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27日 星期二

李怡:文化搖籃時期(失敗者回憶錄0726)

吳藹凡在《七十年代》的連載小說《鹽》及其插圖

林風眠在1989年畫的《噩夢》

1955年2月,我開始了第一份工作,在香港上海書局,開始是在發行部做銷售統計和包紮書籍,兩個月後,調到位於灣仔的編輯部,做資料收集和校對。

編輯部那時人很少,總編輯趙克,編輯吳藹凡,和校對兼聯繫印刷業務的鄧耀星。我以後,又增添了兩個青年畫家:魏翀和歐陽乃霑,因為準備出版大量兒童讀物供應新馬市場,需要插圖。

我在中學時頗為自傲的廣泛閱讀和寫作能力,到了編輯部才發現自己無論知識、寫作還是閱讀層面,在這些編輯人面前,都淺薄到接近無知。趙克在香港文化圈人脈廣闊,他的學歷不知,但對中國的四書五經卻相當稔熟,人也寬容大體。吳藹凡的來歷卻真是不凡。他是畫家和小說家。抗戰前在林風眠當校長的杭州國立藝術院學繪畫。與他同在杭州藝專就讀、其後成為大畫家的有李可染、吳冠中、趙無極、朱德群等人,都是拜林風眠從法國帶回來的後印象主義和現代主義藝術流派和開放思維的影響所致。1937年抗戰爆發,杭州藝專向西南轉移,林風眠離開美術教育主流,專事繪畫。吳藹凡大概在那時候奔赴延安紅色政權參加「革命」。何以後來會離開延安來香港,他諱莫如深,但據聞他不是中共「逃兵」,而是得到中共高層批准,與同在延安的妻子一起來港的。在香港也仍與中共有聯繫並獲照顧,太太被安排在中資銀行做閒職,他被安排在上海書局上半天班,其他時間就寫作。他出版過一本小說《伶仃洋恩仇記》,寫香港水上人的愛恨情仇,1956年李翰祥進邵氏的第一部電影,就是根據這小說改編的《海茫茫》。在我那時看來,趙克和吳藹凡都知識豐厚,尤其是吳,不僅素描基礎了得,美術和美學理論也說得頭頭是道。從他那裡我獲得了許多追尋知識的入門指引,可算啟蒙老師。1964年香港舉行過一次「林風眠畫展」,吳藹凡邀我去看,一邊解釋林風眠的畫風,使我認識現代藝術。我跟他一直有聯繫,在主編《七十年代》之初,他以「伍繁」的筆名在我們雜誌上連載過兩個長篇小說,分別是1974年刊出的《水綠山青》和1975年的《鹽》,他為小說畫插圖,兩連載後來都出了單行本。

吳藹凡晚年移居加拿大的卡加利,幾年前我在那裡同他女兒見過面,說她父親1997年去世,生前畫了很多加拿大的風景畫。我一直在想,他當年放棄美術專業投奔革命是有點可惜了,否則他得到林風眠的傳承,也許會在藝術上有更大成就。後來他轉為寫作,頗有點為了生計。他在延安期間的遭遇如何不得而知,但他為人是相當膽小,對政治權力有畏懼感和保持距離,有些事比如延安生活,延安的搶救運動,他應該知道很清楚,卻從沒有說過更不用說寫出來了。

他的老師林風眠在大陸歷盡滄桑於1977年獲批准出國,兩年後在香港定居。那時我與林老也略有來往。1989年六四後,從來畫風不涉政治的林老,給了我兩幅他那時創作的題為《噩夢》的畫,當然不是原作而是幻燈片。我在1989年《七十年代》八月號刊登。這兩幅畫極為震撼。尤其想到這是出自一輩子從事現代藝術、遠離政治的90歲老畫家之手。不過,後來所有林風眠畫冊都沒有收這兩幅畫,對他的論述也沒有人提到這兩幅畫。這兩幅可能是林風眠生平僅有的政治畫作,有點像畢加索的《格爾尼卡》,但就從來沒有展出過。 我進上海書局編輯部,正趕上書局為了供應新馬的需求而在香港擴大出版的時機。通過趙克的組稿,我也在編輯部接觸了許多香港作家,包括葉靈鳳、柳木下、何達、陳凡等人。後來因為投稿《文匯報·文藝版》而認識羅孚,並由他帶進左派文壇,就認識更多富才學之士了。 1955年前後,正是中國大陸出版業最旺盛的時候。儘管土改、三反五反、反胡適反胡風、肅反等政治運動已陸續展開,但書籍出版卻似乎不受影響。而且因為內戰停顿了好幾年,許多作家的作品和種種譯著都如雨後春筍般蓬勃湧現。此外,各種文學、歷史、哲學的刊物,所介紹的思潮和論及的問題也都新鮮和及時,文章富文采與可讀性,不似大陸後來的文章大都被政治掛帥搞到套話連篇。我因為負責收集資料,訂閱了許多大陸刊物,也不斷為資料室買大陸書籍,每天閱讀的刊物和自己想看的書,多到可說是目不暇給。

白天是為了工作而不停收集資料與閱讀,晚上就按自己的興趣繼續閱讀,然後就會給麗儀寫信,講我的閱讀心得和思想的發現與啟蒙。那幾年,是我文化知識和寫作的搖籃時期。(41)

(《失敗者回憶錄》在網絡媒體「matters」從頭開始連載,網址:https://matters.news/@yeeleematter)

李怡臉書專頁2021年7月26日)

2021年7月20日 星期二

臨沂、浪吾及其他──關於也斯的幾個(可能)筆名

陳廣隆:嗯,最近忙著寫這篇小考證,文章終於出爐了。也斯其實有很多筆名,但似乎一直以來都沒有多少研究者留意,這次拋磚引玉,雖只是小發現,希望對大家也有助益。初稿其實寫得很快,但之前搜集資料、查考證據,才費功夫。寫好初稿之後,忽然又找到也斯另一個可能筆名,再補寫了一兩段,多用了點時間,數日前終於完稿。這篇小考證的靈感來自 王家琪 的新書,但若非之前讀過黃仲鳴前輩的專欄,也不會聯想到也斯的諸多筆名。這兩三年開始收藏珍本舊書,慚愧地有細讀的不多,只是存在書櫃,想不到書緣到了,翻箱就有新發現。感謝 九龍舊書店 借出雜誌讓我們翻閱查資料,也謝謝 馬吉 兄的幫忙。剛開始尋寶之趣時,在 今朝風日好 購得的好書,也是這篇文章的重要資料。此外也謝謝 Matthew Cheng 在也斯影評方面的資訊。相比起結論,我更享受的是逛書店和與書友交流,文中也有提到整個過程呢。這篇小考證找到也斯四個可能筆名,最近我們又找到另外兩個疑似的,尚在研究中,也許日後再寫一篇吧。

Horace Chan臉書2021年7月16日)

T & H :臨沂、浪吾及其他——關於也斯的幾個(可能)筆名

許多作家都有多個筆名,或為應付不同文體和欄目,或為表達個人志向和立場,或為隱藏身份投稿搵食,有時甚至只為過癮與讀者捉迷藏,例如倪匡有衛斯理、魏力、衣其、洪新等筆名,劉以鬯則有葛里哥、令狐玲。今天的讀者探尋作家們早年沒公開過真正身份或不為人知的筆名,也是一種閱讀趣味。

梁秉鈞筆名也斯,愛讀香港文學的朋友必然熟知。也斯早在六十年代已投稿報刊,那時他才十多歲,數十年來筆耕不斷,在詩歌、散文、小說、文學評論、文化研究等領域均有成就,其實他早年曾用過多個筆名以應對不同範疇,但似乎沒有多少讀者留意。近讀王家琪新著《也斯的香港故事︰文學史論述研究》,書後有附錄「也斯六七十年代部分報刊專欄文章編目」,整理了逾千篇也斯文章的原出處、刊登日期以及結集名稱,資料甚為齊全。循此線索,可以發掘到不少有趣的資料。

例如這附錄包括一篇於1969年4月4日登在《中國學生周報》的文字,名為《河之第三岸》,編目註明後來收錄在梁秉鈞譯編的《當代拉丁美洲小說選》。那時梁秉鈞剛滿二十歲。登上「香港文學資料庫」查看《中國學生周報》的該頁掃描圖檔,原來這是翻譯巴西名家盧沙(Joao Guimaraes Rosa)的作品,譯者在「作者簡介」說明此文譯自企鵝出版《今日拉丁美洲作品選》,刊於周報的「譯林」欄目,但這位譯者署名並非梁秉鈞或也斯,而是「臨沂」。想來王家琪必然比對過周報與小說選,才發現「也斯」與「臨沂」是同一人。按名索驥,《當代拉丁美洲小說選》是台灣環宇出版社「長春藤文學叢刊」第6號作品,全書由梁秉鈞翻譯寫成,1972初版。罕本難得,年前幸運地在位於上環的舊書店「今朝風日好」購入一本,對照周報與小說選兩版本,除了一點改動,文字大體相同,例如︰

節錄「周報」版開首︰

……但有一天父親開口叫人給他造一條獨木舟了。這不是鬧著玩的。他特別訂製一艘獨木舟,用黃木做材料,船身狹小,只在船首處用木板做一個座位。這全部都是用手做的,精選的木材堅韌地扭彎,可以在水中支持二三十年。……

節錄「小說選」版開首︰

……但有一天父親開口叫人給他造一條木舟了。這不是鬧著玩的。他特別訂製一艘獨木舟,用黃木做材料,船身狹小,只在船首處用木板做一個座位。這全部都是用手做,用精選的木材扭彎來連接,可以在水中支持二三十年。……

這位「臨沂」在七十年代於《中國學生周報》、《文林月刊》還有不少文字,多與戲劇、舞蹈、油畫等藝術活動相關,有訪問也有報道,在「香港文學資料庫」可以查到十項條目。既是同時代人物,也譯過同一篇小說,文字基本上相同,據此幾可肯定「臨沂」就是也斯另一個筆名。這條資料也可看到年輕的也斯在結集譯文時會重新修正、潤飾一遍,態度認真,並非隨便輯印賺錢就算。可惜這次未能比對企鵝出版的《今日拉丁美洲作品選》原文,仔細看看他修訂譯文的考慮。

從「臨沂」出發,我們可以找到也斯其他筆名。黃仲鳴在2017年8月於《文匯報》的「字裡行間」專欄寫過一篇〈蔡浩泉編的情色雜誌〉,寫到蔡浩泉曾以「蔡爾」為筆名,在六七十年代主編《藍寶石》雜誌。他指出這份雜誌是「淫而不褻,雖有裸女彩色相片,是藝術,非色情」的刊物,執筆時僅淘得六本(第2、3、4、5、6、10期),但發現不少知名作家均有投稿,如盧文敏和倪匡等,「最令我驚訝的是,還有也斯」。他整理資料,指出在這六期之中,也斯有文三篇,分別是:

第2期:〈電影導演是個窺伺狂〉,維果.史祖曼著,也斯譯。
第5期:〈人體形狀〉。圖文並茂之作,圖非淫穢,乃藝術品。
第6期:〈日本文壇上的傳奇人物:三島由紀夫〉。

這篇文章引起我的好奇──也斯會在當時流行的情色刊物寫怎樣的文章呢?後來輾轉購得兩本《藍寶石》,分別是第3期和第5期,發現了不少新材料。

第5期(1969年2月號)收有也斯〈人體的形狀〉(雜誌目錄上的標題是〈人體形狀〉,但內頁的正文標題卻多了「的」字),那其實只是一篇七百字左右的短文,介紹當時倫敦「當代藝術會」以「人體的形狀」展出的一系列藝術家的作品,包括尚.杜布飛(Jean Dubuffet)的雕塑,確是無關淫穢的文字。特別的是這期原來還有「臨沂」的文字,題為〈誰殺害了維瑪.蒙蒂斯?義大利一宗最耐人尋味的命案〉,寫的是一宗發生於1953年的命案,一個名為維瑪.蒙蒂斯(Wilma Montesi)的女性的屍體被發現在羅馬附近的海灘,死亡案件背後牽連政客、明星,也和毒品問題、色情派對有關,全文長達三頁,字數遠超〈人體的形狀〉,內容不是重點,那不過是當時情色雜誌愛輯錄的「吸睛」故事,大抵是拼湊外國八卦報道而成,重點是原來梁秉鈞曾以「臨沂」和「也斯」為筆名「同時」在《藍寶石》寫稿,那時他還未過廿歲,但已是個多面手。若非我們事前知道「臨沂」也是他的筆名,就會錯過這篇譯文了。

臨沂〈誰殺害了維瑪.蒙蒂斯?義大利一宗最耐人尋味的命案〉

第3期(1968年12月號)更加特別,是新近才購入的。黃仲鳴說也斯在六期中寫了三期,奇怪的是他遺漏了這本第3期,其實應該共寫了五期才是——第3期目錄沒有也斯的名字,但翻到最後一頁,赫然就是署名「也斯」的文章,題為〈地下電影「沙巴家」〉,介紹康雷.祿斯(Conrad Rooks)的電影《沙巴家》(Chappagua,1967)。有趣的是,這篇文章的標題原來有出現在目錄中,但沒有標出作者,只是標明「彩色」,然而該頁其實乃係黑白並非彩頁。大抵當時雜誌只新出數期,編輯尚較混亂,目錄與內文時有不統一處,而黃仲鳴前輩漏眼才錯過了這則資料吧。《沙巴家》今天被視為「邪典電影」,祿斯自編自導自演,拍的是吸毒的狂想與戒毒的經驗,參演的竟還有威廉布洛士(William S. Burroughs)、亞倫堅斯堡(Allen Ginsberg)等文壇奇士,相信就是因此吸引了也斯注意,他在文中評說此片「是一場豐富的視覺經驗,在地下電影和幻覺電影(Psychedelic Cinema)的進展過程中它的地位極端重要,電影中的視象,駭人、感性、煩悶、滑稽而又使人困擾」,可惜這篇影評很可能沒有在其他書刊收錄過,王家琪就沒收進附錄;後來請教主編《也斯影評集》的鄭政恆先生,他也表示從未見過這篇影評。

也斯〈地下電影「沙巴家」〉

《藍寶石》第三期

從此我對《藍寶石》裡的梁秉鈞分身很感興趣。最近「九龍舊書店」出售多本早期《藍寶石》,包括第4至20期(部分期數有多於一冊),非常驚喜,與老闆相熟(第5期就是年前購自他手),他慷慨讓我們參觀翻閱,一掀開第4期(1969年1月號),目錄上就有署名「也斯」的文章,題為〈性開放的國度〉,黃仲鳴沒有提到,也許只是看漏了(因此上文說也斯在前六期中應寫了五期)。這是長兩頁的文章,小標題包括「瑞典新的道德觀」和「一位美國攝影師旅行瑞典的日記片段」,翻譯的是「占姆士.莫萊斯」的文字(不知何許人也),和上文「維瑪.蒙蒂斯案」那篇性質類近,內容不算特別,但兩個小標題前都標註著「一」及「1」,這應該不是分段號碼(不見有「二」或「2」),而是可能原初想定為專欄系列,將日記分成不同片段,分期譯出,然而之後的期數就沒再見到這旅行瑞典日記,也未能找到莫萊斯的原文,未能確證想法了。

第6期之後就再沒有「也斯」或「臨沂」的文章,可是除了這兩個名字,還有另一個「浪吾」,幾可肯定也是梁秉鈞的筆名,即使不是他專用,而是集體共用的筆名,至少可肯定他有參與其中。證據是在《藍寶石》第7期(1969年4月號),「浪吾」翻譯了傑克加洛克(Jack Kerouac)的〈墨西哥女郎〉,這其實是其名作《在路上》(On the Road,1957)的選段,梁秉鈞後來將此〈墨西哥女郎〉收進了台灣環宇出版社「長春藤文學叢刊」第2號作品《美國地下文學選》。這本梁秉鈞譯作初版於1971年,現已極為罕見,比《當代拉丁美洲小說選》更難尋,幸得藏書家朋友馬吉相助,請他拍攝私人珍藏,對照書頁,果然是大體相同的譯文(一如《河之第三岸》般只略有修改),只是在《藍寶石》的版本篇幅相對較短,後來到結集時才將全段譯出。

這位「浪吾」在第4期已有登場,編者特別介紹他,謂「浪吾先生每期為本刊翻譯精彩西洋小說,藝術性與娛樂性並重,讀者不可錯過」,第5期編者又形容浪吾專譯「名家名作,譯筆流暢,希望讀者細讀」,可見重視。浪吾在第4期翻譯André Pieyre de Mandiargues的《潮》,第5期譯了亨利米勒(Henry Miller)的《叢》,第6期(1969年3月)譯的是李奧史居(Leo Skis)的《在喬治家中的遭遇》、第8期(1969年5月號)是徹斯特.欠斯(Chester Himes)的《紅腳趾》、第9期(1969年5月號)譯維奧烈.蕾杜(Violette Leduc)的《泰麗莎與伊莎貝》。第9期之後就再見不到浪吾的譯筆了。上述幾篇譯作都沒收錄在也斯其他結集中。再查「香港文學資料庫」,「浪吾」有四條資料,在《中國學生周報》、《文林月刊》、《海報》都有投稿,其中1973年10月12日的《中國學生周報》最為特別,那是「智利詩人聶魯達專輯」,在同一頁上,吳煦斌譯了《元素之歌》中的〈懶惰之歌〉和〈給華耶浩的歌〉,浪吾則翻譯《狂想之書》的〈太多名字〉,不知是否編輯自出小心思。

浪吾《叢》

「也斯」「臨沂」和「浪吾」不止一次在《藍寶石》出現,我們可合理地猜想梁秉鈞在這本雜誌的參與不止於投稿,甚至包辦了一些編輯和譯文工作。還有一個筆名「美思」,其文藝興趣與也斯相近,說不定也是另一「分身」。在第3期,目錄標出一篇「美思」寫的〈娛樂事業進軍大學學院〉,但翻到內頁,這篇文章卻是署名「臨沂」,這到底是編輯張冠李戴,還是「臨沂」和「美思」本是同一人,只是編輯時不慎調亂了?美思在第3期還有一篇〈馬蒂斯筆下的裸女〉,第5期寫〈美國地下電影的「最持久者」︰學生電影〉等,都似是也斯有興趣的題目,但單憑一次編輯手誤以及我用了有色眼鏡判斷的文藝口味,實難確定「美思」與「也斯」的關係。「美思」在「香港文學資料庫」上沒有資料。

臨沂〈娛樂事業進軍大學學院〉

事實上,《藍寶石》還有幾個筆名,例如「思浙」和「甘速章」,其文字和譯作都令人引起「也斯的聯想」,如「甘速章」多寫文藝人物專題,寫過卜戴倫、波蘭斯基和費里尼等,但也許只是我「疑神疑鬼」,找到了一篇「美思」,就以為位位皆是也斯,謬之千里也未可知(當時會留意費里尼等大師的作家肯定不少吧)。「思浙」則比較有趣,暫只在《藍寶石》第3期見到,目錄上標明「思浙」寫了一篇〈電影中常見的幾種性愛場面〉,但內頁正文並無署名,看標題以為內容會頗為露骨,其實此文目的在於分類評述不同電影呈現「性」的題材與形式,當中談及荷里活經典與法國新浪潮作品,也有英瑪褒曼和黑澤明等一二十部歐洲、美國、日本的重要電影,或通俗或藝術,是也斯會有興趣的範圍。本來單憑這點不足以與也斯關聯起來,但「思浙」的讀法令人想起另一個同音筆名「思喆」,在本文寫到最後一稿時,才輾轉得知的線索,難免引起聯想。

目前找到的幾篇署名「思喆」的文章,都是在《星島日報》「大學文藝」的譯作或散文,包括1967年11月14日的譯作《蟒蛇》(上)與11月21日《蟒蛇》(下)。「思喆」就是「也斯」的證據,在於《蟒蛇》原來是翻譯杜哈絲(Marguerite Duras)的作品,後來收進1970年台灣晨鐘出版社「向日葵譯叢」的《當代法國短篇小說選》,此書由鄭臻、梁秉鈞合譯,書中的《蟒蛇》由梁秉鈞署名翻譯,當時他譯杜哈絲為「瑪嘉烈.杜赫」。這本法國小說選與《美國地下文學選》同樣極難在坊間找到,最近終於上圖書館一查,比對《星島日報》與《當代法國短篇小說選》的文字,文句相同,我們幾可肯定「思喆」和「也斯」是同一人。事實上,王家琪可能也留意到「思喆」這個筆名。在《也斯的香港故事︰文學史論述研究》第139頁,提到也斯「譯介六十年代開始被視為『反現代』或『後現代』的美國劇場實驗」,在第140頁的註123中,她提到可參考的幾篇文章,就包括署名「思喆」在1968年3月26日刊於《星島日報》的評論〈介紹亞倫.加普羅和他的突發性演出〉。這註腳包括三篇參考文章,未能肯定她對「思喆」有多少認識,但也可視為佐證,現在加上《蟒蛇》的發現,證據就比較充實。那麼在《藍寶石》撰稿的「思浙」會否就是在《星島》寫文的「思喆」,同樣是「也斯」的分身?此刻我們缺乏證據,只好存疑了。

從也斯到臨沂到浪吾到美思到思喆再回到也斯,這次書刊漫遊的經歷也是奇妙,既有嚴肅文學也有八卦舊聞,有港台譯本也有情色雜誌,過程中要搜刮罕見珍本也要請教學界同好,即使仍有不少未能確定的地方,這次筆名「新發現」也未必算得上很有研究價值,已是一場有益又好玩的文字遊歷。無論如何,這也提醒了我們︰要研究香港作家,不能只留意詩集、小說、報章或文藝雜誌,有時也不能錯過色情刊物,例如不少成名作家都曾在《咖啡屋》、《迷你》、《老爺車》等著名情色雜誌撰文,水平甚高,而且不一定流於媚俗,可是能否發掘到有用材料,就看書緣了。上文提到幾篇浪吾譯作,想到也斯的翻譯似乎沒有多少人研究,但這既需要精通中、英、法文甚至其他外語的人才,而且因為版權問題,這些譯作今天都已無法再結集再版,就更需要嗅覺敏銳的朋友在故紙堆找尋新材料。上述部分少年也斯譯作,似只是工作需要的產物,談不上形塑了他的哪些思想,但想來也算是精進翻譯功夫、接通市俗世界的小練習。至於《藍寶石》,這本情色雜誌不知於何時終結停刊,總數有多少期,圖書館不見收錄,在坊間求購一冊既不容易也不便宜,要待有心人繼續發掘,看看還有沒有其他文學寶石了。

《虛詞》2021年7月16日)

2021年7月16日 星期五

許定銘:甘豐穗點滴

甘老的手迹

整理舊物,得甘豐穗手迹兩頁,此兩頁文字,乃係透過「傳真機」收到的古董,如今的年輕人多有不知「傳真機」為何物,似有解釋的必要:

在電腦還未普遍的一九八零及九零年代,有一種透過電話傳遞訊息的機器叫「傳真機」,我們這批寫稿佬,把稿寫好,放進機器,按好收件者的號數,接通後,即可把稿件傳到報館去,省卻奔波的麻煩。

我不知道是何時開始有「傳真」的,我使用得最頻密的年代是一九九零年代初的那幾年。其時我在某報有兩個每日見報的馬經專欄,就是靠它交稿的。杜漸九零年代初移居加拿大,我們也靠「傳真機」通訊,手上還存有一批這種「老古董」哩!

這種「傳真機」有個大缺點:如果用有格仔的原稿紙寫,收件者會為格仔影響而看得不清,我愛把原稿紙反轉,文字寫在稿紙的背面,就很清晰了。請看甘豐穗原件一就是。此件的內容說劉以鬯先生想找一九五七至五八年間,由源克平(夏果)主編的《茶點》雜誌。甘老沒有,問我,我也沒有,想來劉先生該很失望了。(其實劉先生早問過我了,大概他覺得甘豐穗和源克平是同代人,或許會藏有贈本。)

甘老的原件二,大意是說黃秀顏女士想讀我的書,給了我她的地址,囑我把書寄過去。

想不到整理舊物會找到這些「老古董」,也好,貼出來讓年青人了解一下我們當年的甘苦。

──2021年7月

許定銘臉書2021年7月15日)

送甘老遠行

接羅琅電話,他告訴我老報人甘豐穗(1919~2005)12月末已騎鶴西去了,不禁愕然。個多月前,甘老還乘巴士從深水埗蘇屋邨遠赴北角參加「鑪峰雅集」的茶聚。聚後我說送他回去,他拒絕了,還說大江南北都跑遍,這短短的路程難不到他。我約了放聖誕新年假時找機會去看看他,沒想到事情一忙,抽不到空,而他竟不再等待,匆匆撒手歸去了,今後再也見不到他慈祥、誠懇的笑臉,緩慢而龐大的背影了,懊悔不已!

我知道作家甘豐穗,是讀小學的一九五O年代。那時候我喜歡讀報上的連載小說,印象深刻的作家是劉以鬯、紫莉(即江河)和甘豐穗,想不到若干年後和劉以鬯、甘豐穗成了朋友,紫莉卻始終未謀面。

第一次和甘老見面是一九九三年初,那次我到《華僑日報》交稿,碰巧甘豐穗剛來上班,編輯友人給我們介紹。我們交談了十多分鐘,他給我的印象是位慈祥的長者,言談非常客套且老於世故。當年我已覺得他年事不輕,可幸行動尚未緩慢,若是換作別人,早就退休享兒女福了,但他還到報館上班,可見他熱愛編寫工作,視創作如第二生命。

之後我移居加拿大,到二OOO年回歸後,在香港作家協會的理事會內,才再次碰到甘豐穗,當時還不過是點頭朋友而已。後來因為要寫馬靈殊的《昆明之戀》,我到處搜集資料,連並不熟絡的甘豐穗都請教了,難得他老人家不見外,把我當作後輩,詳細介紹馬靈殊的為人,還告訴我一九五O年代,他和馬靈殊、舒巷城三人經常聚面交往的經過。我寫好〈馬靈殊的《昆明之戀》〉後,親送到甘豐穗府上請他指導,我們才有了較多的交往,年中學校放長假,我總會找機會到蘇屋邨,聽甘老講報界的舊事,和他津津樂道的親歷文壇往事。

甘豐穗獨居於約二百呎,僅一廳房的廉租屋裡,除了簡單的生活家具,到處是書架和堆得亂七八糟的書!書!書!每次拜訪,我都想仔細看看他的書,但搬得十叠八叠書後,次次都叫塵埃弄得我的鼻敏感發作,噴嚏不止。但,我還是借到了姚雪垠的《記盧鎔軒》(上海:懷正文化社,1947),和甘老一九五O年代為青少年人寫的,絕版多時的書。

除了書,甘老的小居室裡堆滿了參考資料,和歷年來在報章上連載小說而未出版的剪報,我還為他影印了部分以備不時之需。這些作品未能出版,實在是香港文壇的損失。

跟甘老談天,很多時他都會談起戰時在江西寧都加入開明書店,學到不少出版竅門的事;談到他的書時,他會告訴你五十年代為僑光書店編的那本《學生作文四用手冊》非常暢銷,印了好幾版;他也會非常遺憾:第一本小說集《空門遺恨》(香港:萬千出版社,1955)一本也沒留下。

甘老一生之路是迂迴曲折的,他跑過了大半個中國,曾進入多個與教育、出版有關的行業,有着文學、寫作、音樂、繪畫多方面興趣的老人,常說自己是個「雜家」;雜家不一定是「周身刀、無把利」,其實也可能是「周身刀、把把利」的。我常跟他說:「你幾十年來和文學結了不解之緣,如今大家都關心香港的文學史,你即使不寫,也該寫寫自傳,你簡直就是本活的文學史哩!」他總是笑笑口:「不忙,不忙!有的是時間,我一定會寫的!」但如今他匆匆離去,恐怕連他自己也沒料到吧!

在甘老六七十年文學生涯中,究竟寫過、編過多少書,恐怕連他自己也記不起了。我覺得最重要的,是一九五O及一九六O年代,由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新文藝選集》,和國光圖書公司出版的《現代文藝叢書》,都是三十年代作家的選集。

前者有多少種我不清楚,而我現存的有:屈曲夫等的《三月天》(1957年3月)、陸蠡等的《江南春》、阿湛等的《夏夜曲》(1957年12月)、靳以等的《秋花》(1957年3月)、蓬子等的《雨後》(1957年4月)、凌淑華等的《小草》和黃藥眠等的《小城夜話》(1961年9月)、魏金枝等的《野火》等八種。

這套《新文藝選集》後來一再改版,愈出愈多,在一九七O至八O年代已出到五六十種,三十年代稍有名氣的作家作品,全收集內,是本港出版現代文學最巨型的叢書,如今圖書館中大多齊備。這套叢書後來的雖非甘老所編,但還是因他帶頭而來的。

我特別喜愛早期由甘老編的《新文藝選集》,有兩個原因,其一是每本選集前,總有一篇編者寫的代序,為他選的作家作品有詳細的分析、介紹,使讀者能更容易融入書中的世界,尤其對初涉文學的讀者,更具導讀的作用。其二是你會發現編者故意略去大作家的作品,刻意選名氣不大的作家底好作品,這是我最欣賞的。因名家的作品一般讀者大都很容易找到,但沒有名氣的作家的東西,往往會因找不到而失諸交臂,那就太可惜了。(詳見拙著〈五十年代的《新文藝選集》〉,刊《香港文學》總237期)

《現代文藝叢書》是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出版的,全套出過多少冊已難知道,根據我所藏書目及印象,最少應有以下各冊:何家槐的《湖上》、艾蕪的《春天》、蕭乾的《籬下》、靳以的《小花》、朱光潛的《我與文學》、莊瑞源的《孤獨者的靈魂》、葉紹鈞《平常的故事》、悄吟的《橋》、魯彥的《旅人的心》、茅盾的《春蠶》和《委屈》。

這些書我都見過或藏有,它們與當時其他出版社的選集,最大的不同之處是一律三十二開、厚一百頁多些的橫排本,都有一個設計幽雅的封面,和《新文藝選集》一樣,每本書前都有編者的序,對作者和他的作品作了簡單的評述,製作非常認真,可惜的是全都沒有出版日期,為研究者帶來不便。據知當年的「國光」、「文學」與「世界」出版社關係密切,這套書的編者雖然有些不署名,或隨意用些少見的筆名,但,研究者應該知道實際上是甘豐穗和譚秀牧編的。

某次我和甘老談他編過的書時,他隨手遞過來幾本書,說:「這也是我的,你見過嗎?」

司馬鳴《怎樣閱讀課外書》(香港:萬千出版社,1955)32開75頁
慶元《簡易語法入門》(星加坡:星洲世界)40開56頁
慶元《簡易語法入門》(香港:華風書局,1956)40開56頁
甘豐穗《和中學生談古典小說》(香港:世界,1956)40開96頁
馬鳴《閱讀的目的和方法》(香港:僑光書店,1956)32開76頁
高仰止編《文藝作品的分析》(香港:世界,1956)32開92頁

這些書都有半個世紀歷史,即使見過也忘掉了。不過,高仰止編的《文藝作品的分析》卻印象深刻,因為我見過多次,而且編得很不錯,手上還留有一冊。本書先選刊了十多位名家的作品,然後在每篇文章後附上一篇「包括主題思想、人物雕塑、環境描寫、故事結構,還涉及散文、報告文學和詩的寫作解說」的分析,好讓讀者容易吸收,這樣有水準的青年自學書,在一九五O年代是不多見的。

選輯的作品有郭沫若的〈菩提樹下〉、沙汀的〈兇手〉、黃藥眠的〈車窗――奇妙的鏡框〉、何其芳的〈生活是多麽廣闊〉……等十一篇,分析者則是李茵、甘豐穗、葉君健、葉聖陶、何家槐……等,是本很有水準的青少年指導讀物。

八十多歲的甘老身體一向不錯,只是頗為肥胖,行動不大方便,早幾年走路已要靠枴杖支撐,但老人卻熱愛晨運,據說天未亮就往外跑,不幸跌倒過兩次。近年行動更緩慢了,出來茶聚多由照顧他的親人攙扶,我心裡早覺不妥,但見他還可經常執筆為文,仍可寫不少東西,略覺心安,想不到話去就去,令人唏噓!

──2006年1月

許定銘臉書2021年7月14日) 一九五零年代的《新文藝選集》

一九五零及六零年代,南洋各地禁止中國文學作品直接入口,香港很多出版社趁機編印三十年代作家作品外銷,值得特別一提的,是文學出版社的《新文藝選集》。

這套《新文藝選集》我現時還藏的有:屈曲夫等的《三月天》(1957年3月)、陸蠡等的《江南春》、阿湛等的《夏夜曲》(1957年12月)、靳以等的《秋花》(1957年3月)、蓬子等的《雨後》(1957年4月)、凌淑華等的《小草》、黃藥眠等的《小城夜話》(1961年9月)和魏金枝等的《野火》等八種。以上我藏的幾冊,依叢書次序排列,但出版日期卻未見順序,且版權頁內亦無註明版次,不知是否有些已是再版?《江南春》和《小草》是六十年代後期的重印本,甚至沒印出版日期。《野火》也是後期的重印本,不單沒印出版日期,更未見有叢書編號,故排在最後。

這套選集都是大三十二開本,有統一的封面設計,具叢書形式。《三月天》書分三輯,有一三九頁,選了屈曲夫、宋樾(1909~1939)和羅淑(1903~1938)三人的〈三月天〉、〈魚汛〉、〈生人妻〉……等十個短篇,書前有豐穗(甘豐穗)寫的代序──〈一瞬的光芒〉,他說:

在我們的生活中,有許多事情是叫人難以淡忘的。

不管是什麼,一件事情也好,一個朋友也好,只要是迸發過一些火花,在我們眼前曾亮過一瞬的光明,那都是值得我們懷念的。(頁1)

甘老這段話正好為這三位似流星畫過,曾發過短暫光芒的作家作了最好的介紹。

《江南春》是本散文選集,有一五二頁,也分三輯,收陸蠡(1908~1942)的〈光陰〉、〈池影〉等九篇;繆崇群﹙1907~1945﹚的〈碑下隨筆〉、〈自供〉等十二篇;莊瑞源﹙1917~1977﹚的〈大海〉、〈歸客與鳥〉等五篇。書前另有未署名的編者〈江南春代序〉。文學出版社五十年代中,編輯部由甘豐穗﹙1919~2005﹚主理,他告訴我,無論署名也好,不署名也好,都是他寫的。他認為《江南春》是本有代表性,而又極為優美的散文,「陸蠡在這集子中的作品華麗得很,……充滿了繽紛的色彩。尤其語句的華麗,叫人特別容易接受他的作品,容易領略作品中的主題。」莊瑞源的作品和陸蠡的相近,繆崇群的作品雖然沒有華彩,「但他簡潔而有着凌厲的力量,對不合理的事物,不合理的環境,他用冷森森的筆調,把它烘托出來。」(見〈江南春代序〉頁2至3)編者把他們三位的風格都分析得很精細,使讀者更易理解。

他又覺得一篇成功的散文,絕不會在一首詩或一篇小說之下。他告訴躍躍欲試的年輕人:

……你們不必急急的想做詩人,大量的找詩來讀,也不必急急做小說作家,胡亂去啃那些只談風月愛情的小說。儘管你們要走這條路,在開始時還是從散文著手吧!(見〈江南春代序〉頁1)

《夏夜曲》一六二頁,是本短篇小說集,收李健吾(1906~1982)的〈死的影子〉、〈田原上〉等四篇,和阿湛的〈採松花〉、〈三望嶺〉、〈夏夜曲〉等八篇。

李健吾是著名的劇作家,亦即是文學評論家劉西渭,雖然他的小說寫得不多,還是讀者很留意的作家,但新人阿湛崛起文壇不久,編者能選他的作品,可見眼光敏銳。編者柳煙橋在代序〈藝術的生命力〉中,對這兩位作家有這樣的評價:

拿這兩位作家的作品來比較一下,我們會覺得阿湛的創作有濃郁的深刻的氣味,嚥下他的作品,過了許久,還感到齒頰留香。李健吾的創作剛好相反,它清冽的和形式的美(包括風格和技巧),有如驚鴻一瞥。(頁2至3)

看來編者的意思是阿湛還在李健吾之上呢!

《秋花》一八三頁,收白文﹙1923~﹚的〈山徑〉和靳以﹙1909~1959﹚的〈秋花〉兩個中篇。

〈山徑〉寫一群無法生活的莊稼漢挺而走險的故事,但他們卻有人性的優良品質,充分發揮了人類的友愛與同情。而〈秋花〉則寫一個青年短促的一生,他「背著十字架而死去,他熱愛這個世界,熱愛這個世界裡的人,然而他卻是一朵秋花——雖然沒有結出果實,但真真正正地開放了。」(見頁2)

《雨後》一五三頁,收廬隱﹙1898~1934﹚的〈父親〉、〈幽弦〉、〈何處是歸程〉、〈海濱故人〉和蓬子﹙1905~1969﹚的〈一個人的死〉、〈雨後〉和〈一幅剪影〉等七個短篇。編者寒秋雁在他的代序〈好一幅人世百態圖〉中,仔細分析、比較廬隱和蓬子的作品,他覺得廬隱是憂鬱的、傷感的,她困擾在情愛的圈子裡衝不出去;蓬子所表達的,卻是整個慘淡的社會情景,透過他的小說,能讓我們看到當時的人世百態圖。他這樣作總結:
廬隱在作品中表現的是悲哀憂鬱的,但也還有積極可取的地方。而蓬子則置身在現實生活中,在他的作品中就流露著較濃厚的生活氣息。這就是他們之間不能相提並論的主要地方。(頁5)

《小草》一八七頁,收凌淑華﹙1904~1990﹚的〈小劉〉、〈送車〉、〈病〉,張天翼﹙1906~1985﹚的〈包氏父子〉、〈蜜蜂〉和許傑﹙1901~1993﹚的〈小草〉、〈醉人的湖風〉等七篇。本書的編者在〈代序〉中介紹凌淑華和許傑時,寫了一段頗有意思的文字:

人們在閱讀文藝作品當中,總希望找那些大名鼎鼎的作家的作品來讀。這麼一來,名氣小一點的作品,便不容易到讀者的手上。可是,大名鼎鼎的作家,不一定篇篇作品都好,而名氣小一點的作家,也不見得完全不行,而事實上名氣小一點的作家,卻常常有一些很好的作品,或者是在某一方面作品很突出。人們這種成見,自不免「滄海遺珠」,使許許多多的文藝創作得不到欣賞者。(頁1)

編者這段話原本在解說他為何會選凌淑華和許傑,其實卻說出了他整套書的編選方針,一九五O年代的出版商大多在搶印名家的作品,魯迅、巴金、茅盾、沈從文……大行其道,但本選集的編者卻另闢新徑,大膽地推介白文、屈曲夫、宋樾、阿湛、梅林、……除了耳目一新外,足見編者的眼光、膽色均高人一等。

《小城夜話》一五O頁,收黃藥眠﹙1903~1987﹚的〈再見〉、〈小城夜話〉,田濤﹙1915~2002﹚的〈騾車上〉、〈荒〉、〈離〉、〈分出後〉和梅林﹙1908~1986﹚的〈嬰〉、〈三對夫婦〉等八個短篇。編者在〈從作者談到作品內容〉的代序中極推崇黃藥眠的小說,說「他的短篇小說特點是文字優美,意境新鮮,但又不脫離嚴謹」,在他的作品中,「我們讀到的就是像詩一樣的句子,因而整個篇幅就充滿了羅曼蒂克的氣氛。」(頁1至2)而田濤的小說,「單調細緻而深刻,字裡行間充滿了作者的感情,充滿了新的藝術意境。」梅林則擅長寫抗日的題材及小市民的生活實况。

《野火》一六三頁,收許欽文﹙1897~1984﹚的〈父親的花園〉、〈理想的伴侶〉,魏金枝﹙1900~1972﹚的〈不想死的人〉、〈野火〉和蹇先艾﹙1906~1994﹚的〈映姊〉、〈鹽巴客〉等17篇。三位作家都是新文學運動初期的作者,走的都是現實主義方向,更難得的是他們本身的職業都是教師,利用課餘默默地耕耘,為文學埋頭苦幹,是本選集中少有的,把風格接近的作者底作品陳列在一起,供大家欣賞、比較。

我特別推許這套《新文藝選集》有兩個原因,其一是每本選集前,總有一篇編者寫的代序,為他選的作家作品有詳細的分析、介紹,使讀者能更容易融入書中的世界,尤其對初涉文學的讀者,更具導讀的作用。其二是你會發現編者故意略去大作家的作品,刻意選名氣不大的作家底好作品,這是我最欣賞的。因名家的作品一般讀者大都很容易找到,但沒有名氣的作家的東西,往往會因找不到而失諸交臂,那就太可惜了。

這套書應該是一九五七年初版的,距今已近半個世紀,當然不容易找,我手上幾本五十年代版的,封面設計非常典雅,文學味濃:淡色的框框內,書名、作者、出版社置於左下,右上配以不同的描素,樸實而絕不浮誇。這套書部分在六十、七十年代重印過,全改了大紅大綠的過膠封面,版權頁連出版日期都欠奉,已變成「商品」,文學味遜色得多了!

從我手上所藏八本看來:短篇小說六冊、中篇一冊、散文一冊,欠長篇小說、劇本、雜文和詩,是編制上的欠缺,還是我未見齊呢?

──2004年5月

許定銘臉書2021年7月15日)

馬靈殊的《昆明之戀》

今日重貼〈馬靈殊的《昆明之戀》〉,先感謝甘豐穗為我提供馬靈殊的資料,否則,我絕對寫不出本文。(2021年7月)

逛舊書店,見馬靈殊的《昆明之戀》(香港信成書局,一九六一)。這本書在六十年代常見,不過當時對港版書沒有興趣,不曾收藏。但近年興起研究香港文學,很多舊版書都被搶空,已多年沒有見到這本書了。翻開來看看,見最後一頁失去,興趣索然。但翻到扉頁,卻見到有「陳琪先生正之‧作者敬贈」的字樣,而且還有洛美寫的代序,這倒勾起了我的興趣。

「洛美」即是詩人何達,他一向很少為別人寫序,《昆明之戀》居然能邀得他執筆,可見馬靈殊應是他好友。我忽然靈機一動:何達的筆名很多,莫非這位名不見經傳的馬靈殊,即是其中一個?

洛美在序中說:

馬靈殊的創作條件,比我們這一般職業文人好得多,他不必靠寫作為生,可以有充分的時間構思、觀察生活,及搜集材料。這條件很使我們羨慕。

處處充滿了「真材實料」,大概是馬靈殊的小說的特點。……在這些中篇短篇中,讀者也可以看到作者的才能是多方面的。有些作品,極為樸素,有些作品極為辛辣,有些作品極為幽默,有些作品又極為抒情。

從這幾句話去看,馬靈殊似乎又不似是何達的另一個筆名。於是我打電話請教香港文學專家小思,她也說不知道,但她卻指點我去請教前輩羅琅。羅琅很快就給我回信說:

你問馬靈殊是否即何達,何達即使筆名多,但馬君原姓劉,大名為「錫祥」,他亦是鑪峰故友,年歲比我大,近年少見到他,可能已不在人世了。陳琪是萬里書店創辦人,現移民去澳洲,「信成」前身是大光出版社,大光前身是學文書店,是一家同人書店,前年已結束了,因創辦的一群都已七老八十,有的物故,認為他們的工作已完成歷史任務。

感謝羅琅為我提供了不少資料,可是,對於馬靈殊,我們知道得仍然非常之少。後來讀到老作家甘豐穗先生的一篇文章,裏面有提及到馬靈殊的。我便向他老人家請教。

他告訴我馬靈殊年紀比他還要大,如果還健在的話,總該有八十五以上了。馬靈殊、舒巷城和他三個人在五十年代有陣子經常來往,下班後常一起泡館子。馬靈殊原本是在銀行當職員的,後來加入了香港大學東方語言學院當研究員,專教外國人學廣東話。他這個人很有語言天份,還翻譯和寫過不少有關語言的文章,在世界出版社出版過一兩冊有關的書籍。

馬靈殊的生活環境很不錯,不必為生活而寫稿,他搞創作純為興趣,寫作時對資料搜集非常認真。有一次他寫東西時,要寫到怎樣混成三合土,他便親自去訪問一個開建築公司的朋友,請他介紹混土的工人,調查混凝土中水份、英泥和沙石的比例,混土時的實際情況等等。其認真情況可見一斑。

平日無事,他喜歡跳茶舞,捧舞小姐場。你千萬別誤會他對那些舞小姐們有什麼企圖,而事實上他只是喜歡聽音樂、跳舞和同情舞小姐們的遭遇。一般人跟舞小姐來往,很多時都只在舞廳或者上館子、逛街之類,但他卻把舞小姐帶回家裏介紹給妻子,到附近的菜館叫幾個小菜回家招呼她們,把她們作朋友般看待。有一個時期他住在跑馬地,好像間中也跑跑馬。那時候他們走得很近,差不多隔天都會見面,可是後來因為工作太忙,漸漸少聚,已很多年沒有見面了。

《昆明之戀》內有:〈海角冤魂〉、〈杏林怨〉、〈海棉絮的愛情〉、〈賭徒〉和〈昆明之戀〉等五篇小說。洛美認為最具吸引力的是〈賭徒〉,他在代序中說:

馬靈殊兄的〈賭徒〉在報刊上連載時,我就被它吸引了,每日追著看。後來,我自己寫一部有關騙案的小說時,又借了馬靈殊兄的〈賭徒〉來參考。

一般來說,像我這樣以寫作為職業的人,報上的小說是不大看的,許多吸引讀者的手法,大家都會用,誰也騙不了誰。但馬靈殊的小說卻還是要看。

〈賭徒〉的故事從那一年馬季最後一次賽馬天開展:王志高是一間藥行的行街,在五十年代初期西藥禁運前,生意做得很好,曾經狠狠的一次過賺得兩萬塊。於是他頂了一層不錯的房子居住,又給母親和太太買了一些金器傍身,生活過得頗為舒適。

後來王志高認識了賭馬「貼士王」梁俊,他是個專門傍著老細跑馬抽佣的「磅友」,據說因為有馬房貼士,間中會贏大錢的。在一次賽馬中他替王志高贏了三千塊,使他沉迷了跑馬,每逢跑馬日都和梁俊一起到馬場去。這天梁俊告訴他說有特別貼士,要他帶一千元進馬場狠狠的博一手。對月薪只有三四百的王志高來說,一千元不是個小數目,他千方百計都籌不到賭本後,只好向大耳窿借錢去。

在那個馬季最後的賽天中,他們當然是洗袋出來了。後來,大耳窿替他把房子頂了出去,王志高一家就搬到鑽石山的小石屋去。過了不久,梁俊又帶他到俱樂部去玩「沙蟹」。「輸錢皆因贏錢起」,他又因第一次玩沙蟹大勝而沉迷下去,泥足愈陷愈深,最後連母親和妻子的金器也拿出來典當作孤注一擲。當他賭通宵,終於輸光了回到家裏時,兒子卻因急病進了醫院。頭頭碰著黑的王志高最終在友人的勸告下清醒過來了。

像王志高這樣沉迷於跑馬、玩沙蟹的賭徒,在香港比比皆是,甚至有不少連命也輸掉。這種賭徒生涯實在是不錯的寫作題材,相信有不少人也用過。但要像馬靈殊般寫得那麼深入,那麼精采,確實有些難度。由於馬靈殊精於搜集資料,馬迷怎樣落馬纜,磅友怎樣抽佣,開俱樂部者如何經營……他都如數家珍般娓娓道來。使不熟此道者看得津津有味,對於熟悉跑馬或者愛到俱樂部賭博的讀者來說,就感到很有親切感、代入感,讀起來也就更為投入。他不僅把馬場的百態,尤其像梁俊這樣的磅友,描寫得非常細緻,賭徒的心理,更揣摩得非常深刻。王志高在最後的賽馬日,從馬場洗袋出來後,身上只剩下兩塊錢。他走進小輪的三等艙,過海途中從褲袋中摸出那些彩票來,看著那些大部分是五十元和一百元,有些還是二百五十元的彩票時,心裏痛苦萬分:

「假如這些不是馬票而是鈔票,那該多好!」他苦笑了一聲,繼續對自己說,「可是幾個鐘頭以前,這些本來就是鈔票,而且是我的鈔票。我還要整天的站、拚命的擠,才可以拿我的鈔票去換了這些票子回來。可是現在,只要有人肯折價一成收買了去,我也願意給他叩一百個響頭,稱呼他做我的大恩人了……」﹙頁一二一﹚

「這些廢票子就值得我三個月的辛勤工作了嗎?」王志高繼續在說,「三個月工作的報酬,就在一睜眼一閉眼的功夫,憑馬兒一頸一鼻之差的快慢,就要全部化為烏有了?我說出來,人家也會笑我愚不可及呢!」﹙頁一二二﹚

如果你也是一個馬迷,請問每次輸錢之後,你是不是也會有這樣的想法?我不知馬靈殊本身好不好跑馬,但他的這個想法卻是一個馬迷真實的心聲。

王志高最後把彩票撒向黑色的大海裏,在三等艙裏失魂落魄的走來走去,連水手也以為他要投海自盡,這實實在在是香港馬迷一個真實的寫照!馬靈殊把王志高這個馬迷寫活了。五十年代的馬迷如是,九十年代甚至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香港的馬迷也是如此,原來賭徒的心態是恆久不變的。

在〈賭徒〉的前半部,馬靈殊用王志高和梁俊去反映香港馬迷的百態,到後半截,馬靈殊利用王志高帶我們到賭博俱樂部去看。那種小型的俱樂部不過是租用普通樓宇裏人家的一個客廳和走馬騎樓來進行,賭徒也只有十個八個的小型賭局。這裏除了王志高的故事,他還描述了豪賭的窮教員馬老二,在輸到一乾二淨,借無可借時,還要把口袋裏的零錢倒出來,湊足八塊錢也要人家換籌碼給他繼續搏殺;白領老文最後把太太嫁妝的鑽石別針也偷出來押作賭注……,都寫得很真確。賭徒贏了錢,便會覺得那是「街外錢」,於是大吃大喝,坐的士,包「嘩啦嘩啦」過海的亂花一通。輸了錢便乘電車,搭三等艙,買五毫子叉燒啃冷開水混白飯……都不停地在賭徒群中循迴上演。馬靈殊把賭徒的心態活靈活現的寫出來,實在是一篇非常出色的小說。

除了〈賭徒〉,書中的〈海棉絮的愛情〉也是篇值得推薦的小說。

這篇小說用第一身寫法,故事中的「我」,是個喜歡上舞廳,而音樂造詣很高的會計文員。某次他在舞廳裏發現了一個既唱歌又伴舞的舞小姐,她有著一對和他死去的愛人一樣迷人的眼睛,使他對她有了好感。因為對那雙迷人的眼睛有好感,漸漸地他們便走近了。為了教她唱歌,他便走進了她舞廳以外的生活圈子裏。後來他發現自己愛上了她,本來「歡場無真愛」,但這對戀人因為真誠相對,在故事的結局裏似乎找到了他們的幸福。

同樣地,馬靈殊在這個小說裏充分發揮了他精於搜集資料的長處,他告訴我們跳茶舞和晚舞價錢的區別,舞小姐們是如何拿著條子轉檯的,舞小姐和舞小姐間,姊妹情如何深厚,怎樣講義氣,舞小姐們怎樣從一間舞廳跳到另一家舞廳去客串,她們怎樣被客人勸飲……,這些都是生活在舞廳以外的人不容易知道的。甚至在他教她唱歌時,指導她怎樣吸氣、呼氣和運氣,都很深入。馬靈殊肯定花費了一番功夫,才能蒐集到這些材料。從以上兩篇小說,我們知道他去跑馬,去泡茶舞,都有很好的收穫。只是不知道他是為了寫小說才去跳茶舞和跑馬,還是為了寫他最熟悉的題材和生活環境,才把這些環境搬到小說裏去。但無論如何,他是充分利用了他的長處,寫成了出色的小說。

在〈海棉絮的愛情〉裏,有一幕寫得相當出色。他初見女主角藍施時,為了討好這個風趣而又有韻味的女人,他便為她看相,而藍施一邊讓他看相,一面:

用手翻開那塊脫了縫線的沙發手靠的套布,把裏面那些軟綿綿的海綿似的物質,從底下一塊一塊的拉出來,然後再一顆一顆的撕碎。她一面撕一面聽我談相。﹙頁三十五﹚

在這個片段裏,作者把藍斯這種無意識的小動作寫得非常細膩,可見作者對女性的觀察力十分強,她們一舉手、一投足,似乎都散發出特別的魅力。也正由於藍施這個小動作,最後她把那些撕碎了的小海綿,偷偷地放在他的口袋裏,到他回家後發現了這些小海棉,才會引發以下一段故事。這個小動作的伏線便來得更有意義,更具吸引力了。對於這個小動作,作者有這樣的看法:

一種無意的小動作,對於某一個人也許是毫無意義的,但同時對於另外一個人,極可能產生很微妙而又很特殊的感覺。藍施把撕碎了的海綿放在我口袋也是一樣,也許這對於別人是不值一笑的,但對於我,卻在我一向平靜的心情中產生很新鮮別緻的意境。﹙頁四十一﹚

對於戀愛的微妙心態,個人內心的矛盾,馬靈殊也掌握得很好。在故事中他說:

情感原是一種微妙的東西。當林南施﹙即藍施﹚堅持要我教她時,我找出許多理由來想拒絕她;當她在家裏等著我去見她時,我已想出些多餘的顧慮遲遲不願成行;而現在當我找她不著時,我的心中若有所失的卻非常渴望見到她了。﹙頁六十三﹚

小說發展到此處時,他仍未意識到自己已墮入愛河,但戀愛中男女那種患得患失,希望見到又不希望見到的矛盾心境活現紙上。

〈海角冤魂〉用鬼魂做主角,透過那些在日治時代餓死,或日軍進攻香港時被炸死、被殺掉的中國人鬼魂,來表達出他要抵制日貨,反對日本經濟入侵香港的情緒。〈杏林怨〉寫在國內畢業的醫生,在香港因為無牌而不能行醫的痛苦,到有機會參加執業醫生考試時,卻又因精神負擔過重而失常,最終以跳樓自盡來逃避。這兩篇小說雖然亦寫得不錯,但和〈賭徒〉、〈海棉絮的愛情〉比,卻相差很遠了。

至於作為書名的〈昆明之戀〉,則是一個淡淡的愛情故事。小說中的「我」,是戰時聯大畢業的,在銀行裏辦事,喜愛文學、音樂和跳舞。整個故事主要敘述他在舞會中和一位少女一見鍾情,他們互不通姓名,只以浮士德和海倫來互稱對方。他們在這次舞會後,第二天她將會離去。雖然他苦苦哀求,她仍不肯以真姓名見告,和定下重敘的約會,只讓命運去作安排。可惜最終她卻在一次飛機失事中逝去了。

因為本書失去了最後一頁,這篇沒有明確的寫作日期,但從各小說排列的時序,及小說一開始時,有作者以粗黑邊悼念的形式,寫的:

今天,當我從報上讀到一篇哀悼她的文章,她墮機慘死的消息,再不是假的了。現在我把這個在她離昆明前夕才動筆寫的短篇送去發表,正如一個藉藉無名的樂匠要為她奏一支不為時尚的小曲,雖然此曲從沒機會向她彈奏過。這夠不上說是哀思,而是在我未焚的舊稿中,這不過是燼之餘,不過是一個象徵……一九四六年八月六日昆明。﹙頁一六六﹚

從這段文字推斷,〈昆明之戀〉應該是馬靈殊四十年代的作品。我們還可以大膽假設:這裏有馬靈殊的影子,有他忘不了的初戀,此所以把書命名為《昆明之戀》?

書中五個小說用寫作時間的倒序來排列,〈海角冤魂〉寫於一九六零年四月,〈杏林怨〉寫於一九五八年十二月,〈海棉絮的愛情〉寫於一九五七年一月,〈賭徒〉寫一九五三年七月,而〈昆明之戀〉則肯定寫於五三年之前,一九四六年八月六日之後。從這幾個小說的寫作日期看,我們可以推斷馬靈殊的作品不多,因為他的作品都是講求「真材實料」,全部花長時間去構思,細心觀察生活,全面性的搜尋材料,才開始動筆的。

馬靈殊是個寫作態度非常認真,不可多得的作家。

──寫於二零零二年四月

收入拙著《醉書室談書論人》

後記:若干年後我買到馬靈殊的《桃李劫》(香港上海書局,1978),這是本十六萬字的長篇,寫披了人皮的老師誘姦女學生的故事,是部反映現實的悲劇,可惜事忙,未讀!

──2015年8月

2021年7月12日 星期一

潘國靈:文學新人葉秋弦散文記錄故鄉年代

一列綠皮火車從韶城駛來,上有一個小女孩,登上火車不由她選,可以說是命之安排,當時她可不知道,這趟列車將帶她到生命何境地,何境遇。地理上這粵北小城其實也不遠,但遠近從來不單以物理計(如心之距離),事實上綠皮火車早幾年已停駛,再回鄉時也只能乘高鐵,火車攜載着人,也滾動着比人巨大的時代輪子。綠皮火車如今聽來幾分像傳說,但散文所寫的都是真實人間,有色溫,有味道,有煙火,有人物,有故事。

文:潘國靈 | 原題:車箱載着甚麼行李

如果打開此書也像登上這班列車,不過是那小女孩後來長大了,與文字早早結緣的她,召喚記憶回望來時路,看列車如何穿越時光一直駛到目前,中間又經甚麼轉折。因此一切在真實筆觸之上也添上了隱喻的層次,如載在綠皮火車上的「行李」,如尚可打開車窗沿路看到的「風景」,甚至包括火車上的「人」,既指向某年盛夏那班無座位「丹霞號」火車但又不止於此;是一趟四小時也是一趟二十餘年的路程,牽纏着剪不斷但也鬆脫了的原生根莖,蔓生出自選也充滿偶然的身份路徑。如這書的結構,「故鄉」、「我城」、「異鄉」、「他方」,不妨把四章節看成這既真實又隱喻的「綠皮火車」的四個分流車站,你一旦打開了這書如登上了這班列車,聽我說,最好不要中途跳站。也即是說,《綠皮火車》上的文章,雖如不少散文集亦可獨立選看,但鋪排上本身就貫穿着一條敘事脈絡,記一趟生命之旅,由此到彼,由過去到現在;單以作者年紀來看似歲月尚淺,但走進文字,你又不難看到其超乎歲月的風塵以至滄桑,由於其身世與練達,是一個有着閱歷之人,少女之軀住着一個老靈魂,純真卻又不失世故地,看自己,看周圍,看眾生。

說是生命之旅,自是少不了自我書寫,主角當有作者自己,散文始終要創造一個「有我」的世界。所謂創造,最基本便是藉文字記事、追述和自我認識。但綠皮火車不是2046那班孤寂迷幻列車,它攜載着小女孩同時也攜載着一車廂的人。

譬如在「故鄉」這一站頭,你會看到女孩的外婆、舅父、姨媽等親人,各有際遇,卻又由於傳統社會,個體又被織進一個錯綜複雜的親人的網。這方面,念舊的秋弦不像時下年輕人,多對長輩故事興趣缺缺,也由於十歲之前她確生活在南村祖屋,由外婆、舅父、姨媽帶大(父母卻多「缺席」),儘管多年後「故鄉」站頭也漸行漸遠,但她始終對母系親人有一份關切,當中除了親情,我想也是作者對小人物(家人多是基層、捱過些苦頭)的關注,如他寫到〈老人與狗〉,三舅一生勤奮工作養活家人,一聲不響家人移到東莞去,留下「老人」與狗在屋中共看電視。〈時代的棄兒〉更是點題,她在多年後問及二舅早年四十出頭便下崗的故事,原來跟國營企業改革有關,如今人們都歌頌「改革開放」,原來不少人卻在這改革過程中,脫離國家機器,如齒輪報銷般一下子被時代淘汰。

個體故事,追溯起來都有社會時代的因素,以至外婆的猝然離世,看似偶然,也有社會倫理等諸般因素。說這書是一部「私密書寫」沒錯,但它不是那種內向喃喃自語式的(這樣也有好作品,文學不一而足),作者率性自我但不自我中心,始終在乎與人的連結,有些緊密交纏,有些擦身而過。作者散文多以人物着墨鋪展,但技巧之前,一如所有文學書寫首先是心態:作者有人情在,對他人的故事樂於發掘,並富有人文關懷,非常生活化而非教科書式的。人物有時對話有時無語,如她撫視外婆的手:「阿婆喜歡抓起我的手放在她掌心裡握着,我瞧見她手背皺起一層薄薄的皮,幾乎沒有肉,卻滿佈濃淡不一的老人斑點⋯⋯」青春少艾,卻敢於逼視皺紋與老繭,身體風化枯萎的種種痕跡。書內出現不同的手,不同的臉容、衣着、膚色以至牙齒,看來像作者的人物素描,輕輕一筆卻每多傳神,出於一對觀察的眼睛。

說到人與人的關係,除了性格、機緣因素之外,在看《綠》時,也看到地方屬性所扮演的角色。故鄉倫理以親人和村人交織,小城小鎮,就連菜市場買菜的、村口住的林公公她都認識。來到南方此地,從此丟下頭十年的簡體書本,女孩在此地定居下來,學習、居住,有了自己的朋友、恩師,甚至畢業後與老師新生小兒也甚相親(見〈生之喜悅〉)。由「此地」變作自我確認的「我城」,當中自也經歷種種困難,有寫下有沒寫下的,有可傾訴有不足為外人道的。〈白牆石身〉寫母親腎內的水晶結石如何在自我疏忽和醫療體制下快速增長,作者寫出整個過程,母女相繫但痛始終是非常隱密之事,相伴也只能隔着距離旁觀。書內文章沒標明寫作日期,但從上文下理若干可判斷,如〈從0.1到1.5之間〉就明顯寫於疫情之下。不談「新常態」,大都會的距離與她出生的城鎮本有着文化差異,其中之一便是大量地與陌生人交集。〈白牆石身〉其中一場,寫到作者登上電車上層,從最後排座椅飽覽整座車廂:「我發現每人後腦勺的形狀是那麼不一樣,而且某程度上,髮質的光澤度決定了他/她背影的分數。望久了,有些背影讓我明顯感覺到一陣落寞,頭腦輕微側在木窗,有些背影直如筆桿,抖擻得彷彿一片光明。」如此注視,抽離得來也富人文眼光。順此一提,書中擅於寫人,但寫景也甚生色,如寫到墓園、靈堂、醫院、河堤、街道等等。究其實,情景交融、寓人於物本是散文常有,但說易行難,真正要寫得入微,非有感受力和文筆不可,而這方面,秋弦似乎有她的一點天份。作者有散文的才情,也頗會以小說形式說故事。

遍體鱗傷的魚,也許游到「他方」是一個解脫

再來是「異鄉」,隨着成長,秋弦大學往台灣師大去。這又是另一座城市。說是「異鄉」,可也留下不短日子和印記。少年輕狂日子,醉酒狂歡必然有過,認識了不少深交和同窗(書內都有名字),足跡也離開台北如走進雨都基隆,也遇上陌生人,如入夜一起在街頭等垃圾車的印尼傭工K(〈逃〉)。也是在這數年,來到異地,已不再是「阿妹」(因是家族中年紀最小的,家人對她的稱呼)的她嘗到了愛情,也曾殷殷期盼,熱烈擁抱,而終至遍體鱗傷,迹近幻滅,如一文之標題:「因為熱烈,所以毀滅」,曾經的牽手人,後來成了挖上刀痕的人。此人在此章節身影處處,日光灼灼,而影子悄然。文字所記,也是回頭、自療、自省的默默承受過程,從中也悟出了不少世情和人性。或者所謂成長,必不可少是傷痛的餽贈,只是讀到她對友說「許是我們年輕又憂愁,對生命充滿困惑」,我想告訴她,傷害、困惑其實無分年紀,曾經我也被愛情擊倒至破碎,是以讀着他人故事,我竟也感受到痛。(「感同身受」我從不輕言)。

遍體鱗傷的魚,也許游到「他方」是一個解脫,或許釋懷,即便於一時。於是你看到作者走到宿霧作人生首次的浮潛、去到西藏阿里再至文布南村,單身上路,也偶然結伴。這一章節讀來又像遊記,人在遠方,其中難得是與陌生人的剎那相交,如於宿霧記下了摩托車司機Carlito的臉,如於當惹雍措記下了在泥地上滑行小卡車的三歲藏族小孩。說是人在遠方,這章節卻可連回「異鄉」的〈機場掌語〉,從宿務國際機場遇上陌生菲律賓少女Hope,一夜交談至掌之覆蓋。流浪如浮木的自由狀態,甚至可連回「故鄉」:「海中暢泳的沙甸魚、綠海龜,或是佈滿集魚燈晚間散發出璀璨光芒的漁船,平靜或起伏海綿無不使我驚喜。我訝異於世界之寬廣,一如在登上近乎無人的北方三島時——內心充滿了震撼。那潮濕又充滿鹹味的氣息飄來,我忽然想到,遠在故鄉的姨媽、舅父們,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嗅到這種自由的氣息,漫無邊際的海岸線、藍綠漸層的海底色……即使透過網絡傳去的照片暫且代替了某部份的臨場感,那海的氣味與自由氣息呢?如何傳遞回我的韶城故鄉?」誰說列車只能是一條直線?路軌鋪在路上,迴圈鋪在心中。離開,也離不開。

於是這班在某年盛夏從南村開出的「綠皮火車」,上面也曾攜載過電車、摩托車和飛機,於我城,於異鄉,於他方,作為真實的綠皮火車已經退役,作為隱喻的綠皮火車還遠遠未到終站,將一直駛下去,當年的「阿妹」(是的,始終在身體某角永存)蛻變成少女,一天也會長出皺紋以至斑點。但來日方長,某程度上,這書只是一個開端,一個啟航。願秋弦繼續摸索潛行,沿途風光明媚,走得多遠有多遠。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

書名|綠皮火車
作者|葉秋弘
出版|匯智(書展攤位Hall 1D - C18)

《香港01》2021年7月11日)

2021年7月11日 星期日

郭英殊與《新青年》

多伦多“唐人街市长”郭英殊因病去世

华声报讯:据美国《世界日报》报道,有着加拿大多伦多唐人街“市长”之称的“郭将军”郭英殊先生9月1日晚上10时在多伦多西乃山医院病逝,享年95岁。

郭英殊1911年出生,广东南海人,黄埔军校第7期毕业,从士兵做起,后来升至少将。抗日战争期间,在参加著名的淞沪会战时腿部受伤。退役之后在广东定居,创办《环球报》,并担任社长。在广东期间,他曾担任广东省参议员,他的岳父为广东省省长黄慕松。

1949年,郭英殊移居香港,在香港创办《新青年》杂志。他积极支持香港的足球运动,曾担任东方足球队的负责人。

郭英殊1975年移民多伦多,热心华人社区工作,经常为华人同胞排忧解难,解决各种问题,所以华人社区都称他“唐人街市长”,并且因为他早年从军,并担任过将官,大家都叫他“郭将军”。

(《華僑華人》2005年9月5日)

(見慕容羽軍《看路開路》香港初文出版2019年年12月初版)

《懷鄉書訊》2011年3月11日)

書友Wong E Dung提供照片)
郭英殊書法(見《liveauctioneers》

沈西城:香港上海文化人辦雜誌

七十年代中某天中午,有雨,天也陰,翁靈文伯伯要帶我去一處地方,便是九龍彌敦道上的北京酒樓:「關琦,我們吃北京菜,有人請客!」有得吃,從不缺席,隨之而去。在酒樓裏看到一穿灰長衫,足踏黑布鞋的中年文士,一臉清癯,架金絲邊眼鏡,頭髮抹得油光墨黑,右手輕搖著一柄扇子,翁伯伯作介紹「沈葦窗先生,《大成》雜誌社長。」啊!原來是《大成》社長!這本雜誌,我平日常看,叙民國人物軼事,記戲劇紅伶生活,點點滴滴,巨細無遺,內容之盛,僅台灣《傳記文學》可與之比肩。從那裏,我認識了章太炎,黃侃、蔡元培等學林巨擘,段祺瑞、宋教仁、章士釗一眾政壇大好佬,見聞增廣。今社長真身出現眼前,豈有不歡喜若狂之理!我阿諛,叫一聲「沈社長」後,伸手相握,接住便是「久聞大名。」「呀!大名勿敢當,小名還可以。」上海話說得地道,我回以上海話「《大成》辦得交關真好,我期期看。」「喔!小璐璐嗄喜歡看?」沈葦昌有點兒意外,大抵看我年紀小吧!他可不知我內心老成。翁伯伯添枝加葉地誇我,稱我是日本通。要死快哉,我在東京只讀了兩年日文,一知半解,翁伯伯如此捧我,說不定摔死我。沈葦窗一聽,眉頭一抬,道:「沈先生!價末搭我寫點日本物事,好伐?」未及回答,翁靈文已搶上「好好好,關琦,你過兩天就交稿。」沈葦窗微笑點點頭。一錘定音,開始了我為《大成》寫稿之路。那時的《大成》,作家清一色老人家,扳指一數,有陳存仁、費子彬、陳蝶衣、老吉、大方、南宮博、陳定山,芝翁、岳騫、呂大呂、高伯雨,除高翁、大呂外,全屬海派文人,我這個黃毛小子得陪末座,無上光榮。可接了工作,頭痛不堪,禍事臨頭矣,魯班門前舞大斧,正如粵諺所云「陸榮廷睇相,唔衰攞嚟衰。」我文字大不如老前輩,西式中文有似黃婆纏腳帶,冗長累贅,看得人頭昏腦漲,不知所云。《大成》諸大家,文字相通,韻味十足,以我的文字,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翁伯伯從旁打氣「怕啥,寫好,翁伯伯替你修改。」有大山靠背,怯意全消。翁伯伯心思靈竅,點子多,教我寫日本電影。碰巧有日本作家寫了李香蘭軼事,就姑且借來一用。於是抄寫出來,送呈翁伯伯達覽。完成修訂後,文章燦然一新,轉交沈社長,聽說非常滿意,約我每期都寫一些關於日本電影的文字。商諸翁伯伯,一老一少決定寫《中日電影發展史》;我負責日本方面的資料,翁伯伯交遊廣,認識不少上海時代的名導演,鄭君里、岑範、費穆、卜萬蒼,掌握的材料不少,再據以程季華的《中國電影發展史》一書,加上我手邊一套圖文並茂文庫版的《日本電影史》,一期炮製八千字長文,叙事翔實,照片珍貴,一經刊登,好評如潮。

《大成》每月十五有北京酒樓雅集,作家每人付資十元,不夠之數由沈社長湊補,邊談邊吃,其樂融融,沈社長捋起衣袖,一個一個地派發稿費。因要取稿費,月中,我例必為座上客。某趟坐在身邊是一位中年雅士,說話溫文,舉止瀟灑,一看,正是名醫陳存仁博士。心念一起,毛遂自薦:「 陳博士,我叫沈西城,常拜讀《星島晚報》你的《津津有味譚》,還有《銀圓時代生活史》,得益匪淺啊!」陳存仁聽了,臉露笑容:「多謝你畀面。」說的是硬繃繃廣東話,顯得吃力,我轉用上海話攀談。「 沈先生,儂是上海人?好價,阿拉講上海閑話。儂價中日電影史交關好,我每一期都拜讀。」博士稱讚,骨頭輕四両。我告訴陳博士母親曾經看過他。「令壽堂姓啥?」回曰「陳」。「我姓陳的病人太多,一時想勿起,下趟一定留意。」博士帶點兒歉意。香港中醫界那時有四大名醫:費子彬、丁濟萬、朱鶴皋、陳存仁,皆是解放前後打上海來港,年紀以陳存仁最輕。母親身體違和,需要調理,婦科多看經丁濟萬,有時發熱,就光顧費子彬。診所在尖沙咀加連威老道,一人不行,要勞傭人陪去,那時沒隧道,由北角去尖沙咀,長路迢迢,十分不便。費子彬有名「費一帖」,一帖退疾。有一回,母親覆診,我隨侍在側,聽得費子彬這樣說:「葉太太你今朝為啥來?」母親回答「看毛病。」費老大為不悅,道:「儂毛病好勒,還看啥?」原來費老最討厭病人覆診,那不是拆他「費一帖」的招牌嗎?母親碰了一鼻子灰。我發高熱,西醫不濟,去看費老,一搭脉,說:「風寒入身,小事體,吃一帖,OK!」,右手拇指搭食指,打個圈。吃了藥,出身汗,通體舒泰,又變頑童。

回頭說沈葦窗辦《大人》,是應大大百貨公司老闆楊撫生之邀,出任主編,宗旨是宣傳轄下大大、大人、人人三家百貨公司貨品。七零年五月十五日創刊,迄七三年十月十五日止,共出四十二期。停刊原因,沈社長說是彼此想法不同,老闆講生意經,文人重內容,聽口氣大抵是楊老闆插手編務,引起糾紛,實則是廣告分成不匀,有以致之。君子交絕,不出惡聲,沈葦窗下堂求去,另起爐灶。一班老文人,奮力支持,先寫數期方收稿費,《大成》就在眾志成城底下,辦起來。扉頁「小語大成」四字,出自廣東才子呂大呂之手,寓意以小見大。封面每期刊大千居士小幅花草樹木,彌足珍貴。《大成》甫出,一紙風行,其編輯部先設在中環祖庇利街,後移師德輔道中龍記大廈,我曾詣後址,二百呎不到,置一長木枱,配高背大班椅一張,沈社長獨扛,編、校、美術,全倚一人之力,甚至印刷亦不假他人手,香港一人雜誌,彼是先尊。七十年代底,有點意興闌珊,老作家老價老,走價走,佳章難覓,像芝翁那樣的高手,早已沒有。芝翁就是高拜石,一套《古春風樓瑣記》,膾炙人口,當年是一等一的健筆,歿後,不見繼承人。後來陳定山也封筆了,好作家買少見少,青黃不接,日益嚴重。八十年代,內地學術稍開放,機不可失,立刻邀請國內名宿助陣,不外一時風光。一九九五年九月葦窗先生離世,我並不知情,未能親臨靈堂鞠躬行禮,畢生遺憾。他是其中一位賞識我的前輩,到現在,我仍然懷念他!

沈西城臉書2021年7月8日)

2021年7月6日 星期二

顏純鈎:仰天大笑出門去──戴天二三事

(今日這篇文章,原是為悼念香港文化界前輩戴天先生,應《城市文藝》月刊之約寫的,因該雜誌在深圳印刷,編輯要求刪去部份政治敏感的字眼,現全文再發表一次,以保留原貌。文章比較長,對香港文化界情況沒有太大興趣的網友可以略過不讀。)

仰天大笑出門去──戴天二三事

先是舒非一個手機短訊,短短幾個字觸目驚心:「聽說戴天去世了」。一時頭皮發麻,趕緊和太太說。後來向幾位香港朋友打聽,都無法證實。再後來,想起和戴天最後一次見面時,提到陳韻文小姐在多倫多和他經常來往,便找何良懋要來陳韻文的電話,打去問清楚。

其實我手機裡早有陳韻文的電話,人一亂起來就容易犯糊涂。

陳韻文告知戴天真的走了。當日早上八點多她還去療養院陪戴天,待到傍晚六點多才離開,戴天一整天狀態都很好,頭腦清醒,反應敏捷,還會開玩笑。陳韻文回家後,十點多接到療養院電話,說正在送戴天去醫院急救,原因是突然低血糖。

因為一陣低血糖,就這樣與人間了斷,倒也非常省事,符合戴天的性格。時間到了,撣一撣衣袖,呵呵一笑,冉冉起身,羽化而登仙,做人如此瀟灑,真是幾生修來。 那天陳韻文說起,戴天在多倫多也會提起我,說是他一句話促成了我移民加拿大,我突然悲從中來,一時老淚縱橫。多年來,我一直心存感恩,他對我有知遇之恩,更對我有點撥命運之恩,我無以回報,只是時常感念,連我太太都幾十年唸叨,說不知怎樣感謝戴天。

我和戴天在什麼環境下初識,已經記不起來了。那年頭香港文化界很熱鬧,三天兩頭都有活動,可能在酒會上,也可能在某個飯局。當年初到貴境,每天都在惶惑中,英語不懂,廣東話麻麻地,一個中學畢業老紅衛兵,與光怪陸離的現代都市格格不入,正不知如何自處,見到生人退避三舍,見到名人更手足無措,如此戴天就走進我生命中。

戴天於我,總是有突如其來的刺激。有一次白先勇來,作聯在合和中心開會,請白先勇演講,當年戴天和左派作家關係很好,請來戴天主持。輪到發問環節,戴天說他認識的人不多,但看到一個高個子,就點名讓我來提問題。我怎會料到有此榮幸,腦袋麻木,也不知問了什麼問題,也不知白先勇作了怎樣的回答。事後作聯裡的文友,都覺得我不知去哪裡搞來的關係,居然還讓戴天點名了。

我當時也不知道,只好相信自己個子高,目標太大。

又一次,作聯受邀到深圳訪問,除了會員,還有也斯葉德輝等人,竟然戴天也來了。車到酒店,工作人員分配房間,先問戴天,你和誰一間房?戴天想都不想,就說我和顏純鈎一間。我又嚇了一跳,我和戴天,遠未到同房間過夜的交情啊!心裡忐忑,不知道晚上怎麼和他相處,彼此差距很大,有什麼話好說?

那晚吃過飯,大概也感覺別扭,就沒有回房間去,倒是到也斯房間去聊了很久。回到房間,戴天即抱怨,你去哪裡了,我等了你一個晚上,我心裡納悶,不知道他等我做什麼。後來入寢,戴天完全沒有睡意,就是和我聊天,聊什麼也忘記了,只是突然之間提起他和太太感情不太好。我一聽又懵了,彼此還算陌生人,怎麼一上來就把夫妻感情向我和盤托出?

兩件事都讓我受寵若驚,原因直到多年後才明白,說起來,還要多謝古蒼梧兄。當年《八方》雙月刊復刊,古蒼梧向我約稿,我寫了一個短篇給他,編輯部覺得不太理想,古兄打電話來,很為難地向我說明,我說沒關係,我看看能不能再寫一篇給你。

也是合該有緣,居然靈感幫忙,就寫了《天譴》給他。古兄收到投稿後大喜過望,當期就用了,後來據說反映還不錯。有一次,戴天在他專欄中寫出來,說「古仔」和他提起這件事,他沒有開我的名,但我知道說的是我。在他筆下,這個顏某人居然不擺架子,被人退稿還心服口服,繼續投稿,人品看起來還不壞。

戴天高估了我,我當時怎顧得了人品?初窺文壇堂奧,戰戰兢兢,只怕人家不要我,哪裡敢自矜身價——登稿是幸運,退稿是合理。我初時登小說在博益月刊,黃仲鳴批評我,我說他說得也有道理,古劍把我的反應告訴黃仲鳴,後來我和黃仲鳴也成了朋友。有時候壞事會變成好事,本來是自卑,結果倒博得別人好感。

八九六四後,有一天在飯局上碰到戴天,見面就問,最近在寫什麼?我說寫了一個短篇,以六四為背景,本來給明報月刊,但他們不用。戴天即向在座的潘耀明說:顏純鈎的小說你都不用?老潘有點尷尬,就說是下面的編輯退的稿。

那晚回家即收到戴天電話,叫我把稿子給他,他要寄給台灣的瘂弦。隔兩天,電話又來,說瘂弦看了稿子,說寫得很好,聯合報副刊會用。戴天幫朋友,就是這樣熱心,好像不經意,但手揮目送,談笑之間就把事情辦了。

我平常忙於搵食,很少到外面周旋,戴天有自己的名人圈子,沒事也不找我,我們見面都在一些公開場合。大概九五年,天地得到藝展局資助,要主辦第一屆長篇小說創作獎。籌劃辦獎細節時,我就擬定戴天﹑劉以鬯﹑鄭樹森﹑黃繼持﹑黃子平五位決選評判,當時並沒有把握能請到這些名家。但我第一個打電話給戴天,戴天竟不假思索滿口答應,後來我再聯絡以下幾位,說起戴天應承了,人人都樂於相助。

戴天和人說,他已十幾年不做評判,這次是「俾面顏純鈎」,我聽了又一驚,原來顏純鈎竟「有面俾」?其實來來去去,也不過就是《八方》約稿那件事,因為自卑,竟博得面子,這也是人生奇遇之一。

為小說獎開了一個記者招待會,來的記者很多,我把戴天也請來了。戴天穿一身黑色樽領恤衫,外面是格子西裝,那是我數十年看他穿得最正式的一次。他穿起西服,嘴裡叼著煙斗,一頭灰白半鬈髮,冷冷地掃視周遭,還真有點名詩人的派頭。席間他說了話,突然很正經,與他平時凡事不上心﹑四兩撥千斤的詼諧風格大不同,也讓我看到他認真的一面。

小說獎按時間表進行,那時我已在做動身去加拿大的準備,戴天知道我的起程日子,和我商量把決選日子提前,以便我離港之前可以參加頒獎禮。後來七搞八搞,頒獎體果然趕在我離港前舉行,這件事雖不大,卻足見他體貼朋友的細微心思。

我從加拿大回流後,又申請到藝展局一筆資助,和古劍﹑舒非三個人合編《文學世紀》,刊名還是黃子平兄賜予的。當時又運用老關係,請戴天﹑鄭樹森﹑黃繼持﹑黃子平等人擔任顧問,說是顧問,多數都是顧而不問,只是光寵門面而已,不過戴天卻有一次「干涉編務」。那是高行健得獎後不久,我們做了一個專輯,因中共打壓,越發想「煲大佢」,於是又和劉再復再做了一個專訪,專門談高行健的創作。有一天戴天見到我,莫名其妙說一句:「顏純鈎,高行健啲嘢做夠了啩?」

我聽了一楞,想不通來龍去脈,但戴天如此提點,當然是有理由的,自此我們就不再做高行健。後來我才從側面摸到一點門道,當時有些人趁高行健得獎,借捧高行健抬高自己,戴天向來看不慣沽名釣譽之徒,因此有此「干涉」。

戴天住在北角炮台山光超台,那是信報林行止提供給他的宿舍。他每半年回加拿大一次,其間遙控主編《信報月刊》,每月照支人工,指揮若定,天底下有這樣當主編的?足見林行止不但倚重他,也充份信任他。

因為他住在北角,我也住北角,我們每約吃飯,都在炮台山地鐵站對面的上海老飯店。戴天總是抱怨老飯店的蔥油餅蔥放得太少,他說有一次自己帶一把蔥來,交代廚房多放蔥,結果做得蔥油餅出來,還是沒有蔥味。

有一次我約一位大陸學者和他吃飯,他本來應承了,臨時卻沒有出現,以他的為人,從不曾這樣。後來我和那個學者接觸多了,領教他的為人,這才明白戴天當日失約是有理由的,道不同不相為謀,這大概是他行走江湖的準則。

也是在老飯店,有一晚我和孫立川和他吃飯,那時九七逼近,人人都在找後路,戴天問我有什麼打算。我說太太怕共產黨,本來想移民去台灣,於是帶家人到台灣走了一趟。當時台灣還比較亂,電單車在人行道上穿行,過馬路沒有人管紅綠燈,太太孩子都不喜歡,已準備作罷。

戴天問有沒有考慮加拿大,我說我沒有什麼條件去啊,既沒有親戚,也沒有錢。戴天問,有一層樓嗎?我說有,他問還了銀行還能剩多少錢?我說二百萬左右。戴天隨口說:那夠了,一半去投資,一半去生活。

那晚三個人聊到半夜,戴天自己帶酒來,已喝得腳步不穩,我和孫立川送他回光超台。半夜三點多回家,把太太從夢中叫醒,說戴天提議我們可以移民加拿大,去不去?我太太睡眼惺忪,迷迷糊糊,想都不想,就說「去」!

太太娘家幾個伯伯姑媽,都是印尼華僑,臨解放寄了錢買地,準備起屋,結果土改一來,把他們家評為地主。幾十年下來,她祖母都是地主婆,八九十歲人,動不動給抓去,一雙小腳顫巍巍站在高台上挨鬥爭。她父親是大陸雕塑家劉開渠的學生,曾經和劉開渠雕過蔣介石的像,運動來了就倒霉。文革中父親給工作組抓去關,她和母親半夜三更,生火煲一鍋水,把潘天壽的畫和弘一法師書法都燒了,她父親回家來捶胸頓足。

太太第六感很靈,剛結婚就叫我要申請來香港,這一次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要逃離香港,也是第六感作怪。共產黨要來了,有多遠就跑多遠,只是不想把孩子留下來給共產黨糟塌。

我做人安土重遷,處理日常瑣事更不耐煩,想到辦申請那種事,頭已先痛起來,但這一次,因為戴天鼓動,竟也狠下心。第二天即打電話給戴天,戴天即介紹移民律師劉天均給我,此後奔走幾個月,又遠涉重洋去紐約見移民官。碰巧紐約大風雪,事先約好的翻譯沒來,我叫從英國趕來會合的兒子要充當翻譯,兒子未見過世面,當場臉發白。也就那樣,磕磕碰碰,十個月後,竟拿到簽證。

當初劉天均問我去哪個城市,我也是一時衝動,就說去溫哥華,大概感覺溫哥華名字好聽一點。後來戴天問起,我說溫哥華,他還有點失望。要是早一點徵求他的意見,他可能會勸我去多倫多,如果聽他的話,後來我女兒在那裡讀大學,就會方便很多,但多倫多冬天極冷,我的風濕關節炎是否受得了,那又難說了。人生得與失,本來就不受控,只好跟著感覺走,走到哪裡算哪裡。

戴天最後一次回香港,逢人便說他這次是「告別之旅」,不諱言他與大家沒有下一次見面的機會了。他幾乎每天都有飲宴,文化界朋友輪流請他吃飯,他也趁機辦理一些家事。離開香港後要去台灣,他說要給兩個姐姐每人六十萬港幣,因為「告別之旅」,就把一些後事順便辦了。

有一天林行止在福臨門請吃飯,記得有劉紹銘﹑董橋夫婦﹑鄭樹森﹑小思和黃子程。午飯後我送戴天回酒店,本來想送到樓下讓他回去休息,誰知戴天又拉我上樓,在他房間裡聊天。我生怕他太累,幾次起身告辭,又都被他留著,一直談到傍晚六點多。中間也不知說什麼,他又突然又殺我一個措手不及,說是外面的人亂傳,他沒有什麼情人,倒是一夜情搞了兩三次。

今日回想起來,彷彿還看到他那副老天真的樣子。做人要有多坦蕩,才能像他這樣事無不可對人言?我們這種人,一年到頭唯恐不夠道德高尚,每個人都有幾個面具輪著用,到頭來,我們都活得太累。只有戴天,每天嘻嘻哈哈,該說什麼說什麼,該做什麼做什麼,事情剛上心,馬上就放下了,水過無痕。

那次我也約了舒非和馮偉才,和戴天在蘇浙同鄉會吃了一次飯。戴天一坐下來就說,他這次回來,在蘇浙已經吃了十幾餐,說得我們都大笑,誰叫他有那麼多朋友?席間大概談起共產黨,我例牌發牢騷,戴天好像不怎麼認同,我看彼此想法有距離,就沒有深入談下去。

很早以前,有一次孫述憲召飯,好像有黃子程薛興國等人,戴天也來了,一坐下來就對我說:顏純鈎,馬克思主義也不是全都錯的,係唔係?我隨口答道:係啊,剩餘價值理論就是對的。一時大家都靜了,以為我對馬克思主義很有研究,其實剩餘價值理論我在大陸讀中學時就學過了。當代有理論家批判,說工廠主花大錢投資,又搞技術更新,他們賺錢是合理的,所以剩餘價值之說不成立。雖然如此,老闆終究把工人生產的價值拿走了大部份,這也是事實,否則為何是他們發達?

我們那一代,文革後就懷疑剩餘價值理論,不是理論有問題,是社會主義制度有問題。財產公有制原意是把社會財富集中後,再重新分配給工人,但實際上在社會主義之下,工人並沒有拿到應得的那一份。國家成了全國唯一的僱主,工人創造的剩餘價值全給國家拿走了,拿去搞政治,支援世界革命,並沒有回饋到工人身上,所以工人還是窮,甚至比資本主義還要窮。

可惜和戴天多次私下聊天,沒有機會深入談一下這些問題。我思疑他受新馬克思主義的影響,因為對資本主義失望,反過來看重馬克思主義的某些理念。他終究沒有在大陸生活過,不了解真實的社會主義是什麼回事。不過他對中共迫害知識分子那些事,還是有強烈是非感,這從他的文章,和與大陸自由派人士交往的過程都可以看出來。

他愛中國,不愛共產黨,他愛馬克思主義,不愛社會主義,此中有分別,可惜不能追他回來再問清楚了。

戴天走了,我也夕陽西下,沒有無限好,只有近黃昏。一個人活到八十六歲,一生豐富多姿,該見的見了,該做的也做了,該吃該玩的都吃過玩過,像戴天這樣,灑脫地揮一揮手,仰天大笑出門去,那也真令人羡慕。人生一場,悲欣交集,好的來就享受,壞的來就忍受,人生之好玩,不是你享了多少福,而是你遇上什麼人。遇上精采的人,你的生命就豐富多姿,一輩子與庸碌搗鬼的人打交道,那才是歲華虛渡。

順便一提,戴天剛走,蘇庚哲就寫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文字,說是戴天在生時痛恨他,希望戴天放下憤懣。我不了解蘇賡哲,他為何讓戴天痛恨,我也不知道,但他寫那點文字實在很不聰明。本來沒有人知道戴天痛恨他,他一說人人皆知,以戴天的為人,被他痛恨的人好極有限,以他的性格,如有憤懣也不會放下,魯迅說的:「讓他們怨恨去,我一個也都不寬恕。」

僅以此文,草草不工,追念敬愛的戴天先生。若有來生,我們就再互相尋找,找到了,就再結一次緣。

顏純鈎臉書專頁2021年7月5日)

2021年7月5日 星期一

悼容若

李默:我們三年來哄不到容若老師出門口,他自己身體較弱,連去他家附近餐廳也憂慮疫情⋯近月被醫院少少的疏忽致病逝。。幾個月前,「講東講西」一集講才女,幸得他由電話講上官婉兒,竟成最後的空中聲音。

李默:據劉夫人告知,老師這一兩年非常懐念往日夾口型的老友,很想像往昔般喝茶吹文化水⋯去年,他傳了幾首調侃歷史名人的七絕詩給我,風骨稜稜。

King Cheng:劉晟(容若)先生是香港資深報人,一生專研文字,熟悉國史,效力晶報,退休後居於荃灣,勤於筆耕,多刊在《明報月刊》,並有多本研究中國文字的專書,圖書館皆有館藏。
先生是多位報人之啟蒙老師,博學多聞,詩詞歌賦「通天曉」(乃先生另一筆名),其父劉牧之先生亦是文人,是國民黨年代一位要人之文胆 ,亦曾効力晶報至退休,名副其實「一門兩傑」。

林偉發:劉晟,筆名容若。一九三三年出生,一九五零年自汕頭來港,十七歲投身報業,加入《金報》撰寫軍事評論。一九五五年六月加入《明星》,同年八月轉職《晶報》,任電訊版及娛樂版主編,一九五九年轉為副刊主編,為〈通天曉〉等多個專欄主筆直至一九八五年。期間亦於《文匯報》、《清新》周刊等共二十一家刊物任專欄作家。

劉天賜臉書2021年6月22日)

黃志華悼容若
得知容若前輩離世,心情沉重!
但相信悼念他的最好方式,
莫如把他對文字研究的心得的大文重新分享,讓其繼續嘉惠民眾。
這兒分享他的一篇大作:「漢字隨筆──讀杜詩,識粵語」

Wong Chi Wah臉書2021年6月22日) 容若訪談錄

圖3之1 - 2015年,容若出版《簡化字尋根揭底》一書,曾接受《明報》訪問。(資料圖片)

圖3之2 - 左起:鄭政恆、容若及彭志銘。(作者提供)

圖3之3 - 容若一生醉心於字海,堅持追本溯源,曾出版多本著作。(網上圖片)

【明報專訊】容若(原名劉晟)先生在六月十九日去世,十分可惜。容若一九三三年出生,他在一九五五至一九八五年間一直擔任報刊編輯,任職《晶報》多年,又以筆名茗翁、刁龍、丁奇、瓊玉、吳越人等等發表作品,他博聞強記,在歷史、報業、語言、文字、文學都有研究。容若的《文學基本功》、《粵語國語好雙語》、《成語探源搜趣》、《常誤詞語辨正》、《煮字錄》、《一字之差──英王寫別字》、《一字之差──關鍵在一字》、《一字之差──一字送命》、《熒幕用字辨正》、《奇題妙語怪新聞》和《簡化字尋根揭底》等都是好書。

容若長年為疾病所苦,但也不斷發表文章。由於次文化堂社長彭志銘安排,容若的文章收於我們合編的《香港粵語頂硬上》及《香港粵語撐到底》。二一五年一月,我們三人作了一個下午的錄影詳談,由蔡明俊記錄和查核,訪談錄全長二萬字,未有發表,現節錄一小部分內容如下,集中於容若的生平。

容:容若 鄭:鄭政恆 彭:彭志銘

準確預測美軍仁川登陸

鄭:你參與的第一份報紙應該不是《晶報》,是哪份?

容:我參與的第一份報紙是《金報》,一九五年。《金報》有一個特色,是香港古今也沒有,就是每天的字粒都用一種顏色印刷,紅、橙、黃、綠、青、藍、紫也有,其中橙色印不到就改用棕色,但衰在有黃色,因為黃色的字粒跟白色差不多,很難看見,說來真是可笑,結果幾個月後便執笠。我做《金報》有一個遺憾,我寫的「每日論戰」論朝鮮戰爭,在七月預測美國在哪一天哪裏登陸。我不是胡說的,裏頭預測、分析所有朝鮮北韓、南韓的港口,認為仁川是最適合的。可是當時有人笑我,說仁川沒有海灘,是高岸來的,要如何登陸呢?我又回答了一些理由。可惜我七月多預測,八月多報紙就執笠了,九月十五日美軍就在仁川登陸,跟我預測一樣!真是牙擦得無咁牙擦,但已經沒有地盤了。這件事有兩個人看過可以證實,一個是曹聚仁先生,另一個是陳霞子先生,所以陳霞子碰到《孫子兵法》、克勞塞維茲(Carl Von Clausewitz)的兵法,所有軍事材料均找我當資料室。

鄭:你入《晶報》的過程是怎樣?

容:我是從《明星日報》直接轉入《晶報》的。我在《明星日報》時擔任過編輯,這些我也在《明報月刊》中寫過。而且我是陳霞子最信任的其中一位《明星日報》幹部,只有我好幾次在泰雲酒店跟他商議大計,除此之外便沒有其他人了。後來陳霞子很欣賞雷坡(原名雷煒坡),但也沒有跟他談,只得我有跟他談過,那時我是開山劈石,這些我都有寫出來,直言不諱。

鄭:以前《晶報》的副刊有什麼重點呢?

容:《晶報》初開時陳霞子主要看幾個部分,一個是梁寬的「怪論」,因為他是香港的「怪論」創立者,高雄也是梁寬帶挈的。梁寬在《新生晚報》寫「怪論連篇」,不久就叫高雄一起寫,後來他不寫了,就讓高雄寫下去。

鄭:《新生晚報》後來全都是高雄寫?

容:後來梁寬要走嘛,因為《新生晚報》轉軚,所以給高雄寫。

鄭:所以梁寬就到了《晶報》寫怪論?

容:《晶報》初開之時,最吸引的是我父親筆伐山人(劉牧之)寫的「四十年目睹怪事」。這也是《晶報》大受歡迎的專欄。後來我曾經調離編輯部,去了校對部,有時間四周「訪貧問苦」,才了解原來最受歡迎就是這專欄。我要再想想會否寫此事,因為是自己父親,看看可不可以避席不寫。

鄭:但這也是重要的資料。

容:沒錯,另外一部則是陳霞子寫的《西遊回憶錄》,豬八戒口述、筆聊生筆記,筆聊生就是陳霞子的筆名,後來給了侄女婿林壽齡寫,現在人們不知道是陳霞子寫的,都以為是林壽齡寫。林壽齡(又名林嘉鴻,筆名筆聊生)得到培養,寫得不錯,後來又替《大公報》寫「懵人日記」,又在《文匯報》寫《港Q自傳》,還有《半生牛馬》。老實說,這三份稿都是我父親提供的題材,我為什麼知道呢?因為稿費是他和我父親對分的。這些都是秘密,林嘉鴻死了我也沒有提出來。而且林嘉鴻在副刊只是掛名編輯,整個副刊直到一九六九年都是我做。

鄭:六十年代最尾還有沒有什麼重點呢?

容:六十年代談不上猛,我編的「街坊服務版」算得上是個高潮,但結果受政治和狗馬打壓,幾乎要取消。政治的打壓是如何呢?有一位讀者因為一部戲《腸斷扶桑》(Bridge to the Sun)而來信,認為人們以「扶桑」來指稱日本是錯的,應該是指墨西哥。收到此信,我也不知對不對,於是徵求讀者來信,結果收到不少來信,但卻不准刊登,陳霞子叫我收了便算。當時我習慣排定幾天後的稿,三天後陳霞子突然叫停,說是金老總的意思。我那時已知《晶報》實際由《文匯報》領導,《香港商報》則由《大公報》領導,後者受羅孚(原名羅承勛)指揮,而《晶報》自社長王以達走後,就由金堯如指揮。這些事我當然知道,所以只好收掉那些來信,那些來信資料十分豐富,之後我便用來寫其他的稿。

減副刊版面 增設狗馬經

鄭:哈哈,撿現成。

容:「街坊服務版」在六十年代是高峰期,一天收幾十封信,有很多東西的,徵文又多,還有對聯和其他什麼的。後來因為要爭取更多讀者,其他報紙有狗、馬經,我們《晶報》也要有,但又怕虧本,唯有將副刊縮小,讓位於狗、馬經。加上我們這些做副刊的人免不了樹敵,給人「馬踏雀啄」,結果只剩四條字,所以還是不編反而好過。我提過幾個意見,但一九六四年以後我便失勢,結果不被接納,最後這些意見竟然為《東方日報》採用,讀者都被《東方日報》搶掉!《東方日報》為什麼採用這些意見呢?這是因為當時他們請了慕容羽軍當軍師,慕容羽軍即是李影(原名李維克),他是蔣經國的顧問,十分厲害,馬惜珍最初就請了他當顧問。後來就到梁小中加入,因為他也是國民黨,而靠攏共產黨就是後來的事。我也寫過《香港時報》的張列宿,陳霞子曾經跟他論戰……

鄭:張列宿是誰?

容:張列宿就是梁小中先生。以前他辦晚報時叫梁兆中,到《天天日報》時也是叫梁兆中,不知是何時改稱為梁小中。

鄭:我以前是在《香港時報》看到張列宿的。

容:張列宿就是他。那時《香港時報》副刊的主筆叫雷嘯岑,筆名是馬五先生。副刊有很多人執筆,大都要給雷先生過目。

鄭:你剛才說的寫稿高峰期是哪段時間,那時寫了多少字呢?

容:最高峰呢……梁小中、倪匡每天寫了萬多字……梁小中應該超過二萬字,但距二萬八還有段距離,因為有數可計,同時間在那裏寫稿我當時知道可以計算出來。高雄每天寫二萬八字,這字數不是他說了我就信,而是我自己確實計算過,之後我跟他說:「高生,你說得不錯,真的是每天寫了二萬八字。」高雄說:「難道我會騙你嗎?騙別人也不會騙你!」這是當然的,因為我幫他在《晶報》「頂稿」。

最高紀錄日寫萬餘字

鄭:你自己寫多少?

容:我自己最高紀錄每天萬多字,不是很多,不會超過二萬。

鄭:那一萬多字在哪裏發表,又是如何計算呢?

容:每天萬多字,為十多份報紙寫,有些幾百字,有些二千至三千多字。

鄭:哪些報紙寫得最多呢?

容:最多呢……我現在要想想,因為十多份報紙,《天天日報》就寫三段稿,其中兩段至少八百字,合共一千多字。其他的報紙也有好幾段,例如《華僑日報》有三段稿,《大公報》就有兩至三段,《新晚報》有三段,都是幾百字的,《新報》、《快報》也有稿,《天天日報》、《文匯報》亦有。

鄭:《華僑日報》是用什麼筆名寫的?

容:《華僑日報》其中一個筆名是容若。

彭:刁龍是哪一份報紙?

容:刁龍有兩份報紙用過,一份是《天天日報》,在丁善璽、李文健、吳思遠隔壁,就是刁龍。我被殺稿就是因為寫了〈論盡文言〉,罵新華社香港分社副社長秦文俊。

彭:你在大陸武漢哪裏讀書呢?

容:我未讀完就要走,因為成分問題,說我父親是官僚資產階級和買辦階級,實在我父親怎會是呢?是他們冤枉我,所以我便要逃。三天後我便獲到批准來港了。

鄭:來港就入了報行。

容:之後在《明星日報》過渡到《晶報》,做到一九八五年便申請退休,因為患上糖尿病,所以出來寫稿為生。我一九八○年已在商業電台當主持,八三年在香港電台當主持。

彭:那時左派報紙會容許你四處寫稿?那時你寫了很多稿。

容:那時寫了很多稿,但都不是在右派報紙,例如《香港商報》,《田豐日報》、《香港夜報》,都是……

鄭:外圍左報。

容:對,還有《世界夜報》。它雖然是右的,但卻是由李子誦、陳霞子的好友呂大呂辦的。我在《世界夜報》寫過幾段稿,很厲害的,其中一個是〈紅衛兵演義〉……

鄭:一九六七年前後的情况是如何?

容:六七年的情况我將來會寫出來,現在先說給你們聽。六七年有一位讀者拿着《晶報》的「街坊服務版」,被判監兩個月,拿《文匯報》、《大公報》、《新晚報》、《香港商報》都沒問題,就是拿我編的《晶報》「街坊服務版」被判監。人們告訴我出街要小心,會有警察拉我,我就說拉就拉吧,也沒有辦法。如果要拉我就會來報館拉,怕不了那麼多,所以我照常上班回家。為什麼那人會被判監呢?原來那張「街坊服務版」有張港官菜單,包括支持港英的富紳,統統變成一道道菜。現在我記不清了……警務處處長戴磊華(Edward Tyrer)變「戴淚花」,哈哈,戴麟趾又是一道菜,還有署理布政司羅弼時,加上其他官紳全都成為一張菜單。

彭:這樣也要拉?

容:侮辱政府嘛,要判監兩個月,上了香港報紙的頭條。

轉職電台主持 生活改善

鄭:那接下來的七十年代呢?

容:七十年代我有兩三年沒有做副刊,調了去編港聞、學習。服務版轉交其他人辦不好,編輯主任叫我去把它辦好,但我說大勢已去不行了,提出了好幾個要求都不被接納,而且很多位置也轉成左派擔任,漢華中學、香島中學的人一畢業就出來,分散了權力,我只是掛名。到了七十年代時候,生活、經濟也不好,又不准寫外稿,還要供養父親,那時他精神已有問題,故只能寫外稿,他們要開除我也沒辦法。

鄭:在哪裏寫呢?

容:那時不敢幫右派寫稿,直到一九七九年陳霞子死去,我就接受商業電台邀請去當主持。

鄭:所以就到了八十年代,生活開始改善。

容:對,開始改善了。一九八三年我得了糖尿病,就沒有做下去。哪料到香港電台找我工作,主持人梁麗芬原本是商業電台的,後來就加上張楚勇,這兩位都是主持人。我就是「攝位」的,因為香港電台不一定要找我,我進去是因為兩位主持人跟我均有些關係。做了電台不久後就沒有再寫專欄,到了八十年代後期,李默、岑逸飛他們找我,後來又有第五台台長鄧慧嫻找我做節目,再做了三年,跟盧國沾拍檔,主持《煮酒論英雄》、《話說千秋》等節目,由音樂家董麗誠當監製。

文•鄭政恆
美術•劉若基
編輯•王翠麗

《明報》2021年6月27日) 彭志銘:老竇一詞的來源

當年,我還約到〈壹週刊〉訪問容若老師,
由他親自澄清一次。

Jimmy Pang臉書2021年6月30日)


李默悼容若

李默:謝謝賜官率先公告致唁,兄真乃重義長情,扶老攜幼。👋容若先生和我亦師亦友,80末-90初,常通電話,有兩句口頭禪:1 説:「太錯了,要咬之」;2 說:「人乞祭餘之人又xxxxx了!」風趣博學。我多時都聽他講一反三,好傾架。認識他是在他八十年代寫的「咬文嚼字」專欄,並巳出書。其後一同在「詩情話意」節目大談他對文化歷史的找碴兒,爽!~此節目待全寫成文字,天地將出版。(下面有朋友作更多的資料)

李默:容若先生和梁寶耳、胡菊人、羅卡、宋天雄、劉乃済、馬龍,我們的跨界文化會合稱為「創會七老」,位列監事會(是一個監督理事會的長老式)~故事:在90初,我們幾十文友,因查某寫作團體有所「滲透」,憤而另行組織一個由社團註冊的全文化藝術的聯合會⋯由於小妹行徑一直多元化/跨界及賣力,得元老院支持,二百餘會員投票,擔任了多屆理事長;那幾年也辦了不少推動藝術的大型活動如畫展音樂會、尤其是爭取成立藝展局等,頻見文化版報導。這就是我好像乜人都識的原因。😰有如綠水側帽,俱往矣。

Chan Ho Pang:這消是陸離告知,原來默姐是創會七老之一。✨💪

李默:Chan Ho Pang 他們是七老/七節車廂,我是⋯火車頭(當年梁寶耳先生和戴天先生常在信報專欄中為我如此加煤)。今更覺慚愧,沒有守好基業!

李默:容若先生今年春,受主持岑逸飛邀請,在「講東講西」用電話,我們三人𣈱談「古代才女」@其後,他著女兒給我傳來評史詩詞十首,簡明針砭,歷歷前車可鑑乎哉?😰文化與仁義,正如同「星影漾寒沙,微茫織煙花」;影弱難扶~納蘭性德/ 容若句子。

李默:容若乙旦各家歷史句之一

李默:容若作品2諷刺曹操

李默:末句以曹操名句反咬其失意之尷尬,正現出先生熟習和抵死/ 咬的一手!

李默:顧曲周郎⋯吳宇森的「赤壁」由梁朝偉飾演,東風不與周郎便 ,銅雀春深鎖二喬。

李默臉書2021年6月27日)

馬龍容若先生仙遊

十多年前曾與先生共列文化藝術聯會理事,先生博學而謙謙君子。痛哉!
寫就漫像以紀念之
一路走好!

馬龍臉書2021年7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