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滿天,星閃亮,思阿樂。山東男兒,昂藏六呎,雄赳赳,精氣神。人人稱他小報奇人,奇在哪兒?奇在什麼都懂,上海人說的瞎七搭八,他都能搭一把,而且搭得蠻登樣,初入《明報》,從信差做到《華人夜報》老總,晉升之快,嚇壞《明報》中人,你說奇否?認識阿樂,近半世紀,那時,我們都年少,他肖兔,大我十年,我管他叫世瑜兄。六七暴動,我在旺角珠海書院唸文史系,主任涂公遂,不曾教過我,受業老師是麥霞甫,皆一流學者,我懶惰,學不上什麼。喜歡翹課,鎮日,操場上打乒乓球,望能一日跟偶像小老虎莊則楝切磋(呸,發你的春秋大夢!)耳邊隱隱有人在罵我。大專學生,窮窮窮!沒零花錢,便想找一點花。新聞系主任陳錫餘喜歡提攜後輩,薦我去上環《新報》做暑期工。
先做校對,體驗一下報紙生涯,為將來進報館當編輯打個墊。黃昏六點上班,俟凌晨十二點下班。工作很枯燥,天天用毛筆蘸紅墨水在樣紙上打圈尋錯字,圈得頭也暈了。後來,老總羅邏輯調我下午兩點上採訪部聽電話,下班時間照舊。就在那時候,我遇上了阿樂,三十左右,坐在我不遠處,埋首案頭,手不停揮。這位老哥在幹啥?身邊同事輕聲說「他在編報紙嘛!」我一聽嚇了一大跳,編報?咋的一個人?同事回答「你錯了,不是一個人,是一個半人!」我更加奇怪了,人總一個兒,怎會有半個?「一會你就會看到那半個了!」同事抽著煙,悠然自得。真的,未幾一個青年漢子,跌跌撞撞的撞了進來,揹著照相機向住老哥揚了一下手:「老總,我先去沖印!」哦,這就是那半個。後來才知道伏案編報的是阿樂,而那哪位衝進來的青年叫雅倫方,筆名零零八,兼職,只能稱半個。就是這一個半人,扛起一張叫《新夜報》的報紙,一紙四版,阿樂包編帶寫,雅倫方跑新聞,另外有一個女秘書,管會計,近水樓台先得月,做了樂嫂。我曾聽錫公說過他工作的《香港時報》,編輯部至少超過五十人,這還不計營業部的同事在內。《新夜報》四大版,內容也很不少,一個半人,能幹出些什麼?好奇心起,抽起了一張看,曄!乖乖隆地咚,居然新聞、體育、娛樂,一應皆全。還有兩版是副刊,林林總總,精彩非常,尤其是情色小品,全由阿樂一手包辦,聲色犬馬,教我眼界大開,可最耀目的還是十三妹專欄,跟摩囉經並列,一正一邪格外刺眼,看久了,卻覺得非常的登配。這個十三妹(不是十三姨),文章辛辣無比,得罪權貴,不少報紙不敢發表,日暮途窮之際,阿樂排闥而出,重金禮聘。 說也奇怪,自有了十三妹專欄,《新夜報》不獨銷路大增,聲譽也好起來。滿版枕頭,不能少了拳頭,怎麼辦?容易容易,阿樂化名「袁鐵虎」,排日敍說香港各大武林門派因緣情仇,武藝孰優孰劣,越寫越得意,終於惹出禍。武林門派,豈容你這個袁鐵虎說三道四?得要會會你這混蛋不可!某日,真有人摸上報館,指明要拜謁袁師傅。此事可大可小,報館職員推搪說,袁師傅不在這裏辦公。「那那……他在哪裏?怎樣可以找到他?」來人惡狠狠地問。「袁師傅……他……他遠遊去了,不在香港。」「回來通知我,我要跟他比試比試!」來人餘怒未消。「好好,回來我一定告訴他。」職員敷衍著,做好做歹,把來人打發掉。
可別以為阿樂只是一介雅士,他諳武功,是武術名家李劍琴的徒弟,一手西洋打得出神入法,可身為文人,不便跟江湖人物纏鬥。於是,袁鐵虎自此遠遊不歸矣。阿樂跑新聞,行中聞名,勤、快、準。李小龍猝死,他覓得第一手資料,揭破李小龍並非死於九龍塘家中,而係倒斃畢架山艷星丁珮香閨,消息發出,哄動全港。意猶未足,偷偷潛進殮房,欲拍李小龍遺容。遂有謠傳「一柱擎天」師說,報紙銷路紅火,成為香港首屈一指的小報王。是美玉必發光,七二年阿樂,自己做起老闆,斥資出版《今夜報》,風光益盛。八二年賣《今夜報》,得巨款,回巢《明報》,九十年代,移民加拿大,過其寓公生活。有傳《今夜報》得款一億,嚇煞我,如果是真,非要敲他一筆竹槓不可。千禧年後,阿樂回港,喝啤酒時,順便打聽,是不是真的一億?阿樂險些兒笑歪了嘴:「沈西城,沈西城呀!怎說你的,那個年代怎麼可能有一個億!儂勿要想扁了頭?」「那到底賣了多少?」我學他做新聞,死咬不放。豎起七隻手指,「七十萬?」「不不不,勿要看扁阿樂辦嘎報紙呀!」難道是七百萬?Yes,You are right!果然是加拿大回流,洋洋灑灑,英語出口。來而不往非禮也,「That's great!」放下酒杯,相視大笑。港、加兩地穿梭,年紀大,吃不消,近年回歸香港,棲居陽明山豪宅,灑水種花,繞林而行,妻兒相伴,享盡晚福。至於加國寓所,今作度假之所,俗語有云「狡兔三窟」,馴兔嘛,「僅二窟」。
(沈西城臉書2023年10月7日,《亞洲周刊》2023年41期。)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