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24日 星期四

吳邦謀:葉靈鳳遺作新發現

葉靈鳳的女兒葉中敏在2022香港書展,主講「終把他鄉作故鄉 - 葉靈鳳與香港文史研究」,旁為喬風。

著名畫家余元康先生作品,畫有百年香港文化名人之文學篇 - 葉靈鳳刻像。余先生除是香港著名版畫畫家外,亦是香港亞洲藝術基金會董事會主席及香港藏書票協會創辦人。

1928年,復旦女大學生郭林鳳,以筆名南碧寫下《破滅》短篇小説,並投稿於葉靈鳳主編的《現代小説》,最後被刋登出來。

來自香港的侶倫,在1928年以筆名李霖寫了一篇《以麗沙白》小説,投稿於葉靈鳳主編的《現代小説》。

1925年,葉靈鳳與周全平合編《洪水》半月刊。圖為葉靈鳳繪畫的封面。

1933年《葉靈鳳小品集》,收錄葉靈鳳過去的散文作品。

四十七年前的今天(即1975年11月23日),葉靈鳳先生騎鶴西去,留下來的是他的美文佳句及藏書萬本。他博覽羣書,待人和氣,與人無忤的思想永存在熟悉他的朋友及讀者的腦海之中。

葉靈鳳生於1905年,江蘇南京人,原名葉蘊璞,是現代小說家、散文家、藏書家。1924年在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學習, 翌年加入創造社,開始文學創作,成為「創造社小伙計」之一,並與周全平合編《洪水》半月刊。 1926 年與潘漢年合編《幻洲》半月刊。 1928年,葉靈鳳創辦《戈壁》,並主編《現代小說》,期間認識投稿的復旦女大學生郭林鳳(筆名南碧,後成為葉的第一夫人)及來自香港的侶倫(筆名李霖)。 1930 年加入左翼作家聯盟,1934 年與穆時英合編《文藝畫報》。 1937年日本侵華,葉在上海參加《救亡日報》工作,後隨《救亡日報》到達廣州,期間往來穗港兩地。1938 年廣州失守,葉靈鳳剛在香港未能北返,後留在香港定居,直到1975 年病逝。

葉靈鳳自1938年從內地來港,其中有三十七個春秋是在香港渡過的,對上世紀三十至七十年代的香港文學、方物及歷史硏究頗多付出及貢獻。葉靈鳳生前喜歡買書、看書、著書、說書、藏書,根據三蘇於1975年11月27日《明報》刋出的〈悼葉靈鳳先生〉,令讀者加深認識他 :

「他住的整座房子都是他的書房,他的睡房地上也堆滿了書,甚至他子女的房間,也是他的「藏書殖民地」。我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藏書,不過每當我看到他的大書桌上堆滿了新書舊書,圍成一個城堡一樣,而這城堡的書又不時變換,我才想到這樣才算是一個讀書人。許多人買書藏書而不讀,讀一部份的已經不錯,可是葉老卻眞的做到手不釋卷的地步。……他有一件心事至今未了。他要寫一本大小說 : 「黃河」。資料已經蒐集了過十年,至今大抵未成一字,這是他一輩子的心願,現在他是無法實現了。「未到黃河心不死」,葉老在泉下有知,惟一抱憾的恐怕就只有這一樁事吧 ?

至於葉靈鳳的最後遺作,大多數人認為是1970年11月由香港上海書局出版的《晚晴雜記》,但根據小思老師策劃/箋及張詠梅注釋的《葉靈鳳日記》,清楚記載著1974年1月由萬葉出版社出版的《故事的花束》,才是葉靈鳳最後成書的作品。今次葉靈鳳遺作《故事的花束》真本的發現,將以前誤以為是《晚晴雜記》還延後三年有多!

吳邦謀臉書2022年11月23日)

2022年11月23日 星期三

吳邦謀:張愛玲首部簽名本《傳奇》

張愛玲最愛的顔色不是紅,亦不是黃,而是孔雀藍。孔雀藍是孔雀的羽毛顔色,藍中泛紫,成色悅人,英文稱Peacock Blue。孔雀藍在西方中古時代,代表皇室的顔色,象徵高貴及優雅。在中國古代受到佛教思想影響,孔雀藍代表智慧及明淨的意思。

1944年8月15日,位於上海山東路的「雜誌社」出版張愛玲的首部著作《傳奇》,封面由張親自設計,以接近方形作開本,封面、封底和書脊以孔雀藍作顔色,非常獨特!張愛玲為吸引讀者購買自己首本著作,在玉照頁的右下位置親自簽上英文的名字Eileen,成為張愛玲留下最早期的簽名,現存世這些簽名本約只有兩至三本,所知的收藏者有陳子善、喬風等。

《傳奇》初版本共收錄了張愛玲的中短篇小說十篇:《金鎖記》、《傾城之戀》、《茉莉香片》、《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琉璃瓦》、《心經》、《年青的時候》、《花凋》及《封鎖》。《傳奇》初版本一經問世,迅即不脛而走,在短短四天之內已被搶購一空,創出當時上海現代文學出版歷史上新的紀錄。

為甚麼張愛玲選孔雀藍作為她的首著《傳奇》的封面顔色呢?這個問題一直令讀者困惑,直至四十年後的八十年代,張愛玲生前出版的最後的著作《對照記 - 看老照相簿》中,談到她母親對她的影響時,才正式揭曉了這個謎底。

「我第一本書出版,自己設計的封面就是整個一色的孔雀藍,沒有圖案,只印上黑色,不留半點空白,濃稠得使人窒息。以後才聽見我姑姑說我母親從前也喜歡這顏色,衣服全是或深或淺的藍綠色。我記得牆上一直掛著的她的一幅油畫習作靜物,也是以湖綠色為主。遺傳就是這樣神秘飄忽──我就是這些不相干的地方像她,她的長處一點都沒有,氣死人。」

《傳奇》曾出現數個不同版本,包括初版、再版、增訂本、六版等等,後期香港亦有偽版出現。當時坊間上的《傳奇》有真有偽,部分魚目混珠以較平價格出售,普通讀者從書的封面上不易分辨。1944年9月15日,上海雜誌社再版了《傳奇》,封面換了炎櫻的設計,以古綢緞上盤了深色雲頭,以紅字黑背景襯托。內文與初版一致,僅增加《再版的話》一文以為序。張愛玲膾炙人口的名言「出名要趁早呀!」,就是來自此文中的一句。

1946年11月,《傳奇》增訂本由龔之方與唐大郎合作創辦的山河圖書公司出版,由上海著名的書法家鄧糞翁(即鄧散木或鄧鐵)為此書題簽。封面是張愛玲請炎櫻設計的,借用了晚清的一張時裝仕女圖,畫着個女人幽幽地在那里弄骨牌,旁邊坐着奶媽,抱着孩子,彷彿是晚飯後家常的一幕。可是欄杆外,很突兀地,有個比例不對的人形,像鬼魂出現似的,那是現代人,非常好奇地孜孜往裏窺視。如果這畫面有使人感到不安的地方,那也正是張愛玲希望造成的氣氛。

在《傳奇》增訂本扉頁上寫了:「書名叫傳奇,目的是在傳奇裏面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裏尋找傳奇。」該書新收進的五篇中短篇小說有《留情》、《鴻鸞禧》、《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及《桂花蒸 阿小悲秋》。張愛玲在「序言」《有幾句話同讀者說》中表示:「《傳奇》裡面新收進的五篇,《留情》、《鴻鸞禧》、《紅玫瑰與白玫瑰》、《等》、《桂花蒸 阿小悲秋》,初發表的時候有許多草率的地方,實在對讀者感到抱歉,這次付印之前大部分都經過增刪。還有兩篇改也無從改起的,祇好不要了。」

吳邦謀臉書2022年11月22日)

2022年11月11日 星期五

吳邦謀:最早期的「三毫子小説」

「如要研究香港社會文化,在正史中尋不到,在那些蕪雜的作品中,反可一絲一縷組織出來。它們流行,也正好反映社會一般人的生活喜好與某些微妙慾望。」上述文句出自小思老師於2009年寫的〈流行與通俗〉,指出通俗的作品,內容最能反映當年的社會面貌和大眾日常生活真相。

三毫子小說正是通俗作品代表之一,於香港五、六十年代流行一時,它既能滿足社會大眾的需要,又不需深層思考的分析,以引人入勝的故事及離奇曲折的情節來吸引讀者及留住粉絲,題材多元化包含言情、偵探、科幻、武俠、歷史故事等。

出生廣東新會的黎劍虹女士(1914-1985)於1949年從內地來港,獲美國新聞處資助籌辦「虹霓出版社」(The Rainbow Press)。她曾編過《美國名人傳》,集合作家上官寶倫及史劍手筆,以介紹美國的名人。1955年2月虹霓出版社開始發行《小説報》,由俊人(原名陳子雋又稱萬人傑)撰寫的中篇小説〈金碧露〉,成為該小説報創刋號的作者。

《小説報》長39厘米,濶27厘米,像大型報紙的大小,全份共十二版,定價每份港幣三角(即三毫子),稍高於同是五十年代的《華僑日報》、《星島日報》、《新晚報》、《真欄日報》一至兩角。《小説報》以出色的插畫加上色彩奪目的封面設計,以吸引讀者購買。創刋號〈金碧露〉(俊人著)及第二期〈水東流〉(南宮博著),報紙頭版最下方印有「一流作家、一流作品、最低代價、全篇讀完」作宣傳,到了第三期〈彩筆奇緣〉(歐陽天著)及以後期數,字眼改為「一份報紙的價錢,一本名作家的小說」。

喬風收藏二十多份五、六十年代的《小説報》,其中包括以下重要藏品:

第三期〈彩筆奇緣〉(歐陽天著)
第四期〈戀之火〉(易文著)
第五期〈雪梅風柳〉(俊人著)
第六期〈碧蘿情歌〉(龍驤著)
第七期〈死亡谷〉(盧森堡著)
第八期〈海峽諜影〉(萬方著)
第九期〈女神〉(南宮博著)
第十三期〈叛徒〉(萬方著)
第十四期〈龍鳳配〉(俊人著)
第十五期〈霧緣〉(鄭慧著)
第二十三期〈白衣姑娘〉(鄭慧著)
第二十五期〈陷阱〉(上官寶倫著)
第三十六期〈星嘉坡故事〉(劉以鬯著)
第六十期〈椰樹下之慾〉(劉以鬯著)
第六十五期〈黑痣的女人〉(俊人著)
第六十八期〈藍色星期六〉(劉以鬯著)
第八十八期〈蠱姬〉(劉以鬯著)
第一百三十期〈陌生的新娘〉(潘柳黛著)
第一百三十四期〈白雲深處〉(戴偉著)
第一百三十八期〈兒女情〉(潘柳黛著)

據第五期〈雪梅風柳〉封底左下印有《小説報》十一個長期代售位置,分佈九龍及港島多處地方包括報攤、茶樓門口及雜誌社等,但新界却没有銷售處,地點如下:

1. 香港尖沙咀碼頭內報攤
2. 九龍西洋菜街一九三號地下車逸民
3. 九龍彌敦道七七一號黃滿記
4. 九龍彌敦道和平旅店門口尉記報攤
5. 九龍太子道太子行門口大强報社
6. 九龍城太子道南方餐室門口關文記報攤
7. 九龍城衙前圍道好彩茶樓門口
8. 九龍紅磡碼頭圍道如香茶樓門口黃求記報攤
9. 香港德輔道中三二號四樓吳興記
10. 香港跑馬地電車站日記雜誌社
11. 香港銅鑼灣伊榮街伊榮雜誌社

根據近期出版的《落葉飛花 - 香港三毫子小説硏究》得知,《小説報》創刋號〈金碧露〉現藏於香港大學孔安道紀念圖書館特藏館裡,原是已故名報人吳灞陵(1904–1976)的珍藏。喬風下次往港大主圖書館將訪孔安道特藏館,看看有没有機會找到這本〈金碧露〉!

吳邦謀臉書2022年11月11日)

2022年11月9日 星期三

陳浩泉:俠女湘湘

文友馮湘湘於十月中在多倫多病逝。得悉此信息,頗感意外,心情也沉重。

自從湘湘在多市「隱居」後,十多年來一直少有她的消息。湘湘是加拿大華裔作家協會會員,也曾任作協的多市聯絡員。我與湘湘早於八十年代在香港認識,她在一份周刊任職時,就曾寫過了一篇我的人物特寫。八十年代末,她移居澳洲,後又轉到加拿大來。九十年代中,我到訪多倫多,湘湘和多市華人作協的朋友熱情宴請,一眾文友暢談甚歡。多年來,我們一直保持聯絡,間中湘湘也來稿加華作協的刊物。我主編作協文集,湘湘同樣寄來大作支持,包括加華作家小說集《楓雨同路》,此書後來出了韓文版《他是我弟弟,他不是我弟弟》。

八十年代在香港,我曾推薦馮湘湘與黃南翔合寫的《港台作家小記》一書在中國大陸出版。湘湘在此書介紹的作家包括金庸、亦舒、瓊瑤、舒巷城、項莊、也斯、蔡炎培、白杰明、陶然、席慕蓉、林燕妮、温瑞安、卜少夫等,她以妙筆為作家畫像,栩栩如生,令人印象深刻。

馮湘湘在香港也曾任職《當代文藝》和《中報》,當然,她更是一位勤奮的作家,一直筆耕不輟,已出版的作品有散文《在水之湄》、《悠悠我心》,小說《娛林外史》、《唐人街皇后》,還有武俠小說五部,其中《劍俠悲情》榮獲首屆「皇冠武俠科幻小說大賞」獎項。

熱情健談、廣交朋友、樂於助人的俠女湘湘乘風遠去了,願她在天之靈安息!

(原刊加拿大《明報》2022年11月8日,轉貼自陳浩泉臉書2022年11月9日)

2022年11月8日 星期二

許定銘:喜見《無盡的書事》

喜見新書話集《無盡的書事》真身,特抽出部分資料刊於此向大家推介,難得的是今次見台灣及新加坡均有代理經銷,香港本地則由聯合集團發行,各大小書局均有發售,冷門專著印數不多,諸友請大力支持。

──2022年11月7


後記

我是公元二千年五十多歲時才開始學電腦的,真是「臨老學吹打」,簡直是老鼠拉龜,不知從何入手。

那時候我從加拿大回流,缺席五年的小學教育方式已有很大的進展,特別多了個「圖書館主任」的職位,主理校內的圖書館,正是我多年來夢想的工作,可以日夜擁書而眠了。然而,圖書館的工作必需懂圖書編排,這得要回學院去讀半年書,必定要用到電腦。此外,市面上的報刊,已大部份只接受電腦投稿;我兩種謀生的技能都要用到電腦,於是被逼上馬,硬着頭皮自行摸索。

那時候大多數人都用倉頡,我則因年事已高,手腳靈活不足,感到學倉頡得花一段長時間,於是走捷徑用「手寫板」。那是不用學的,一用即會,第一篇稿寫的是〈隱藏的繆思〉,洋洋灑灑的寫了八千字,給劉以鬯先生的《香港文學》。

不久,到出版社去看劉先生,他把稿件拿給我看時,我全身發熱,羞愧得垂下頭來,連聲抱歉,因為那篇稿子給劉先生改得滿江紅。岀錯字的,詞語前後倒轉的,走錯了行位的……想得出的錯誤都有,可幸劉先生細心地找出來,一一替我改正,花了他不少時間。

自後我每次寫稿都非常小心,完了稿會再三修改、閱讀,錯字才漸減少。後來嫌手寫板慢,改用「口述」的,雖然我的廣東話語音很正,電腦出錯還是少不免,最大的敗筆在於同音字。在《爬格子年代雜碎》的後記中有一句:

如果這本紀念集能引起你的興趣,耐心的讀完,謝謝!

可是此中的「耐心」卻出了同音詞「奈心」而沒發現,給蔡炎培來信幽了我一默。

經過兩次失手,事後我更小心了,寫得更多。

我是個埋頭苦幹的「過可卒」,這些年來只知死命向前爬,從不回顧。直到最近兩年,疫情中受困,才有空找出多年來放於抽屜底的幾條「手指」整理舊作,發現當年埋首苦練「手寫板」之時,寫了不少文章,一直未曾發表,或發表後還未曾入集的,就收錄於此,讓它們在《無盡的書事》中面世!

──2022年3月17日

許定銘臉書2022年11月8日)

2022年11月6日 星期日

西西佚文:盒子

這是西西2005年2月21日刊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的舊作,並未收到結集裡。

《素葉工作坊》臉書專頁2022年11月6日)

2022年11月5日 星期六

許迪鏘:關於小克的《六步音》

小克(張景熊)2016年11月15日去世,他的遺願是出版一部人物攝影集,有人記住,念茲在茲,以近乎個人的努力,攝影集終於在六年之後面世。《六步音 Six Sounds of Seperation》,是小克1975 年參加《Women of Hong Kong 》幻燈片攝影展時提交而幸存至今的部分作品。入鏡的是吳煦斌、鍾玲玲、駱適然、駱笑平四位作家和藝術家。百來頁的小書,精裝本,彩印,我覺得精緻可愛。略褪色的照片,猶存歲月的餘溫,吳煦斌的山野氣質,鍾玲玲的入世情懷,駱適然的幻境真情,駱笑平的純樸自然,與我久遠的記憶重疊,那些日子,如吳煦斌說的,年輕,多美好。

實在的說,我與小克不算很熟,三四十年來見面不超過五六次,因此有些相會時刻的情景特別清晰。一次他和淮遠上我工作的地方──蔡浩泉的設計公司圖騰──取《素葉文學》稿件去排版,我問他可知怎麼做,他說,「鏘仔,我做美術時你還在穿開襠褲」。那應該是《素葉文學》第六期(1983年1月),這期主編是淮遠,準是他拉這位老拍檔幫手,他們在七十年代初辦《70雙周》時應已合作過。這一期插圖用了許多照片,攝影正是小克的專長。另外至少有兩次是在書店相遇,一次在旺角(舊)新亞,看完書和他去餐室喝咖啡(或啤酒),另一次在中環三聯,我剛下樓,他正要上來,就摟著他去附近檀島喝咖啡,同行的,還有鳳珍。那時小克看來身體已不大好。還有一次,記不得地點和場合,閒談間他說在國泰打工時,在劇本堆中看過張愛玲寫的一個,又不知塞到嗎兒去,他說此事千萬不要告訴金炳興,其實我壓根兒不認識金先生。最後一次是在也斯的告別式,有個十分消瘦,白鬍白髮的人坐在遠遠的一行,很面善。後來得到證實,小克的確靜靜的一人去過。我仍不肯定看到的可是小克,但已不重要,我相信那是最後一次見他。

書先在見山與讀者見面,店主Sheron問我書為甚麼叫《六步音》,我說不知道。六,是不是指四位作者,一截電影筆記,和一隻蜥蝪?按英文,書題也可叫《六種分隔的聲音》,似回應小克有點特立獨行的個性。書以藍色為主調,令人想到blues,藍調,抑鬱。我想到六七十年代有首歌很流行,歌的開頭說:如果你去舊金山,必得在頭上戴幾朵花。不是blues,卻總覺得旋律有點感傷,所謂sentimental,也是那時代的主要精神色彩。對不認識小克以至書中幾位作家的讀者來說,書拿在手上,也許可以感受到那動盪年代迷幻似的情緒氛圍,會不會有今忽如昔,隨緣吧。 後按:在網上查過,「六步音」是詩(尤其是史詩)的音步格律,亦稱六音步抑揚格,以其先長後短成下衝之勢,又稱「英雄格」,Six sounds of seperation或可稱「六個分隔音」。小克是詩人,可是用這個書名,表明這是一部史詩?我不懂詩,也不懂音,有識者當識之。

(許迪鏘‧2022.11.5)

《大拇指》臉書專頁2022年11月5日)

2022年11月2日 星期三

路雅:造假

林語堂發明的中文打字機

藍馬音樂書屋結束不久,我從盧德坤那裏得知中文打字機的出現,張鉅材是把第一部中文打字機引入香港的人。

大家都知道印刷是中國四大發明之一,中文字從遠古的象形文字演化成今日的方塊字,排版配合印刷,設立一個像樣的字房,可以排書刊雜誌是個龐大的投資;中文打字機的出現,恰好解決難題。說到中文打字機,我們還得多謝日本人努力,因為日文的排版雖然漢字沒有我們那麼多,但仍然是印刷一大障礙。

其實早於一九四七年林語堂研究怎樣做一台中文打字機出來,斷斷續續,耗盡畢生研發出以上下形檢字方法的中文打字機,不知為甚麼沒有量產,但日後卻給中文電腦輸入提供了「簡易輸入」的方法。

「你從事印刷這麼多年,覺得甚麼最難印呢?」

「銀紙。」我想也不想便答。

「你有能力做嗎?」

「無。」

「如果有人願意付錢,你會印嗎?」

「一定做,而且確保用得安心。」

「真的?」

「當然真的,只是成本高了些,$100元紙幣,要$110元成本。哈哈哈⋯⋯」 在藍馬的時候,麥釗的友人上來,要印一張已經倒閉的中學畢業證書,方便他考台灣大學,我們印了,沒有收錢。

仗義多是屠狗輩,這輩子只做過一次違規印刷。

從灣仔遷上中環,我就在想如何混口飯吃呢?若在人家碗裏扒一小匙,湊起不就成了碗飯嗎?於是找插畫師廖仕強,囑他找個初級正稿員加強競爭,沒多久西門來了公司,很快過了半年,有板有眼,直到我接了個大Job,那是份比A5大點的產品說明書,促銷第一代亮燈電子腕錶,成品用銀咭紙壓凸加黑字,裏面夾了幾張彩色印張,簡單的規格說明。西門拿著那幾隻腕表和兩張手繪草圖,驚惶失措地對我說:「由我做嗎?」乾巴巴的一雙眼睛,我沒學過彩色印刷處理啊!怕沒這能力⋯⋯

「不是你是誰?」我說。

嘿嘿,那刻才知道原來西門只是個在廣告公司裡當送稿的練習生,壓根兒沒正式坐過上稿枱,後來見到廖仕強忍不住大駡。他冷冷地回我說,也不想想你出多少錢請人?

西門做了兩年向我辭職,魚不過塘不會肥,而且他也要學多些東西。幾年後有次偶然碰面說起往事,他仍然深表感謝,說我是個好老闆,提攜後輩!其實我是沒有選擇的餘地。他輾轉去了長江地產當了美術總監。

西門在職時,羅少文曾帶兩個青年人上蘭桂坊,一個是程景燦,另一個曾當過童軍,三人同時剛完成了中大的平面設計證書課程,算是同學,路過吹水。沒多久程景燦上來找我,過幾天去士丹利街見一份設計師的工,手上只有上堂交的功課,想借我公司做過的正稿給他見工,哈!今次西門的設計派用場,那份工結果見成了!

這個世界沒有誰欠誰,萍水相逢;漣漪引發的蝴蝶效應?

遇上困難才曉得朋友的重要!在我立場,有機會為他人作嫁衣裳是福氣。

這是怎樣的一回事?

說穿了,世事輪流轉。

有回上藍馬,見有員工用針筆修正印稿底紋,我問是不是翻印軍票?老胡說不大清楚,好像是做某台資學校的畢業證書,事件沒放心裡。

印刷廠工時長,每周六天工作,還要加班,七、八十年代是香港工業全盛時期,各行各業受惠於輕工業帶動,香港製衣業蜚聲國際,其實塑膠、玩具、印刷當年都有出口,鄧小平改革開放之後深圳和珠海被立為特區,香港人和台灣人開始紛紛往中國大陸投資。

那個年代,香港勞工界很重視農曆新年,因為工作了整年,工人都借長假期回鄉探親,市面大部份店舖均關門,甚至報紙也停刊一天,零星開業的食店其門如市。

寫字樓初四開市,我們做本地生意,所以廠房工人也放銀行假。每年年初,工人開工印了些零星碎件,便躲在版房賭錢,有紙行行街上來向我拜年,那刻正與員工殺得興起,開大檔魚蝦蟹,很難理解這種如斯搵老襯的玩意仍有人玩得那麼投入。

胡祖慰見有人上來打過招呼又耍花樣,從牛仔褲袋掏出疊簇新紙幣,翻兩翻皺着眉說,阿光這衰仔做事粗心大意,這疊紅衫魚切到歪歪斜斜,怎樣交貨?說完隨手丟入廢紙籃。紙行行街看到目定口呆,其他人照樣吹水抽煙,胡祖慰舉頭喝了兩口啤酒繼續下注⋯⋯

曾幾何時,在藍馬的日子,我們中午常往醉瓊樓午膳,各自叫燒味飯,誰的先到,其他人會舉箸我試一件你試一件,不消半刻只餘白飯一碗。自從阿鬼率先發動自我殲滅戰此舉才得以遏止,方法簡單利落,飯來搶先作狀往碗裡「吐!吐!吐!」

今年年頭,溫哥華傳來阿鬼離世消息,他育有一子,已經出身,鬼太是個勇敢的女人,嫁給殘疾人士要衝破很多障礙。

中文打字社成立不夠兩個月我就來了個生產改革,很多人以為記住鍵盤六百幾個單字很困難,其實只要明白撿字的方法便很易上手。鍵盤依部首放上字粒,中央放常用字,二環次之,外圍更少用。另加三盒罕用字,打排文稿遇找不到的字往罕用字找,然後放在字盤預留的空格。

我把其中一部機的字粒倒出來,換上罕用字,其他人遇到字盤沒的字便留空,然後阿鬼用罕字機補上,選他擔此職因為他做事細心,而且有耐性。

「你都算毒啦!我無得撈時去哪裡搵工?」阿鬼對著那機怨聲載道。

識自我殲滅的人怎會搵唔到食?正如胡祖慰,見紙行行街一離開,就急急腳往廢紙籃拾回那疊一百元!

吃午飯麥釗推阿鬼的輪椅,我懶走路,喜與胡玉庭二人同坐一輪椅,胡祖慰在後面推著,橫過電車軌時發現有輛私家車正從不遠處駛來,車速不快,他興起又來那套假扮瘸腿,一拐一拐地推著,待車子快要抵達之時,忽如常人疾步把輪椅推越馬路,司機擦身經過,投以詫異的目光⋯⋯

哈!又戲劇性地上演了幕驚嚇喜劇!生命本來就是很多不能解釋的謎,又何必究其真假?

某日外出回來,胡祖慰告訴我今天有客來訪,冀助他完成任務,然後指指枱面,放著大概兩千多張比信紙大點的印張,上面清楚地看到中華民國國旗。

「這是甚麼?」

「台證。」

畢業證書我們印過,台證沒有防偽麼?

拿來的印張沒甚麼特別,普通白書紙一張,阿祖拿出正稿說:「他說搞了差不多三個月,印刷廠倒閉了,只欠印上黑字。」

我望着那疊印件,心裏泛起莫名遲疑,覺得有點似曾相識,然後想起在藍馬見過員工修正的底紋,赫然重現今天桌上,那刻晃然大悟,立即對胡祖慰說:「不能印。」

「為甚麽不能印?」我說這疊紙,只要加上黑字,我與藍馬就構成合作完成印假台證。

今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犯法就是犯法,不能以無知作擋箭牌。這個下午堂阿哥來了個電話,告訴我收到做給他的幾張複製品,讚口不絕;仿真度高至連紙質和火漆都很似,特別來電致謝。每次他拿到工業認證,都會做副本掛在辦公室牆上。

印刷是我的專業,做假做得好,得到別人讚賞是件賞心樂事,沒甚麼比這更有成就感;很多次在電影裏看到印偽鈔的過程,禁不住嗤之以鼻。甚麼是專業?打個比方,如果要做個好廚師,首要一定是饞嘴;這是專業的基本條件。

說到底,做假先要知道甚麼是真;因為沒有真的熱誠,絕不能做到最佳的假!

後記:此文完稿後曾給胡玉庭過目,他說藍馬也曾遇過有人送上印了底色的半成品,要求加印黑字,他沒有印。日前看了馬吉的「路雅與羅少文」一文,提到香港文藝書屋於1979年2月初版的羅少文《獨行的太陽》詩集,由Gabriel Ching裝幀設計,此君正是程景燦。程後來成為了專業攝影師,與我合作無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