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19日 星期日

香港也有巴士詩人

【柏德遜‧對倒】香港也有巴士詩人(上)「我的生活沒這般唯美」
撰文:陳芷慧


美國獨立電影界巨人沾渣木殊喜歡電影,也喜歡詩,尤其愛美國新澤西洲柏德遜鎮一位有名的醫生詩人William Carlos William,於是他拍了《柏德遜》的故事,既寫平淡的鎮,也寫一個會寫詩的巴士司機柏德遜,如何在刻板的生活中擠出詩意、在詩人身份上糾結徘徊。電影落幕,想起我們的香港也有一位巴士詩人。

柏德遜是一名巴士司機,每天開工前都會寫詩。(電影劇照)

香港巴士車速沒這般浪漫

1.

柏德遜他每天醒來慣性地看看手錶,6時10分,然後才轉身看看在夢境邊緣的妻子。晨光穿過窗簾擱在妻子黑黝而細滑的背上,很美,然後聽過妻子一輪奇怪的夢話,他才正式起床。柏德遜是一個巴士司機,每天走同一條路上班,同一條路下班,駕着巴士遊走相同的路線,他的人生從沒有 一條分支,或一條多餘的路。開車前,他例牌翻開他的神秘筆記簿,寫上幾句詩,直至他那厭世的同事來發囉唆,他才開動巴士。

香港詩人鄧阿藍說香港巴士司機分秒必爭。柏德遜清晨六時起床,他三時就要起床了。(陳芷慧攝)

2.

「如果喺香港,啲巴士行得咁慢,就死得。」鄧文耀說香港巴士車速沒這般浪漫。文耀90年代加入巴士公司當巴士站長,做了18年。香港巴士早起,五時半出車,文耀每早凌晨三、四時就起床。文耀口裏常說做任何事要具有「匠人精神」,巴士班次要排得細緻。疏導巴士站的人潮,大概就像宮女疏理慈禧太后錯綜複雜的髮絲,掉一根髮絲可以影響國運;少一班車次,巴士站會淪陷,「一個站隨時積聚幾百人。」

在瀑布旁吃飯寫詩的奢侈

柏德遜放飯時間,都到附近瀑布公園寫詩。香港詩人呢?(電影劇照)

3. 柏德遜居住於新澤西洲「柏德遜」鎮,人與鎮同樣的安靜、樸實無華。午飯時間,他踏着比缺燃油的巴士還要慢的步速,攜着一個灰綠色的鐵飯盒,來到柏德遜最有名瀑布公園,飯盒中有他太太的相片和太太親製的杯子蛋糕,他咬了一口,拿出他那神秘的簿子,繼續早上開車前未有完成的詩:

「我們家裏有很多火柴…
燃燒 或許為了你愛的女人燃起第一根煙
此後就不再一樣

我是煙 你是火柴
或者我是火柴 你是煙
……」

4.

「在繁忙時間中
乘客差點擠爆了車窗…
車長剛剛駛到站頭
急步的走去小解
又趕回來載客開車

車長流着汗水
巴士噴出嗆人的廢氣
灰煙黑煙糾纏着

長長的工時
沒有用膳時間
站長快快吞一口飯菜
忙碌地簽發
各線的路程車
再走到月台前維持秩序

工作枱上的飯盒
已擺得生涼了…」

《錢箱更加滿瀉 出車率不足的的巴士路線》節錄 鄧阿藍

阿藍曾寫一首關於巴士司機與站長工作苦況的詩。(陳芷慧攝)

巴士上寫作,還是忙過生活才能寫

昨夜香港電台電視節目訪問了一位詩人鄧阿藍,今天同事問文耀:「那人是你嗎?」若非有人認出來,文耀絕對死口不認。阿藍,就是文耀的筆名。同事半笑半諷:「你呢啲文化界嘅人,做乜嚟做站長啫!」文耀只能回:「這些節目只是文化上交流,我不是明星。」97年,他參加了藝術發展局藝術家資助計劃,給他10萬元作為一年的創作費,出版一本詩集《一首低沉的民歌》,詩集只是一本細小可以袋進褲袋的拍子簿,就是他平日上班帶着的簿子,有時候他只帶幾張廢紙,免得讓同事看見他又在搞文化界的東西。他說飲食是實際,要完成生活的事情才去寫。

要融入同事的圈子,對孤僻的阿藍而言,比跳火圈更難。他曾經長守一個巴士站,還是覺得人事太複雜,他頭腦簡單處理不來,於是向公司申請專責做替工。哪個站長休假,他就去替更。但遇上颱風、車禍等交通擠塞的突發情況,要調動班次,並非站長說一句要調就調,要靠站長與各路車長平日的關係何如。阿藍還是要硬着頭皮去融入同事間的火圈。大家不能談文學,他們就談車。其實這不是阿藍的個性,他只為了生活,「盡量做到揾食的模式」。

加入巴士公司以前,他還做過貨車、有錢人、廠巴及的士司機。午飯時間,他都是一個人獨自離去,同事去吃大排檔,他就選一間最平的茶檔,他說不是他選擇價錢,而是價錢選擇他。同事說三道四他顧不着。

電影中柏德遜與妻子日常生活畫面都很唯美。(電影劇照)

5. 神秘的筆記簿與公諸於世的詩

回家後的柏德遜,話依然不多。家裏經常躲進地牢裏的書房寫詩,每一晚都是妻子牽着他的手步上大廳,跟他情話綿綿。妻子着柏德遜看着她的眼,妻子對他說,他的詩屬於這個世界,不要把它們關進自己的簿子裏。面對把著名詩人William Carlos William記錯成的Carlos William Carlos的妻子,柏德遜打從心底裏笑了出來。「拜託你周末就把你的詩集影印一本也好。」妻子哀求,柏德遜很疑惑,卻只好唯唯諾諾說好。

6. 八年沒寫詩的空窗期

「詩,是個人的,不能留存,也是美好。」若非為了生活,阿藍從來沒想過要出版一本詩集,始終合約訂明一年內要完成創作,創作不能隨意,是一種負擔。除一本詩集以外,他在巴士公司工作18年年間,斷斷續續有8年沒有寫詩。他只是怕,怕他筆下寫的盡是基層和工人如何被剝削,老闆會怎樣想呢?想起家裏有一妻兩兒,還是不執筆為妙。他說,詩只是生活的一部份,最重要是家人生活的安穩。

鄧阿藍與柏德遜的妻子都喜愛藝術。(電影劇照)

過於夢幻的婚姻

雖然因為寫詩而認識太太,阿藍卻未曾寫過情詩,就連結婚時也沒買婚戒,沒擺過酒。因為他不相信物質,而婚姻亦不像婚戒的圓滿。婚姻是很現實的生活,他甚至說柏德遜和妻子的浪漫是沒有可能,導演的想像過於純情。

兩地基層詩人生活,截然不同。(電影劇照)

7. 回家的路

記者致電阿藍,通話一小時多,17次斷線,阿藍不斷致歉,解說為了省錢,用了一個較平的電話網絡。記者邀約他去看《柏德遜》,他說其實很喜歡電影,卻很久沒有看過。年輕時要選一條適合自己走的藝術路,電影太奢侈,於是選了文學。文學中又選了詩,最適合他這種工時長的工人去發展。至於電影,他沒有放棄,看影評如看了電影。《柏德遜》落幕,阿藍說柏德遜的生活就是他想過的日子。因為柏德遜的房子很美,回家的路有花,有草,有陽光,一座粉色系獨立式的房子,而阿藍回家的路,是暗沉沉狹窄長廊,還有悶悶熱熱的風,那就是他從前住的舊式公屋。

鄧阿藍與柏德遜都曾被問過一個問題:「你是詩人嗎?」(電影劇照)

8. 你是詩人嗎?

柏德遜最後有沒有出版詩集,可以在電影中找答案。只是電影終結,一位日本詩人問柏德遜:「你是詩人嗎?」柏德遜晃了一下。

9. 在香港電台第八屆香港書獎頒獎禮上,阿藍是其中一位頒獎嘉賓,他同樣被問過這道問題。他搖頭說不,說:「香港不能做詩人,我未有這種感覺。政府沒給藝術家一個生活保障,社會未有給詩人一種尊重和肯定。」

鄧阿藍說「有感受,生活才不會乏味。」,這同樣是柏德遜如何在刻板生活中自得其樂的原因。阿藍的詩,被稱讚充滿戲劇感,《柏德遜》卻拍出平淡的詩意。只是,阿藍的詩都是悲的較多,這與他前半生經歷有關。

《香港01》二O一七年五月十五日)

【柏德遜‧對倒】香港也有巴士詩人(下)「飢餓對我的打擊很大」

美國獨立電影界巨人沾渣木殊電影《柏德遜》剛在香港上映,講述一位居於美國新澤西洲柏德遜鎮一位會寫詩的巴士司機柏德遜,他的生活刻板,卻能寫出一首首淡淡回甘的詩。

香港也有巴士詩人──鄧阿藍。三次見面,阿藍都是穿灰色的襯衣,他的頭髮稀薄灰白,從他瞳孔看出去的世界也是灰曚曚的,詩也像海水撞擊涯岸吐出灰白的泡沫。他說:「我的生命過於悲哀。」


兩地「巴士詩人」柏德遜與鄧阿藍「對倒」的生命

鄧阿藍88年畢業於門東亞大學公開學院後本應應徵巴士司機,公司見其成績優異,讓他當上巴士站長。(陳芷慧攝)

我對飢餓很恐懼

50年代,阿藍小時候家住觀塘翠屏道,俗稱「雞寮村」的貧民寮屋區。父母都吃萬壽膏,他看過父母在床上蜷縮如顫抖中的蟲。父親經常在外,甚少回家;母親去賣粥,就把他們三姐弟關在木屋中,他們像巢中等待燕母餵吃的鶵燕。靠餅乾碎支撐至晚上十一時,母親還未有回來,阿藍驚恐得到神枱前上香,「除了肚餓,還怕母親吸毒,在街上橫屍街頭。」事實上,他11、2歲時,好久沒有回家的父親就在土瓜灣的藍球場上倒斃。「因此,我對飢餓很恐懼。」後來,姐姐因為太飢餓,逃了,沒有再回家。

「光禿禿的頭頂/面對着燒毀的寮屋/雙手乾瘦微微顫動/吃力地扒了一口/飯餸吹得涼了/唾沫像眼淚/年老掉剩的牙齒/酸酸痛痛的/又咀嚼到沙粒」
《咀嚼》鄧阿藍

阿藍的詩多寫基層生活及工作苦況。(陳芷慧攝)

「我從不氣餒」如草的生命力

讀至小學四年級,他就沒有再讀下去。那四年的小學,都是斷斷續續。母親賺到幾個錢,就上學。沒錢,就退學,因此轉過好幾間學校。11、12歲就出來做童工,第一份是替報檔派報紙。那時他個子還小,腳不夠長去踏成人的單車,他就側坐,單腳踏遍觀塘區,「為了生存,危險也沒法子。」那時雞寮村在山丘上,附近有不少小型工廠,他又到鞋廠打工,有人到工廠查牌他就躲起來。能在工廠打工很好,因為工廠不時會向街坊派飯,能否搶到一啖飯,消息要靈通。農曆七月十四,工廠在街上拜祭,會拋龍眼、豆、碎錢,家家戶戶的小孩都出來搶。「我們撿吃的都是無主孤魂的食物。」阿藍說。

記者問阿藍曾否想過自殺,他直認不諱。然後他又說,自少就很喜歡草,在書友簽名時也會會附上一個草字。因為草,是很有個性,生命力極強的植物。它有粗有幼,有不同形態,冬天枯萎,天氣和暖又再長出來。平凡的植物卻不被珍惜。「是生活,強逼我們要有生命力。」阿藍說。

阿藍喜歡草,是很有個性,生命力極強的植物。它有粗有幼,有不同形態,冬天枯萎,天氣和暖又再長出來。平凡的植物卻不被珍惜。「是生活,強逼我們要有生命力。」阿藍說。(陳芷慧攝)

自修文史哲 獲青年文學獎

影響阿藍成為詩人的,有三個人。兩位是小學時讀夜學的學姐,「她們的鼓勵對我是一種力量。」阿藍退學,過了一段街童的日子,是一位學姐把他從爛仔堆中撿回來,像母貓用口擔着孩子離開險惡的世途一樣。「她叫我要認認真真去讀書。沒有一張沙紙,揾食好艱難。」

後來,阿藍就到附近的社區中心找娛樂。67暴動後,政府為教化大眾,聘請導師在社區中心開辦興趣小組,他在那裏遇上一位哲學系畢業的導師。他跟說:「你一定要認認真真去讀書。」導師當然不知阿藍的家境,阿藍就自修文史哲,從西方的笛卡兒、尼采、沙特,讀至中國的儒道思想。他的詩,也在社區中心一本油印的刊物刊登。1973年,鄧阿藍獲得第二屆青年文學獎新詩高級組獎項。

乘客的對話都是柏德遜刻板生活中的樂趣;對阿藍而言,乘客的故事悲哀比快樂多。(電影劇照)

環境令我成為微型人

「我的生命過於悲哀。」鄧阿藍的詩,與《柏德遜》中William Carlos William所寫的都是生活的細節,不同的是阿藍無法寫出喜樂。「詩,在存在於生活。書本無法教出一個作者,因為創作是有彈性,不是某一個學系就能培訓出來,而是要投入生活,找到一條自己獨特創作的道路。」「環境令我成為一個微觀者。」這句話他經常掛在嘴邊,我看着他那瘦弱彎曲的背,就想到他把自己縮少得像野草的卑微。他意思是自己讀書不多,既然寫不出史詩,他就寫生活,從前寫個人,後來寫社會。「別人無法想像我這些隨時消失的生命。我們連生存都幾乎談不上,還談什麼偉大?每天都怕媽媽不能回來,在死亡的邊緣,飢餓對我的打擊很大。」他要想像世上有比他更飢餓的人來安慰自己,不要著眼於自己的生活,於是他到深水埗去察看籠民的景況。「連外國狗隻生活的籠也比他們大、被善待,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鐵絲條條生鏽/一個籠民抹過睡眼/在寒冷中挨着/拉緊不稱身的衣領/舊報紙又再閱看/望着狗展彩色的圖片/回味着變成寵物的夢。」
《籠民的夢》節錄 鄧阿藍

柏德遜於午飯中能有時間寫詩,對阿藍而言是一種奢侈。(電影劇照)

年過40歲讀大學

80年代,澳門東亞大學公開學院開學士學位課程招生,無需學歷。「我自修多年,好想測試自己的能力。」於是阿藍報讀文史系,讀大學的四年間,每周兩晚搭船過大海去學院上課,1988年畢業那年,他42歲。「若非我努力自修,根本讀不上。」畢業後,他本想找一份中學教師工作,誰知學校說只能聘請英聯邦政府認可的大學,「有少少糾結,少少失望。」他唯有到巴士公司去應徵。

阿藍感謝導演沾渣木殊讓他對詩人生活有一個美好的想像。(電影劇照)

的士司機教曉我什麼是貧富懸殊

上大學以前,他還做過有錢人、廠巴及的士司機。他說當司機,因為喜歡車的速度,讓他忘憂。當有錢的人司機,他學會什麼是勢利的眼光和無理辭退;當的士司機,卻學會什麼是貧富懸殊。「山頂客全部都是獨立式的屋。入到去好似仙景咁,歐陸式風情的建築物,如果我唔係揸的士,呢世都去唔到。」;他又到過新界的窮鄉僻壤,載過獨居的老人。「總之,看到悲哀多於歡樂。」客人上上落落,無數的故事,他就只記得這些。「最深刻的一次,是一位無人陪伴的老人說要往南朗醫院(善終服務醫院),我心裏一沉,就知道那是我送他最後的一程。」

感謝導演讓我曾有美好的想像

電影落幕,還未步出影院,阿藍說《柏德遜》那種悠閒寫詩的生活,在香港根本沒有可能,卻感謝導演給他兩小時美好的想像。他看過不少關於詩人的電影,唯有《柏德遜》拍出他的共鳴,「平淡中見生活感。」長而又長的工時、急速的節奏、世人眼光,壓力混和於刻板的生活,如何滴漏出一點詩意?「有感受,才使生活不至於乏味。」大概這就是詩人的氣質。

(陳芷慧攝)

•鄧阿藍,原名鄧文耀,早年參加端風文社、秋螢詩社。
•1973年獲得第二屆青年文學獎新詩高級組獎項。
•詩作曾發表在《70年代雙週刊》、《秋螢詩雙月刊》、《中國學生周報》《詩風》、《香港文學》等。
•曾任職工廠工人、的士司機、巴士站長。
•1984-88年於澳門東亞大學公開學院兼讀文史學系課程取得學士學位。
•1998年出版《一首低沉的民歌》詩集。
•其詩被香港藝術學院院長張秉權博士稱讚充滿戲劇感,更被列入其戲劇教材中。

《香港01》二O一七年五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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