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也斯
沈西城
也斯(梁秉鈞)是我的同學。上世紀五十年代後期,我在北角「端正中學」唸小四,也斯是我同班同學,跟我並排坐。當時,我是班中的「四大寇」,頑劣調皮,老師拿我沒法兒,只好調我跟全班最優秀的學生同坐,希望他能以靜制動。這一招管用,自從我跟也斯同坐後,行為有了轉變,頑劣變得純良,調皮轉為乖巧,上堂不講話,用心聽課。中期小考,得了個第三,僅次也斯兩名,不獨我母親吃驚,老師也覺意外。
能有這樣的轉變,不得不提也斯的母親、班主任劉秀蘭女士,她是一位視我們為子侄的好老師。「四大寇」仇恨老師,幾乎對每個老師都愛作弄,潑墨水、放撳釘、貼烏龜,搗蛋花門層出不窮,獨對劉老師,我們不敢,她上課,咱們聽話,怕她生氣。也斯的父親在他四歲時去世了,一手由母親撫養,可能是單親家庭,也斯很忌諱別人提起他的父親。「四大寇」中的林偉文,天性愛謔,小休時,總對着也斯喊他父親的名字,氣得也斯青了臉,雙手發抖,不敢向母親投訴,輾轉告狀到何主任。林偉文受罰後,變本加厲,調侃如舊。我看不過眼,連同其他「兩大寇」,向林偉文提出「哀的美敦書」,終逼令林偉文禁口。由是,也斯跟我更要好了。每天,我們都一同放學,那時他住北角月園街,我常去遊玩,劉老師每見我,都會勉勵我「好好唸書,不要太頑皮。」這話有意思,是「不要太頑皮」,而非「不要頑皮」,知我者莫如劉老師。
小學會考後,也斯考入「巴富街官立中學」,那是政府名校,而我則進了筲箕灣的「慈幼」學校。到中學四年級時,我在一個文化集會上重遇也斯,他正在《快報》寫「我之試寫室」專欄。也斯愛寫文章,鑽研外國現代文學,跟我戮意埋首古堆,判然有別。他很迷拉丁美洲文學,最喜馬基斯(馬吉按:台譯馬奎斯、港譯馬蓋斯),推崇《百年孤寂》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作品,現實虛幻交織而述說世道人情。他讓我看翻譯本,問我意見。可我鍾愛郁達夫、沈從文、周作人,馬基斯的小說實在看不下去,衷心道出,卻惹來他一臉的不高興,在文學上,也斯是很「小器」的。
道不同,卻相為謀,也斯邀我一起籌劃大型文學季刊《四季》,編輯四人,除也斯跟我外,還有覃權和小克,編輯部設在覃權家中,每週開一趟會,經費不夠,得秦天南君挺胸包攬,終於成功出版。《四季》創刊號內容很紮實,除了也斯的譯作,我也從英文本轉譯了大江健三郎的《死的奢侈》。四年後,在東京拿原文跟譯作參校,嚇得出了一身冷汗,錯謬之多,難以勝數。《四季》只出了一期,便無以為繼(馬吉按:《四季》總共出了兩期)。之後,也斯到美國加州大學求學,攻比較文學,我赴東洋讀日語,老同學分道揚鑣,嗣後便少見面。早幾年,聽古劍說他患上癌症,很想探問,個性疏懶,終沒去成。在這裏,抄錄老同學的兩句詩作結:「偶然的相見相感,猶似遙遠的茶香飄忽。」秉鈞!望你在天國喝上一杯好茶!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一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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