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30日 星期日

路雅:我讀羅少文的〈季候〉

《絕響》香港藍馬音樂書室1975年6月初版
《獨行的太陽》香港文藝書屋1979年2月初版

季候──致VIVALDI
羅少文

一個消息背後
恆常是最深沈的
昔日生命如圖展開
憤怒的花蕾
誰猶自律
於斗室中的小千世界

穹雲不飛,秋雨春燈暗
蟬鳴斷後是繁花滿樹的秋天
甚至在冬蟄之時
我仍可淺斟你流水的天籟
美好的時辰
于瞬間
逸去
如閃熠的流光
生涯原是一幅幅掛滿樓前的畫帖

              (所擁有的徒然増加我們的憤懣
                 我還銘刻其他什麼
                除了小窗
               風雨⋯⋯

在烈烈的風沙中辨認這襟上的寒意
從此我是休止符
翻一卷禪燈閱讀子夜
獨獨的叩門聲
不再感動
一開始我們就可以肯定,羅少文是個天賦才氣的詩人;詩句獨步絢麗,節奏明亮,意像鮮明而帶傷感,他的孤獨,幽幽地滲自字裏行間:

從此我是休止符
翻一卷禪燈閱讀子夜
獨獨的叩門聲
不再感動
同樣是詩寫音樂,馬覺在〈冬日鋼琴〉是這樣寫:

沒有歌手
昔日的愛
昔日的歌手是永不泊岸的和音

不能殲滅的寂寞,彷彿是古今詩人之必然宿命;面對:

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涙下

如果歌手真如馬覺所言「昔日的歌手是永不泊岸的和音」,那麼生命的無常,教人如何面對孤獨的命運?一個消息背後,恆常是最深沈的昔日,生命如圖展開,羅少文的〈季候〉一開始就寫出了青少年時代深悟到命運的播弄!

有誰甘被禁錮於斗室內小千世界?年輕的羅少文,就如憤怒的花蕾,他覊叛的性格,禁不住自我提問:誰猶自律?少年時的夢幻,那個不是充滿希望?穹雲不飛,秋雨春燈暗,蟬鳴斷後是繁花滿樹的秋天⋯⋯

韋瓦第眾多協奏曲中,最膾炙人口的算是「四季」小提琴協奏曲。這首作品完成於1725年,韋瓦第當時年約五十歲,在將近三百年後的今日,此曲聽起來還是那麼清新,完全掙脫時空對它的束縛。

讀羅少文的詩,你會絕對同意節奏於詩的重要,他追求的不是藍調的憂傷,不是小夜曲的婉約含蓄,更不是室樂的調協和密契。看看他以下的一段精彩詩文:

我仍可淺斟你流水的天籟
美好的時辰
于瞬間
逸去
如閃熠的流光
生涯原是一幅幅掛滿樓前的畫帖

看了以上的一段節錄,是否恰似巴洛克式音樂?華麗而結構慎密,韋瓦第出生於意大利的威尼斯。到過那裏的人都知道,威尼斯是一個既浪漫又充滿音樂的城市,上至貴族下至市井小市民都熱愛音樂。當時在歐洲的義大利,已經發展成巴洛克的音樂重鎮。

「如閃熠的流光/生涯原是一幅幅掛滿樓前的畫帖」當大家頌讀這兩句詩的時候,試比對一下馬覺在〈冬日鋼琴〉的詩句,是否有同工異曲之妙?

會崩湍的冬季霞彩
就不是鑲在峯頂
閃閃的琴音

〈季候〉一詩節奏明快細膩,再看看白居易的〈琵琶行〉:

間關鶯語花底滑
幽咽泉流冰下難
冰泉冷澀弦凝絕
凝絕不通聲暫歇

在這裏我必須深切指出,羅少文的〈季候〉絕非以詩歌表述四季此曲,而是借這個載體去道出他成長的無奈:

所擁有的徒然増加我們的憤懣
我還銘刻其他什麼
除了小窗
風雨⋯⋯

他的孤獨感與生不逢時的凄楚,在他留世少數作品中,往往流露字裏行間,我們讀他的詩,很容易被他沈鬱的文字所感染,久久不能抽離!

羅少文早逝,一生人活得不愜意,留給我們的只有兩本詩集,都是年青時的作品,一本是筆者為他印行的《絕響》,另一是《獨行的太陽》,他曾向我表示,寫下了些武俠小說,除此不知道還留有甚麼作品?我沒見過,也不知會否用別的筆名發表?他生前給我看過一些古詩,說是近年寫的,我隨手放在抽屜,可是後來怎也找不到⋯⋯

我只是這樣想,如果羅少文仍活着,他會再寫甚麼?

2018年12月3日

2019年6月18日 星期二

許定銘:林曼叔,一路走好

林曼叔文集1-5

文集以外的兩書

林曼叔簽贈

聞林曼叔逝,愕然!朋友們都說他一向龍精虎猛的,忽地乘風而去,以為是心臟有事,後來聽到是肝癌,深感奇怪,事關肝癌一般早有跡象可尋,決不會話走就走的。不過,人到了七八十,體力走下坡之外,那副用了幾十年的機器,誰知道會出甚麼毛病?無奈!

大多數人都是「事後孔明」,總是在事情發生了以後,才想到之前的蛛絲馬跡。比如早幾年柯振中突然離去,朋友們都不知道他原來已與病魔搏鬥多年,因不想大家擔心才守口如瓶。事後我才想到他是早已知病情,默默地安排:像他叫兒子開近小時車來看我,而不是自己駕駛;大去前的一兩年,用心修改舊作重新出版;多次洛城、香港、內地的奔波……,都說明了他在安排後事,唉!

林曼叔的情況也近似。

我和他只是普通文友,交往不多,對他日常生活的一切,所知甚少,但卻早已看出端倪:

二O一八年初,林曼叔忽地陸陸續續給我寄來他的《林曼叔文集》一至五、《香港魯迅研究資料匯編》及周蜜蜜編的《林曼叔作品評論集》。這七本書疊起來近呎,重四公斤,郵費絕不便宜,心裡暗叫不妙:泛泛之交何送此厚禮?

我細看這七本書:

《林曼叔文集第一卷:中國當代文學史稿》(香港文學評論出版社,2014)

《林曼叔文集第二卷:文學散論》(香港文學評論出版社,2014)

《林曼叔文集第三卷:編餘漫筆》(香港文學評論出版社,2014)

《林曼叔文集第四卷:香港魯迅研究史.魯迅論稿》(香港文學評論出版社,2016)

《林曼叔文集第五卷:風雨當年》(香港文學評論出版社,2014)

《香港魯迅研究資料匯編》(香港文學評論出版社,2017)

《林曼叔作品評論集》(香港文學評論出版社,2018)

均出版於二O一四至O八年間,此中《香港魯迅研究資料匯編》、《香港魯迅研究資料匯編》及《林曼叔文集第三卷:編餘漫筆》曾得香港藝術發展局資助,其餘四冊則是出版社自費出版,以份量算,是各佔一半。一個不見得是發了達的文人,何以肯花大量金錢在幾年間迅速出版近似全集的作品,值得深思!

林曼叔晚年,除了主力研究魯迅外,所有精力均用於編輯《文學評論》,由二OO九年至二O一八年尾,共出五十七期,期間我一直有為他供稿,每次傳稿去,曼叔必然立即回郵,說稿件收到,隨即處理云云。及至作品發刊,寄來的雜誌內必附稿費支票。這雖然是期刊編輯的正常工作,但卻少有編者能依時做好;更不似某些報刊:雖然是約稿,但稿件交出去後卻石沉大海,到文稿發表了,超過半年都未收到稿費,如果等它開飯,真是「餓死都未天光」!

林曼叔雖然是個很稱職的編輯,但有時卻因「固執」而誤大事。一個人能「摘善固執」是件好事,但在「固執」之前必要先清楚你「固執」之事是否正確。

黃仲鳴在〈「硬骨頭」林曼叔 〉(見《文匯報》2019年6月11日 )中說了件小事:

說一九九O年代(銘按:林曼叔「和方寬烈向藝發局申請,合辦雜誌 」應是二OO六年後的事,他們合編《文學研究》兩年)某夜,他與林曼叔在銅鑼灣晚膳時巧遇「蔣女大作家」。她問清楚誰是林曼叔後,即破口大罵:「斥他亂改人家的稿件,尤其是那篇關於舒巷城的,並指着她同檯的一位女士說,她就是舒巷城太太。」

這件事鬧得很大,當時我也聽巷城嫂提過,可惜事隔多年,早已忘記得一乾二淨。但林曼叔喜歡胡亂改人稿件的另一件事則記憶猶新:

二OO六年《文學研究》創刊,林曼叔和方寬烈向鑪峰雅集諸友約稿,是年六月第二期的《文學研究》,發表了海辛的〈土生土長的通俗文學與我〉,文中有一句:「我的家鄉順德濠頭……」,惹得海辛大發雷霆,大意是「內文亂改亂寫,我都不介意了,我是中山人,怎能胡說是順德濠頭 ?難道我自己的鄉下是哪都不知道?你知!你知!」

這件事弄得大家都不高興,《文學研究》表面是方寬烈申請出的,其實是鑪峰雅集諸友在背後支持,有人說要辭退林曼叔,結果是有人做好做歹,讓他在第三期出了〈更正啟事 〉:

《文學研究》夏之卷,海辛〈土生土長的通俗文學與我〉,作者原籍中山,誤作順德,特此致歉。
至此才平息事件。此後未聞林曼叔再有「固執」事件,而成了最稱職的編輯,我為《文學評論》寫了十多篇,隻字未改,是對作者的尊重。

今林曼叔忽地辭世,可惜以外,只能黯然擺手:林曼叔,一路走好!

──2019年6月

2019年6月13日 星期四

潘金英:林曼叔文評路漫漫

 
圖:《文學評論》主編林曼叔日前逝世/網絡圖片

今年初春,當我高高興興向《文學評論》主編林曼叔先生交文稿及問候時,卻驚悉壞消息:「敝刊未能獲得資助,今年停辦。大文自行處理,抱歉之至。」我即對曼叔先生說:「閣下有心有力辦文學評論,文章有價,雜誌質素高,如今失落資助,實讀者之不幸!」事隔數月,六月三日驚聞曼叔先生因病逝世,噩耗實在太突然,太令人難過!

在香港這個金融商業掛帥的社會,做文學難,做文學評論的工作更難,香港的評論園地缺乏,因為文學評論是一刀兩面,不易討好;在文類裏面可謂冷門,也不易為。文學作品沒有讀者不成,但徒有作家而無評論家也不行。林曼叔先生卻義無反顧地在文評路上闖,他主編《文學評論》雜誌,長路漫漫,他一直堅持默默開拓這荒徑。我在一些文學活動的場合有緣認識到曼叔先生,十分佩服他對文學的熱忱和幹勁。他對文學評論充滿魄力,無論文學批評的處境如何艱難,他數十年如一日的堅持,他創作、書寫評論,所策編的《文學評論》雜誌,辦得很具分量,當中常刊登學者各類文學評論和當今不同領域的研究,別有意義;也分析了內地、香港及台灣乃至世界文學的不同研究方向,為海內外文學人提供文評的交流平台,贏得文學界的喝彩和讀者的尊敬。

我和明珠與曼叔先生,結緣於一次香港作家聯會的講座和聚會,記得初識曼叔先生,見他風塵僕僕、頭髮灰白,卻是眉清目楚,思維清晰,快人快語,言語簡潔有力。他笑對着我們說,怎麼不投稿來《文學評論》給我呢?然後從包裏掏出一份《文學評論》,熱心鼓勵我們投稿。我們身為後輩,但他對我們很客氣及看重,多番叮囑我們也多寫點評論文字。我愧因事忙而一直少寫,後終於投了一篇《評工人文學獎得獎佳作》的評論文章。發表後,曼叔先生寄稿費及《文學評論》給我,雖不常見面,我們也能從電子郵箱裏收到他的鼓勵電郵,備受感動。他常鼓勵我投稿到「我喜愛的香港文學作品」欄目,令我好生動力執筆,之後就又用心寫了有關欣賞西西小說,韋婭詩歌,及評賞錢鍾書《圍城》的文章。我們細讀林曼叔先生精心策編的《文學評論》,常有所得着及啟發。

我非常欽佩林曼叔前輩,他老當益壯,壯是壯志的壯,他有心整理文史資料,《文學評論》愛文學的精神令人感動。他不遺餘力地約稿、整理及撰稿文評,有心有力而難得,很多寶貴的文學資料及研究資料,都可在《文學評論》中讀到。他魄力驚人,在香港鮮有人有此能耐及心神,為他人整理文學資料及評析,讓人肅然起敬。他手執一支停不了的筆,所寫的文章深入淺出;所編選的評論專書就用作家名字命名,已出版了《何達評論集》、《黃慶雲評論集》、《劉以鬯評論集》、《也斯評論集》等多本,從評論集的字裏行間,使人感到了編著者的寫作散發出生命的熱力,不禁共鳴及拜服。林曼叔前輩將一段段幾乎被人遺忘的文壇歷史披露於世,不但經常有意想不到的文學創意,也對不同名家作了高度凝練的總結和評價,對文學研究的貢獻匪淺。

當林曼叔先生編《何達評論集》時,曾詢問我們關於曾編輯過「朗誦節懷念詩人何達」的事,我們隨即遍尋手頭上昔日有關詩人何達的手稿相片軼事資料。因事隔多年,很多東西已找不到,後來我們把手頭找到的原稿、影印稿連同舊相片於當年暑假整理好,並交給曼叔和秀實跟進,在曼叔先生的努力下,終見《何達評論集》成書面世。他不遺餘力地約稿、整理及撰稿文評,有心有力而難得,很多寶貴的文學資料及研究資料,都可在《文學評論》中讀到。整理評論集成書的過程艱巨,但他處事低調而用心,不求名利,渾忘了自己的年齡,面前彷彿是走不完的路,也盼望年輕人和他一起邁步。我相信對於林曼叔先生來說,只要肯為文壇獻出心力,就沒有辦不到的事,由此可見其擇善固執的堅持,實在感人。

文學評論的長路漫漫,林曼叔先生已牽頭努力,而今他離我們而去,令人深深惋惜、哀悼!

我們永遠懷念林曼叔先生。我衷心期盼有心人會接手提起他點的燈,繼續一步一腳印,走文評這重要而艱辛的路。

《大公報》2019年6月12日)

2019年6月12日 星期三

悼林曼叔

 
(金千里微信2019年6月3日)

 
(金千里微信2019年6月5日)

悼林曼叔
Linda Pun


驚聞林曼叔先生昨天病逝!還有不少史事未及請教。去年茶聚,他展示了一張約攝於1962年的舊照,嘩!!年青英偉! 那年他剛逃出魔爪,來到香港。有緣在他最後歲月相識。他是廣東陸豐人。1941年出生,來港後從事寫作和編輯工作。曾任《展望》、《南北極》雜誌編輯,《觀察家》主編、《文學研究》總編輯。1978年曾在巴黎第七大學東亞研究中心進修。著有《聞一多研究》、《評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中國當代作家小傳》、《中國當代文學史稿》等。

Linda Pun臉書2019年6月3日)

Linda Pun:今晚到鑽石山殯儀館送別林曼叔,他原名林彬。

Linda Pun臉書2019年6月19日)

哀悼林曼叔兄
寒山碧

昨夜才從冰島經德國法蘭克福飛返港,航機飛行及等機(轉機)超過二十個小時,非常疲憊,睡到近中午才醒來。原本想發放冰島旅遊經歷,不料還未吃早餐(其實是午餐了)就接到金千里兄的電話,他說獲林曼叔兄家屬通知,林兄已於昨天(6月2日)病逝。我大吃一驚,5月4日林兄還來上環參加茶敘,我只覺得他稍為消瘦一點,問他是否在減肥?他還回答:是!沒有想到我旅行十餘天回來,他就仙逝了。最初我以為曼叔兄或許是患突發性心臟病,金千里兄說,據林家公子透露,是肝癌惡化。原來林兄罹患肝癌已兩三年,他一直瞞著病情不向外透露,我和金千里兄都被蒙在鼓裡。

我與曼叔兄相識於1969—1970的年間,時他任《展望》半月刊編輯,我則是《展望》的作者,大家在《展望》編輯部相遇。由於彼此年紀相若(我年長他兩三歲),大家都是偷渡仔,所以很談得來,時有往還。1973年我與他還合作編過一本《中國當代新詩選》,我曾把稿子文給「文藝書屋」東主王敬羲,可惜最終都無法出版。同年稍後時間,林曼叔、金千里、海楓(船山)與我四個偷渡仔合作擬編寫《中國當代文學大系》。我們經過研究認為,要編好這樣的大書,首先必須編寫《中國當代作家小傳》,於大家分頭去搜集資料。當這本書編好之後,我們決定自費出版,因為評估這本書是會賺錢的,議定每人先交二百元作排版費,由曼叔兄負責接洽排版事務。當時林、金、海君都交了錢,我因經濟狀況惡劣,妻哭兒啼,一時拿不出錢來,答應稍後才繳付。

可是此書排版到一半,海楓與巴黎第七大學的陳慶浩先生接觸,巴黎第七大學表示願意出版這本書,問大家願不願意賣版權?我們當然願意巴黎第七大學出版?一者不必自籌印刷費,二者巴黎第七大學出版更能提高此書的價值。於是,海豐交一份外文文件(可能是英文,也可能是法文,反正我不懂)要大家簽名。出於對朋友的信賴,大家都毫不猶豫地簽了名,且每人分得八百元港幣(是我當年兩個餘月收入),此事便告一段落。不料等到書印出來,我和金千里的名字被刪掉了,只署林曼叔、程海(料是陳慶浩筆名)、海豐三個名字,我自然很生氣,覺得被出賣了。

有一次在承印《七藝》的印刷廠,我與林曼叔不期而遇,兩人去飲茶,談起此書便鬧翻了。他說,是我自己同意簽名賣給人家的,錢也拿了,還有甚麼好說的。我說,我賣的只是版權,不是連名字也賣掉。他說,我們簽署的文件寫明是賣資料,並說,內容也曾改寫過。我說,這是欺騙,要是清楚說明把我名字刪掉,八千元我也不賣。自此兩人便鬧翻,不再往來。此事非曼叔兄逝世後我才寫,而早在1979年6月我已寫出來,並公開發表。

至於我與曼叔兄的和解,我在尚未出版的《回憶錄》裡這樣記述:「文友林曼叔自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七六、七七年間)因《中國當代作家小傳》的事與之吵過一架之後,便告絕交,二十多年沒有交往。此事我曾為了答讀者問寫了一篇短文《關於〈中國當代作家小傳〉的始末》,刊於《東西方》1980年11月23期,並輯於《中國作家作品瑣談》中。

2004年秋,我競選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代表及文學組主席,一連三天都到投票場外拉票。一天,我不記得是那一天,反正是拉票那三天中的某一天,他走過來對我說,寒山碧,我是林曼叔,還認不認得?說起來依稀記得,不過大家都老了,樣貌變了,如果路上相逢我實在不敢相認。七十年代中期之後,他曾到法國讀書,後來返港做生意,曾在九龍旺角買樓,也曾到大陸開廠,不再理文學的事了,這是金千里告訴過我的。但他何時回歸文學?我卻一無所知,但我也不便問他。他卻主動告訴我,曾經發達過,後來受騙,打回原形,再應徵到《明報》當編輯,並參加了左翼的《香港作家聯會》。

他說,他支持我,還會拉三幾個朋友投我的票,我說謝謝!我有點奇怪,他既然是左翼的人何以會支持我?他解釋說,主要是因為看了我的《香港傳記文學發展史》,我雖然與他有過節,但在傳記發展史中還有兩處提到他,一處是介紹他的《聞一多研究》,另一處是介紹他在《展望》雜誌上對中國現當年作家的研究。我說,我們之間有過節是一回事,但他在中國現當代作家研究方面的成績是存在的事實,我忠於史實自然要提。他說,如果心胸狹隘的人可以當作忽略了,完全不提,我們就這樣「一笑泯恩仇」。

我當選藝發局文學組主席後,曼叔兄自然與我來往較多,此就不必多說了。近來我徵集《偷渡者的真實故事》,催他寫他的故事(曼叔兄1962年偷渡來港),他淡淡說,他很幸運,晚上從海陸豐海邊下船,翌日就到香港,不像我那樣曲折,沒甚麼好寫。原來他已罹患肝癌,有點心灰意冷。人生無常,安息吧曼叔兄,你已對香港文學作出應有的貢獻!

2019年6月3日晚

很少與曼叔兄合照。


相片一: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回顧與廿一世紀的展望國際學術研討會」開幕禮上,左二乃林曼叔。


相片二:林曼叔在會上發言。


相片三:在春節酒會上,右一乃林曼叔。

寒山碧臉書2019年6月3日)

(馬吉按:寒文提到的「海豐」,在《中國當代作家小傳》中署「海楓」。)

「硬骨頭」林曼叔
黃仲鳴


短訊驚傳林曼叔的噩耗,查詢下始知他患的是肝癌。很多朋友說很突然,問寒山碧,他說:「據云病很久了,只是隱而不言,故大家都不知。」去冬楊國雄自加回港,一眾朋友相聚北角樓頭,那時的他,仍顯精神,孰料轉眼就去了,殊堪惋惜。

林曼叔何許人也?相信很多人都不知。他逝世前的身份是香港《文學評論》總編輯。在一九六O年代,我已看了他的《中國當代文學史稿》。記憶中,當時的版本,作者還署有海楓;到二O一O年代,他將這書重排出版,卻沒了海楓這作者。其時海楓已逝很久。我不好意思問他,詢諸和他熟悉的朋友。寒山碧說:「聽說這書絕大部分是他寫的。」

一九七O年代,我在北角一出版社工作,主編《大電視》周刊。編輯部除我們外,還有徐訏的《七藝》,這是一部純文藝雜誌,負責編輯的就是林曼叔。《七藝》就只他們兩人,不似我們「人才鼎盛」,平日的編輯部,我們五、六個人喧嘩鬼叫,十分熱鬧。徐訏鮮到編輯部,出版前後來亮一下相。最多見的是林曼叔在埋頭獨幹。《七藝》出版後,我便不看好。畢竟,徐訏只是好作家,做編輯卻差了一皮。果然,好像出了兩三期,就壽終正寢了。此後,一直沒見過林曼叔。

直到一九九O年代,他和方寬烈向藝發局申請,合辦雜誌,那才和他有多些來往。一夕,我們幾個朋友和他在銅鑼灣晚膳,鄰檯是蔣女大作家和她的朋友。蔣和我較熟,聽我們眉飛色舞一輪後,她突然跑過來問我:「誰是林曼叔?」

我忙起身為他們介紹,蔣女作家臉色驟變,指着林曼叔,開口就罵,斥他亂改人家的稿件,尤其是那篇關於舒巷城的,並指着她同檯的一位女士說,她就是舒巷城太太。

場面很尷尬,我們難於置喙。蔣作家罵了一輪後,悻悻然歸座。林曼叔也訥訥的坐下。有友勸他這「毛病」應該改了,即是他這「病」一早就有了,常常改錯鬧笑話。林曼叔辯稱作者有錯,他當然要改,但當蔣作家指他將正改為錯時,他為何不辯?是是非非,我們也不深究,吃飯為先為妙。

不說不知,他這人主觀甚強,強到不合情理,他以自己的「觀念」,強加到別人的作品。至於他自己寫的,卻告訴編輯:一字不能改。他為我雜誌寫的稿,我從來便不改。免損友誼。

他以近八十歲的高齡逝去。晚年,他將舊作新著整理出版。價值最大的,是他編著的《香港魯迅研究資料匯編1927-1949》(2017),將二十二年來香港報刊有關魯迅的文字輯錄出來,厚達近五百頁,並形容這是一塊「硬骨頭」,辛辛苦苦啃下去,「上窮碧落下黃泉」,將資料匯而成冊,對研究魯迅在香港這課題,實是功德無量。

至於他主編的《香港文學大系.評論卷二》,卻不敢恭維了。

他,本身就是一塊「硬骨頭」。

《文匯報》2019年6月11日)


(馬吉按:查2014年9月新版《中國當代文學史稿》,版權頁中作者仍有海楓。)

(馬吉又按:《七藝》共出版了四期,見許定銘〈徐訏的《七藝》〉。)

四十年來磨一劍──林曼叔《文學歲月》讀後感
黃仲鳴

在我書架上,林曼叔的《中國當代作家小傳》、《中國當代文學史稿(大陸部分1949-1965)》,一直靜靜的悄立着。三十多年了,再沒有見到他有什麼新著面世。當《文學歲月》送到我手上時,禁不住一陣喜悅。這位在文學圈內浮沉這麼多年的老將,終於再拿出他的成績來。

這是一部文學評論集,內中所收文章,有遠自一九七O年的,也有今年八月新鮮出爐的。四十年的心血,可以看出林曼叔的思想和心路歷程,最重要的還是,他對文學的癡戀,迄今不變。

全書分四輯。第一輯「文學觀察」,共收八篇文章。早期作品最吸引我的,不是《李白的籍貫與生地考》的考據文字,也非《太平天國與現代中國》這類思想性文章,而是《與蕭芳芳談角色的創造》。林曼叔以編輯為業,寫這篇文章卻是以記者的身分。當年,蕭芳芳在電視劇集和電影裏扮演從外國留學回來的四眼妹林亞珍,極為成功,幾至家喻戶曉。林曼叔抓住機會,和蕭芳芳暢談林亞珍這個藝術形象如何創造的問題,並從生活的真實到藝術的真實來作探討。蕭芳芳侃侃而談,極具識見。整篇訪問稿,有文學的深度,決非娛樂稿。

輯內的《關於編寫香港文學史的幾個問題》,是作者近年在一片重寫香港文學史的呼聲中,所作的深思。他對某些大陸學人所寫的香港文學史,有此灼見:這些學者的論述,所存在的問題並非只是材料的不足所造成的,更重要的是他們未能徹底拋棄一直所抱持的過時的文學觀和歷史觀,囿於政治上的偏見而影響到他們對香港文壇的觀察和論述。

這真是一針見血之言。他又批判說:「大陸的文學史家面對香港的文學歷史發展複雜性,特別是五六十年代直到七八十年代的香港文壇,左右對壘,各有陣營,就自然而然地對香港作家作政治上的劃分,加上標籤,也就難免有人說把香港文學史寫成一部香港左翼文學史了。」

林曼叔認為,重寫香港文學史一定要撇除個人的偏愛和政治上的偏見,從內容上、形式上、語言上來「全面地充分地佔有材料,才能為香港文學的編寫打下扎實的基礎。」這的確是高見而非泛論空談,也是從事這一志業者的座右銘。

第二輯「閱讀魯迅」,最為可觀的是魯迅作品的「當下性」那篇文章。所謂「當下性」,即是將魯迅以前所寫的、批判社會現實的投槍雜文,來映照現時社會,那黑暗面「居然還依然存在着,而且更為嚴重。」最後,林曼叔慨嘆:「要是魯迅還活著,該是何等悲哀啊!作為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我們又是感到多麼慚愧啊!」

林曼叔近年讀魯甚勤,心得甚多,如《關於魯迅研究的幾點淺見》、《評曹聚仁的〈魯迅評傳〉》等,都值得我們品味。

第三輯「作家背影」。所寫的作家如徐訏、徐東濱、司馬長風等,都是林曼叔曾與之交往的,亦師亦友,寫來感情充沛。

一九七九年四月,巴金率領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法國時,林曼叔適在巴黎遊學研究,於是又充當了一回記者,草成《巴金訪法散記》。文中引巴金的話說:「我不知道中國的民主在哪裏?中國從來就沒有民主,昨天沒有民主,今天沒有民主,明天恐怕還是沒有民主。」這番話如驚雷暴響!文章刊出後,巴金連忙去信林曼叔,指沒有說過這番話。在今年六月寫的本書《後記》中,林曼叔說:「可能我和我的朋友都沒聽清楚,在此更正並致歉。」「致歉」有何用?巴金已死了。但林曼叔接着說:「不過,這倒是一句真話。」歷經文革災難的巴金,鼓吹「說
真話」的巴金,在他的心裏,這是不是「真話」?

第四輯「作品評論」。林曼叔評了司馬璐的《鬥爭十八年》、趙滋蕃的《半下流社會》、李輝英的《松花江上》、劉再復的《紅樓夢悟》、倪匡的《活埋》、寒山碧的《蜉蝣集》。從這組文章中,可窺見他的文學識見和批評眼光。

總一句,這部四十年來才磨成一劍的集子,值得我們細讀。

(《文學評論》2010年10月第十期,轉載自《香港文學資料庫》。)


2019年6月1日 星期六

悼牟敦芾

今晚驚聞「變態或寫實導演」牟敦芾(讀音「謀敦肺」,一半人都叫錯)於費城逝世,享年78 。群組有云「不知顧夕如何」~作為於70‘末至80’中的「怪友之一」,我乃更正及憶起如下:顧植,又名顧植玲,Linda Ko ,辜維鈞的孫女。當年婚後跟牟住在邵氏宿舍,客座教中大;為「優皮士」及早環保友,我去他們家吃飯,是粟米、薯仔之類;坐在地板用手吃,他向電工取了個電纜大轆做桌子,還偷交通危險指示燈做裝飾。坐著,隨時會有他們養的白鴿頭上飛過(這可不是吳宇森的獨家)。最醒神還是他倆赤祼相疊,在這様的客廳用寶麗來拍了照,beautiful (十分連儂和洋子feel 反正給我看了)~~牟那時一直跟李亞芳、林珍奇、詩人覃權在邵氏為好友,或曰「四怪」夜深還在屋外吹水。這之前,秦天南的好友覃權由紐約回港,旋往拍牟的的「大圈仔/ 捞過界」,不久竟在宿舍浴缸內死了。那年,不足卅歲的我們辭靈不足卅歲的覃權「遠去」(覃的代表詩作之一);車頭相正是覃打火點煙的大佬式造型照。而我其後也成為他們邵氏之外的 怪友。直至牟娶了Linda 博士,她也一樣是怪友。But 許多牢騷的黑太陽731 後,到「血戀」的90’初,不久後就斷消息。(上述大量內容我曾在80‘寫在南國畫報)。查網上才知,原來Linda 一直在牟身邊,訃聞由牟首任妻子跟女兒署名,到底牟是女兒的父親,據說這也是顧植的意思⋯

李默︰年輕時演戲、論戲,誓言「不當導演寧死去」最初在台拍的不獲上映⋯流浪幾年於歐洲中亞,簽了邵氏。粗獷的外表時而愤世求真,溫文的交際常體䀡令女性意外⋯拍過當年最寫實或血腥異色的幾部片;特別是嬴得過70‘兩位美女演員的兩段情,最後卻與才貌雙全、名人之後的Linda 共度下半世,怪友我覺得:老牟算是不枉此生了。

李默︰值得留意的是:最早前妻之後的三名女性,她們有挺多的相似⋯彷佛暗示著牟的品味或所追求。顧植才貌雙全而溫厚真率難得~後來報載她曾告某教大學的人抄襲她的論文(但中國人一向不尊重/關注此等事)。


李默︰據報,有美國年輕導演,於2010年,曾拍「與牟敦芾對話」片,我估計這會是他當時的様子(有點像音樂家瞿小松)~應了我們在90‘取笑他那句:「咋的你頭髮都長到下巴去了?!」他的反應是喃喃重複這話,憨憨的用手摸他的頭髮XDD


李默︰Linda Ko 常是自然及親切的。


李默︰當年閃婚也是最親切自然的喬宏和小金子佐証,對此,他拍著大腿卡卡笑:「機不可失啊!」

李默︰他跟我們這近距離的一代,大概都很難相信,如今充滿撈過界,充斥粗口和情色,甚至牟廿多年前變態性交之塞雞蛋、塞鱔魚等,今又重現電影⋯

李默臉書2019年5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