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23日 星期日

許定銘:雄雞停啼──悼莫光(附莫光兩幀攝影作品)

鑪峰雅集好友忽地傳來短訊,說莫光(1933~2017)已於前幾天仙遊了,黯然。據說莫光去年底摔了一跤,手腕斷裂住院,出院未幾又再摔倒,這次撞到頭,傷及大腦,住院、挿喉,不能進食……。

莫光跌倒也不是首次,幾年前「鑪峰」午聚時,原本坐得端正的他,忽地整個人順勢向枱底下滑,我剛好坐他身傍,手急眼快,一手插進他肩下抽着,附近的文友也迅速過來,拉着他另一邊,把他拉回座位上。莫光昏倒過去了,但夥計的藥油還未送到,莫光已醒了,「冇事!冇事!」他自己說,還告訴我們,他很多時都會這樣莫名其妙的昏倒,可幾秒後即醒,最危險的一次在升降機裏突然昏倒,幸好同乘升降機有個大隻佬,一手執着他衣背,就把他小雞似的提起……。我們勸他看醫生,他說醫生也不知是甚麼病,叫他小心就是。

莫光是報界前輩,一九九O年代退休前,是《晶報》總編輯。他一九五O年代入行,在《紅綠日報》任記者,與陳非(龍國雲1936~1999)拍擋跑新聞,很佩服該報創辦人任護花。二OO七年我寫了篇〈報壇才子任護花〉,裏面提到人稱「先生」的任護花底軼事:把小火輪拖着大木船「花尾大渡」逆流而上的情景,創作了「拍拖」一詞;寫影評時,一句「電影放映中,觀眾頻頻起身去廁所」以喻電影之粗劣;如此精彩的軼事,都是莫光告訴我的。

我十幾年前參加鑪峰雅集,全年無休,逢星期日一班文友茶聚時莫光已在,每次聚會他逢到必早,聲若洪鐘的與文友打招呼。他相當健談,在報界打滾數十年的經歷,故事永遠說不完。莫光一個人獨居,住在維園側的興發街,與我是街坊,很多時都在維園散步時見到他。莫光身型高䠷,很瘦,不知有沒有一百磅,但精神矍鑠,雙目炯炯有神,腰板挺直,走起路來,雙手曲起,手踭向外不停擺動,步伐急促前進。莫光說,老人家不宜跑步,他如此擺動雙手的急步走,是「老人的跑步」,對健康很有幫助。

莫光相當儉樸,每次去雅集,他都不肯花一塊錢乘電車,總是安步當車,來去均以「11號巴士」解決。有時聽到街市某處大減價,他總是老早就去排隊,知道北角的士多或五金店商品較便宜,無論多遠,他都去光顧,反正有的是時間,就當去公園散步。

近年莫光甚少寫文章,但每年《鑪峰文集》截稿前,他都依時交稿,絕不拖拉,可見寶刀未老。除了寫稿,莫光對攝影很有研究,曾參加過不少攝影學會,每年鑪峰雅集大聚餐時,莫光都表現出他的「攝記」本色,聚會時滿場飛,散埸前的大合照,都是莫光表演的時刻。

莫光很會把握時機拍照,他家的前窗對正維園,再過去是東區走廊天橋、銅鑼灣避風塘、維港和九龍,某日清晨雨後,忽然天空上出現了一條彩虹,莫光迅即搬出相機,拍了一幀題為「跨海虹橋」的沙龍,發表於《鑪峰雅集五十年》紀念集中,是莫光的代表作。

「鑪峰雅集」成立於一九五九年,我約二OO五年加入時已年近六十,却是會員中最年輕的一員,十多年來,很多老作家如鄧仲文、林蔭、海辛、方寬烈都先走一步,莫光肖雞,今年是他的本命年,人活到第八次雞年,全力為社會作出貢獻的老雄雞,已完成了任務,終於停啼了!

──2017年2月

附錄:

月前莫光離世時,我在旅途上,寫了〈雄雞停啼──悼莫光〉。回家後,翻出莫光傑作兩幀,附於文後流傳後世。

跨海虹橋

薄暮霞光(許定銘代為命名)

臉書回應

黎漢傑:之前和他茶敘,想不到過年後就過世了。

盧澤漢:哀悼新聞界奇才莫光兄仙遊,我覺得晶報是早期左派報刊中較為突出,自小愛看,如今莫光兄與晶報同時成為歷史,不禁為一代老報人先後辭世,致以哀思及敬意。

寒山碧:茶敘又少一人,哀哉!

盧澤漢:我們懷念故人,更要珍惜眼前人。不見寒山碧多天,甚念,今次每月茶敍,不妨重溫舊夢,吹水不同吹牛,見碧山是碧山,寒冬送走寒風,有緣仍續前緣。





2017年4月19日 星期三

《苑風》

馬吉按:這六十年代的油印刊物獲贈於許定銘先生,因見它已「甩皮甩骨」且字跡模糊,連忙將之掃描下來,作了些加工,使其內容較易辨識;並放在這裏,公諸同好。
























2017年4月15日 星期六

從60年代文社文藝青年到現代文學藏書家

從60年代文社文藝青年到現代文學藏書家
吳美筠與許定銘筆訪錄
日期:2017年1月22日至2月17日期間


吳:你曾寫過一些關文社的回憶。你似乎在六十年代開始喜愛文藝,當時你有沒有同時接觸歐西流行曲,或西方文學作品?你有意識開展現代主義的寫作路向最先是受啟於《文藝新潮》、《好望角》等刊物,抑或座標現代文學社?

許:每個人的愛好和他的成長過程有莫大關係。先說我之愛讀書:那是意外撿到人家的棄書,深受周白蘋的《殺人王》吸引而中毒;至於最早讀文藝書,則是受一位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大哥哥借我沈從文的《邊城》而開始的。至於後來晚晚在圖書館中閱讀秋貞理(司馬長風)、徐速等人的著作時,我早已開始寫作,經常在報刊上搖筆桿的年代了。

不怕你見笑,我少年時代家境相當清貧,穿不暖、吃不飽,連買報紙的錢也沒有,聽歐西流行曲,買影音流行報刊,都是花錢、花時間的消費,我花不起,一點也未接觸過。那時候,我連書都買不起,文藝書都是到圖書館讀的。我甚少接觸西方文學作品,因沒有能力讀外文書(當年我常去的那間小型圖書館根本沒外文書),翻譯書卻因譯筆極差(像譯人名,常五六個字,難記又易混淆),通常讀十頁八頁即無法忍受。

你談到「有意識開展現代主義的寫作路向」,其實我從未開始,亦未堅持過。直到如今,我寫作一向都不奉行任何主義,我行我素,愛怎樣寫就怎樣寫,從來不理讀者的反應。那時候常讀《星島日報》學生園地,見座標現代文學社蘆荻等人時常集體發表「現代散文」,語法怪異,詞句絢麗,意境深奥卻又引人,便開始模仿學寫,豈料寫多了,發現内心獨白的意識流寫法與我個人性格很配合,自自然多寫了,甚至接受激流社易牧的邀請,合組藍馬現代文學社。至於「現代主義」,我個人並無深入認識、了解,我只是熱衷一種我覺得很適合自己的寫作手法而已。

後來我接觸了丁平主編的《文藝》,知道類似我的寫作手法在台灣很流行,才開始閱讀《創世紀》、《現代文學》及《筆匯》等台灣雜誌,那時候《好望角》剛創刊,自然受我熱捧,至於早已停刊的《文藝新潮》,我是後來在舊書攤中買得,才讀到的,之前並不知道。

吳:提到當年李英豪的批評事件,似乎在此之前,藍馬中人最熱烈推崇現代主義的是閣下。請問在組織藍馬前你怎樣理解香港的現代主義?後來受李英豪批評後有沒有改變觀念?

許:「藍馬」是覊魂譯自Rhymer的,原意為一羣「意象創新的詩人」,只在於「創新」,而不特意奉行「現代主義」。早期藍馬諸友中,最推崇現代主義的是易牧,事實上,藍馬現代文學社的發起人也是他,他在創刊號的《藍馬季》中即發表了〈現代小說淺析〉。至於當時香港的現代主義情況,那時候我一無所知,直到近年全力鑽研香港文學,才有較深入的認識。

關於李英豪的批評,朋友們都說我反應激烈,可是我自己一點也記不起來。事後我一樣照平日般寫作,照寫現代詩,只是後來年紀漸長,受社會磨練頻繁,詩意全消才停止創作。同時,因大量接觸中國一九三O年代作品,寫作風格比較接近傳統。歲月是會改變人的,後來少寫小說,多寫書話及研究,則是在不知不覺中轉移的。

吳:在藍馬現代文學社創會宣稱現代文學開路的抱負,並為兩份雜誌的夭折而沉重,《藍馬季》刊載介紹達達主義、意識流、易牧淺析現代小說提到現代主義,在這時期你對現代文學、現代詩、現代主義的取態如何?


許:藍馬現代文學社的創會宣言是一九六四年十月十九日發表於《星島日報.青年園地》的,題目叫〈藍馬.藍馬〉,當時我們只有七人,但署名則有九人,是加進了平日慣用的筆名。內文有三個小題:〈序曲〉、〈向現代文學進軍〉、〈尾聲〉,應該不是一個入執筆的,究竟哪小題是誰寫的?我自己有無寫?我完全忘記了。今天我答你這問題,絕對只代表我個人,不涉其他文友。

〈序曲〉是以詩句寫成的引子,〈尾聲〉很短,抄錄如下:

每每,當我們舉首向上。天是藍的。
那份現代的熱誠是朶朶雪裡梅。夜夜如是, 夜夜如是。

全文的主體在約千二字的中段〈向現代文學進軍〉,先是哀悼《文藝新潮》和《好望角》的死亡,繼而寫出我們的理想和創作路向,重點是:

……我們不斷的寫出心裡的意識,從潛意識發揮人的真性和寫出身外內所接受到現實生活的任何刺激和特殊的感受,各自向自己所認定的新目標,新世界,新領域進發。

至於事後大家的成就如何,則留待大眾去評說了。

我開始創作及接觸文學,都比其他幾位遲,十多歲的中學生對文學的認識僅屬皮毛,前面說過,我只因覺得「現代文學」的寫作手法與我個人性格很配合,才學寫的,我注重實踐創作,不重視理論,故此並沒有深入研究過。至於其他人提到達達主義、意識流、現代小說和現代主義等等,我只是跟在後面附和、學習而已。

吳:香港文學一直發展下來,與不同文學觀念互相碰撞是很自然的事,中國文學觀點慢慢融通西方思潮,尤其在香港,構成奇特的景觀。看來那段時間,藍馬文社青年受群輩影響,即或不是直接接觸,也間接接受了二手的現代主義論述。之前訪問羈魂時他認為藍馬解散與財力有關,你同意嗎?

許:任何一個組織的解散和刊物的停刊,最簡單的說法就是「財力不足」,但藍馬的解散似乎不單單是這個原因。五十年後回憶,當然極之糢糊,如果說錯了,希望文友們指正。

「藍馬」自成立起,一直只重視創作和出版,而忽略組織,並無領導階層,也無分工,誰負責何種工作,都是自動請纓或臨時推定,單行本和三册期刊好像都是我在主力編輯及跑印刷廠的,因此,我能否抽空工作,似乎決定了它們的命運,現在把幾本書刊的出版日期和我的生活情況分述如下:

《戮象》:1964年10月(七人中,只有我還在讀中學)
《藍馬季》創刊號:1965年6月(我參加中學會考)
《藍馬季》二期:1965年9月(我入讀師範學校)
《藍馬季》三期:1966年2月(五月將畢業,全力找工作,九月開始到元朗教書,並入住當地鄉間,寫作甚勤,多在一般文藝報刊發表,甚少與文友聯絡。)

如果要研究藍馬解散(其實並無宣佈)和《藍馬季》停刊,應該是1966年中以後的事,當時大家在做甚麼呢?

其時龍人早已出國,激流三子易牧、蘆葦及卡門也踏足社會謀生,受李英豪嚴厲的苛責以後再無執筆;羈魂、白勺、藍山居、震鳴、吳昊等在大學,作品開始成熟,投到各報刊去,多被接受;有些編學報,有些在出版社工作,甚至有些自行組織出版期刊,有足夠的渠道發表作品及賺取稿費,誰還會有興趣搞要自掏腰包的《藍馬季》?《藍馬季》之所以停刊,我的看法是:大家因生活環境不同,愈行愈遠,各有自己的崗位,再合作無期了!

吳:你最近出版你結集六十年代詩作《詩葉片片》,反映這時期你對現代詩的熱衷。閱讀接觸面包括香港的《文藝》、《好望角》,台灣《創世紀》、《藍星》等,難免接觸現代主義思潮。 我留意六四年一篇名為〈斷念〉的散文詩,註中提及覃子豪逝世,似為此悼念。似乎你也是覃子豪的讀者,對他有特別感觸,你是否深受他影響?這個初學寫詩的階段,形式、語法、意象、節奏類似某些詩人在所難,你六十年代中多學習哪位詩人?

許:我是個頗為任性的人,愛做甚麼就做甚麼,不喜歡教條與規範,沒有心中的英雄,也不會受別人影響。當年接觸台灣的詩人及詩刊甚廣,除了個人詩集,張默主编的《六十年代詩選》、《七十年代詩選》和《八十年代詩選》都曾購讀並收藏。所接觸的詩刊多是較前衛的,即如你說,不少都提及現代主義思潮,但我只愛讀詩作,一見談主義和理論的論文即感厭煩而跳過不讀,故此從未受此等思潮的影響。當年丁平的《文藝》對我影響卻甚大,丁老師說過,覃子豪是他的好朋友,《文藝》上的台灣來稿,差不多全是由覃子豪一手一腳拉過來的。那一年覃子豪病逝,《文藝》組織了一個專輯,一群年輕人圍在他病榻前的師生情誼及專輯內的詩文深深地感動了我。因此寫了〈斷念〉,哀悼這位受人尊敬的詩人。雖然我讀過不少覃子豪的詩,也讀了他的《詩的解剖》,但我不喜歡他的詩,完全沒受他的影響,反而他的得意弟子,菲律賓詩人雲鶴,卻是我喜愛的詩人之一。

我對詩的形式及內容看得很寬廣,詩,可以是一句一行,也可用段落而分節(我不稱之為散文詩,直接稱之為詩),只要此作品有「詩意」即可。詩的內容除了抒情以外,還可以叙事(像〈伊之眸色〉);詩,可以淺白甚至吟唱的(像〈冷呀冷呀〉);詩,更可以是晦澀的(像〈未開始的終結〉),我愛怎樣寫就怎樣寫。我的這種詩觀,很可能是集各家的精髓而成的。

我有沒有特別學習某個詩人?

我從來未想過這個問題,當年我特別喜愛的詩人,順序是鄭愁予、沈甸、雲鶴、管管、周夢蝶,讀他們的詩多了,會不會在無意間學習了,我不敢說沒有,刻意模仿的,應該沒有。

吳:我又留意你在68及69的詩,〈聖夜〉的時間想像很大,由六九至九九,感觸一個沒有温暖的平安夜,似寫個人,也寫時代。請問,暴動對你創作及創作生活有沒有影響?

許:我只是個小人物,創作的詩也很個人,大多是圍繞身邊的小事,甚少涉及社會大事,當年的暴亂應該不會在我的作品中出現。

我很小的時候已洗禮了,去教堂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但,始終都不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年紀漸長,思想愈成熟,在科學與宗教的問題上產生了很多疑惑,即使是崇拜期間也常胡思亂想:我會不會不再信主呢?〈聖夜〉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寫成的,「這不是一九六九 是一九九九」這巨大的空間是留給我自己的:一九六九年的此刻,我雖然對宗教產生了疑惑,卻還在聖堂裡,以後呢?直到一九九九(以世紀末暗喻我有生之年)我還會在聖堂裡嗎?

這是自設的問題,同時也自我解答了,因為時間已突變為一九九九,而我仍在教堂裡。

吳:那麼你甚麼時候正式停止文社活動?

許:這個問題問得真好!事實上我一直不熱衷文社活動,此所以《中國學生周報》辦的文社討論會,後來有文社聯會辦《文社綫》,我都是「局外人」,只在周邊游走,而實際參與的很少。

組織文社,我覺得最大的作用在社友互相鼓勵寫作,尤其在初學寫作的階段,出版社刊能達到推動寫作的目的,是小圈子文社早期極適當的活動。至於搞辯論會、學術講座、徵文比賽等等,不是青少年人的任務,那是大文化機構應做的事。學習寫作的日子久了,各社友的寫作水平參差,寫得不夠好的,自覺不如友人,自會日漸疏懶而少執筆;寫得好的,自然不甘於單單在自家人的社刊上見刊,必然會向外發展而自成一家,文社的日漸式微是正常的事,沒有新的後來者,才是最可惜的事!

一九六六年中以後,藍馬諸友星散,雖然後來吳萱人在《中報周刊》上給我們找來專欄,路雅開藍馬音樂書屋及藍馬印刷廠,而事實上,「藍馬現代文學社」早已成為歷史名詞了。雖然我早已不是文社人,但,有關「文社事」卻一直埋藏心底,此所以萱人叫我寫「文社事」於《文社綫》發表,我一口答應。

一九七O年,總題叫《香港青年文運的回顧》長文,在《文社綫》上好像連載了接近十期,該文原擬分〈五十年代〉與〈六十年代〉兩輯,先講述當年的青年文運概況,然後評介他們出版的專集及合集。文章見報後,五十年代文友們反應强烈,以李海眉(李立明)及潘兆賢為首,約了近二十位文友與我茶聚,提供了不少資料,使我對五十年代的青年文運有更深入的了解,加强了信心,但不知何故,《香港青年文運的回顧》並未寫完,直到一九九O年我在《星島日報》再補寫了一些,全部收進拙著《書人書事》(香港作家協會,1998)裡,雖是一本未完的書,却是甚早有計劃去寫的「文社事」,可見我雖然不再參與文社活動,但「文社」卻一直埋藏在我的心底。

吳:怪不得現在看你的書,總覺得你對文社有話說。我第一部李廣田的散文集也是拜你創辦的創作書社出版,才早於中學購得讀到。可否談談你改投現代文學之門,從收藏現代文學的書到重印出版,當時有甚麼想法?你對現代文學的現代派有何看法,如何理解香港六十年代或爾後香港文學與現代文學的關係?出版與拉近兩者距離有關嗎?

許:在我的文學生命中必須感謝幾位師友的鼓勵,他們在我的幾次轉變中,都起了重要的作用:中三那年的林老師,說我的〈這是夢嗎〉如果不是抄來的,就寫得很不錯,刺激了我開始寫稿;詩友易牧說我的〈三月裡的記憶〉寫得很好,有强烈的現代感,鼓勵了我繼續創作現代詩;古兆申(筆名:藍山居、古蒼梧)知道我愛讀意識流小說,叫我一定要讀施蟄存,這使我從研讀台灣的現代文學轉向讀中國現代文學;黃韶生(白勺、黄星文、黃濟泓)叫我要多寫札記,讀劉西渭學好評論;吳萱人在《文社綫》提供版位讓我從事青年文運的研究……。

而最重要的是一九七一年到華僑書院修文學時,重遇《華僑文藝》的編輯丁平老師,他說:一個完整的文學家,除了創作,還要寫作家研究。在他的指導下,我以〈論蕭紅及其作品〉為畢業論文。寫這篇文章的當年,我只有機會讀到香港坊間重印的蕭紅作品,這些港版重印書,與原版頗有出入:長篇往往删掉序文及後記以節省篇幅,短篇則多數隨意重組,甚至胡亂改名重版,令研究者困難重重,誤走不少寃枉路。

事後我深深領略到,要做作家研究,一定要讀原版書,要讀原版書,不是跑圖書館,而是逛舊書店,往書堆裡鑽,因為那些珍貴的絕版書,是圖書館也沒有的!

我開始鑽研及收藏民國時期絕版新文學書,是從寫蕭紅開始的,那時候香港甚少新文學作品出版,書店裡連一九五O年代本港出版商重印的也甚少見,只在大圖書館的冷角瑟縮地躲藏着,生怕被人找到了似的。當年意外地在某處見到蕭軍的《八月的鄉村》,隨即抄下了出版社的地址,心念:書店不敢賣這種書,出版社總該有存貨吧?豈料按址去到中環那幢舊樓前,愕然莫名其妙,地址是五樓,但那幢舊樓卻只有兩層,深思之後才知道:當年的出版社多是子虛烏有,書多是沒有版權的重印本,難怪那些新文學書在一九六O年代的「大時代」後可在一夜之間消失,是書商怕惹禍上身,停止發行,迅速註銷存貨,但我們那一代人卻因此無書可讀,何其冤枉!

到一九七O年代,文社運動之花已開到荼薇,但愛詩的文社人卻仍很投入,當年很多人愛王辛笛的詩,先是有心人用手抄油印了《手掌集》,後來熱愛中國三十年代文學的人漸多,才開始有人重印。那時候我寫過有關劉西渭、李廣田、蕭紅、黃裳、羅淑……等人的文章,看得朋友們心癢癢,個個來借書,應付不了。直到後來有人開始重印文學作品,不僅本地愛書人有書可讀,連海外的學者也能有所依據作研究,算是填補了時代一角的缺失!

書讀多了,我覺得追求意識流、存在主義及流派等等是無意義的,一篇文學作品,讀後能否使讀者產生共鳴才最重要。故此,閱讀中國現代文學時,我已不單單讀施蟄存、穆時英、劉吶鷗等現代派,說實在的,他們的作品都是在摸索時期,尚欠成熟,和一九六O年代台灣的現代派比,是大大落後。小說,我愛沈從文、端木蕻良、無名氏、張愛玲、茅盾、老舍……;新詩,我愛戴望舒、王辛笛、卞之琳、鷗外鷗……,你說,他們都是「現代派」嗎?應該不全是吧,我愛的是好作家、好作品,不是某一流派及主義,這是我一貫的看法。

一九五O年代,中國現代文學在香港是不太受重視的,及至一九六O年代初,李輝英在香港中文大學開班講授現代文學,才得以深入年輕人心中,大家才開始注意到中國現代文學作家。可惜他的《中國現代文學史》太單薄了,像我這樣的醉心研究者,只能再加上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劉綬松的《中國新文學史初稿》、善秉仁的《一千五百種現代中國小說和戲劇》 ……,才略感滿意。事實上,我讀到的這些史料,都是香港重印本,可見當年的那些重印本,在推動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上起了很大作用。

只有史料而無作品,研究者一樣束手無策,這就得要靠坊間的小重印商了,有一個時期,據說大學的學者,還得要看市場上有甚麼書,才能開甚麼課;也有些是學者想開甚麼課前,跟書商約定重印,學生才有書可讀。

重印中國現代文學作品,不僅拉近了香港文學與現代文學的距離,對推動香港現代文學研究,確實起了一定的作用。

吳:你在著作中提到一些六十年代出版的藏書,範圍和風格廣,包括四毫子小說,詩集,又提到一本叫《六十年代》的雜誌。這些出版物出現你的閱讀視野,現在提起,可否評說一下,60年代最廣受注意的書籍是哪些?你提及收集當時出版的詩集,可否也談談?

許:答你這個問題之前,先要澄清一個詞彙:如今一般人口中的「六十年代」,指的是「一九六O年代」,但,這些說法與我們那一代人的說法不同;我們說的「六十年代」,則是指「一九五O年代」,因此,你所指的那本「叫六十年代的雜誌」,其實是在「一九五O年代」出版的。我是一九六二年踏足文壇的,那年以後的文事,多曾接觸過或見過,但,一九五O年代的文事,則是與那年代的文友交往聽回來的,書刊也是後來收集或文友贈送的。

《六十年代》據說是一九五二年創刊的,我見過的三本(第42、43、49期)是一九五三年出版的,是蔡浩泉送給吳萱人,再借給我讀的。它是本較為罕見的青年綜合雜誌,十六開,內文僅二十六頁的半月刊,編者是孫慕稼(孫國棟 )。讀這本雜誌,我最有興趣的是它的〈學生園地〉。總數才二十六頁的一本綜合性雜誌,每期均挪出六至七頁作〈學生園地〉,可見編者銳意鼓勵年青人寫作。從這三期中,我讀到一些熟悉的名字:崑南的〈草〉、〈秋組曲〉,盧因的〈短簡〉和梓人的〈歸鄉〉。到我涉足學生文壇,已未見到《六十年代》,大概早就停刊了。

我的香港文學研究,重點在一九五O及六O年代,故此,我所藏的書刊,多是那年代的出版物,尤其那年代年輕人合資出版的書刊,我談的比較多,像一九五O年代的《詩朶》、《新思潮》、《向日葵》、《靜靜的流水》、《新詩俱樂部》;一九六O年代的《綠夢》、《中國學生周報》、文社刊物……我都接觸過、寫過。那年代的出版物,水平很參差,寫得不錯的主要人物,後來都成為香港文壇上著名的作家,可見這些培養寫作人的刊物,是非常重要的!

我上面提到的出版物,全是文藝書刊,非常抱歉,「文藝」及「文學」都是小眾讀物,以社會整體而論,它們都是不太受重視的。你提到「最廣受注意的書籍」,當然是統稱為「三亳子小說」的流行書刊,它們多是言情小說,我稱之為「即棄小說」,即是無保留價值,讀完之後,棄之可也。數十年後反省,才知道我當年的這種想法大錯特錯。一九五O及六O年代,香港是個發展中城市,大部分人生活相當艱苦,很多名作家為了謀生,過更好的生活,在他們正常的工作以外,多會用原筆名或「化名」寫流行小說賺外快,他們視此種小說為「商品」,出門即不「認仔」,在成名後當然認為它們是不存在的,多避而不談。然而,他們想不到的是:平日慣常用心創作,那些隨意寫成混飯吃的「商品」,水平也相當高,幾十年後,當大家醒覺「三亳子小說」也是香港文學發展中的一環時,已經太遲了,那些「即棄商品」多已被即棄掉,市面上已難以得見,我手上僅存的一二十種,都是不吝腰間錢,從舊書市場上搶拍回來的。

一九五O及六O年代的新詩壇是非常熱鬧的,出版的書刊也不少,除了崑南、蔡炎培等人的《詩朶》外,還有夕陽、紅葉等人的擷星社,在「霓虹出版社」出版了《擷星》、《夕陽之歌》、《紅葉詩抄》、《新詩俱樂部》等詩刊;柏雄、草川、夕陽、波瀾、許家林、幻影和蘆荻等七人組成的月華詩社,於一九五八年出了兩期《月華詩刊》;杜紅、桑白、雨季等的流星社,常在報刊發表詩畫合作的作品等,都是較少人提到的。一九六O年代文社時期,以「詩社」自稱的似乎不多,但寫詩的人卻不少,到《詩風》及《羅盤》等出版,已是一九七O年代的事了。

吳:謝謝你在海外遠方也詳細回應這個訪問。你就文社發展史料整理及文獻的追蹤,相信有助日後香港文學發展史研究。

2017年4月9日 星期日

董橋:香港情懷──題鄭明仁新書

董橋先生的墨寶會在我的新書曝光

Cheng Ming Yan臉書二O一七年四月九日)

香港情懷──題鄭明仁新書
董橋

舊同事鄭明仁退休之後報讀研究院寫完論文拿了碩士學位。論文研究淪陷時期香港報業與漢奸辨析,說這些論述加上這兩年他在報刊上的文章快要結集出版了。真好。香港一九四一年聖誕節淪為日據,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投降,香港重光。三年零八個月的磨難不可磨滅,志士抗敵,懦夫落水,物資匱乏,貨幣波蕩,飢餓處處。六十年代初我剛來香港那年,淒風苦雨的影子隱隱殘留,文化媒體前輩不忘憶述戰亂鐵蹄下身心的斷垣殘壁,夢魘依稀。一位老邁的報人告訴徐訏和我說,他在整理香港淪陷資料,專注文化界的遭遇和文化人的操守,還有國共兩黨淪陷前後在香港的活動。徐先生說這樣重要的著述應該趕緊付梓。老報人八十多了,茶敍之後我們再見了幾次面就斷了音信。沒想到這樁重要的工作鄭明仁做了出來。明仁老弟是藏書家也是讀書蟲,報社共事那些年,他的辦公室四壁堆書,中文書英文書都有。每回從他的書堆裏鑽出來我心裏總是納悶:這樣的書癡怎麼不寫書?他終於寫了。他在香港生長,香港情懷濃厚,報刊上讀他議論香港時事的文章我格外感動,不無慼憂:操控香港禍福的大官小吏沒有權利昧着良知辜負香港千千萬萬的鄭明仁。回顧香港過去的浮沉是香港讀書人的職責。七十多年過去了,淪陷悲情的落花在鄭明仁筆下化作春泥守護今日和明日的香港,祈願紅棉亮麗,紫荊明媚,杜鵑無恙。

二O一六年聖誕節於香島

《蘋果日報》二O一七年四月九日)

2017年4月3日 星期一

董橋 花間笑讀未完書

■75歲的董橋輕嘆紙媒變質,但必須保存香港多元聲音。他人退筆不退,沒有了死線牽絆,寫作全看心情,戲墨也只討好自己,坦然自在。

今朝風日好。踏進董橋位於麥當勞道半山的「舊時月色樓」,有種似曾相識的既視感。迷戀文玩的他連載過自己無數收藏故事,鋼琴上溥心畬的《池塘生春草》、偏廳牆上錢君匋舊藏張大千的《游魚圖》,還有Thomas Moore《穆爾、隋伯爾尼詩集》桑科斯基的手抄手繪特別版,董橋在專欄都提過。如今實物在眼前,我似跟神交的網友初遇,無間loop着祖師奶奶的經典對白:「原來你也在這裏。」

千姿百態的老葫蘆點綴每個角落,歲月令它們的包漿像一件份外光亮的外衣。75歲的董橋坐在偌大的真皮梳化,背倚一室書香,談玩物、說榮休後從心所欲的不踰矩。「人書俱老。」董橋優雅地吐出四字,低沉而親和的繼續:「人到古稀,有資格做我喜歡的事。脾性之不合時宜一覽無遺,我不在乎。」2014年晚春董橋退出導火新聞線,由報人轉型閒人,專職「討好自己」。浮沉書海,翛然笑看風雲變,周末在陸羽開龍門陣,水月鏡花與老普洱齊吞。但我還是跟很多人一樣,仍改不了口稱他為「社長」。

■卡羅的《艾麗思漫遊仙境》全犢皮豪華版,限量12部,1920年Kelliegram裝幀。不同顏色的Patchwork皮革裝幀技藝如今已幾乎失傳,是次也會展出。

■華美的西洋書《魯拜集》(Rubaiyat),孔雀開屏處嵌上了紅寶石,是董橋的得意收藏。此裝潢初版孤本原作由著名裝幀家桑科基斯所做,已隨藏家伴鐵達尼號葬身海底。

發掘林青霞 打造紙上派對

來訪當天,特首選戰仍紅紅火火,我問社長有沒有看三位候選人的辯論直播?當事人搖頭:「香港未到程度,與外國政客比尚差很多丈,退休後我反而更留意國際新聞,瞄瞄娛樂版。」一代有一代的公共知識分子。1980年董橋從倫敦回港,最早就被金庸請去《明報月刊》做總編輯,那聘書我有幸在董宅看過。中英談判香港前途的關鍵之秋,他邀請余英時來寫暮鼓晨鐘的文章,自此兩人信件來往頻密。風雨飄搖的香港將改朝換代(但願不是梁朝2.0),我問董橋若尚在位,會找誰寫審時度勢的夠薑文章?他想了想,露出為難之情回話。

「在生的不多,余英時在美國,金耀基先生在香港。書生之見或偏於學術層面,但也是一種聲音,一種有歷史感的聲音。」董橋認為《信報》創辦人林行止、練乙錚、安裕與梁文道的政論都寫得好,縱然觀點他未必全同意。「現在香港最大問題是缺少在社會有影響力的健筆,昔日查良鏞的聲音會令香港人留意,林行止之後,誰還有識見與地位,引發大家討論?」我驀地想起台北故宮姚文瀚的《宋人文會圖》,18位文官參謀大晒冷,那無疑只是宣傳唐太宗重視文人的古代propaganda,至少政府肯擺出重才的姿態,香港漠視知識分子的看法,所謂才子的意見也大都被視為抽水。

董橋祖籍福建,1942年出生於印尼,父親和舅舅是商務印書館的南洋代理商,從小他的精神和物質生活都很富足,最迷《水滸傳》。六歲開始每天苦練書法,每天更有外籍老師到董家庭院教董橋英語。1958年,印尼排華,次年17歲的董橋往台灣念書,畢業後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研究好多年。1995年《蘋果日報》誕生,兩年後董橋加入擔任社長,文壇引起騷動,董橋卻興致高昂。

「我想學習。一份新的報章憑甚麼一開始就有高銷量?我真的很好奇。」減暴力、血腥、色情之餘,他把星期日的副刊變成文人的雅集,請劉紹銘、陳之藩、龍應台等撰寫專欄,又發掘林青霞、劉若英寫散文,打造熱鬧的紙上派對。

16年蘋果歲月,滿足了「好奇心」之外,好玩不?我問。「哈哈,幾好玩。」說到興起,社長兩頰泛紅,一對兜風耳微動和應。

■近年董橋的墨寶有價,但他抗拒被稱書法家,稱自己只是閒來寫寫文人字。今年元旦他隨手拿起花箋,把周夢蝶的《善哉十行》書於紙上。

■溥心畬的小手卷董橋一直求之不得。八十年代對這件馮康侯題引首的《瞿塘歸櫂》一見鍾情,但藏家無意割愛,輾轉到藏家第二代把作品放到拍賣場,2011年董橋越洋在紐約把它拍下,一圓夙願。

■董橋獨愛秀雅小品,申石伽的《唐人詩意》小冊頁,氣韻悠然,他愛不釋手。

煮字燉文 寫作要有新學問

董橋形容自己文字是肉做的,愛「煮字燉文」。一篇文章,死線前修改七八稿還未滿意,御用專員還得站在電腦前替他人肉雕琢,如此服侍是報紙賣字人望塵莫及的。他說過文字高低在於學問,討厭寫不外如是的東西,不忍辜負簽上他名字的每一篇文章,他的文字總滲透濃濃的董式Glamour。「寫作其實是在不斷耗竭一個人積累的學問,再寫下去必須有新的學問。」

老派人捨不得老派事。今年適逢董橋翰墨生涯歷時半世紀,香港蘇富比將於本月18日至29日在「蘇富比藝術空間」舉辦「讀書人家──董橋書房剪影」展覽,首度公開董橋珍藏逾百件,種類包括書畫信札、文房雅玩、西洋古籍、藏書票等;同場展出其書法近作、手稿,以及著作之特別版本,我有幸先睹為快。

大廳牆上掛着的書畫,基本就是展品,這樣才切合新聞工作者追求的傳真。收藏界愛鬥大,董橋從來獨愛秀雅小品,除小如杯墊大小的溥伒一對圓光山水外,溥心畬自是他那杯茶,那小手卷《瞿塘歸櫂》得來蘊藏故事。話說董橋八十年代已對這件馮康侯題引首的手卷一見鍾情,但藏家無意割愛,故求之不得。輾轉到藏家第二代把作品放到拍賣場,2011年董橋越洋在紐約把它拍下,一圓夙願。果然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錢穆入室弟子余英時送他的錢穆書法、張大千畫給紅顏知己李秋君的成扇、齊白石的《白菜草菇》、胡適的書法、張充和《牡丹亭》手抄工尺譜,都各自有故事。「胡適很值得我尊敬,他是一位有骨氣,非常乾乾淨淨的知識分子典範。梁實秋《雅舍小品》我讀了很多年,後來收藏了他的一副對聯。」社長把與許多友輩文人信札珍而重之地展現我眼前,金庸、白先勇、吳魯芹、林文月、楊絳、余光中、余英時、宋淇、陳蝶衣、南宮搏、胡金銓等等的字變成了有溫度的人物傳記。當年胡金銓寫《老舍傳》期間,偶然去英國逗留,每次董橋總要陪他上倫大亞非學院圖書館看書找資料,二人成好友。「那時許鞍華在倫敦讀電影學院,她也請我們幾位老友當男妓。」

「男妓?」吳魯芹寫給董橋的書信中,形容少年董橋那三個毛筆字「美少年」浮現我左腦,正想追問香艷情節,右腦校正了社長的福建口音,恍然大悟,他應該在說「臨記」。社長續說:「許鞍華的鞍字也是我改的,原本是平安的安,沒有革命旁的。」注入革命思維,許鞍華從此不一樣。

得到的多,得不到的更多。董橋仍記掛忘年故交魯二叔台北舊居廳堂上掛溥心畬小橫匾題《閑心依舊》。還有,多年前與陸小曼作畫的成扇《秋山圖》也失之交臂。

社長所藏的西方舊書藏量很多,特別裝潢如藝術品的特別版數以百計,在歐美更有書探替他尋寶。他從收藏悟到一套處世哲學:「隨緣」,然後說了個故事。天下間原有一部初版《魯拜集》(Rubaiyat)最貴重,孔雀裝潢,是著名書籍裝幀家桑科斯基1909年裝幀,倫敦老書店索瑟蘭資助,材料繁複,用上五千塊切片皮革,一百平方英呎赤金金箔,1,050顆寶石,最後卻跟藏家一起搭鐵達尼郵輪去美國時,一起沉亡。多年後書商替他找到1910年裝幀的另一版本,董橋有緣入藏。他還足足花了十多年,收齊傅勒銘(Ian Fleming)的《007小說全集》初版共十四冊,還是作者簽名本,大家經將有緣一睹此書風采。

■據說李秋君是張大千「恨不相逢未娶時」的紅顏知己,大千還刻過一個「遲秋」印章明志。難得大千把伊人性感地畫在扇上,字也題得有趣,董橋多年前在內地拍賣行拿下。

■台灣作家林文月寫給董橋的書信,有溫度的文字。

■董橋是最後一代以筆墨通信的文人,這封吳魯芹寫給董橋的信,就曾以「美少年」(紅圈)形容年輕董橋。

和尚贈言 與字與書結緣

讀董橋的《清白家風》,有一篇散文〈書香〉,記載了他兒事一件軼事,似乎又概括了他一生。小時候大人帶他去一家破廟探望一位江浙的老和尚,都說老和尚相術高明,隨便批兩句嚇得一眾信徒。那天和尚摸摸董橋的頭說:「17歲出外漂泊,23歲與字與書結緣,一生不渝。」大人們半信半疑,半喜半憂,溜到嘴邊的一句話只好吞下肚子:「靠字靠書,這孩子將來愁不愁衣食?」一生自是悠悠者,最能貼切形容董橋的人生,特別是他雅緣不淺,何愁之有?精緻的小日子過得像窗外的景色,雲淡風輕。溥心畬小品中的蒼松傲雪,最能描這抹心境。

自小看毛姆的書,董橋退休後不時重看19世紀和20世紀初西方作家作品,例如Lytton Strachey的傳記文學,Virginia Woolf的書他也從頭看一次。「不是太好看,但我覺得很重要。」中文書他愛重看清朝、老民國的筆記文學,下本著作正計劃寫他曾經忽略、未看完、重看有所領悟的蒼海遺「書」,暫名《讀書人間》。

榮休是董橋,不榮休的是文字。

董橋有本書叫《中年是下午茶》,形容中年是只會感慨不會感動的年齡。翩翩走過耳順、古稀之年,晚年是甚麼?連感慨都省下,難道像一場淡而無味的齋菜?我問。「哈哈,不會的。到某個年紀你會覺得自己喜歡的東西跟往時不同,晚年是吃得越清越健康,品味也該如此。」

滿桌墨迹留痕,人走情常在。董橋又可曾睹物思故人?「有時也會很惋惜。他們在我的生活有很多寄託,他們不在,現在找人用毛筆寫信都沒人了。」董橋感慨地說,「我是結識這種人的最後一代,我之後一代再沒這些人了。」對我們這些撳着滑鼠長大、看臉書多過看書的一代,社長的情懷,應該是Woody Allen拍《情迷午夜巴黎》相同的情懷。我們怎能理解那個美好的時代?他所追慕的舊時月色飄渺朦朧,像此際窗外的濃霧,冉冉飄起如一股輕紗。

記者:鄭天儀
攝影:伍慶泉、王國輝

■董橋在《蘋果日報》主理的星期日副刊發掘過不少作家,是他首先看見大美人林青霞的文學素養。

■蘋果十周年晚宴,董橋(右二)以社長身份出席。

■2014年,72歲的董橋離開工作16年的《蘋果日報》榮休,由報人切換為閒人。

《蘋果日報》二O一七年四月二日)

珍重
董橋

小慶的父親是我的老學長。今年一月裏我寫〈懂得〉,收尾引了老學長寫給兒子的八個字:「因為懂得,所以無語」。文章刊出兩個月,江西琴劍樓居士來電郵說,他的老舅舅看了〈懂得〉影印本一再感喟:「這麼熟悉的老文字」。說文字老說的也許是舊民國的舊文字,隱隱透着線裝紙墨的暗香,配上窗紗疏影離離,雨痕斑斑,盡是舊夢。老舅舅說難怪他想起老宅院裏的舊字畫,想起那股樟木香,想起破門抄家的紅魔鬼,想起冒險接濟的女同學:「女同學成份好,我哪敢接近她。風波結束,她主動追求我,溫溫吞吞我始終沒答應,也就過去了。幾年前在步行街遇見她,快六十了,發福了,本想請她吃飯,話到嘴邊咽下了。都是命,都是緣。」琴劍樓居士信上說他們晚輩聽了急急勸老舅舅寫下那段歲月,老舅舅凝望窗外沉默了好久悄聲唸出「因為懂得,所以無語」,釋然一笑。老文字裏浸淫了幾十年委實疲累,我退休的消息一經傳開,相識和不相識的人紛紛囑我珍重,相約再見。珍重二字最珍貴。一九七九年年尾我從倫敦搬回香港的前幾天,桑簡流先生送我一冊吉辛的《四季零墨》,書裏夾着一張小畫片寫上「握手戀戀,離別珍重」,小字註明摘錄南朝王僧孺〈與何炯書〉。王僧孺南齊年間官治書侍御史,出為錢唐令。梁時任尚書左丞,御史中丞,尚書吏部郎。史書上說他詩文麗逸,多用新事,人所未見。他的《王左丞集》是明朝人補輯補印,六十年代我剛來香港買到一種,晚清線裝本,七十年代帶去倫敦,蕭老夫子一見拿走了。有一回,蕭家宴席上聊起王僧孺,桑簡流也在,多年過去他竟記得引了王左丞的話和我惜別。八十年代我接林太乙出任《讀者文摘》中文版總編輯,頭幾天林先生跟我一起上班辦交接,臨走的時候我送她一份禮物夾着一張小畫片,我寫的是楊萬里〈送劉覺之皈蜀〉十四個字:「相逢幾日又相別,珍重兩字不忍說」。日月如梭,職銜如寄,迎來送往的熙攘中,一聲珍重勝似千遍叮嚀。林先生想起她的父親林語堂說,「珍重」兩字英文其實很難翻譯得貼切,含意太細膩了。林太乙說她來回想了好多年越想越有趣。我查過辭書,往淺裏說那是道別之際勸人「保重」:「臨紙嗚咽,情不能申。千萬珍重,珍重千萬」,元稹《鶯鶯傳》裏說的,裏頭分明還有護惜的心意。白居易〈初與元九別後忽夢見之悵然感懷〉還說「珍重八十字,字字化為金」,那就珍貴了。「珍重」還指尊重,指慎重,指鄭重告誡:「珍重後來人,慎勿妄題字」,袁宏道這樣勸戒五老峰題石。范成大詞裏說的「珍重西風袪暑,輕衫早怯新涼」倒成了「難得」、「幸虧」的意思。珍重還是道謝之辭,朱熹一句「珍重南鄰諸酒伴,又尋江路探香來」,說的是老朋友探梅得句垂示,且有領客攜壺之約。中國文字老得很,像青山那麼老,攀走一大片依然荊棘載途,崎嶇難平,難怪林太乙說中文真難,比英文還難。宋淇先生稱讚林太乙英文好到天上去了,中文沒有英文好不要緊:「搞通一門語文是一生事業,夠辛苦了!」宋先生是老燕京,聊天愛說中國古書讀得少,讀不深,看看上一輩人的功力不禁汗顏。陳之藩先生跟胡適交情深,常談天,常通信,常說胡先生古書讀得多,都記得,很奇怪。我讀胡頌平的《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讀到胡先生隨口議論古人古文章,真好看:

…先生又說:「明朝有前後七子的關係,歸震川是以提倡古文運動而出名的。其實他的文章是很陋的,沒有東西,沒有見識,只是在那麼一個小地方的淺陋的見識。在他同時代的錢謙益、顧亭林、黃宗羲、袁氏三兄弟(袁宏道等),甚至以後的袁枚,都比他寫得好。錢牧齋書又讀得多,比他高明得多。像王陽明,他不是有意做文章,而文章做得好。崔述、王念孫、王引之父子都有東西,也不是有意做文章,而文章做得很好。他們都是有東西,有內容的。韓退之提倡做古文,往往也有不通的句子;他的學生皇甫湜、孫樵等,沒有一個是通的。但白香山的文章就寫通了,元微之也寫通了。在唐宋八大家裏,只有歐陽修、蘇東坡兩人是寫通了。」

胡適之終究是胡適之:淵博而執着,溫煦而剛毅,誠摯而挑剔。我在台灣讀書頭幾年胡先生健在,報上常常看到他的消息,偶爾光臨學院講學,風采瀟灑,月明星稀,一笑一嗔皆文章。那些年老民國的新文士舊鴻儒都在台灣,葉公超梁實秋蔣夢麟董作賓臺靜農莊慕陵俞大綱都在,蘇雪林說起戰前大陸上的舊人舊事悲欣交集,眼神裏山川風物越飄越遠越牽念。報紙副刊上每每讀到蘇老師的文章覺得很親切。那時候台灣報紙副刊還很像老民國報紙的副刊,都帶點《晨報》裏徐志摩的影子。在限證、限張、限價、限印、限紙的報禁限制下,五十年代林海音主編的《聯合副刊》泛黃了,圖書館裏找得到。孫如陵主編的《中央日報》副刊我大三、大四天天讀。還有尹雪曼主編的《台灣新聞報西子灣》,蔡文甫主編的《中華日報》副刊,王鼎鈞、桑品載主編的《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到了瘂弦高信疆兩報副刊斯文相爭的年代,我不光是成了他們的作者,同時做了傳媒,先後進了美國新聞處和英國廣播電台工作,林海音蔡文甫王鼎鈞幾位前輩漸漸成了我的朋友我的師長。真正在母校課室裏教我新聞學的是朱約農老師,《中華日報》南部版總編輯。朱老師指點我寫文章也指導我做媒體。台南時代騎腳踏車上朱老師家討教的情景歷歷在目,朱師母豐盛的便飯尤其至今不忘。做報紙上夜班,老師中午才起床,他的課都排在午後,找他聊天也在午後,太陽下山了他上報館。人到中年做報紙,我也過着跟朱老師一樣的作息規律。轉眼幾十年了,先是朱老師在美國病逝,如今我也老了退休了。紙上媒體步步進化成網絡天下,英國美國許多跟我同輩的傳媒朋友都說我們是luddite,反對機械化自動化的辣歹分子。英文裏還有Luddism這個字:「以搗毀機器設備來防止失業的主張」。聽說這個字很老了,典出一七七九年一個叫Ned Lud的工人在英國累斯特郡搗毀兩台織襪機抗議失業。到了十九世紀初,辣歹分子在英國諾丁漢郊區發起反機械化運動,翌年蔓延各地,黑夜裏戴着面具示威抗爭。一八一二年有個僱主下令槍殺一個辣歹分子,辣歹派立刻報仇殺掉那個混賬老闆,政府嚴厲鎮壓,公開審判,有的判絞死,有的判流放,拖到一八一六年辣歹暴動漸漸平息,留下luddite這個字形容反機器的老頑固。老頑固我當不起,電腦最初階的操作我懂得,看書看報倒堅持看紙本,不上網,傳統這份情趣不捨得放棄。舊派人都說紙本書籍報刊十年八載死不了,銷路少了反倒成了精緻文化了,更稀罕,更金貴:「所以說紙本印刷品出版物包裝要向高檔次的設計邁進,」英國友人戴立克說,「連書籍報刊的一字一句都不可馬虎,要更考究,更體面,更好看,這樣才滿足得了中年老年文化精英的品味。」論調也許是書生之見。幸虧書生死不完,一代接一代一大群,書生之見也一大籮,紙本讀物靠這波人傳承。一輩子跟文字交往為媒體工作我邊做邊學,不計毀譽。畢竟是老民國千山萬水鴹過來的人,新舊媒體交替之際我告老回家,春樹暮雲,不盡依依。記得台南讀完書離開母校前夕,我們幾個同學在校門外的飯館裏喝掉十幾瓶啤酒,蹣跚踏月回校園老榕樹下高歌《送別》: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轉眼五十年,故人故事匆匆零落,老榕樹一向無恙,越發老了,校園改名叫「榕園」。《送別》是弘一法師李叔同填的詞,原曲聽說是美國約翰.奧德威譜的《夢見家和母親》,老電影《早春二月》和林海音的《城南舊事》都用做插曲。世味似水,壯懷闌珊,終於連紙上這株蘋果樹也要還給牛頓了。樹下歲月從來靜好,感謝這些年綠蔭裏和我一起喫茶談天的作者和讀者,落英像夢,芳草多情,縱然沒有長劍高樓的豪興,客子光陰都在詩裏字裏消磨掉,偶爾幾陣霏霏細雨,那是蘋果開花結子的消息。和林道群為《蘋果樹下》商量約稿組稿的時候,我常常想起從前在母校宿舍報架旁翻讀台灣報紙副刊的滋味。時代翻新,情懷依舊,那是三十多年前我讀余英時兄絕句聯想的中國情懷:「卧隱林巖夢久寒,麻姑橋下水湍湍。如今况是煙波盡,不許人間弄釣竿。」寫這篇隨筆是穀雨前夕,窗外遠處兵頭花園隱隱傳來幾聲鳥語,唐人詩裏說是「鳥弄桐花日,魚翻穀雨萍」。穀雨萍是穀雨時節的浮萍,萍聚萍散沒有定跡,今後只想補讀沒有讀完的舊書,補寫很想細寫的故事,不趕死線,只隨心興。琴劍樓居士的老舅舅說得好:「都是命,都是緣」。想想,曾經牽念也是福份,此去山青水綠,珍重千萬。

《蘋果日報》二O一四年四月廿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