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25日 星期日

關於新發現張愛玲致林玉手劄(之四):林玉來函

林玉來函,對假信之說,提出更多的駁斥證據。

昨晚(8月20日)十時四十分,林玉在我臉書私訊,她的朋友去參加我在大業的分享會,而後告知她有全場的視頻在網上,她也看了,之後她的來函如下,她並提供她在1979年5月巴金訪問法國,高行健當翻譯,她與他們兩人合照的照片及兩份文件。

我一位朋友去大業的分享會,聽到了有關我的事件,讓我上網去閱讀。

首先感謝你費神來驗證,就算我出面,我也不見得能替自己辯護(事實上,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發佈)。相信的,可喜,不信,無所謂,我有很多方法可以幫你排除各方面的挑戰,只是覺得沒有必要浪費精力。我81年的論文放在貨倉,找機去拿,三封信都在裡頭。論文答辯的審查批文也註明論文题目是張愛玲的金鎖記。學分証明的文件上,我的地址也是收信地址。如果需要,我可以提供資料。我只覺得你辛苦驗證,我應該幫你一把。要不,就不要理會!其實只是三封信而已!

這兩份文件,一是論文答辯通過的審核文件,另一份是學分証明。都是法文,不過不難懂。有時間,名字及地址。信與不信,對我來說不重要,反正我沒偽造。

我問她有沒有留下當年她寫給張愛玲信件的底稿,她說有,但因放在貨倉,還要去找。

應該有,但是都在貨倉,2020年我本來想搬回台灣,退了房子,但是因為疫情,不方便讓外籍人士(我先生)入境,所以大部分的傢俱,文件全放到貨倉裡(包括論文),我和先生就暫時搬家,這些本來只是我個人的記錄,沒有帶在身邊,真有需要,我會去找。

TingShan Tsai臉書2024年8月21日)

2024年8月19日 星期一

有關青文書屋兩題及兩則廣告

青文圖書有限公司廣告,刊《大拇指》 第140期第10版,1981年9月出版,轉載自《香港文學資料庫》

青文書屋廣告,刊《越界》第7期封面內頁,1992年8月出版,轉載自《香港文學資料庫》

葉建源:青文書屋

「維基百科」是這樣描述「青文書屋」的:「青文開業於七十年代初,1988年起由羅志華接手經營。2004年,文化人馬國明因為中風關係,把他的曙光書店併入青文書店。2006年因為租約問題,青文的門市部暫停營業……

這段歷史記載有點不明不白。其實青文書屋的開業,應在1981年底。而馬國明把曙光遷入青文之初,也應與中風無關。我仍記得,曾經在青文翻看曙光的英文書,當時馬老闆非常健壯。

最重要的,是這段記載漏去了青文的草創與前期歷史,而這一段正是我親歷的。寫此短文,作為歷史的補白。

青文書屋的源起,是兩所大學學生會在七十年代合作舉辦的「青年文學獎」,本來是一個大型徵文比賽,但搞手都視之為文化運動甚至社會運動。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當火紅的學運隨四人幫倒台而逐漸式微之際,青年文學獎卻是一枝獨秀,在校園內外辦書展、講座、中學巡訪、生活營、文藝晚會等,十分熱鬧,而且不斷積累搞手(即所謂「老鬼」)和參加者,每年的大合照,動轍上一二百人之眾,在八十年代初的學界可謂難能可貴。

可是青年文學獎畢竟只是學生組織,搞手一旦畢業,便難以附麗,故當時有人發起新的組織,在校外繼續推動對文學、文化、社會的關懷。當時的搞手如張楚勇、陳慶源,氣魄不小,號召力也很大,首先辦的企業,便是位於灣仔莊士敦道、巴路士街交界的閣樓書店青文書屋。當時群策群力,英文名字Evergreen,是伍淑賢的建議;而幼苗的標誌,如沒記錯,則出於黃家能的手筆。初出茅蘆的畢業生自忖不諳經營,於是把在旺角經營南山書屋的何月東挖了過來,成了青文的「何老闆」,一個文化之夢就付諸實踐了。

當時我在港大讀二年級,剛接任第九屆青年文學獎主席。沒錢做股東,唯有出點力,有空時便到灣仔與「老鬼」們開會,幫忙髹漆之類。當時一屋的青綠色書架,一個臨街的圓拱型玻璃窗,算是十分講究的設計,在閣樓書店之中頗為突出。而對上一層,則是香港青年作家協會所在,創辦者陳錦昌、蘇翰林、陳昌敏等,也經常來往走動。

「老鬼」們的其他大計最終沒有開花結果,書店的經營也不如想像中容易。後來輾轉到了羅志華手上,兼營出版,便更加艱苦了,其後的悲劇已是文化界耳熟能詳的故事。

然而不管如何,青文確曾是一群一腔熱誠的青年共同開創的一個小小的文化之夢,我也曾經髹漆過幾筆。

《成報》網站2017年4月3日)
青文書屋廣告

自1970年代起,香港大學學生會及香港中文大學學生會聯合舉辦「青年文學獎」,張楚勇、陳慶源等為核心人物。時至1981年,張楚勇等五位股東創辦青文書屋,在莊士敦道與巴路士街(Burrows Street)啟業,成為香港「二樓書店」其中一分子。據了解,從一個文學獎開始,發展成一間書店,可算是香港絕無僅有的例子。

直至1988年,羅志華在青文獨挑大樑,為讀者提供折扣優惠,又為學校舉辦書展。回想1998年,筆者有幸為學校舉辦的書展選書,於是到訪青文,因而踏上「青文路」:第一個星期在堆積如山的書堆中自由選書;第二個星期取書送往學校,在這個星期內,羅志華先生已經將一本本書籍放進紙皮箱,等候筆者搬到車上。難怪有人說:「羅志華在青文是一人編輯,一人排版,一人印刷,一人裝訂,一人搬運呢!」

青文價錢牌

事隔二十年,筆者有幸訪問黃駿先生,了解青文的工作。黃駿,青文書屋最後一個店員。筆者曾問及青文的書堆積如山的因由,他指出:「老闆(黃駿對羅志華的稱呼)是很少退書的。」黃駿又提及,當年到訪青文的人,都是文化界的著名人士,如馬家輝、梁文道等,甚至是來自韓國的許世旭及朴宰雨,二人選購了十多本「文化視野叢書」。據黃駿指出,「文化視野叢書」一向放在「豬肉枱」(書店中間的展示枱,用以平放書本),反映青文出版的「文化視野叢書」有一定的地位。

黃駿憶述,直至2006年夏天,因為業主加租,青文須在8月底前搬往大角咀的貨倉,當時卻尚未支付黃駿的薪金,只能以等價的書籍代替,反映青文財政拮据,而黃駿就取下大部份的「文化視野叢書」代替薪金,想不到這樣便成為了黃駿的珍藏。

青文文化視野叢書

青文書屋出版「文化視野叢書」21冊(1996至2001);葉輝編寫「青文評論」13冊(2001至2006);羅志華與葉輝、崑南和廖偉棠創辦《詩潮》8期等,奠定青文在出版界的地位。可是,後來香港經濟不景時,青文書屋經營也受到影響。到了2006年8月,青文書屋暫停灣仔的業務,羅志華將書籍轉到大角咀合桃街的工廠大廈。

2008年2月4日,羅志華在工廠大廈書倉中整理書籍時發生意外,被二十多箱書籍「活埋」——由於時值年廿八,很少人進出工廠大廈,令羅志華失救而死,直至14天後始被發現。羅志華英年早逝,而且「因書致死」,令許多文化界朋友和讀者深感惋惜。

(本文節選並改編自《灣仔畫當年》,香港天地圖書2019年2月出版,《橙新聞》獲授權轉載。)

《橙新聞》2021年3月17日)

2024年8月18日 星期日

關於新發現張愛玲致林玉手劄(之三):陳進權的意見

陳進權:從集郵角度看張愛玲致林玉的三封郵簡

近月來,由於新發現張愛玲三封親筆郵簡出現於拍賣場,引起多方關注,既有認為不可多得,對研究張愛玲具有參考價值,亦有認為全屬偽造,不值一哂,講都多餘。

被人戲稱為「張愛玲未亡人」的陳子善對發現張愛玲三封手札最為欣喜,並說:「它們對研究張愛玲的生平和創作頗有參考價值,內容也有所連貫,驚喜之餘,特作此文初步考釋。」(2024.5.28「中國作家網」〈新發現張愛玲致林玉手劄初探〉)

旅居巴黎的著名作家、資深張迷邁克則持相反觀點,認為三封郵簡疑點重重,實屬偽造無疑。贊同邁克的還有馮睎乾、王偉雄(Wai-hung Wong)兩位知名作者以及他們的部分粉絲/書友。

筆者不是張迷,僅看過張愛玲部分作品,沒有深入研究,更不像某些張迷對張愛玲作品如數家珍。對作品沒深入了解,原本沒有發言權,但三封郵簡與之前出現那封所謂張愛玲致林黛的信函僅一張信箋不同。一張信箋較容易偽造,而郵簡牽涉郵戳等等,偽造卻困難得多。偽造者只會取易捨難,沒道理偽造複雜、容易穿幫的東西。

本人集郵多年,喜歡蒐集經過郵寄的老信封、老明信片等,實寄過封片上的郵戳信息豐富,比僅收集郵票有趣得多。並非說經過實寄老信封、老明信片就無法偽造,但偽造多屬改造或蓋簡單的郵戳。改造就是將真實實寄過的老信封,再加貼郵票,加蓋郵戳(特別是罕見的),令一個原本平平無奇的信封變成較珍罕,升值數以倍計。而這些改造的老信封或明信片,加蓋的郵戳多屬手蓋,即僅一個圓形郵戳。也有用仿造的機蓋製造偽品,但仿造郵戳無論技巧多高超,總有破綻,難以矇騙資深集郵者的慧眼。

張愛玲這三封寄法國的郵簡,加蓋的是帶水波紋線條的機蓋郵戳,由於郵戳受長期磨損,而且郵簡比較單薄,故此郵戳壓力不足,顯得有些模糊,是非常自然的機器蓋戳,看不出有何疑點。

說是偽造的一方,相信因為年前出現過一封張愛玲寫給著名影星林黛的偽造信箋,因此杯弓蛇影,舉出各種疑點。例如說張愛玲性格乖僻,鮮與外界聯繫,一個寂寂無聞,不見經傳的女子,何以得到張愛玲青睞,而且一而再,再而三獲得張愛玲眷顧,連發三封郵簡?蔡登山舉證指出,當年為攝製張愛玲影片,寫信請張愛玲提供資料,張愛玲亦並無拒人千里不予理會這個陌生人。證實張愛玲並非如傳聞般拒絕與外界接觸。林玉論文寫張愛玲,又準備翻譯張愛玲的作品,因此張愛玲「熱情」地提供資料協助,實屬合情合理。

邁克說為何第三封郵簡多此一舉加貼4枚2分郵票?又係造偽者「露出馬腳」。最初看到陳子善在「中國作家網」上的帖文,由於第二、第三封郵簡圖片錯亂,被搞糊塗了。後來找到其他網頁上的圖片,才弄清郵簡圖片。初時也疏忽第三封郵簡的郵戳日期,由於張愛玲信函習慣僅寫日月,並無年份,而郵簡上郵戳較模糊,陳子善及邁克均搞錯第三封與第一、第二封同樣是1980年寄出。蔡登山於2024.8.10的演講(同日晚上臉書有帖文)指出,其實第三封郵簡於1981年才寄出(郵戳日期:1 SEP 1981),但由於月日與第二封像順序接續寄出的,才讓人大意看錯。但林道群卻仍在蔡先生臉書留言,拿第一、第二封郵簡上的1980年質疑蔡先生,說:「是1981,還是1980?這也叫考證嚴謹?」到底誰才嚴謹?我初時估計,是否因為郵簡內裝物品如照片之類,因此須補足信函郵資?但張愛玲信函內容並無提及寄照片給林玉,而張愛玲做事仔細,如內附照片不會不提及。再想想,是否郵簡資費增加了?不知邁克有無查看過張愛玲給宋淇、夏志清、莊信正等人的書信集,內裡有無1981年的郵簡。但夏志清、莊信正在美國,似無需使用國際航空郵簡。

後來想起,鍾曉陽當年在美國讀書時給我的來信有幾封就是航空郵簡,尋找後結果找到幾封1981-1982年的航空郵簡,最早一封銷4 SEP 198機蓋郵戳,郵資圖面值果然是30分,與張愛玲寄給林玉的第三封郵簡僅相隔3天。至此,「畫蛇添足」加貼8分郵票的原因水落石出。由此亦證實,張愛玲由於用郵量大,購備一定數量的航空郵簡,因此,1981年(可能元旦日開始)郵簡資費由22分調整為30分後,由於張愛玲購備的22分郵簡至8月底還沒用完,故只好加貼8分郵票,以免成為欠資郵件。

從郵戳、郵費證實三封郵簡並非偽造,其他疑點也僅是「疑點」,並非不按常理就是作偽者露出的尾巴。而最最重要是,蔡登山臉書帖文〈以張愛玲後信來證前信,一錘定音!〉透露已與林玉取得聯絡(未知是直接聯絡還是通過林玉親人代轉),並確認郵簡收信人確實是她本人。但王偉雄仍堅持己見,在蔡登山臉書留言說:「除非信件是在書信集出版前已出現,否則可以有人看到已出版的書信集,據之而偽造信件。因此,這一錘似乎定不了音。」蔡登山回應說:「我已請受信人林玉看過,確認是真的。」王偉雄再回應:「這是另一錘了,而這一錘全看人家信不信你一面之詞。」這樣子糾纏不清,任何事均可以陰謀論質疑作假。蔡登山考證功夫一貫嚴謹、專業,而且他與張愛玲三封郵簡的拍賣全無利益關係,為何不尊重他追尋真相付出的努力,反而質疑他的誠信?

張愛玲1981年8月31日(郵戳日期1 SEP 1981)致林玉第三封郵簡,加貼4枚2分郵票,合共30分。

張愛玲第三封郵簡郵戳放大圖(取自蔡登山臉書,謝謝!)

1981.9.4鍾曉陽寄筆者郵簡,證實資費已調整為30分。

留言:

TingShan Tsai(蔡登山):我是透過林玉的弟弟轉我的臉書給她,她直接在臉書的私訊回答我的提問。

Chan Tsun Kuen臉書2024年8月18日)

2024年8月13日 星期二

王璞:祝你已在天堂──送古劍先生

古劍先生給我最深的印象就是他助人為樂,尤其是南來的新移民寫作人,那時戲稱為「爬格子動物」。這類角色新來乍到,只要找到他,他都會盡力援助。

一九八九年我從深圳移居香港,初入貴境,舉目無友。原先工作的出版社一位同事給了我古劍電話,說這位先生是我們的作者,在香港當編輯,說不定能幫你。

電話打過去,驚喜地發現他還是我華東師大學長。他五十年代後期畢業於師大中文系,他那一屆人才濟濟,沙葉新、戴厚英皆為他同班同學。他自己也有一支健筆,散文寫得剛勁練達。常有報刊約他寫專欄。他見我四處投稿奮力要早日完成自己的「資本主義原始積累」,《華僑日報》邀他開個專欄時,他就讓給我寫。那欄名叫「紙窗」,筆名也是他取的。他說:「你這麼拼命寫稿,簡直是爬格子超人,就叫superman 好了。」於是就取其諧音叫了蘇白曼。

我第一份工作,《東方日報》副刊編輯,也是他引薦的,當時我電話打過去,他說他們副刊正好有個編輯職位空缺,叫我去見工試試。於是我一來港就找到了那份優差。

我報社編輯業務不熟,又不懂廣東話。那時候大多數港人都不懂國語,尤其是字房版房師傅,簡直無法溝通。每逢他們召我去解決版面問題,頂頭上司梁小中先生大概見我有畏懼之態,總讓古劍趕去支援。我在字房正跟師傳糾纏不清時,見到他這及時趕到的救兵,真是感動。

他古道熱腸,又陸續把他的文友介紹給我認識。先是介紹報社裡的文學發燒友葉輝。又陸續介紹了他編輯朋友顏純鈎、梅子、和舒非。後來見我有想去大學任教之想,又介紹了也斯。他們也都樂於助人,也都曾從不同方面給過我熱誠幫助。說起來,都是古劍先生牽的線。

後來他回流內地,長居珠海,依然寫作不掇。而且似乎老當益壯,出版了好幾本書。有念事憶人的,有書話,有與文化名人來往書信集。

他也依然不忘提攜後進。有次一家內地出版社來找我組稿,說是他們有個書話系列出版計劃。一問,原來是古劍先生推薦了我。先是,這間出版社出版了他一本書,問他還有沒有其他作者可以推薦,他就提了我。後來他們真的聯絡到我,出版了我一本書,這便是我在內地出版的最後一本書:《我想變成一本書》。

如今他也隨着一些師友駕鶴西歸了,據說他最後這幾年身體已經很差,活得艱難。那麼,走掉也是一種解脫。他人這麼好,一定在天堂有個位置,跟他那些好人朋友在那個極樂世界喜相逢。

王璞臉書2024年8月8日)

2024年8月11日 星期日

關於新發現張愛玲致林玉手劄(之二):邁克、蔡登山的意見

蔡登山:以張愛玲後信來證前信,一錘定音!

有關張愛玲給林玉的三封信,有人質疑是偽造的,甚至懷疑林玉根本無此人,還連發三篇文章,東拉西扯(借用陳子善的用語),實在是看不下去。今天藉著香港演講的機會,多方考證,詳細地解說,在此不想辭費,只以張愛玲自己的信,來說明。

張愛玲給林玉的第3封信(1981年8月31日)云:

《金鎖記》出單行本不夠長,我建議:(一)附錄自傳性的《私語》,或是(二)等有人想出版《金鎖記》與《秧歌》的時候,《秧歌》作為長篇小說極短,兩篇正好一本。
張愛玲給宋淇的信(1982年6月20日)云:

收到譯《金鎖記》《秧歌》的法國女人的信,也只匆匆一瞥。她說這家出版公司因為要出好幾本老舍的書,不想再接中國書了,再去試另一家。我還當是她說賣給第二家了;寫積壓已久的信給志清的時候告訴他她譯的巴金的《寒夜》銷了三萬本,快出平裝本了,順便說她譯的《金鎖記》也賣掉了。等到寫回信給她才發現錯誤,也沒再寫信給志清更正。巴金大概是因為在法國有名,《寒夜》想必是關於文革的。我那些老古董絕對沒希望。前些時譯者讓一個跟我通過信的臺灣女留學生來信說《金鎖記》出書太短,出版公司要我寫自傳,我建議等有人也要出《秧歌》,兩篇正好一本。

其中「臺灣女留學生來信」正是指林玉,甚至兩信最後的用語要把《金鎖記》與《秧歌》的譯本,合成一冊,都相同。這還有什麼可以爭辯的呢?何況我還找到了林玉本人,她人在香港,但正如張愛玲一般低調不願見人!但這三封信確實是她手中之物,因此認為這三封信是假的論調,應該是可休矣

TingShan Tsai臉書2024年8月10日)




邁克:發張愛玲財

神州大地近日又有所謂張愛玲書信流出,一看,連打假都覺得多餘,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買的開心賣的開心,寫文章鑑定的專家也開心,皆大歡喜豈不快哉,《阿小悲秋》那位伶俐的俏女傭見到樓下陽台垃圾滿地,不是一點反應也欠奉嗎?「天下就有這麽些人會作髒!好在不是在她的範圍內。」

最值得恭喜的,不會不是張女士本人,逝世將近三十載,仍然隔三差五便有人冒出來靠她發財,簡直比獲頒諾貝爾文學獎更風光,殊榮之崇高,海明威望塵莫及。「跑路天后」大半世紀前逃離是非之地,一「潤」不回頭,難得鄉親父老不但不責怪叛徒好好的中國人不做做美國二等公民,還不停出盡法寶與她親密接觸,「所有能發生的關係都要發生」,金不換的親筆信被嫌錢腥的公子哥兒鎖在加多利山又如何,山寨工廠無處不在,柯打一落不要說郵簡如雪片飛來,連自拍玉照都要幾多有幾多哩。

要怪,都怪她那手充滿童趣的字容易模仿,雖然習慣橫寫的抄襲貓必須改變手勢直寫,練三幾日也應該可以健筆如飛。當然小心翼翼抄寫,神韻是不會有的了,然而不必擔心,體貼的專家自有一套無可疑解釋,圓場打得密不透風,甚至更上一層浦東東方明珠塔,「字跡清楚,一氣呵成,幾乎沒什麼修改」,充份證明祖師奶奶1980年身壯力健,教張迷老懷大慰。

三封信內容的荒謬離奇毋庸細說,最趣怪的是介紹收信人購買水晶那本《張愛玲的小說藝術》 — 哈哈,眾所周知,此書遭張狠批「烏煙瘴氣」,居然一轉頭就推荐給三唔識七的「林玉小姐」,還不厭其煩奉上台灣大地出版社詳細地址,如此殷勤植入廣告,不知道收咗幾多酬金。收信人林玉小姐據說是當時在巴黎攻書的名門後人,我見人家居所位於第十三區唐人街,白鴿眼大翻特翻,回心一想才知錯:張女士早年落腳紐約,不也住up up dub dub的救世軍宿舍嗎,招呼到訪的胡姓前輦「只好無可奈何的笑」,幸而「適之先生直讚這地方很好。我心裏想:還是我們中國人有涵養」。嗱嗱嗱,間接證明我唔係中國人,雖遠必誅咪誅埋我呀!

至於為什麼向來回郵地址寫夫姓的賴雅太太,忽然又試署名Chang,我不敢指策劃者百密一疏 — 疏的可多哩,譬如莫名其妙在郵簡貼四張兩仙郵票,直頭似《相見歡》那個怕被人笑窮的鄉下婆荀太太,「信封上多貼了一張郵票⋯連郵局也要給雙倍」。

《EbiEbi: 忍者鞋為記》臉書專頁2024年6月1日)

邁克:致林玉小姐

林玉小姐

實在抱歉,前兩天看到張愛玲女士1980年給您寫的三封信,一時妒火中燒,沒經過fact check便一口咬定形跡可疑,後悔極了。作為張女士忠實讀者,您大概可以瞭解我的跡近變態的羨慕,一個素昧平生的海外學生既有通天本領尋得她住址,還榮獲她親筆回信,還短短兩個月收了三封 — 同一段日子,摯友宋淇伉儷才收到一封,恩同再造的夏志清教授則一封都沒有哩,這麼幸運,怎不教人恨到喪失理智,請您千萬見諒。

因為衝動,竟認為張女士回郵地址不寫夫姓而署名Chang是「筆誤」,完全不可原諒,翻開夏教授的《張愛玲給我的信件》,第249頁影印的明信片,投寄人就是「張」不是「賴雅」 — 您一定見過的,跟張女士寄給您那三封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唯一分別,是「洛杉磯」在夏教授明信片簡寫L.A.,給您的三封可能怕美國境外的人產生疑問,額外整整齊齊寫Los Angeles。我還查了莊信正先生的《張愛玲來信箋註》,除了第141頁1983年7月24信後註明「這是張先生從好萊塢N. Kingsley Drive所租公寓發給我的最後一信(註),發信人名字改用Reyher,直到她生前最後一信」,再次證明我的糊塗,還有一個有趣發現:張女士由此住址寄給莊先生的三十一封信中,每一封回郵地址都寫Hollywood, CA.,不像夏教授書中影印的兩個信封,一次是Hollywood,一次是L.A.。莊先生的書信集不像夏先生那本通行,想必許多人沒讀過,這點值得往後的張派寫信師們留意(當然不是指您,請勿多心)。

古語有云魔鬼在細節,不知道您有沒有跟其他住在美國的著名作家通信,他們美國人寫回郵地址習慣了規格很少更改的,像張女士這樣一連三次拋棄好萊塢,簡直讓人想起《聖經》的「三次不認主」故事。不過張女士失魂落魄並不意外,她寄到府上的郵簡,第一封註明「261室」,其餘兩封居然遺漏,您那幢大廈樓高三十多層,每層單位少說五六戶,沒清楚寫明哪樓哪室而能平安交到手中,真是福星高照哩。

有個孤陋寡聞的朋友沒聽過您大名,我記得六十年代邵氏公司有位明星叫林玉,演過黃梅調電影《金石情》,張女士素來喜歡跟女明星通訊,前兩年拍賣行就出現過她寫給林黛的珍貴信件,不知道是不是您到巴黎深造前曾經在香港當過演員,便中請告知。陳子善老師介紹您珍藏的鴻文,說「張愛玲致林玉的信札,除了這三通,還有沒有更多的,目前尚不清楚」,我樂觀相信抽屜找找不會沒有的,衷心祝您旗開得勝財源滾滾。

暑祺

林邁克

六月四日

註:其實張愛玲由此住址寄給莊信正的信,接下來還有兩封。改署Reyher倒千真萬確。

《EbiEbi: 忍者鞋為記》臉書專頁2024年6月4日)

邁克:林玉小姐之謎

昨天毅然公開了寫給林玉小姐的信,心內忐忑不安,真怕好事之徒好學唔學,模仿那些看完串流片集《馴鹿寶貝》上窮碧落下黃泉人肉起底的熱情粉絲,影響拍賣張愛玲郵簡前的寧靜事小,唐突佳人事大。只好安慰自己,1980年張愛玲忙於把《海上花列傳》翻譯成英文,9月27給莊信正的信說「大致譯完,至少要自己打一遍,但是因為失眠症,晝夜顛倒扳不過來,晚上打字怕鄰居嫌吵,進行慢得急人」,之前夏天更忙到連威斯康辛大學紅樓夢研究會也不克參加,竟然抽出時間寫了三封信給林玉小姐,對幸運兒的另眼相看可想而知,廣東人有云幾耐風流幾耐折墮,得過不吃人間煙火的祖師奶奶破例獨施甘露,四十四年後私生活受一點點騷擾,彷彿也不算什麼。

基佬的婦人之仁,有時比真女人更囉唆,耿耿於懷茶飯不思,閨密看不過眼,結結實實問道:「你又知呢位林姑娘唔係AI個friend?」哎呀,一言驚醒夢中人,如今中國科技這麼發達,冒筆寫信難道還靠中古世紀的人腦嗎,輸入資料按一按掣,別說幾可亂真的名家悄悄話大珠小珠落鍵盤,連仿製栩栩如生的視頻也易如反掌哩,收信人同樣活在模擬世界,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可惜AI運作迄今未臻完善,餵食的養料再正確,消化後吐出來的穢物常常教人啼笑皆非。舉個現成例子,從張和宋淇1980魚雁中抽取兩人都提過的學者Edward Gunn,照計萬無一失,可是機械的理解力不折不扣唔同人咁品,它不懂張6月9日寫「Edward Gunn的書The Unwelcome Muse送了一本給我,一直白擱在這裏,如果你們沒看過,過天我平郵寄來,當然寄出前會翻看一下」,暗指那位繆司確實不很受歡迎,厚厚一冊張收到後未曾拜讀,假如宋淇想看她奉上前才會應酬地翻一翻;而6月15宋先生回信「Edward Gunn那本書他已送了我一冊⋯你那本不必寄給我」,沒有寄當然就沒有翻,6月29日竟然熱情到寫信硬銷給林玉小姐,並且一廂情願「複印了幾十頁,一併另包寄上」。頂着好萊塢熱辣辣的太陽搞複印,抱着幾十頁紙去郵局投寄,前輩對素未謀面年輕學子的關愛,真無微不至鞠躬盡瘁啊,難怪陳子善老師會興高采烈到語無倫次,宣佈「足以改變至少是部份改變人們對張愛玲後期不願與外界接觸的片面看法」。 另外,有人質疑我指林玉小姐當年巴黎住宅樓高三十餘層,是否搭錯線夢遊曼哈頓,只好上網兜截,有圖有真相。香閨在261室,推測是二十六樓一號室,雖然二十六樓一號室正常寫法是2601,261是二樓六十一號室,我還不至於癲到相信法國人早於八十年代初已深諳劏房之道,一層樓劃出起碼六十一個單位。

《EbiEbi: 忍者鞋為記》臉書專頁2024年6月5日)

2024年8月6日 星期二

蘇賡哲:柳木下與黃慶雲

江湖八卦傳聞有時很有趣。最近一件涉及兩位已故文人。傳說詩人柳木下,取名諧音「慕霞」,一直以來,包括他自己的解釋是戀愛對象名字中有個「霞」字。但又有人說,原來他愛的是兒童文學家黃慶雲,為了隱晦其意,才不「慕雲」而「慕霞」而「木下」焉。不過,這說法有點牽強。我很難相信在柳木下與黃慶雲之間存在甚麼愛情。

本來,男性詩人和女性兒童文學家很相配,但我也許先入為主,柳木下這位詩人完全沒有半分詩人氣質,形象十分頹廢。詩人可以是頹廢的,但他頽廢得毫無詩意。當然這也因為我雖然認識他數十年,為了舊書買賣經常見面,但他從來沒有一句話涉及個人,私隱關閘把守得極嚴。可能是他際遇艱難,有自卑感。但有自卑感的人每自大,他卻是連自大也沒有。這樣的詩人,勤於所業,留美碩士的黃慶雲怕是難垂青睞的。黃慶雲的丈夫周鋼鳴,聽說也需要妻子「督促」,畢竟好歹寫出一些作品,比柳木下那本薄得風吹得起的詩集多點份量。(當然也可以說,詩寫得好,一首就名垂千古,而周鋼鳴寫的是應制文章)。

黃慶雲的創作量在三人中最多。不過在讀者心目中有些爭議。也是作家的杜漸自小對她是很傾倒的。但文化界名人榮念曾則說:「後來《新兒童》(黃慶雲主持)愈來愈左傾,我便不再看了。我小時已很討厭宣傳的形式,不喜歡那種玩弄情緒的伎倆」。奇在黃慶雲夫婦和她的女婿羅海星、親家羅孚都左傾,四人卻都不約而同遭受拘留。原因不一,歷史時期也不相同,大概是左營的事頗為難辦吧。

留言:

Kwan Muk Nam:柳木下詩極好,是香港詩的先行者,名留歷史。後來生活潦倒,人沉默寡言,的確又变成另一個人。

蘇賡哲:Kwan Muk Nam 我多次向他建議改善舊書生計,但他總是一副我食盐多過你食米的反應。其實在這一行,我是他的老行尊才對。不過他不肯聽就算了。

Kwan Muk Nam:蘇賡哲 人確是有點迂腐。欠一點風骨。後半生已不再讀書寫稿,人緣幾無。其實在那個時代,寫字療饑不難,況他曾留日,做一點翻譯,總比賣書,求人施捨好。

蘇賡哲臉書2024年8月6日)

2024年7月30日 星期二

彭志銘:書業怪傑何老大

九七前,香港充滿傳奇故事,各行各業,總會有三幾個精采的代表人物,這些風雲人物,不一定是上流社會的尊貴賢達,反之,多為草根小市民。

香港書業一直是不賺錢的行業,但那年代,叱咤江湖的人,卻從不缺席,俱名氣的大作家不計,書店主理人的經歷,卻篇篇有睇頭!

講書店,說得出舖名寳號的,不算巴閉,最經典的一間,就是沒名沒姓,卻人人要去朝拜過,才稱得上「愛書人」的那間....

位於九龍旺角上海街,近山東街,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不關門的地舖,無招牌,只有一個邋遢糟老頭,整日半醉未醒的躺卧店外帆布牀上,半醒不醉地靜待「惜書人」來!

這位終年赤膊/背心短褲的肥佬,綽號「何老大」,他說的家鄉話,無人聽得懂;佢每日昏睡門外,全因店内每寸空間,早已填滿雜書,令閘門無法關上!

這家不知何時開業的「無名書店」,在我家附近,每日往返學校,定必經過,印象中,初期仍可行入店内的,後來,書堆塞滿路,漸變成一大座「書山」,間中,見有人擔長梯,爬上山頂,徒手掘坑尋寶,偶爾會有震天驚喊聲,那不是覓到罕有心頭好的尖叫,而係有「米奇」或「小強」,從手指罅擦邊竄過!

這裏的書,原先,可以獨立單頭一本本買的,後期,則改為一綑綑、一紮紮的賣,不作散裝零售了!最瘋狂的,是這些十數本綑縛一紮的書刊,絕非同一類型,或同一作家的著作,而係雜亂無常的組合,可以有冰心的〈寄小讀者〉與〈龍虎豹〉打孖的綑縛出售,你想分拆來買,對不起,請過主!仲有,不許講價。

這種營銷方式,確實刺激好玩,有人為買其中一本,硬要啃埋那些另外無謂的「廢紙」!

「無名書店」位於一唐樓地下,騎樓底兩旁有石柱。何老大有時會將三四本書綁成一小紮,在柱上打釘,把書吊起來賣,令讀者可「減少損失」,哈哈!

到七十年代尾,還見何老大懶洋洋地躺着經營,但又不知何時,這米奇書山的書店消失了!

當時,聽街坊説,何老大個仔係醫生嚟嘅,在書店對面街,買了一層樓給老爸做「樓上舖」,但又無人見過那新店喎!

及後,何老大的傳奇越傳越奇,越講越神秘,人言人殊,莫衷一是!

多年後,香港詩人方寬烈著寫的〈香港文壇往事〉,有詳盡的講述何老大生平。

何老大,原名何庚生,浙江寧波人,戰前任職上海商務印書館,三十年代曾派往廣州做營業代表。

三十年代末,來了香港創業,開咗間兒童書店。日治時期,因舖内藏有抗日刊物,被抓去坐了幾個月監;戰後,再重投故業。

原來,上海街那間店舖,其業主在戰亂時逝世,又無後人承繼,反讓何老大佔用了!

到七十年代後期,政府收地,何老大便將部份藏書,搬到對面天臺木屋,不久卻因染病,被兒子送入醫院,繼而去了老人院長住,直至二OO四年,九十多歲仍健在....

補充一句,他的兒子不是醫生,其媳婦才是醫藥界的!

據方詩人説,何老大在天臺木屋的大堆舊書,最終,被人當垃圾的丢棄了!

這位一代書業奇葩,半生不平凡的異行,至今仍為業内講之不盡的奇譚,自此,並無另一怪傑出現了!說實話,只怪當今,再無土壤孕育别樹一格的風雲人物發光發亮而已!

後記:為了這篇文章,我特登到上海街查看,地址相信是上海街469或471號。

《香港民‧物‧誌》on Patreon 2024年7月10日)

2024年7月22日 星期一

九龍有間舊書店 老闆「沒理念」、「不看書」 開店只因唔想返工

九龍舊書店位於旺角煙廠街商廈樓上,門口沒有招牌,只有一張咭片以資識別

一張圖片勝過千言萬言,一張地圖道盡滄桑。1942 年出版的《最新香港市區街道圖》,展示着熟悉的街道、陌生的名字;出雲通、霧島通、冰川通,見證一段香港淪陷的歷史。這張地圖是九龍舊書店的珍品,30 歲的店長阿然蒐集了許多日佔時期的刊物,地圖、書籍、雜誌都有,極具研讀價值。讀大學就開始賣二手書的他卻說,開書店是因為不想返工,沒有高尚理念,認為書的價值是由買書的人賦予,「開店到現在,我都冇睇過呢度一部書」。

文、攝:O.A.

那邊廂,灣仔會展擠滿看書的人;對岸的這邊廂,旺角橫街商廈裏一間書店,擺滿一室舊書,靜待識貨之人。位於煙廠街的樓上書店「九龍舊書店」專賣二手舊刊物,舊到過百年的都有。書店門口沒有招牌,只有門牌和一張咭片。推門入去,一地都是書。

讀大學開始賣二手書賺錢

全店歷史最短的,可能就是店長阿然本人。他接受《Yahoo 新聞》訪問稱,在大學時期已經開始賣二手書,「2016 年左右,家人無端端執到幾本民國年代的書,樓上樓下不要的,我就拿去賣。發覺賺到錢,於是就一直賣下去」。由賣書到開店,中間只隔了一、兩年。書店起初設於土瓜灣,後來他留學台灣,暫停了書店生意,從台灣回港後又重新開店。

書店位於商業單位,驟眼看,像個貨倉多過書店。

他形容開書店是純粹過日子,畢業後第一份職業就是開書店,因為當時不想返工。他說開書店不用太多資本,「你的書賣得出就有資本,書店沒有虧蝕過」。九龍舊書店陳設簡陋雜亂,像個貨倉多過書店。「你可以說我是投資在書店,我不是投資在空間,不是投資在理念,你看到我的書之後就會明白。」

日佔時期香港地圖

隨後阿然拿出十幾件「鎮店之寶」,逐一向記者介紹。首先是一幅地圖,昭和十七年、即 1942 年 6 月 1 日出版的《最新香港市區街道圖》,地圖展示了港島北部的街道和主要設施,從中可見日本軍政府當時為香港街道重新命名;怡和街改為春日通、干讀道(干德道)改為出雲通,寶雲道改為霧島通,高士威道改為冰川通。

阿然指出,這是日佔時期第一張公開的香港地圖,地圖上灣仔東、西兩端各有一處呈現灰色的地帶,估計是當時的禁區,可能是娼妓集中的「娛樂區」。地圖左下方寫着「香島日報社敬贈」,根據三聯書店的《日本近代新聞事業與香港報界》指出,​​​​香港淪陷初期,共有 11 家中文報紙得以出版,其後日本佔領軍政府以白報紙供應不足為由,逼令各報館於 1942 年 6 月 1 日起合併,《華僑日報》與《大眾日報》合併,仍稱《華僑日報》;《華字日報》與《星島日報》合併,改名《香島日報》。

1942 年由香島日報報社出版的香港街道圖。

日本女優黑田記代的黑白照片,背面有九龍地區憲兵隊的檢閱印鑑。

還有一張黑白照片,背面寫有「女優黑田記代」。阿然說,日本女優黑田記代 1942 年來港,參演電影《香港攻略戰》,也是她參與的最後一部電影。資料顯示,《香港攻略戰》是日本人在香港日佔時期唯一拍攝完成的香港電影,是為軍政府宣傳的作品。照片背面有一個「九龍地區憲兵隊」印鑑,阿然解釋:「當時你影咗相,要畀啲憲兵檢查咗先,咁你先可以攞返去日本自己留念,因為有時可能影到啲機密資料,你就要銷毀佢。」

蒐集日佔時期刊物作侵華證據

九龍舊書店的日佔時期刊物甚多,記者問阿然,是否對這段歷史特別有興趣?他說:「你講有興趣,我會得罪人㗎。日本仔喎!姦淫擄掠喎!點會有興趣?你唔可以咁樣講㗎嘛係咪先。我哋呢啲係要搵返日本仔嘅侵華證據,然後譴責佢。搵晒佢殺咗幾多人,做咗啲乜衰嘢,寫返晒成個故仔出嚟咁樣。」

然後他補充說:「其實我對二手刊物都沒有喜好,我喜好是因為客人喜歡。我知道他們喜好,那就賣,我自己不需要喜歡這些,但我知道他們全部的喜好。」阿然在大學修讀歷史系,留學台灣時候則修讀文化資產維護,但他說當時純粹去台灣玩,「上堂等落堂」。

九龍舊書店蒐集了很多與日佔時期有關的刊物,左圖的《香港防衞隊》是阿然自行翻印的日本人戰爭史學術研究著作,內容關於日佔時期在香港的日軍部隊。右圖為《南方文叢》,被指是「漢奸」文集,有宣傳日本成分,出版後不久,日本就宣佈投降了。

阿然還說:「其實我開店到現在,我都冇睇過呢度一部書,沒有時間。我賣很多香港文學書籍,但我真的一本都沒讀。張愛玲、劉以鬯、韓麗珠、鍾玲玲,我全部都有賣,但我一本都沒讀。張愛玲讀過一本,讀到瞓著。」

話雖如此,從阿然向記者介紹書店刊物,和他在網上的推介可見,他對這些刊物的歷史頗有研究。他一邊說「文盲都可以開二手書店」,一邊又說「起碼要知道脈絡、歷史概念,那本書有沒有閱讀價值」。

「客人會為書籍產生價值」

「我開這間書店最初的原因是,根本沒有人賣歷史書寫的東西;那些當年出版的一手刊物,香港沒有人賣這些東西,但我發現很容易做,很容易找到,有心的都可以買到,很多人都做得到,但香港根本沒有人花時間去做。」阿然說。

不過他堅持自己沒有創業理念,「我不需要理念,因為是客人自己會為書籍產生價值,他們可以寫篇文章介紹,或者從中找到新的發現,這是他們的功勞,我沒有功勞,我只是賺回一點薪金」。他的客人較多是從事學術研究,包括學者、大學教授,「你的想法不夠大學教授厲害,理念交給他們做就好,他們會對香港產生貢獻」。

阿然表示沒有看過的書,包括左邊「鄉土作家」舒巷城第一本詩集《我的抒情詩》,1965 年出版;和右邊劉以鬯第一部作品《失去的愛情》,1948 年出版,當年他剛由上海來港。 

這樣說,到底阿然從這個事業當中可曾獲得滿足感?「我會一直收書,收到唔識嘅,你咪去學囉。學維基搞唔掂咪睇嗰啲論文囉,圖書館睇書囉。我都係咁做㗎咋嘛,有時真係要去圖書館睇書㗎,咁先你先知嗰啲舊嘢、舊文件係乜,即係不停學習囉。」這樣他才能夠物色到客人的心頭好,「即係客人買得開心,我就開心囉,助人為快樂之本,滿足感可能就係遇到一個好識欣賞嘅人。」

「好很貴的書」售價過萬元

識欣賞的客人當中,包括在炮台山開設二手書店「老總書房」的資深傳媒人鄭明仁。他形容九龍舊書店有很多珍品,「唔知佢點樣搵返來」,尤其是日佔時期的刊物,「啲書唔知點來,價錢開到十幾萬而面不改容」。書店網站也有標榜一批「好很貴的書」,例如二萬元的日佔時代小說《冷暖天鵝》,不過阿然說網站很久沒有更新,資料已過時。

由書店門面到東主本人,都十分低調。阿然不願上鏡,書店生意額也拒絕透露,僅稱「可以夠我吃飯,去麥當勞買個加大餐不用看價錢,但是說到買樓,就不用想了」。九龍舊書店開業快五年,選擇旺角是因為接近其他書店,但沒有選擇書店最集中的西洋菜街那邊,是因為那邊太貴租,這裡只有一半租金,而且方便。

他也想過開設像序言書室那一類賣新書的獨立書店,「但係你有理想嘅咁你又唔夠錢,你點樣同人哋對撼啫?好現實㗎呢個問題,即係你有理想唔係問題呀,如果你有理想但係賺唔到錢,你不如諗下你個理想究竟係咪理想囉」。他說,香港地租金高,「係一個好現實嘅問題啦,所以實際嘅方法就係,發咗達先去做囉」。

店內一角設有一個不對外開放的書櫃,阿然解釋,曾經有客人搞亂了櫃內的東西,此後就貼出字條提示客人。

除了日佔時期刊物,九龍舊書店也有一批與六七暴動相關的刊物,以報紙為主。

《Yahoo!新聞》2024年7月19日)


回應:

「九龍舊書店」在香港二手書店中確是極為奇特(幾乎所有經營舊書店的,都各有奇特的脾性吧),不諱言不愛讀書只為生意,沒有理念只講金錢,但其發售書種之珍罕貴重,在我城芸芸中文二手書店中,排名若非前三也有前五,定價高昂但藏家還是會乖乖付鈔,無他,勝在貨真價實,獨一無二,服務良好,絕無廢話。相比某些舉家到漂書區掃貨自珍抬價變賣的可恥書店、經常自吹自擂但識見淺薄之二手書商、見風駛舵買賣隨時變掛的旋轉賣家,「九龍舊書店」人氣也許不如(奇怪地前數者往往捧場者眾),有些對時勢和營商的看法亦不見得人人認同,但肯定值得信賴和支持。其父也是經營買賣珍罕奇趣二手書刊和唱片的,但兩父子獨立運作,互相少提,訪問者大抵也不知道。我算是父子倆兩家店的熟客吧(當然店中真正貴重的我買不起),以上看法絕對有偏愛,但識貨之人(包括很多本地和海外大學的研究者)

Horace Chan臉書2024年7月20日)

2024年7月16日 星期二

沈西城:文壇祭酒胡菊人

七十年代深夜,月之下旬,冷冷清清的英皇道上,都會有一個中年漢子,抱著雙手,佝僂著背,獨步而行,星兒在前指引路,月亮打後映照他,夜風吹拂,泠意漸起,卻冷不掉他的熾熱——對文學的熾熱。頂著風,走不了十來分鐘,便來到渣華道跟英皇道交界的南康大廈。中年漢子駐足大廈門前,吁口氣,閃身進了去。沿著樓梯走到二樓,推開面前一道小木門,筆直走了去。觸眼處,是一個排字房,這時,人影疏落,只剩下兩、三個黑手黨,低頭排著社論。那中年漢子走到角落窗前的一張長木桌,拿起枱上紅筆,捲起衣袖,全神貫注地對著樣紙,手不停揮地劃著,寫著。很快,太陽東昇,黎明到了,方扔下筆,伸個懶腰,站起來,離開桌子,拖著疲憊的步伐離開了排字房。中年漢子便是《明報》月刊總編輯胡菊人,為要配合翌日中午路程,心血來潮時,不管是深夜,都會披上外衣,回到編輯部,摸黑走入版房看大樣,很多人落版印刷的月刊,特意漏夜趕來看大版。

胡菊人素有一個習慣,便是事必恭親,那時住在鰂魚涌中天大廈,到南康大廈只有十五分鐘都盛讚《明報月刊》出色,他們哪知道胡菊人付出了多大的心血!他的最好夥伴黃俊東常勸他不要作夜行,遇上劫匪,咋辦?胡菊人回答「怕什麼?我又沒東西給他們搶,大不了,把我這隻老爺錶拿去!」胡菊人不明白遇到賊匪,最怕是沒有東西給他們搶,有,自然不礙事,黃俊東當然沒有直接了當把這種情形告訴他,即便說出來,胡菊人也不會輕易動搖,仍然會暗行夜路,他要用他那盞智慧的燈,照亮知識的寶庫——《明報月刊》。七四年,我從東京回港,閒著無事,很想覓一份差事。《明報月刊》編輯黃俊東對我說:「你既然懂日文,不妨譯點小文章,交來月刋發表,賺些外快。我聽了,猛地一怔,《明報月刊》當時是最有影響力的雜誌,作者不是著名學者,便是教授,我是一個黃毛小子,緣何能列榜上?黃俊東道;「那倒不要緊,我們的老總胡菊人一向開放,認稿不認人,只要稿子有水準,準會登。」碰巧胡金銓要去南韓拍電影,無瑕兼顧連載著的的老舍文章,黃俊東便提議我在日本書籍找點資料,翻譯一篇文字補上去。我找到木村浩翻譯俄國作家寫的有關老舍的一篇文字,連夜動工,譯了一萬字左右,交給黃俊東。過了半個月,黃俊東喜孜孜地走來告訴我:「老胡看過你的文章,說可以用,並請你繼續翻譯。」於是我便一篇一篇地翻譯下去,其中一篇是關於魯迅的《阿Q正傳》,胡菊人看了很喜歡,在《明月》十週年紀念特大號裏,還指明要我翻譯日本學者竹內實的一篇論文。這篇論文是魯迅在上海戰役時期日記上空白的問題,日本京都大學教授竹內實不同意胡菊人關於魯迅那時期的說法,毅然寫了一篇長文加以駁斥。稿子先是寄到黃俊東手上,然後才轉交給我。俊東問我看過後,有什麼意見?我說內容不錯,就是長了一點,一期刋不完。俊東說:「我會跟老胡商量,分期登好了!」胡菊人打電話給我,徵詢意見,我直言相告,略略沉思一下,就叫我先翻譯出出一部分,發表在十週年那一期,其餘的慢慢譯出。

那篇稿子的後續,最終也翻譯了出來,俊東忙著,教我自己送上去編輯部。《明月》編輯部在南康大廈十樓,距我家僅數箭之遙,一個細雨霏霏的黃昏,挾著稿子走上南方大廈。從來沒去過《明報月刋》編輯部,這還是我第一次上去交稿,走到十樓,一位雜役帶領著,繞個彎,走到一道木門前,推開,眼前是一個長約三十呎、闊不到四十呎的房間,裏面放著五、六張檯子,密密麻麻擠上五、六個人。我進去時,適巧黃俊東不在,我就問坐近門口的那位小姐「這裏可是《明報月刊》編輯部?」小姐打量我一眼,下,用手指朝裏面一點,說「在後面,這兒是《明報週刊》。」呀呀!這麼小的房間竟然就是兩份著名刋物的編輯部,真是匪夷所思!走到後面,看到一個中年男人背窗坐著,頭髮不長不短,前面的瀏海,輕輕掛在額角,隨著握筆的右手在飄動,飄呀飄,飄逸靈雋。我的腳步聲驚動了他,陡地停了筆,慢慢望過來。我看到了兩道冷峻的目光,我不禁倒退一步。他打量我一眼,忽地問:「你是沈西城嗎?」我點點頭,心想:看樣子大抵他便是胡菊人了!謹慎起見,仍然問:「是胡先生嗎?」「是!」他點點頭,順手拿起檯面上擱在煙缸上的煙斗,朝缸邊敲了兩敲。「我的稿翻譯好了,請你過目!」我恭敬地說,便把裝著稿子的公文袋遞了上去。「哦,」胡菊人似乎有點喜悅,雙手接過,拆開來,低頭看。看了一會兒,問起我日本留學的情形,他對日本似乎沒有什麼好感,卻對日本文學的蓬勃,有著極大的欽佩。這次以後,我便成為《明報月刊》的長期作者。

良禽擇木而棲,後來,胡菊人認識了台灣報業巨子傅朝樞,展開他生涯事業的第二步,成為《中報》的總編輯。善於經營雜誌,卻非掌管報紙人才,各部門的的不配合,人不能盡其才,不到數月,危機已呈,最後,不得不得已,掛冠而去。在《明月》十載,生活安定,享譽日隆,一旦挫敗,失落可知。收拾殘心,重整戰鼓,跟陸鏗創辦《百姓》,以賢妻劉美美為輔,選用短文,偏重趣味,銷路不俗。難怪老拍檔黃俊東讚嘆道「老胡辦雜誌,還是有點門道的。」工作之餘,喜歡看書、喝酒、彈古琴,完全是文人雅士風範。胡菊入愛喝酒,酒量文壇中稱第一,能連盡兩瓶二號白蘭地而談笑如常。偶然喝醉,會失聲痛哭,戴天是他最佳酒友。 近日《初文》出版社編輯了胡菊人一眾舊文成書,曰《良友專欄文選——胡菊人》,《藝文趣談》欄裏有一則《金庸的古典白話》,談小說技巧,言簡意賅,文云——「小說技巧是多方面的綜合藝術,但最基本的有兩項……兩項根本條件一是文字,文字不好,則一切都破壞了;其二是『說故事的方式』,說得不好就算設想多麼奇巧、主旨多麼宏大也沒有用。」他推崇金庸的古典白話,認為只有這樣做去,小說才有前途。換句話,便是「雅俗共賞」。可試問如今的小說家,有誰能做到這兩點呢 ?

沈西城臉書2024年7月7日)

2024年7月15日 星期一

沈西城:記已消失的女作家

消失的女作家,有釋義的必要,指的是已從文壇消失的女作家,而非涉及生命的逝去。七十年代中期,因寫作關係,結識了一班女作家,扳起手指算,便有:亦舒、林燕妮、農婦、小不點、尹懷文、杜良媞、柴娃娃、圓圓、李默、潘柳黛、孫寶玲……不敢說全部相熟,也有些交往,留在我腦海裡,印象深的,大抵只有三、四位,而圓圓就是其中的一位。一九七五年我跟隨孫寶毅先生編輯《大任週刊》,那年代,青年人能參與一本雜誌的編輯,並不容易,因而我十分看重自己的工作,整天腦袋馬達開動,想把內容弄好。跟孫先生商議,不妨加插一篇《香港作家訪問》,孫老聽後,拍腿叫好,由他牽頭,同徐訏先生聯絡,約定時間訪問。徐先生很有學者風度,爽朗健談,言無不盡,訪問做得順利。訪問寫好,附上我一篇印象記,可有意見了,徐訏給了我一封信表示訪問稿照登,印像記則望能撤銷。只是版位已經劃好,抽一髮動全身,必須有其稿件填補。孫老總跟徐大作家在電話裏商量,決定由徐訏另找人寫。大約過了三日,《徐訏印象記》出來了,的確寫得不壞,褒讚當中不失持平,情感豐富不致氾濫無制,一看作者耑名,正是圓圓。

圓圓那時候在《明報》寫專欄《且慢》,不同於其他作家,字數很短,約二百五十字,內容既有抒發個人感想、月旦社會時事、也有介紹外國流行事物、音樂,字數短,便於閱讀,很受讀這歡迎。《《大任週刊》不久因經濟問題而停刋,跟圓圓再無接觸。嗣後,圓圓文名越來越響,除了《明報》副刋,還用緣袖子的筆名在《明周》撰稿,主要以外國事物為主,包括名人生活,科學新知等等、這種文章多譯自外國雜誌,過去便在所多有,本沒什麼好稀奇。圓圓巧手一雙,不循舊習,囫圇吞棗,卻去蕪存菁,重新整合,用地道中文寫出,了無硬譯的佶屈聱牙,咀嚼不易之弊端,因而廣受讀者歡迎。富在深山有人識,《東方日報》出手邀請圓圓加盟,稿費之高,不在話下,專欄名曰《八面觀》,顧名思義就是有「無處不到」之意。篇幅較長,內容豐富,比在《明報》更受歡迎。徐訏曾跟我說過——「在我教過的學生當中,圓圓很有寫作的天份。」徐訏自視高,素不輕許人,能夠這樣誇,正好體現出圓圓在徐訏心中的地位。圓圓的小品,很有一種辛辣味道,讀之,眼淚鼻涕往往隨之而下。圓圓多才,拿手戲,自非僅限於這一家,偶會來幾筆幽默,輕輕的,柔柔的一刺,教人啼笑皆非。圓圓文章風格,我個人體驗,有點兒相近日本的森茱莉,伊是明治大文豪森鷗外的女兒,女承父之餘蔭,擅寫雜文,潑辣兇悍,而又不缺俳諧幽默,為文能二者具,實不易得。圓圓融匯貫通,創出個人風格,在寫作路途上是一種突破。

我跟圓圓只見過一次面,八十年代初,不知為了什麼事,我獨個兒跑上《明報》找查先生,適值先生不在,進了社長室,一位年輕女人客氣地招呼,自報莫姓,是查先生秘書,且問我可有什麼話要留下?我告訴了她便離開社長室,走到報館門口,碰到相熟記者,跟他聊起,才知道這位秘書小姐便是圓圓,她的真名字叫做莫圓莊。認識圓圓的人,很難想像得到秀氣盈身的小妮子,竟會寫出如斯辛辣的文章。她說話聲音不大,人也隨和大方,哪有文章裏的半絲辣味?文如其人,用在圓圓身上,並不恰當。圓圓在新亞唸書時,徐訏教過她,她唸新聞系,對社會事物懷有濃厚興趣,立志投身報界,做一個忠於事、慎於言的好記者。我曾經想過訪問圓圓,在電話裏她這樣回拒:「訪問可就不必了,我根本不是什麼作家,只是把別人的東西改寫,就是登在上報上的小品,也是看到社會上發生的種種惡事,心裏面挖塞,便把它照字搬寫下來,說得認真一點,不算什麼創作,所以我從來不承認自己是作家。」我跟她說是不是作家?並非作者說了算,而是來自讀者的定奪。可圓圓執抝,堅持己見:「在創作方面,我沒什麼天份,可說到寫小品,我不認輸,自覺還不錯哩!」在謙虛中,圓圓有一份自信,一個寫作的人,若然不能謙虛,作品便不能超然,可沒有自信,作品就失去光采,謙虛與自信,作家應同時擁有。

圓圓在《明報》做了一段相當冗長的時日,厭倦了、就跟胡菊人投向《中報》。當時《中報》聲勢浩大,卻不幸地辦不出一張好報紙。圓圓離開《中報》,轉去《黃與林》廣告公司,也只做過一段短時期,便離開了。我的老朋友大畫家黃錦江跟圓圓是好朋友,為她辯誣,說是身體不大好,不宜操勞。一別數十載,久久未有圓圓的消息,近況何如,錦江兄,可否告知一二?

沈西城臉書2024年6月21日)

2024年6月27日 星期四

張漢清:友聯人/學友/生活營



前排左三為燕歸來博士(邱然,當年友聯人都公認她才貌雙全)。右一為已故《學報》《蕉風》編輯周喚,後排左五劉哥(白垚),照片時約1960年,當時白垚不及30歲,照片是友聯導師和早期學友,其中8人已作古

己亥農曆新年期間從美國傳來消息,旅居瑞土的燕歸來博士於2018年10月病逝,享年90餘。燕歸來原名邱然(友聯人都稱呼燕雲,學友則尊稱燕姐)上世紀40年代末北京大學南進文青,1951年與陳思明、余德寬、古梅、奚會章、司馬長風等眾多中國南進文青共組香港友聯社,後創辦友聯出版社,出版刊物有《兒童樂園》,《中國學生週報》,《大學生活》等,並曾出任友聯出版社秘書。

《中國學生週報》是一份很有品質和影響力的學生週刊,社評主筆者大多為南下青年學者如《學報》顧問司馬長風,首任社長余德寬等,連同海外其發刊量每週達五萬多份,其中印尼、新馬、緬甸為主要市場。1954年間社長余德寬親自南進東南亞建立基地,當時同是英國殖民地的新馬提供了很多方便的條件,新加坡就是首選地點,而後幾個月內在馬來半島從南到北建立了十多個學生週報通訊辦事處(後更名為學生週報學友會)。

出版了新馬版《學生週報》後,余德寬先生於1955年更聯同星洲好幾位文人作家共同創立《蕉風》半月刊,同年11月創刊號正式出版。後友聯出版社總部在吉隆玻成立,1958年8月後《學生週報》與《蕉風》遷往吉隆玻印刷出版,兩刊重任交由新馬版社長姚拓守護直到停刊。

於1955年從香港到馬來亞的燕歸來首開風氣創辦兩刊通訊員作者生活營,在古梅,奚會章等多位友聯人合作下於1956年8月19日舉辦了第一屆生活營,同時唱響了第一聲〈生活營歌〉(燕歸來作詞、奚會章作曲)。社長姚拓認為學生週報的最大用處就是成立了學友會,實際上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青少年學生組織。每年學校假期中從北部阿羅士打到南部新加坡學友會都派出代表參加兩到三個星期文化生活營培訓。(新加坡學友會於1959年因故關閉,但遲至1961/1962年波德申第9屆24天跨年生活營仍有代表參加。)通過導師們的多元化課程,各項才藝比賽等,這種啓發性的活動對參與者都會有潛移默化的作用。

從一開始燕歸來作詞的〈生活營歌〉其內涵就表述着友聯社的意願與精神,也是生活營培訓計畫的精神主題,隨後〈生活營歌〉也成了學友會承載的精神信仰。接近60年代燕歸來等好幾位友聯導師開始將生活營主導工作交給了原是掌管新馬學友會事務的劉哥(白垚),但仍是後來幾屆生活營主要講師。60年代中期的我們雖已無緣上燕歸來等幾位導師的課,但在生活營歌中我們認識了這些導師,因這裏面有他們的情誼有他們的理想,同樣也有學友們的情誼與理想。

正好半世紀前學友會解散了,學友們帶着這份情誼與理想各散東西,默默向所處的環境散發責任,無論在社團的文學的教育的舞台演藝的,但從不作任何旗幟標榜,全在個人意願行事。因為友聯人留給學友的只有文化傳承。2009年在前輩學長建議下,較有規律聯繫學友的「前緣再續生活營」計畫總算在山城怡保開始產生,同時接到多位海外友聯導師寄來祝語感言。其中旅居美國休士頓的劉哥(白垚)在其一段感言寫着「夜來幽夢忽還鄉,夢到的不是中國南方的巷陌,不是兒時的燈前舊事,卻是《蕉風》,《學生週報》的編輯室,是八打靈再也的早晨,是麻河靜靜的水流,是麻六甲中國山上的夕陽,是怡保街頭的<黃昏,是析城沙灘上的明月,是歌樂節的混聲四部大合唱,是舞台上飄忽的歌聲,是學友會中年輕的笑語,是金馬侖高原的山中夜雨、淚影燭光。……」這裏面同樣代表着學友們難忘的心聲,回首年少不知愁走向白頭,走過人生五味俱全數十年後,我心依舊情牽學友共聚一堂,真的不容易。

2019年7月19日至21日「前緣再續生活營」第三度重回怡保,迎來了170名海內外回歸學友。〈生活營歌〉在山城再度激昂響起,歌聲裏有我們緬懷的燕歸來、姚拓、白垚等好些友聯導師,有我們緬懷的已故好些《學報》學友。

因為〈生活營歌〉我們相遇了,因為〈生活營歌〉我們有着追求的理想,有着此生永不變的情誼……。

《星洲網》2019年7月26日)

2024年6月18日 星期二

沈西城:董夢妮與《香港週刊》

一九七九年某月, 我在TVB創作組工作,某天挨近傍晚,接到一個陌生男人電話:「我是董夢妮──阿夢!」有點不敢相信,跟阿夢素無往來,找我幹嗎?阿夢的語調帶點沙啞:「我想請你寫稿,你可願意?」有稿費賺,當然好,也得問所需。接着往下說:「今天晚上有沒有空?我想請你在新都城二樓吃飯,好不好?咱們見面聊!」問得直爽,答得痛快,便說「好」。可我們沒見過面呀!阿夢笑起來:「問題不大,你上來找李先生好了!」晚上七點鐘,我跟一位同事,一道去了新都城。在二樓角落的一張圓桌上,看到兩位穿着挺括西裝的青年紳士,旁邊還有一位非常漂亮的Fairlady。我走過去,還未開腔,其中一位穿着灰色西裝,一身瀟灑的男士已站起來,伸手一握,客氣地說道:「我是阿夢,你是沈西城?」我點點頭,臉上立是浮現起錯愕的神情:「原來你這麼年輕呀!」跟着替我介紹了身邊的那位先生:「我的partner,柯先生。」我坐了下來,柯先生替我倒了杯白蘭地:「沈先生,我跟阿夢合辦了一個週刊叫做《香港週刊》,你看過沒?」我回道:「聽說過,未看過。」阿夢點點頭:「沈兄,你真坦白,我喜歡同坦白的人交朋友。」接着從公文袋裏面拿出一本剛出版的《香港週刊》,雙手遞到我面前:「請沈兄指教!」匆匆看完三、兩頁:「夢兄,你不是一向在《明週》的嗎?」我有點狐疑。阿夢張手托了一下大半跌在鼻梁上的眼鏡,有些感觸:「是呀!不過──在一間公司躭得久了,沒啥意思,都不如出來闖一闖!搞一點生意,賺蝕都是自己的,對嗎?」「坡叔不介意嗎?」我想到他是雷坡(明週老總)的得力助手,有點兒擔心。「怕會有些不高興──」淡淡地回說:「可他應該體諒我的苦衷!」「我支持阿夢!」坐在他身邊那位Fairlady,新晉歌星麥潔文突然說話了。我舉起酒杯:「祝你們成功!」轉臉向着麥潔文:「得靠你幫忙了!」麥潔文忙搖手:「我……我可不行!」(姑娘,客氣了!)阿夢接上口:「一份好的刊物,光靠編輯,那可不行,而是要作家們的鼎力幫忙。我們《香港週刋》網絡了全港精英,有倪匡、過來人、古龍……務求把它搞好。沈兄幫我們寫點日本東西吧!」什麼日本東西?「隨便你,新的東西便行!歌星、明星、模特兒都可以!」小菜上枱了,喝酒喝酒,起筷起筷!杯籌交錯,樂在其中。酒過數巡,菜進數碟,阿夢氣派來了,向我派定心丸:「我們稿費不會比《明週》少,而且會寄給你! 希望早日收到你的大作!」於是拱手作別。

我真的把稿子交上《香週》編輯部。編輯部設在北角春秧街的一幢大廈裏。春秧街是一條菜市街,烏煙瘴氣,人馬沓雜,根本不適宜用作辦公室。大廈真簡陋得可以,走廊骯髒陰暗,電梯更是老太爺時代的產物,上升時,格勒有聲,降落時,搖擺不停,彷彿隨時會掉鍊子似的。我走進去,提心吊膽,只好合十懇求佛祖庇佑,千萬別墮下來。本小人缺,《香週》要闖出萬兒,得靠手法。不妨看看阿夢的機靈戰術吧!初創遇TVB舉辦香港小姐選舉,重頭戲,萬萬不可怠慢。可阿夢得面對《明週》、《香週》、《清新》等各方強敵環伺,不敢怠慢,指揮手下四出撲新聞,甚至不惜駕駛自己的平治房車,跟蹤候選佳麗,覷準空隙,即衝前訪問。為求穩操勝券,爭取第一手資料,阿夢特別推薦幾位年輕貌美的女性報名參加香港小姐選舉,順利入圍。有「細妹臥底」,往往獲得獨家消息,在採訪上,佔盡優勢。其人之靈活,不僅於此。傅聲、甄妮鬧婚變,傳媒都在找傅聲,避而不見。阿夢靈機一觸,找到向華強,不就事半功倍了嗎?安排在新同樂酒家採訪,獨家新聞,《香週》不火才怪!

傅聲撞車身亡,阿夢一聽到消息,立即起床,駕車港趕赴醫院,名為探訪,實則採訪,一石二鳥,又勝一仗,肯拼肯鑽,是阿夢成功的主要關鍵。很多人不明白為什麼阿夢要取過個女性化名字。一個冷夜,阿夢表心聲「董夢妮是老婆的名字。寫藝員,起個比較女性化的筆名,會佔一點便宜。」臨別時,還堅稱一定要把《香週》辦得更好。不到兩個月,忽地離開,帶走幾片雲彩,另起爐灶創《城市週刊》,順勢把一手創辦的《香週》打個稀巴爛,從此一蹶不振。《城週》空前成功,阿夢團團做富翁,腰纏萬貫,享受退休,打波(哥爾夫)自娛。去年跟阿夢喝午茶,告訴我倪匡生前曾在他面前兩度誇我聰明。小老頭受寵若驚,這天晚上,睡不着,又想起倪匡來了。

讀者留言:

Calvin Hobb:柯長根,出身亞洲電視,人稱麻張枱上六指琴魔。

沈西城:Calvin Hobb,謝賜示。

Calvin Hobb:柯長根賭運極佳。和鄭裕彤銼大弟,贏多輸少,動輒百萬。轉戰高級音響和頂級跑車。鄭等一眾‘弟友’出席開幕典禮。柯,李(李文庸)分手,源於有人報銷交際費過高。

Andy Trend:城周創辦人慕容公子(李文庸)的太太叫董夢妮、有一女兒筆名小董、是中醫曉飛。

鍾必勝:我記憶董夢妮即李文庸,又係慕容公子。

沈西城臉書2024年6月15日)

2024年6月14日 星期五

曾慧燕:悼古劍(辜健)而勾起的往事

在《香港日報》時期唯一的照片

曾慧燕:悼古劍(辜健)而勾起的往事

日前在王璞姐的臉書上看到古劍(本名辜健)先生病逝的消息,內心五味雜陳,勾起一段難忘往事。

因為古劍曾在我人生道路上無私伸過援手,而我卻因年輕無知為了「避嫌」,居然與他從此不相往來,如今想對他說聲「對不起」已來不及了!

說來話長。1981年4月,我任職的《香港日報》突然倒閉,當時我在该報「鄉情版」(相當於後來的「中國新聞版」)負責「外流人材」專欄的採訪工作,正是我幹巧勁衝天、嶄露頭角的時候,並為這份新創刊的報紙,爭取到不少新移民讀者。我的主編、詩人劉濟昆先生,對我讚賞有關(加)。

說來劉濟昆主編也是我生命中的貴人之一。他文革時曾遭迫害,以「牛鬼」自居。他才華橫溢,尤好散文及詩歌寫作。其散文情中有景,景中有情,行文清新流暢,自然率真,文氣鋒芒。 他在《東方日報》副刊《龍門陣》有個專欄《濟世狂言》,每多佳作,縱然你不同意他的觀點,也不得不折服其學識與文采。

當時《香港日報》的老闆是以漫畫起家的《天天日報》老闆黃玉郎,《天天日報》1960年創刊,開創香港報業先河,用柯式彩色印刷,是香港開埠以來第一份彩色日報,走小巿民路線。在報業競爭激烈的1980年代,《天天日報》一度走情色路線,雖然銷路不錯,但由於格調不高,缺乏社會地位。於是,他於1980年8月創辦《香港日報》,欲以新移民為主要對象,走高尚路線,意欲提升自己的形象。

劉濟昆來港後,曾任職《星島日報》、《新報》、《天天日報》等報社,黃玉郎賞識其才華,請他來主持剛創刊的《香港日報》。我之前只是香港《中報》一個被譽為「零錯字」的校對,由於獲得陸鏗先生賞識,偶爾會讓我發表一下文章。當時的中報副總編輯被《香港日報》挖角出任總編輯,就問我是否願意跟他一起跳槽?我當然求之不得,否則以我一個無學歷、 無背景的來港不久的「大陸妹」,怎麼有可能獲報社聘任記者!

就這樣,我順利地躋身香港新聞界,成為採訪記者一分子。

當時中國改革開放不久,大批在「十年浩劫」中受盡迫害的知識精英心有餘悸,紛紛去國離鄉。劉濟昆也是其中一員,感同身受。他敏銳地抓住了這一特殊現象,在他主編的「鄉情版」開闢《外流人材》專欄,似乎為我度身訂造。

我不負所望,還記得第一天交稿,看着一臉嚴肅、不苟言笑的他,我心中忐忑,因為這是我平生的第一篇採訪稿,不知是否符合要求?

沒想到他很快露出笑容,大筆一揮馬上發稿。我大喜過望,沒想到第一篇採訪稿就順利過關,給了我極大的信心和鼓舞。

我充分發揮了自己的寫作潛力和與人溝通的技巧,很多採訪對象對自己過去的經歷本來諱莫如深,但奇怪的是,他們很願意打開心扉,和我一吐衷腸。所以不大會誇人的劉濟昆,稱贊我的文章有血有肉,容易让讀者產生共鳴。

1980年代的香港報業,正是百花競放的「戰國时代」,競爭激烈。當時我充满使命感和旺盛精力。隨著一篇篇採訪稿的刊登,一個個「外流人才」的面世曝光,大家開始關注「林下風」(我的筆名)何許人也?大家公認「文筆非常細膩、流暢,而且有很好的古典文學修養」19824月號《鏡報》),成為《香港日報》吸引讀者一個重要的票房保證」,不少人好奇打聽作者是誰?有人猜我是一個四五十歲歷盡滄桑的中年人。後來好事者知道我只是一個高中畢業來港不久的年輕女子,居然不相信文章出自我手,一口咬定是劉濟昆捉刀,否則不會寫得這麼好,有人甚至以小人之心, 度君子之腹,中傷我們的關係。

我一度被有心人的惡意抹黑所傷,傷心氣憤難過。後來轉念一想,祖父生前最愛念叨「不招人妒是庸才」,別人妒忌造謠,說明我「有才」,而且對方不相信文章是我寫的,不是說明我「行」嗎?我應該勇敢面對流言蜚語,「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閒庭散步。」努力做得更好,以事實證明自己的能力。

當時身為香港《鏡報》創辦人的徐四民發現「外流人材」後,非常激動,他說:「這個『林下風』是誰?我們《鏡報》想做沒有做到的事,居然被這個人做到了。」後來他得知我一度被謠言所困時,也對我說:「你應該高興才對呀!別人不相信是你寫的文章,證明你寫作水準高於一般人,那有什麼不好!你應該覺得驕傲自豪。」

由於「外流人材」當時在香港名噪一時,香港百靈出版社老闆林春華先生主動找上門來,希望出版《外流人材列傳》,我當然沒有馬上答應,說待我採訪更多有份量的人材再出版不遲。何況當時我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根本沒有多餘時間整理出書文稿和相關圖片。

就在我忙着繼續採訪「外流人材」時,晴天霹靂!《香港日報》突然宣布停刊了。

福兮禍所依, 禍兮福所伏。這時,我終於答應林春華出版《外流人材列传》了,那是我平生出版的第一本處女作,封面和封底都採用了我的設計,其中封底設計是用多名外流人材的照片,組成一個大大的問號。一語雙關。

據徐四民先生轉告,此書後來引起中國國務院僑務辦公室主任廖承志重視。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回頭再說古劍先生原本與我並不相識,但他一直在默默關注「外流人材」的採訪文章,得知《香港日報》停刊,我處於失業狀態後,他透過香港明報》中國版編輯李國成(曾在《香港日報》任職日文翻譯)和我聯絡,說他當時任職的香港《新報》,其經濟版正在聘請一名記者,希望推薦我去應徵。我雖然沒有任何經濟金融地產的知識和背景,但我背負大陸家人巨大的經濟壓力,不能失業沒有經濟來源,也就硬著頭皮去應徵,蒙經濟版衛主編錄用。

我在《新報》的經歷,又是人生戰場另一個長長的故事,在此不贅言。大家有興趣,可以讀讀我的《寬恕》一文。

言歸正傳。我任職《新報》經濟版記者不久,有天接到某作家電話,居然說圈中人八卦,說古劍主動介紹我入《新報》,是垂涎我的美色,……

我那时深受「四書五經」影響,把名聲看得比生命還重要,著急分辯,辜先生對我從來沒有不軌之心,人前人後都以禮相待….

可是,對方卻嗤笑說,外面大家都是這麼傳的。

我氣得大哭一場,一方面是為辜先生覺得不平,另一方面也為自己的清白蒙冤覺得委屈。

後來,我為了那該死的「避嫌」,從此沒有再與熱心助人的辜先生聯繫。今天,就以此文敬獻在他靈前,致以深深的悼念和歉意!可惜世間只有後悔無「前悔」。

(寫於2024/06/08)

曾慧燕臉書2024年6月9日)

關於新發現張愛玲致林玉手劄(之一):陳子善的意見

陳子善:新發現張愛玲致林玉手劄初探

張愛玲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上獨立特行且影響深遠的作家。她的作品今天已經膾炙人口,她的書信同樣為文學史研究者和廣大張愛玲愛好者所喜愛。多年來,只要張愛玲的手劄出現,哪怕只有三言兩語,也會引起讀書界和收藏界的密切關注。我自己就曾先後介紹過張愛玲致姑母張茂淵的兩通家書和她逝世十四年之後才送達收信人的一通短簡。日前,有幸讀到我們以前根本不知道的張愛玲1980年代初致林玉的三通手劄,它們對研究張愛玲的生平和創作頗有參考價值,內容也有所連貫,驚喜之餘,特作此文初步考釋。

這三通張愛玲手劄均書於信封和信紙合而為一的國際航空郵簡,張愛玲致宋淇、鄺文美夫婦較短的信件,也常使用這種航空郵簡。當時張愛玲已定居美國洛杉磯,手劄寄出地址為:

1825 N. Kingsley Dr., #305
Los Angeles, CA 90027
USA

這幢張愛玲當時租住的漂亮的公寓現在仍在,已成為張愛玲研究者和愛好者的「打卡」地,有最新的照片為證。張愛玲這三通手劄的收信人林玉,我們現在所知道的,她是台灣林子佩的三女,文物鑒賞家、收藏家王世襄的遠房後輩,生於海南,畢業於台中中興大學,1980年代初留學法國巴黎(參見《西清王氏家譜》,王世威等篆修,1993年台灣續刊本)。林玉留學期間與張愛玲通信,這也有張愛玲航空郵簡上她的巴黎居住地址為證。林玉致張愛玲的信應已不存,但從張愛玲的回信可知,她不斷地向張愛玲請教,張愛玲是有求必應,不斷地耐心解答。



張愛玲回覆林玉的第一通手劄照錄如下:

林玉小姐:

多謝來信。用作論文題材,恐怕法國人太感到陌生了,不易接受。巴金是留法的,當然又更親切些。我手邊僅有的幾張剪報,除了余光中的一篇,都是香港的專欄作家的,複印寄來,不知道可合用。水晶著《張愛玲的小說藝術》如果需要的話可函購(大地出版社,台北安東街309巷8號之一)。此間報刊上《秧歌》英文本的書評不在手邊。未收入小說集的一篇《五四遺事》載《文學雜誌》,最近將在《聯副》重刊──原用英文寫,題作Stale Mates,刊在The Reporter Magazine 9/20/’56──也寄個副本給你。Edward M. Gunn著The Unwelcome Muse(Columbia U. Press)巴黎的圖書館也許有,但是也複印了幾十頁,一併另包寄上,可能要晚兩天到。Prof. Gunn也出席這次巴黎的抗戰文學討論會。會議日程已在報上看到,你一定非常忙,千萬不要再抽出工夫來譯給我看。又,我的名字是EILEEN。



成功!

張愛玲 六月廿九

張愛玲致林玉的第一封郵簡

從信的內容看,似是林玉對以哪位現代作家為題撰寫學位論文猶豫不決,張愛玲卻認為「巴金是留法的,當然又更親切些」,法國人或不會對巴金感到太陌生。儘管如此,張愛玲還是樂意提供自己的作品和關於自己創作的評論資料,供林玉參考。其中,她在美國創作的短篇《五四遺事》(英文題Stale Mates,張愛玲自己譯作《老搭子》),英文本刊於1956年9月20日紐約《通訊者》雙週刊,中文本刊於夏濟安主編的台灣《文學雜誌》1957年1月第1卷第5期。二十多年後,張愛玲在信中告訴林玉,此篇「最近將在《聯副》重刊」。這是宋淇的主意,宋淇1980年6月15日致張愛玲信中特別提到,可惜未能實現。宋淇後來於1980年8月29日致張愛玲的信中又寫道:「最可氣的就是《聯副》已經拿《五四遺事》排好,忽然之間有一個小雜誌拿它先轉載了,他們不得不忍痛將版拆了。」

水晶著《張愛玲的小說藝術》(1973年台北大地出版社初版)是1970年代海外研究張愛玲的代表作。耿德華(Edward M. Gunn)著《被冷落的繆斯:上海北京的中國文學,1937-1945》,1980年由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初版。耿德華寫作此書曾向張愛玲請教,他在此書《前言》中對張愛玲表示了感謝,張愛玲1980年6月9日致宋淇夫婦的信中也寫到:「Edward Gunn的書Unwelcome Muse送了一本給我」,這也是張愛玲把書中關於她的章節複印給林玉的緣由。值得注意的是,信中又說到Prof. Gunn「也出席這次巴黎的抗戰文學討論會」,係指1980年6月16日至19日在法國巴黎舉行的中國抗戰文學國際研討會,這是中國改革開放以後,海外首次討論中國現代文學。中國內地作家艾青、劉白羽、孔羅蓀等應邀出席,孔羅蓀還與香港學者梁錫華在會上就梁實秋的「與抗戰無關論」展開論爭。張愛玲此信落款「六月廿九」,時間上正好與之銜接,由此可以確定張愛玲致林玉的第一通手劄寫於1980年6月29日。



張愛玲致林玉的第二通手劄,落款「八月十三」,當寫於1980年8月13日無疑,也照錄如下:

林玉小姐:

收到第二封信(沒日期)。你的論文題材中途變更,所以限期特別緊迫,我當然儘早回信,不然白寫了,毫無用處。因此匆匆作覆,忘了提起「桂花蒸」與lndian summer同是秋暑。《色,戒》後還有兩個短篇小說在《皇冠》293、298期發表,我沒寄來,因為沒書評可引。《色,戒》倒引起一場筆戰,太controversial的東西恐怕你不能用。我不懂法文,但是你引的一段也有點看得懂,不用譯了。長跑進入最後兩圈,自己多保重,千萬不要再回這封信了,我絕對不會覺得欠周到。真的,趕時間要緊。祝好

張愛玲 八月十三

附簡歷

1920年生於上海。
1923遷天津。
’27遷滬。
’39入港大英文文學系。
’42港戰後返滬。
’52赴港。
’55赴美。
’57與Ferdinand Reyher(/67逝世)結婚。

張愛玲致林玉的第二封郵簡

根據張愛玲此信開頭的回覆推測,林玉的論文似以討論張愛玲的小說為題了。張愛玲在此信中進一步向林玉提供自己小說創作的第一手史料。《桂花蒸:阿小悲秋》題目中的「桂花蒸」指農曆八月桂花綻放之時出現異常悶熱的天氣,張愛玲用英文的「印第安夏」和中文的「秋暑」作了扼要的解釋。《色,戒》之後還有短篇小說在台北《皇冠》發表,則指《相見歡》和《浮花浪蕊》兩篇。而《色,戒》引起的一場「筆戰」,當指《色,戒》於1978年1月在台北《皇冠》第12卷第2期發表後,人在美國的域外人(張系國)在同年10月1日台北《中國時報·人間》發表《不吃辣的怎麼胡的出辣子?──評〈色,戒〉》提出批評,張愛玲於是在同年11月27日《中國時報·人間》發表《羊毛出在羊身上──談〈色,戒〉》做出回應。

更出人意外的是,此信還附錄了張愛玲自撰的《簡歷》。提供這份《簡歷》,應該是林玉的請求,雖然僅五六十字,真的很簡略,也沒有我們所未知的內容,但畢竟是張愛玲自己寫的。張愛玲在十五年前,為美國紐約威爾遜公司出版的《世界作家簡介》補冊寫過一篇英文《自白》,但親撰《簡歷》供年青的朋友參考,這應是唯一的一次。



張愛玲致林玉的第三通手劄,篇幅最長,內容也最為豐富,當寫於1980年8月31日,仍照錄如下:

林玉小姐:

信收到。《金鎖記》裏叔嫂的關係完全明寫,想必你太敏感,疑心有曖昧。用同一材料寫《怨女》,是因為隔的年數多了,看法不同了。女兒一角後來很是個人物,即使不提,也無法不意識到,有喧賓奪主之感,因此刪去。我對自己的作品向來都是剛寫的時候非常喜歡,過些時就看出毛病來。沒有寫自傳的計畫。一般書上對作者的介紹都極簡短,我認為是對的。我在美國英國出書都只有我上次信上提供的一點data,《怨女》英文本只多一項:我祖母是李鴻章的女兒,我祖父張佩綸是中法戰事的一個political casualty──提起家庭背景也是為了使作品的內容多一點可信性。《金鎖記》出單行本不夠長,我建議:(一)附錄自傳性的《私語》,或是(二)等有人想出版《金鎖記》與《秧歌》的時候,《秧歌》作為長篇小說極短,兩篇正好一本。Unauthorized傳記雖然我無權干涉,在我自己書上的傳記總應當是經本人同意的。你這樣忙,千萬不要白費工夫搜集傳記資料寄給我看。非常抱歉,近影沒有,老照片也都只保存一張,寄來寄去往往會遺失。等法譯《金鎖記》有了確定的出版消息,如果必需的話再掛號寄張寫《金鎖記》後不久的相片給出版公司負責人,請他們用過後立即掛號寄還,這些囉唆事不便麻煩你這忙人。我近來也忙,在可預見的將來不會有時間旅行。祝

暑祺

張愛玲 八月卅一

張愛玲致林玉的第三封郵簡

對自己早期的代表作中篇《金鎖記》,以及《金鎖記》與後來用「同一材料」寫的長篇《怨女》的關係,張愛玲以前似一直未作過解釋,倒是對《傾城之戀》乃至《小艾》,她後來都曾有過自認為是必要的說明。不料在這通手劄中,張愛玲對林玉提出的如何理解《金鎖記》中的「叔嫂關係」、《怨女》中為何刪去女兒一角等,都作了簡明扼要的解釋,很難得,也很重要。而她強調的「我對自己的作品向來都是剛寫的時候非常喜歡,過些時就看出毛病來」,同樣很值得注意,這句話顯示了張愛玲在文學創作上的不懈追求。張愛玲又明確告訴林玉,不打算寫自傳,這是耐人尋味的。當然,她也明白,別人寫的未經她許可的「傳記」,她「無權干涉」。她又連帶提到了自己的家庭背景,認為祖父張佩綸是中法戰爭的一個「政治受害者」,這正可與《對照記》中所寫的加以比對。

大概是林玉有意推動法譯張愛玲的小說,此信中還披露了張愛玲對自己小說出版法譯本的若干設想。張愛玲覺得如果法譯《金鎖記》,為了增加篇幅,可以「附錄自傳性的《私語》」,這說明了她對這兩篇作品是很看重的;或者條件成熟時,把《金鎖記》與《秧歌》合成一冊法譯。她似乎不知道早在1958年,法國巴黎的Calmann-Lévy就出版了《秧歌》的法譯本。然而,法譯《金鎖記》的計劃也未能及時實現,直到1999年,巴黎Bleu de Chine才出版了《金鎖記》法譯本,張愛玲已不及親見,這是十分遺憾的。

張愛玲致林玉的信劄,除了這三通,還有沒有更多的,目前尚不清楚。但這三通保存完好,字跡清楚,而且都是一氣呵成,幾乎沒有什麼修改,充分說明1980年代初張愛玲精力尚好,也樂於回答並不相識的青年學子的請益。這與她後來精力不濟,幾乎與外界斷絕往來,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足以改變至少是部分改變人們對張愛玲後期不願與外界接觸的片面看法。

張愛玲致宋淇、鄺文美夫婦以及致夏志清、莊信正、劉紹銘、蘇偉貞等位的大量手劄,都已由收信人本人或後人整理,公開發表或出版,也早就引起了海內外張愛玲研究者的重視和不斷探討。而今,張愛玲四十多年前致林玉的這三通手劄,也終於浮出歷史地表了。雖然只有三通,它們卻是最近八九年來張愛玲手劄發掘的最大收穫,而且同樣具有頗高的研究、鑒賞和收藏價值,同樣彌足珍貴。

《中國作家網》2024年5月28日)

陳子善

喬風隨筆第459篇 : 張愛玲百萬郵簡

今早於內地某一拍賣行舉行的拍賣會中,富有爭議的拍賣品 :「張愛玲致林玉信札三通」,由起拍價30萬人民幣,經過32輪競價,終以人民幣100萬成交,連15%佣金,合共人民幣115萬,即約港幣125萬,打破張愛玲書信以往拍賣紀錄。

這三封航空郵簡由張愛玲於1980年由美國洛杉磯寄往法國巴黎居住的林玉,並得到上海陳子善教授撰文考釋,其中寫有「張愛玲致宋淇、鄺文美夫婦以及致夏志清、莊信正、劉紹銘、蘇偉貞等位的大量手札,都已由收信人本人或後人整理,公開發表或出版,也早就引起了海內外張愛玲研究者的重視與不斷探討。而今,張愛玲四十多年前致林玉的這三通手札,也終於浮出歷史地表了。雖然只有三通,它們卻是最近八九年來張愛玲手札發掘的最大收穫,而且同樣具有頗高的研究、鑑賞和收藏價值,同樣彌足珍貴。」

至於這三封郵簡孰真孰假,只有留待你們辨别!

吳邦謀臉書2024年6月12日)

香港研究張愛玲的吳邦謀兄在臉書中說:今早於內地某一拍賣行舉行的拍賣會中,富有爭議的拍賣品 :「張愛玲致林玉信札三通」,由起拍價30萬人民幣,經過32輪競價,終以人民幣100萬成交,連15%佣金,合共人民幣115萬,即約港幣125萬,打破張愛玲書信以往拍賣紀錄。

上海陳子善兄曾在上海《澎湃新聞》5月27日發表〈新發現張愛玲致林玉手札初探〉一文,談及三封信的內容,也簡單提及林玉此人,是根據《西清王氏族譜》而來。我手上剛好有此書,特檢出,加以說明。林玉的母親王敦惠(1918-1952)是西清王氏家族,嫁給林子佩(1910-1992),也就是林玉的父親,林子佩生於海南島,上海復旦大學畢業,1992年在台北逝世,有子女六人,林玉是其四女,1949年8月20日生於海南,台中中興大學畢業,獲法國巴黎大學碩士,後來嫁給德國人彭彬格。據吳邦謀說林玉現還在,若她能就此三封信加以說明,則當可確鑿無誤。

TingShan Tsai臉書2024年6月13日)

2024年6月8日 星期六

沈西城、王璞談梁小中(石人)

沈西城:梁小中──敢與老闆對抗的文化人  

這幾天,心緒不寧,總是想起梁小中,那就做一篇文章說說他吧!六十年代末,香港報界出現了一項奇蹟,一張銷路本來二、三千份的小報,不到半年,飆升至十二萬份,這張報紙叫做《中文星報》,他的總編輯便是梁小中。初期的《中文星報》只是翻譯母公司的《英文星報》,枯燥乏味,並未獲得大眾認知,老闆真健士改革,請了梁小中當總編輯,交以大權,自由發揮,銷路由是大好。為什麼《中文星報》會一下子暢銷起來?主要的關鍵是新聞不但搞得快而準,而且清晰翔實,人們一紙在手,盡知香港事。一雷天下響,洛陽紙貴,梁小中成為報界傳奇人物,有關他的傳聞,接連而至,什麼恃才傲物、放蕩不羈、桀傲不馴、難以相處……說個不停。那時候,我剛出道,還未去日本,在《中文星報》寫影評。編輯李文耀偶然也對我提起梁小中說:「我們的老總很有脾氣,要我們準時上班,不準時下班。你知道,幹我們這行,很難守時。」「你們的老總真有那麼兇?」我有點不相信。「騙你是烏龜!」李文耀十分的認真:「媽的,上班下班還要打卡呢!」原本還想託李大哥在《中文星報》謀個差事,一想,還是罷了。後來梁小中發火打真健士,離開了,另辦《先驅報》,先甜後苦,關門大吉。而《中文星報》在梁小中離開後,銷路跌穿谷底,終至賣盤與《星島報業》,由胡仙接手經營。

八十年代某天,倪匡帶我去見梁小中,地點是灣仔史釗域道同興樓。梁小中,只看外表,絕不像一個作家,大塊頭,起碼一百七十磅,加上個平頂頭,看來更像生意人。我坐下後,出乎意料之外的客氣,頻說「久聞大名」,這反而令我有點不好意思。他似乎知道我的來意,率先說:「你大概聽人說我脾氣很壞,對嗎?」我不答,反問:「是真的嗎?」「是!」爽快地點點頭:「對工作,我一向如此,朋友嘛,和藹非常。」梁小中廣西人,在桂林時候,已經在報館工作,二十歲,便當上總編輯。閒談中,扯到《中文星報》,搞得那麼好,為什麼會離開?梁小中虎眼一睜,骨碌的圓:「他媽的,我跟洋老闆打架!」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香港打工的,一向順從老闆,哪有打老闆的!「我打的是鬼佬真健士,」梁小中臉上流露出得意的神色:「我跟他意見不合,吵起來,越吵越烈,一時火起,順手抓起枱面上的報紙,迎面向他擲過去,把那混蛋嚇了一大跳。」我問:「你不後悔?」「我這個人做事從不後悔,我告訴真健士我離開《星報》,是他的損失,絕對不是我的損失。」梁小中追憶往事,猶有餘怒。果如其言,《中文星報》很快就由十二萬跌至二萬。我問他:「離開《星報》,不是辦了《先驅報》嗎?」「對對對!」梁小中一聽《先驅報》,立馬興奮起來:「那份報紙是我個人辦的,銷路不錯,有四萬份。」那為什麼要結束?苦笑一下,道:「辦報我有門道,說到理財,我是一點概念都沒有。學人開印刷廠,結果變成兩頭不到岸。虧大本,只好破產。」人家破產睡不著,咱的小中哥,回到家裏,蒙頭大睡,天塌也不管。

面對報界天王,我下馬求道:「辦報紙創奇蹟,可有什麼秘訣?」「有!」梁小中蔽帚不自珍:「秘訣在於一個『盡』字,你有沒有新聞觸覺?遇到好新聞,你得去搶,人家做一版,你做夠三版,圖片、文字都要多,然後是起標題,要醒目吸引人,這樣三、四趟後,人家便會來買你的報紙!」問得興起,談到辦公室政治:「小中哥,如果在一個機構裏,有個上司處處制肘你,那該如何辦?」回答得非常妙:辦法只有兩個,一個請他走;一個是自己走。要請人走,自然自己要加倍努力做好工作,人家做四小時,我做八小時,這不是拍上司馬屁,而是要做好自己的聲譽。」我唯唯否否,反正成不了什麼老總,也就不放在心上。後來幸運地當上了《翡翠週刊》的老總,碰巧遇到周潤發自殺,我漏夜抽板,改寫新稿,配上圖片。翌日一個上午,十萬本售罄,這不是我的功勞,而是我傳承了小中哥的教誨。這時,我才領略到小中哥的厲害,他給我袋口裏,塞了鈔票。有麝自然香,小中哥不做老總、老闆,卻當上香港稿王,每天寫十七個專欄(倪匡遠不如他),一個專欄每月七千,一個月進帳近近十二萬,那年代,不得了。那夜,我們三人喝得盡興,最後,還來一罎紹興酒。臨別,說了一個有趣的故事,梁小中的死對頭,入人皆知是真健士,一夜,兩個冤家又遇上了。「在酒店coffee shop碰到他,向我深深一鞠躬,中英並用,大意如此:『Mr Leung, You are right,你走了後,是我的損失 !』」擠眉弄眼,狀甚得意,可惜,小中哥獨有的這種鬼馬之態,如今已經看不到了。

沈西城臉書2024年6月7日)

王璞回應

驚喜地讀到沈西城先生回憶梁小中先生的大作。梁先生是我的恩師,我一直懷念他,曾在一篇談香港專欄作家的論文中寫了他的傳奇,又寫過一篇回憶,試圖在逝水流年裡留下他卓犖不覊的蹤跡。現在把那篇文章貼在下面,再努力一次。

紅梅谷

直到今天我也沒去過紅梅谷。我知道它在香港新界,沙田與大圍之間的某個地方,如我在<紅梅谷>那篇小說裡提到的。我曾經乘車經過那個標有紅梅谷路標的路口,還曾從在一篇散文裡看到過有關它的描寫,卻從不曾在那裡下車。

人們總是下意識地要在心中保留一塊想像空間吧,要不,夢從哪裡來呢?

一九九零年,我在位於九龍灣的出租屋寫下<紅梅谷>那篇小說。那間房子一百三十呎。是我移民香港之後租住的第二間屋。房東是一對年輕夫婦。四百多呎的兩房一廳,他們自已住那間大點的,我住那間小點的。房間裡放一張單人床、一個簡易布衣櫥、和一張小方桌,就再沒走路的空間了,床到衣櫥和桌子之間的距離等於零。不過這比先前我在北角租的那間小屋已經大多了。而且它竟有兩面小窗,小方桌放到窗前,翻身起坐就可以直接坐在床邊寫稿。這種「坐息」方式是如此便利,以至於後來我有了大些的房子,臥室還是按這種模式裝修。

我工作的那間報社以五元錢的優惠價給僱員提供中餐和晚餐,這在牛腩河七元一碗的當時,要算相當實惠的福利了。何況每餐都有十來個菜供選擇,每天都有一個令人驚喜的主菜:油燜大蝦、烤乳鴿、咖喱炒蟹......我的上班時間是下午一點至晚上九點。我一直懷疑是我那位好心的頂頭上司特意給我排了這個班,以便我兩餐都可在公司解決。那位看上去冷口冷面的老作家,其實非常善解人意,我上班第一天到他面前領取了工作指示正待告退時,他從身上摸出張千元大鈔叫住我道:「報館月底才出糧,你先拿這錢去用著。」

我謝絕了他的好意,雖然囊中的確羞澀,不過我算了算,堅持到月底沒問題。因為除了花十多元買一瓶即溶咖啡(一瓶可衝二十五杯),和每天一支香蕉充當早餐外,我再沒其他消費了。從家裡到公司的路上有個區域圖書館,雖然小,裡面的藏書已令剛從內地來的我雀躍。有很多內地看不到的港臺出版物,以及在國內聞所末聞的翻譯小說和文史資料。我一到香港就上班,沒時間到處去逛,所以我對香港的瞭解,很多出自於圖書館裡那些介紹香港的書。葉靈鳳的《香江舊事》、龍飛立(高潔)的《創業奇才:蜚聲國際27人》,盧國沾的《話說填詞》等等,是我印象較深刻的。我幾乎天天去,圍著那幾個文化歷史、社會、文學的書櫃「掃櫃」。每天可借三本書。這樣,我連買書的錢也省下了。

當然,如此得來的香港印象,畢竟流於「書面」。我進報館後大約十多天,有一天主管副刊的副社長周石突然想考一下我的日語,弄來了一篇日語新聞要我當場譯出。那是一篇報導香港越南船民暴亂的長篇特寫,我倒是順當地譯好了交給他,但第二天他把我叫去,拿著那篇譯文對我道:「嗯,還可以。不過你對香港太不瞭解了。竟把『鴨俐洲』譯成『鴨舌島』,把『難民營』譯成『集中營』。在香港作報社這樣不行。以後你每天看一份英文報和一份中文報,這樣才能儘快瞭解香港。」

周先生是該報的創社功臣,早年寫詩也寫散文,後來輔佐老闆一拳一腳創立這份香港銷量第一的大報,所有的時間都在為報社忙,就再不寫東西了。他這人可算是「食人之祿忠人之事」的典範。他的策劃、組稿、版面編排和題目製作才能,在香港報界有口皆碑,尤善發現與培養作者,香港不少著名專欄作家都從他手下起步。如今活躍於兩岸三地的李碧華便是其中之一,聽說當年李碧華投稿副刊,周先生覺得她有才氣有潛質,便鼓勵她努力寫,她的第一個專欄就是周先生給她開的。

周先生不僅文字功夫好,有才,還特別勤力。他主持報紙,事事親力親為。新開的版面他往往親自編,編得上了軌道才交給下麵的編輯。我就是被聘來給他新開的旅遊版當助手的。有才的人脾氣大概都不好,先前的那個助手被他罵走了。所以介紹我來的朋友古劍先生為我捏一把汗,先打預防針道:「要是老頭子發脾氣,你別跟他計較哦!他人其實蠻好的。」但周先生只是不苟言笑,倒從沒罵過我,盡管不斷有人向他投訴我不慬廣東話、不慬劃版、不慬起題,據說都被他一句話擋了回去:「肯學就好。」

我進報社的的頭一個月只負責翻譯我這一版的稿件,把稿子弄齊了交給周先生劃版起題。有一天我把稿子交給他正要走,他卻叫住我道:「來,我教你劃版。」

說著便拿出張劃版紙,把我剛交他的稿子翻兩翻,撿定頭條,拿起筆就在劃版紙上劃了起來,口中唸唸有詞:「從上至下劃,先定頭條,再定二條,依其重要性一篇篇劃下去,每篇根據字數定出文字位元,留出插圖和題目位,因為正文一般動不了,題目和插圖較靈活,佔置大小可以依文字和調節而調節。所以報紙的題目要最後起啦。」

如此這般,不到十分鐘一個版面就劃好了。他抬起頭來問我:「會了嗎?」「會了。」的確,我後來到大學教傳媒寫作,教到編輯劃版,便是將周先生教我的那套程式如此這般地教學生的。

可惜我沒機會跟他學更多東西,幾個月之後的某日,他上著上著班突然倒了下來,送到醫院便一去不返。去世時只有五十多歲。

教我起題的是副刊主任梁小中先生, 亦即我上文提到的頂頭上司。

梁小中筆名石人,如今人們可能己經不熟悉這兩個名字了,可在五十至八十年代的香港報界, 這兩個名字都如雷貫耳,是一個報人傳奇,也是一個寫作人傳奇。我到報社那年他大約已年過六十了吧?出身內地某大學外文系的他,早年在廣西辨報,四九年來香港。在香港報界摸爬滾打了大半輩子,輔佐過不止一個老闆,救活過不止一張報紙。可惜他也跟周先生一樣,脾氣不好,尤其不肯受老闆的氣,一言不合,拔腿就走。據說他也曾自已創社辨報,但他的才是沃茲之才,不是喬布斯之才,搞不了商業經營,自已主持辨報就不成。某次自己辨報失敗後,他一賭氣索性回家單幹,靠寫專欄養活一家九口,竟將六個孩子都送到美國培養成了碩士博士。這在稿酬低物價高的香港,簡直是超人行徑。

據說張恨水當年一天寫八個小說專欄。梁先生每天要寫八到十個專欄,而且他不僅中英文底子深厚,三教九流也無所不通。因應不同報紙的不同風格和不同要求,他寫的專欄五花八門,從小說到雜文,從詩詞到食經。總之副刊的版他個個可以寫。此番《東方日報》老闆請他出山,就是讓他來擔綱主筆振興副刊,他每日上午九時便來上班,坐班十小時主持副刊編務之餘,還每日寫一篇社論,撰寫五六個專欄,分別是:小說、雜文、志異、歷史傳奇、食經,居然還有一個測字專欄,每天讓讀者報一個字來解析其命相運程。這欄目特別受歡迎,每天都收到一大堆讀者來信。

每天下午三點鐘,我們總會看到周先生走到梁先生的大班桌旁,在他對面坐下商談今日社論題目,兩個脾氣醜的人,卻是惺惺相惜,相敬如賓,他們聚談的光景使我想起一句古詩: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輕言細語的十來分鐘之後,周先生靜靜走了,梁先生靜靜拿張紙鋪在面前,奮筆疾書。大約十五到三十分鐘之後,他便招手叫傳稿員珍姐:「把這稿送給周生。」我們便知道,今天的社論出爐了。我們又見證了一次倚馬可待的寫作傳奇。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我也步梁先生後塵成了爬格子動物。我沒他的才,奮發圖強的決心卻不比他小。梁先生是過來人,最是體恤民心,他知道我們大家都想掙外快,對編輯寫內稿取鼓勵政策。我編的旅遊版在我沒來之前,稿件基本上來自於編譯國外報刊的旅遊文章,譯者都是外面約的,水準參差,且時有脫稿現象。我來之後他便要我把這活全包下來,「一版兩三千字而已,稿費照算。」他說,「你有時間還可給其他版補稿。」

那時我們那張報紙號稱每日發行六十萬份,副刊陣容強大,共有十個版面:婦女、雜文、旅遊、世趣、小說、校園、兒童、食經……風水版,還有個美其名曰「開心樂園」的黃段子版。編輯稍稍能動筆者都在這些版面舞文弄墨。稿費自然要打點折扣,不過大家有時上班也開寫,梁先生對此睜隻眼閉隻眼,只要把自已的版編好了,他便放任自流。

那些稿子固然份屬通俗,檔次不高,但總歸是一種寫作,既能練筆又能來錢,對於愛好寫作、多年投稿無門的我,正所謂柳暗花明又一村。第一個月下來,我一看領到手的那張稿費支票,哇,四位數!相當於我月薪的三份之一哦!於是我一不作二不休,把世趣版的活也攪下一半。其他各版只要需稿救場,我便召之即來。

周先生教我劃版的第二天,我把劃好的版交給他起題。他剛作好頭條題,就有人十萬火急地請他去處理甚麼問題,他便匆匆把版往我手裡一塞道:「你請梁生教你起題吧,他起的題全港第一。我剛起的這個題還有不妥之處,你請他改改。」

我還記得周先生起題的頭條是一篇學童在泰國海灘練游泳的文章,我留了個通欄題位,他起了一主一副兩個題,副題我忘了,主題卻記得是:「今朝水中失黑旋,他年浪裡誇白條。」 我把周先生這話對梁先生說了,梁先生便接過我手裡的版道:「他起的題還用改?全香港他認了第二無人敢認第一啦。」

但他的目光還是聚焦在周先生那條題目上,沉吟著道:「典是用得好的,但上聯的確有點不妥。我們是草根報紙,要讓讀者一眼就看明白, 『失黑旋』失之穿鑿。起題還是盡量利用文章中的字句比較好,既省力,又易於切題。你看這篇文中有『只見孩子們一個個都象砰砣,下水就往下沉。』,不如改作『今日水中笑砰砣』,『朝』改作『日』,平仄就對了,但這也還是不太好,最好用個典跟下句的典對上,等下你再去想想。我們先來看看下面幾篇。」

於是,我又有幸親眼見識了一次起題的傳奇。只見梁先生拿起稿紙一張張翻過去,信手拿起旁邊一張紙,就在上面一二三四寫下它們的題目,口中象周先生般唸唸有詞:

「這篇是寫女警的,本港最近流行的一齣電影裡管女警叫警花,『警花出更日』就比『女警出更日』喜聞樂見對不?所以我們作老編的應當甚麼都慬,甚麼都關心;我喜歡對句,但這是作報紙不是作詩,要講究多姿多彩,那下面這一題就大白話一點吧:『我們去看紅嘴鴉』;哦,這一篇是講拉斯維加斯治安特好的,我們可以搞點怪,上面一條眉題:『這裡是拉斯維加斯』。下面主題:『老大在此,老千止步!』要讓人即使不看內文只看題也明白此文講甚麼。香港人管騙子叫老千, 老大一般指黑社會頭目,所以大家一看題就知道拉斯維加斯井然的社會秩序是怎麼回事。」

他突然停下來,把手中最後那張稿朝我一遞:「這篇你試試。」

「我?我不行我不行!」

「不行也得行,醜媳婦總要見公婆。」

我只好硬著頭皮拿起稿來看,他則在旁邊看錶:「兩分鐘,報紙是要搶時間的啦。」

那是一篇五百來字的短稿,因這天實在找不出甚麼好稿,時間又急,只好拿這篇講九華山一個道觀的來稿濫竽充數。文字和內容都找不出甚麼亮點。版面上留的題位卻有一大塊。我想了想,在紙上寫下一行題:「九華山上一道觀」。

梁先生拿起來湊到他那戴了老花鏡的眼睛底下一看,往桌上一扔,冷笑道:「這題和這文倒是棋鼓相當,廢話!」

但他立即又把那稿撈起來掃了兩眼,拿起筆來嗖嗖幾下,寫了八個字:「松下聽雨,山中聞道」。

「如何?」他天真而得意地一笑,「文中不是講他跟老道士聊了幾句嗎?又講是下雨天,所以這樣寫也不算太誇張啦。」

梁先生真是有大才的人,我總覺得他要是生逢其時,不需賣文養家活口,不把才能浪費在應付各種雜務專欄上,會出大作品,會成大氣候。有時我在編稿寫稿之餘,朝他那邊望過去,總能看到那個碩大的身軀偃伏在桌子上,花白的大頭突現於堆積如山的稿件和典藉之中。這時我本來就沉鬱的心,就變得更其沉重。不止是為他,也為自己。我想,他這麼大才尚且如此,以我這般平庸之才弱小之軀,這輩子一定連那張大班桌也走不到,就會倒斃在為稻粱謀的途中。

但梁先生畢竟是智者。周先生去世沒多久,有一天我們上班,看見那張大班桌後面的位置空著。我們被告知,梁先生請假去旅行了。又過了十幾天,我們被告知:他不會回來了。他移民加拿大了。他沒給任何人留下聯絡地址,只給報社留下了一個傳真號,每日傳送他還沒來得及收尾的連載小說,其他專欄都退了。

那個大班位空了好多天,每逢我朝那邊望去,恍惚中便好象看到一個決絕的背影,一種高貴的轉身。

前年某日,從香港某報驚聞梁先生仙逝。電告古劍兄時,他黯然片刻,突問我:「梁先生一本古詩集中有首詩是給你的,你知道嗎?」他跟著就把那首詩找出來傳給了我,是一首七言古詩:「贈阿璞:北地萍飄來異土,花容似見霜雪侵,憐才偶共年餘事,愈感紅顏有赤心。」

我一直竟不知他去了加拿大甚麼地方,冥冥中總覺得那地方叫紅梅谷,而將來某日,我也要去到那麼一個地方,自由地呼吸,讀書,寫作,找到自己的歸宿。

王璞臉書2024年6月7日)

王璞:口頭禪 昨日談到梁小中先生,還有件事也應提一提。

梁先生脾氣不好,但他跟某些人正好相反,脾氣對上不對下,恃強不凌弱。至少他作我們上司時是這樣的。對我們工作也時有不滿,但最多就是冷嘲熱諷幾句。

有次他倒是對大家集體發過一次脾氣。那天我正好輪休,他召開編輯部會議,說近日副刊收到很多投訴,接着就氣呼呼把各版編輯一一數落一遍。我剛來一個月,還沒有獨立編版,只給周石社長編的旅遊版打下手,翻譯稿件。就信口問傳這事給我聽的同事:「還好我沒有版,沒罵我吧?」

「罵了。」她說,「罵得好搞笑。」

「甚麼?!」

「說你不思進取,到現在還只能翻譯,旅遊版還要靠周生劃版起題。還說你傲慢,不管他跟你說甚麼你都說『是嗎是嗎?』他學你的國語腔講這句話,像極了你,把大家都笑翻了。」

我一聽,頓時氣紅了臉。「是嗎」是我的口頭禪,並沒有質疑對方的意思。誰知竟會惹火了他,還把我當成笑柄。但同事下一段話卻讓我感動。

「他說好幾次他都氣得要拍枱:豈有此理!當然是啦!我會瞎講?但他怕你新來乍到受不了,只好忍住條氣。」

之後沒幾天,周先生和梁先生就教我劃版起題,讓我接下了旅遊版。而我從此也漸漸戒掉了「是嗎是嗎」的口頭禪,因為每次話到嘴邊就想起梁先生,趕緊打住。

王璞臉書2024年6月8日)

2024年6月2日 星期日

汪威廉:「五字今無敵」  憶伍俶先生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台灣出版「部定大學用書」中的《大學國文選》,署名「伍俶、朱自清合編」。

與朱自清合編大學國文選

朱自清是早已過世的學者。伍俶到了台灣就任台灣大學教授,乃是胡適所說北京大學「可怕的學生」之一。伍先生的名氣雖然不及他的同學傅斯年、羅家倫等人,但也許在當時台大傅校長的心目中,他的文學修養,可與朱自清等量齊觀。事實上,以「叔儻」為字的伍先生,瀟灑倜儻,人與名同。他的政治色彩淡薄,也是個優點。而且,朱自清以散文見長,《背影》一文已達到「多一字太長、少一字太短」,可謂爐火純青(雖然最近有人認為此文違反交通規則,內容不算完美),詩人伍先生跟他配合,誠然相得益彰。

當年在台大講授詩詞還有戴君仁和鄭騫兩位先生。戴先生的著作《戴靜山先生全集》三冊,身後還有《戴君仁靜山先生年譜及學術思想之流變》專書。鄭先生的《清晝堂詩集》錄有一千一百十七首。二OO五年台大舉辦過「鄭因百先生百歲冥誕國際學術研討會」。也許伍先生離開台灣和去世的時間比較早,跟他們比較,資料少多了。他不但沒有「全集」,連一篇比較完整的傳記亦付缺如。怪不得初、增兩版的《民國人物大辭典》(河北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一、二OO七)都把他一九六六年謝世寫成一九六八年。因而,內地出版物都跟着錯下去。

伍先生的著作,只有一九六八年崇基學院中文系師生校友所組成的「華國學會」編印的《暮遠樓自選詩》線裝一卷,流傳不廣。此書收集五言及七言詩一百一十四首,又附《談五言詩》長文一篇,創作與詩話兼而有之。薄薄一冊,卻包羅了詩人畢生研究與寫作,尤其是五言詩的最佳成績。這對後世學子而言,不啻是一個小小的慰藉。

詩文別集錄有序跋是常事。只因伍先生跟鍾應梅先生有約,將來他的集子,「決不讓任何人……寫上任何一句話。」《自選詩》既用伍先生壬寅(一九六二年)舊稿《窮照錄自序》作序,鍾先生只能在卷末附加「出版說明」一頁。可見崇基人對伍先生的守信與敬重。

口占偶成 可吟可誦

我早就耳聞伍先生有「一日一詩」的習慣,是一位多產作家。《自選詩》所錄的數量實在太少了。其中以「雜詩」為題者有二十二首,約佔全書百分之二十。他為什麼喜用「雜詩」作題呢?原來詩與樂是互相配合的。因為文人五言詩跟音樂脫節,被歸入非正音之列而稱為「雜詩」。這個「雜」字說的是形式,不是內容,是五言詩的專用名詞。我們甚至可以說,魏晉詩人用「雜詩」為題者,多是五言,幾無例外。不過,現代人的看法,伍先生的「雜詩」,實乃無題。日常生活中,他一有感觸,立即記下,捕捉那瞬息即逝的實感與真情。依我個人的淺見,這些口占偶成可吟可誦的作品,正是他詩中的珠玉。在此選錄數首《雜詩》,以見一斑:

  
誰謂生世短,不眠夜何長?誰謂生世長,又覺去日短……園林秋氣佳,無花亦無損。花落易感心,葉落感為淺。況乃蝶未知,時來慰晼晚。雙飛幸不留,過牆去已遠。

  終日無所營,飲茶未嘗歇。徒使便溲多,何曾清思發。……

  ……浮雲四面來,忽忽日云暮。室黯易生思,起坐豈得住。暫安且賦詩,字留神已去。

  夜倦思早眠,又恐未明起。日中已遼寂,四鄰況如死。在靜心益煩,車音轉可喜。正如食西瓜,最宜入沸水。外熱中若冰,始識玆味美。但覺世士愚,誰與語此理。此理亦尋常,作詩示來紀。

上面這些五言詩看似散文,無一奇字奇句,卻無字無句不奇,任何增減非過即不及。他用最平淺質樸的文字,來表達深厚的感情與內涵。這便是文學藝術上成功的關鍵所在。

伍先生一方面有陶淵明那般淡泊豁達的心胸與氣度,另一方面又耿耿於懷,似乎對某些事有所執着:「細思數年來,賦詠不令缺。取視無佳篇,費神近自伐。」(《雜詩》)「在予且懷私,以此驗衰世。豈敢譏他人,賦罷深自愧。」(《雜詩》)「今來思一字,既得亦嫌謬;苦慮已費神,頭重心疑覆。」(《作詩思苦而未就賦此紀之》)以及「命筆以寫心,因深情轉匿;未能盡百一,遺恨終遙夕。」(《夜聞簫聲》)一輩子勤奮讀詩與教詩的他,當然對自己所寫的詩要求極高。難怪胡適要說:「叔儻的詩,是用氣力寫成的。他的詩印出來沒有?你請他寄一本給我。」(胡頌平語)遺憾的是,《自選詩》出版時,胡、伍兩先生已歸道山矣。

雖說自己是一個「簡陋空疏」的人,絕不熱中酬酢之事。不過,伍先生跟當時台灣詩壇名人如成惕軒、彭醇士、周棄子諸先生,倒有些「翰墨因緣」。在此錄出弔喪與題畫各一首,也許可說是廣義的「酬酢」之作:

  
鳴鐘動角不勝哀,我為當時惜此才。蝴蝶豈知人事改,又隨弔客獻花來。(《孟真之喪會者千人是日書所見》)

  春晴旁清川,白日麗遠岫。方愛景氣佳,又厭暄寒驟。迴視壁上懸,令憶江南秀。湖雨水自生,山烟嶺如覆。動覺帆影飄,靜愛竹林茂。黃生信善畫,下筆天所授。居然移人情,妙能變物候。戶外與室中,使各異宇宙。……(《題黃君璧湖山烟雨圖》)


再者,以懷舊與念情為主題的詩,也是少不了的:

  
美人當秋立,贈我團團間。在初學圓月,月今扇上見。照此富士山,峰雪明於練。握翫不能已,夜熱且在面。揮之無暫停,因之增深戀。涼風縱搖枝,我心誓不變。……(《團扇詩酬靜子》)

舊事從頭我自知,大都不與夢相宜。覺來香氣清於麝,又是檳榔花發時。(《舊事一首》)

論情譬涉海,漸遠漸益深。常恐從玆去,回旋遂自沉……別離防永隔,相期重來尋。行當一年歸,敍此相思忱。萬一不我顧,永歎豈能禁?(《情詩》)


這幾首代表作,雖不屬於纏綿哀痛一類,卻有一股淒清惋惜的氣息。三題是按照《自選詩》目次的先後而摘錄的。從內容上看,我想它們的時間與地點的排列是逆序而非順序。《團扇》有富士山與「靜子」的芳名,必是旅日時作。《舊事》中提到檳榔花,符合台灣氣候。最後那首,很像是從大陸渡海至台灣的語氣。可知生命中大陸、台灣、日本三個階段,至少有三個人乃詩人所縈繫於懷的。

有人說伍先生的詩有「隔句對」的特色。「逆序」排列與「隔句」語法是否可說是一種文學上的「邏輯」思維呢?

五言與楚辭血體相連

《談五言詩》文中,除了評論《古詩十九首》、蘇武、李陵詩、《孔雀東南飛》、王粲、劉楨,以及曹氏父子等名作及大家之外,最重要的,是他對五言詩起源的主張,以及將騷體賦譯成五言詩的「再創作」。

劉大杰《中國文學發展史》指出:「關於五言詩的起源,是文學史中一件最難解決的問題。而這問題的本身,在中國詩歌的發展史上,又極其重要。」「五言詩起源」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從兩方面來討論:一、五言詩在文學史上最早出現於什麼年代;二、五言詩的形式跟「四言」的《詩經》及「多言」的《楚辭》有什麼淵源關係?

關於五言詩最早出現的時間,歷代爭論從未停過。五四時期,梁啟超、陸侃如、馮沅君、羅根澤、徐中舒、朱偰,及日本鈴木虎雄諸人都加入辯論。當時「疑古派」佔了上風,結果認定漢初枚乘、李陵等人五言詩都是贋品,文人五言詩代表作《古詩十九首》的產生時間則遲至東漢末期。大多數上世紀編印的教科書就是這樣說的。

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有些人開始質疑「疑古派」的結論。趙敏俐、譚家健編《中國古代文學通論.先秦兩漢卷》(遼寧人民出版社,二OO五)一書,做了比較完整的報告。他們提出證據之犖犖大端者有:秦始皇時的《長城謠》可算是成熟的五言詩,漢初戚夫人的《舂歌》,除首句外,也是工整的五言詩,可見西漢文人已用五言形式寫詩了。東漢桓帝時秦嘉《贈婦詩》三首有模仿《古詩十九首》的影子,證明《古詩十九首》完成時期絕不會遲於桓帝在位。再者,《詩品》評說班固《詠史》五言詩「質木無文」乃不成熟作品,是後人的誤解。此處「文」字乃文風、文采之意,跟五言詩形式的成熟與否無關。同理,《詩品》另談兩晉的五言作品,有「理過其詞,淡乎寡味」及「皆平典似道德論」的句子,是針對內容而言,並非指魏晉時代五言詩還沒成熟。將來如果有新文獻、新材料的發現,我相信五言成詩時間愈推愈早是可預卜的。

至於第二點,即五言句式與《詩經》、《楚辭》的「血緣」關係,才是伍先生的關注所在。他寫道:「《離騷》怎樣產生的呢?要照詩人的句法,應該是:『曰若高陽,有苗裔兮。於皇皇考,維伯庸兮。』屈原覺得,這不免有點『文繁意寡』,就提起筆來,開頭就把他四句併成兩句,寫成:『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我以為五言,亦是由同樣的道理產生的。一天,五言作者,忽然感到離騷實在太浮華了,何必加上這麼多空字眼,同時又比曹操早些發現出『兮』字的累贅,也提起筆來,專門取他中間重要的幾個字,寫成像下列的句子來:『帝高陽苗裔,朕皇考伯庸,攝提貞孟陬,庚寅我以降。』」

帶着輕鬆幽默的口吻,伍先生說出屈原創作動機只是為了避免「文繁意寡」之嫌。依此原則,他自己這段話,可謂文簡意深。固定於四言的《詩經》,篇幅短簡,着重反覆迴環的「旋律」。屈原的作品,字句長短不拘,結構複雜,擺脫一切約束與限制,實乃詩歌形式發展過程中的一個里程碑。蘇慧霜《騷體的發展與衍變:從漢到唐的觀察》(台北文津出版社,二〇〇七)指出:「騷體」乃「具備發展成為三言、五言、六言、七言,甚或樂府歌行的三三七言等句式的雛形」。但是,提到在形式上直接受到騷體影響的,她列舉一大堆:三言與樂府詩 、七言詩、以『九』名篇之作,其中獨缺五言詩。她的意見是,《詩經.召南.行露》中「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一連八句的五言,確有五言詩的雛形,不過,究竟《詩》或《騷》是五言詩的「直系親屬」,尚待進一步研究。

跟伍先生相差半個世紀,韓國學者申柱錫在《五言詩起源小考》寫道:「五言詩與《詩經》有關係,不但古人承認,今人也採如是觀……《詩經》對於五言詩的起源並無功勞,反倒阻止了漢代文人學習五言詩的進程。楚歌對於五言詩成長起了催化劑的作用。楚歌之辭基本上奇偶相間,以五言為基礎,加『兮』字,這就促進了詩由四言向五言發(展)。」(見《中國文化研究》第六輯,二OO五,韓國出版)可見伍先生還是有「知音」的。

五言詩與《楚辭》的淵源,是伍先生讀詩寫詩親身所領略與體會到的。不止於此,根據自己的理論,他曾經把漢、魏、六朝的騷體賦,譯成五言,作為實驗。最成功的例子,就是王粲《登樓賦》(刊於《自選詩》)。他下了結論:「五言實為騷體之本榦……楚辭不獨在思想上風調上與五言有密切關係,論修辭造句,學五言的,也不可不在楚辭上用功。楚辭,便是五言之經典。」如此看來,我們的詩人對這兩種韻文體裁確是情有獨鍾,見地獨特。他所深信不疑的是,五言與楚辭,非但血體相連,而且神貌酷似。

盼伍氏文集出版

有關伍先生的資料本來就少,拖延的時間愈久,整理就越加困難。近年來,我一直在留意收集。據我所知,他的作品,除了《自選詩》外,還有:《謝朓年譜》、《沈約年譜》、《憶孟真》、《敬悼胡適之先生》、《八代詩論》、《窮照錄》、《日本之漢詩》等文章、《國民讜論》(一九三八年主編雜誌)、《伍叔儻教授講義概要》(文心雕龍、蘇東坡、古詩十九首等札記,一九五四年東京印本),以及各類詩文散見於港、台、日與東南亞地區報章雜誌。最近網絡消息:有人編輯《伍叔儻集》一冊,將請錢谷融先生(他是伍先生在中央大學的學生)作序,尚無具體出版計劃。

至於伍先生的生平資料,大抵可分為下列幾類:甲、台灣出版的《傳記文學》在他去世那年刊登胡頌平《追憶伍叔儻先生》一文,內容頗豐。譬如說,在聖約翰那段日子,他跟錢基博「最為契合」,政界人物嚴家淦曾是他「班上的學生」,「他三十歲以後,每天規定要看西文的詩歌小說,四十年來,沒有間斷過」,和「很少人知道他的白話文寫得很美」等等,都是難得的資料。另有《朱家驊年譜》、《慕廬憶往:王叔岷回憶錄》等書只有間接提及;乙、家鄉溫州地方報刊有些紀念文章;丙、美國《世界日報》在二〇〇七年五月底三天連載金湘泉《懷念國學大師伍叔儻》記述他在日本的生活瑣事;丁、香港是他的最後講學之處,寫的人多一點,如《客座隨筆》、《香港作家懷舊》、《念人憶事:徐訏遺文選》,以及中文大學的刊物《綠水青山盡是詩:崇基的詩.詩的崇基》與《歲華:香港中文大學三十五年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教師文藝作品集》都有第一手資料,但全是零散篇章。

伍先生離開大陸以後,到過的地方很多。香港是他晚年長期居住和長眠之地,朋友學生們不少。崇基學院設有伍先生紀念獎學金。但是,目前崇基或中文大學並沒有編纂出版伍先生全集或專書的計劃。香港人對伍先生的評價很高,說他「一生所表現的,徹頭徹尾是個詩人的真性……具有文學的靈魂,是一位純粹、夠格的『詩人學者』。」(容逋《客座隨筆.伍俶先生》語)尤其是五言詩,他是:「五字今無敵,孤行亦可傷。」(鍾應梅《伍叔儻先生謝世七年矣念之愴然有作》句)目下香港文風甚盛,人才輩出,如能登高一呼,發起兩岸四地甚至廣泛的華人世界共同編纂出版的合作計劃,將是文壇美事一樁了。

(作者是美國伊利諾大學退休教授。)

《明報周刊》2011年3月號)

2024年5月31日 星期五

沈西城、黎則奮談中文版《花花公子》

也有她妖冶艷麗的一面。九零年《花花公子》轉售與林建明,聲勢大不如前 ,終至湮沒。

鄭經翰離開中文版《花花公子》後,另創《資本家》,後來有緣跟大班同事一公司,曾問過為什麼要放棄《花花公子》,笑著說:「沈西城,你要知道我拿到《資本家》的版權,其中一條規定,就是不能兼任《花花公子》,很明顯對方要他改邪歸正(我則喜改正歸邪,哈哈!道不同,卻相為謀。)《資本家》,Q仔黎則奮掛帥,評論經濟,筆鋒如利刃,萬仞山崖也鑿碎,卻又輔以幽默雋永文章,讀者捧腹。問世後,大受歡迎。鄭大班真的是經營刊物的能手,正邪通吃,旁人難攫其鋒。再說!易主後的《花花公子》起用錢國忠出任社長,作風跟鄭大班大不相同,國忠寧波人,算盤最精,捨不得花錢,請女人拍寫真,最高出價十萬,甚至叮囑我「最好能壓在五萬樓下」。

唉!這樣的價錢,怎麼會找到著名女明星,只好他方設法。為了雜誌,我動用了一切可用力量,請到亞洲小姐邱月清、性感艷星陳蓓琪、超級肉彈秦虹……拍攝寫真,效果不錯,雖然風頭不如鄭大班時代,讀者仍然大力捧場。至於小說方面,我也請到倪匡寫短篇科幻小說,美術方面,匠心獨運,別出一格,得大畫家黃錦江,拔刀相助,藝術水平高於一般雜誌,銷路維持,自問對得起老闆有餘,可高層還是不滿、那一年年底,大少明過來查數,一看帳簿,整個人跳起來,感慨地問:「沈先生,為什麼會賠這麼多錢?足足好幾十萬!」(我是編輯,緣何知道?)月刊一月一期,《花花公子》有Martin Crinch大廣告公司代理廣告,囊括香煙、名酒、汽車、化妝品品牌,每月收入穩定,而我們一等工作人員的工資,一直低於市場水平,就算虧本,也不致虧得如此慘烈,內裏有什麼乾坤?怕也只有錢社長、徐經理方知道!我幹了大約一年,實在捱不下去,就跟馬龍一起離開了。《花花公子》由劉凌風、劉乃濟昆仲接手,做不了多少時候,關門大吉。風吹雨打,日月如梭,《 花花公子》的同事,錢國忠、劉凌風、劉乃濟、顧偉、林建明已離世;馬龍做了出版社老闆、梁偉移居加拿大、黃錦江美國寓公、鄧永耀隱居美孚、小趙、Hilda姐不知所蹤。人生便是這樣,聚聚散散,相逢一醉是前緣,風雨散,飄然何處,到後來,自己也離去。

沈西城臉書2024年5月30日)

黎則奮回應

沈西城寫「中文版花花公子興衰之謎」,很有趣,但有一點相信是他記憶所誤,就是當年有「波覇」之稱的艷星葉子楣三點不露做「花花公子」封面女郎的一期,「花花公子」已經易手,由大班以1000萬元賣給了錢國忠,賺了他第一桶金。也許沈西城出任「花花公子」中文版的編輯總監是90年之後的事,所以不知道1986年8月創刊的中文版「花花公子」,在我於1989年1月左右加入「資本雜誌」(Capital)的時候,剛好易手,由錢國忠夥同林建名買入,那一期是交接過渡期。Capital和Playboy都在灣仔盧押道同一楝大廈,樓上樓下,編輯都是由大班的公司PBI(後改為三思傳播有限公司)過去,包括蔡克健和已故的顧偉。

為什麼我記得那樣清楚?因為我也有份間接賺過葉子楣的「肉金」。

話怎麽說呢?

錢國忠雖然是報業大亨新報集團的羅斌的女婿,與林建名都是二世祖,也是名副其實的花花公子,卻不懂得出版,接手後,銷量平平,每期不到3萬本,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是找不到有名氣的女人拍裸體寫真,市場觸角也遠不及大班。但「波霸」葉子楣一出道,崇拜乳房的港男無不趨之若鶩,「花花公子」那一期找到葉子楣做封面,大班向接手的錢國忠建議該期可以加印到5萬份,錢國忠沒有信心,說只維持印3萬份。大班恨鐵不成鋼,要跟錢國忠打賭,說會包底,倘若銷量低於3萬,會補足3萬份的銷售額給錢國忠,如果超過3萬份,額外的銷售額會歸大班。大班有頑童性格,在Capital打工最大的樂趣,就是寓娛樂於工作,每日收工前四、五點左右,他都會跑來跟我們吹水,嬉戲一番,若興高采烈,還會一起逛酒吧Happy Hour。他向我們說跟錢國忠的打賭,願意讓我們加入賭埋一份,於是連同大班十個大漢跟錢國忠對賭。

不單對賭,我們還義務參與葉子楣做封面那一期的宣傳推廣工作。記得有一次,我們出席了葉子楣在酒店招待娛記的飯局,還按行規合資給每個娛記一封500元利是,結果那期一出即售罄,扣除成本,我們合共贏得接近20萬元,每人分得1萬9千多元。

得人恩果千年記,我永遠記得和感謝「波霸」葉子楣。這種「順手牽羊」的賺錢方法,肯定比無良的賊公賊婆高尚得多,且心安理得。

黎則奮臉書2024年5月30日)

2024年5月29日 星期三

有關陳橋攝影集《鏡頭下的歷史》的爭議(十):陳橋《鏡頭下的歷史》 設計師楊志豪:編書的快樂


著名設計師楊志豪曾經為300本書設計封面,音樂CD封面100多張,在行內享負盛名。2006年,中僑有籌募經費之念,陳橋慷慨捐出280張珍藏照片,由楊志豪裝幀設計。編輯陳吳乃妍撰寫內文中英文圖片說明,並邀請橋叔好友 - 前香港政府新聞處處長孫元壯為賜序。《鏡頭下的歷史》Moments Captured by a Photojournalist 於2006年9月出版,曾於溫哥華及多倫多舉辦「陳橋三十載新聞圖片錄」。

2017年7月,劉細良、鄺穎萱持有之上書局在未得陳橋授權下出版《鏡頭下的歷史》,以訂購方式直接賣給讀者,精裝版售價港幣300元正。橋叔曾經向中僑互助會求助,出版部編輯於2017年8月26日為他撰寫聲明初稿,顯示橋叔對圖片版權被侵犯極其不滿,又強烈要求盗版書不得出售,以他名義舉行的相片展覽不應進行等等。事件於2024年5月6日陳橋長女陳麗娟之聲明發出後獲廣泛關注。《消失的檔案》導演羅恩惠先後訪問《南華早報》內容資源主管Weldon Kong,香港記者協會前主席岑倚蘭及中僑知情編輯陸續刊登多篇調查報導,揭發劉細良、鄺穎萱侵權內幕。劉自辯影片之破綻亦被逐一拆解,證實陳橋不單沒有口頭或文字授權,連中僑出版部編輯的圖片文字權,設計師楊志豪的創作權都一一被侵犯。各著作權人保留一切法律追究權利。

今天楊志豪講解中僑之攝影集製作理念,盡顯楊設計師心思細密。楊又憶述陳橋開朗、樂於助人之性格,見證橋叔的奉獻精神,捐出畢生珍藏,分文不取,售書所得全部捐給中僑互助會,服務社區。值得關注香港歷史,新聞界及廣大讀者懷念。

《Vanished Archives 1967》on YouTube 2024年5月28日)

2024年5月28日 星期二

陳煒舜:歌場權威盧一方

夢迴何處是家鄉。久慣浮雲掩月光。
塵影梨園都幾許,半隨海浪半爐香。

六月下旬與俞肇熊教授、沈西城先生餐聚,向沈先生詢及盧一方其人。沈先生說:「他也是上海人,本名盧溢芳,又名盧大方。我和他當年都是《大成》雜誌的撰稿者。」吾生也晚,於1980年代聽到潘秀瓊演唱的〈未識綺羅香〉,即驚豔於歌詞,並得知填詞者名為盧一方:

蓬門未識綺羅香,託良媒亦自傷
相依有弟妹,生小失爹娘
妝成誰惜嬌模樣
碧玉年華,芳春時節
空自迴腸
夢迴何處是家鄉?有浮雲掩月光
問誰憐弱質?幽怨託清商
舞衫歌扇增惆悵
隨處飄萍,頻年壓線
空自淒涼

此歌由梁樂音譜曲,原是1953年代香港遠東影業所拍攝《歌女紅菱豔》中的插曲,由屠光啟執導,鮑方、「一代妖姬」白光和歐陽莎菲主演,原唱者為白光,其後被不少歌手翻唱過。歌詞顯然取材於晚唐秦韜玉的〈貧女〉詩:

蓬門未識綺羅香。擬託良媒益自傷。
誰愛風流高格調,共憐時世儉梳妝。
敢將十指誇針巧,不把雙眉鬥畫長。
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詩中這位女子是一位刺繡女,因家境清寒,連終身大事都難有保障。到了北宋,晏幾道〈浣溪沙〉詞云:「日日雙眉鬥畫長。行雲飛絮共輕狂。不將心嫁冶遊郎。」反用秦韜玉詩,將「不把雙眉鬥畫長」脫換為「日日雙眉鬥畫長」,由繡女轉寫舞女。而盧一方的歌詞,則是一面使用秦詩字面、一面承襲晏詞意涵。歌詞中的這位歌女,因父母早亡而要撫養弟妹,不得不流落異鄉,在歌舞場營生,滿腹悽酸。不過,「壓金線」在秦詩中真講刺繡,在盧詞中則成為「作嫁衣」的借代語;正因如此,盧詞相對於同時期的其他歌詞而言,傳統文士氣息就更為濃郁了。

盧一方和陳蝶衣一樣,祖籍江浙、早年在上海灘從事紙媒工作、大陸易幟南下香港而從事填詞工作。除了《歌女紅菱豔》,盧氏還參與過《近水樓臺》(1952)、《一代歌后》(1955)等電影的製作,但如今最膾炙人口的歌詞只有〈綺羅香〉一曲而已。陳蝶衣年紀與盧氏相若,一生勤於筆耕;而年輩稍晚的海派文人馮鳳三,不僅以司徒明的筆名創作了不少時代曲歌詞(最著名的作品大概是〈今宵多珍重〉),且善於為西曲填寫中詞,如把“Mambo Italiano”改成〈叉燒包〉, “Jambalaya”變作〈小癩痲〉,“Seven Lonely Days”化做〈給我一個吻〉等,洋為中用、信手拈來。(黃霑《粤語流行曲的發展與興衰:香港流行音樂粤究(1949-1997)》)不但如此,馮鳳三為了養家,替報刊所撰稿件每日萬字,由此亦可見其才華。當然,盧一方此時疏懶,大概也與他年事漸高、體弱多病有關。

盧一方原籍無錫梁溪,十四歲喪母後隨即失學。他愛好詩文而苦無師友,於是報名參加陳栩園(1879-1940)的國學函授班,成為「遙從弟子」。但直至三十歲以後,才正式結識陳栩園所遺子女陳定山、陳小翠。盧氏在《香港紀事詩.自序》中回憶:「余在二十歲左右,吟興甚豪,其後因生活所繫,成為職業報人,筆政既繁,吟興銳減……於是輟筆吟壇者,幾及廿載。」大概要到1940年代,盧氏才重拾吟事。

盧一方早年與另一位報人馮夢雲(1901-1943)合租一屋,劉半農(1891-1934)戲將他們的居室題名「非驢非馬之室」。意為盧少馬旁而不成驢、馮多兩點則並非馬也。據說盧一方是「初以落拓文人之姿態,遊戲於十里洋場之間」。  當時盧氏替小報供稿,為了尋找新奇素材,往往出入龍蛇混雜之所,而大世界遊樂場乃是他發跡之地。當時大世界內的共舞臺有十多個戲曲劇場、共六千多個座位,演出的戲曲劇種達幾十個,而以京劇最受歡迎。因此,藉藉無名而文筆佳勝的盧一方就成為了一個「捧角家」――為《大世界報》撰寫讚美戲劇名角的文章,以賺取稿費。此外,他又喜歡在大世界的的共和廳打詩謎條子――所謂詩謎條子,乃是指紙條上寫著謎語,用以猜測古詩成句,以賭勝敗。盧氏年少多才,有扎實的詩詞根柢,允稱創作詩謎的健將,因此外號「條子小盧」。

漫畫盧一方(董天野製畫)

名聲鵲起後,盧一方成為職業報人,先後主編《華美晚報》、《社會日報》、《福爾摩斯報》等小報,春風得意,被馮鳳三譽為「小型報壇的兩員大將」之一(另一位為唐雲旌,人稱唐大郎),1935年,有署名萬里者在《時代日報》發表〈盧溢芳與其太太〉一文,提及「溢芳每月的收入,約二百番左右,說起數目來,絕不能說少」,而「他每月的全部收入,有十分之八,是用在交結朋友,(包括男的女的。)和跳舞場裡的。」盧一方不僅因報務而出入舞榭歌臺,自己還與友人徐善宏創辦了高樂歌場,成為大股東,一手捧紅了蘭苓、鄭霞、歐陽莎菲等歌星。因此,以前稱他為「條子小盧」的此際也改口為「條子大王」、「歌場權威」了。對於盧氏的外表和個性,有署名史難安者於1946年在小報《吉普》上連載〈海派文壇一百八將〉,描述如此:「先生之造形為矮胖身材,花旗橘臉孔,常著常青西裝,足登黑皮鞋,步履蹣跚,酷似大腹賈。」又說「先生為人急公好義,虛懷若谷」。  甚至還有人稱許其牌品:「勝負不現於詞色,一也;不喋喋煩言,二也;不怨牌尤人,三也。」  由牌品可知人品。如此看來,盧一方能在上海灘發家致富,除了才華,個性更是重要因素。

大陸易幟前夕,盧一方便已與香港結緣。據馮鳳三於1949年1月7日發表的〈羨慕盧一方〉所記:「一方兄今年四十好幾了,擁了兩位太太,子女一大群。」「(1948年)秋冬之交,一方忽發雅興,乃有香港之行。他赴港決不是逃難,也沒有像富豪一樣,帶了黃金美鈔港幣走。他之所以赴港,當然是另謀出路。據各方寫述,一方在港,舞會盛筵,常有芳跡,服用起居,亦頗登樣,優游快樂,得其所哉!」盧氏當時家用雖非拮据,但畢竟食指浩繁,因此要到香港拓展事業、交際應酬,故在這段時期往返於滬港兩地。直到1950年,局勢丕變,再度隻身赴港,一去不返。

盧一方著作

盧一方的文才,馮鳳三謂其「年未弱冠,詩文即斐然成章」,「詩才性靈潑辣,不及(唐)大郎兄,而對仗之工,措詞拈句之細膩熨帖,實較大郎為勝。」  史難安則稱許他「讀書之多,少壯派同文中當佔首席,即元老派中亦無與抗衡者」。  索居香港日久,盧一方囊中漸轉羞澀,遂在從商之餘,重拾故業,賣文為生。晚年,盧一方將報刊文章先後結集為《香港紀事詩.龍城詩話》(1977)及《上海灘憶舊錄》(1985),不僅文字可喜,更保存了不少史料掌故。

盧一方確切生卒年待考。生年方面,如前引馮鳳三1949年發表的文字謂其「四十好幾」,史難安於1946年文字中謂盧氏「四十轉彎」。再觀盧氏《香港紀事詩》中有〈得阿平近照〉一詩,作於1953年左右。詩云:「汝生墮地逾千日,我髮如霜近五旬。」自註云:「最小的兒子阿平,在我離家以後,始呱呱墮地,算來已經四歲了。」設盧氏此時虛歲五十九,生年當在1904年左右,可見與陳蝶衣、馮夢雲等同屬「清末一代」。至於盧氏卒年,則當在1985年《上海灘憶舊錄》出版以後,亦可算老壽。

雖然盧一方少年時代便開始吟詠,但1949年以前之詩作從未結集,僅散見於報刊。如1922年6月18日發表於《新世界》的兩首〈滿江紅〉詞,雖不無現代生活經驗的書寫,但畢竟接近廣告詞。較為可誦的有〈和文慧寄別韻〉:

秋風吹別緒,楊柳挹輕塵。
驪歌出遠道,天涯失知音。
流水亦有情,海水宜有濱。
踈林隔長嘆,日腳下白蘋。
白蘋日冥冥,何以訂來因?
青驄飛綠草,玉珮結紅巾。

全詩接近永明體,尤其是尾聯對仗,色澤明麗,直追齊梁時人。而如「流水亦有情,海水宜有濱」之複沓,「日腳下白蘋,白蘋日冥冥」之頂真,「白蘋日冥冥,何以訂來因」之不對偶,有意打破排律的機械性,令全詩不失清新動人的風致。

而移居香港以後的詩作,所幸在好友周棄子、王新衡的敦促鼓勵下結集為《香港紀事詩》,「為一己供欣賞,為他時作紀念」。其自序云:「余於某報日寫一文,惟稿酬甚少,因再佐一詩,如此方可月得百餘金之數,聊以補助澆裡。」讀之令人感慨。此書所錄詩作以七絕與七律為主,大多寫於1950年代。今人易大經謂盧氏的詩、註都寫得雋永清新,變俗為雅(〈一起吃蠶豆的宋詞人〉),誠然。如〈歲晚寄內〉其二云:

一夜鄉心五處同。憑誰噓問訴情衷。
家書欲寄還遲寄,歲晚應知客況窮。

自註云:「太太來書……想見彼等之在海上,猶能強顏歡笑,若余天涯搖落,愈久而愈感其乏善足陳。值歲晚,已草家書,遲遲未敢發出,蓋家書雖就,安家銀紙,尚待張羅,正如鳳三兄之日向姚敏兄處打聽好消息,藉以解決該項難題,真是大傷腦筋之事。」作曲家姚敏當時為百代唱片總監,常與馮鳳三合作創製時代曲,所謂「打聽好消息」即詢問稿費也。如前所言,馮鳳三年紀較輕,又能配合當時樂壇潮流而為西曲填中詞,其人尚且如此。更何況盧氏年屆五旬,獨居香江而無人噓寒問暖,詞風典雅而不合時宜,只能於報刊賣文餬口?這種有家不得歸、有書不能寄的心情,若非親歷,焉可形諸文字?

此外,從《香江紀事詩》中仍可窺見盧氏「歌場權威」的餘風,因此也時有輕鬆文字。如〈聽顧媚歌聲作〉:

橫波一顧總傾城。況復當筵百媚生。
隔座初看花弄影,臨歧欲指水為盟。
晚妝似帶惺忪態,妙曲頻翻婉轉聲。
莫怪劉郎成苦戀,半關風韻半關情。

首聯不但緊扣歌星顧媚之名,且連帶提及明末「秦淮八豔」之顧橫波(原名亦為顧媚)。頷聯謂初聞歌聲即有春花弄影之感,臨別不禁離情繾綣,望向伊人吐露衷腸。頸聯補述賞歌之見聞:顧媚之歌喉婉轉,自不待言,而其妝容的「惺忪之態」,不由令人聯想起司馬光的〈西江月〉詞:「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自然自在而毫不造作,深愜人意。尾聯可看盧氏自註:「此詩結尾的劉郎,是指作客南洋的劉以鬯兄。他對顧小姐的色藝非常欣賞,常為文字揄揚,因此彼此友情很篤。至云彼此間有婚事之傳,則顧小姐告人,謂猶『言之尚早』也。」「劉郎」一語,自是謔而不虐。

回觀晚唐詩人秦韜玉出身寒門,屢試不第,學界往往以其〈貧女〉詩為隱喻自況。如此看來,盧一方的〈綺羅香〉也頗堪玩味:第一段謂早年家貧,因流連歌舞場而成名;第二段則謂晚年流落他鄉,有家難歸。雖為電影歌曲作詞,卻也有自身之寄託。

由於盧一方填詞不多,筆者前年撰寫《時代曲紀夢詩》時,未有專門談及盧氏。本篇之作,乃勉力補苴當日之闕漏。若拙文能引起學界對盧一方的關注,則允稱佳事矣。

(古詩講略一一七)

本專欄早前談及的現代舊體詩人:

溥心畬、溥叔明、溥儀、溥傑、唐怡瑩、周鍊霞、陳小翠、蔡德允、袁克文、袁克權、張伯駒、陳公博、胡蘭成、羅卓英、李則芬、褚問鵑、蘇雪林、尉素秋、曾昭燏、沈祖棻、游壽、王閑、陳璇珍、韋瀚章、陳蝶衣

圖:作者提供

《橙新聞‧伯爵茶跡》2023年8月4日)

盧溢芳的《香港紀事詩龍城詩話合輯》

《香港紀事詩龍城詩話合輯》,是1977年新亞圖書公司出版的圖書,作者是盧溢芳。

內容介紹

盧溢芳以詩紀事

於冷攤購得《香港紀事詩》一帙,翻覽之下,饒有興味。作者盧溢芳,又名一方,居里不詳。早年在上海為職業報人,五十年代初來港,自始為“煮字療飢”專欄作家,嘗以“香港紀事詩”為題於某報連載,七十年代中結集出版,同由張大千題簽。

據作者《自序》稱,台灣詩人周棄子曾評騭盧詩“筆意空靈,真情流露”,檢閲一遍,大體符合周評。茲鈔引一二,以見一斑:昨夜青山沸感弦,麗娘童姐各爭妍;崑腔更數振飛好,醉寫真如李謫仙。

詩後有小注雲:“俞振飛兄夫婦,近在新舞台獻演其生平劇作《羅成叫關》與《太白醉寫》,佐以北平李麗與童月娟之《樊江關》,戲目扎硬,青山道上,盛況空前。”箋箋短詩,寥寥數言,卻為我們記下了文藝史的故實。

又有題為《荔園書場》詩云:

評彈盛事憶滄洲,可奈良辰不再留;餘韻荔園風格在,燈前重聽四弦秋。

詩後亦有注云:“荔園遊樂場,有評彈夜座之設,節目為高平子之《水滸》,吳玉蓀之《描金鳳》等,每晚聽眾擁擠,餘亦偶為座上客。海上聞人林康侯先生,及影業鉅子馮明遠兄雅好彈詞,不時攜眷光臨。”此等文字猶如《東京夢華錄》、《武林舊事》等中有關記載,不啻為俗文學史的絕好資料。再如《廣告女郎》一詩:已傳日曆多嬌媚,封面更看着意妍;此是香江新事業,箇中春色兩無邊。

尾綴小注雲:“前一時期,日曆女郎、封面女郎等,曾大行其道,近來則又有廣告女郎之產生,實言之,皆豔舞之變相耳。上海商場間,曾有俗語曰:“千穿萬穿,女人勿穿’,此言以移贈今日香港,可謂更是不磨之論。”

色情這一行當(雖在三百六十行之外,然其沿革卻與人類社會歷史一樣久遠)確乎是“自古有之,於今為烈”的,當年的“廣告女郎”比之於今日之脱星,無疑要瞠乎其後、自嘆弗如了。

某些詠及江南風物的小詩更引起不佞濃郁的興味,進而惹起縷縷的鄉愁,如《吃蠶豆》:配來櫻荀最相宜,翠實初看發嫩枝;不是江南紅豆子,登盤也足慰相思。

其後小注雲:“暮春三月,江南蠶豆已登場,與春荀尖同煮,足推時鮮中一絕。此間滬幫菜館,亦有發售,日前與宋詞人在名園老正興同飯,席上有生煸蠶豆一碟,憶故鄉風味,輒覺此物亦正如離離紅豆之足慰羈客相思也。”讀到此不禁食指大動,難遣的鄉愁也嫋嫋而起了。

──《胡從經書話》

作者介紹

盧溢芳,筆名大方,年少多才;早年是大世界共和廳打詩謎條子的健將,所以外號"條子小盧"。金雄白跟他也是熟友。─高陽《粉墨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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