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17日 星期日

沈西城:香港海派作家系列 ──醉街文士方龍驤

未入正文,先釋海派作家,應指活躍於上海的作家(未必是上海人),廣義上的海派指所有活躍在上海的作家派別,包括左翼文學、新感覺派、鴛鴦蝴蝶派。狹義的話,就只指新感覺派,代表人物有張資平、葉靈鳳、穆時英、曾虛白等。後來又有了未能分派的上海作家張愛玲、蘇青、潘柳黛。惟香港海派作家跟上述所列的海派並無直接關係,其意僅指在香港賣文為生的上海籍文人而已。

七十年代初,春陽暖和,香港北角新都城酒樓開幕前夕,辦了一場香港作家歡聚會,美其名曰增進友誼,實是藉作家之名以收宣傳之效。那年,我方廿二,跟隨報壇前輩《晶報》督印人鍾萍參與盛會。與席者盡是文林名士:金庸、倪匡、三蘇、何行,鳳三、方龍驤、過來人……不克盡錄。我這個小毛頭,廁身其中,劉姥姥入大觀園,茫然無所措,默默端坐,不敢奢言。適巧廣東才人呂大呂坐在身邊,問我都城酒樓開幕啟事是否出自我手筆?稱然,他笑起來,道:「小朋友,你弄錯了,午時是十一時到一時,你只寫午時,人家就不知道開幕的正確時間。應寫十二點,這樣就清楚了!」亂拋書包,碰個軟釘子,立時面紅耳赤,不勝惶慚。大呂叔當年在《成報》寫繡像聊齋,綠雲配圖,詭異奇趣,心裁別出,廣受歡迎。承蒙指教,終身受用。言談間,走過來一位中年男文士,西裝筆挺,腰纏白枱布,手上捧著高腳酒杯,笑容可掬,向著枱上嘉賓,輪番敬酒。大呂叔呵呵笑起來:「最佳作家來了!」最佳作家?不是金庸、倪匡嗎?怎麼會是這個面前的陌生人?大呂叔拍拍我肩膀:「小朋友,不是最佳作家,而是醉街作家!」手蘸酒液,在枱面上寫了「醉街」二字。面前男士,面白無鬚,劍眉星目,張生貌,潘安臉,除了身形不高,打哪裏看,都是一個美男子。經大呂叔介紹,方知就是大名鼎鼎的方龍驤。他的小說看過不少,刊在《南華晚報》用盧森堡筆名寫的貓頭鷹鄧雷,更是我每夜必追之作。只見方龍驤不住大口地喝酒,很快一瓶呷光,轉頭呼叫僕歐拿酒來,要跟大呂叔拼命,怕了他,只好一呷而盡。不依不饒,苦苦追纏,大呂叔不滅廣東人面子,捨命陪君子。你一杯,我一杯,俟杯中酒清,方哈哈一笑,拿起枱上半瓶白蘭地,拖著蹣跚腳步,轉到別枱去鬧。

為何稱醉街作家?大呂叔有解釋:原來方龍驤好飲而量不高,往往醉至不能回家,躺在馬路,要勞家人扶之歸,因而得名,名聲傳報壇,聽了莞爾。席散,方龍驤一把拉住我,給了電話和地址:「小開,大家上海人嘛,多多聯絡我小方兄!」叮囑我一定要給他電話。其時我剛出道,在《明燈》日報投稿,寫各類小說,有緣結識大作家,就膽大妄為地寫了一個短篇,寄去堡壘街方宅請指教。寄出後,石沉大海,忍不住致電詢問,回道:「平平無奇,儂要多看多寫!」換言之,不合用,給投籃了矣。

時光流逝似箭,七六年秋,我甫自日本歸,在《明報月刊》寫文章。一日,北角道上偶遇,一把拉住,約明天喝咖啡,方龍驤連聲說好:「明早下半日兩點鐘,儂撥我一個電話,好伐?」屆時電話撥過去,卻推:「小葉,我今早上,勿能出來。」有啥事體、稿事繁忙暈了頭?「勿是勿是,早上頭已寫好哉!」那為什麼不能喝咖啡?你道他如何回答,慢吞吞道「今早時辰勿對,我出來必會觸霉頭,改日天!」真給他氣個半死。《明報》編輯蔡炎培告我方龍驤近日正在鑽研陰陽術數,日夕沉迷,出門、吃飯、睡覺都要算準時辰。啞然失笑,小方兄,太癡迷了吧!

方龍驤,本名方棠華,浙江鎮海人,太祖方舜年乃巨賈,曾夥虞洽卿等名流開設四明銀行,家財豐碩,因而沾有世家子習氣,派頭一落。在上海時,已愛舞文弄墨,也曾當過一段時期記者,練就一手好文筆。解放後,隻身隨羅斌南下香港,苦無出路,就幫羅斌復刋《藍皮書》。羅斌的回憶錄《一筆橫跨五十年》有這樣的描述——「羅斌當時租住板間房,板間房內只能放一張床,這張大床除了晚間成為他一家用以睡覺的地方之外,日間便作為羅斌出版社的辦公桌,一切編輯、排版、校對和釘裝的工作都在這辦公桌上進行。」由是可知《藍皮書》主要編輯工作,皆由羅斌自家肩膊上扛,方龍僅負責寫稿而已 。《藍皮書》是獵奇、偵探雜誌,裏面不少文章出自方龍驤,手腳麻利,頭腦靈活,將西方偵探小說先搬了過來,繼而改頭換面,使之中國化,橋段曲折,入情入理,描寫刻畫,微入毫髮,大受讀者歡迎 。《藍皮書》一擊成功,羅斌籌劃創辦《新報》,方龍驤為主要寫手,彼成名早於倪匡,遠在《真報》時,已是編輯,而倪匡不外是個小雜役。在《新報》期間,不獨寫了大量驚險小說,還發掘了一代愛情小說之神依達。 名作家白雲天曾這樣描述方龍驤——「提起方龍驤,文化界和娛樂圈無人不知,他不但是個作家,也是陽光的傳奇人物之一。筆者認識這位方大導十多年,他十年前是矮胖胖的,十年後仍然是老樣子,一點也沒有改變,唇紅齒白,肌膚幼嫩,四、五十歲的人,眼尾紋也沒有一條。方龍驤年輕時代是文化界奇才,喜歡提拔新人,許多成了名的大作家都經他一手提拔,好像依達,馮嘉、亦舒、陸離等等。他發掘依達的過程,最富傳奇性。據說依達最初投稿給《西點》和《藍皮書》,被執行編輯投籃,不料方先生拾起來一看,驚為天人,立即約晤,勉勵有嘉,約他為特約作者。」馮大衛(馮嘉)初入行時,方龍驤為《南華晚報》副刊主編,每天連載《貓頭鷹傳奇》,後因事務纒身,就把地盤讓與有寫作天份的馮嘉,於是便有了奇俠司馬洛。 香港海派作家,素有四大天王,便是過來人、何行、鳳三和方龍驤,四人交情極深,過從甚密,經常在一起喝酒聊天 。白雲天說香港海派四大天王各擅勝場,何行《鍍金生活》、過來人《朝花夕拾》、龍驤《貓頭鷹傳奇》、鳳三《滬上舊聞》,各擅勝場,擁有龐大讀者。四人中,方龍驤著作最多元,科幻、文藝、武俠、偵探,無一𣎴精,無一不佳,尤以連載於《南華晚報》副刊長篇小說《背光的人》至為佳作。作者以本身歡場體驗,筆為文章,喜怒哀樂、恩怨情仇,錯綜複雜,精彩迭出,我每夕必追,可惜不曾有單行本。今年一月電方龍驤兒子嘉偉,詢及《背光的人》,找遍書房角落,並無所得,一代名作,石沉大海,良可嘆也。

七十年代方龍驤除了寫作,還拍電影,先是王天林找他為《異鄉客》編劇,得以體驗拍攝之樂,上了癮,千方百計,要拍電影。皇天不負有心人,得富商贊助,拍了《石破天驚》,噱頭十足,起用炙手可熱的混血性感女郎孟莉為主角,輔以玉女歐陽珮珊,嬌娃孫嵐,三位女角各展風情,爭相競艷,觀眾踴躍入場,票房不俗,雄心大起,正想乘勝追擊,詎料老闆生意失敗,新作無法開鏡,方龍驤大為懊惱,漸次消極。白天寫稿,晚上遊樂,常跟其餘三位海派作家聚飲於灣畔翠谷夜總會。海派作家名頭響,明星、歌星樂於奉迎,檯上酒不空,盤中菜滿盈,喝酒之餘,倚紅偎翠,調笑不斷,一言半語,大可以之為題材塗鴉交差,何樂不為?那年頭,海派作家皆是各報副刊主編,你寄我一文,我送你一稿,再加上其他報章,一天寫字上萬,收入豐厚,吃喝玩樂又有人照應,盈餘不少,可惜不懂積蓄,多無隔日糧。七十年代末,方龍驤開始迷古董,不思寫作。看中一件古董,不管價格,出錢收購,花費不少。眼光靈,能撿漏,投資古董,當可賺大錢。惜乎咱們小方兄,半途出家,學藝不精,加以剛愎自用,不訥人言,導致損失不菲。

九十年代中期,我應羅斌社長之邀,出任《武俠世界》主編,辦公室在上環新報環球大廈二樓一角房間,某天,正當低頭審稿之際,房門啪地張開,閃進一位漢子,劈頭第一句便是「沈老總呀!你好嗎?小方兄看你來了!」抬頭一看,赫然是方龍驤,黑西裝、白襯衣,沒結領帶,手上拎著一個大布袋,黑框近視眼鏡背後,雙目炯炯有神,連忙站起迎迓,還未握手,他又聲聲恭喜:「小葉,老總當得過癮嗎?」回道「還可!」問他何以來訪。答說「剛上樓找羅老闆。」方知本意是想把一批古董寄放出版社。羅斌一聽,連忙耍手推拒「我不懂古董,萬一有什麼差池,賠不起唷!」後來,方龍驤沒少為這事埋怨羅斌:「羅斌太沒文化,市儈,庸俗。」嗓門拉開,罵個不停。

自此之後,往來頻仍,小酒家裏,喝威士忌,嘗蒸魚,古今中外,天南地北,無所不談。這時的方龍驤早已拋棄了寫作,一門心思埋首古董堆裏。每趟見面,談不到兩句話,便繞到古董上去,滔滔不絕,洋洋灑灑發表心得。我于古董是隔教,不敢插嘴,就不止一次挨罵:「小葉呀,你……你太沒文化了!」(嘿,居然將我跟羅斌等量齊觀!)方龍驤在北角渣華道上租了一個小室存放藏品,有一天,帶我去了他的辦公室「古陶瓷研究室」,真真正正地向我展示了各式珍藏:乾隆琺瑯彩描金萬花六方瓶、光緒青花鬥彩瓶、元青花、宋代官窯、八方弦文瓶、哥窯蓮瓣玉璧碗……林林總總,價值連城,我見珍物隨意放在枱上,有點不放心,他說「下班我會鎖在夾萬裏,沒事!」我那時窮,沒餘錢買,身邊有幾塊朋友送的古玉,與龍驤看,一臉不屑,隨手拿起一件宋朝筆洗送了我:「在台灣光華街買來的,現在升值了,要二十萬左右。」名貴如斯,豈敢拜收,可硬要我收下,恭敬不如從命。過了一個月,我讓一個研究古董的朋友看,問價?他豎起兩根指頭。(哇塞,真的是二十萬哪!)心中狂喜。豈科朋友泠泠地說:「只值二十塊,砸了也不心痛!」我不服氣,又去請教專家,所得結果一樣。他們也聽過方龍驤的大名,搖頭道:「這位老大哥著了魔,出手闊綽,大手搜購,可惜目力不對,買進許多假貨。不聽人言,以為寫了一篇《拙雅之美話宋瓷》,就可以證明自己藏品的價值,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事!」聽了,吃一驚,不敢再追問方龍驤,寧波人,硬脾氣,雪壓青松,青松逕直,不聽勸。

我有一個做古董生意的老朋友老徐,悄悄跟我說「方先生的藏品很有問題。」啥問題?老徐瞇著眼睛,扮個鬼臉訴端詳,原來方龍驤坊曾託他把一個宋代官窯送往蘇富比拍賣,所得答覆是「閣下藏品無法鑑定。」這可說得夠客氣了,給客人留點薄面。也有不少朋友跟我跑上研究室鑑賞,所得結論跟老徐如出一轍。礙於老前輩的面子,都不便拆穿。有一趟,無意中介紹了一位日本記者朋友濱本良一與方龍驤相識,當他知道濱本的丈人是大阪古董商,硬要濱本作曹邱,隔了一個星期,立即飛往大阪跟人家見面。說的當然是古董事兒,結果怏怏而回。正是那次的勞累,得了個心臟病。前文提過方龍驤迷術數,有了心臟病後,蓄上鬍子,問原因?他反問「你說呢?」當然是借鬚擋煞。零七年初,方龍驤跟他八拜之交術數教主唐翥,約我在銅鑼灣鳳城酒家晚飯,席設閣樓一角,方便深談。酒過三巡,唐翥提議拍照片,由他夫人拿著照相機「咔察咔察」拍了三四幅照片。唐翥乃唐紹儀後人,素不喜拍照,我心有點懸。飯後,唐翥夫婦先走,我陪方龍驤去坐地鐵,至天后站下車,揮手而別。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過不了多時,同年五日五日早上,接到他哲嗣嘉偉電話,說「爸爸今早去世了!」享年七十九。越數載,唐翥亦仙去。統計方龍驤的一生,大可分為四個時期:(一)編輯、筆耕;(二)電影攝製;(三)鑽研術數;(四)蒐集古董。成就最大莫如筆耕,小說類型眾多,奇情、偵探、武俠、情色,無所不包,尤其是以丁辛筆名刊登在《天天日報》的飲食男女,其為高妙超詣,固不容夸說。繼而電影,雖不多,《石破天驚》贏盡口碑,《明日之歌》賺人熱淚。而術數則平平無奇。最最差勁的,莫如古董生意,傾盡家財,一無所得,夫妻反目,分隔兩處,孤獨半生,鬱鬱而卒,何其不幸。今夜,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我獨念小方兄!

沈西城臉書2021年10月16日)

2021年10月15日 星期五

蔡振興訪談

初衷與遺忘:與蔡振興對談

岑(岑文勁)
蔡(蔡振興)

議題:創作有沒有黃金時期?

岑:你剛出版的散文集《啤酒罐和花生殼》年度跨越三十年,是不是近二十年已少寫作或寫的作品並不多?其實,創作有沒有黃金時期?有人說:「寫詩成名要趁早」。如有創作的黃金時期,可不可以告誡年輕的寫作者,要堅持寫作的初衷,避免遺忘寫作,不要錯失寫作的黃金時期?

蔡:近二十多年,我的創作量劇減,甚至有段時期可說全無創作。初時主要的原因是工作問題,我自大學畢業後,一直當中學的語文教師,工作量從來不輕,除上課外、還有備課、輔導、批改、帶領活動等,但總能利用課餘和長假期進行寫作,特別是88年至90年,我在家當主夫的兩年間,是我創作的高峰期,每天有紀律地最少寫一千字。後來重投教業後,還能保持。95年開始,教學工作越來越沉重,工作有增無減,再加上處理文件、應付會議、適應電腦化、活動多樣化等等,在校時間已窮於應付,所謂課餘時間和星期六日,都用來追趕未完成的工作,也沒有可能全部完成,不少都只能敷衍過關。那時期簡直沒有假期,偶爾和家人外出,已躊躇如何挖出幾個小時來補回改簿批閱作文的時間,創作陷於停頓。七年前退休,以為可以多寫一點,奈何已經舉筆維艱,感性不再,觀察魯鈍,思考滯固。

八九十年代我在一些報刊有些定期專欄,也催逼出一點文字來。後來停寫了,也就少點動力。另一原因是興趣偏移了,中年以後,對思想、文化、歷史,關心更多,八十年代以後出現的作品,幾乎全部未讀。還有個原因,有點可笑,就是給電腦輸入難倒了。我輩向以筆書寫,以前謄寫定稿,已經辛苦,如今要輸入電腦成文檔,簡直苦不堪言,速度龜行,手寫板十輸半錯,改完又改,文思全斷。見年青人十指如飛,瞬間千言,徒呼時不我與!

年青時確是文思活躍,有時潮湧,當好好把握。這當然也因人而異,有些作家老而彌堅,創作不斷,余光中,西西都是好例子。

岑:你出版過一本小說集《夜行單車》及散文集《啤酒罐和花生殼》,請說說這兩本書的主體內容及創作特點。

蔡:兩本集子的創作年期大部重疊,短篇小說集《夜行單車》95年出版,選輯了之前二十年的小說創作,內容包括一些個人經驗、想像、和感情的寄託和諷喻。

如說特點,首先當是閉門造車,也可說坐井觀天。如果這也算特點的話。人物的觀點、行為、說話都是自己的化身,用一丁點個人的經驗和想像虛擬出小說的天地,其實走不出自己的狹小圈子,未有呈露一個比較完整的客觀世界和多角色人物,所以有很多自說自話,或者連篇累牘的口述。這點文集《啤酒罐和花生殼》也有類似情況。

形式的摸索和嘗試也算其二。選集中固然有傳統的起承轉合,如〈美好的一天〉,但更多是形式多樣,例如〈我的客廳〉嘗試沒有人物角色,〈那個「衝突」的晚上〉用了流行歌曲的曲式結構,〈關於一場必敗鬥爭的三封〉和〈此身雖在〉都用了書信說故事。〈當代異聞錄〉是仿筆記小說。有些極短篇以短為務,如〈都是生日〉、〈從第一000一種愛開始〉,有時幾組敘事並列以圖產生更豐富的意含,如〈從康樂大廈跳下來的人〉、〈在無盡的夜裏〉,八十年代流行的魔幻手法也有,如〈屠龍記〉、〈蔡大嬸的花園〉。到了〈夜行單車〉,便以半現實半虛幻的情境串連一組組的敘事。題材、手法不拘一格,寫實、想像、神話、科幻、夢幻、對話、書信,連綿不絕,像一段永不終結的奇幻旅程。〈夜行單車〉系列的故事,已積了十多篇,最新的一篇就是近期在《工人文藝》發表的〈逃婚記〉,以類近戲曲的形式來創作。

文集《啤酒罐和花生殼》則算形式多樣化。由於是三十多年的唯一結集,所以包括了不同類型的文章:散文、雜文、遊記、書話、影評、樂評、文評、生活瑣記,有字斟句酌的,也有直抒胸懷的,雖然不免幼稚濫情,為增效果而致誇張失實,但總算是二十歲至五十歲生涯思緒的心靈紀錄。

題旨方面,兩部集子大致相近,都透現了我對國家、民族、香港的現狀與未來、個人自處的關切。不過,小說創作還是我主要心力所在。

議題:「工人文學獎」被忽視了嗎?

岑:我得過香港「第五屆工人文學獎」徵文獎,這個獎給我創作有一定的推動作用。香港許多作家也得過「工人文學獎」。不知什麼原因,在香港許多文學評論中都很少提及「工人文學獎」。你是多屆「工人文學獎」的評判,請你談談「工人文學獎 」的創作水平及有什麼評價;對未來「工人文學獎 」有什麼建議和期望。

蔡:從投稿的數量,參加者的人數,宣傳的多少,社會的關注,「工人文學獎」還只是起步不久。雖然舉行了五屆,但期間前後相距三十多年。所以作品的水平相當參差,並不奇怪。但其中出色的作品,卻是十分動人,總給人一種活生生、有血有肉的感覺,透露作者的切身經驗和現實世界的情境。這點我自己的作品是相形見拙的。跟其一些評判談起,都覺得讀工人文學獎的作品比其他某些文學獎的作品更起勁、更滿足。

工人文學獎需要持續舉行,對文學獎的意義和價值多作宣傳推廣,對得獎作品和作者多作介紹討論。

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
──(唐)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

議題:多產濫作vs嘔心力作

岑:如今網絡上許多文學作品,其實也只不過是即興的文章。網上大量的詩作大多都是粗糙濫造的劣作。網絡所謂作品的基本特點是即興,有的一日多首/篇沒有實質的內容,但求網友點讚。我總覺得創作多產是一件好事,但多產並不是都有佳作,更難看到的是嘔心的力作。

如今香港的社會環境加上疫情持續,如果是創作的有心人,我認為現在是文學創作的最佳時機。社會混亂,憂心忡忡;疫情未退,默默創作。希望在現今的香港環境能看到不愧於時代的用心力作。不知你認為怎樣?

蔡:我完全同意。當然創作可以百花齊放,各自各精彩,有人一揮而就,有人嘔心瀝血。濫作劣作自有考驗和公論。有時面對困境,不吐不快,自然出現很多粗疏之作,但觀乎過去一段日子香港人的澎湃創作力和對現狀的關切,處身這個一生未遇的動盪時代,必有出色的作品出現。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現在真是「香江不幸詩家幸」了。不過,言論和出版的空間不斷收窄,也是創作人的巨大挑戰。以我為例,出版文集,也有部份舊作因為現時的忌諱而未被選入。話說回來,古今中外,從來如此,偉大的作品依然出現。

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
──(宋)王安石《題張司業詩》詩句

議題:怎樣重拾創作初心?

岑:據我所知 ,有的作者「轟轟烈烈如火山爆發般出了一本書,又創作了三五年就不見再寫了,好似在文壇圈子消失一樣。可能是隨著年齡的遞增、時間的消逝,有的作者迫於生活壓力,有的隨環境變遷種種原因,三五年後就不再寫作了。此現象確實有其普遍性,常言:曲不離口,筆不離手,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當初寫作的初心不改,但當遠離了文學創作,下筆仿如千斤重,漸漸一提起創作就力有不逮意興闌珊了。應怎樣告誡勿忘初衷的寫作者,不要忘記當初的心志,繼續默默耕耘下去。

蔡:這個題目真的不敢回答。我從來在創作上都是默默耕耘,毫不轟烈,但正如之前說過,也如你所說:「隨著年齡的遞增、時間的消逝,有的作者迫於生活壓力,有的隨環境變遷種種原因」,近二十多年已極少創作。只能說文學創作可以是消遣,可以是發洩,可以是寄託,謀生難點,亦無不可,但更可作為志業。我深信認真嚴謹的態度,活發多變的文思,鍥而不捨的努力,才更大機會產生出色的作品。

議題:「工人詩人」是否一種標籤?

岑:我認為,「工人」的定義有廣義和狹義之別,廣義的「工人」是指廣大的受薪勞動者;狹義的「工人」泛指學歷不高,從事低收入的體力勞動者。

有人說,工人(狹義)寫詩不應標籤為「工人詩人」,而應統稱為「詩人」;工人創作文學出版書籍的不應稱為「工人作家」,而應統稱為「作家」。想請教,其實「工人詩人」、「工人作家」可不可以這樣稱呼?這樣稱呼屬不屬於是一種標籤?

蔡:我是傾向接受你所說的廣義的「工人」,如果這樣,稱為工人詩人確意義不大。但我們也有稱「青年詩人」、「南來作家」的標籤。這是方便評論的概念,亦無不可,但創作人卻不應自囿這個稱呼。

岑:最後想聽聽你對《工人文藝》有什麼提議及期望。謝謝!

蔡:其實之前也有提過。例如內容的多樣化,除詩、小說、散文創作外,報導文學,訪問、評論(包括各種文藝作品),作家介紹、專輯、議題討論等,例如增加稿源,提高水平,可多息請各類作家,聯絡各個工會和專業團體提供作品。限於資源和人力,暫時還未能做得很多,但你們的努力和改進,清晰可見。總的來說,能維持已經很不錯了。

(完)

蔡振興:我的作家經歴

筆名松木,生於一九五三年十一月十六日香港,原籍廣東南海。父為酒樓文員,母為家庭主婦。家貧,居住在旺角的小房間。有兩弟一妹。母親任勞任怨,父親早出晚歸,生活圈子極狹,性害羞內向,學業成績平庸。

小五、六開始喜歡閱讀,多到圖書室借閱小說、傳記、歷史故事。早年看徐速、黃思騁、稍長多讀翻譯小說及中國古典名著。中學時搬進元洲街公共屋邨,學業成績不俗,其中中文及中史成績常為全級之冠,作文速度尤佳。中四、五時,借看電影書籍,電影從娛樂變成藝術。中六時發表第一篇作品電影隨筆《「未來」的恐怖》(一九七三年六月二十六日《天天日報.縱橫談》)。大學入學試時,原喜文學,但因成績關係,入讀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哲學系,副修英文,但仍與中文文學作品為伍,多讀五四新文學作品多台灣小說,電影興趣更濃。一九七四年在結束前的《中國學生周報》發表數篇影評及散文,一九七五至一九七六年大三時選修余光中先生之文學課,功課評艾青及辛笛的詩,獲推薦發表於《詩風》。一九七六年獲同系同學邀請加入青年刊物《時代青年》編輯電影版,後改編文藝版,在策劃特輯時驚覺對香港文學竟無認識,遂籌劃香港文學專輯,自此以了解評介香港文學為志,亦開始較嚴肅的創作,通過刊物的徵文比賽,認識一批年青作者如陳德錦、唐大江等。一九七七年於《時代青年》九十六期發表第一篇小說《我的理想》。並於《時代青年》一百期中試圖檢示近十年香港文學的發展。

一九七七年大學畢業後任教中學,一九七八年《時代青年》停刊,原文藝版編輯包括鄭佩芸、姜耀明、黃玉堂及本人等另辦純文學仝人刊物《香港文學》雙月刊(一九七九年至一九八零年),四期後停刊。刊物以評介香港作家作者為主,如劉以鬯、舒巷城、司馬長風、鄭鏡明、曹捷、迅清等,我亦有評論、散文發表。一九七九年經友人邀請為《美商周報》(美孚新邨每星期派發的刊物)撰寫影評至一九九七年。《香港文學》停刊後,一度停止文學活動及創作。一九八一年,一群青年作者(包括陳錦昌、陳德錦、黃毅漢、蘇翰林等)發起成立香港青年作者協會,我亦成發起人之一,後擔任籌委會成員、第一屆出版幹事,創作慾再被激發,在《文藝》、《公教報.青原篇》、《文匯報.青原篇》發表小說、散文、雜文。第二屆獲選為主席,一年後卸任,協助出版協會刊物《香港文藝》,後逐漸淡出,期間在《文藝》季刊發表短篇《屠龍記》,後選入《文藝》季刊的選集中。一九八五年在《星島晚報》的《大會堂》周刊發表《從康樂大廈跳下來的人》,後被選入三聯出版馮偉才編的《八四至八五年度香港小說選》中。其後陸續發表散文、小說。自一九八二年起,與蘇翰林、張楚勇為《公教報》輪流撰寫影評,後剩下我一人,改欄名為《光影流聲》,以影評、樂評為主,至一九九二年中停。

一九七七年尾與林婉玲結為夫婦。一九七八年大女兒松菁出世,一九八七年小女兒松筠出世,加上教學繁忙,創作時間甚少,小說創作須俟暑假方有寸進。一九八八年中辭掉教職,在家當主夫,兩年內創作稍多,包括在《快報》與陳德錦、李華川、鄭鏡明、秀實等合寫專欄《筆談》、偶為《兒童日報》寫有關家庭兒女的文章,陸續在《香港文學》、《星島日報.文學周刊》、《突破》、《公教報》等發表小說《夜行單車》、《此身雖在》、《關於一場必敗鬥爭的三封信》、《蔡大嬸的花園》、《大海傾塌下來的時候》,算是創作豐收期。其中《蔡大嬸的花園》被選入三聯出版黎海華編的《香港短篇小說選1990-1993》、《夜行單車》被選入天地圖書出版黎海華編的《香港短篇小說選-九十年代》、《從康樂大廈跳下來的人》再被選入明報月刊及新加坡青年書局聯合出版,也斯、葉輝、鄭政恒合編的《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小說卷》。一九九一年重回教職,創作銳減。二零一四年退休,續擔任香港教育學院客席講師至今。一九八二至二零一四年間,曾擔任職青文藝獎、理工文藝獎,多屆工人文學獎及青年文學獎小說組評判。香港作家中,最佩服劉以鬯、西西、也斯。短篇小說《夜行單車》(香港青年作者協會)於一九九五年出版、文集《啤酒罐和花生殼》(初文出版社)於二零二零年出版。

註:相片由蔡振興先生提供。

岑文勁臉書2021年10月14日)

2021年10月9日 星期六

沈西城:生死不相往來──記潘柳黛、張愛玲

一九八二年夏日,和風細雨。海派作家蕭思樓做東,擺宴銅鑼灣東興樓,只請上海男女文士,我這個小路路忝為一員,整裝到場。方龍驤、何行、鳳三(司徒明)均已在座,一看,還不到十個人。方龍驤酒瘾起,喊道:「喝酒,白蘭地!蕭思樓,快的,勿要刮皮!」蕭老闆白他一眼:「再等等,我表妹還沒來!」表妹?從未聽說過呀!鳯三阿哥向我使眼色,示意別問。又待了一會,貴賓房木門推開,閃進一個女人,全身玫瑰紅,香氣襲人。望清爽,人家圓姿替月,伊更甚,圓姿替盤,臉闊、腰粗,頭髮往後紮。蕭老闆眉開眼笑:「喔唷!表妹來哉!」表妹笑笑說:「對勿起!我來晚哉!罰我先吃三杯!」」一手拿起檯面上的花雕酒壺,倒滿三個小杯,一口一杯,不消數秒,全乾。眾人轟然叫好。這位直爽豪邁的女士,正是才女張愛玲口中的「腰既不柳,眉也不黛,胖得像籮匡。」的潘柳黛。細細瞧,腰真不像柳,可眉黛不賴呀!張愛玲只說對了一半。

那夜,眾星伴月。潘柳黛笑得花枝亂顫,好不開心。席散,我跟翁靈文伴她一起走,臨上「的士」,我要求日後做個訪問。潘姊說:「可以,你叫老翁找我。」隔了兩天,央老翁代約,不久回曰:「週六下午三點尖沙咀假日酒店二樓咖啡室。」可第二天老翁打電話來說「潘姊家有要事,來不了,過兩天你自家找她。」拖拖拉拉逾一月,最後相約在半島下午茶。準兩點半去到,潘姊還沒來。要了杯咖啡,吸著煙,還未燃至一半,潘姊施然至,只慢了五分鐘,不住向我道歉,我反而不好意思起來,咱倆話匣子從上海時代的潘姊開始。我看過記者寫的一篇文章談到她跟張愛玲是姊妹。問她對張女士的看法。潘姐瞇著眼睛說:「說實在的,愛玲的文章是寫得蠻好的,人嘛,比較刁鑽做作,換句話說,很會宣傳,把自己製造成大眾偶像。」聽口氣,好像不很喜歡張女士的作風。她接住說:「張愛玲很崇洋,洋派得很,我寫一篇文章開她玩笑,從此生我的氣。」潘姊寫文章,表面上幽默,底子裏刻薄,這樣描寫張愛玲──「張愛玲是李鴻章的重外孫女,這種關係就像太平洋上淹死一隻老母雞,吃黃浦江水的女人卻自稱喝到了雞湯一樣。」依張愛玲的脾性,焉會不氣炸肺?蘇青說張愛玲看到後,一時氣得渾身發抖,差點流下眼淚。金雄白問過潘柳黛為啥寫這篇文章?潘姐道:「當時我只顧好玩,說得痛快,誰知以後不但胡蘭成對我不叫應,就是張愛玲也敬鬼神而遠之,不再和我軋淘。」真的只是開玩笑嗎?這就不得不說一說當時上海文壇的情況,四十年代初,上海文壇有四大才女:潘柳黛、張愛玲、關露和蘇青。潘柳黛著有《退職夫人自傳》,蘇青作有《結婚十年》,並為雙璧。可論文才,自是張愛玲最出眾,一是她的貴族血統(李鴻章的重外孫女),二則是她跟胡蘭成的戀愛,當年轟動上海灘,成了花邊新聞。張愛玲的脾氣一向古怪,不像蘇青那麼有人情味,又不如張宛青那麼通俗,比關露更孤芳自賞。潘姊棍打落水狗,還說張愛玲「自標身架,不要說鮮花,就是清風明月,她覺得好像也不足以陪襯她似的。」這番說話聽進張愛玲耳裏,不回罵才怪——「腰不如柳,眉也不似黛。」就是這時候罵出了口。潘姊不甘示弱,回敬「八杆子打不著的一點親戚關係,如果以之證明身世,根本沒有什麼道理,但如果以之當生意眼,便不妨標榜一番。而且以上海人腦筋之靈,行見不久將來,『貴族』二字必可不脛而走。」果然不久,一代詞人陳蝶衣的大中華咖啡館,改組賣上海點心,「貴族排骨麵」應運上市。相罵出惡聲,兩人積怨深,五二年兩人都在香港,也是迎頭見面不相認。七十年代中,我跟金雄白初晤於中環蘭香閣,香濃咖啡兩杯對對碰,說得好好的,一提愛玲女士,就變臉:「額個女人儂千萬勿搭我講,一日到夜作,作天作地,吵死人!」說時,青筋暴現,嗓子發抖,啥個纏頭勁?好友王志堅告訴我金雄白頂瞧不起胡蘭成,說他是周佛海身邊的一條狗,「恨」屋及烏,連累張愛玲。

回說訪問寫訖,請潘姊賜教,回說「很好,你寫人物很有一手。」得前輩讚譽,骨頭輕四両,剛巧有賣花女走過,順手摘了一朵玫瑰送到潘姐手上,純然是禮貌之舉,想不到潘姐反應忒大,嬌笑連連:「小沈呀!謝謝你!我最喜歡男人送花!」甜甜笑,十八姑娘一朵花,嬌羞天真,看得我呆了。想不到胖嘟嘟的潘姐笑起來,竟是如許好看。潘姐用手甩了一下頭髮,媚態畢呈:「我年輕時可沒這麼胖,追求我的男人比那個女人還多──」呷了一口咖啡:「當年蔣金(其子)的爸爸就是送我玫瑰花,打動了我的心。唉──我為他守寡五十年!」一臉的無奈,兩聲的唏噓。五零年南來香港,廣東話不懂,技能又沒有,重操故業,搖筆桿兒。一生好運,遇到好老闆小廣東羅斌,談得投契,請她為《新報》寫稿,稿費從優。成了名,仍感恩,只寫《新報》和《東方日報》。八二年我主編《翡翠週刊》,約潘姊寫文章,破天荒給臉,一篇八百字,一月四篇,稿費一千大元,平均二百五十元一篇,誠女作家中的天后也。年事老,小說早不寫,改當《東方日報》戀愛顧問,南宮夫人名聞香江,成為千萬戀愛中男女的明燈。惜乎能醫不自醫,潘姊感情一塌糊塗。八八年某天,潘姐來電,清脆響亮:「小沈,我要移民澳大利亞,儂啥辰光有空過來白相!」此別再無期,伊人二零零一年糖尿病發故去,得年八十一。白骨芳魂埋異鄉,冤家同為淪落人!

沈西城臉書2021年10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