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22日 星期一

陳錦偉小輯

香港的自然書寫:吟遊詩集《行山》
周家盈

獨立出版《行山》詩集,在南丫島上的小店「南丫部落」有售。

「⋯⋯用文字表達對土地的熱愛。這麼細緻柔弱的力量,表達出如此強大的思想。」

我在初冬搬進南丫島,一座位於香港之南的Y型島嶼。小島小民,似純樸鄉村的社區。

在熱鬧的大街盡頭有家店,某天閒逛,在裏面發現一本名為《行山》的詩集。A5大小、牛皮紙封面上是香港一座俊美山巒;書頁用粗麻繩打結裝訂,看出來那親手製作的心思。翻到尾頁,果然找不到出版發行的資料,只有作者與印刷廠的聯絡方式。

多首關於晃蕩山峰的詩作,全部以地理位置冠名。在混凝土與水泥城裏,藏着不少優雅的山頭名字,讀來像尋幽探祕的旅遊指南。

很好奇誰有這份心機,行山以外,譜寫對在地山水的感悟,還把它給印刷成書。

寫作是自然而然的

跟作者陳錦偉聯絡後,我們相約在南島一家素食餐廳見面。

現職於生態教育及資源中心的他皮膚黝黑,穿一身戶外運動裝束,笑起來份外真摯,有股無法抗拒的親和力。平日工作主要是環境教育、生態旅遊、濕地管理調查等等,舉凡與自然、保育研究與教育相關,俱有涉獵。

卻沒想到,他曾在匯豐銀行當設計師超過二十年。期間一直參與生態活動,認識一班同道中人,開始觀鳥體驗。「第一次從望遠鏡中到一隻叉尾太陽鳥, 全身金屬綠色,頭部是金屬藍色,那刻很震撼。」他興奮地說,望遠鏡像打開了另一個世界。

「自然界每一刻都很震撼。望住一株大榕樹,他的氣根、他的力量、散發出來的能量,是靜止的,重點是你怎麼去感受。」

5年前,在匯豐裁員潮影響之下,他轉到現在這家環保中心工作。

他的第一本書是《後花園的香港鳥類誌》,講香港觀鳥感受。「自己一直關心大自然 ,寫續集《行山》,因香港人鍾意行山,這幾年便集中寫行山感受跟香港環境與自然特色,從而希望多點人了解香港的豐富自然資源 。」

要說是一本書,倒不如是作者將自身生態經驗與對設計美學的執着愛好結合,體現成眼前這冊文集。

「第一本書,用公司影印機,逐頁逐頁印刷,自己釘裝。第二本交給印刷廠,但希望有手作感覺,所以送給朋友的書,都用爬山繩(油繩)裝訂,有種自然氣息。」

《行山》印量一千,或派或賣,幸運兒如我有緣便遇見。書本自有它的引力,召喚懂得欣賞的人。

為甚麼書寫土地?

「我是個假文青,哈哈哈⋯由細到大都喜歡台灣文學。為甚麼台灣人可以用文字表達對土地的熱愛,這麼細緻柔弱的力量,表達出如此強大的思想。香港也絕對可以做到。」

他說,自然書寫是對環境的感受,認識了大自然以後,建立一定關係。「對環境認知多了,會問一個東西為甚麼在這裏?他跟這個環境、跟我有甚麼關係?這是科學、也是美感,為甚麼會欣賞,這是2.0。」

進化版3.0是,「無必要知道學名,對他有感受就夠了。共鳴才是最重要,無論小孩、大人都對自然有自己的感受。」

台灣作家劉克襄老師,出版了一本名為《四分之三的香港》。他細膩書寫香港的行山所見聞,穿越村落,走進風水林。「30年來都是這樣行,我看不出分別,但一個台灣人來香港就看出來,有道地特色的。我們要透過他才看到自己。」

觸發點是劉克襄老師的《巡山》詩集,才有想法書寫《行山》。

「政府一直向外宣傳熱鬧都市生活,其實香港自然環境資源豐富,雖然香港很小,但包容的物種、地理面貌很豐富。希望以微弱的力量,嘗試寫這方面的題材。」

家是種感受 不是個地方

《行山》滿載陳錦偉對土地的熱愛。令他最印象深刻的行山體驗,是在大埔觀音山。「以前舅父在石崗有雞場,小時候經常入去石崗一帶玩 ,包括菜園村。那時認知是,那裏全部是農田、水耕田。我們會玩牛糞炮仗,將炮仗駁長長的引線,連接上牛糞,看哪個小孩堅持不了跑開,留下來的,當然彈到成身牛糞啦!

當時石崗是英軍營地,經常見英軍全副武裝操練、跑步,以前某些日子更可以走入石崗機場,英軍也和我們一齊玩。」

十多年沒再踏足此地,某年高鐵運動,重臨觀音山,俯瞰整個西北平原,他卻震驚地發現,整個地貌都變了。西鐵線橫跨整個西北平原,兩旁盡是劏車或二手車場,跟印象中一派綠油油是兩回事。「為甚麼十幾廿年間有如此大變化?」他驚嘆。

才十數年,一切頓成滄海桑田。

詩集中有一頁寫鱷魚山,陳錦偉說他小時候住牛頭角上邨,後面是街坊街里才知道的鱷魚山,儼如私家花園。「當時沒電腦,唯一離開屋邨方法便是走出去,落街、落球場玩,去行山,都是年青人必做的事情。」

後來政府將鱷魚山納入屋邨發展,整個山頭被削平。

城市發展帶來的變化,原來未必人人喜歡。硬件建築並非王道,唯有對土地有了感情,人才能稱一個地方為家。

「現在有報導說,六七成 10歲以下的小朋友未踩過草地。」他突然感慨。

「有一年上飛鵝山露營,那時啓德機場還在,看見飛機的升降、規律,整個九龍的燈火,其實是很漂亮。唯有一個人在自然環境中,才可以感受到城市的魅力,那種對比很強烈。」

筆耕以外 栽進保育工作

2002年,他住西貢茅坪新村,屋前有大片樹林,但發展商與村民希望在土地上建丁屋。當時他開始學習觀鳥,在那裏記錄得過百種鳥類,還有赤麂、箭豬、果子狸等受保護的野生動物。因此開始做系統性調查,他還寫信去不同環保團體尋求協助。後來觀鳥會派員證實這些紀錄,更有人幫助設置紅外線攝影機,得以拍攝夜間出沒的生物。將研究與觀察結果寄去城規會,希望延遲丁屋申請。

「幾年來,受到村民威脅,像放火燒車、打人這些都試過。最後城規會接受申請,將土地變為綠化帶,成為香港史上第一宗,也是最後一宗土地保育成功的案例。後來鄉議會反彈,在鄉村勢力下,城規會修改法例。如果要申請改變原本村界土地用途,必須要得土地擁有人同意人。」

社會的文明進步,往往讓人將大自然的供給視為必然。鄉郊成為讓人忘卻煩囂的世外桃源、提供源源不絕的土城造就城市發展。事實上,沒有誰是附屬品,大自然一環緊扣一環,相輔相成。

好國好民的信念

陳錦偉認為,台灣人對土地的關愛濃厚,在地文化也不同,自然書寫的感染力可以很強。然而在香港,文學從來都不是主流,他只想以小眾角色,做自己想做的事。

對事物有着相同熱愛的人,自會找到他並欣賞他。

「我有個很傻瓜的想法:工作是可以變的,但我的事業是寫作,而這是不會變的。無論做怎樣的工作也好,我都希望繼續寫作的事業。是否出名、賣幾多本並不重要。通俗點說,這是我的自瀆,但我很快樂,在當中宣洩自己的感受,有人欣賞已經賺到了。」

一部書寫作品,需要經過時間如潮汐漲退的波浪洗刷。倘留下來而被歌頌百世的,往往盛載某種對當時社會的紀錄與想像。數十年、甚至百年過去後,是不是還會有某種東西,觸動讀者心中柔軟的地方。

《立場新聞》2016年6月27日)

詩人•日常•南丫島
撰文:黃雅婷
攝影:鄧廣基、部分相片由被訪者提供


陳錦偉應該會喜歡這張相,因為他在相中顯得很渺小,人在自然中也如斯。

雨,叫南丫島的寧靜起了波瀾。

那是陰天,他照樣騎着單車出門,按着平常的路走去,聽到鳥在樹枝鳴叫,雨後的牛蛙躲進了陰冷的草叢,也在吽吽叫。

只憑聲,陳錦偉就認出牠們:

鵲鴝、紅耳鵯、白頭鵯、珠頸斑鳩與牛蛙。

陳錦偉是詩人,觀鳥十餘年,現職生態教育機構環境事務主任。

九年前,他隨妻子搬到這個小島,紮根在斜坡上小屋,平日徒步或踏單車到榕樹灣大街的小店工作。

今年,他五十三歲,日益享受島上生活。


在南丫島過天 

1. 細小的美

「南丫島很小,搬來近十年,仍有許多地方未曾到過。一個地方多大多小並不重要,有沒有用心去欣賞這個地方其實才重要。像中國人說的:『室雅何需大』,只要用心看,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美麗」,陳錦偉微笑說。

2. 由健康早餐開始

清晨六、七點,他就起床,出門跑步健身,散步看雀。之後便到 Lala Mama’s吃早餐。這間店的店主是他的鄰居,平日喜歡研究美食,提倡輕素食,店內充滿格調,環境寧靜,他平時會帶一本書或與妻子閒談慢食,最愛店內的 All-day breakfast,簡單的調味配上一杯熱咖啡,為島上生活增加了一份寫意。

Lala Mama's
地址•榕樹灣沙埔舊村 27號 A前鋪




3. 看顧「部落」

那天,吃過早餐,我們一起走至長街盡頭,見到一間淡黃色小屋,牆身畫了小鳥與海龜,沒有招牌,只醒目地寫上「南丫部落」的店名。那是生態教育及資源中心在南丫島開設的小店,平日若不需回公司執勤,又不需出國考察,他就會留在島上店內工作。店內專售環保生活品與保育生態叢書,也出售由他設計的動物T-shirt、藏書票、文件夾、明信片與攝影作品,同時設有二手書架,不時開設工作坊,以推廣自主生活與環境保育。

南丫部落
地址•榕樹灣大街92號 A地下





4. 下了班寫生

吃完早餐,這天他不駐店,在家中拖了一架單車,說要跟記者一起遊島。島上住了許多外國人,金髮碧眼的小孩也不怕生,碰上路人往往一笑了事,有時還會跟人搭訕幾句,玩在一起。陳錦偉說,南丫島住了十多個來自不同國家的人,如同小小地球村。我們在街上遇到正在寫生的島民,他說,這個外國畫家其實是銀行高層,家住南丫島,放假時就出來寫生。南丫島一直是寫生的好地方,山路起伏多,高低錯落,西面有日落,還有豐富的人文景觀可作取材。


5. 再來一杯豆漿

走在大街,他說其實更愛行陰山,遇上壞天氣便會改到大街盡頭的「cable路」散步。「cable路」是南丫發電廠建成時,新鋪的馬路,主要供電廠維修車使用,平日無車,路既闊且平,成為人們踏單車與散步的好去處。記得一次,他踩單車直至氣喘如牛,身上只得幾個硬幣,便在路旁一間賣豆腐花的老店坐下,叫一杯豆漿解渴。店主是個婆婆,見他飲得急,一頭大汗,又倒了一杯給他,叫他慢慢飲。他翻了翻褲袋,只夠付一杯豆漿的錢,於是推說不要了。

「阿婆知我無錢,還是要我飲,最多下次再付錢。」陳錦偉說就是這杯豆漿的溫度,以後他踩單車,總是再來買一杯。豆漿由人手煮成,鮮甜可口,近年已成島上的名物了。

南丫島阿婆豆腐花
地址•榕樹灣大灣肚1號




6. 觀鳥人的背包

最後一站,我們看鳥。每次看鳥,他都揹一個背包。那天他揹着背囊踩單車,狀若輕鬆,於是記者問他借背囊一揹,發現原來像石頭一般沉。他見狀一笑,自背包中掏出了大支裝的水、專拍攝小鳥的相機連大鏡頭,與觀鳥的望遠鏡,怪不得那麼重。





行山 他的另一個人生

五十三歲卻長得像三、四十歲的人,陳錦偉一身黝黑,剛在哈薩克回來。

這趟出差,他去了看哈薩克大草原,草原面積有三個香港之大,羚羊、大鳥、猛獸奔馳飛翔,自由自在。他覺得當下自由像人之初。他說,自己在屋邨長大,父親行船,是船上的大廚,一年只回家幾次。母親全職照顧他們四姐弟,他排行第三,在兩個家姐之後,又是大仔,得到了最多寵愛。

小四那年,父親行船回港,送他一部日本單鏡反光相機,型號很新,很奢侈地,他小學已擁有第一部單反相機,並開始迷上攝影,閒來無事就拍人像、昆蟲與屋邨風光。到了中學時代,娛樂不多,他把活力轉而發洩到山野之內:行山,露營,通山走,常常一個人跑到大浪西灣露營,感受天地之大。

畢業後,野孩子學做大人,試過做攝影助手,工時長,覺得無聊,便轉到大銀行做設計師,一做二十年,設計過不少紙幣,高薪厚職,生活卻平淡如水。 2010年,他四十六歲,一場大裁員,迫使他重新反思人生。被裁那天,他收到一個電話,「在沒有網絡的年代,關注生態資訊只能主動參加行山活動,於是早期便認識了一班關注生態的朋友和機構。那天,大裁員的新聞一出,生態教育及資源中心的辦事人就找我,問我要不要來中心幫手」。

那年是他的轉捩點,離開銀行,轉行成為生態環境事務主任,又從西貢搬進了南丫島。

現在一星期總有一、兩天,他會坐船出城去濕地工作,記錄生態情況;一年又有一、兩次,飛到國外不同地方公幹,參觀原始森林、國家公園,並將收集到的資料整輯成生態旅遊書,鼓勵大眾欣賞與保育生態環境。有時,他更會擔任生態領隊,帶學生到不同地方,走進叢林熱帶,把自然的奧秘盡收眼底。鳥、野獸、大山大海成為了他的工作、興趣、日常與生命。經歷過兩段婚姻,從城市生活走到小島的平靜,他知道那是生命的另一階段。今日島上風光,歲月靜好,寓興趣於工作的生活對他而言得來不易。他常仰望天地,半百人生與旅居野外的經驗令他明白人之渺小,然而愈是渺小愈要活出生命的堅韌。

「我是個悲觀的樂觀主義者」,陳錦偉笑道。陽光把他曬得黝黑,笑起來眼角的魚尾紋更深了,他像只有三、四十歲的人,說人生像行山一樣,愈行會愈有勁。今日,行山見山是山,且行且吟──行山,拍照、作詩,沿途學做人。


麻鷹:陳錦偉喜歡猛禽,振翼高飛、雄赳赳的鷹因此成為他愛的鳥類之一。南丫島上不乏麻鷹與鳳頭鷹,他捕捉到了牠們不同的雄姿。


鳳頭鷹


燕雀:公園放雀伯伯最愛飼養的品種,又名花雀,體形纖小,嘴圓錐形,適應力好,叫聲清脆、可愛。


紫嘯鶇:紫嘯鶇,大家應該對其叫聲不會陌生,牠往往會在天未光或入夜前發出如同口哨般的聲音,多數棲身在山澗之中,於是又叫山鳴雞,毛色呈紫,顯得高貴美麗。


藍磯鶇:藍磯鶇雌鳥背面呈灰藍色,腹面灰褐,身上長滿了黑色的鱗片,在地面行動時,像麻雀一樣以跳躍方式前進,南丫島的藍磯鶇不大怕人,趨近細看,更覺其美。


野豬:多數住郊區的人都有遇見野豬的經驗,陳錦偉說野豬其實友善,只要不受驚嚇,與人同路其實亦無問題。


盧氏小樹蛙:香港特有物種,身體短小,長有保護色,可完全融入自然環境掩飾行蹤,防止被敵人發現。

自然書寫 一張書單


「南丫部落」出售了他自家攝影與設計的文件夾,簡潔好看。


陳錦偉自資的自然書寫詩集

他家中堆了一書架關於自然書寫(nature writing)的書。

陳錦偉:「自然書寫始於十八世紀的西方,當時生物研究突飛猛進,人們對自然的理解多了,西方新文學運動又開始進行,人們開始用文學手法糅合生物與植物學的知識書寫自然。他們與我們小時候學的山水詩人不同,自然書寫的作品不以人為出發點,除去以人為中心的世界觀,而把荒野的價值表現出來,把人的價值放底。」


《巡山》,劉克襄作。

劉克襄是陳錦偉喜歡的自然書寫作家,《巡山》亦是台灣首本描述山岳萬千姿態的主題詩集。陳錦偉因深受其影響,故以書寫香港山岳為已任,自資出版了遊歷香港高山時創作的詩集《行山》,書中寫了26首山詩,表現了人活在城市心在野的感受。


《馬來群島自然科學考察記》, Alfred Russel Wallace作。

這書成書於一百五十多年前,作者因與達爾文共同發表「進化論」而馳名,曾用八年時間遊歷馬來群島,採集了超過十二萬種生物標本,這書最後成為自然歷史經典作品。陳錦偉說,這書反映了人對自然生態的鍾愛與熱情,使他深受打動。


《尋熊記:我與台灣黑熊的故事》,黃美秀作。

作者自九十年代始,為學院工作開始研究台灣黑熊,一個女子長期走進人迹罕至的國家公園深處,逐熊而居,置身荒野,此書集其在野外研究期間的筆記,書中記下了台灣黑熊的習性、台灣原住民的真實情況,同時反映了作者為夢想所付出的無比勇氣。

由上至下:

《消失中的亞熱帶》,劉克襄作。
《野果》,Henry David Thoreau作。
《沙鄉的沉思》,Aldo Leopld作。
《瑞秋.卡森-自然的證人》,Linda Lear作。
《風鳥皮諾查》,劉克襄作。
《永遠的信天翁》,劉克襄作。
《瓦尔登湖》(港多譯:《湖濱散記》),Henry David Thoreau作。


《飲食男女》2017年5月4日)

設計師轉職作家 寫詩製手工書 陳錦偉 南丫島上尋信念
文﹕一心
圖﹕黃志東、受訪者提供
編輯﹕陳淑安

陳錦偉(圖︰黃志東)

愛思考——Stanley說,最愛早上讀書和思考。圖為旅行台灣時攝。(圖︰受訪者提供)


叉尾太陽鳥──Stanley第一次問鄰居借望遠鏡觀鳥,就被叉尾太陽鳥打動。(圖﹕受訪者提供)

走在南丫島細長的大街,試試踱步至街尾,在盡頭處會發現「南丫部落」,小店出售本地設計環繞生態概念的日用品,就是在這裏,才可以發現《行山》和《南島草木疏》線裝詩集。

南丫詩人叫陳錦偉,六年前離開任職多年的大公司,轉投生態保育和寫作。詩人說,希望透過手作書,讓大家感受大自然,跟樹木和山林交流,認識自己。

「枝頭傳來噪鵑的綿綿情話
已經是迷離抖索的春雨
我在陽台晾衫
鄰居庭院盛放着紫色蘭花
          ……
相思還在葉面跳動
撩撥濃濃幽氣
陽光照不到的旮旯
細閱緩緩激動的書頁」

──摘自《南島草木疏》之「山指甲」(旮旯,偏僻角落之意)
翻開《南》這線裝書,書角細心的以線繞着樹木種子,既是書籤,也可與自然接觸。詩集寫南島上的植物,有羅漢松、相思子……南島,就是南丫島上;竟也有一首寫蓖麻,今年二月懷疑殺害金正男的蓖麻毒素,便萃取自蓖麻種子。書中也寫外國遊歷和香港佔中時,陳錦偉(Stanley)身處其中的感受,是一本厚厚的詩集。

詩中嘲諷城市發展變遷

《行山》則是薄薄的一本,牛皮紙繩裝書,26首短詩,有香港人熟悉的獅子山、飛鵝山和大藍湖,也有香港人不熟悉的大刀屻和蚺蛇尖。Stanley的手作書產量不多,都在數百至一千本,卻為香港鳥類世界、山間及大自然,披上一層詩意。《行山》頗賣得,手作了一千本,賣了六七百;兩本鳥的詩集,因是2006年自家製只出版三四百本,早已賣光,是否絕版?Stanley笑說﹕「手作書,隨時可重新製作。」一人出版,卻是有這好處,詩情畫意的同時,他也嘲諷城市發展和變遷﹕

「不能極目遠望了
整片的西北平原
森嚴平直如圍城
廢車場癲狂層疊……

──摘自《行山》之「大帽山」

暮春四月,香港山野迷濛,讀着南島詩作,現今流行文青和偽文青啊,不知他們會否問,這麼豐富的詩意,樹木有情,飛鳥戴意,從何而來?是怎樣開始做詩人的呢?也聽到一些在商店南丫部落發現陳錦偉詩集的遊客,驚訝地說,原來香港也有自然書寫的作家?(自然書寫,源自西方生態文學的啟蒙,發展至今,成為一種以自然科學為主體的文學,同時結合「環境倫理」。)

「哈哈,香港當然有人從事自然寫作啊!」他笑笑說,還告訴我們自然寫作文學的歷史﹕「美國有好些重要的自然寫作作家,梭羅的《華爾登湖》是文學經典,另外被稱為『美國國家公園之父』的約翰.繆爾,My First Summer in the Sierra也很有名。當然不能不提台灣的劉克襄、吳明益。」

記者跑到南丫部落找Stanley訪問,自然生態作家果真有別於躲起來寫作的網絡作者,眼前的Stanley黑黑實實,身形健碩瀟灑,訪問那天氣溫攝氏18度,春日乍暖還寒,他就一件天藍色短袖Tee。想像不到六年前,他是每天穿西褲及白襯衣的上班族,每天早上九時回到辦公室,如今卻以低過以前一半有多的薪金,投身生態保育和自然書寫。「我們可以重拾自己的感受,試下用五官去感受,去聽,去聞草味……去自然界了解自己,嘗試孤獨,去感受自己是什麼人!」

明白人生需要一些缺陷和沮喪

Stanley曾在匯豐銀行工作,任職設計部設計師20年。「我要重新學習另一套生活,例如在大公司工作很講規矩,每一程序,都要和各部門溝通,交代工作,每天寫很多電郵。但開始過簡樸生活,難不到我,我不是那種周末吃放題的人,生活所需也簡單,換來的是更自由更有意義的工作,現在我可以早上讀書或寫作後,才開始工作。」生活最大的改變,他說是如今不可隨意買書,不像以前薪優時,一個月可花上千多元買書。

稱他「南丫詩人」,其實他搬來南丫島生活和工作才六年,那年他也遇上人生第二大挫折──離婚。「人生也需要打擊去成長,檢討自己,接受自己的不足,才會向前。我明白人生需要一些缺陷和沮喪。」

現在他是「生態教育及資源中心」(簡稱ERC)的環境事務主任,不用搞工作坊及field work收集大自然數據時,會見他在ERC開設的商店南丫部落上班,那裏也有他設計的貓頭鷹T恤和飛鳥文件夾。

現在已再婚的Stanley,不敢多談人生第二大挫折,在這事上健碩的Stanley顯得很脆弱,一句話也怕傷害家人;但第一次大挫敗,卻關乎許多香港人的成長和思考,他曾為此內心天翻地覆,百般痛苦在心頭。

Stanley來自幸福的公屋小家庭,小時在公屋穿梭,在左鄰右里的家吃飯,放學到球場打波。「我住牛頭角上邨,有收賣佬來收舊東西,有小販來賣豆腐花,晚飯後與鄰居一起吃,我的童年好快樂。家人是天主教徒,我一出生就受洗,每周日上教堂猶如家庭日。」他是家人千盼萬盼來臨的第一個男丁,是父母和兩個姐姐的萬千寵愛﹕「之後我還有個弟弟,但父親特別寵愛我,他雖然是一名廚師,但完全不讓我入廚房,我的成長經驗是完全不懂煮飯,也形成我以後和弟弟的隔膜。第二次結婚後,我才學會煮飯。」但他的人生挫折並不來自這裏,卻來自人生信念的顛覆。

受大自然啟蒙 隱約代替了宗教

少年時他一直跟隨「老左」的舅父,跟着他去馬頭涌道的工聯會工人俱樂部聚會,唱東方紅,太陽升。他的舅父就是如同電影《老左正傳》的黃秋生,穿白恤衫藍褲,用國貨拉手風琴,一分一毫人人為我,我為人人﹕「那時大家都很純潔,但文革來了,四人幫倒了,加上我對神的探求,我的信念受到很大的挑戰,當六四發生後,更徹底顛覆我的信念,我在問,我究竟是什麼人,我相信的宗教和價值觀,都被推翻,我所有信念都是假的,如何去肯定自己存在的價值。」

那一段漫長尋找自己的日子,他開始探求歷史、哲學、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

然而,大自然卻開始啟蒙他,隱隱約約代替了「老左」和宗教。有一次,一隻叉尾太陽鳥感動了他,已是十多二十年前的事了,他說,當時住在西貢,他見鄰居在露台拿着望遠鏡,就借來一看,一隻美麗的叉尾太陽鳥就在前方,美不勝收,令他讚歎。又有一次,熱愛行山的他,同時是環保組織「西貢之友」及「香港麻鷹節」創立人之一,在西貢山坡上看飛鳥,他拿着鏡頭在等,一隻紅隼(猛禽之一,築巢於懸崖和樹木上),在空中定點飛行,竟衝着他的鏡頭飛過去,直到三呎前才停下,在陽光下,散開羽毛,美得不可方物。又有一次,Stanley在山間踩爬山單車,在鄉間小路遇上野豬一家,媽媽帶着四五隻小野豬,不懂停下等單車先走,過不到對面森林,媽媽只好帶着小豬寶寶和Stanley平行地跑;「我只好踩快一點,讓牠們可以返上山坡。我沒有害怕,住在市區的人可能不習慣和動物、大自然並存,其實這就是現實,像牛的背上有牛背鷺,大自然的一花一草,動物和生態,不是單獨存在的。」

若問今天的Stanley信奉什麼,他說,不再屬於任何一個世俗教會,但可以看到他眼神正在說,大自然中有他的信念,觸動他,令他動容。

希望社會按自由民主發展

時移世易,今天不少年輕人亦表示對香港很灰,若問今天的詩人還苦不苦,他卻如陽光少年的,輕快的說﹕「我今天不算灰了,雖然我希望社會按自由民主發展,但正如歷史學家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用歷史學家及資本主義發展史的眼光看,就算中間發生許多轉接,但當信念建立後,就會糾正錯誤的觀念,我們若能放大一點去看,就明白不能一下子改變逾千年的歷史。我希望現代國家的民主進程,不用血流成河才可以改變。」

發現南丫詩人,最大的得益莫過於他提醒我們重新啟動豐富的情感和五感,他叫大家不妨到山中露營,聽大自然的聲音、感覺風和空氣,呼吸草味,他笑容可掬,說﹕「最好脫掉鞋子,它隔絕了腳底的感覺,腳板很敏感的,試試赤足吧,感受石頭、泥沙和草地。」

「香港不僅只有人類,香港鳥類有五百多種,蜻蜓一百多種,身邊的物種很多,香港有很複雜的海岸線,位於珠江口,香港是一座在高速發展的城市,但仍保留了許多東西,為什麼呢?」他說,從知識上認知,感情上認知,逐漸發展自己的感受和感覺。

「我也是希望透過文學作品,讓大家感受蟲草木,透過人和自然的交流,認識自己。」你話赤足感受?小心玻璃!「那有這麼多玻璃?」Stanley哈哈笑說﹕「我時常赤足行山。」那他也是赤足詩人啊!。

■Profile

陳錦偉

60後,香港自然生態作家。自資以手作線裝書及繩裝書,出版四本詩集,包括《後花園的香港鳥類誌》上下集、《行山》及《南島草木疏》,正在構思寫香港動物詩集。自小嚮往設計工作的創意和自由,於大一藝術設計學校畢業後,在匯豐銀行設計部任職設計師20年,業餘時間投身生態保育及工作,是香港麻鷹節的搞手,也是「西貢之友」創立人之一。現職「生態教育及資源中心」環境事務主任,熱愛寫詩、觀鳥、行山,以及設計與自然生態有關的T恤。

《明報》2017年4月5日)

2019年4月20日 星期六

多倫多舊居──人生長河的雪泥鴻爪之三

我加拿大多倫多的舊居,嚴格來說是在密西沙迦市(Mississauga)的。密西沙迦位於大多倫多西部,近機場,每次回到多倫多,乘的士不用二十塊。當時的密西沙迦是個小城,全市人口才幾萬人,華人甚少,主要的市中心集中在大型商場Square One附近,那兒有間頗有規模的中式超市和酒樓,老板姓潘,也是香港人,原來他也是香港賽馬會會員,在多倫多時不熟,後來回流香港,經常在馬場見面,傾得幾句。

我移居多倫多,不選擇華人聚居的士嘉堡、萬錦和列治文山,而選密西沙迦,完全因為杜漸。

一九九三年暑假,我們參加了一次美加東西岸旅遊,抵多倫多市中心時是半夜十一點多,李文健夫婦早等在酒店大堂,他立即帶我們去參觀他密西沙迦的新居。車子走了半小時,駛進一處幽靜民居的小房子前停下。那是一幢兩層高,暗紅色的新屋。杜漸說房子是新建的,移民前由兒子選的地點,他「隔山買牛」買的樓花,才剛入伙不久。

我最關心的當然是他的書房。我一九七O年代初識正在編《開卷》的杜漸時,他住在大坑一層舊樓裡,一進門分開兩方向的走廊:向左是房間和廚廁,向右則是擺滿書架與書的騎樓書房,和住家明顯隔開,在書房招呼朋友、寫稿或聽音樂,完全不會影響家人。一排採光極佳的向街玻璃窗,照到書枱上,照進書架裡,一目了然,坐在那兒寫稿,相當愜意!

可惜杜漸說因為是新搬進來,書還是一箱箱的擺在地庫裡,看不到,頗覺失望!不過,他的一番話卻吸引了我:多倫多的愛書人多用地庫作書房,你看我這裡有七百幾呎,間了書櫃可存過萬藏書。定銘,你不妨也考慮考慮!

在杜漸未裝修的書庫裡

回去以後我坐言起行。因為我計劃到多倫多開書店,很快的,批文就來了。一九九五年初,隆冬時節,我又到多倫多探杜漸,在客廳閑談間,透過玻璃窗看雪景,見對面有人在插「For Sale」的牌子,我一時興起,哈哈,看房子去!

豈料這一看房子,注定我們要做鄰居。我對那房子一見鍾情的原因不少,其一是才兩年的新房子,沒有那些幾十年舊樓的霉味;其二是舊業主簡單,一對年輕的藝術家夫婦,女的是上班族,男的藝術系畢業,在家雕刻「加拿大雁」,上了色再拿到公司去寄賣。不雕刻時,在家裡的牆上繪油畫。我最喜愛的那幅油畫,繪在廚房內的一幅牆上,五呎乘四呎的大油畫,背景是綠草如茵的大草場,兩大一小胖嘟嘟的綿羊正享受家庭樂,明顯是屋主人夫婦成家買了房子,打算在此生兒育女,落地生根。豈料不過年多,孩子未來,卻先來了經濟崩潰的巨浪,失業了,找不到新工作,只好賣了房子,回到學校重當學生。

女兒知道我買了房子,非常高興,左下角有出售的木牌。

我接收時的前院

我接收時的後院,都是野草蔓生的。

最先吸引我的地址牌豎立在屋前的草地上,可惜第二年就給大雪浸爛了。

廚房牆上的一家三口是繪在牆上,再加上畫框的壁畫,拆不走的。

請注意樓梯扶手的木圓球被砍掉了,站在那兒守望的是個羅馬戰士。

倫多地庫書房一角,書架是杜漸和我合力砌的。

那幢房子是兩層磚牆的獨立屋,每層一千呎,四房三廁,連前後院佔地八千呎,後來我把地庫裝修成巨型書房及另一客房,全幢有五個房,兩個孩子從洛杉磯回來,四個人住仍相當寬敞,在多倫多也算是幢大房子。

前任屋主只住了年多,房子很多地方還未整理,地庫全未動工,前後院野草蔓生,車道只胡亂鋪些碎石,整排屋的後院沒有分隔,形成了一片不能分辨是誰家的大平坪……。但他也有些很有心思的設計,除了廚房那幅大油畫,大門前的草地上,他自製了一塊地址牌,像盾牌的小木板,除了地址外,還有隻小鳥,大概他想人家都知道他是個雕鳥的專家。

一入大門,是條弧形的樓梯直上二樓。我立即注意到原先是扶手的圓木給他砍掉了,換成一座約呎來高的羅馬士兵銅像,彷彿在守護着這甜蜜的家。這種種小改動,對藝術家來說不算甚麼,但,對在香港只住六百呎,毫無藝術細胞的我來說,則是既羨慕,又敬仰!

接手房子後,我聯絡了左鄰右里,請人建籬笆分隔了後院,鋪草皮、磚車道、闢花圃……,辛勞了幾個月,終於在大雪來臨之前,花了好幾千塊,把房子打扮得似模似樣了。第二年春天,我在後院闢了塊地種節瓜和蕃茄,個把月即有收成,紅彤彤的蕃茄比拳頭還要大,節瓜則有前臂般粗壯,最有趣的:原來節瓜也有圓的,像個小西瓜……個個星期有收穫,幾十條幾十條的,吃不完,只好派街坊,可惜找不到照片,或許當時覺得小兒科,沒拍,到底不如花漂亮。

多倫多的冬天非常冷,最凍達零下二十幾度,有時出外晚餐,食完飯離開飯店前,得先站在門後,沉住氣作心理準備,一開門,急步奔向幾十呎外的車子,猛的衝進去,點火、打哆嗦,全身顫動,口發吼聲……過得十來秒,汽車的喛氣噴出來了,人才慢慢穩定下來開車。

這樣的冷日子,最好不出門。一定要出,只好推出那部電動的「西門吹雪」,在車道上轟轟的鏟出一條「雪路」,然後才能開車,何其辛苦!

在多倫多花了不少心血整理房子,以為會住一世,豈料住了五年,即為某些原因回流,房子賣了二十來萬,如今該過百萬了,人生匆匆,世事總不能預料!

抵多倫多的第一年十一月梢才下雪,老天真的我,五十才初見雪,十分興奮,砌起雪人來。

大雪的日子最好不出門,雖然有「西門吹雪」幫助,但要鏟出這樣一條車道也不簡單。

第二年地址牌爛了,我把它附近開闢成花圃,車房門口那棵小楓樹是名種日本楓,是我花了一百二十加元買回來的,已長得高過人了。

裝修完整的1466,或一世勞碌,或一世樂樂。

──2019年4月

2019年4月10日 星期三

許定銘:人生長河的雪泥鴻爪

誰認識這位年輕人

我的人生長河是滔滔不絕的流水,浩浩蕩蕩的奔流了七十多年,闖過高山低谷,也飄過洋海,接觸的人事甚多,可記下的也不少。我覺得應該趁如今還可以自主思考,活動能力尚不錯的時候,好好的回顧一下,尤其要向一些曾幫助過我的人致敬,感謝他們濃濃的友情!

誰認識這位年輕人
 
這張褪色得花斑斑的老照大概攝於一九六一年,地點是大帽山川龍的貫文學校門前。

站在中間穿西裝的中年人是我的父親許吉烻,他是貫文學校的創校校長。學校初開班時只有一個課室和十幾個學生,他是校長、全科老師和校工一腳踢。在那兒教書要住在村內,因為當時荃錦公路是禁區,沒有公開讓汽車出入,他每次回校要站在荃灣方面的入口,等路經的英軍軍車好心接他上川龍。否則,便得像村人般步行上山,這條路我走得多,每次不少於一小時。後來附近聚居的人口多了,學校擴展到有兩個班房,上下午班複式達百多學生,父親的功勞不少。

左一那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人正是區區在下,大概是某次送飯菜給父親時,跟他的三位老師合照的。兩位女老師我一點印象也沒有,要談的是那位高高大大的年輕人。

那時候我大概讀中二,喜歡閱讀,間中胡亂寫些甚麼。父親告訴我,他新請了個台灣畢業回來姓黄的年輕人,說是那邊的作家,還說我可以向他請教。剛好那時寫了篇幾百字的散文,便帶了請他指導。我跟那位大哥哥談了整個下午,他說我很有寫作天分,囑我努力、努力。我牢牢地記在心裡,一直記到近六十年後的今天。

我只記得這位當時住在大磡村的大哥哥姓黃,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是剛從台灣畢業回來的香港作家,你認得他?

擺了幾十年,這個甫士最得我心。
 
我熱愛運動

大概沒多少人知道,喜歡閱讀與寫作的許某,青少年時期竟熱愛體育,不單自己擅長各類運動,在師範學院裡也主修體育,是個具證件的合格游泳教師、拯溺、田徑、籃球……教練及裁判。

我的兒童時期是赤脚通山跑的鑽石山街童,受惠於亂跑的機會,到入學讀書時,體育課自然相當出色,跑得比年長三兩歲的同學要快,每年的校運會,是班裡的必然代表。

我擅長跑一百米和四百米,當然也參加隊際的接力。中三那年的校運會最令我難忘:在校運會報名時期某天放學時,見到幾個去屆得獎同學在操場上練跳高。那時候我們連正式的跳高池也沒有,放幾張自由體操用的地墊(不同於如今的膠墊,用帆布面,內藏棉花、碎藤之類,約八吋厚),前面擺個跳高架就跳。運動員當時流行滾式,輕躍幾下,然後闊步跨到竿前,躍上、翻滾,就滾過竿去,似乳燕展翅,姿態非常美妙,贏得不少掌聲……。

有愛捉狹的用肩撞撞我:「你去!」

去便去!我丟下書包,舉舉手,人人都望着我。

我排眾而出。跳,怎麼跳的?

猶豫了一會,我走到跳高架遠則,硬着頭皮,鼓起勇氣,學他們般彈兩下,急步衝向跳高架,踢起「較剪脚」嗖的一聲,哈哈,跳過了,贏得背後如雷的掌聲,這是我第一次跳高哩!

我跟着他們練習。原來我彈跳力非常好,用醜陋的、不算招式的「較剪脚」,在那十幾人中居然只輸給去年的冠軍,難怪打校際籃球賽時,教練總叫我跳球,打後衛搶籃板。

事後連忙走到體育老師那兒報名,結果,初試蹄聲,那次我跳高贏得了季軍。

第二年高中我轉了校,轉到間運動較弱的書呆子中學,依然用「較剪脚」,卻成了跳高冠軍,紀錄保持到我畢業。

我在小學教體育三四十年,學生贏過的奬項不計其數,如今只剩下這張,一九七三年,李鄭屋邨佛教慈恩學校,勇奪全港九小學籃球比賽冠軍照,同事鄭伯康和我一樣愛打籃球,日日操幾小時,才有這麼好成績。

1962第一次參加校運會跳高,人家是乳燕翻騰,我似大鵬展翅,不知是否成功?這張照片很糢糊,是大拇指般大放的。

1962一跳高,無人能擋,這一球,入啦。
 
1963四百米衝線,亞軍在後面食塵,其餘的用放大鏡都看不到,可見水平參差。

1963在新校比賽,這一跳綽綽有餘,成了該校的跳高紀錄。
 
1970年代某次奧運,澳洲游泳贏了很多獎,香港請了他們的教練(中間的外國人)來訓練本地的游泳教師,這是第一屆,老許(後排左一)有幸參與。

1973全港小學校際籃球比賽冠軍,教練左一及右一老許。
 
──2019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