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10日 星期二

沈西城:小報奇人阿樂

月滿天,星閃亮,思阿樂。山東男兒,昂藏六呎,雄赳赳,精氣神。人人稱他小報奇人,奇在哪兒?奇在什麼都懂,上海人說的瞎七搭八,他都能搭一把,而且搭得蠻登樣,初入《明報》,從信差做到《華人夜報》老總,晉升之快,嚇壞《明報》中人,你說奇否?認識阿樂,近半世紀,那時,我們都年少,他肖兔,大我十年,我管他叫世瑜兄。六七暴動,我在旺角珠海書院唸文史系,主任涂公遂,不曾教過我,受業老師是麥霞甫,皆一流學者,我懶惰,學不上什麼。喜歡翹課,鎮日,操場上打乒乓球,望能一日跟偶像小老虎莊則楝切磋(呸,發你的春秋大夢!)耳邊隱隱有人在罵我。大專學生,窮窮窮!沒零花錢,便想找一點花。新聞系主任陳錫餘喜歡提攜後輩,薦我去上環《新報》做暑期工。

先做校對,體驗一下報紙生涯,為將來進報館當編輯打個墊。黃昏六點上班,俟凌晨十二點下班。工作很枯燥,天天用毛筆蘸紅墨水在樣紙上打圈尋錯字,圈得頭也暈了。後來,老總羅邏輯調我下午兩點上採訪部聽電話,下班時間照舊。就在那時候,我遇上了阿樂,三十左右,坐在我不遠處,埋首案頭,手不停揮。這位老哥在幹啥?身邊同事輕聲說「他在編報紙嘛!」我一聽嚇了一大跳,編報?咋的一個人?同事回答「你錯了,不是一個人,是一個半人!」我更加奇怪了,人總一個兒,怎會有半個?「一會你就會看到那半個了!」同事抽著煙,悠然自得。真的,未幾一個青年漢子,跌跌撞撞的撞了進來,揹著照相機向住老哥揚了一下手:「老總,我先去沖印!」哦,這就是那半個。後來才知道伏案編報的是阿樂,而那哪位衝進來的青年叫雅倫方,筆名零零八,兼職,只能稱半個。就是這一個半人,扛起一張叫《新夜報》的報紙,一紙四版,阿樂包編帶寫,雅倫方跑新聞,另外有一個女秘書,管會計,近水樓台先得月,做了樂嫂。我曾聽錫公說過他工作的《香港時報》,編輯部至少超過五十人,這還不計營業部的同事在內。《新夜報》四大版,內容也很不少,一個半人,能幹出些什麼?好奇心起,抽起了一張看,曄!乖乖隆地咚,居然新聞、體育、娛樂,一應皆全。還有兩版是副刊,林林總總,精彩非常,尤其是情色小品,全由阿樂一手包辦,聲色犬馬,教我眼界大開,可最耀目的還是十三妹專欄,跟摩囉經並列,一正一邪格外刺眼,看久了,卻覺得非常的登配。這個十三妹(不是十三姨),文章辛辣無比,得罪權貴,不少報紙不敢發表,日暮途窮之際,阿樂排闥而出,重金禮聘。 說也奇怪,自有了十三妹專欄,《新夜報》不獨銷路大增,聲譽也好起來。滿版枕頭,不能少了拳頭,怎麼辦?容易容易,阿樂化名「袁鐵虎」,排日敍說香港各大武林門派因緣情仇,武藝孰優孰劣,越寫越得意,終於惹出禍。武林門派,豈容你這個袁鐵虎說三道四?得要會會你這混蛋不可!某日,真有人摸上報館,指明要拜謁袁師傅。此事可大可小,報館職員推搪說,袁師傅不在這裏辦公。「那那……他在哪裏?怎樣可以找到他?」來人惡狠狠地問。「袁師傅…………他遠遊去了,不在香港。」「回來通知我,我要跟他比試比試!」來人餘怒未消。「好好,回來我一定告訴他。」職員敷衍著,做好做歹,把來人打發掉。

可別以為阿樂只是一介雅士,他諳武功,是武術名家李劍琴的徒弟,一手西洋打得出神入法,可身為文人,不便跟江湖人物纏鬥。於是,袁鐵虎自此遠遊不歸矣。阿樂跑新聞,行中聞名,勤、快、準。李小龍猝死,他覓得第一手資料,揭破李小龍並非死於九龍塘家中,而係倒斃畢架山艷星丁珮香閨,消息發出,哄動全港。意猶未足,偷偷潛進殮房,欲拍李小龍遺容。遂有謠傳「一柱擎天」師說,報紙銷路紅火,成為香港首屈一指的小報王。是美玉必發光,七二年阿樂,自己做起老闆,斥資出版《今夜報》,風光益盛。八二年賣《今夜報》,得巨款,回巢《明報》,九十年代,移民加拿大,過其寓公生活。有傳《今夜報》得款一億,嚇煞我,如果是真,非要敲他一筆竹槓不可。千禧年後,阿樂回港,喝啤酒時,順便打聽,是不是真的一億?阿樂險些兒笑歪了嘴:「沈西城,沈西城呀!怎說你的,那個年代怎麼可能有一個億!儂勿要想扁了頭?」「那到底賣了多少?」我學他做新聞,死咬不放。豎起七隻手指,「七十萬?」「不不不,勿要看扁阿樂辦嘎報紙呀!」難道是七百萬?Yes,You are right!果然是加拿大回流,洋洋灑灑,英語出口。來而不往非禮也,「That's great!」放下酒杯,相視大笑。港、加兩地穿梭,年紀大,吃不消,近年回歸香港,棲居陽明山豪宅,灑水種花,繞林而行,妻兒相伴,享盡晚福。至於加國寓所,今作度假之所,俗語有云「狡兔三窟」,馴兔嘛,「僅二窟」。

沈西城臉書2023年10月7日,《亞洲周刊》2023年41期。)

2023年10月7日 星期六

悼陳天機

聯合書院前院長陳天機教授於加州時間,二零二三年十月六日零晨三時二十九分安祥地與世長辭。

以前為陳天機院長編書,在蘋果專欄寫過這個,陳天機給我出的第三本書叫「天上人間」,老院長一路好走。

陳天機教授是一位電子工程教授,八十年代在中文大學的,大概都不會不知道他,他開課教學生寫電腦程式,那時候,不管讀文讀商讀理的,都會趕時髦,去修讀一門半節有關電腦語言的課;當然,有些人記得陳天機,可能是因為後來他做了聯合書院院長,愛在校園裏領幾十幾百師生圍圈圈跳土風舞。那場面有時非常壯觀,因為總玩得太瘋狂,那時我們並不知道,帶跳土風舞前,他自己早養成持續二十年的習慣─每星期跳兩小時土風舞,希臘塞爾維亞以色列北歐俄國意大利等等的,都跳。現在說起來,差不多三十年前的事了,陳之藩教授來中大,創辦電子系,在蘋果日報「思與花開」欄裏,他寫過當年游說邢慕寰院長開辦電子系博士學位的事,開山闢地之難,盡在不言中。陳之藩想的是大事業,想中國人有自己的軟體工程,所以把人在IBM任高級程式寫手的陳天機也請到香港來了。你想想,八一年IBM才正式推出個人電腦,比爾蓋茨也剛剛起步,陳之藩顯然已有他的遠景。說回陳天機,從任職二十年的IBM來到中文大學校園,他覺得甚麼都好玩,或者說,他看重大學的非形式教育。那種沒有形式的東西,後來慢慢演變成具中大特色的通識教育。陳天機不去發展電腦軟件工程,而醉心於通識教育,陳之藩教授怎麼想,我不知道,我們知道的是陳天機樂在其中,時至今日,他仍在中大教他自己的「大自然與文化」通識課。通識,將成為與中、英、數平起平坐的中學四門必修之一,怎麼教,很多老師至今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我帶着問題,在書展中找到陳天機新書《天羅地網》,大開眼界。隨手一例:五代南唐的馮延巳,寫過小詞「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中宗李璟問「吹皺一池春水,與你有甚麼關係」?馮延巳答「拙作比不上陛下的小樓吹徹玉笙寒」。陳天機的通識教育是這樣的:馮延巳「風乍起」的文學價值,比不上李璟的「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廣東話「雞塞遠」與「雞菜薳」同音,陳天機於是為「雞炒菜薳」安了一個別名「細雨夢回」。他的表弟聽後一連許多天都要賢內助燒這道菜,引發思古之幽情。陳天機其實想說的是,「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是詞人筆下大自然的表現。但是,從科學角度看,風吹之下,流體顯出的皺紋所蘊藏的奧秘,實在太引人入勝了。所以,在陳天機插入一幅一九九九年美國太空總署的人造衛星圖,我們得以看到,風吹在智利海岸上空,受Selkirk海島的高峰阻攔;雲層隨着風向產生逐漸左移、擴散、淡化的兩排漩渦,形成科學中的「渦街」現象。陳天機不止於此,他說大自然的「渦街」,跟梵高那幅價值連城的《星夜》可能有關係。陳天機教授把《天羅地網》的英文名改為A Web from Sky to Earth,並自己製作一套PowerPoint,在人山人海的書展中展示出來,行人如流水,好像不太明白他說的,他自得其樂。說他的Web,並沒有將學問「一網打盡」的意圖,但我們總得找到一些據點,作為基礎,從而編織一個「應變網」;應變網再變成新認知網……。認知網愈廣闊,應變網愈容易編織。陳天機教授說的。

BookMatter臉書專頁2023年10月7日)

2023年10月3日 星期二

路雅:給牠一個家

我甚麼都介意,與人相交,介意有甚麼做得不夠好。其實贏盡天下又如何?斤斤計較只想在別人遺忘中不留痕跡。

「如果街上遇着流浪狗,即使骯髒得又瘦又可憐,千萬別抱回家。」曾這樣對女兒說,不讓事情開始,就不會有事情發生,何況無關痛癢的流浪狗。

孩子小時候喜歡養小動物,白兔、葵鼠沒養多久就歸西,連綠色的巴西龜,冬天一來便一眠不起。培養小朋友養小動物,教他學會珍惜生命之外;沒有甚麼投資比收不回的感情更難受。想到這裡,我寧願讓寂寞流浪,因為風風雨雨拭不走的淚痕叫人唏噓⋯⋯

其實作為生意人,應該只問收穫,不問過程。理性是創業的條件,學識才是打工的本錢。沒有機會受教育,那個雇住會聘用你?年紀青青踏上創業之路,不是我的意願,是無奈的取決。

創業沒本錢是一種幸福,因為投資出去的一分一毫,都會審慎考慮,因為花不起,那就不容易犯錯。

我做事不奉常規,雖然明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是硬道理,但印刷是資本密集的工業,用上十年八載的四色柯式印刷機,即使二手動輒要一百幾十萬,創業初期,錯買了台日本出產的小型柯式,用不上十個月,便出現總軸齒輪磨損的混影。

這台外型簇新,功能多多的小型柯式機,同一時間香港購進了十台,細問之下,發現所有買家都出現相同問題,畢竟當年日本的煉鋼及不上德國及歐洲,我很快作出了決定,半價把印刷機賣掉。

「拆毀比甚麼都容易。」

很多舊痕,隨着時日的流逝,可以淡忘。別對我說斷捨離,當機立斷才重要。其實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在別人很容易決定的問題於我是難題。

賣掉了新機,立即找居住瑞典的堂姊代我在那邊買入部二手的四開。雖然這台舊機其貌不揚,卻對我們影響深遠,成為事業的轉捩點。

在蘭桂坊的時候,常有設計師出入特藝,David有一天路過,捧着個新奇士橙箱,裡面是隻初生的雜種小狗。

「放在你這裡片刻,我要去見客。」

好啊!植字的阿蘭撫着微顫的小狗,還未開眼。

唐姊代買的那部用了八年舊印刷機,肩負起𨒂伸歷史的任務,十年後再賣出,竟然不用虧本!雖然這樣,我還是執着如昔,不和機器談戀愛。

不久David回來,我們沒有把小狗交還給他。

「你看,阿蘭抱得牠多舒服,」阿祖說:「就把牠留下來罷,我們保證把牠養得肥肥白白。」

你們的行為,與強搶良家婦女有甚麼分別?他發現我們不讓他帶走小狗。

舊機雖然已經用上八年,但有良好質量背景,做生意一樣,誠信很重要!

「特藝印務,最優質的服務。」我說:「有空多點來探望牠!」

自此我們便把小狗收養下來,牠成為了特藝的一分子,沒多久David上來印東西,當然先去看看他的小狗。我們早給他預備的打稿也不理。

「我們給了牠一個家。」不知誰說的。

David!於是大夥兒齊喊。引來一陣哄笑的興奮。詫異的目光。搖頭擺尾的胖小狗。連串不再等待的演出。喜歡在腳下這裡嗅那裡嗅。嘻嘻哈哈吵嚷和David慍視的目光。

「⋯⋯⋯」

怎樣解釋呢?所謂名字只是叫人記着存在過的那刻;一條狗,流淌在別人青春無悔的日子。出世以後便沒航道。最後是David無奈的取態。買入日本印刷機不是刻意的投機。長話短說,隨緣又干別人甚麽事?

沒有家的明天像抓着懸崖上攀藤的手。人生乃一齣戲,甚麼時候幽你一默!你介意也好,不介意也罷⋯⋯

「我們給小狗取名David,紀念你啊!」

2022年12月6日


很多人一生人只唱過一隻歌。
唱得好,一隻已經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