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南:一輩子尋找自己的missing piece
文:柯美君 攝影:戴毅龍 圖:tong 編輯:袁兆昌
編按﹕香港作家崑南,昨午獲頒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獎項,既是新鮮熱辣的得獎者,也是今屆資歷最高、年紀最大的得獎作家:今年八十二歲,仍在報章雜誌撰寫專欄,又在網絡主持文學論壇網站。本版訪問崑南,從獲獎作品《旺角記憶條》談到小說與文學中「有血有肉的人,哀樂共存的人,醉生夢死的人」……
崑南今年八十二歲,創作力仍然旺盛。也斯曾稱讚崑南的小說融匯詩化的抒情文字、意識流、內心獨白、新聞拼貼等種種現代小說技巧,寫香港的現實處境,流露現代主義的批判精神來對抗香港的世俗社會。文化評論員朗天,同為崑南之子,指崑南是一位很難定位的作者,原因是他很前衛,同時帶有強烈的媒體性格,促使他熱中於推動文學及文化,變為大眾生活形態的一部分,朗天說「他的創作層次豐富,故提及他的作品時,往往找不到一個好的概念、框架或一套標準來評論他」。作家鄧小樺則形容崑南是「永遠的逆子」,因為他的心裏一直有一團火燃燒,有社會邊緣者的敏感與激越,持續地反抗。對此,崑南回應:「我不是扮演反叛的角色,而是天生如此。」
歷年來,論者對崑南及其作品的研究不斷增加,使作家在香港文學史上的地位受到重視和確立。崑南說:「我很複雜,了解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鄭蕾卻是他多數的文字知音人。翻閱鄭蕾選編的《香港當代作家作品選集:崑南卷》,裏面包含編者撰寫的導讀,題為「浴火而舞,向死而飛」,崑南覺得這八個字就像為他的創作生涯「點了睛」一樣。鄭蕾在開首引用了Georges Bataille《情色論》中的一句話作引子:「所謂情色,可說是對生命的肯定,至死方休。」對於情慾,崑南與世俗的看法截然不同,他說:「人們通常覺得談論『性』是一件低俗的事,他們認為人應該是萬物之靈,靈魂應被看高一線,這是偽君子的說法,我認為靈魂寄居在肉體之上,沒有肉體就無法表露靈魂,所以對待兩者應該要一視同仁,靈魂和肉體之間要互相交談。」巴代伊的話正中他的下懷:「在我的眼中,人一旦摒棄或蔑視情慾的話,就不再是人了。」在《地的門》,他寫「從人之子宮裏走出來。是生。回到地之子宮裏去。是死。生的門這麼窄小。地的門這麼闊大」,強調「生死之門都是性,做愛與生育都是同一個通道,就是女性之陰戶」。
性、女體、情慾、死亡
鄭蕾提出性、女體、情慾與死亡是閱讀崑南至關重要的主題:「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精神分析學揭示了性慾與生命中大部分潛意識活動的關係,包括心理創傷、夢境和精神疾病,而巴代伊則着重於闡述性與暴力、死亡等禁忌的緊密連結,崑南對這些主題的執著,正是沿着這一脈絡出發展開。」鄭蕾以一九八四年的長篇小說《慾季》為例,故事講述藝術家李山周旋於幾個不同女人之間的情愛經歷,她指出小說中描寫性愛的文字,多以寫意山水寫之,人體幻化成山體,交合如水流,如當李山回憶起他曾經的理想對象冰時,他寫「他往往存在她的呼吸之間,她每一次的喘息,便是他每一次的牽動。他還以為自此以後,沒有她的話,房子的窗戶都關起來了。他還以生命。他還以生命以外的東西。是冰創造了他,而他又在畫布上創造了冰。盡情──揮劍,策馬,是在行水流雲之中。在火炭中,他倒下的不是冰凍的誰,而是燒喉的酒」。李山對鄰居周師奶充滿性幻想,主角在追尋理想之「女顏」的過程中,被自己的慾望灼燒至精神失常,多次虐殺周師奶丈夫養在天台的鴿子,最後甚至姦殺了周師奶。鄭蕾分析指「強烈性慾的缺失會造成潛意識與夢境的結合,幻想與現實的混淆,都是典型弗洛伊德式的心理結構,而暴力、死亡與性歡愉的結合,則呈現更深邃的生命圖景」。對男女情慾的描寫,崑南甚少提及器官,反而是以詩化的文字,到達一個明明與無明之間的境界,表達對生命的看法。崑南說:「在我的作品中,性慾問題常是一個難題,一個關卡,一個挫敗,而不是大家想像中的性慾帶來歡悅或極樂。性慾是黑色的力量,如果不能克服它,就永遠是一股更黑色的沉淪力量。」
離不開女人的男人
綜觀崑南的小說,「性和女體」的題材一再出現,崑南回顧時指「如果不是執著於理想的追求,就不會產生憤怒的意識和情緒?忽有所悟,大半生不斷追求的,原來不是什麼理想的文學境界,而是一個理想女性形象,像一個攜風的姑娘。也可以說,我對人生的全部憤怒,斷斷續續地反映在不同女性情慾之上」。在現實生活中,崑南也是一個離不開女人的男人,他經歷過兩段婚姻,育有兩女一子,年輕時,他相信愛情,但後來他疑惑:「若一對男女真心相愛,為何愛情不能永遠停留呢?」這個問題,他到現在也找不到答案。崑南沒有宗教信仰,但他卻認為追尋一個理想的女性,就像找回自己的肋骨一樣,一如聖經故事中上帝抽取了亞當的肋骨做成夏娃,「那根肋骨被拿掉以後,便成為一輩子的missing piece,可能是永生也找不到的,偏偏人們會窮一生去追求,我只希望像拼圖般,逐點找回來,然後拼合起來,總勝過完全沒有」。崑南追求肋骨,卻是不同的肋骨。寫作亦然。同一個主題,用不同的聲音、時間來表達。他又形容男女相處,好像跳舞時要找一個節奏、舞步合拍的舞伴,不夾,自然跳不成舞,就要離開舞池,「就是changing partner」,他說。
朗天在香港電台節目中提到,崑南喜歡談論女人,並要靠和不同女性的交往來刺激創作,他覺得這是一種現代主義的藝術行為:「現代主義描述堅實的東西會消逝,當一個人抓不住高速移動的東西,便需要激情,因為激情能令一剎那成為求恆,但激情亦容易消逝,所以要不斷製造激情。」崑南自稱是靠近現代主義的作家,因為後現代主義,往往傾向「物性」多於「人性」,而他筆下的故事都是離不開了人,他形容他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哀樂共存的人,醉生夢死的人」。男女關係合不來,可以隨時換,但國家民族卻不可以,中國人的身分更改不了,既然這種大問題不是個人可以扭轉,崑南寧願沉醉在個人的男女關係天地裏。
曾經有一段時期,將近十年的光景,崑南對文學感到失望,因為發現它解決不到人生的問題,於是轉而鑽研占星學,近年,他的創作慾又突然高漲起來,「像一個活火山,它要爆發便得爆發,僅此而已」。崑南相信命運,相信宇宙間有一種力影響地球的一切,人是有靈性的動物,可以參透天地的奧秘。天、地、人三者,缺一不可。出版了《地的門》、《天堂舞哉足下》之後,崑南無時無刻都在反思自問:究竟「人」在哪裏呢?他透露在最近十年歲月中的「功課」,正是迷戀、奮鬥如何完成這三部曲。有研究崑南及其作品的論者,對崑南作了一個總結,他說:「在崑南的身上,我們看到一個在香港經濟社會中意志不夠堅定的作家努力成為藝術家而不太成功的奮鬥歷程。」崑南反問:「活到這個年紀還在寫,怎會不堅定?但想深一層,堅不堅定,又有什麼所謂呢?」對他而言,生存的意義,就是為自己而寫作。
愛無能的年代
近日,第十四屆香港中文雙年獎揭曉,崑南在二O一五年結集成書的《旺角記憶條》獲小說推薦獎,問他的得獎感言,他說:「真的不知怎樣說。第一次,《地的門》因為再版,不合資格,無法入選 。至於《天堂舞哉足下》,連入圍的機會也沒有。這次,《旺角記憶條》只是推薦獎,這似乎說明我的小說真的屬於小眾。」本屆小說組的冠軍從缺,崑南沒有失望,只感奇怪。然而,他卻是一個樂於成為小眾的人,他笑言:「我是自己的粉絲。」鄭蕾說過:「崑南是香港作家的一個代表,同時,卻也是一個異數……」崑南則認為自己是個「異類」,他愛獨行,選自己喜歡的道路行走。在得獎作《旺角記憶條》的序言中,他寫到:「書中所有的文字,都是記錄連串的夢,連綿的、重複的、瑣碎的,甚至是荒誕不經的(911、蠍子、女人、月亮、上帝等等,像季節,循環再循環)。可以說,離不開噩夢,但,同時,在創作的過程,這些全是自我意識中,不停流動的迷執,波浪式意象,起起伏伏,如此貌似,如此喋喋。又如此無中生有。」崑南提醒讀者:「打開第一頁,很快便會遇上一個曾被詛咒的靈魂,在特殊的精神狀態之下,向世人展露有關生命的、死亡的、愛戀的、情慾的多面體。」《旺角記憶條》編排成三部曲,分別命名為「生愛或死亡」、「死亡」或「生愛」、「愛或死或以下」,整體而言,崑南作品的基調是灰色的。
根據鄭蕾的導讀,她指出開首第一篇〈恐龍紀重臨〉宣布新世紀的病徵是愛無能:「恐龍愛無能,再不能與伴侶做愛了。有一次,我進入了恐龍展覽館,我站在恐龍化石標本面前,忍不住流淚,哭出來了。最後,他說,恐龍比人類更有種,更進化,他們沒有愛的感覺時,是不會與異性做愛的。」崑南感嘆:「在人類社會,性無能已很嚴重,但這只不過是肉體方面,去到愛無能,即是說連心理上、情感上,都無法去愛。過去,愛是一種力量,可以克服許多障礙。現代科技雖然發達,但人文制度卻一直倒退、觀念顛倒,令世人走投無路。」 開篇宣告人類社會「愛無能」的末日景致,第二篇〈情色度亡經〉卻又在末日的灰燼中以頹靡的姿態召喚愛:「世界末日了,但愛有時辰,一刻在腎,另一刻在臀,我的陰莖在亢奮中。」到了〈死寂的南根〉,則以毁滅的方式達成永恆。崑南喜歡神話,在希臘神話中,嚮往自由的伊卡洛斯(Icarus)帶着用蠟黏合的翅膀振翅高飛,結果太陽的熱力融化了蠟,羽翼散落,最墮落海喪命。崑南說:「明知道飛向太陽一定會死,但他飛向太陽的信心比翅膀融化的處境更強大,這個神話的意義是告訴我們,這種毁滅性是人生的高潮,正如櫻花,總在最燦爛的時候死亡,我認為是最過癮的。」
與書名同名的篇章〈旺角記憶條〉,記錄了作家對旺角的感情,崑南的工作寫字樓曾在旺角區,達四五年之久,他亦曾寫了六首「旺角怨曲」的詩,輯於《詩大調》詩集中,在〈繁華好快——旺角怨曲之六〉,他以敏銳的筆觸,描繪旺角的事物:「一條彌敦道剖開了一張臉/斑馬線前大小風景來回閃現/我說我愛你,你聽不見/一架大巴士駛過,你的情緒激盪/我再一次聽到,小芳小芳/小芳因賣翻版光碟被拉了」有人說,崑南的小說很有電影味道,這點他自己也同意。連詩,都看到鏡頭剪接的畫面。
「未完,仍在續。」
《旺角記憶條》的原名是《情色工程大系》,只不過出版社選了其中一篇作為書名,崑南表示自己的創作元素並非建於情色之上,崑南說:「作者的千言萬語,其實,簡簡單單,只剩下兩個字:記憶。」崑南透露,有兩部小說將在明年初「復出」。文學道路雖長,作家的創作,依舊繼往開來。
(《明報》二O一七年十一月十六日)
崑南舞哉筆下
文:許迪鏘
曾經讀過一則關於日本十大長壽職業的報道,十大我只記得兩大,一是音樂家,一是編輯。編輯為什麼會長壽?我想大概是因為要用腦,而且得關心社會,緊貼世情,跟時代進步,這起碼不會有老人痴呆。我相信作家也應該包括在內,作家的日常作業,其實跟編輯差不多(都說作家的第一個編輯就是他自己),現當代中國作家,只要能熬過那十年,不少都能享長壽;在香港,劉以鬯先生應近百歲,文壇二爺—蔡爺和崑爺,都年過八十,難得的是頭腦靈活,創作不輟,而且常跟年輕人往來,一點不顯老態。
崑爺崑南其實是編輯前輩(劉先生、蔡爺當然也是),由上世紀五O年代起便編文藝刊物,我的朋友蜜斯駱對他一直心存感激,因為她還在「學生妹」時期,便已經給崑南發掘,在他創辦的《香港青年周報》和《新周刊》寫專欄。兩份刊物的銷路在當年曾一時無兩,「市場」十分成功。在創作上,崑南飽覽中西古今文學經典,出之以現代筆法,一開始便顯得「不同凡響」。我們一班朋友七O年代中上也斯的校外課程香港文學專題,他就常提到《地的門》的前衛,但那時誰都沒有讀過這部作品,在市面也早找不到,《地的門》彷彿成了一個傳奇。
八O年代崑南在創作上頗見沉寂,到九O年代再活躍於各種文學活動和聚會,仍是生龍活虎。二OOO至二OO一年間創作和出版長篇力作《天堂舞哉足下》,《地的門》也在二OO一年和二O一O年再版面世。西西給《天堂舞哉足下》寫了序,可能是西西給別人作品寫序的唯一一次。西西說:「《天堂》是《地的門》的姊妹篇,都有繼承,也有所開拓,文字簡潔,直率,直接對話採用方言口語,不避外語,不寫什麼『美文』,沒有哥德式或巴洛克式刻意的華麗和巍峨,樸實自然。節奏麼?明快,場面轉換是愛森斯坦式的蒙太奇。」
崑南興趣廣泛,精於星相學,能占星。他們這輩作家莫不如是,在文字上,也時或展露playfulness,既不失童真,舞跳得起勁,自然還有很長的路可以走下去。
(《明報》二O一七年十一月十六日)
崑南
原名岑崑南,香港作家,另有筆名葉冬。一九三五年出生於香港,五O年代開始寫作,曾主編各大報章副刊及撰寫專欄,先後創辦《詩朵》、《新思潮》、《好望角》、《香港青年周報》、《新週刊》等刊物。現為香港唯一本土文學討論區網站主持之一。著作《打開文論的視窗》獲第八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文學評論組推薦獎,詩集《詩大調》獲第九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新詩組雙年獎,小說《旺角記憶條》獲第十四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推薦獎。曾擔任多屆中央圖書館主辦的詩/小說創作坊主持,創作獎/雙年獎評審,其他作品包括《地的門》、《慾季》、《戲鯨的風流》、《天堂舞哉足下》。英文短篇小說《Killing the Angel》於二O一五年七月出版。
(《明報》二O一七年十一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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