏牀上調情的描寫。在一本關於本地漫畫家簡歷的小書中刻意在介绍綠雲時選取了一幅春宮圖,以為是很能代表他風格特點的作品,誰知在後來的一次敍會中,被他拍枱訓斥,他感覺是有意讓他出醜,因畫小說插圖的人家寫甚麽他都得配合內容刻劃。在此特選了綠雲一组描寫歷史的插畫给大家分享。

Wai Pong Yeung臉書2021年10月1日)

2023年11月5日 星期日

惟得:Les vertus et les limites du montage(蒙太奇的強項與極限)──讀《形影.動──陳韻文電視劇本選輯》

劇本主要的任務是記錄演員的對白與行動,然而編劇家多擁有開麥拉眼,浮想聯翩不可收拾,難免像放心不下的父母,把導演當作不懂事的兒女提點。在《形影.動》的9個電視劇本,陳韻文不時加插蒙太奇的提示,噓寒問暖之外,起穿針引線的效應。蒙太奇的技巧初在上世紀20年代的蘇聯大行其道,普多夫金認定蒙太奇是觀眾的心理輔導員,牽引他們觀影的情緒,戲到高潮,更似為觀眾的心臟抽吸泵送,接近表現主義。他始終覺得蒙太奇的功能是支持劇情的敘述,想要改變現實就有點喧賓奪主。

愛森斯坦比較激進,他擺布的鏡頭組合着重衝激多於串連,心儀的蒙太奇功能是創造新的理念新的現實。更從中國的象形文字攫取靈感,特別對第二類的「會意」產生興趣,兩個簡單的符號拼出一個嶄新的觀念,應用到電影,屬於描繪性質的兩個鏡頭,連接起來,帶有思維式的上文下理。日本的俳句也為他的蒙太奇理論添翼,赤裸裸的一個名詞,加上稍為潤飾的形容詞,引進惹人遐思的境界。到了70年代,蒙太奇經過新浪潮的衝激,已經遠離普多夫金與愛森斯坦的基本概念,陳韻文再在劇本裏雕琢,可有新鮮的話語?

變調蒙太奇

《CID──兩飛女》第19場的蒙太奇運用頗為別緻,開初的5個鏡頭,從探員王森下樓梯到站在安全島上摸鼻子,行色匆匆,顯得有點緊張,最後的5個鏡頭,王森背靠欄杆、對着鏡頭淺笑、繼而笑得燦爛、買報紙買叉燒,調子逐漸紓緩,承接上一場兩飛女初遇四飛仔,轉到下一場王森與祖母調侃,氣氛也從劍拔弩張趨向輕鬆,第19場有如過渡的行人天橋,把馬路上的汽車亂竄,提升到天橋上的步履安詳,陳韻文趁機對比飛女與探員的家庭出身。愛森斯坦用專家的口脗鑒別5種蒙太奇,第19場屬於「音調蒙太奇」,然而這種手法通常用多個鏡頭突顯相同的情緒,第19場卻有點轉折,可以正名為「變調蒙太奇」,陳韻文在手法上又有創新。

《形影.動──陳韻文電視劇本選輯》上冊(正文社圖片)

節奏蒙太奇

〈暮〉篇第一場的18個蒙太奇鏡頭,展露的卻是始終如一的恬靜,切合愛森斯坦提過的「節奏蒙太奇」,敘述老人院的故事,開場起碼住客似乎都心境平和,鏡頭大部份採用中景,遊走於樹林間、窗裏窗外、床邊、走廊。到了第11個鏡頭,突然推近角色,特寫老人突顯青筋的手、光禿禿的後腦、目無表情的臉、深陷的臉頰困惑的眼神、滿佈皺紋的額頭、皺褶的頸,彷彿驀然回首,驚覺老已降臨,接入遠景的藍天白雲,又似對人生必經的階段一點無奈的嘆息。

泛音蒙太奇

愛森斯坦醉心日本的歌舞伎,從中構想「泛音蒙太奇」的理論,綜合視與聽的素材,製造對位法的效果。陳韻文在《ICAC──男子漢》認同他的理念。第25場崔校長在家寫信,離島世風日下,他看不過眼,到警署投訴不果,決定親手誅奸。隨着崔校長藉畫外音口述致報館編輯的讀者投書,鏡頭藉他敏銳的雙眼,運用3個蒙太奇,揭露島民吸毒、煮鴉片、把風的狀況,出動到「泛音蒙太奇」,令崔校長更加振振有詞,證明他不是空口說白話。第7場再度應用,廉署小組主管李天在畫外音朗讀防止賄賂條例第35條與第10條1B,「泛音蒙太奇」見證衛生督察趙有福對雞寮的骯髒環境視而不見,罪加一等。

再說《ICAC──男子漢》第33場3個貪官罪名成立,隨着法官的畫外音,配合一組蒙太奇鏡頭,看見崔校長走進後巷,毒檔貼上封條,非法場所空無一人,樓梯少了道友,鏡頭從後巷推出,周二嫂兩母子轉行,海面一片光明,以為處理手法與第25場如出一轍,都是「泛音蒙太奇」,回溯第31場,維護貪官的辯方律師在法庭上對石偉廉咄咄迫人,下一場石偉廉的女友辭職,反映石偉臉徬徨的心態,結尾的雨過天青,其實帶點反諷的意味,「理性蒙太奇」脫穎而出,讓觀眾透過一系列視聽的影像,自己作出宣判。

陳韻文的電影劇本手稿

韻律蒙太奇

到此為止,我們還未提到愛森斯坦的「韻律蒙太奇」,陳韻文在《ICAC──歸去來兮》的劇本巧妙運用,先是第31場,一組鏡頭窺伺王經理的妻子假裝在街頭燒衣,暗裏為夫婿焚燬貪污證據,另一組鏡頭追蹤廉署調查員在王家搜索文件,再接回王妻蹲在街頭,火裏的股票愈燒愈旺,眼看廉署調查員快要著手成空。翻到第四十四場,先是蒙太奇監視趙有福划艇到深海,接駁遊艇準備逃亡。另一組蒙太奇顯見兩艘水警輪和直升機把他圍困,「韻律蒙太奇」主要的功能是製造懸疑氣氛,然而兩組鏡頭交替,其實更適合喚作「平行蒙太奇」。第44場的蒙太奇,陳韻文還選用馬勒的《第一交響樂》加強節奏,正如傅慧儀在注釋標示:「描畫獵人扛抬獵殺的稚鹿,穿過沈鬱的森林的情景,那是純真與無情的對比。」〈困惑〉一文,陳韻文更有高見:「指出設陷阱授捕或用獵槍射殺,皆非英雄所為,選用這《葬禮進行曲》,是為罪惡因果畫下句號。」蒙太奇之外,陳韻文又用音樂加深交迭畫面的寓意。

基本上蒙太奇創造抽象的意念,保留觀眾看電影時夢的情緒,可是,蒙太奇不能展現空間的密度,甚至妨礙動作在空間的流轉,這就是電影理論家巴辛提到的蒙太奇的美德與極限,由是需要場面調度,在鏡頭前表現物質世界與空間實況,把角色安置在一個真實的處境,讓空間統一,更能挑釁我們的觀影情緒。巴辛的忠告是:當場面的本質需要兩、三個因素同時進行,蒙太奇便要被排除,他用瘋狂喜劇做例證,只有場面調度可以清楚展示演員與物件或是周遭世界的關係,引得觀眾發笑。〈暮〉篇第二、三場也是場面調度的好例子,鏡頭不斷橫移,讓我們體察到老伯甲與老伯乙無力擺脫自己存活的空間,眼見別人似要侵佔又不能容忍,種下第4場血案的惡果。

巴辛認為蒙太奇與場面調度是對立的,高達卻能夠把巴辛的理論融會貫通,用節奏與旋律形容這兩種電影手法,不離不棄,當高達逐漸放棄傳統劇情片的敘事方法,趨向個人色彩的散文抒寫,他也不再理會心理的現實與可塑的現實,專心與觀眾展開辯證。

謹獻高達 加插意識流

《七女性──苗金鳳》「謹獻高達」,傅慧儀在注釋再指出,譚家明特別鍾愛《狂人皮埃羅》和《我所知道她的二三事》,讓我體認一位導演對另一位導演的敬重,會在作品流露。無疑《七女性──汪明荃》與《狂》片風馬牛不不相及,倒分享了「暴力與孤寂是那麼接近快樂」的旨趣。《七女性──苗金鳳》更處處晃動《我》片的影子,正如傅慧儀指出,苗金鳳家裏的電話不斷變色,反映兩夫婦起伏的感情,譚家明又經常安排苗金鳳丈夫Joe高聲朗讀報章雜誌。靈感都來自《我》片,陳韻文在高達和譚家明兩盞大光燈照明下寫劇本,倒沒有睜不開眼睛,反為找到自己的聲音,開頭在苗金鳳的獨白,陳韻文寫下「物質環境就係導演」一句,已經為影片點題,她再用一幅幅雜誌內商品廣告,回應不時在《我》片出現的海報。

一如高達,陳韻文時常加插意識流,剖白角色的內心世界,苗金鳳的自信心,要在蛋白質的洗頭水和超級市場的貨架找尋,Joe的自信心要靠換新車,陳韻文實在嘲弄都市人物質至上 的心態。影片中苗金鳳的英文名是Mary,與 Joe情婦的名字Maryann相差無幾,兩人貪玩交換衣衫穿著,苗金鳳倒不知道丈夫也要與Maryann分享。走出超級市場,陳韻文安排苗金鳳遇見穿同一套衣服的女子,似乎在消費社會,人都失去獨特的面目。

苗金鳳與Joe行房時,喃喃念着洗衣機、洗碗碟機和冷氣機,雖然不至於像《我》片的茱麗葉為着時尚衣衫當鐘點妓女,機器與性混為一談,也感覺到陳韻文的諷刺,可惜在最後播映的版本已被刪掉。第10場Joe與Maryann在汽車內及時行樂,陳韻文插入交通失事圖片,預告Maryann 在第32場交通意外,Joe與Maryann本有霧水情緣,接到情婦的死訊,若無其事繼續吃飯說笑,暴露都市人的冷漠,不旋踵他已經有另一個情婦補上。陳韻文形容車為墨魚,盆栽似交響樂,都是神來之筆。Joe護送孩童褓姆回家,沿途她提到修路、納稅、福利,深夜返抵唐樓即被不良少年強暴,讓我憶記陳韻文在報章上一些討論社會問題的文章,例如〈可以當歌〉、〈申請倒垃圾〉,影片的精神是法國新浪潮,兩場戲對本土的關懷,又把觀眾帶回香港。

《形影.動──陳韻文電視劇本選輯》下冊(正文社圖片)

香港新浪潮

新浪潮席卷上世紀50年代末期的法國,影響其他國家也紛紛發動電影革命,連向來保守的荷里活,也嚐試尋找新的表達語言,當時知名外語導演一有新作,就是影壇的盛事,影迷不惜踏雪尋梅。70年代的五台山欣然迎接香港新浪潮,造就了多位編劇導演,其後在電影圈都有成就。拍電影到底有商業的考慮,在電視台就不用這樣計較,倒可以臥「新」嘗膽。現在翻閱傅慧儀、鄺脩華主編的《形影.動:陳韻文電視劇本選輯》,幾乎每一頁都有驚喜。

《CID──晨午暮夜》衝破查案的刻板模式,用一日流轉的時序,反映老中青少4名警員對生老病死的思索。《北斗星──阿絲》不是名流情史,追逐一名少女被狂潮卷進雛妓的行業,相見好後想到從良的心態,絲絲入扣,結果還是家變,轉折處教人唏噓。牽腸掛肚還有《開眉粥》和《阿瓊的故事》,揮不去更有《七女性》,苗金鳳和汪明荃之外,陳韻文還編寫過李司祺和林建明,李司祺一集改編史特林堡的《茱莉小姐》,對白精采,林建明一集也是翻譯劇,對白卻絕無僅有,陳韻文著重用文字傳達一女性從張惶到崩潰的心路歷程,期待傅慧儀再接再厲。

謹獻巴辛。

作者簡介:

散文及小說作者,兼寫影評書評,文稿散見《明報》、《信報》、香港電影資料館叢書、《字花/別字》、《城市文藝》、《大頭菜文藝月刊》、《虛詞.無形網志》。著有短篇小說集《請坐》(2014年,素葉出版社)、 散文集《字的華爾滋》(2016年,練習文化實驗室有限公司) 、電影散文集《戲謔麥加芬》(2017年,文化工房) 、遊記《路從書上起》(2020年,初文出版社)等。

《灼見名家》2023年11月3日)

2023年11月4日 星期六

鄭明仁:41年歷史《旅行家》成絕響

陳溢晃帶隊遊新界。

資深旅行家陳溢晃於1972年成立正剛旅行隊,半個世紀以來他每周都帶隊作本地遠足遊;1982年1月他創辦了《旅行家》雜誌,到今年已41年,是香港歷史最悠久的本土旅遊雜誌。遺憾的是,陳溢晃月前急病離世,正剛和《旅行家》恐怕要停辦了。

陳溢晃離世,是香港旅行界的損失。

研究本地史的寶貴資料

《旅行家》內容不單與遠足旅遊有關,還有思想、歷史、掌故、攝影等文章,創刊號就轉載了著名歷史學家翦伯贊的〈舶寮島史前遺跡訪問記〉。翦伯贊1947至48年短暫停留香港,他曾到南丫島的大灣和洪聖爺灣作考古旅行,並在香港報紙發表這次考古收穫,《旅行家》轉載了這篇文章令這份旅行刊物更具欣賞價值。之後,本地很多歷史學者、掌故專家、作家都在《旅行家》寫文章,陳溢晃本人也寫了不少遊記。多年來,《旅行家》積聚的文章數量很可觀,是研究香港本地史的寶貴資料。

陳溢晃離世前剛出版了最新一期的《旅行家》,這期有〈正剛旅行隊成立51周年特輯〉,刊登了多幀正剛歷年活動圖片,從中可以看到陳溢晃從青年到暮年的照片,冥冥之中,陳溢晃似乎是在替自己的一生作總結。筆者80年代初認識陳溢晃,他在旺角上海街舊樓樓上開了一家小書店,叫做「正心」書店,我當時任職《成報》記者,上門訪問了陳溢晃,很多年後,他仍然記得該次訪問。

最新一期《旅行家》雜誌。雜誌剛出版,陳溢晃便離世。

80年代的本地遠足潮

陳溢晃後來在亞皆老街開了香山學社,也是賣書,他在行山界的大名遠遠超過他賣書的招牌。陳溢晃70年代初成立正剛旅行隊,經常帶隊行山,漸漸便成為香港遠足行山界的龍頭大哥。香港行山隊全盛於70、80年代,估計有40隊行山隊,多份報章都有行山消息,有些更整個版刊登各行山隊的資訊。近日有網友帖文展示1973年10月報紙的行山消息,其中便有正剛旅行隊刊登的消息,上面寫着:「正剛旅行隊14日往『水鄉走群村,流浮賞夕陽』。元朗水門山起步,遊賞南生圍,橫州豬郎山,紅粉鋼(輞)井圍,流浮山接歸……」。

陳溢晃説過,80年代由於本地遠足成為潮流,有銀行贊助邀請他和幾位資深旅行家設計了36條旅遊路線,同時又要訓練臨時領隊以應需求。風光過後,行山組織轉趨低調;近幾年,行山隊又有復興趨勢,這與大眾日益重視戶外活動有關,加上交通方便(長者更有乘車優惠),可以即日來回,以前不喜歡行山的也趨之若鶩。「陳溢晃」三個字幾乎是香港近代遠足行山界的代名詞,在他之前的本地行山前輩,有吳灞陵、黃佩佳、李君毅等等,粒粒皆星;陳溢晃多年來對行山界的貢獻,不比他們少,他的離世,是行山界的巨大損失。

《灼見名家》2023年1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