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31日 星期六

談藍宇

談藍宇
李華川

藍宇病逝,今成為追憶。

藍宇(梁家駒)在70年代寫了很多影評,他也十分熱愛繪畫,和我一起同時在「香港美術專科學校」讀水彩畫,當時我也在《中國學生周報》寫一些美術評論,藍宇也有投稿,但他影評集中在《香港時報‧副刊》發表。後來也發表散文和新詩。老實說,藍宇的散文比詩好,可惜他寫得少;30多年來才出版一本詩文合集《花與劍》﹝1998年‧現代漢語文學基金會﹞。

藍宇的散文感情豐富而生活化,寫作出自內心感情,自然渾成,毫無造作,他 的詩作可見出作者有別緻的描寫。


看看〈散髮〉一詩:

那堆綠雲湧起
在妳底玄色的鏡子
我的影子碎成
千條萬縷
飄了多角度的弧
以很芭蕾的舞姿
於是
我知道有風

似乎有一點點禪意,令人有懂與不懂之間的感覺,作者只充分抒發了自己的感情。大部分的詩都是這樣軟性化,題材十分狹窄,需要開拓。

七十年代藍宇参加入了焚風詩社,當時成員有秀實,稽律,溫乃堅,麥席珍,林力安等詩人,而我只是一個過客,久不久出現現一次。我隱居大埔山林裡,寫美術批評,也畫漫畫。藍宇空閒時也來探我,他是當時唯一知道我身在何處的朋友。

藍宇擅寫散文,特別是小品文很有個人風格。

不知為甚麼,藍宇後來不寫作了,從而專注於繪畫,今天他是「香港寫生會」的成員,每周日都出外寫生,我問他為甚麼不寫作?他說「沒有地方發表」。

香港詩壇也玩「埋堆」這玩意,排他性很重,獨立的寫作者可有機會?

大概四五年前,我鼓勵藍宇嘗試開個網誌寫作和貼上他的畫作,在雅虎一寫興致就來了,在網上他很受歡迎,還與不少網上的美術朋友互相交流

2013.8.16

(李華川《啡磨時間》二O一三年八月十六日)

(按:藍宇的網誌:《文藝思與感》

2013年8月29日 星期四

孟君

《拂牆花影》的孟君
許定銘

 

孟君(1924~1996)是本港第一代流行小說女作家,她原名馮畹華,成名甚早,一九四六年在廣州《環球日報》設〈浮生女士信箱〉,為讀者解決疑難,甚受歡迎;後來在報上發表連載小說《拂牆花影》竄紅文壇。一九四九年抵港,不久創辦《天底下》週刊,埋首寫文藝小說,五六十年代紅極一時,據說作品近百部。

《拂牆花影》(廣州草新文藝出版社,一九四八)初版已印五千冊,後來香港長興書局也印過,可惜未說明重印年份,也無印數。這本六十頁的小書,除了中篇《拂牆花影》外,書後還附了個短篇《奇遇》。

《拂牆花影》寫的是徐楓秋的悲慘人生,她是個孤兒,在姑母家成長。她先喜歡表哥,到表哥因病去世,她又愛上了英俊瀟灑的電台台長馬仲良;然而,馬仲良已是有婦之夫……徐楓秋的戀愛故事曲折坎坷,三角戀愛加上一代的威迫利誘,小說場景由廣州而到澳門,由澳門而到上海、東北,插入異地風光,對一九四O年代的青年男女起到刺激性的作用,能大受歡迎是必然的!

孟君寫作甚勤,《拂牆花影》推出後,她又在《環球日報》連載並出版了長篇小說《摧殘》(廣州民智書店,一九四九),也是個悲慘的愛情故事,大愛歡迎,賣個「滿堂紅」!

大公報二OO八年七月三十一日)

海濱文學叢書
許定銘

一九五O年代的香港,沒有政治背景而又肯出文學作品的書店中,比較重要的是創墾出版社、大公書局、求實出版社和海濱書屋這幾家。此中海濱書屋知名度較低,因它只是星加坡某大出版集團的分支,存在的時間不長,大約在一九六O年代初已沒再出版文藝創作了。而事實上這個集團至今還存在,只是換了另一名號在運作。奇怪的是「海濱」當年所出的文藝書如今相當罕見,一冊劉以鬯的《天堂與地獄》(一九五一年版),最近在拍賣會上即以近千港元的高價拍出。

我手上有零星的「海濱文學叢書」的書目:傑克的《疑雲》、《春影湖》、《一曲秋心》,李輝英的《牽狗的太太》、《人間》、《重逢》,歐陽天的《嫣娜》、《銀色的誘惑》、《心疚》,路易士的《故人》、《餘燼》、《曠野狂想曲》……,還有史得、温梓川、上官牧、侶倫、孟君、易文等人的創作數十種,這些書,不單香港的圖書館內未存,即使藏書家手上,也恐怕不多!

孟君的《我們這幾個人》(香港海濱書屋,一九五七)正是其中之一,十三萬字的長篇,寫林黛、堅自、朱白和蒂兩對男女複雜的愛情故事,本無甚麼突出之處,孟君在小說中用了每個人作第一身的自我表達方式,各說各話,頗有《羅生門》味道。

大公報二O一O年八月廿五日)

孟君的《天底下》週刊
許定銘

我讀過不少有關香港文學的史書,隨手寫來即有:

謝常青《香港新文學簡史》(廣州:暨南大學,1990)
王劍叢《香港文學史》(南昌:百花洲文藝,1995)
劉登翰《香港文學史》(香港:香港作家出版社,1997)
潘亞暾《香港文學史》(厦門:鷺江出版社,1997)
古遠清《香港當代文學批評史》(武漢:湖北教育,1997)
施建偉《香港文學簡史》(上海:同濟大學,1999)
袁良駿《香港小說史》(深圳:海天出版社,1999)

這些書都有個共同點:全是國內的學者所寫。正因為全由沒親身經歷的國內學人執筆,單靠紙上記錄,很多重點都弄錯了,而且由於資料的缺乏,總給人欠缺了甚麼的感覺。等了這麼多年,終於見到這本由本地學者慕容羽軍執筆,副題為《親歷的香港文學史》的《為文學作證》(香港:普文社,2005年7月)。

慕容羽軍(1927-)原名李維克,又名李影,廣州人,1940年代入《大光報》工作,又在《環球報》兼職,1951年抵港,即投身文學行列,半個世紀以來,一直是活躍的文化人,他教過書,當過編輯,辦過出版社,一生人與香港文學關係極其密切,由他來寫香港的文學史,最恰當不過了。

《為文學作證》以回憶錄的方式,主要回顧了上世紀中葉以後(1950-2000)的香港文學,其中第一章的〈五十年代《天底下》到《新青年》〉最吸引我,因他提到了1950年代初期出版,甚少人提過的兩種週刊:《天底下》和《七彩》。《天底下》的創辦人孟君,和《七彩》的碧侶,都是慕容羽軍在廣州時認識的文人,他也曾為這兩種刊物寫過稿,有較深入的了解。他認為《七彩》「內容着重生活享受和娛樂消息,看來是投合香港小市民的胃口;而《天底下》的內容卻側重科學新知,生活意態加上文藝創作,兩者相比,格調距離十分明顯」(見頁7)。這兩種刊物當時都非常暢銷,而慕容羽軍卻特別推許《天底下》,認為「它的影響力比起三四十年代左派人士所傾力經營的大得多」(見頁12),填補了1950年代初期香港文學的空白,並肯定了它是一份「四十年代末期、五十年代初期唯一形神俱健的刊物」(頁6)。

孟君(1924-1996)原名馮畹華,1940年代後期在廣州《環球報》設〈浮生女士信箱〉,為讀者解決疑難,甚受歡迎。後來在報上發表連載小說《拂牆花影》(香港有長興書局版)竄紅文壇,1949年抵港,不久創辦《天底下》,埋首寫文藝小說,五六十年代紅極一時,據說作品近百部。此外,她還用筆名屏斯,在報上寫娛樂稿。

究竟她那份被慕容羽軍十分重視的《天底下》,是份怎樣的刊物呢?事隔半個世紀,有多少人真正讀過《天底下》?

據知《天底下》是份十六開,每期出紙24頁的週刊,由孟君創辦於1950年初(據手上所有的第50期推算所得),每年只出42期,至第四卷四期停刊(由第四卷起,不印出版日期,估計為1951年11月),共出了88期。於五十餘年後,我有幸淘得近30冊,約為全套雜誌的三分之一,足可一窺概畧。

我所藏最早的一期是1951年2月7日的第50期,版權頁的督印人是林樹基,主編孟君,編輯為李影(慕容羽軍)和岑柏基。連封面及封底才24頁,賣四角。目錄有28條,除了科學知識、人物、通訊、婦女與家庭、信箱、徵友……等一般迎合大眾的欄目外,文藝的比重頗大,計有:孟君的長篇連載《失望的靈魂》和《第二代》,穗珊(慕容羽軍)的中篇連載《魅影潮聲》,寒星的〈紅棉花開的時候〉,乃濟的〈烏夜啼〉,愛妮的〈黃昏帶來的煩惱〉,慕容羽軍的新詩〈迎春小調〉和李仰弼的〈窗外〉。從這個安排,可見編者是一方面通俗化,以增取小市民讀者;一方面滲入文藝,培植文藝青年,其苦心值得敬佩!

1951年2月14日《天底下》51期,第10頁的下角,有編輯李影的〈別〉,內容大致說他自此期起離開《天底下》這個「家」,有幾句頗堪玩味──「今天,我素手出門,正合佛家的說法:來也空空,去也空空,我懷着無限依戀的心情,向讀友們珍重的說句:再見!」

人生的離離合合不足為怪,到底「天下沒不散的筵席」,時候到了,該走的就要走,最奇怪的是這期已不見了穗珊的中篇連載《魅影潮聲》,小說還未刊完哩,如何向熱心的讀者交代?

自第52期起,督印人換了温子英,雖仍由孟君主編,但已不見慕容羽軍的文章,到53期大革新,經常在《文壇》寫稿的梁青藍也開始有小說刊載,並加進了上官綴玉的《田秀探案》系列小說、碧侶的中篇連載《離魂燈》和馬利著、光虹繪圖的《古堡怪魔》連環圖小說,《天底下》改變方針,似乎棄文藝而趨向怪異類了。

由第53期到64期,《天底下》仍由孟君、碧侶、上官綴玉和馬利四人擔重頭戲,至於文藝方面,自慕容羽軍退出後,寫得較好且常見刊的,是茜草和秦可,尤以秦可寫得更好,差不多期期都有作品見面,自54期起,有〈弱草〉、〈嬰兒曲〉、〈冬天的故事〉、〈此時此地〉、〈離亂手札〉、〈十四行詩〉……直到1951年5月2日第62期的《天底下》,讀到秦可的〈鯉魚門的霧〉才恍然大悟,秦可原來就是舒巷城!

舒巷城的〈鯉魚門的霧〉,很多人都知道寫於1950年代初期,卻不知道原來是發表於《天底下》的。秋明編的《舒巷城卷》(香港:三聯書店,1989)中,有一個〈舒巷城作品年表〉,臚列了他常用的秦西寧、邱江海等10個筆名,都未見秦可和邱西寧,至於他還有沒有用其他筆名在此發表,有待考證。除了上面所說的幾篇,這裏還有他的〈笑‧淚‧聲音〉、〈諾言〉、〈從一幅畫想到的〉和西寧的〈送殯行列中〉。此中〈送殯行列中〉有一行排錯了,後來改用阮西寧,題為〈送殯〉再發表一次。舒巷城對這首詩似乎特別好感,在三十多年後出版的《舒巷城卷》又把它選了進去,改名〈「送」的行列〉。一詩三改詩名而內容一字未改,怪哉!舒巷城在《天底下》發表的這些早期詩文,很可能有些未收入文集中,值得研究。

自第65期起,《天底下》又大革新,1951年5月23日的這期,被稱為「革新號第一期」,改售五角,刊頭大字不改,但封面設計一改過去樸實的作風,主角是一性感女性在手槍的指嚇下張惶失措,血紅色的背幕上有個戴上眼罩的神秘男人,一望而知是以「血腥、偵探」作主的週刊。

這期雖然仍有孟君的《第二代》和碧侶的《離魂燈》,但卻加進了胡思麗的〈地獄之歌〉、司馬温的〈誰是殺人兇手〉、丁寧的〈隱身大賊〉、冲霄客的〈賊殺賊〉、念佛山人的〈少林英雄鐵頭老鼠〉、我是山人的〈鼎湖六奇俠〉……變成通俗讀物而遠離文藝了。孟君無法忍受,編完第66期,掛冠而去!

自孟君離職後,《天底下》改由編輯委員會執行,它的偵探、武俠局面維持了10期,到1951年8月1日又革新了,是為第三卷。編者乃濟是既寫文藝,又以筆名燕青寫武俠的多面手劉乃濟,看來又打開了新的局面。以三卷二期為例,我們在此可讀到徐訏的〈屬於夜〉、乃濟的〈秋夢〉、〈愁滋味〉、〈悼仇章先生〉、穗珊的〈紅針時計〉……雖然多了很多文藝,但我們不難發現外稿不多,這是慕容羽軍、劉乃濟幾個文藝發燒友在幕後苦苦支撐,可能此時期即〈五十年代《天底下》到《新青年》〉中所說,郭英殊已接手《天底下》,慕容羽軍建議改成《新青年》那青黃不接的時期吧!

《天底下》維持了兩年,共出了88期,我能看到的,是第50期以後的幾十期,雖然不夠全面,總算有個概畧,若不計偵探武俠那10期,《天底下》確實是當時一份值得注意的具文學意味的綜合週刊,比同期的《星島周刊》文學味濃得多,但因出版的時間不長,又不停革新,反映主持者人事複雜,方針把持不定,若論對年輕一輩的影響,看來是比不上《新青年》的。

──2005年8月

《天底下》週刊
許定銘

 

我二OO五年曾寫過一篇〈孟君的《天底下》週刊〉(見拙著《愛書人手記》),當年只讀到《天底下》第五十期以後的三十多冊,肯定它是一份重視文藝的週刊,因為它每期均以大量篇幅刊登詩、散文及小說等文藝作品,本港著名小說家舒巷城的成名作〈鯉魚門的霧〉,即以筆名秦可發表於第六十二期的《天底下》內。當年我還以推算的方法,假設《天底下》是創刊於一九五O年初的。

事隔五年後的今天,我終於搜尋得《天底下》的創刊號,可惜底面翻尋數遍,卻沒有出版日期,其製作竟如此粗劣,實在可悲!尚幸細讀之下,在麥基尼所作的一首新詩〈天底下〉後,附有寫作日期「一九五O年‧一月‧香港」,這證明了我推算《天底下》的創刊日期無誤。

創刊號的《天底下》是十六開本,僅二十頁,目錄上有二十四項,但內頁文章有些不在目錄上出現,應有文近三十篇,有關文藝的,只有孟君連載的中篇〈犯罪〉,麥基尼的〈天底下〉和小孟的〈懷念母親〉是新詩,其餘多為繙譯的生活雜文及婦女信箱之類,是女性味甚重的文摘式家庭週刊。以我多年的經驗看,初期的《天底下》是孟君的「個人表演」刊物,不看也罷。後來才愈辦愈好,受到文藝青年的重視。

大公報二O一O年七月六日)

2013年8月28日 星期三

無畏金剛與我

無畏金剛與我
蔡炎培

傳統的讀書人,心目中的「大才子」必須附有杜十三的「薄倖」。是耶非耶?「老而不」比較新派,因為學人寫詩,積重難返。「遙想公瑾當年」之餘,「大才子」有點冒辟疆與董小宛,「冒公子」即可!換言之,寫馬經而為教授,亦可過足殿堂之外的蛋頭癮。

跟談錫永大才子結緣,又是拜戴天「這條友仔」所賜。話說胡金銓以《俠女》一片,揚威康城電影節,載譽歸來,文化中人羅漢請觀音,席設跑馬地楓林小館。楓林主人彭成慧,早有文名,「土佬」曹聚仁宣諸於前,濯堂思果先生嘉諸於後,我輩後生,心思思焉──為王被困筲箕灣,未知何日上中環?

戴天說,你來啦。夢竟成真,無巧不巧,安排坐於「談金不談錫」廣府談家錫永的隔籬。談家是旗人,京城另有一支。正黃旗乎,正白旗乎,正藍旗乎,正紅旗乎?「正白旗」爆冷我就曉得。

錫永的新詩,在《明報月刊》讀過一些,所以就有「共同話題」,佛經的故事,跟希臘神話一樣,天生就是詩材,詩人的處理手法為何,高下立見。典例是里爾克的奧非氏地府尋妻記。

越日,錫永要我去上環金龍酒家喝茶,原來他的金銀業務中介公司就在附近。嘩,不得了,一聊聊了兩三個小時,又易經又詩經又水經──認真口水多過茶,我們的才子永還宗西藏密宗。易學易記的寧波車,一車車到太湖邊──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眼前人又是「無畏金剛」哪。

你的詩從哪裏來?問得好,風從哪裏來。我的紮腳奶奶天生就是一個吟唱詩人,香港陷日,她老人家有板有眼吟唱一番,害得我這個乖孫,不懂的字辭,只好交叉又交叉不已。更難忘是奶奶說故事的本領。正所謂秀才遇着兵,有理說不清。

書生得罪了縣府大老爺,這還了得,問「斬」於市,比之甚麼檀香刑更新鮮,要把書生的人頭鋸下來。說也奇怪,鋸之不斷,只是吊吊揈。劊子手慌了。天可憐見,書生氣若游絲:老哥,界(刀旁)人須用板呀。

界(刀旁)人須用板。無畏金剛誇喇喇。

「炎培,你給我拿這篇稿子俾菊人。」──英雄慣見亦尋常──評毛澤東詩詞。《天官書》下,一時都是囚徒!

聚有時,散有時,九七日近,移民潮湧,錫永「用腳投票」(張徹語);小的天生是賭徒,大番佢毛大詩人,賭佢輸唔起,一於「忠於黨國」!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六月七日)

荒唐教育

荒唐教育
蔡炎培

死鬼三蘇,不但怪論了得;縫衣車式的手工藝,一邊搓麻雀,一邊吃叉燒包,一邊炮製出來的《經紀拉日記》、《二十年目睹怪現象》,下開後繼者有杜寧的《托盤手記》,與乎何行的《千奇百怪錄》,實為有心研究香港通俗文學不可或缺的經典。再往上推,七十年代有外國記者專誠上來明報問道。我說,恐怕不離光復初期的《骨子》與《溫柔鄉》了。《新生晚報》前身的《超然報》,也許還有一點影蹤。

最近,《蘋果》的社會新聞版,越來越精采,什麼都有相為證,讀者大可「看圖識字」。

像玫瑰崗學校的「體罰」,可就有點矯枉過正。稚子綁手罰跪,無論從任何角度下看,無傷大雅。在我看來,稚子頑皮百厭,作為老師,又不是坐無影凳,又不是搣面珠、扭耳仔,體罰何有哉。稚子百厭,教而不改,老師一味縱容下去,壞習慣一旦養成,分分鐘長大變了星君。嚴重的,即是今日我們所見的刁民!

這個「綁手跪地」的稚子,予人推想,恐怕患了醫學上「過度活躍症」也不一定;稚子天真無邪,看了頭戴蝴蝶結的小美人,忍不住就會排眾而出,攬實佢錫錫。異性相吸嘛。在西方,閒過立秋耳。君不見左錫錫、右錫錫的見面禮乎。稚子無知,怎懂得「於禮不合」呢?只知道,「受埋我玩啦」,咁就「有罪」。也許,個人看得小說太多了,像王璞的《初戀》,一個五歲左右的女孩,一見了保母車上的「白馬王子」,乖乖不得了,「刁蠻任性」竟與「賢良淑德」同義!我們的性教育,大可視如阿茂整餅。詩人說,心有靈犀一點通,貫穿古今。

禮失而求諸野。百多年的英式教育,其實好不到哪裏。你幾時見過「凝視」?你幾時見過「吻手禮」?「界(刀旁)」與「索」見得多,「索」到公車與地鐵,攬埋一嚿好似糖黐豆,下一站雲山水溝油。恩官(李純恩)說,有問題的孩子,大多來自有問題的父母。信焉。

又如最近有一樁,老師只是用作業簿打了學生三兩下,做家長就要告將官裏去。我不知道是諧劇還是滑稽戲。我們曾經是小孩,背不了書,罰打手心,至多吐篤口水,搓泥巴那樣。

「教不嚴,師之惰。」誰說不是?高中了,早會遲到幾秒鐘,就給唐馬可罰托棍於訓導處門外,直至上課鈴聲大作,方才解禁。友校九龍真光女中,清湯掛麵以外不說,文學生命的第一個要人,那天忘了穿底裙,可就給校長罰記了兩個缺點,得戚地語我。害得我,慌忙細細地數着伊的指頭……。

是的,一個凝視就夠了。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五月三十日)

牌局

牌局
蔡炎培

印象派大師塞尚一幅名畫《牌局》,拍賣高達2.6億美元,好彩《蘋果》久不久就有這類高品味東西見報,現今科學發達,影印下來過膠,慰情於無。

原來「大惡人」金庸除了圍棋了得(有一陣子,經濟版編輯何步正懂圍棋,編務盡可交給副手,印印腳在社長室陪先生下棋可也),撲克高手同樣不脛而走。李鐵先生所言,一點也不假,「小惡人」倪匡、「石人」梁小中全不是對手;不過,輸的支票,作為「名人牆紙」居多,有本事可隨時隨地贖回,一樂也。

話說那年春節聯歡,叨陪末席。大概將近十條圍,「小惡人」向以「不按牌理」出手見著。那晚,最先收手是項莊先生(董千里),輸了五百塊。接着下來,胡菊人在我右手邊,左手邊則是梁小中;隔籬的潘公(粵生學長)十鋪有九鋪棄牌,欣賞多過參與;菊人也是。菊人旁邊是老孫(《武俠世界》主編),這一鋪,老孫K面煙氏底,開叫,區區陰陽J,當然跟進。第二輪,區區J一對浮面,老孫中底牌A,反大了我,我作to be or not to be狀,當然照去。臨尾反彈,給老孫清枱。

一直捕陰陽。陰陽七來了。到第三張「大惡人」以K9面蓋叫;想了想,棄牌。

也許棄了這副牌是錯誤的決定。牌風漸向「大惡人」那邊吹。手持陰陽5,再來一張;換言之,三條五在手,穩勝之局。你猜查先生怎辦呢?Pass。不知誰個不識好歹,亂大一通。結果,當然唔該都冇一句啦。

牌風逆轉。要多邪門有多邪門。這一局,「老而不」有難矣。枱面上,菊人A,另一位同事「花仔榮」也是A;我牌面K,底牌9;石人牌面生張8,底牌A。石人第一輪即蓋叫。由於我的底牌9也是生張,跟進,只剩下我們這兩家。發牌,石人走運,中了絕章A;我則當黑中了陰濕9,結果,一鋪輸光冇交嗌。

埋席了,由於原先冇講明是賭枱面,區區輸突一千塊,查先生看看我,為我解困:「語『石人』,炎培的數,入我的好了。」

撲克引人入勝之處,在於有真有假;個人的原則是:真牌是這樣打,假的牌也是這樣打。美國列根總統就是這樣拖垮蘇聯的。虛張聲勢「星戰計劃」,蘇聯國力就此給抽空了。個人鮮少「偷雞」。偶然遇上兩者勢力均衡,才來一個中央突破。有時靈有時喊都無謂。

這一千塊賭債,直到校對《金庸作品集》才還。查先生笑說不用,我就不還不行。及後,從別個同事口中聽聞,「炎培頗正直。」要是對着陀思妥爾夫斯基,偷呃拐騙出齊!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五月廿三日)

北角地帶

北角地帶
蔡炎培

龍有龍脈,文有文脈;紫微楊早已算出來,香港地運東移。如果說,一個城市的文化為重心,那麼,中區遲或早份屬銀行區而已。打從六十年代中葉,北角儼然是這個文化沙漠的綠洲。

張愛玲住過的繼園街,小小姐林燕妮長大後,遂成「最具感性的女作家」;繼後,司馬長風落戶,閉門寫出《中國新文學史》;最晚來了詩人鯨鯨,發展商一聲重建,拆遷費實在不少。

從沈西城筆下的「吉祥茶室」走上去,模範邨有「幻而不科」的倪匡;太古糖房隔籬有他妹妹亦舒的《女記者手記》;「香港大酒店」斜對面明月樓頭有「菊一般的人」(胡菊人)。噢,也斯搬出搬入成長裏,卒之六三之年,搬出一個教授、一個詩人、一個小說家來。如果你想睇吓大頭佛,教授的評論,遊花園之餘,當不虛此行。

再上去,「金馬倫馳馬徑」下來,「門雖設而常關」,羅忼烈老師可能去了復社,聚晤張紉詩諸子。不用失望的,再上去南豐花園,你一定碰得着潮汕才子方寬烈,帶埋《酒徒》搵劉以鬯先生簽名一定冇執輸。

這,只消你站在南康大廈的天台,放長雙眼望落去,必然睇得真切。

吉祥茶室就在對街。「吉祥之友」概分兩大類。一是普羅大眾一是馬經友。水吧強哥跟區區最友善,賭足輸贏。此公擅泡絲襪奶茶外,還有額外給我撚手的鴛鴦。現代漢詩確然是──識者鴛鴦,不識者兩樣。

「吉祥之友」燒到明報這一叠,有些事兒不確。「哈公怪論」自是繼「三蘇怪論」最合適人選;香港地,反共作家多的是,明報大副刊也不例外是亮點,但不代表明報社論立場,明報固有讀者一定很明白的。有時太過火了,給陳非抽起而不是潘公(粵生學長)。「有容乃大,無欲則剛」,我們從下至上秉承這個方針辦事。一回,陳非要抽沙翁(倪匡)的稿,拗到面紅面綠;最後還是抽起。事後,查先生也認為沒甚麼。哈公罷寫,純屬「美麗的誤會」。身患重病,點寫?請來王延芝(徐東濱先生),可惜正論多過怪論;黃霑自告奮勇,還是不文好。然後,才有「三山人語」。
潘粵生學長少而稱公,有而且只有培正小弟弟梁文道,「四十而公」乃爾。一笑。

哈公入來,經理明河出版社,該是七八十年代的事;沈西城翻譯日本松本清張的推理小說,是補林山木「寰宇采風錄」之缺。山木兄得夫人駱友梅臂助,自立門戶,創辦《信報》,果然不出十年,「林在山」矣。

醉鄉不辨賢愚。哈公是。字房領班是。記者頭李凌儍是……。且慢,後會有期。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五月十七日)

香港的舊書業


原刊一九八一年八月九日快報,香港文藝剪貼簿二O一三年七月五日轉貼。

2013年8月27日 星期二

「中國新文學叢書」



原刊一九八一年三月十三、十四日快報,香港文藝剪貼簿二O一三年八月十六日轉貼。

兩蕭的新版書



原刊一九八一年三月六、七日快報,香港文藝剪貼簿二O一三年八月十六日轉貼。

向老闆說不

向老闆說不
沈西城

「梁小中直性子」一文寫畢,意猶未盡,再添三両,可乎?小中哥性烈,凡是他的朋友都知道,如何烈法?下面三則事端可述其詳。在香港報界裏,敢與老闆動真格抗爭的,照我所知,僅得倪匡和小中哥。倪匡是作家,抗的是鈔票──「稿費」,羅斌、金庸乃係彼之抗爭對象,過程中,有贏有輸,贏羅斌卻輸給金庸。小中哥不同,非為錢爭,而係為氣。六十年代,小中哥在報界已享大名,任職《天天日報》,社長韋基舜對他寵愛有加,編務事,小中哥一把抓。也是合該有事,其時文化大革命「紅火」,小中哥某日發奇想,頭版刊了一幅大型漫畫,題曰「你追我趕」,下附百餘字畧加說明,手法新穎,讀者受落,半朝不到售罄再版,小中哥躊躇滿志,沾沾自喜。美國官方亦賞其才,邀赴美國作政治交流,小中哥走不開,韋基舜代彼而去,社長之職由其兄韋基澤暫代。韋基澤有少爺脾氣,看不慣小中哥大男人作風,一夕相逢館內,兩人聊天,聊呀!聊呀!聊到了那幅「你追我趕」,韋基澤認為有創意,惜乎有浪費紙張之嫌。小中哥聽了,滿不是味兒,暗忖「舜哥都不敢多言,你這個代社長憑啥說我!」於是駁斥說「哪是浪費紙張,這是新風格,報紙要創新!」韋基澤又以報導過於誇大、有失中肯責小中哥,小中哥大怒:「做新聞三分真,七分假,你懂什麼!」向有少爺脾氣的韋基澤一聽,如何能忍,朗聲罵:「你神氣什麼?你不過是韋家的看門狗!」小中哥行旅出身,哪能受此侮辱,金剛怒目回駡:「我是門口狗,你是哈巴狗!」你一言我一語,幾乎打將起來,幸得旁人排解,相爭方止。好個韋基澤,不是省油燈,第二天出通告,將小中哥「炒魷」。韋基舜回來,已是無力回天。

良將必遇名帥,小中哥離職《天天》,消息為金庸所知,下馬求賢,重金禮聘小中哥到《明報》掛帥。小中哥素敬金庸之才,心想:哈哈!這回我可遇伯樂了!小中哥治報,作風硬朗,說一不二,知道他素性的人,都不敢僭越。在明報幹了一陣,即禍起蕭牆。事情經過是這樣的──某夜小中哥看了頭版最後校樣,就簽了字,下班喝酒去。豈料第二天打開報紙看,頭版頭條有一字易去,訝然驚惶,問副總,才知乃金庸所改。據小中哥首徒招鴻鈞說「那個字可改也可不改,純看個人心意。」小中哥大怒,認為金庸擅改他所起的題太不尊重,匆匆趕回報館扔下一封辭職信,掛冠而去。江南才子金庸叫住他:「小中哥!我們好好談!」小中哥回道:「你不尊重我,談個屁!」就這樣大江東去,永不回頭。

跟韋基澤、金庸是鬥口,跟《中文星報》老闆真健士是講手。館內有一上海邵姓文人,常借報館之名在外招搖撞騙,對方逆其意,即在其專欄內大肆詈罵。歌星麥青受辱不服,投訴於報館,小中哥召來邵姓文人大罵,而真健士卻以為此係報壇傳統習慣,不必認真。兩人各持己見,相互對罵,小中哥一時火起,隨手拾起桌上報架,朝真健士直砸過去,砸不中,砸了飯碗。銷路十萬的《中文星報》,自小中哥離去,又淪回一萬份的小報。小中哥實非好鬥,只是脾性使然,其奈之何!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六月十六日)

梁小中直性子

梁小中直性子
沈西城

讀陶傑文章,方知梁小中去年十二月因胰臟癌在加國多倫多仙逝,享年八十八,乃永壽矣。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嘗為《中文星報》寫影評,一天一則,稿費全免。某個黃昏,我匆匆跑到邊寧頓街編輯部交稿,冷不防跟一個身形魁梧的中年漢子對頭撞,漢子望了我一眼問「你找誰?」我答以交影評,他點點頭:「哪一段是你寫的?」我告以用「藍尼」這個筆名的便是,漢子「呵」了一聲「不錯!好好寫!」這漢子就是小中哥。對頭相見,日後無晤,一路要到留日回來,為《明報》寫稿,跟倪匡多了來往,才得彼作曹邱,跟小中哥聚於灣仔酒家。席上僅三人,倪匡、梁小中和我。是夜倪匡作東,觥籌交錯,老中青三代皆盡興。我那時雖云有了些薄名,文字根柢仍有不足,小中哥也就不客氣地糾正了我某些紕漏。不同倪匡嘻嘻哈哈,從不明言指點,你只能偷攝他身上的優點,潛移默化。小中哥,桂人,出身行旅,性爽朗剛烈,既當我是小兄弟,就直言說了。他教我多看古籍,宋元明清都看,好的精讀,不好的,略看便可,我謹領教,嗣後受益無窮。他一向不愛當師傅,喜歡我叫他「小中哥」。想想我也真交運,七八十年代,總遇到良師益友,倪匡、小中哥,這樣的人物如今哪去找!

小中哥出身寒微,他給我說過童年時代吃豬餿、吞渠水。我問不怕生病嗎?小中哥大笑:「你呢個細路真係蠢,命都無咯,仲怕病!傻仔!肚餓邊理得嗰啲嘢乾唔乾淨?古語云『飢不擇食』,你沒捱過,不會明白!」小中哥說話喜亦文亦白,最擅用廣東俚語入言,他寫過一本《廣東話趣談》,取材之廣,研讀之深,即粵人亦大有不及。在一趟閒談中,我提及七十年代初在《中文星報》編輯部偶遇他的事,小中哥虎眼圓睜:「乜個0靚仔就係你,西城!你嗰陣個筆名『藍尼』,太女性化!男人要有男人樣!」大抵當過兵吧!小中哥坐如鐵塔、步似虎行,最討厭娘娘腔,可他偏偏研究中國同性戀歷史,著有兩冊六萬字的《中國同性戀史》,我笑他口不對心,他反駁:「這可大不同,此乃學問。」別以為小中哥以「石人」之名鬻文報刊,寫的盡是塵世小事,其實他肚裏有的是大學問,一生著作,範圍繁衍,包羅萬有,讀之不盡,個人喜好,最愛讀他以「唯性史觀齋主」筆名所撰的《歷代名女人》和《媚藥雜談》。小中哥毫不諱言自己的學問──近代白話詩、民歌、民俗性,這是我的學問成績的一部分。從《詩經》到近代白話詩,廣延數千年,這還只是學問的一部分,黃口小子如我者,哪能不震驚!

八十年代,我投身文化界,編週刊,樽前向小中哥請益,他教我有好題材便「做盡」它。他以《中文星報》為例,接手時銷路僅數千,他以好題材做盡的手法,一年間,銷路蠭起,升至十萬以上。我聆教,適遇周潤發自殺傳聞,當即改版「做盡」,半日銷路十萬大本,小中哥確乃報界聖手,能沾邊兒,已足稱雄。小中哥一生勞碌,作詩自況──「情懷惡甚貧催筆,病亦牽牛上樹端;愛賞衰翁文雋逸,誰知內裡有悽酸」,道盡賣文的辛酸。今夜苦熱,握筆為文悼小中哥,以友半闕詩詞寄之,詞云「慟高山流水,空樽獨醉,悼君魂遠!」小中哥!他日共酒!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六月六日)

我跟亦舒爭辯

我跟亦舒爭辯
沈西城

八十年代中期,我為《星島》日報「星晨」版寫了一個連載,題目是「香港女作家素描」,顧名思義,專寫香港女作家。在連載了一個多月時,忽地接到主編何錦玲女史電話,糯答答的蘇調:「沈西城呀!有樁事體得你講,亦舒叫你千萬弗要寫伊!」聽了,一怔!為啥?何女史往下講:「伊講現在當新聞官,弗好宣傳,還有──」頓了下,似有難言之隱:「伊弗想你寫伊!」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可那時亦舒是大作家呀!寫香港女作家沒了亦舒,如同麻將枱少了一隻腳,擺不平呀!左思右忖,還是寫了。何女史是蘇州人,溫婉嫺淑,見勸我不來,原文照登,想來也就引起亦舒對我的不滿,而我猶懵然不覺。

正是合該有事,過了不久,何女史在「小小菜館」宴請「星晨」版的作者,亦舒也在其中。亦舒雖無林燕妮、蔣芸之貌,氣質獨具,有林下風氣。何女史一一介紹,迨到我,亦舒聽了,只說一句話「哦!你就是沈西城!」言訖,流波已飄至別處。我那時無藉藉名,念及倪匡叮囑,也就低頭吃菜、舉杯喝酒,不多言語。豈料,吃至半途,不知是誰挑起了「懷才」這個話題,在座諸人爭相發言,亦舒興致來了,搶口說:「別說了!這世界哪有懷才不遇的,懷才必遇,不遇是因為沒有懷才。」她嘰哩咕嚕的說了一大堆,席上沒人提異議,我沉不住氣,忘了倪匡叮囑:「倪小姐!懷才必遇,依我看未必百分之百準確,世界上是有不少有才華而不被重用的(我真想說你前夫大頭蔡正是一個典型例子)。有才華的能夠被重用,是要有運氣,才華必須跟機緣配合,否則只好──唉!莫奈何呀!莫奈何!」我得意地唱起了冉肖玲那首《我要你忘了我》的其中兩句歌詞。大抵輕佻的行徑激怒了亦舒,她振振有辭的向我訓斥,我仗着酒意,毫不退縮,唇槍舌劍,不能休止。閤座震驚了,她們心裏想:沈西城!你膽子忒大,居然與亦舒爭辯,包括柴娃娃、小不點、杜良媞在內,目瞪口呆地盯着我。正此之際,咱們的何大姐展露了她排難解紛的才華:「喔唷!魚翅上枱嘞!快!趁熱吃!亦舒!你先來一碗!」然後向我瞟了個眼色。何等機靈的我,有落場水,焉會不下,當下自家拿過一碗熱騰騰的魚翅,「嗖嗖嗖」地吃了。一場激辯,就給何女史的繞指柔化解於無形。

事過境未遷,第二天,溫柔的李默電話捎來說那夜她跟亦舒同車過海,在車中,亦舒不住罵我不懂事。聽了,一笑,沒生氣,說真的,反有點喜歡她,一個喜怒形於色的女人,比起那些暗箭傷人之輩,不知可愛多少倍。說來有緣,亦舒的前夫蔡浩泉也曾罵過我,我曾在一篇文章裏這樣說過──「中日戰爭,罪魁禍首,的確是日本,但是我們也該反思為什麼一個島國能打得我們如斯慘!」這可激起了蔡浩泉的民族意識,他在專欄中罵我是「漢奸」!於是我想起兩個性格都是那麼獨特、那麼火爆的人,能相處三年,實是天大奇迹。亦舒是一個怎樣的人?大可用白居易的一首古詩來說白──「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你們說,可貼切?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五月廿二日)

2013年8月24日 星期六

柯振中及其他

香港的《文學報》
許定銘

香港《文學報》是本以創作為主的十六開純文學月刊,連封面底約三十二至三十六頁。一九七零年創刊時,主編的是曾在《當代文藝》任編輯的非夢和梁從斌,出完第六期,加入柯振中及賴漢初作編委。《文學報》因銷路欠佳,到第十期,原出版者香港新文學出版社無法支持,柯振中的樂加傳播公司接手,由第十一期起任主編,革新出版,如今大家見到的這個書影,是藝術家水禾田的傑作。儘管《文學報》內容充實,版面漂亮,可惜香港不是個出版純文學的好地方,出至第十五期,未見起色,且柯振中赴笈美國,月刊遂於一九七一年十月停刊。

《文學報》原是非夢、梁從斌、柯振中、李文耀、杜良媞、尹懷文……等一班文壇新秀的園地,由於他們拼勁十足,人際網絡甚廣,邀得慕容羽軍、雲碧琳、雨萍、林真、翁靈文、黃俊東、陳文受……等名家坐陣。《文學報》最值得一提的重點是他們曾用十三至十五期,辦了個《色情文學》特輯,組合了黄俊東的〈風流小說肉蒲團〉、林真的〈曹聚仁筆下的色情文學〉、戈爾的〈郭良蕙的《心鎖》是色情小說嗎?〉……水平甚高,還引得曹聚仁自動投來了有關的文章九篇,可惜稿來得太遲,未刊。這幾篇未刊的手稿,還存在柯振中的手中。



大公報二OO九年四月廿四日)

探討港人心靈
許定銘

 

一九八O年代末,香港三聯書店出了一套數十種的《海外文叢》,選刊海外華文作家的作品,其中葉維廉、張錯、柯振中、蓬草、綠騎士和袁則難,都是從香港本土出發的作家。葉維廉是我的前輩,曾到過小書店增光,拍照留念。張錯還叫翺翺的時候有過一段交往。蓬草是我師範學院的師姊,綠騎士和我前後編過「慈幼會」的《青年良友》,與鄭樹森同學的袁則難,我都未見過。而柯振中,則是五十年前已認識的搞文社運動的文友。

柯振中在《文叢》中收的是包含十個短篇的小說集《龍傷》(香港三聯書店,一九九O),編者在推介中說:「這些作品沒有停留在對生活表象的直接反映上,而是深入人生內層有所挖掘。作者筆下的人物……為情慾重壓下被扭曲了的人性尋找復原之路」。

十個短篇中,差不多全以香港人的生活為藍圖,副題為《港人素顏》,表面上是輕描淡寫,實則寫的都是港人在尋找生活,追求理想過程中,人性的多面體。可作為代表的《龍傷》,寫一名神學院的學生,表面上循規蹈矩侍奉上主,到聖壇上講主日學,但在內心深處,卻無法抑制青春澎湃的情慾:看黃性報刊、任意自瀆,借故親近女同學,甚至搭巴士也妄想結交異性……。柯振中的小說很重視意象,很難從命題去推敲小說的演變,像《龍傷》、《白虎》、《茶壺》等,都是要細意咀嚼的。

大公報二O一一年十一月九日)

柯振中還墨
許定銘

柯振中是本地成長的香港作家,十六歲時的一九六一年,以筆名「小清江」及原名投稿本地各大報刊成名。其後香港學生文壇掀起組織文社運動,柯振中所屬的「風雨文社」是最負盛名的大社,身為主幹的他還與社友創辦八開報刊《風雨藝林》。一九六五年伯特利中學畢業的柯振中,不單埋首創作,出版長篇小說《愛在虛無縹緲間》、《心靈的醫院》和短篇小說集《月亮的性格》、《末戀》外,還與友人合資出版十六開文學期刊《文學報》凡十五期。

一九七O年代移居美國,並進入靈頓學院修讀工商管理,長期往來中、港、美,從事貿易生意的柯振中,幾十年來從未放棄過寫作,先後出版小說、散文及詩歌共十九冊,超過二百萬字。這些書最特別的地方是全在香港出版,故此,已被人視為海外華人作家的柯振中,皮囊包裹的完完全全是一顆「香港心」,筆下的題材亦以香港為主,他「香港作家」的名銜是永遠不變的。

作為小說家的柯振中,散文寫得較少,散文集當以如今大家見到的《還墨賦》(香港司諾機構有限公司,二OO三)為主,全書十八萬字,分《念記》、《示述》和《思論》三輯,六十多篇文章,記錄着這位行走於香港與洛杉磯之間,從事文學創作五十年的學人,所見、所思、所述,比小說來得更真!

大公報二O一一年十一月十日)

柯振中早年的小說
許定銘

  

旅居加州洛杉磯的柯振中,是香港一九六O年代初文社運動時期的中堅人物,他不但把所屬的風雨文社搞得有聲有色,出版多期報型社刊《風雨藝林》,後來還辦過文學期刊《文學報》。


柯振中讀中學時已開始發表小說,他寫作相當勤快,出書很早,單在一九六O年代已出過長篇小說《愛在虛無縹緲間》(香港風雨文社,一九六七)、《心靈的醫院》(一九六八),短篇小說集《月亮的性格》(一九六七)和《末戀》(一九六九)。

初版《月亮的性格》是四十開的袋型書,收《淚灑天鵝灣》、《孤燈伴淒影》、《聲帶的旋律》、《人命的代價》、《風雨過後》、《千年國》……等十六篇小說。柯振中在自序中說他特別喜歡《月亮的性格》,因為它記錄了一段他難忘的感情,希望藉着這篇小說解開兩代間的結,故用作書名。

《月亮的性格》寫「我」每日騎單車上學,在一條可愛的街道上,認識了從外國回來的可愛的她……故事主要寫兩代之間的悲劇:放蕩不羈的富家子,在傾家盪產後無面目回家。女兒成為孤兒被外國人收養,成長後回來尋父……。柯振中在此要表達的是:月亮的生命雖然是從太陽來的,但月亮應該有自己的性格。藉此顯示兩代人可以有不同的思想與路向,這正是一九六O年代香港年輕人踏進社會前感到傍偟的問題!


大公報二O一二年十一月廿六日)

《藍馬季》和《文藝季刊》

《藍馬季》和《文藝季刊》
許定銘

香港的文學期刊一直以「月刊」為主流,有些急進的團體會出半月刊、週刊甚或三日刊,但因為「氣候」不宜,先天不足,又缺少後天的培植,極少像《文壇》、《文藝世紀》、《香港文學》般能堅持多年,大多由月刊苟延至雙月刊、季刊、年刊,最終也逃不過停刊的命運。有些刊物的主事者明知不可為而為,在創刊之時,早已打定輸數,雖然一開始即把刊物定為「季刊」,但最終也是難逃厄運!

一九六O年代初期,文學風氣頗盛,文藝刊物如雨後春筍般大批湧現,可是,春雨過後,能留到盛夏的,已所餘無幾,更遑論秋收與捱過嚴冬了。似流星般閃過的文學期刊,近半個世紀後,還有哪些留在文學史上或文化人的記憶裏?《藍馬季》和《文藝季刊》都是那年代出版的青年文藝刊物,都以「季」為刊,知道的人恐怕不多,述如下:

《藍馬季》



《藍馬季》是香港藍馬現代文學社出版的文學期刊,前後共出三期。

一九六O年代的香港,青年文壇流行組織文社,鼓勵寫作及出版。當時有七位來自各文社的青少年,因文風接近,大家都熱愛現代文學,便走在一起,於一九六四年合組「藍馬現代文學社」。「藍馬」譯自Rhymer,原意為一羣「意象創新的詩人」。藍馬成立後不久,即在是年十月出版七人合集《戮象》。《戮象》以後,又出版了《藍馬季》。

《藍馬季》創刊號出版於一九六五年六月,大三十二開本的書型刊物,僅二十頁,約二萬字,為節省篇幅,目錄就順序排在封面上。編者掛了「編輯委員會」的名號,而事實上由許定銘獨挑重擔。當時「藍馬」已不止七人,得文十篇,論文有易牧的〈現代小說淺析〉,詩有黃德偉(靖笙)的〈雨天,在暮裏〉、許定銘的〈伊之眸色〉、蘆葦的〈砂上劃痕〉、卡門的〈冬〉和雁影(路雅) 的〈隨風去笑〉,散文有覊魂的〈搖鈴的人〉和白勺的〈靜夜思〉,洛燁的〈野草,血〉和海曼的〈黑暗的憂鬱〉則是極短篇,都是些初熟的青果。此中黃德偉不是社友,他當時在台大升學,後於一九七六年得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曾任教於香港大學。黃德偉寫詩、編詩刊《海洋》及《星座》,還把《藍馬季》中,許定銘的〈伊之眸色〉選刊到《星座》去!

《藍馬季》出版後,雖然在青年文壇上有一定的影響力,但由於是非賣品,財力不繼,幸得藍雨(古蒼梧)與震鳴、吳昊兄弟合資支持出版,第二期才能在三個月後順利出版。第二期的《藍馬季》改為正度三十二開,在原有的作者羣上,加入了震鳴的〈論意識流〉、藍雨的〈西窗故事〉,其餘仍有卡門、路雅、易牧、覊魂、許定銘、洛燁、蘆葦、白勺和海曼等人的詩文共十一篇。

由於首兩期的反應不錯,藍馬們把脫期兩個月,在一九六六年二月出版的第三期加至三十二頁,容納更多作品,刊文十七篇,重要的論文是震鳴的〈論意識流〉(二) 和吳昊的〈達達主義〉,季夏譯了海明威的〈十個印第安人〉,現代詩有覊魂的〈藍色獸〉,這首共十節的長詩,是覊魂早期的代表作,他的處女詩集即命名為《藍色獸》(台北環宇出版社,1970)。本期的外稿則有蔡星堤(蔡炎培)〈冷冷的長臂〉和黃德偉〈路的橫剖〉,都是詩作。

許定銘在第三期〈編輯人手記〉中覆一羣讀者說:

……我希望大家知道本社成立的原因,我們所本的是一手開路,一手創作。為現代文學開路是艱苦的,但我們願意接受,縱使我們很艱苦,然而卻盼望《藍馬季》能一季一季地成長下去,每次出版的經費都是我們自己掏腰包的,每期貼上一二百,我們不知道能貼到幾時……

《藍馬季》出完第三期即無疾而終,究竟真的是經費問題,還是因為許定銘師範學院畢業,遠居元朗鄉間教書,再無暇兼顧?四十三年後回首,一點印象也沒有!

《文藝季刊》

在二十世紀後五十年的香港,稱為《文藝》的季刊共兩種,一是香港基督教文藝出版社在一九八二年創辦的,共出十八期;一是青年學苑在一九六八年出的,僅出兩期。前者多為人所知,且有專文論述,後者則甚少人談及。

青年學苑是由一羣年輕人組成的學術團體,是一九六O年代文社潮後,文社人的延伸組織,主要的人物是王子沐和李年熙,都是當年風雨文社的主幹。他們的《文藝季刊》創刊於一九六八年六月二十日,第二期則要到一九六九年一月二十五日才能出版,很明顯的脫期了。香港文學期刊的脫期,主因全是資金不足,像青年學苑這樣的文藝青年組織,宣稱沒有任何背景,自然沒有雄厚的財力資助,先天不足,能出兩期已算幸運!

《文藝季刊》創刊號是二十五開本,一一四頁,刊論文三篇,小說六篇,散文四篇和詩六首,此外還有短短的〈開場白〉和〈編者話〉。封面把本期作者十九人的大名排在正中以作招徠,細看之下非常驚訝,竟然有:余光中、王文興、覃子豪、洛夫、羅門、辛鬱、曉風……等,全是台灣的名家,香港的作者,我只見到李琴大;本期的作品有余光中的〈中西文學之比較〉、古丁的〈論現代精神〉、王文興的〈下午〉、曉風的〈愁鄉石〉、覃子豪的〈構成〉、余阿勳譯三島由紀夫的〈伙伴〉……給人的印象是本「台灣文藝雜誌」。

年輕人集資出刊物,漂亮的口號是為文學開闢新天地,推動文化,實情是文友間的創作苦無出路,自己辦份刊物以圓其發表慾,自我陶醉。像青年學苑諸君般,出錢出力地自資出版,卻九成為他人作嫁的,則是少之又少。更難得的是:以初出茅廬,二十剛出頭的年輕人,竟能邀約得大批名家供稿,實在難得!

創刊號《文藝》出版的半年後,篇幅增至一二二頁的第二期面世了,青年學苑改名「文藝季刊社」,由王子沐當社長,李年熙任總編輯。是期仍刊論文四篇:胡菊人的〈怎樣看「五四運動」〉、水晶的〈神話、初型和象徵〉、周誠真的〈剖析兩篇與鬼神有關的作品〉和朱南度譯的〈現代英國小說與意識流〉;小說有爾羊(後來的名導演丁善璽)的〈紅鷹、他、睫兒〉、朱西寧的〈紅燈籠〉和柯振中的〈微波〉三篇;此外還有金嘉倫和李侃的隨筆,楊蔚青、王蔚(王子沐) 的散文,王德偉、上官予和郁逸的詩。這期的作者港台比重差不多,總算像回一份「香港文藝雜誌」!

舊式文化人編雜誌很珍惜版面,每篇文章末尾若有位剩,總愛寫些三幾百字的短文作「補白」。這些「補白」文章短小精悍,言之有物,很有可觀之道,鄭逸梅就是號稱「補白大王」的專家,他的「補白」文章還出過好幾本書。但「補白」不是人人能補且願意補的,有些藝術家,像葉靈鳳,則喜歡自己插畫,或選用些個人喜愛的插圖來「補白」。為了方便普通無能立即「補白」的編輯,一般專印雜誌的印刷廠,早製定一批「補白電版」供編輯選用。

可《文藝季刊》的編者卻不用這套,他愛用「留空」的手法,即是文章尾後去盡,最前面題目處則留空位,以突顯標題及作者;有時則是故意每頁均不盡用全版,「天位」留空一大遍;本來可排上下二分的詩頁,也故意不分而排在頁中……這些編輯手法當年在台灣很流行,在香港則是比較新鮮。

《文藝季刊》內的空白處,有時也用「推薦」作補白,它推薦了《盤古雜誌》、《大學生活》、《明報月刊》、《文學季刊》、《現代文學》、《純文學》,劉以鬯的《酒徒》和王文興的《龍天樓》,一本雜誌的定位或方向,看它的論文、作品和不期然流露出來的這些推薦手影,即知道它的意向是走現代文學的路,蓄意與眾不同!

李年熙的《文藝季刊》頗有點像丁平的《文藝》月刊,希望以大量台灣現代作家的作品打頭陣,然後滲入港產作家作品,可惜頭兩砲即見不響,無以為繼,大計難展,哀哉!

《藍馬季》和《文藝季刊》雖然同是一九六O年代出版的青年文藝刊物,同樣鼓吹「現代主義」,其中還是略有差異的:《藍馬季》早出幾年,同仁全為剛入大學的青年,學養及財力薄弱;《文藝季刊》的那羣,當年多已讀完大學,踏足社會了,見識及人際關係面較闊,編出來的雜誌,水平也就相對較高了!

──寫於二OO九年二月

三月刊於《大公報》

2013年8月23日 星期五

流在香港地下的血

流在香港地下的血
劉紹銘


葉靈鳳一家攝於羅便臣道家門外

我們看文學作品選集,習慣打開書後先看目錄再看正文。編者的前言後語和為了增加讀者對文本了解附上的參考資料,都可視為「餘興」。但若買來盧瑋鑾、鄭樹森主編,熊志琴編校的《淪陷時期香港文學作品選:葉靈鳳、戴望舒合集》的讀者,不妨先從「餘興」入手。

《作品選》中有〈聖戰禮讚〉這一條,作者署名「豐」,刊於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十一日的《大眾周報》。文章開頭說:「時至今日,以謀求東亞十億民眾從英美侵略榨取中獲得解放為目標的大東亞戰爭,在日本領導之下,其不敗基礎的確立,是盡人皆知的事實。……為了東亞的未來,為了中國的未來,協力日本完成這名副其實的聖戰,我們責無旁貸。」

〈聖戰〉發表在淪陷後兩年的香港,如果我們不知作者的真實身份,這種「聖戰論」出現在日治時代的任何地區都不足為怪。「豐」究竟是誰?看了《作品選》提供的資料我們才知道這是葉靈鳳的化名。葉靈鳳一九二五年加入創造社,中日戰爭爆發初期,曾在上海參加由夏衍主持的《救亡日報》工作。這樣一個身份不尋常的資深文化人,居然「認賊作父」,歌頌起侵略者的「聖戰」來。躲在「豐」面具後的葉先生,是否可以因此歸類為「漢奸」?這真的說來話長。正因如此,《作品選》兩位編者於是特別為此騰出篇幅收錄了好些相關文獻,好讓讀者據此自作主張。羅孚名下的有三篇:〈鳳兮鳳兮葉靈鳳〉、〈葉靈鳳的地下工作和坐牢〉和〈葉靈鳳的下半生〉。

葉靈鳳在香港淪陷期間,為了生活,還得靠筆耕過日子。據《作品選》列出目錄所載,他經常發表的文類,是署名「白門秋生」的〈書淫艷異錄〉。大概出於篇幅的考慮,《作品選》沒有收錄其中的代表作,只以「存目」交代。但從一九四三年四月三日發表的〈小引.書痴.書淫.女身有蟲〉這個題目看,刊出這一輯別的文章是不會招惹甚麼政治風險的。且看幾個篇目:〈人肉嗜食史話〉、〈貞操帶之話〉、〈媚男藥、守宮砂、黃門天閹〉、〈借種的故事〉和〈初夜權〉等。

中國文人好用筆名,越是名家,別號越多,這也可說是「不求名達於諸侯,但求苟全於亂世」心態的寫照。當然,即使在昇平時代,文人也有各種理由使用筆名求方便的。以葉靈鳳當時的處境而言,日本人要利用他的名望做「統戰」工作,不會讓你一直躲在「白門秋生」的假面後混日子,總得不時以本名「表態」一番的。他給《大眾周報》寫的社論因此以葉靈鳳或「葉」的名下發表。〈中國人之心〉是一個例子,因有此一說:「為了中國的未來,為了東亞的未來,我們在協力完成大東亞戰爭下過程中,除了加緊認識日本之外,應該一面更加緊的認識自己。……大東亞戰爭清算着百年來英美對於東亞所施行的壓迫和奴化政策,中國本身也該乘這機會肅清自己盲目自大的惰性傾向和苟且偷安的奴隸心理。」
收錄淪陷時期香港文學作品的編輯工作,不能「大膽假設」,只合「小心求證」,理應結合了鉤沉、探微、考證和引疏的「學究」功夫。編輯凡例說明了《作品選》不轉錄二手資料,所有選材均採自各大學圖書館的珍藏和兩位編者個人的版本。上面說過中國文人愛用筆名。有些可以確認。譬如說因為我們知道「趙克臻」原是葉靈鳳夫人的名字,所以不難相信出現在《大眾周報》的筆名如「克臻」、「克」、「臻」、「趙克進」、「克進」等皆從趙太太的名號衍生出來。

「小心求證」的探討,有時也會「技窮」的。兩位編者翻閱淪陷時期的十多種報刊,作品中有不少署名與葉、戴二人慣用的筆名相似,作品題材與風格亦有迹可尋,「但如無任何資料可以佐證確認為二人之作,本書一概不收入。」

葉靈鳳在淪陷時期的香港,靠賣「夜雨秋燈」式樣的文字餬口。「表態」文章如〈中國人之心〉是迫於形勢湊合起來的一堆符號。此外他有沒有寫過甚麼文章可讓我們從字裏行間觸摸到他「心懷魏闕」的心迹?

一九四二年八月一日葉靈鳳在《新東亞》的創刊號以〈吞旃隨筆〉這個欄名發表了三篇散文:〈伽利略的精神〉、〈火線下的「火線下」〉、〈完璧的藏書票〉。正如羅孚先生在〈鳳兮鳳兮葉靈鳳〉一文所說,如果沒有「對香港文學有切實研究的小思」(盧瑋鑾教授)給我們解讀,單從內容看,這三篇隨筆諒也不會引人另眼相看。

「吞旃」一詞已是非「一般讀者」所能消化的典故。據羅孚引小思文所說,「吞旃」典出《漢書》卷五十四〈李廣蘇建傳〉。「匈奴單于為了迫降蘇武,把他幽禁起來,『絕不飲食,天雨雪,武嚙雪,與旃毛並咽之。』據顏師古註:『咽,吞也。』」羅孚隨後補充說這教人想起當年流行的一首歌唱蘇武的歌謠:「渴飲雪,飢吞氈,牧羊北海邊。」「旃」同「氈」,是毛織物,可見蘇武每日吞的是毛織物,住「旃」搭成的穹廬。

〈吞旃隨筆〉欄名下還有屈原〈九歌.湘夫人〉四句:「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盧瑋鑾引王逸《楚辭章句》解說:「首兩句是鳥當集木顛,卻在蘋中;罾當在水中,卻在木上,是『所願不得失其所也』。後兩句是心有所思而不敢言,含義就更明顯了。」

日本人有深厚的漢學傳統。要是〈吞旃隨筆〉落在他們手中,葉靈鳳引〈湘夫人〉的句子,特別是「思公子兮未敢言」,這種隱喻是絕不會難倒他們的。故國神遊,秋水望穿的「公子」卻遲遲不現身,怎不教人神傷的「心懷魏闕」心態,昭然欲揭。

其實要刻意在葉靈鳳的文字上興「文字獄」,〈吞旃隨筆〉中的第一篇「伽利略的精神」亦可找出「罪證」。伽利略(Galileo,1564-1642),意大利天文學家,數學家和物理學家,據葉靈鳳覆述當年羅馬教廷審判他「異端邪說」的情景,只見「跪在十個紅衣主教的面前,伽利略終於被迫推翻自己的學說,撤銷地球一面自轉一面繞日而行的理論,承認地球並非繞日而行,而且是不動的,可是當他自己打完自己的嘴巴,站起身來之後,卻自言自語悄悄的說:『我雖然取消了我的主張,然而地球仍是動的』」。

這些話,若拿到當年日本的情報單位去解讀,大可列為葉某人所寫的「表態」文章無非是敷衍鋪陳「口是心非」的證據。他私底下還是相信地球是圓的,重量不同的球體,從高處同時拋下來,會同時落地。

葉靈鳳沒有因〈吞旃隨筆〉惹禍,逃過一劫,卻因參加了一個由國民政府特務頭子主持的通訊機構,被日軍偵破,抓去坐牢。此事如果不是葉靈鳳夫人在一九八八年六月二十四日致羅孚的信中披露出來,我們也不會知道。依趙克臻所說,葉靈鳳出獄不久,又惹上一個麻煩。事緣他在農曆新年的《時事周報》上發表了題為〈誰說「商女不知亡國恨」〉,內容是元旦日他路過石塘咀,見到那裏的導遊社等風月場所,居然掛上了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很是感動。

文章刊出後的第二天,中區憲兵分部的「田村曹長」帶隊到葉家,聲稱「商女」一文帶有煽動性及「不友好的意念」,因此要帶作者回去問話。趙克臻那時正學日語,但表達能力不足,得靠日人帶來的通譯代為解說這是一句古人的詩句,「可能引用不當,並無敵意,而且愛國無罪,希望他不要追究。想不到田村聽了我的解說,微笑點頭,不久帶隊離去。」

葉夫人說「想不到」田村這麼輕易放人,其實我們也同樣感到意外。趙克臻在致羅孚的信上還說到,葉靈鳳在香港淪陷初期因跟國民政府一個特務機構有牽連,被日軍關了三個多月。後來趙太太「得到日本友人及軍政人員協助,靈鳳獲得無罪釋放,但不能離香港。」

信上也提到,當天被抓去坐牢的除葉靈鳳外,還有羅四維等五十多人。「香港金融界巨子」胡漢輝,一聽到消息就立即離境。一同被拘捕的葉靈鳳的「難友」命運如何?趙克臻作了簡單的交代。葉靈鳳獲「無罪釋放」後,羅四維和邱氏兄弟亦相繼出獄,「聽說在某種條件下,要為對方服務。可惜其他四十多人,大都被判死罪,或病死獄中,內中也有無辜的,此案就此了結。」

日本人兩次放過了葉靈鳳的「反動」作為,套用趙克臻的話,真教人「想不到」。邱氏兄弟中的「邱雲」,依趙克臻信上所說,是香港淪陷初期國民政府轄下的一個特務通訊機構的頭子。像他這種身份的人也能「相繼出獄」,大概只有如趙克臻所說,要依從「某種條件」在適當的時候,「要為對方服務。」

這兩句話留給讀者許多「想像空間」。葉靈鳳為人低調。抗戰勝利後,淪陷期間留港的一夥文藝作者為檢舉戴望舒「附敵」而向中華全國文藝協會重慶總會提出「建議書」,要求文協及其會員,「對於有通敵嫌疑之會員及其他文藝作家,應先由當地文藝界同人組織特種委員會,調查檢舉;在求得確實結論以前,不應與他們往來,……。」

戴望舒聽了這份「建議書」後,寫了〈我的辯白〉替自己解說,透露了他被日本人關起來的七個星期,挨毒打、忍飢餓,受盡苦刑。到快熬不下去的時候,「經葉靈鳳設法,託人把他自獄中保釋出來」(見盧瑋鑾,〈災難的里程碑──戴望舒在香港的日子〉)。

一九五七年的《魯迅全集》有一條註文說葉靈鳳「抗日時期成為漢奸文人」,這指控的殺傷力極大,可是葉靈鳳沒有像戴望舒那樣為自己說過話。(一九八一年版的《魯迅全集》的註文已刪去「漢奸文人」的字樣。)儘管指摘的罪名不少,葉靈鳳生前還是不讓太太把當年的經歷寫出來,因為「一切已成過去,說出來也於事無補,但求問心無愧。」

看來葉靈鳳不願在人前談往事,一來性格使然,二來可能跟他在戰時替國民政府做過「地下工作」有關。且聽《作品選》編者對葉靈鳳「附逆問題」的意見:「葉靈鳳淪陷時期留港,可能是因為有任務在身。香港『金王』胡漢輝在一九八四年的訪問中回顧自己跟葉靈鳳在淪陷時期曾經替重慶做情報,工作是搜集報紙、雜誌送交內地。類似的例子頗多,右派可以參考奉命留守北平的學者英千里教授;英千里為中國國民黨黨員,奉命以天主教友身份留守北平天主教輔仁大學,實質從事地下工作;但英千里後來被指為『漢奸』,和平後備受抨擊。英千里從沒自我辯護……。」

我一九五六年到台灣讀書,就讀台灣大學外文系,當時的系主任正是英千里教授。他開的「西方文學導論」的課是必修科。老師坐三輪車到文學院門前,由助教攙扶慢步走上講壇。記得英先生堂上講課時,聲音低沉,像廣東人說的「中氣不足」,整個人看來就是健康有問題。這也是老師因病經常缺課的原因。

因為英先生對當年「附逆」的底蘊從未公開解說,所以他出任台大外文系系主任的消息傳出後,學界譁然,迫得當局馬上給他澄清。原來他的身體,是給日本人多次刑求弄壞的。兩位編者還在「附逆問題」一文內舉了左派作家關露的「冤情」。關露原是中共打入日偽的特務,在文化大革命中被鬥至絕路才說出真相以求活路,可惜已太遲了。「從這些左右例子比照推論,加上羅孚的說法,葉靈鳳淪陷時期的日記,以及其他已出土材料,葉靈鳳的情況也極有可能類同。」

葉靈鳳一九四六年五月三日日記中的一段這麼說:「開始計劃寫『流在香港地下的血』,記述參加的秘密工作及當時殉難諸同志獄中生活及死事經過。在卅餘人之中,只有我是寫文章的,而我又倖而活着,所以我覺得有這責任。」

雖然當時殉難諸同志的身世不明,但總可以說他們是抗戰期間「統一戰線」的抗日志士。趙克臻致羅孚的信為我們提供了不少一手資料,但我們細讀字裏行間時,總禁不住浮起一些「小人之心」的猜測。譬如說,上面提到羅四維等人「相繼出獄」,趙克臻「聽說」是在「某種條件」下,要為「對方」服務。我們若就此解說這是羅某等人答應「倒戈」了,將來要給日本鬼子提供情報了,這種推論當然有違「科學」精神,但這也應該是我們對這「突發事件」看法的本能反應。實情如何,有待將來更多原始資料「出土」。

羅孚在〈葉靈鳳的地下工作和坐牢〉一文說到日本軍隊的憲兵對葉靈鳳的「反動」身世存有檔案:「葉靈鳳,別名葉林,中國國民黨港澳總支部調查統計室香港站特別情報員,兼同一總支部香港黨務辦事處幹事。」

在日本人的眼中,只要你「抗日」,不論你是國民黨也好,共產黨也好,都不會是他們輕易放過的敵人。你是絕不可能「清白」的。他們讓你「無罪釋放」,一定有內情。但當事人自己不說出來,我們也不好瞎猜。羅孚說葉靈鳳是一九四三年五月被日本人關進監獄的,「端午節進去,中秋節出來」。據葉靈鳳淪陷時期的著作目錄看,他第一篇「表態」文章〈中國人之心〉發表於一九四三年九月十一日,亦即「無罪釋放」後幾個月內的事。在此以前,葉靈鳳以「白門秋生」名義獻藝,過「吞旃」日子。

日本憲兵為甚麼放葉靈鳳一條生路?除非將來有其他資料說明,目前我們只好半信半疑下去。國土重光後,葉靈鳳沒有回到上海,也沒去過北京。他繼續留在香港。羅孚說「一般被認為右或中間的作家以至左派的作家,他也都各有接觸。這樣,就成了左、中、右都有朋友的局面。而在左派之中,也有人認為他右,甚至於在他死去之後,還有生前和他有來往的極個別的左派人士說他是『漢奸』的」。

葉先生身世悠悠,看來連他太太也不好當他的「代言人」。他真不該這麼「低調」。一九四五年後,好歹也該以文字交代一下自己在這塊「南天福地」上做「順民」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張愛玲從不「愛國」,不幸嫁了個「漢奸」,太平洋戰爭結束後一度背上了「附逆」的罪名。一向「傲物」的張小姐眼看非「表態」不可,寫了〈中國的日夜〉一文,其中有詩句云:「我的路/走在我自己的國土。/亂紛紛都是自己人。」

本文原擬兼及戴望舒「淪陷時期」的作品,限於篇幅,只好「下回分解」了。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八月十一日)

無端來作嶺南人
劉紹鉻

盧瑋鑾、鄭樹森主編、熊志琴編校的《淪陷時期香港文學作品選:葉靈鳳、戴望舒合集》,給我們通過所收的珍貴資料透視這兩位「南來」作家在香港怎樣熬過三年零八個月的「順民」歲月。

我收到天地圖書寄來《作品選》後跟鄭樹森教授通了一次電話。他說收在此書中的戴望舒作品,比較有新意的是他用筆名「達士」發表的「廣東俗語圖解」這一系列小品(下文再作介紹)。有關「淪陷時期的戴望舒」參考資料,《作品選》收了小思(盧瑋鑾教授)的〈災難的里程碑──戴望舒在香港的日子〉和戴望舒被控「附逆」後寫的〈我的辯白〉等合共五篇文章。

戴望舒(1905-1950),浙江杭縣人,一九三O年「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成立時,即為會員。一九三八年抗日戰爭爆發後,他攜眷從上海到香港,原先打算安頓家人後轉到大後方參加抗日工作。可是就因「一個偶然的機會」,留了下來,跟許地山等人組織「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的香港分會。

這個「偶然的機會」是他應了胡文虎三子胡好之邀,替快要出版的《星島日報》編副刊《星座》。他全身投入,以自己的名望向國內和流亡在港的知名作家邀稿。郁達夫、沈從文、卞之琳、郭沫若、艾青等名家都被他一一「網羅」過來,難怪他不無自負的說:「沒有一位知名的作家是沒有在《星座》裏寫過文章的」。

更值得注意的是,他曾寫信給西班牙共和國的名流學者,請他們專為《星座》寫點東西,「紀念他們的抗戰兩周年,使我們可以知道一點西班牙之反法西斯戰爭的現狀,並使我們可以從他們得到榜樣、激勵。」戴望舒通曉的外語,包括法文和西班牙文,翻譯過不少作品。戴望舒傾力辦好《星座》,除了令香港的副刊面目一新外,也同時使這份文藝副刊變為抗日的精神標幟。日本人佔領香港後抓他去坐牢,應該跟他這一段經歷有關。

小思在〈災難的里程碑〉一文說,戴望舒留在香港前後超過十年。他只活了四十五歲。十年差不多是他四分一的生命。至少對他個人而言,這十年香港的經歷,應該是一個重要的環節,可惜歷來就沒有詳細的記載,能夠找到的資料,都很零碎。資料不周全,我們對戴望舒在香港失守後的活動,也僅知其片段。譬如說,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下午,日本的先頭部隊進駐中環的「香港酒店」。香港政府已豎起了白旗。《星島日報》也停刊了。小思老師問得好:「這段日子,他怎樣度過?」她說偏偏就是沒有文字記錄。

其實,我們還搞不清楚的是,在鐵蹄下偷生的詩人,有機會脫離虎口,為甚麼不當機立斷,抓緊機會逃命?我們知道,從一九四一年底到一九四二年春天,有三百多名包括茅盾在內的文化界知名之士,在中共黨中央策劃下,受到「東江縱隊」的保護,安全離開淪陷區香港抵達大後方。這三百多名劫後餘生的人士中,就不見戴望舒。「這真是一個謎。因為論知名度、論抗日熱誠,甚至論與左翼關係,他不該不在搶救名單內」,小思說。

此說言之成理,但反過來說,有沒有可能他本來就在名單內,但臨時出了甚麼「突發事件」耽誤了行程?真相究竟如何,可惜戴望舒自己沒有出來解釋。小思引徐遲的口述資料,說戴望舒沒有及時離開香港,因為他「捨不得他的藏書」。另外一位給我們解「謎」的是孫源。他在〈回憶詩人戴望舒〉說詩人是「因各種原因一時走不了」的。

香港光復後,有留港粵文藝作家二十一人就為檢舉戴望舒「附敵」的問題向中華全國文藝協會重慶總會提交「建議書」。文內毫不含糊的說:「竊以為戴望舒前在香港淪陷期間,與敵偽往來,已證據確鑿」。〈建議書〉在一九四六年二月一日《文藝生活》的光復版第二期刊出。「附敵」的罪名可不小,因此同年春天,詩人回到上海向「中華全國文藝協會」交代自己在淪陷時期香港的所作所為。為此他寫了〈我的辯白〉。

詩人在辯白書內透露了他給日本人關了七星期的牢,受盡酷刑毒打(然而他說並沒有供出任何人)。他是在垂死之前才被保釋出來的。保釋的條件是不得離開香港。在牢中,他寫了〈獄中題壁〉:

如果我死在這裏,
朋友啊,不要悲傷,
我永遠地生存
在你們的心上。

我們之中的一個死了,
在日本佔領地的牢裏,
他懷着的深深仇恨,
你們應該永遠地記憶。……

對他有意見的港粵文藝作家檢舉戴望舒「附敵」行狀提出的證據是他參加了某些「偽」文藝刊物的活動,其中包括給「偽」《香島日報》總編輯羅拔高的文集《山城雨景》寫「跋」。戴望舒一生煑字療飢,此外再無其他本事。他出獄後跟兩位「難友」各以一百元軍票作資本,在利源東街開設了一家舊書店。起初一個月還賺了點錢,到了第四個月再無法撐下去,取名「懷舊齋」的書店只好關門大吉。看來他想棄文從商,放棄筆墨生涯,無奈事與願違。

敵偽時期的香港,日本的「香港佔領地總督部報導部」早就控制了香港各大報章和文化機構。所有印刷品均以宣揚「聖戰」和協助發展「大東亞共榮圈」為宗旨。在這種政治壓力下生活的文人,「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早晚總有出亂子的一天。葉靈鳳為了向日本人「交心」,不得不按時應命交出像〈聖戰禮讚〉這類「表態」文章。日後這當然也是葉靈鳳「附敵」的證據。在淪陷期間的香港賣文為活,日常的交往即使是稿費的爭議,也可視為與「敵偽往來」。詩人若因此被控「通敵」,將會是他最難承受的冤屈。〈我的辯白〉有幾句話說得特別痛心:「也許我沒有犧牲了生命來做一個例範是我的一個弱點,然而要活是人之常情,特別是生活下去看到敵人的滅亡的時候。」

自一九四三年四月三日開始,葉靈鳳在淪陷區香港一部份的經常收入是用「白門秋生」筆名在《大眾周刊》寫的專欄,輯名叫「書淫豔異錄」。第一篇的「小引」為這專欄的文字定位:〈書痴、書淫、女身有蟲〉。跟着下一篇就見「醒目」的標題:〈媚藥和求愛的巫術〉。亂世文章不易為,漫談風月,應該不會帶來牢網之災。這個專欄一直維持到一九四五年六月二十二日。

葉靈鳳坐牢。戴望舒坐牢,後因葉靈鳳保釋出來。兩人出獄後合編報紙副刊。葉靈鳳在《大眾周刊》寫專欄,戴望舒也寫專欄,而且還在同一年、同一月、同一天見報。戴望舒稱得上學通古今,中國現當代文學外,還旁及西洋經典。他曾簽約翻譯西班牙文學代表作塞萬提斯的小說《唐吉訶德》,可惜一直未能完成。除自己的詩和翻譯西洋文學作品外,他還熱衷推動中國通俗文學的研究和資料搜集。一九四一年一月四日他在《星島日報》闢了一題名「俗文學」的專欄,認定「以中國前代戲曲小說為研究主要對象,承靜安先生的遺志,繼魯迅先生餘業,意在整理文學遺產,闡明民族形式。」

戴望舒留港十年,在那年代的外省人,只要鄉音不改,在本地人的眼中,永遠是個「上海佬」。詩人在《大眾周刊》開的專欄,居然是與陳第合作的「廣東俗語圖解」。戴望舒化名達士去解辭、陳第繪圖。乍看口齒不清的「上海佬」給幾乎是清一色的「老廣」讀者講解廣府話的俗語有點不倫不類,但只要明白戴先生一直對俗文學研究有興趣,就不會覺得奇怪了。小思這麼說:「據說戴望舒的上海口音還脫不掉,一個外省人去解釋廣東俗語,好像很『外行』,其實看過這些文字,就明白他把廣東俗語當成俗文學來研究。文中廣引古書筆記,加上廣東民間傳說及風俗資料,給廣東俗語來源合理的解釋,並不是信口雌黃的遊戲之作。」
七、八十後的香港人,大概不明「竹織鴨」、「蛋家雞」和「盲佬貼符」所指何事何物,因為他們有自己一套跟得上時代的"in"俗語。"Out"的expression,大概只有在"out"的粵語殘片中聽到。

讀〈竹織鴨〉一條,詩人引經據典一番後,就用「我們廣東人」的語氣說,「這個小玩具便是細蚊仔們的恩物」,認定「竹織鴨」三字是「冇心肝」的代名詞。鴨之為物,中華大地各地區對其觀感各有不同。戴望舒引宋莊綽「雞肋編」云:「浙人以鴨兒為大諱。」戴詩人又說在《水滸傳》中鄆哥激武大郎去捉潘金蓮的奸,就嘲他是鴨子,「猶之我們現在罵人烏龜。」

戴望舒把廣東俗語看作一門學問來研究,碰到文字欠「端莊」的部份,沒有考慮到「兒童不宜」這種風化問題,一本依書直說的精神慷慨道來。譬如說〈亞君買水〉這回事。他先用兩百餘字介紹廣東人辦喪事「買水」這習俗,然後步入正題:「亞君去買水,不是替家裏那兩條『老坑』去買,而是買給他的『老婆大人』的。」老婆大人在亞君眼中貌若天仙,話說兩人婚後恩恩愛愛生活在一起如膠如漆,只可惜好景不常,嬌妻不知何故竟生起病了。亞君請了好幾個「黃綠醫生」給她診治,誰料回天乏術,嬌妻最後一命嗚呼。

亞君日夕捶胸頓足,以眼淚洗臉,不在話下。「因為他垂的頭太低,差不多把頭顱倒轉,淚水就向額頭滾下,所以有『亞君買水眼淚流上額頭』這佳話。然而,亞君買水之『佳話』並不在此而在後,因為他在他的眼淚流上額頭之際,嘴裏也不覺發出一串至情的呼喚:『X得你少!X得你少!X得你少!』」

慣看「學院派」文章的讀者難免有此一問:戴詩人留港期間,即使在日常生活中廣東話足夠應用,但俗語這個題目,他寫了八十多篇,這個「上海佬」怎應付得來?按道理,詩人應該有個「老香港」做他的「解人」吧?看來有關這方面的資料也是零碎不全,我們就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就像我們今天未能肯定當年他沒有被東江縱隊「搶救」是甚麼原因一樣(假定他的名字是在「搶救」的名單之內)。我們可以猜想,香港一懸掛太陽旗後,日本人是不會讓像戴望舒這麼一個有名望的人賣豆漿油條過日子的。但在日人控制下的機構討飯吃,怎逃得過「附逆」、「通敵」的罪名?戴詩人在香港淪陷時「沒有犧牲了生命來做一個例範」,但如果馬凡陀在〈香港的戰時民謠〉所說的話屬實,那麼戴詩人曾以另外一種生命在「敵後」做了不少激奮民心的工作。原來日本人佔領香港後,為了記念他們的「勝利」和傷亡戰士,不惜工本建了一座非常神氣的「忠靈塔」。被迫去當苦工的香港同胞當然心有不甘,於是當時口傳的民謠中有這麼一個調調:「忠靈塔,忠靈塔,今年造,明年拆」。此外還有咒罵甚麼「神風飛機」的:「神風,神風,隻隻升空,落水送終。」據說這類出自戴望舒的歌謠,一共有十餘首。看來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中,書生報國,亦僅能如此而已。

本文僅以盧瑋鑾教授大文〈災難的里程碑〉的結語作結語:「戴望舒離開了佔去他生命十分之一時間的香港,……也許他沒有留給香港人一些甚麼,香港也沒給他甚麼,他說:『那不是我的園地,我要找自己的園地。』」

「無端來作嶺南人」,詩出陳寅恪。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八月十八日)

民國護生女將逝世七十周年 尋找呂碧城的香江足跡

民國護生女將逝世七十周年 尋找呂碧城的香江足跡
水橫舟


「冰雪聰明絕世姿,鴻泥白雪耐人思。天花散盡塵緣絕,留得人間絕妙詞。」七十年前,著名女詞人呂碧城(1883─1943)在香港病逝,章太炎的夫人湯國梨寫下此挽詩悼念這一代奇女子。

被譽為「女界墨子」、「護生健將」、「近三百年來詞家殿軍」(詞學家龍榆生的讚語)的呂碧城,是中國女權運動和新聞業界的先驅,在文學、佛學和護生運動三方面都各有建樹。可惜因戰亂延年,加上她不熱衷於白話寫作和現代文學,以致呂碧城的作品和名字在二次戰後被社會淡忘,到近十多年才逐漸為人認識。

呂碧城與香港緣份非淺,曾三度來港,人生最後階段也在香港渡過,一九四三年一月廿四日,她在跑馬地山光道的東蓮覺苑離世,終年六十歲。她在香港留下的雪泥鴻爪至今仍鮮為人知,或被以訛傳訛,過往就有香港學者誤稱她在寶蓮禪寺辭世。



筆者近期造訪台灣的法鼓佛教學院圖書館,翻閱館內一批三、四十年代的佛教雜誌原裝影印本,包括上海的《覺有情半月刊》、《佛學半月刊》及當時由香港東蓮覺苑出版的《人海燈》月刊等。從中看到不少呂碧城發表的文章、畫作、個人啟事、以至悼念她的作品,及由東蓮覺苑第二任苑長林楞真公佈的呂碧城遺囑,可說是研究她中、晚年時期的寶藏。

其中一個珍貴發現,是一九三六年六月出版的《人海燈》為成立了一周年的東蓮覺苑刊印紀念號,首篇文章就是呂碧城應東蓮覺苑創辦人何張蓮覺居士(香港富商何東的夫人)邀請而撰寫的〈蓮苑週禧〉,簡述東蓮覺苑成立的經過及功績。此外,何張蓮覺在一九三八年一月去世後,身在瑞士的呂碧城曾撰文〈何東夫人生西記〉,記述何東夫人的生平及逝世前後的情景,其後又以此文為基礎,撰寫了一千三百多字的〈何張蓮覺居士傳〉。引證碧城早於三十年代已經與東蓮覺苑有聯繫,而非外界經常誤傳的四十年代。


督信佛教的何張蓮覺生前致力宣揚佛學和推動婦女教育,一九三O年在香港波斯富街創立寶覺第一義學。她經常與丈夫或家人出門遠遊、公幹,著有《名山遊記》。她與呂碧城同為當時的女界名人,志趣相近,相知相交並不出奇,然她們的認識經過及熟絡程度,現有的資料則未能提供答案。

祖籍安徽旌德的呂碧城,出生於書香門第,父親呂鳳岐做過山西學政。她天生聰慧,幼年已有才名,能詩能畫。不幸十三歲時,父親病逝,因無子嗣,家產遭族人霸佔,母親嚴氏又被匪徒綁架幽禁。她寫信向父親好友兩江總督樊增祥求助,母親才得以脫險。

之後她往天津投靠當官的舅父,一住八年。時值社會新思潮湧現,碧城想外出求學,卻遭到思想保守的舅舅反對。她憤而離家出走,到天津《大公報》任職編輯,接連發表文了多篇字激昂的政論和鼓舞人心的詩詞佳作,提倡「辦女學、開女智、興女權,才是國家自強之道的根本」,一時競相與她交往的社會人士絡繹不絕,當中包括外號叫碧城的京城女革命家秋瑾。秋瑾最初還以為有人冒用她的外號來發表文章,見面後才知確有碧城其人,二人惺惺相惜,不久秋瑾創辦《中國女報》,呂碧城亦投稿支持。秋瑾遇害後多年,身在海外的呂碧城曾用英文撰寫一篇《革命女俠秋瑾傳》,發表在美國的報章上,傳為佳話。

一九O四年底,廿一歲的呂碧城出任官辦的北洋女子公學總教習(今稱校長的職位)。民國成立後,呂獲袁世凱聘為總統府秘書。期間因陪伴病重的母親寓居上海,跟洋人合辦貿易投資,幾年間累積豐厚財富。一九一五年,她不滿袁氏稱帝而辭任總統府秘書,準備出國留學,惟因染病,一九一九年初到香港小住休養,延至翌年九月才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修讀美術和文學,期間兼任上海《時報》特約記者,將在美國所見所聞發回中國。

她於一九二二年回到上海,出版著作《信芳集》及譯作《美利堅建國史綱》。一九二六年秋,她二度出國,到歐美遊歷,一九二九年寓居英國倫敦期間潛心佛學,開始素食,及把世界各地保護動物的訊息傳播回中國,與國內弘一大師和豐子愷等提倡的護生運動相互呼應,致力培養社會尊重生命的風氣,消弭人類戰爭。同年她應國際保護動物會的邀請,出席在維也納召開的萬國保護動物大會及發表演說,倡議成立中國保護動物會,改良殘忍的屠宰方法,及把每年十月四日定為動物節。


一九三三年,他重返上海,專注繙譯佛經和出版著作。一九三六年曾來香港跑馬地山光道購置樓房自住,後因樓房有白蟻繁殖,她不忍滅蟻殺生,最終以低價售出物業。中日戰爭爆發後,她第三度出國,寓居瑞士,繼續弘揚佛法,希望用佛教慈悲的理念來阻止戰爭。但兩年後,歐洲也陷入戰火,加上掛念家鄉親人,她在四O年秋回到香港。當年十月某日下午,年方十七的方寛烈曾在尖沙咀家中遇上了來訪的呂碧誠。那時呂從瑞士來港不久,住在半島酒店,因她與寓居香港的民國名人葉恭綽相熟,葉便陪她來首度拜訪方寛烈的父親方養秋。方養秋時為香港商界及佛學界知名人士,雅好詩畫文學,與呂有不少共同話題。


現年屆九十高齡的文壇前輩方寛烈對筆者表示,那天因不用上學,便陪着父親與呂交流了兩個多小時。父親稱呂為國際名人,雙方話題主要環繞素食戒殺。他印象較深刻是呂提到人類並沒有像動物那般尖銳的牙齒,而且懂得耕種,此可引證人類是天生的素食動物。呂見少年方寛烈亦好文學,便把她的一本著作《歐美之光》及一些個人照片贈與方寛烈,可惜那本書及方家大宅都在日軍侵略期間遭戰火摧毀。方寛烈記得呂到訪時身穿一襲漂亮的西式連身裙,短髮,戴著一條寶石項鍊,態度隨和。她說計劃從香港回上海,但方養秋認為當時大陸兵慌馬亂,勸她暫居東蓮覺苑再作打算,並即時在家中致電林楞真,轉達呂的情況。雖然事隔七十多年,因方寛烈在戰後曾以日記形式,寫下父親生前與名人交往的情況,所以當年會面的一些細節仍有記錄可尋。

香港淪陷前,方寛烈又曾陪同父親到東蓮覺苑出席一名高僧的佛學講座,席間離遠見到呂碧城在座埋首筆記。這也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呂碧城。幾年後便聽聞她在東蓮覺苑病逝,遺囑將全部財產佈施佛學推廣,骨灰與麵粉混製成小丸,投入海中,與水族結緣。

方寛烈又透露,東蓮覺苑設有呂碧城的靈位,以茲紀念。筆者早前親臨東蓮覺苑查詢,辦公室人員表示從未聽聞呂碧城的名字,又以非死者家屬為由,拒絕查核呂碧城的靈位所在。唯筆者看到辦公室外的一個上了鎖的玻璃門大書櫃內,堆放二十多本呂碧城在一九三九年出版的著作《香光小錄》,苑方表示這批書籍只供內部閱覽,不對外公開。

去年夏天,呂碧城在香港的足跡還吸引了台灣記者楊錦郁跨海來尋訪,找到了九十多歲的東蓮覺苑長老澄真法師。法師記得呂碧城當年入住的房間位於大雄寶殿的右廂,現是其他法師的住房,但對呂碧城的印象已很模糊,只片段憶起「她的個子中等,都是在房裡自己修行」、「獨來獨往,不大與人互動」、「翻譯了好多英文的佛經」。

一直獨身的呂碧城在去世前一個月,開始發信給上海及美國的朋友,囑咐他們幫忙處理其遺產及遺作。在一九四三年四月出版的《覺有情》半月刊紀念呂碧城專號中,筆者看到呂碧城親筆書寫的一頁遺函,內容為:「柏雲居士慧鑒,此函寄到時,我已於元月廿四日遷化矣,十一月廿五號寄華僑銀行支票四張,一月四號又寄六張,想均收到,印經事拜託拜託。此請淨安。呂寶蓮謹啟(寶蓮為呂碧城晚年的法號)」


林楞真居士在另文說明:信中「元月廿四日」是她遵照呂的遺囑,在呂死後寫上再把信函寄出。早呂碧城一年離世的弘一法師(1880─1942)也曾用此形式,寄出致夏丏尊訣別書。《覺有情》編者認為呂是有意效法弘一法師的作為。

思想前衛的呂碧城雖然作風打扮都十分洋派,但舊文學根底深厚,少用白話寫作,她臨終前的遺作亦是古詩一首:「護首探花亦可哀,平生功績忍重埋。 匆匆說法談經後,我到人間只此回。」

她此回人間匆匆一行,留下不少功績和美談。遺憾的是,她提倡的護生信念,至今在中國大陸仍未發揚光大。虐待、虐殺動物,以至殘暴害人的消息不斷,而在中共治下,平民百姓的生命財產尚且缺乏尊重和保障,更遑論動物權益了!

2013年3月

水橫舟二O一三年四月七日;另見開放雜誌網站二O一三年四月六日。)



Linda Pun(即水橫舟):今日在法藏寺圖書館找到難得一見的呂碧城遺作歐美之光。

Linda Pun臉書二O一三年九月十三日)

靜遠的《做人藝術》

靜遠的《做人藝術》
許定銘

  

打開靜遠的《做人藝術》(馬來亞出版社有限公司,1953),扉頁上有兩種題辭:右邊是作者靜遠題於一九五三年的「贈業光兄當作茶餘飯後的消遣」;左邊的是「一九五三年彭成慧老師在沙田楓林小館所贈」。鈐印和藏書票,都是香港老詩人方業光(寬烈)的。從這兩組題辭知道:原來名不見經傳的「靜遠」,就是在香港以經營「楓林小館」聞名的文學家彭成慧。

《做人藝術》是三十六開本,一一八頁的小書,收〈養成涵養的習慣〉、〈稱己莫若獎人〉、〈達觀進取〉、〈破除命運觀念〉、〈論當機立斷〉、〈論自作聰明〉、〈勿存幸災樂禍之心〉……等三十多篇談修養及處世之道的千餘字雜文。曹聚仁在本書的序中,說靜遠「從變亂的社會中生長,體會得做人的真諦,他所說的話都是極平易的,卻是極中庸的」。

彭成慧(1909~1994)是廣東陸豐人,一九三一年畢業於上海暨南大學,與温梓川同學。抗戰期間到香港教書,後創業經營「楓林小館」,在台灣及美加均有分店。彭成慧最早的作品是雜文集《懷舊集》(上海北新書局,1936),比較多人知道的,是散文集《山城之夢》(香港創墾社,1954),其他還有小說《重逢》、《在迷茫中》,和在台灣出的散文集《楓林拾葉》。用靜遠出的這本《做人藝術》相當罕見!

(大公報二O一一年十月三十一日)

出書附玉照

出書附玉照
許定銘

 

不知從何時開始,作家出書習慣附作者玉照及簡單的個人介紹。在新書中附作者介紹可視作推廣手段,讀者捧讀一本新書,先了解作者個人的背景才決定是否購買,作者簡介的確起到剌激讀者購買慾的作用;至於附作者玉照,則是毫無意義的無聊行為,難道你決定買一本書,會受作者是否俊男美女的影響?

在很多作者以三十年前的玉照來蒙騙讀者的潮流中,有極少數有性格的作家從不肯以真臉目示人,像李碧華,在香港流行文藝作品榜享譽二三十年,好像未見過她在新書中附玉照吸引讀者;又如「長青樹」亦舒,她「天地」版的作品可以放滿一書櫃,我沒仔細查清楚,附玉照的,即使有,也不多。

如今大家見到的《五人話集》(香港新週刊,一九七六)是附玉照書的典型代表,這是本僅一二八頁的散文集,書前居然用了十四頁來附作者玉照及目錄,此書的組合也很怪,三個流行小說作家,加一個藝人和現代主義文學家,他們的表達方式各有不同: 崑南已經是夠高的了,還要站在「哈哈鏡」前來一張誇大的拉長版全身像,嚇鬼!甘國亮不脫藝人本色,玉照兩幀:一是「粉」的閱稿半身,一是指手劃腳的導演相。海滴是反光的窗前側頭相,只見黑白,不肯見人。林燕妮是一貫作風的闊帽貴婦相。亦舒則是含情脈脈的短髮少女大頭相,最是難得!

(大公報二O一O年十一月十一日)

方詩人寬烈

方詩人寬烈
許定銘

原名方業光的方詩人寬烈 (1925~)是香港的老作家,似一株長青的老松,至今還孜孜不倦埋首筆耕,經常有新書面世。他是個通新舊詩的老派詩人,近年出過《漣漪詩詞》、《澳門當代詩詞記事》和《香港詩詞分類記事選集》,都是與舊詩詞有關的,而《情詩三百首評釋》則是新詩的選集。最新的巨著是厚達五百多頁的《香港文壇往事》(香港文學研究社,2010)。

《香港文壇往事》邀得陳子善和羅孚寫序,主體收與香港有關的作家:簡又文、談錫永、高貞白、易君左、彭成慧、卜少夫、柳木下、陳無言……等人有關的文章六十多篇,是同類書籍中份量最重的。最有趣的是書後附了近百頁的《附錄》,收多篇時人對方詩人的評介及友朋的書信,可增加讀者對詩人的了解。

每次見到方詩人,我都會想起柳木下。同樣佝僂着緩緩移動、滿頭花髮的老頭,柳詩人愛提一件包着舊書的布包,方詩人則携一袋印着「豐昌順」的膠袋。兩人的形象相似,命運卻極端,柳詩人窮愁潦倒一生,方詩人只有一九六O年代在澳門當過短時期的記者外,一生只當老闆!

方詩人愛結交名人,嗜好甚多,除了收藏字畫、名人書信、絕版舊書外,還剪存民國舊出版社的標誌、售書印章、老書封面、名人訃聞……,不知他這些珍藏將來是否也會整理出版?

方詩人的藏品
許定銘

日前談方詩人的藏品,有剪存民國舊出版社的標誌、售書印章、名人訃聞和老書封面,一般讀者可能不甚了解,得要詳細說明一下。

所謂民國舊出版社,即是我經常在此介紹,出那些舊書的出版社,像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良友圖書公司、文化生活……等。他們大多會設計一枚標誌,出版時把那些「標誌」印在書的封底、版權頁或扉頁內,以顯示此是何家的出版物。這些標誌不過是個圖案,沒甚麼特別,收藏價值難以理解。

「售書印章」比較難明。舊日的出版社與作者間互相信任不大,作者為了自己的利益,會自印一些類似「郵票」那樣的小張,交給出版社貼在版權頁上,用來統計書的銷量。 沒有「售書印章」的書,即視為盜印本。不過此法過時甚久,大多數的舊書都是沒有印章的。請看附圖,小張是用人手貼上去的。

至於「名人訃聞」,方詩人說他只剪存文人的。訃聞內最有價值的地方是主角的生卒日期,他認為有很多人生前多隱瞞真正的年歲,訃聞應該很真確,為他寫評傳時便不會錯了!

方詩人愛藏書,但書厚,佔空間大,於是只把書的封面撕下來珍藏,再拿去用彩色複印貼成書冊,隨時讓愛書人欣賞。

我真為那些書肉痛!

方詩人的紀念冊
許定銘

方詩人寬烈老先生 (一九二五~)有兩本紀念冊,十六開本,絹面精裝,風琴型,拉開是長長條狀的那種。這種紀念冊原本是喜慶宴會時擺在招待處讓人簽名留念的,可方詩人的紀念冊卻是他的交遊紀錄,故題名為《藝苑清遊集》。

方寬烈通新舊詩、字畫,在本港文藝圈子極為活躍,每有藝文雅集、茶聚,均見他的踪影,在香港文壇活動超過一甲子,交遊盡是本地名家,他的紀念冊自然珍貴非凡。未見冊之前,我以為會有很多畫,見到後才知舊詩和字最多,新詩也不少,畫則只有 鄭家鎮的《武夷天遊峰》、水禾田、莫一點的水墨和梅創基的一張藏書票。其餘的名家則有饒宗頤、柳存仁、黃苗子、梁羽生、陳蝶衣、柯靈、蕭乾、許傑、白樺、謝冰瑩、周策縱、勞思光、無名氏、劉以鬯、談錫永、梁隱盦、陳潞……。稍為對當代文壇略有認識的人,都知道這批文人的份量,他們都與方寬烈有來往,且贈與墨寶,可見方詩人決非浪得虛名之輩!

故友王敬羲(一九三三至二OO八)一九九九年在本冊內題詩《競步》,雖說是舊作,小說家的詩不易見,錄如下:

但我還是要和時間競步/沒有氣餒更沒有絲亳怯意/我要在身後留下/一些脚步的印痕/並且不讓風和砂/在一夜間把它們抹平

方寬烈的「封面故事」
許定銘


方寬烈的那套「封面故事」終於面世了,由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印成精裝十六開本,厚厚的兩巨冊,足有六厘米,重逾三公斤,叫《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藏方寬烈先生〈二十世紀香港出版文學書目提要〉手稿》。我說是「面世」,不說「出版」,因為此書並未發行,書影本僅印彩色五冊,文字本則有十冊,作為香港文學特藏,擺放在大學圖書館的藏架內,僅供閱讀參考,不能外借。

方寬烈是有心人,一生熱愛香港文學,多年前着手收集香港出版的文學書。後來見書多了,體積大,收藏不易,便決意只留封面書影。最初是把封面撕下貼好,後來覺得此舉把好好的一本書糟蹋了,深感肉痛,便把封面拿去書店彩色影印,然後把它們用A4紙貼好,裝釘成冊,以傳後世。老方和我都是「鑪峰雅集」的成員,多年來逢星期日茶聚「擺龍門陣」閑扯,他曾把收集所得的文學封面集帶回來供我們欣賞,還說他這種藏品有好幾冊,封面過千種,將來要印成書讓同好羨慕。

公元二千年以後,他曾把手稿交上海友人帶到內地去,尋求出版機會。朋友回應說:出版社方面認為只有封面意義不大,希望他每種書寫些札記,跟封面同時出版。方寬烈當年已過八十,體力似略遜,工作進度較慢,後來則是不了了之,也沒見他再提此書。二O一O年冬,老方卧病在床,不再參加「鑪峰雅集」聚會,不過,聽說他意志力甚强,與病魔搏鬥之餘,每日仍抽出不少時間埋首默默耕耘,要把他一生所見所聞用文字傳諸後世。終於,他的努力化成文字,他的「封面故事」,已不單是書影,還配上文字了。

方寬烈的這套巨著共收彩色書影六百餘幀,以編年體分「1935~1960」、「1961~1974」、「1975~1987」及「1988~2000」四輯,另有「書目提要」亦六百餘種並未排字,以手稿形式附於書後。這些書影所收範圍甚廣,新舊文學、學術專着、散文小品、流行小說、回憶錄、傳記……等均一網打盡,驟看似一碟炒雜錦,不過,人各有所好,打開如此一座龐大的寶庫,各取所需就是。

老方居港數十年,愛書歷史超過一甲子,搜尋所得不乏珍品,單是文學創作方面的書影,信手拈來即有:侯曜的《太平洋上的風雲》(香港工商日報,1935)、傑克的《情味》(香港復興出版社,1939)、《阿蘭》(新聯出版社,1955)、葉靈鳳的《忘憂草》(香港西南圖書印務公司,1940)、望雲的《天堂路遙》(香港華南出版社,1941)、侶倫的《無名草》(香港星榮出版社,1950)、錢歌川的《蟲鐙纏夢錄》(香港自由出版社,1954)、上官牧的《驚夢記》(香港良友出版公司,1955)、彭成慧的《山城之夢》(香港創墾出版社,1954)、《在迷茫中》(香港友聯書報公司,1956)、董千里的《大海》(香港亞洲出版社,1956)、易文的《雨夜花》(香港長江出版社,1964)、蕭銅的《銀海》(香港中流出版社,1978)……均為難得一見的好書。我熱愛香港文學創作,浸淫其間亦數十年,接觸此類出版物當以萬計,《情味》、《忘憂草》、《在迷茫中》等還是初見,尤其是錢歌川的《蟲鐙纏夢錄》,我甚至不知道他除了《苦瓜散人自傳》(香港香江出版社,1986)外,還曾在香港出過這樣的一冊書。

此中有一套約十種,一九四O年代末在本地出版的新詩歌叢書,每種只印五百冊,我雖然收了不少,但坊間甚少人提及,相當珍貴。老方這套書也收有童晴嵐的《狼》、沙鷗的《百醜圖》、黃雨的《殘夜集》幾種,封面簽有「君葆」二字,應是本地前代文化名人「陳君葆」的藏書,如今不知花落誰家?

六百多張書影中,只有卜少夫的《無梯樓雜筆》(上海新聞天地社,1947)不是香港出版的。此書絕版多時,一九七七年,香港愛書人陳無言撰文推薦,卜少夫撿出舊著,為書內需要的地方寫了註腳,加進了不少新資料,一九八O年交台北遠景出版社重新出版。方寬烈書內所收的,即是當日陳無言所藏之書,他破格收此書影,目的是要交代此書與香港關係的「前世今生」?

老方的「封面故事」雖然沒出版,這套手稿最終以珍件形式藏於圖書館,供後學按圖索驥,老方辛苦幾十年,物有所值,應該老懷安慰!

──2013年4月

5月刊於《大公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