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31日 星期五

阿濃:香港書神

許定銘先生有「香港書神」之稱,我覺得他當之無愧。如他自己所說:畢生與書結緣,買、賣、藏、編、讀、寫、教、出版,八種書事集於一身,花甲以後自號「醉書翁」。

諸般書事中,他尤專注於舊版的現代文學書的收藏和介紹。他通過各種方式,包括以高價在網上拍賣購買,把許多絕版多年的書籍收為藏品,研究它們出版的歷史和因緣,寫成「書話」,向大眾介紹。他寫的「書話」已有九本,包括《醉書閒話》、《書人書事》、《醉書室談詩論人》、《醉書隨筆》、《愛書人手記》、《醉書札記》和《書鄉夢影》等。

他最新的一本就是《書鄉夢影》。特色是每篇附有封面書影和版權頁,看時頗有些想法。

他介紹的130種書中,我看過的只有一本沈從文的《邊城》。其他的書不單沒看過,連聽都沒聽過。即使是這些書的作者,我知道的也只焦菊隱、施蟄存、劉大杰、章衣萍、歐陽山、廬隱、端木蕻良、王獨清、胡風、孔另境、劉白羽、趙景深、袁水拍共13人。以我這樣上了年紀、搞文學、愛看書的人也看得這樣少,年青這一代可能要交白卷了。這說明文學書籍和文學人因時光流逝被淘汰的比數是如此之大。

被淘汰的書也包括當年一版再版的暢銷書,包括多本長達數十萬字的「鉅著」。

有這樣的感想之後,對許定銘的尊敬同時產生,幸而有他,這些被磨滅了的心血結晶,這些有才氣的曾經在文學園地努力耕耘過的作家,總算在文學紀念冊上留下名字。

(《星島日報》加拿大版2018年6月7日)


2018年8月25日 星期六

許定銘:細味音符的背後──讀方頌欣的《木蝨》

方頌欣是本地著名的八十後詩人作家,據說她曾獲二十多種公開比賽獎項,此中包括文學獎、學術研究、國際性攝影、繪畫藝術……等,是位才華橫溢的多面手。她的詩創作曾被選入《詩性家園──香港80後十位女詩人》(香港本土文學大笪地,2011)中,被收入書內的五首作品是:〈很難得我們可以聚在一起〉、〈摺疊雨傘〉、〈斷路〉、〈給威士忌的歌〉和〈給打火機耳語 〉。崑南在該書序言〈驚覺繁露聚〉中,說方頌欣的這些詩作:

發揮着一種詠物的魅力。詠物不難,難在物中生情,情中有物。同樣,寫生活不難,難在苦況中品味出甜意,而甜意中全情讓大家享受愛趣。生活中容易被人忽略的愛趣,雖然是很私密的部份,應該說,是很詩密的部份,因為唯有詩人才有本領道破苦甜間之交融:苦固然不是憂鬱這麼簡單,而甜更在膩與蜜之外的五度空間。

崑南在僅僅五首創作中,即道出了方頌欣的詩風,可謂獨具慧眼!

方頌欣新近推出的詩集《木蝨》(香港初文出版社,2018),收創作六十餘首,是二OO五至二O一六年間的選集,更充份發揮了崑南讚許她的「詠物生情」與「苦中有甜」的情意。

書分數輯,按寫作年份倒安排,排在書首的,是二O一四至一六年間的作品十八首,當是最新且最重要的詩作:〈檸檬〉、〈螺螄〉、〈瑪仁糖〉、〈香蕉〉、〈窩夫〉、〈茶粿〉……等,居然大部份都和食物有關,可見詩人對「食」方面頗有研究。我比較喜歡〈梳乎厘〉,詩很短,僅錄如下:

欲望吐出一口泡沫
隨上升的熱度騰起
膨脹的野心
迫逼白陶碗的底線
愈接近權力愈被燙焦
沒有味道的味道是味道
蜜糖吻合生活的支離
舀子掰開內在
悵惘裏是悵惘
追逐到最後一片空白

詩最初只在描述梳乎厘被製成的過程,卻突然來了句「愈接近權力愈被燙焦」,這是甚麼「味道」的梳乎厘呢?這不是「味道」,因為這是一種「悵惘」,詩人內心的「悵惘」,是一片空白。詩好,是好在「甜中有苦」底含蓄的意境,是不能用言語道出的「感受」!

大概沒甚麼人喜歡「木蝨」。然而,方頌欣卻把〈木蝨〉入詩,而且還把它作為書名,可見這粒「木蝨」不是普通的 木蝨。她在追蹤那粒「你以我的血肉為生命」的木蝨時,摸不到對方,卻摸到了「你的吻痕」,回憶到:

一段糾纏不清的關係:
當初魂牽夢兮
於同一房間裹
睡在同一張雙人床
承載你我一輩子的夢
卻為我的人生帶來災難:
我們緊貼在一起,共處
最後只剩下互相憎恨。

方頌欣真的在寫「木蝨」嗎?當然不是!她寫的是一段刻骨銘心的愛,寫一段苦痛一生的情!

讀方頌欣的詩,千萬別單單讀你見到的文字,那只是跳躍的音符,請細味文字背後的情意!

──2018年6月

2018年8月22日 星期三

《天才與白痴》電影小說


香港電影台:最近無意中在舊物店找到《天才與白痴》的電影小說,原來此片當年出過這樣的副產品。

張偉男:記得是我一位老友張鍵執筆的,看看內頁有沒有署名?或用筆名魯鍵。

香港電影台:前輩果然好記性,執筆者之一正是張鍵。

張偉男:張鍵是衞影會元老之一,老朋友,當然記得。當年他有贈我一本,多次搬家早已不知所蹤。

香港電影台臉書專頁二O一八年八月廿一日)

2018年8月21日 星期二

陳進權:新發現西西專欄《牛眼和我》



西西早期發表在報刊的小説或專欄,大都並無剪存,因此找尋不易。

就如其中一個專欄《剪貼冊》,是1973年10月16日至1974年2月28日發表。西西在1991年洪範版《剪貼冊》的序說:「《剪貼冊》寫於一九七三年十月至一九七四年二月……按理共有一百五十多篇。」但專欄在10月16日才開始,而次年1月元旦休假1天、農曆新年休假兩天,加上2月僅28日,因此總共只有133篇。我原本剪存了這個專欄,並裝訂爲兩本小冊子,但一次帶給朋友途中遺失了1974年那冊。1991年洪範版《剪貼冊》是用我提供的剪報編輯,因此並不完整。該書出版後,一位西西的讀者林志明把他收藏的剪報寄給西西,因此,西西於1995年再編輯出版一冊《畫/話本》,除了把1974年那部分《剪貼冊》收入,還收錄了兒童周刊《小明周》專欄《小畫廊》及另一專欄《照相簿》。

《剪貼冊》是西西在《快報》的第三個專欄,另兩個較早的專欄是《牛眼和我》(西西在洪範版《試寫室》後記記錯爲《牛眼與我》)及《我之試寫室》,這兩個專欄之前一直沒有人見過文字或剪報。其實早於1980年代初,夏潤琴已把她剪存西西《我之試寫室》80多篇剪報影印給我,只是我後來忘記了,還以爲是西西給我的。直到前兩年,夏潤琴把她的剪報原件找出來,我見到與影印件一樣,才知道影印件是她給我的。由於有了夏潤琴這份剪報,西西的《試寫室》才可以出版。

西西早期的文章,如在《香港影畫》等電影雜誌訪問演員,寫影評影話,由於這些雜誌有人收藏,因此仍有機會找得到。最近一位收藏家連民安就借了幾期刊有西西文章的《亞洲娛樂》給何福仁。但《牛眼和我》這個專欄發表在《快報》,報紙沒有私人收藏,因此只聽西西提及過專欄,從沒出現過任何片言隻字,更不要說是剪報了。而香港除港大圖書館外,並無其他圖書館收藏《快報》;據王家琪告知,港大馮平山圖書館收藏的《快報》最早是1976年10月,西西這些發表在1976年前的專欄,不可能在香港圖書館找到資料,唯一寄望是私人收藏的剪報。

今年書展舉辦的講座,其中一個是由鄧小宇與黃念欣主講的〈蒙妮坦與玫瑰是怎樣煉成的——六十年代的依達與亦舒〉,當我在YouTube補看這個講座,聽到鄧小宇引述了西西《牛眼和我》某篇的片段,已可以肯定鄧先生有這個專欄的剪報。於是在鄧先生的博客留言,希望能見到該專欄的剪報圖片。鄧先生很快回覆並上傳兩份剪報,兩份剪報是不同版式,一個是竪式、另一個是橫式,而且版頭不同,與西西在《我之試寫室》專欄那樣,曾經更換過版頭。由此推測,這個專欄最少寫了兩三個月,甚至五個月,因爲如果僅寫一兩個月的話,不會更換版頭,也不會改變版位。(西西在《快報》第二個專欄《我之試寫室》約寫了三個月,現存剪報83篇;第三個專欄《剪貼冊》寫了四個半月133篇。1981年第四個專欄《閲讀筆記》寫了約六個月176篇。)

翻看鄧小宇的博客,原來鄧先生早前已把8篇《牛眼和我》上傳到博客,但不是直接上傳剪報,已轉爲文字版,因此並不知道是《牛眼和我》專欄的文章。已上傳的文章,僅標註「60年代快報副刊」或「1967年快報」,並無具體日期,相信剪報並無記下日期,與見到的《我之試寫室》剪報相同。

我問鄧先生大約剪存了多少篇,他說剪報分散在不同剪貼簿,需時尋找,並說剪存的數量不是很多。雖然不像《我之試寫室》那樣有80多篇剪報,可以單獨出版,但能保存部分《牛眼和我》專欄的剪報已屬難能可貴。

(新近出版的《西西研究資料》内收錄一篇筆名天光道發表於《號外》的〈我不認識的人——西西〉,就是鄧小宇所寫。)

Chan Tsun Kuen臉書二O一八年八月二十日)

2018年8月19日 星期日

陳進權:《春在綠蕪中》的不同版本

1982年10月,臺灣三三書坊出版《停車暫借問》後,一紙風行,洛陽紙貴,我因此建議大拇指出版香港版。經與鍾曉陽及三三負責人朱天心聯絡,同意由大拇指出版。但由於書信往來溝通上的誤會,鍾曉陽把書交《當代文藝》出版。我徵得鍾曉陽同意,改爲出版一本散文、小説選集,並於1983年10月出版,因此有了最早的《春在綠蕪中》大拇指版。其實於同年8月,三三書坊也出版了一個新詩、散文合集《細説》,散文部分與大拇指所選的完全相同,鍾曉陽視爲《春在綠蕪中》的變奏(見北京新星版《春在綠蕪中》序)。

記憶所及,〈春在綠蕪中〉這篇散文在臺灣發表時(可能在《三三集刊》)原有五節,但當初在《大拇指》發表的只有三節。我已忘記鍾曉陽給我的是五節還是三節,但出版選集時,鍾曉陽特別説明這篇只選用三節的版本(三三版《細説》内的也是三節版本)。

大拇指版《春在綠蕪中》共印刷3000本,幾個月已售罄,但並無加印。鍾曉陽說不會與大拇指計較版稅,因此大拇指僅送給鍾曉陽20本書,其餘收益扣除成本全部用於補助大拇指的出版經費。

後來鍾曉陽把她著作的香港版權交給天地圖書出版,1990年(註)小開本(小32開)天地版《春在綠蕪中》只收散文部分,刪除了大拇指版的三篇小説,但增加兩篇新作:〈里衖之歌──談香港歌詞及其他〉發表於1983年《大拇指》總178-181期;另一篇〈大熱天──記安雅堡藝術節〉發表於1985年《香港文學》第1期。全書除14篇正文外,無序言或後記。

網絡上見到兩種分別是1989年及1994年臺灣遠流版《細説》的封面,據臺灣陳逸華先生告知:三三書坊於1979年成立,直到1989年結束後,併入遠流出版社。初期還會以三三出版遠流發行的方式運作,後來一律以遠流之名了。遠流版《細説》,1989.10.16 初版一刷,三三出版遠流發行;1994.07.16 二版一刷,遠流出版,信報股份有限公司發行。這個版本,内容與舊版相同,只是採用電腦重新排版。(我當時在臺北朱家見到的《停車暫借問》校對稿,是採用中文打字後再黏貼排版,與《大拇指》的編印方式相似。)

2009年1月,天地圖書出版《春在綠蕪中》修訂版,改爲大32開,刪除一篇〈里衖之歌──談香港歌詞及其他〉。書前有張灼祥的序,書後有鍾曉陽的〈綠蕪春逝(後記)〉。後記交代了每篇文章主人翁的後續故事。

2011年1月,臺北新經典出版了新版《春在綠蕪中》,書前有作者彩照及〈鍾曉陽生平與寫作大事記〉、張大春的推薦序及作者序,正文比天地版多一篇舊作〈祝福〉。書後收附錄兩篇:關寶兒的〈聚散本是等閒事〉及鍾玲玲訪問鍾曉陽〈爲了啓動靜止的引擎〉。此版本的特式是把天地版的後記打散,前部分作爲作者序放於書前,另把涉及每篇散文的相應文字放到該篇之後,稱爲「後傳」,這樣處理更顯清晰及方便閲讀,而原天地版後記的後部分仍作爲後記放於正文後附錄前。

這編排方式甚得鍾曉陽滿意,因此2013年1月北京新星出版社出版的新版本也採用這種方式編排。新星版内文編排與新經典版相同,但序及後記是新寫的,「後傳」也做了大幅度修改和增寫。無論從哪角度說,新星版都是最完整,特別是「後傳」的可讀性更高。如〈春在綠蕪中〉這篇,天地版及臺北新經典版「後傳」僅記母校及老師李念,北京新星版增加了媽媽及爸爸的後續故事,若把《明報》專欄「租界•細胞手記」一篇〈老爸的手機〉結合來看,饒富趣味。鍾曉陽的舊版本書,除《大拇指》版《春在綠蕪中》外,其他版本無論序、後記或作者簡介從沒提及《大拇指》,新星版的序是首次談及參加《大拇指》徵文比賽獲獎領獎情況以及《大拇指》版《春在綠蕪中》出版經過。(見下附錄,原文約800多字)

臺北版及北京版新增加全書成文最早的一篇舊作〈祝福〉,鍾曉陽在「後傳」說是同學關寶兒在中學圖書館看到保存下來,從紙本拷貝下來一直到數據化貼上部落格。臺北版文後註「一九八O.四.十五《青年文學獎文集六》,第六届青年文學獎初級組優異獎」;但北京版卻註「寫於一九八O年四月十五日,獲香港第七届青年文學獎初級組優異獎,收入《青年文學獎文集七》」。翻查《大拇指》版《春在綠蕪中》書後的〈鍾曉陽作品目錄初編〉,在散文部分列第二項,註「文集⑥,八O年四月十五日,第六届青年文學獎初級組優異獎」,八O年四月十五日是青年文學獎文集出版日期。當時大拇指版爲何沒有收錄此篇,已無從記憶。我應有《青年文學獎文集六》做參考,因此臺北版的註才正確。至於北京版爲何弄錯,估計編輯不會擅自改動,但鍾曉陽爲何會把正確的修改變爲錯誤?目前無從知曉。當然,〈祝福〉及另一篇獲《大拇指》徵文優異獎發表於1979.4.15第79期《大拇指》的〈前程〉也不是最早,鍾曉陽發表於《青年良友》及《當代文藝》的才是最早的作品,只是這些早期作品已不好找,鍾曉陽也不會將這些作品收入集子裏。

作爲鍾曉陽的讀者,要擁有完整、完美版本的《春在綠蕪中》,非北京新星版莫屬。

註:香港公共圖書館網頁資料顯示,天地初期版《春在綠蕪中》爲1987年出版,但在荃灣圖書館見到的一冊版權頁卻是1990年,不知是資料錯誤還是1990年有再版(加印)但僅註1990年,並無説明是第一版第X次印刷。這也是現在書籍出版的不正規情況,可能基於商業秘密之類,不願意在版權頁註明印刷數量及清晰的版次(第幾版第幾次印刷)。其他圖書館館藏是否也屬1990年版,待查。

(見臺灣陳信宏留言天地初版版權頁圖片,已證實1987年爲初版一刷,至於1990年是初版第幾刷,仍有待查證,看有無其他年份版本,如無其他年份,1990年爲初版二刷。)

(謝謝馬吉提供《明報》專欄「租界•細胞手記」及天地修訂版資料。)

1983.10大拇指版

1983.8臺北三三書坊

1983.8臺北三三書坊版另一封面,插圖爲鍾曉陽小説《停車暫借問》在臺北《聯合報》發表時的插圖,卻挪用於散文集封面。

2009年天地修訂版

2011年臺北新經典版

2013年北京新星版

附錄:

《春在綠蕪中》序(北京新星版)
■鍾曉陽

這集子裏的文章寫於我的羞澀少年時。

少年心事千闋歌。太陽底下事事新鮮,樣樣可戀。與自身戀,與師友戀,與萬物戀。學校家庭,師友至親,無非繾綣。寫作無非都是感情用事。總是因為心裏想著人,念著人,畫著人,我才動筆為文。這些篇章裏寫及的人物,不論相交的久暫、緣分的深淺,都是我成長歲月裏的美好遇合。

最早的版本見於一九八三年秋,由我當時投稿的《大拇指半月刊》出版。它是風格平實的青少年文學雜誌。我喜歡它的小報開本,有看報的風味,有些在上面讀過的文章到今天還記得。有次參加徵文得了奬,去到一間四面是書的屋子領奬,見到了編輯們,在當時的我的眼中都是大哥哥大姊姊,做著帥氣的辦雜誌的事。閒談時聊起投稿用的筆名,有個編輯哥哥問我怎麼每篇都用不同的筆名,我說貪好玩,他就勸我說還是固定用一個筆名好,將來要收集文章也容易些。我不是太懂那個道理,不過還是聽從了意見,因為沒有一個筆名是最喜歡的就用回本名。後來就是這位編輯先生費了許多工夫替我收集整理歷年發表過的文章,合共十二篇散文、三篇小說,彙編成書,於是有了《春在綠蕪中》。

約莫同一時間,臺灣文友創辦的三三書坊替我出版了新詩、散文合集《細說》。所收散文是同一批,我視為《春》的變奏。

此後數十年歷經著改版、版權移交,從合集變成純散文集。目前的前傳、後傳對照的體式,是定於二O一一年由臺灣新經典出版社所出的版本。編輯將我在二OO八年為香港修訂版所寫的一篇長文拆散,各段落獨立起來,附於相應篇章的篇末,稱為「後傳」,於是有了這個別致的體式。

這次的修訂是把後傳大修了一次,大幅度改寫增寫。主要因為距長文的寫成時間已四年,心情兩樣,也有些材料想補入。原是很有自律地把完工時間規限在春天,但是碰到這次送審遲遲未收到批文,加上編輯小姐體貼不催,我便快樂不知時日過,十幾二十稿的一直寫到都快八月節了。固然這要歸咎我的改寫癖,卻也是正好想寫下一些事。若不是借著續寫的機會來寫,我未必會有寫的動力。

十四個篇章,前傳加後傳,是我半生所歷的情感教育的記錄。就談不上是一部回憶錄,至少也有半部在這裏。

回應:

陳信宏:我是這一版。



Chan Tsun Kuen:可否上傳《春在綠蕪中》版權頁?

陳信宏:



Chan Tsun Kuen:陳信宏 謝謝!那就對了,1987年是初版一刷,1990年是初版X刷,但書上僅有「一九九O」,無其他註明。

Chan Tsun Kuen臉書二O一八年八月十五日)

2018年8月18日 星期六

許定銘:我們都是香港人──讀《漂城記》

《漂城記》(香港文化工房,2016)是本很有趣的書:

在荷蘭生活了近二十年,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周耀輝,二O一一年忽地回到香港來教書,與年輕人深深地接觸後,發現他們大多數都有不同的生活背景:有些是在本地出生、成長的,但有些雖然在本地出生,童年卻在內地生活,後來才回到本地就學的,更有不少是出生及童年都在內地,然後移居本地成長的……。不同的生活背景有不同的思想方法及感受,在群體生活時常會難以融合,產生磨擦,不明白「香港人」的身份定義。

於是,他請了八個帶著兩岸三地背景的學生,用「他們自己的方法書寫自己的成長」,以個人的身世「引證城市的漂浮不定,混雜,難以名狀,無從定義」,企圖探討「何謂香港人」!

這八個年輕人雖然全是90前後的,但生活環境及際遇不同,寫作手法也就各異,像王秋婷的〈扦插〉,以〈回鄉〉、〈移植〉、〈真偽〉、〈落地〉、〈生根〉及〈拔牙〉等六章,平實地記載了她家如何從移植到落地生根,從內地人漸漸在本地穩定下來,像大部分外來者一樣,慢慢融入社會,成為香港人的經過。

謝丹的〈《幸福論》與你活在當下這件事實〉用近似「回憶錄」卻又有虛構成份的手法,寫他最熟悉、生活了長久的「樂富」。我覺得他的所謂「虛構」,其實並非虛假,他只不過把同時代、同地區人的生活事實移進了個人的生活記錄中而已。不過,這種手法更顯普及,更能代表當地年輕人夢寐向外闖出一條新路的突破,有一股衝破圍城的氣魄。

林淼的〈無邊家書〉用書信的手法,傾訴個人的生活感受,無論生活在香港、德國,還是在旅途上,他都有無數解不開的疑惑與困擾。事實上,這種種苦惱,應該不是地方性的,那是個人及遭遇上的思考煩惱,無論何人也無法逃避的,只能從個人的性格中尋找適應的因子,才是解決苦困的良方。

此中特別要談的,是寫作手法與眾不同的劉善茗〈枝節〉。

〈枝節〉採用的是兩條平行線同時進行的敘事手法,頗有點像劉以鬯的〈對倒〉,卻又不盡相同。作者先把書頁一分為上下兩部分,各用不同的字體,述說不同的故事。

上半部是劉善茗用第一人身的自述,從她的太婆去世寫起,寫她在二O一三年的示威進行中的採訪,然後倒敘她由小到大的成長及學習歷程,與兄姊因年齡差距而格格不入,留學時的生活及人生之種種矛盾、無奈,對身份的認同。

下半部作者抽離自己,以她上一代的身份,寫上一代人如何在社會上的掙扎向上。他們全是從內地來的外來者,他們有從正式途徑申請來港的,有從深圳口岸抱著籃球或車胎漂過來的,也有乘小木船潛過來的……,來的方法各異,但同樣經過石硤尾暴動,冒險穿過一九六七滿地土製菠蘿,同樣在香港或穿過膠花,或剪過線頭,陪伴香港成長,走過漫長的路。

在八個年輕人的經歷中,〈枝節〉的內容最豐富,做過仔細的資料搜集,足可作為本集的代表。

《漂城記》最後的一輯是〈圖集〉,附在書的最後部份自成一輯,細看原來是前面八篇文章的插圖。插圖理應插在原文中,使讀者可一面讀文,一面看插圖,才會產生協同效應,增加趣味,何以要抽印附在書後呢?

編者應該明白此理!

匆匆再翻圖看看立即明白,原來插圖有不少是彩色的,插在原文中會增加不少印刷費,受資助的書籍「睇餸食飯」,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漂城記》是本水準不錯的好書,值得推薦,但我比較貪心,認為它提出的「何謂香港人」是個大課題,不應該只是90後的事,作為策劃者的周耀輝是60後,他在序中寫了〈隔了30年,重新做(香港)人〉,只交代了他組織本書的經過,卻未深入談到:他既已在荷蘭落地生根,生活近二十年,何以還要回到香港來?

另一位寫序的陳冠中,他寫了〈定位與漂移:年輕身體力行者的感覺〉,但這位居住在北京的50後香港人,他自己的感覺呢?他自己的香港人定位如何?會不會回到香港來?

寫這篇短文的許定銘是40後,他和本書中大多數的年輕人一樣,出生於內地,受教育及成長於香港,也曾流浪於北美多年,如今卻享受著「香港人」的身份,愉快地欣賞生活。

事實上,我們都是香港人,但,不同世代的香港人,各有不同的想法、定位和故事,很應該有人牽頭,把「何謂香港人」的解說擴張出去,讓不同世代的香港人抒發己見!

──2018年5月

2018年8月15日 星期三

侶倫《窮巷》劇本手稿

2018年4月30日,侶倫公子李兆輝先生、單國鉞教授、董啟章先生在香港文學研究中心顧問盧瑋鑾教授、中心主任黃念欣教授及圖書館職員陪同下,參觀香港文學特藏。訪問期間觀看了侶倫先生展櫃、手稿、香港文學檔案及善本書庫等館藏。侶倫(1911-1988),原名李林風,又名李霖,筆名侶倫、林風、林下風等。生於香港,為土生土長的作家及資深新聞工作者。侶倫從事文學創作六十年,二十年代末即參與開拓香港新文藝的行列。1926年在《大光報》副刊發表新詩《睡獅集》,1928年於《伴侶》發表短篇小說。1929年與謝晨光等組織「島上社」,創辦文藝雜誌《島上》。他曾任職《南華日報》,期間與副刊作者組成「文藝茶話會」,出版《新地》周刊,推動香港文藝活動。後來轉入香港南洋影片公司任編劇、《華僑日報.文藝周刊》編輯。他在五十年代創作了大量小說和散文,以1952年出版的長篇小說《窮巷》為代表作。到了六十至八十年代,仍然筆耕不輟,堪稱「香港新文學拓墾者」。

(左一至六)圖書館特藏主任李麗芳女士、黃念欣教授、單國鉞教授、董啟章先生、李兆輝先生、盧瑋鑾教授

長篇小說《窮巷》最初於1948年開始撰寫,在夏衍主編的《華商報》副刊連載,凡二十萬字,於1952年出版單行本。電影劇本《窮巷》則「完成於一九四八.五月十日晚」。劇本約三、四萬字,取名為《人間何世》。全劇分75場,每場均註明人物、情節、時間、氣氛等提示;寫在中華書局橙色網格原稿紙上,再裝釘成冊,侶倫並為劇本封面手寫「窮巷」藝術字體。

許定銘在〈劇本《窮巷》的發現〉一文中,(註一)分析比較了小說和劇本,認為兩者「都是寫高懷、杜全、莫輪(劇本內叫莫林)和羅䢖四個年輕窮人,在戰後香港窮巷裏掙扎求存的故事」,雖然開首明顯不同,「但故事發展下去,走勢卻是相當接近的」。據其推論,侶倫撰寫小說時,應是「先用劇本《窮巷》作大綱,把整個故事概要寫好,再用心寫小說《窮巷》的」。

《窮巷》是一部侶倫自言「比較滿意的作品」,在〈不算自傳──致答四川大學一講師〉指出,相比起初期的感傷主義作品,他「隨着個人視野的擴大,後期作風便有所演變,題材傾向於社會範圍」,而且仍然以都巿作背景。正如作者在《窮巷.初版後記》所言,「時代在進展之中,許多事情都成為陳迹了。然而我相信,在地面的某種角落裏,像這裏所記錄着的社會現象,是依然存在的。因此,我毫不遲疑地讓這部作品面世了。」

《窮巷》電影劇本手稿流轉至本館,其中尚有一段因緣:侶倫公子李兆輝先生本擬把劇本及剪報等珍貴資料贈予《侶倫卷》編者許定銘先生,惟許先生認為「這麼珍貴的文物,是應該留在圖書館的閉架庫,而不是藏在私人手裏的」,(註二)把資料歸還李先生之餘,更建議其捐贈至本館作永久保存。蒙李兆輝先生慷慨捐贈,以及許定銘先生無私之舉,謹申謝意。

侶倫《窮巷》劇本手稿

(註一)許定銘:〈劇本《窮巷》的發現〉,香港文化資料庫,2018年3月3日。下載自香港文化資料庫,2018年4月30日。網址:
https://hongkongcultures.blogspot.hk/2018/03/blog-post.html

(註二)許定銘:〈侶倫手稿珍貴且罕見〉,香港文化資料庫,2018年3月15日。下載自香港文化資料庫,2018年4月30日。網址:https://hongkongcultures.blogspot.hk/2018/03/blog-post_15.html

李兆輝先生將父親侶倫先生藏品捐贈予中大圖書館收藏,包括手稿、照片等珍貴資料,特此致謝。

左起)劉麗芝女士、李兆輝先生及黃念欣教授

李兆輝先生在黃念欣教授陪同下觀看侶倫先生展櫃

(《香港文學通訊》2018年4月第177期

2018年8月14日 星期二

悼嚴以敬

【阿虫離世】香港60年代最重要政治漫畫家 畫風辛辣獨到

原名嚴以敬的漫畫家阿虫,早年以真名為報章繪畫政治漫畫見稱,更以眼光獨到辛辣的諷刺時弊風格聞名。嚴以敬在60年代與立場反共的文人萬人傑亦有淵源。一直有研究報業史的資深傳媒人鄭明仁,指原名嚴以敬的阿虫,是香港60年代最重要的政治漫畫家,畫風以辛辣見稱,鄭說在他筆下的政治漫畫一針見血,尤其如毛澤東等文革領導人,形態傳神反映現實,與阿虫時代的溫婉畫風,可謂大異其趣。「新一代好多只會識阿虫,反而唔知邊個係嚴以敬。」

由辛辣的嚴以敬,變成後來充滿生活小智慧的阿虫,早移居美國的他,一直與香港文化界有聯絡,鄭明仁謂兩個月前,由漫畫家馬龍牽頭的聚會,就力邀阿虫回港聚舊,當時據講就是嚴太擔心丈夫健康,下令不准回港。「雖然係咁講,不過佢嗰時喺長途電話度,講嘢仲係好精神,一個人真係講唔埋」。嚴的太太,是台灣水彩大師馬白水的女兒,早年二人在銅鑼灣黃泥涌道開設書店「傳達書屋」,「呢間書店,老文青一定識,我係新界仔,多數出旺角買書,反而無去過」。

阿虫於《萬人雜誌》的封面作品「拉過一點是門,推過一點又是鬥啦!」。網上圖片。

阿虫為《萬人雜誌》創刊號設計的封面《狐社鼠與它的「靠山」》。網上圖片。

同樣愛畫畫的作家陶傑,憶述70年代阿虫與太太在黃泥涌道口開設二樓書店「傳達書室」,才子便是常客。陶傑說同樣愛畫水彩風景畫的嚴以敬:「佢(阿虫)以前係憤怒青年,留長頭髮著喇叭褲,我覺得佢最大成係早年嘅水彩畫,好有香港本土地色彩,反而之後好多正能量嘅畫,雖然有人鍾意,但我就麻麻。」

萬人傑原名陳子雋曾在1967年左派「六七暴動」期間,撰寫專欄狠批中共禍國殃民,並煽動香港極左勢力製造事端,破壞社會安寧。萬人傑在商台播音員林彬被親共左派暴徒放火燒死後,亦接獲死亡威嚇,但拒絕離港。萬人傑在同年11月,創辦政論周刊《萬人雜誌》,當時邀請嚴以敬負責設計封面,創刊號封面便用上嚴以敬作品《狐社鼠與它的「靠山」》。

年少時畫政治漫畫而名成利就的阿虫,後來畫風轉變,以小品式作品聞名,完全淡化政治色彩,專欄作家岑崑南在facebook留言哀悼阿虫,他指,「懷念的不是這些商業色彩的小品,而是他當年在《快報》以嚴以敬的名字繪的政治漫畫,視野和力度都比今天的尊子勝一籌。在我的心中,自從阿虫出產那些小品,(在厠所場所都貼出過),在那一刻,真正的阿虫已進入另一個時空了」。

《蘋果日報》二O一八年八月十三日)


阿虫走了…

因突發性的心臟衰竭,阿虫在美國時間8月11日清晨在美國洛杉磯家中安詳離世。

當時,太太、女兒、女婿和外孫們都在身旁。

喪禮將會按阿虫生前的意願,以簡單的佛教儀式舉行,遺體火化後,將安奉在洛杉磯的西來寺。

安慰的是8月8日是阿虫的85歲生日,家人都可以藉着這日子特别的向他送上了祝福…

多謝你們對阿虫多年的關愛。

阿虫常提到,讀者們的共鳴,是他創作的最大動力,可以為大家在充滿矛盾的俗世中找到喘息的空間,就是最大的回報。

人如其畫,阿虫離開時已放下一切塵世的包袱,陪伴着他回到自然的,只有愛。

AhChung阿虫臉書專頁二O一八年八月十三日)








阿虫昨天在美國洛杉磯離世,終年85歲。

他是我的前輩,我在60年代就認識他,那時他叫嚴以敬,一直在畫政治漫畫,他的筆觸辛辣尖銳,常常一針見血,配合那些年代那些事情那種氣氛,特别有感覺和張力,環顧當時漫畫圈,我不覺有類近的漫畫,嚴以敬仿佛唯我獨尊,像是一個代號,宣示着某一種能量,我喜歡那個更有性格的嚴以敬。後來他移民去了美國,漸漸變成阿虫,也放棄了政治漫畫,他轉畫水墨變了風格,老生常談的字句配上簡單水墨漫畫,有陣子大量生產反而有點千篇一律。到90年代他又半隱居在番禺埋頭改畫油畫,風格又變,我喜其油畫多於水墨,似乎再見到生命力,他又變回了嚴以敬。
70年代他曾在黄泥涌道口攪了間樓上書店「傳達書屋」,頗受小圈子歡迎打書釘,有次幾位熱心的漫畫家合攪了個小型漫畫展,嚴以敬不但参與還借出書屋擺展,當時我在海外生活,「年青人周報」的老板樂仕特邀我回港也参與這畫展,轉眼就此40年,我仍然懷念他的政治漫畫,可惜,早已成為絕響。

悼念嚴以敬 R.I.P.


十多年前老夫子王澤與陳小姐由美返港和當年的漫畫界老朋友歡聚。王澤與陳小姐(前排正中及右二)筆者(前排右一)嚴以敬(後排右二)

William Szeto臉書二O一八年八月十三日)




嚴以敬,即是阿虫,一個即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相對他以阿虫為名創作的生活水墨畫小品,我更熟悉的是他言情及政治諷刺畫風格。六零年代初期,四毫子小說風行,其時慕容羽軍夫婦主編了《現代文庫》,其中第一期至十五期,均署名嚴以敬繪,唯至第十六期《蝶海風雲》後,則不再署名繪圖者,不知後期尚為嚴繪圖否。而後機緣下,又收得萬人傑編的《萬人雜誌》1-100期,其時買下除因內容的時代性外,更大的因素是為了嚴以敬精美的插圖。

今日聞知斯人已逝,唯有翻出舊作,看看插圖,緬懷一番,並附上部份封面插圖,共享之。

Teow Yonglong臉書二O一八年八月十三日)

封面可以是件藝術品
許定銘


對於書的封面,很久以前我已有個疑問:為甚麼設計者不利用書的封底呢?如果把書的封面、封底連在一起設計,又不必付出特別的費用,若製作認真,完全可以把它塑造成一件藝術品。

本來我可以用封面和封底連在一起的單行本來談談的,不過,我特別喜歡《文藝季》的設計,《文藝季》雖然是雜誌,但我認為雜誌和單行本只在性質上不同,在封面設計上則是沒有分別的。《文藝季》是雲碧琳主編的季刊,香港五月出版社一九六二年夏創刊的。它的封面和封底,由一幅長長的水墨連起來,那是嚴以敬的《仲夏的港灣》,畫家應該身處尖沙咀某高處面向港島取景的,最左邊是香港天文台,向右延伸過去的,是尖沙咀鐘樓,再過去是封底維多利亞港內的船隻,密麻麻半山上的房屋……。那是一九六O年代初香港兩岸的美景,是香港人不能磨滅的集體記憶,如果我沒有猜錯,封底最左邊,像小型「擦膠」的那塊長矩型,是剛建成的「大會堂圖書館」。

繪這幅水墨的嚴以敬,是香港的文化名人,如果你愛繪畫型的掛畫及擺設,你一定認識幽默、風趣,以線條畫及水墨深入人心的畫家「阿虫」,那就是嚴以敬的筆名之一。其實嚴以敬值得我尊敬的,是一九七O年代,在銅鑼灣禮頓道與黃泥涌道交界處,「CCC」草地滾球會所對面,開了間叫「傳達書屋」的二樓書店,以廉價專售台灣版文學、藝術書籍,是全港首間提供「咕𠱸」,供站得累了的愛書人休息的書店,值得懷念!

回說創刊號的《文藝季》,目錄頁上有「封面」欄目三項:于右任書:文藝季;嚴以敬畫:仲夏的港灣(水墨畫);白郎寧:裝幀。于右任是名家,不需介紹,倒是白郎寧值得談談。在我搜集研究「五月出版社」的出版物中,有很多都是白郎寧裝幀的,我訪尋了很久,都不知白郎寧是誰,某次與慕容羽軍談話中提出疑問,老人家微笑以拇指向「鼻哥」指指,哈,原來近在眼前!

──2010年9月刊於《大公報‧大公園》

嚴以敬的畫冊
許定銘


以漫畫手法配合水彩寫香港生活片斷的阿虫,是嚴以敬(一九三三~二O一八)的筆名,他一九六O及七O年代在報刊上繪政活漫畫,一針見血,是我熱愛的畫家;在禮頓道木球會對面開二樓書店傳達書屋,專售台版文學、藝術書籍,是我常到的地方。其實,早在一九五O年代,他已經常為青少年圖書插畫,如今我的書架上還有本亞洲出版社的《黑旗軍》,就是由他插圖的。

我買得這本《嚴以敬旅行寫生畫集》(香港自印本,一九五九),才知道他專精速寫和水彩。這本三十二開,四十多頁,「騎馬釘」,連書脊也沒有的小冊子,展示他底寫生作品三十多幀,封面上標明是「第一輯」,不知是否還有第二輯?

一九五八年,嚴以敬花了八個月的時間到台灣旅行,流連山地和農村,寫下了大量「純樸的山地人和農民」富人情味的速寫和水彩。此中最吸引我的是在宜蘭繪的速寫《重曳》,初看是一頭耕牛吃力地拖着一輛極重的、載滿貨物的四輪木頭車,埋頭苦幹向前爬……,應該是極緩慢的移動,然而,整幅畫卻充滿力的動感。細看之下,原來簡單構圖的牛頭和農民的上半身重叠了,他彎起腰,曲了腿,和牛一起使勁地拉着……。

黃天石(傑克)在序中說嚴以敬的畫屬「後期印象主義派」,近似焚谷,不僅美,還挾有一股無比的熱力。

和嚴以敬一起寫生的日子:畫紙上的香江歲月
簡兆明

大埔墟(1976)

清理舊雜物時無意中發現一盒幻燈片,裏面一些舊畫,勾起一些舊事…

記得是1971年剛考完大學入學試,一個初夏的晚上,我來到銅鑼灣怡和街禮頓道轉角處樓梯口的傳達書屋,終於見到我想見的書屋主人:嚴以敬。其實當天早上我來過,嚴太太說嚴先生晚上才在。嚴先生知道我的來意後,說他沒有教畫,但他沒有拒絕我跟他學。我交了一個月學費,約定星期六早上一起去寫生。

到了約定那天,嚴先生駕着一輛墨綠色的舊Austin 1100 hatchback來了。我還未坐好,他已急着拿學費退回給我,說他不會教畫,以後大家一起畫好了。他再開車,順道接了另外兩個比我年輕的「學生」,男的叫周元楷,女的叫劉雪明,然後直驅新界寫生。

我從來未學過畫,只是自己塗鴉,自從在《亞洲周刊》一篇文章見過嚴以敬的畫,才知道這位政治漫畫家是個藝術家,便決心要跟他學。60年代的香港,和全世界急速冒起的城市一樣,要努力擺脫文化沙漠的惡名,在藝術方面旗幟最鮮明的是呂壽琨、王無邪等人的新水墨畫,儼然成了主流。嚴以敬無門無派,畫就是畫,景中有情。他的水彩風景寫的香港田園郊野,雖非工筆寫實而自然浮現出本土情,篇篇都是意簡言賅的小品。


例如這幅寫沙灘上的小艇,當年在《亞洲周刊》一看到,便一定要跟他學畫。這是嚴先生很早期的作品,圍欄綠樹白沙,小船淺草人家,佈局雖然偏重設計,但已見融情入景的端倪。到我跟他寫生時,他的畫風已破繭而出,揮灑自如。

但請勿叫他的畫做水墨畫。嚴先生那時用西洋水彩顏料,但不用西洋水彩畫紙而用棉紙。嚴先生不但不收學費,自費汽油做司機,還為我們供應畫紙。大卷大卷的棉紙特地從臺灣買回來,這種手造紙看上去粗糙又不白淨,但只要顏色濃淡烘染得宜,層次趣味盡顯。他用的畫筆倒是中國毛筆,狼毫、山馬、排筆,大小不一。畫架是自製的:三夾板貼上那時寄郵包常用的油紙,再髹光油(木傢俬用的手掃漆),防水、防顏料滲透。兩塊板用牛皮膠布貼連一邊,A字形撐開來,棉紙用圖釘固定板上,席地而坐便畫。

我們的寫生團之中,周元楷畫油畫,很抽象的impasto;劉雪明和我都摹倣嚴先生。偶然還有嚴先生的畫友,是香港大學物理系的馮戩雲博士。和嚴先生一起寫生,是潛移默化的學習。但有一樣是我永遠學不來的,是他深厚的速寫功底;更正確說,是他的觀察力和心思。

嚴先生自己從沒學過畫,初中輟學後在發行社做派報,工餘時用廢紙寫畫,周遭人物環境就成了題材。他的速寫跟一般的不同,粗獷果敢似木刻的筆觸底下,蘊含透視人心的觀察力,似是隨意,而實在經過心思過濾提煉,將形態之內的感情釋放出來。所謂手到只是技巧,眼到心到才有思想感情。

在嚴先生眼裏,沒有東西不可以入畫,天氣環境對他絕無影響,暴雨驕陽都不礙事。許多時他開車到了一個地方,我們落車四周環顧,不知道有甚麼好畫,他已經撐好畫紙。


就像1971年的夏天來到石澳海灘,烏雲四闔,風高浪急。我們還在遲疑,他已開始將浪潮中的巨石搬進畫裏。另一次風球剛卸下,我和他走到怡東酒店對開的天橋底,風雨飄搖之中,車來車往之間,他畫了一幅雨中回望銅鑼灣的街景,路牌、汽車的色彩淋漓盡致。

我們平時看也不看多一眼的鬧市鄉鎮,在嚴先生筆下,竟是如此親切可愛。在懷舊熱的今日,嚴先生的舊畫,可視為香港舊照片之外的重要歷史文獻,透過一個美學層面的濾鏡,突顯出香港人的鄉土情。美國著名畫家Andrew Wyeth(1917-2009) 被譽為懷鄉寫實大師,嚴以敬就是我們的懷鄉寫意大師。

就像這幅1976年寫的大埔墟,當年滿街的流動小販攤擋,密麻麻的太陽傘,橋上人車爭路,趁墟般的情景在嚴先生筆下歷歷在目。

另一次,從汀角道的一條支路駛上山,一路人跡罕至,也不記得翻過幾多個山頭,突然在綠樹環抱中出現了一個小村莊,全是古老的瓦頂村屋,感覺有如進了桃花源。

還有七十年代新界、大嶼山的漁村、農田、養鴨人家、海港中的中國帆船,如今大都是歷史陳蹟。

像嚴先生這樣心繫本土、手寫本土的畫家在香港當然不只他一個,但他是獨特的,他走過的路多姿多采。早年臺灣還在墾建橫貫公路時,他已經一個人在深山寫生,遇上過黑熊。今時今日的當代藝術要有社會政治意識,以創作諷刺時弊、批判權貴、反建制,他早就做了,就是許多人所知的政治漫畫家嚴以敬。清楚記得《亞洲周刊》曾有一期封面,他畫毛澤東翹着二郎腿,周恩來、林彪、江青等左右圍拱着,彩色的!很多時我晚上閒着無事,便跑上傳達書屋,(那時已搬去禮頓道入黃泥涌道轉角的二樓,有臨街的落地大窗),在舖頭後面的工作間看他寫漫畫,陪他去鰂魚涌送稿。

67年暴動之後,嚴先生的漫畫轉以諧謔筆法笑談社會人生百態,他豁達的人生觀由那時開始已躍然紙上。

77年(丁巳)他開始畫一些中國傳統人物和動靜物,漸漸形成日後的雋智小品和鍾馗畫像,那就是深入社會各階層、與世無爭、滿不在乎的阿虫文化。

藝術恒久以來有兩大分歧,有說藝術應該是純粹的個人主義,有說藝術不能不與社會政治掛勾。這兩個極端,嚴先生都身體力行過。阿虫文化甚至融入商業價值,直至今天依然可見。反而很多人不認識的,是他一直沒有放棄過的風景畫。

90年代後期,他已到了心中有畫的境界,不再外出寫生,用膠彩acrylic畫大幅的帆布,有一個時期還在跑馬地租了個車房,才夠他大展健筆。他今年八十,腰挺背直,仍在畫,用油彩帆布,寫瀑布、荷花、鍾馗,由寫意轉趨寫趣,色彩坦蕩無畏,筆氣縱橫跌宕,但思想精神分明仍是我四十年前認識的嚴以敬。他在 1972 年發表的速寫畫集早就說過這句話:「雲想改變山,環境要改變我。雲散了,山形重現。我,還是我。」

承蒙嚴先生授權,在這裏再分享一些他早期(1969–1972)的速寫,那是記錄本土文化、民生點滴的歷史美術。

香港(1970)

老房子(1972)

銅鑼灣(1970)

虎豹別墅白塔(1969)

干諾道中(1970)

大牌檔(1970)

石板街(1970)

姐弟(1971)

大澳的船屋(1971)

人力車夫(1969)

摩囉街(1970)

荷里活道(1970)

吉慶圍(1970)

大澳渡頭(1971)

油麻地的古廟(1970)

注:本文所有附圖為嚴以敬先生作品,版權亦屬嚴以敬先生所有。

簡兆明:退役廣告創作人。愛關心時事又沒時間,與時代脫節。愛畫又不去美術館,與藝術脫節。愛古典樂又不去音樂會,與樂壇脫節。愛寫文章又不看書,與文化脫節。脫而不舍,繼續去愛。

主場新聞二O一三年七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