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10日 星期四

掠過元朗溼地──追懷與也斯一起的漫遊

掠過元朗溼地──追懷與也斯一起的漫遊
劉克襄


▲也斯2009年攝於敦煌。(攝影/劉克襄)


圖/王幼嘉

我和一羣香港愛好新詩的同好,約在朗屏地鐵站碰頭,準備走逛元朗一帶的溼地。帶頭倡議的人是也斯,但他最晚到。其實也不過慢三四分鐘,卻見他用小跑步趕過來,滿頭大汗,充滿歉意。跟平常談吐悠閒、從容斯文的形象有些難以連結,我有些不忍。

日後,得知他住在銅鑼灣,因醫檢得知患了第三期肺癌,晚近常深居簡出,我愈加愧疚。當天集合,他建議順路先走逛元朗舊墟,認識這一兩百多年歷史的圍村。

結伴走訪香港舊墟

論香港最古老的市集,此地一定列名。錦田、屏山一帶鄉民進行農產品交易都會到此,墟內設有各行各業店家,酒家、藥鋪、商行和傳統客棧等皆形色俱備。那時才發生皇后碼頭和景賢里清除事件,愈來愈多人關注文史古蹟的保存,圍村文化更是重點。

也斯很擔心舊墟可能因改建、拆遷而逐次消失。他會安排這趟溼地之旅,主要是想帶我見識附近的農漁文化,再聆聽一個外來者如何看待元朗的溼地環境。

緊接着,循一蜿蜒的道路走往山背村。此傳統老村有一溪渡,可通往南生圍溼地。我們未渡河,繼續沿小村邊緣,抵達村尾一棵大榕樹旁,周遭盡是遼闊的廢棄漁溫。有些荒涼的河道旁,還有低矮的鐵皮或木板拼裝屋,以高腳架立。以前一些社會寫實的港片,某些郊野窮鄉僻壤的貧民窟風貌,在眼前栩栩如生出現。

「小時候元朗到處都是這類景觀,以前還有水稻田和魚蝦的基圍,很像台灣的沿海。」也斯喃唸着,慨歎之情浮露臉上。我初到這一陌生小村,面對着不同於台灣海岸的奇異風貌,其實毫無觀察能力,也不知他是否熟悉台灣鄉野近況。只能針對一些常見的植物,跟他分享我的嶺南經驗。

那時,我對涼茶的組合成分為何興致頗高,因而見到熟識的藥草猶為振奮。譬如台灣罕見的龍俐葉,廣東人特別偏好煲湯的車前草,又好比紫花奇麗的貓鬚草目等。也斯見我對野花野草充滿喜悅,也忘情地分享他小時的經驗,中午還特別跑去大榮華本店,點叫那些相關的小食。

致力地方文史經驗

一年後,他邀我到執教的嶺南大學駐校。兩岸不乏重要知名的中壯代作家,為何特別希望我前往呢?我始終不解。有回赴港,碰頭時特別探詢。他語重心長地回答,原來嶺南地處新界,學生除了接受文學的薰陶,他很期待加強地方文史的田野經驗。希望香港下一代的年輕人,更深刻地認識自己的土地。

可是,為何不找在地文史工作者?他的思考更教我欽服了。這類課程以前在嶺南都有當地學者持續傳授,但現在他們更需要一位外來者,透過他的專業敘述眼中的香港。當一個外來者對香港風土充滿嫻熟的熱情時,學生們應該會更加受到刺激。他期待我能以半個學期的時間,十二堂有關新界的課,提供不同視野的香港郊野見聞。

也斯會有如此的新界情感,上回元朗舊墟之行,我便更加了然。後來我拜讀他膾炙人口的成長小說〈愛美麗在屯門〉(2002年),文句中早就處處浮露清楚的在地意識,隨便引用一二便可得知:

「有人說愛美麗的樣子看來像是在蒙馬特出生,但據她告訴我們說,實際的情況不是這樣。她出生在元朗大水渠旁邊,當年住的房間就在現今Β仔涼粉三樓。她父親喜歡釣魚,白天去釣魚,晚上則在附近橫街開檔賣魚腩粥,直至凌晨才回家。」

「愛美麗就像元朗僅餘的少數自然植物,在毫無規劃的發展與地產商不擇手段的牟利手段底下,於滿天灰塵之下的貨櫃車殘骸之間粗生粗養。」

愛美麗來自新界鄉下,長大後到香港都會地區營苟生活。日後返鄉繼續在茶餐廳工作,卻不見昔時風土,遂藉想像力重繪孩提的生活地圖,對抗開發的惡勢力。此一故事發展猶若台灣城鄉發展,讀來教人不勝唏噓。

欽慕台灣淳樸風土

駐校期間,我拜讀了更多也斯的作品,最感驚喜的是《新果自然來》。此書雖在2002年才出版,內容卻是1976年夏日的台灣遊記。這趟旅行伴隨的是西西、吳敬煦(按:吳煦斌)。那是他第一次搭飛機出國旅行。短短二十來天旅程,他們走訪了許多台灣不知名的小地方和鄉鎮,拜會一些藝文人士。

在遊記中,也斯處處綻露對台灣風土文化的欽慕,更熱愛台灣的淳樸。相對於香港,台灣存在着樸實虔心的信任,那是香港已經消失。但他也喟嘆,這些獨特的鄉村文化,似乎因時代變遷,開始步向城市化的冷漠。

《新》書可說是香港七十年代另類的台灣旅遊手冊了,卻也成為一個青年旅遊的借鏡。當年香港的文藝青年為何到台灣取經,怎樣比較港台生活文化,對現在更為緊密的港台觀光旅遊和文化交流,具有相當的啟發。

當然,更有趣的是也斯個人在此次旅行的成長。也斯對台灣的良善印象源自於此次的植根,也從台灣開始了他日後在世界各地的旅居。第一趟旅行不只美好,還學到如何觀看世界的多樣角度。自己有此滿滿收穫,他更期望下一代香港年輕人學習這樣的異地觀點,回看自己的家園。

他會邀我前往嶺南駐校,相信應該與這一面向有密切關係。也斯不只是在創作上展現這一異國與在地交會的視野,教學時也孜孜不倦於類似的嘗試。如是良師益友幾稀,他的離去讓臥病在台中的我,更加頹喪了。

中時電子報二O一三年一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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