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10日 星期二

張愛玲與好友談瓊瑤

張愛玲與好友談瓊瑤

張愛玲:《半生緣》也無以為繼,我寫一部瓊瑤可以寫一百部。(1968.6.26)

宋淇:不如我去信給平〔平鑫濤〕,由他多付你一點稿費好了。(1975.10.10)
張愛玲:加稿費也許平鑫濤要顧慮到瓊瑤──他的staple。(1975.10.16)

宋淇:平〔平鑫濤〕對你不錯,同幾位出版商和作家私下compare notes,都認為平對你的條件是異數,想來是他把瓊瑤作為staple,把你作為招牌,同時一種guilty conscience的贖罪表現。我想你可以問他多要點錢,在目前不會成為問題,因瓊瑤早已是美金的百萬富翁了。(1975.11.6)
張愛玲:我上次跟Stephen說擔心瓊瑤不高興,也不是說她在乎那點稿費,是面子問題。(1976.3.7)

宋淇:可見中國讀者的口味始終停留在melodrama〔通俗劇〕階段,不是生癌就是自殺就是出走,所以瓊瑤可以一冊冊的寫下去了。(1979.8.19)

宋淇:「皇冠」經我細心研究,比較最企業化,當然有很多人對瓊瑤的一枝獨秀很不服氣,於梨華即以此故極不開心,可是各人頭上一片天,瓊瑤硬是有讀者,至今不衰,捧沒有用,老闆沒有用,主顧不肯掏腰包買,誰都沒有辦法?(1981.2.28)

宋淇:我的書出版後到現在香港一本也買不到,代理商現在只經管四人的作品:(一)瓊瑤;(二)三毛;(三)張愛玲;(四)高陽,其餘都嫌數目太小,手續麻煩,所以你的書在香港到處可見。(1981.10.11)
張愛玲:我居然躋身於瓊瑤三毛高陽之間,真「懸」得汗毛凜凜,隨時給刷下來。(1981.10.26)

宋淇:平〔平鑫濤〕現在很少管皇冠的業務,他和瓊瑤正式結了婚,每年出國旅行一次,拍一部根據瓊瑤小說的電影(永遠不會虧本,賺的錢遠超過出版社),所以寫信給他未必有時間看。甚至於常常沒有下文,因為別人不敢拆寫給他的信,而他或許根本看不到。……皇冠也很聰敏,借這個機會,拿你抬出來,壓著陣腳,好讓另兩位:瓊瑤和三毛暫息一陣。(1982.4.2)
張愛玲:瓊瑤平鑫濤真是一對奇人,兩人是a whole industry〔一個完整的行業〕,真可佩服。我覺得瓊瑤的好處在深得上一代的英文暢銷小說的神髓,而合中國國情。我總是一面看一面不由自主自動的譯成英文:「我打賭你……謝上帝!」前兩年還有男子脫帽為禮,氣極了就shake〔搖動〕女孩子──紳士唯一可以對女人動武的方式。我倒覺得三毛寫的是她自己的,瓊瑤總像是改編──當然並不是。(1982.6.20)

宋淇:《皇冠雜誌》明年二月出360號,慶祝三十周年。平鑫濤打長途電話給我要我給他出主意。我建議他出一套別出心裁的叢書,與平日的叢書性質不同。其中之一是瓊瑤的散文,最近增加篇幅,她速寫兩期,出人意外的好,她的小說不希奇,已經出了三十七冊,散文都是創新紀元。其次,是你的《海上花》,你寫小說不希奇,翻譯英美作品不希奇,翻譯本國文字卻也是創新紀元。……平鑫濤與瓊瑤已決定停辦電影公司,以後專心辦出版,這對我們是好消息。(1983.5.5)

張愛玲:七月一日聯合報上有「筆名作商標」的新聞。瓊瑤是筆名,「張愛玲」不知道能不能作為商標登記。(1983.7.6)

宋淇:金庸的武俠小說和瓊瑤的言情小說群起翻印,銷路之廣,影響之大,無與倫比,甚至造成紙張缺乏。(1988.3.14)
張愛玲:大陸印瓊瑤金庸的書用光了紙,真發噱。「洛陽紙貴」變成紙盡。(1988.5.14)

宋淇:金庸和瓊瑤二人在大陸都銷到四千萬冊以上(1988.9.10)
張愛玲:瓊瑤的大陸銷路驚人也是意中事,因為大陸還停留在臺灣的三四十年前,而且五O年間就想看的欲望壓抑太久了,一旦爆發,即使已經是新的一兩代了。(1988.12.27)

宋淇:瓊瑤的作品走下坡,她就拍電視,去大陸寫旅遊記,寫自傳,最近又去大陸拍電視,她們二人深悉市場心理。(1990.1.11)

《張迷客廳》微博2024年12月4日)

馮睎乾:張愛玲與宋淇談瓊瑤,也談亦舒

從上世紀六O年代中期起,張愛玲就跟皇冠出版社長期合作,至今她的書也主要由皇冠出版。皇冠的創辦人,正是瓊瑤第二任丈夫平鑫濤。

這兩天,Facebook有網民和《星島頭條》都轉載微博「張迷客廳」帖文(《星島》誤寫成「張述客聽」,不可思議),摘錄張愛玲、宋淇談及瓊瑤的對話,很多人都讀得津津有味。(注1)這些對話來自2020年皇冠出版的《張愛玲往來書信集》,我看了摘錄,覺得不妨補充一下,讓大家更了解當年「祖師奶奶」是如何評價「言情女王」。

一、張愛玲自揭通俗小說的創作「秘訣」

「張迷客廳」摘錄有兩則如下:

張愛玲:《半生緣》也無以為繼,我寫一部瓊瑤可以寫一百部。(1968.6.26)
張愛玲:我覺得瓊瑤的好處在深得上一代的英文暢銷小說的神髓,而合中國國情。我總是一面看一面不由自主自動的譯成英文:「我打賭你……謝上帝!」前兩年還有男子脫帽為禮,氣極了就shake〔搖動〕女孩子──紳士唯一可以對女人動武的方式。我倒覺得三毛寫的是她自己的,瓊瑤總像是改編──當然並不是。(1982.6.20)

張愛玲唯一的長篇通俗小說,是《半生緣》,所以她才拿這本書跟瓊瑤小說比較,自嘆不能像她那樣多產。這句話,我覺得既不是褒,也不是貶,只是客觀點出兩人差異──張愛玲志不在寫暢銷言情小說,當然無法像瓊瑤般流水作業,一條公式編出100個變奏來。

但後來張愛玲半開玩笑指,瓊瑤小說讀來像「改編」,卻有意無意吐露了自己寫通俗小說的「秘訣」──即改編外國小說。不久之前,我已撰文說過《半生緣》大量「抄考」J.P.Marquand 的H.M. Pulham, Esq.(注2),也難怪張愛玲看瓊瑤時會有「改編」的印象。不得不承認,這種向西方小說「致敬」的手法,在華文通俗小說界並非罕見,像金庸從大仲馬小說「偷橋」,也早已是公開的秘密。

二、亦舒狠批張愛玲

「張迷客廳」摘錄有一則如下:

宋淇:可見中國讀者的口味始終停留在melodrama〔通俗劇〕階段,不是生癌就是自殺就是出走,所以瓊瑤可以一冊冊的寫下去了。(1979.8.19)

為什麼宋淇會忽然批評「中國讀者的口味」呢?其實是因為亦舒。1979年8月19日的信,宋淇附上衣莎貝(亦舒另一個筆名)的短文影印本,該文題為「閱張愛玲新作有感」(此文收錄於亦舒《自白書》,香港:天地圖書,1981),亦舒說:

「今夜讀皇冠雜誌(東南亞版第十四卷第二期)中的《相見歡》,更覺愛玲女士不應復出。我有我的道理,一一細說。整篇小說約兩萬許字,都是中年婦女的對白,一點故事性都沒有,小說總得有個骨幹,不比散文,一開始瑣碎到底,很難讀完兩萬字,連我都說讀不下去,怕只有宋淇宋老先生還是欣賞的。」

最後亦舒又說:

「我始終不明白張愛玲何以會再動筆,心中極不是滋味,也是上了年紀的人了,究竟是為什麼?我只覺得這麼一來,彷彿她以前那些美麗的故事也都給對了白開水,已經失去味道,十分悲愴失措。世界原屬於早上七八點鐘的太陽,這是不變的定律。」

宋淇就是看了亦舒的文章,不服氣,才抱怨「讀者的口味始終停留在melodrama階段」。張愛玲如何反應呢?她在1979年9月4日的信中答:

「亦舒罵《相見歡》,其實水晶已經屢次來信批評《浮花浪蕊》《相OO》《表姨細姨及其他》,雖然措辭較客氣,也是恨不得我快點死掉,免得破壞image。這些人是我的一點老本,也是個包袱,只好揹着,不過這次帶累Stephen[即宋淇]。中國人對老的觀念太落後,尤其是想取而代之的後輩文人(......)中國人的小說觀,我覺得都壞在百廿回《紅樓夢》太普及,以致於經過五四迄今,中國人最理想的小說是傳奇化(續書的)的情節加上有真實感(原著的)的細節,大陸內外一致(官方的干擾不算)。」

張愛玲短篇小說〈相見歡〉初刊於1978年《皇冠》,以情節論的確沒什麼看頭,主要寫上海解放後兩個中年表姊妹荀太太和伍太太閒聊,把同一件舊事講完又講。讀者反應冷淡,七竅玲瓏的張愛玲怎會不明白原因?她在〈表姨細姨及其他〉已指出,是因為「『意在言外』『一說便俗』的傳統」失傳了,「我們不習慣看字裏行間的夾縫文章」。

不妨這樣說吧,張愛玲後期小說着重「意在言外」,巧手製作「夾縫文章」,跟瓊瑤阿姨唯恐畫公仔不畫出腸的風格,以及噴滿一紙的馬景濤式嘶吼對白,簡直南轅北轍。至於哪個更受當年讀者歡迎?亦舒已經告訴你了。可世界真是「屬於早上七八點鐘的太陽」嗎?也不見得。

三、瓊瑤暢銷,張愛玲長銷

「張迷客廳」摘錄有兩則如下:

張愛玲:大陸印瓊瑤金庸的書用光了紙,真發噱。「洛陽紙貴」變成紙盡。(1988.5.14)
張愛玲:瓊瑤的大陸銷路驚人也是意中事,因為大陸還停留在台灣的三四十年前,而且五O年間就想看的欲望壓抑太久了,一旦爆發,即使已經是新的一兩代了。(1988.12.27)

以上兩句話都有下文,我覺得更耐人尋味。1988年5月14日那句,張愛玲在後面說:「我在大陸就聽見說『現在有個瓊瑤。』想了快四十年終於到手了,也真是個unifying的民族性。」

老實說,我不明白那句「現在有個瓊瑤」是什麼意思。張愛玲1952年離開中国大陸,之前瓊瑤只是個小女孩,張怎可能聽到「現在有個瓊瑤」這句話呢?儘管瓊瑤九歲(1947年)已投稿上海《大公報》,但當時她用的是原名「陳喆」,不是「瓊瑤」,張愛玲不大可能聽過這小女孩的名字。瓊瑤真正成名,大概是1963年發表《窗外》之後,張愛玲說自己在大陸聽見說「現在有個瓊瑤」,可能是記錯了?讀者如有頭緒,歡迎賜教。

至於1988年12月27日那句話,下文是這樣的:「從前桑弧就舉出那樣的天文數字作為今後的market potential,勸我留在大陸。(根據蘇聯小說銷路)結果實現這些數字的倒是台灣作品,不是大陸的,也真是歷史的反諷。」幸好張愛玲沒希罕那「market potential」而留下來,否則她很可能在文革橫死,之後還有沒有人記得她,也成疑問。

以上兩則,都說瓊瑤小說在大陸銷量驚人,誠非虛言。但有趣的是,2024年瓊瑤小說早已過時,而張愛玲卻後勁凌厲。

宋淇在1985年3月18日信中跟張愛玲說: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最近去問了一家書店,老闆是幾個大學生,各有專業,然後志同道合,業餘開了家新書店。我詳細問他書的銷路和各作者受歡迎的程度。據他的經驗,每過一陣,必有一本書特別暢銷,但如以平均銷路以張愛玲為最穩定,最可靠,每年必可實銷若干冊,不像別人那樣大起大落,瓊瑤的新作還有人買,可是極少人看了新作之後,再去買她以前的作品,所以幾冊出名的舊作只選了幾種,各置一冊,聊備一格。(⋯⋯)我想香港如此,台灣亦必如此,最近看到台灣一份統計,云你的《短篇小說集》多年來高踞暢銷書榜上。」

上文提及的書店,可能是1984年開業的旺角樂文書店。1988年9月10日,宋淇說:

「你的書不能說是暢銷,至少是長銷,而皇冠最喜歡這類書,每年重印三、四種,成本低,沒人注意,利潤厚。」

宋淇三四十年前所說的話,到今天依然出奇地有效。例如我家附近的書店,不見什麼宣傳的張愛玲新版《傳奇》,居然悄悄穩坐暢銷書榜第七位,細心一想,真是驚人的成就。《傳奇》是1944年在上海出版的,今年剛好80周年,請問還有哪本80年前出版的書,今時今日依然打入暢銷書榜呢?

張愛玲的後勁,在今天這個「brain rot」橫流的世代,似乎燃亮了讀書人和作家的希望。AI要模仿瓊瑤風格寫書,不費吹灰之力,但要寫出一段媲美張愛玲的句子,我至今仍未見到。張愛玲的文字,正是那種像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所說,你要「踮起腳尖閱讀(stand on tip-toe to read )」的文字,只有這種作品,才是治療brain rot的跨世代經典。但願終有一天,大眾也懂得欣賞〈相見歡〉、《小團圓》的「夾縫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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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金句,有時比周星馳更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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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睎乾十三維度的帖子》臉書專頁2024年12月9日)

2024年11月27日 星期三

悼鄭明仁(之三):曹民偉、MC So、大業

曹民偉:鄭明仁二三事

人人愛叫他仁哥,認識他也晚,要在新亞舊書拍賣會上,十年前吧!見有位人兄每逢沒人舉手的書,他總愛以底價拍走,還會嘻嘻笑說:「這樣一本好書,沒人要可惜!」

慢慢拍賣台上的劉天賜會說:「這本又沒人要,仁哥又是你的了!」年年拍賣會總會跟這幾位藏書大老聊幾句,他們會說:「你為什麼會買那份詩人的手稿?」我則很純粹的說「因為喜歡他的詩」,他也總是笑笑,後來收了一大堆喜歡的書,逛得多舊書店,逐潮理解到收藏書不只是喜歡,還真有升值價值,有些因應作者突然過世還會被炒賣,如金庸初版小說、倪匡的早期書。

以後報業與香港的大變動,那年月老總離開了工作崗位全力放在志趣尋找好書之上。疫情前後開始常去炮台山的「老總書房」,盈山的舊書彷彿藏寶洞,鑽進去真的大半天不捨得走出來。每次翻出一大堆心儀的書,老總會花很長時間慢慢翻開這些小寶貝,有時嘆息、有時驚喜,「咦!我都唔記得有這本書!」「嘩!你咁識貨買這本書!」

其實很多時候,老總會摸捏著舊書久久說不出價錢,然後會說:「這本留番自己慢慢睇吓先!」逐漸會熟知他的眉頭眼額,自己也愛舊書,初時會有點抱怨不賣放出來幹什麼,後來就逐漸了解愛書人總是捨不得一本好書!那夜看完這本書對人生的感悟、那天想起作者某個句子正切合自己的人生,從前為尋找這本書花了多少心力、那次機緣巧合作者為我在書頁上的題字⋯風流雲散總被風吹雨打去,書到底還是會留給有緣人!

在新一代逐漸不再看書,或者改看電子書的世代,很難以理解為何千辛萬苦要尋找一本初版書,上下求索非要尋到一部作者題字的書,這些都是愛書人的一種obsession 癡迷,書中早已被人遺忘的幾筆備注、自己寫下的一點感悟,幾十年後偶爾翻開,都是悲欣交雜。

時常聽老總說他心臟不好,吃飯出街都小心奕奕,然而他總愛四處奔走,特別是懷舊收藏的地方總看到他的足跡,上月的幾次舊書買賣會也見他特登到場支持,翻著舊書,就一臉欣慰。 先前有次心臟病發,他還昏迷了好幾天,今次想不到也是心臟累事,但願老總從此到那書的天堂,與一眾作家、愛書人同享永福!

曹民偉臉書2024年11月5日)

跟前輩仁哥緣淺,但當中有兩面之誼,想稍稍記下。

入行之初,被蘋果派到敦倫追訪彭督三位千金。堅哥聯繫了當時居英的仁哥,着我去打招呼。猶記得仁哥喚了一桌好友到茶樓,席間對我這黃毛丫頭介紹地道,關心採訪,大氣又親切。那時懵懵懂懂,席後好像也沒再聯絡前輩了。

兩年後,我轉職明報做人物專訪,工作上找到位置,但感情上非常糟糕。某天走進密封的地鐵行人隧道,感到四周牆壁都在迫緊。「美智!」突然有人喊停自己,聲如洪鐘。仁哥第一句說自己回香港蘋果了,第二句問為什麼我回來你便走?我沒想到前輩好記性,趕緊收拾心情,簡報近況。他第三句便是:「你返嚟啦,我安排你返嚟!」我受寵若驚,連忙解釋新工作還不錯。記得他點點頭,豪爽地說,做得開心就好,要返嚟話我聽。

望着仁哥揚長而去,我才想到自己看來一定失魂落魄,才教前輩一時不忍。心頭一暖。

這兩個記憶球,一直沒把握機會親身向仁哥言謝,只能寫在這裡念記。

MC So臉書2024年11月6日)

一張沒有送出的簽名卡 - 懷念老總書房鄭明仁

送別老總後,思緒沉澱,夜深再翻看他的告別記念册,按不住敲打鍵盤記錄他最後日子的點滴。

認識老總的時間並不長,但由於有書為媒,大家的共同話題多,熟絡也是順理成章,幾乎每周都聯系。年初籌備大業的《香港珍貴書籍及紙品展》時想找有份量的講者作分享,很自然就想到他,礙於他尚在化療中,心存顧慮一直沒有開口,怕影響他的治療。豈料,老總知道後,二話不說,話已經有了一份完整powerpoint,內容很「正」,適合分享,可以預他。隨著活動臨近,化療的副作用日趨明顯,人漸消瘦,體質也弱,我們也擔心他的狀況能否支持,及至7月,他回覆治療進展順利,可以放心。8月10日他如期出席,分享會很成功,全場爆滿,書店作了直播,並把錄影放在大業的youtube頻道。能夠在老人離世前三個月,有機會親自完滿地回顧一生的覓書生涯和樂趣,冥冥似有天意。事後他無意間透露原來為了這次分享會,他特意向醫生申請推後入院化療的日子!我聽到後倒抽一口涼氣,如果因為一次講座影響治療,我如何擔當得起?

同晚我們一眾活動嘉賓去港大校友會慶功,觥籌交錯間,張順光建議所有9位講者在宣傳卡上簽名留作記念,大家當然讚成。由於獨欠台灣蔡登山,待我安排蔡登山簽好後再分派各人。至10月蔡登山簽完寄回大業以後,老總已經入院,最後卡到了,老總郤離開了,簽名卡也再也沒法送交到他的手上。

年初老總告訴我們癌病復發的消息時,他仍信心滿滿,樂觀地跟我們說:「醫生話淋巴癌容易醫好,但每隔3-5年又會容易復發,所以我決定同佢長期抗戰,如果上天再比我玩多10年就心滿意足啦。」(結果上天只滿足他1/10願望)獨力抗癌半年,他堅強地挺下來,每次完成療程後的檢測報告,都讓他添多一份信心,向我們一眾書友報喜。看他生病期間還是天天吃大家樂,欠食療調理,忍不住勸他請個工人或鐘點工,照顧一下起居和伙食,他郤大大聲回說:「千祈咪搞,請人返來,萬一佢告我性騷擾,我咪好大鑊?到時黃河水都洗唔清。」見他堅持,我也就不好再勸說。 9 月是老總的最後幸運月,這月他去養和見醫生以後,當日就急不及待分享喜訊:「我今日很高興,醫生話一切指數正常,我不用再回去復診。」一眾書友都替他高興,三劍群主大雄哥更安排書友去鴨利洲食海鮮慶祝。人逢喜事,月底他喜滋滋告訴這月成功賣了一些貴書,有6位進帳,老總書房全年租金有著落。一切彷彿朝著美好的方向,生活復常,又開始可以一人拖著一小車笑傲書肆。

10月9日他來電,讓我安排車送他在翌日中午去瑪麗做小手術,我欣然答允。並在10日中午12點半安排了車去太古城接他入醫,下午聯系他才知道原來中午等車時他已經不適,感到暈眩,尤好舅仔在旁,才不致暈倒街頭,入院時量度心跳竟高達180,醫生都說他好彩,心跳這樣高可以隨時冇命。但老總還是一如以往叫我們放心,說醫生會檢查和處理,住一陣就出去和我們去六安居飲茶。入院期間的數周,偶有通電話和信訊。然而自10月底起,他病情已漸不穩,回信息已經很慢,11月2日電話留口訊給他,更沒有回音,翌日中午找雄哥,才了解他在前一晚病情突然急轉惡化,送入ICU。4日放工馬上趕去東區ICU探望時才從護士口中知悉他已於前一晚離世……

老總在書圈地位高,郤沒有架子,深得書友們的關愛,今年下半年開始,三劍拍書群友似乎形成某種黙契,凡是老總看中缺心要拿下的書,大部份書友都會主動放讓,在拍賣場上無父子的書圈,願意主動向對手放讓好書絶對是大家對他的至崇高敬意!

老總常自辯他沒有炒書,自嘲是高價二手書的受害人,往往要出高價才能從市場搶到心頭好。但客觀現實是在後老總時代,每晚的舊書群拍賣少了他參與,大家連bid書意欲都欠奉,出價軟弱無力,二手香港文學書價似也有所下調,香港二手書圈也突然安靜。

老總的分享會重温連結: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Py1ONh42YI

《大業藝術書店 Tai Yip Art Bookshop》臉書專頁2024年11月26日)

悼鄭明仁(之二):陳廣隆、何紫薇、蘇賡哲、許定銘

「老總」鄭明仁前輩離開我們了。昨晚已收到消息,認識老總的書友們無不驚詫傷痛,家屬本來未欲公佈,但無奈輾轉傳出了消息,今早媒體也有報道,於是眾皆聞訊,文化界不少朋友已撰文哀悼。

余生也晚,又非報界中人,原是不認識老總的。是因為「老總書房」在 2019 年 11 月 16 日開張,剛好五年前,在那風雲變幻的時候,愛書人從此多了一片聖地,各地高手絡繹而至。我本不算是這圈子的,只因好奇探訪,第一眼見到老總的羊咩鬚,呵呵呵的笑聲,登時感到親切,就被吸引進這片書海。爾後時常鑽到「老總書房」尋書、購書,慢慢開始藏書的興趣,很多書界的人事都是跟老總學習的。同時間我加入了雄哥主持的「三劍俠舊書拍賣」群組,老總也在其中,非常活躍,由此結識到各方高人,更見識到老總的豪邁——遇到心儀的珍本,一萬幾千,絕不猶豫,與老總競價,總是敗陣居多,但因他爽快健談,只有佩服,有時大家開玩笑說他盡攬佳品,但鮮有人嘴酸懷恨。

每次到「老總書房」,老總總是笑著說︰「賀禮士,你又食完好嘢嚟嗱,今次想搵咩啊?」友儕之間,就只有老總這樣稱呼我。我也很少這樣自稱,唯獨有次「老總書房」請得淮遠前輩到場簽書,我才敢請詩人以此題簽上款。「老總書房」是藏家聖地,但其實只是老總寶山之一角,有幸上過老總居所參觀、尋寶,真的是全都是書,飯廳滿立書山,走廊鋪成書崖,廚房外廁所旁疊滿小丘,桌子上固然都是紙堆,客廳有秀木長椅,但老總也只能逼坐小凳(這照片是當日所拍,從前也分享過的)。讀書最樂,喫虧是福。老總雖然嗜書成性,但從不吝嗇;看準時機無寶不落,同時也善價而沽以書養書,但若然遇上同好,也願意半賣半送的割愛,至於扶掖後進、助研學問,更是不遺餘力,是以老總書友處處,大家都愛聽他講書壇故事。說起昔日掌故,他眉飛色舞,談到大小作家,原來不少也曾與老總共事。《淪陷時期香港報業與漢奸》是他在報界努力多年後的研究興趣和學術成果,《香港文壇回味錄》則是他藏家身份和知己相交的記錄。老總的書話專欄未必是嚴謹的學術考據,有時重覆,有時疏簡,但皆能點中竅要,說出趣味,老總離開我們後,能善道上世紀以至再上世紀的書界趣聞者,又少一人矣。

以往常常提起老總,離世消息溘然,竟一時間不知道應該要寫哪些往事。誰也沒這預感老總會在這刻離開。雖然這一年知道老總身體不太好,舊症復發,消瘦了許多,但仍精神暢旺,常見他周遊各家書局,而且更積極地高價收購珍本,並且多寫舊聞、多辦講座,也許是自知病況,懷著樂觀抗病之餘,也希望燃燒生命至最後一分鐘,只為書業貢獻。看見書、談到書,他總是呵呵呵地笑,始終不改。今年初「三劍英雄群英會」雄哥和老總以盛宴會友,八月大業藝術書店主辦「香港珍貴書籍及紙品展」見老總主講「半世紀尋書的樂趣」,是我在公開場合與老總最後的見面了。最後一次見到老總,應是一兩個月前在北角「精神書局」,他剛買完好一大袋書,呵呵呵笑著對我說︰「唏﹗賀禮士﹗你也來尋寶啊?剛剛食完咩好嘢啊?」可惜再也聽不到老總的笑聲了。

願老總安息。也祝願大家身體健康,奮戰中的朋友擊退病魔。

Horace Chan臉書2024年11月5日)

「老總書房」的老闆鄭明仁先生突然離開了!想起一件關於他的好人好事……

2020年,我埋首研究爸爸昔日的文化工作,到處搜尋他創辦的「山邊社」於八十年代出版的舊書,走遍香港的二手書店去找,即使當時是新冠疫情時期。
適逢鄭明仁先生的「老總書房」開張不久,我慕名而至,看見「老總書房」陳列的書擺放凌亂,沒有分類,似乎不容易找到我想要的書。為了尋書,我冒昧與不認識我的老總鄭明仁攀談,他態度熱心,說見過店內有山邊社何紫的書,但一時之間不知放在哪,請我先留下聯絡電話。此時我靦腆地說,我就是何紫的女兒,很想找爸爸以前出版的書。
幾天之後,鄭先生發訊息給我:「何小姐,有幾本山邊社的書,有空請來老總書房取。」他知道我極珍視自己爸爸的書,見面時就把書免費送給我。他沒有乘機向我索取高價,反而分文不收,分明不是在做生意,而是以書會友。
當天我歡天喜地捧書與他拍照,可惜其時疫情嚴峻,笑臉被口罩隔住,然而無阻這次愉快的交談。鄭明仁先生的慷慨和爽朗,我銘記心中,永遠感激他贈的書。

Carmen Ho臉書2024年11月6日)

蘇賡哲:「俠氣縦橫」悼明仁

明仁兄遠去,罕見的是舉世熟悉與不熟悉的朋友共表哀悼。説是「舉世」,並不誇張,我看到的是香港之外,美、加、澳紐以至歐洲,都有人致悼。這當然是他人緣極佳,向來廣結善緣之故。對我來說,善緣突出的表現是「俠氣縱橫」,你需要他幫忙,但你還未啓口,他已拔刀挺立出助。
我辦舊書拍賣,因為是首創,唯恐人不知,他已安排手下來採訪,然後在那張讀者眾多的報上刊出全版介紹。如果是廣告,一家舊書店,不可能負擔得起這個篇幅的廣告費。但他知道這是香港舊店舉辦實體書拍賣的歷史新里程,是值得重視的文化現象,敏鋭的專業觸角令他這樣做。我作為受益人,當然一直心存感激,可是十多年過去,他從來絕口不曾提起。
後來他退休,我提出一個價目,想收購他的藏書和名人筆跡,但他另有計劃:就是開一家書店,以買賣舊書來消遣享受黃金晚年。「老總書房」開幕,他邀請我做主禮嘉賓去剪綵。然而他沒有因為自己的生意而稍緩對我的援手,更一躍而為我的義務拍賣官之一。他拿起木鎚,就聲如洪鐘、雙目精光四射,氣勢鎮攝全場。台下客人都是他的老友或粉絲,一個眼神,已是上佳溝通,足以共臻拍賣上乘境界。
另一方面,他仍然嗜書如狂,一有心頭好,絕不放過。有個時期,我舉辦網上一口價拍賣,貼出書名後,競購者搶着按掣,先按先得。由於書只有一本,得失相差時間往往祗是零點後秒數。明仁兄每晚坐在電腦前競投,因為太緊張,大呼心臟吃不消。他已經是我的拍賣團隊核心成員,但絕無徇私走後門企圖,而是謹守遊戲規則,和所有參加者公平競爭。現在回想起來,不知道這段時期的額外刺激,會不會損害他的健康?如果會,那真是抱疚終生的事了。

蘇賡哲臉書2024年11月6日)
馬家輝:書場從此寂寥了

總是在朋友離開之後方記起尚對他或她有所虧欠,儘管通常並非大事,卻仍難安,於傷感之餘有著莫名的愧疚。真是糟糕。
我欠了鄭明仁先生一個貼子。
兩個多月前在中環的一個古舊書展覽上,遇見鄭老總。我主要是去聽另一場對談,原來下一場輪到鄭明仁開講,我因另有安排,無法留下,鄭老總照例熱情地拉住我合照,又叫我替他錄影兩分鐘。他瞪起眼睛說,你要貼出來讓你的粉絲看看。我照例點頭,而又照例點完頭便算數,紅塵多事,總是善忘。
忘不了的卻是鄭老總的朗朗笑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這不是倪匡的笑聲專利而亦是跟他有著相同生命熱度的人的笑聲,豪情萬丈,似是執著於生活卻又活得無比灑脫,拿得起,放得下。而鄭明仁最熱衷於拿的是書,到如今,人走了,就算放不下也要放下。我猜幾年前大病過一場的他,早已看穿看破,不會捨不得的。
鄭明仁愛書,任誰都知道。我最常遇見他的場合便是書店,主要在深水埗的二手書店。燈火昏暗的小店,書籍擱得滿牆滿架,書架之間只留一條窄道,肚腩稍大的中老年人都不容易穿越。可是鄭明仁偏愛艱困地躋身其中。
許多許多次了,我進入書店,在書店間「巡視」,從右邊窄道走到左邊窄道,眼前忽然有條黑影,他背光,但我當然一下認出了他,於是高喊一聲「鄭老總!」,於是他回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兩人閒扯了幾句,便分頭繼續尋書觀書嗅書,像老獸一樣在書頁的氣味裡尋覓屬於自己的美食。
有好幾回,我在近門處詢問店主某些書冊消息,鄭老總竟然聽見了,隔遠喊道,家輝,這本書我有,過兩日拿過來,你來攞。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如此一來一往,我向鄭老總借過五六本書,都是香港歷史類,為了參考寫小說。
另外也常在旺角的二手書拍賣會上遇見他。他會出手喊價,有時候是要該書,有時候則純粹俾面朋友,不願意見到朋友所著或所流出的書乏人問津。這是仗義了。即使他不競投,亦喜用聲音參與,坐在觀眾席間,不斷點評,「嘩,呢本係好嘢嚟!」、「哎呀,呢本難得一見,買到就係膁到!」口水多過茶,卻不擾人,反而甚富娛樂性。他亦是網上「三劍俠舊書拍賣群組」的其中一位主催,同樣發言多多、競價多多,令組內氣氛如街市般熱鬧。
鄭老總辭世是太突然的噩耗。老話說「愛字不貧,藏書為富」,鄭明仁是富有的人,他不一定有金山銀山,卻有書海字海,他在海水裡暢泳,累了,登岸休息,也許是無奈中的解脫。
宋代王炎有<宋可挹輓詩>:「萬卷藏書富,千金市義多,斯人今止此,造物意如何。風月空投轄,煙波冷曬蓑,林間誰掛劍,清淚墮悲歌。」
本地書場從此寂寥了。

馬家輝臉書2024年11月6日)
許定銘:書山獨行.初心不變──懷念那段日子.悼老總

十一月四日清晨醒來,從手機讀到噩耗,馬吉傳來壞消息:老總鄭明仁走了,愕然!
打開臉書,找不到這段消息,黯然想起過去那段日子。唉,逝去的歲月都是美好的!
約一小時後,悼念老總的文字在手機上如雪片飄來;天氣冷了,然而,人情卻不冷,可見老總待人親切,大家都為失去好友而傷痛。
二零一七年,我部署到洛杉磯與兒孫們共聚天倫,安享晚年;首要辦的大事是搬離老家,好處理那好幾萬册,與我共處數十年的書們,及多年來收藏的玩物;尤其是水晶藏品,洛城地震頻繁,帶水晶過去,是暴殄天物。
其後在太古城租了層樓,無巧不成書,與老總做了街坊,同在商場樓上;因生活方式接近,我們日日見面,天南地北閑扯過日。
我和老總都愛飲廣東茶,逢星期日是北角的「鑪峰雅集」,我們各自出發,前後腳必到。桑白(馮兆榮)社長「吹雞」,我們必去上環蓮香居,社長好客,必作東,無人可搶找數。
太古城廣東酒樓甚多,難得的是老總和我都愛「翰騰閣」。老總語我:他在此打躉十幾年,閑來無事,午餐都在此解決。每星期我倆總有四五次在此碰面,老總與嫂夫人愛坐門口大柱側的小圓枱;我是新客,常被帶到角落深處,隔得甚遠時,只好他過來放幾句話,間中則是我過去打招呼……。
太古城商場近自動電梯側,有一處頗大的休憩矩型空間,擺了二三十張小枱和坐椅,讓遊客歇息,鄰近小冰室的顧客,亦以該處進食。
每天下午,老總逛完了舊書店,行完街回來,就到休憩處東北角那張小桌坐下,熟朋友有事,都知道來這兒找他。沒人來的時候,他就攤開資料或書,拿出手機,埋頭埋腦疾寫……。他近年所出幾本書的幾十萬字,就是這樣創作而來的。
另一處常碰到他的地方是新亞的舊書拍賣會。
新亞舊書店的老闆蘇賡哲兄是商業奇才,他在香港搞舊書拍賣會,是本地首創,也是獨市生意。難得的是他人緣甚好,每次幫忙的義工甚多,而且都是甚有學養的有識之士,鄭老總明仁是其中之一。每次不單免費幫忙,還是搶書的高手,次次拍賣都滿載而歸,拍得精品不少。
他買了那麼多書,家裡放得下嗎?
不,當然放不下!
從近日臉書的追悼貼文中,大多提及他的「老總書房」(可惜此處開業前我已離港,未去過),其實那是後話,比較少人知的是康怡山上的那座書山。
某日清晨,我在太古城的長自動電梯上碰到明仁,一袋袋書的搬得很吃力,便自動請纓去幇忙。
我們把書搬到大街,上了輛綠色小巴,去到康怡花園山頂上的某座,原來他那兒有間藏書的「金屋」。人家是「金屋藏嬌」,他卻是「金屋藏書」,入到屋,都是書,吋步難移,比起何老大的「書山」,一點也不遜色,那就是老總書房的雛型。
看來見過此處的人不多,我鄭重推荐記者梁嘉麗 2018 年 9 月 5 日的一篇訪問特稿〈山中自有藏書山〉,訪問的地點,就是此處,有興趣的朋友不妨找來看看。
明仁愛書成癡,如今獨行遠去,但我深信他是初心不死,不變的!
――2024年11月6日

許定銘臉書2024年11月7日)

悼鄭明仁(之一):明報周刊

資深報人鄭明仁病逝 好友黃仲鳴留廿八字悼念
文:陳欣彤  攝:張名慧


鄭明仁接受本刊訪問,攝於二O二四年初。

鄭明仁一九七七年於香港浸會學院傳理系畢業,曾任電台和報館記者及採訪主任,一九九五年加入現已停刊的《蘋果日報》協助創刊,二OO六年升任總編輯,二O一一年退休。二OO八年,適逢香港浸會大學傳理系40周年,鄭明仁獲選為40名「傑出傳理人」之一。

退休後,鄭明仁修讀北京大學歷史學系碩士,醉心研究歷史,著有《淪陷時期香港報業與「漢奸」》、《香港文壇回味錄》、《點紙咁簡單:趣談香港紙本收藏》(合著)。深耕新聞界多年的他亦協助籌備新聞博覽館,除了捐贈珍貴的舊報紙給博覽館,又曾肩負導賞員的崗位,每周向市民細說新聞業發展和歷史。今年九月中,鄭明仁曾出席新聞博覽館有關《香港華字日報》的講座。新聞博覽館今(5日)發文指,十分感激鄭明仁多年來對新聞業的貢獻和付出。

今年年初,鄭明仁(右一)出席「退休傳媒人小圈子」——「快樂傳媒老是佛爆料夜」。前排有有線電視24小時新聞台的創辦人羅燦(左三)、「中文金曲之父」稱號的張文新(左四)、《晨光第一線》前主持曾智華(左五)、前亞洲電視高級副總裁(新聞部) 關偉(右三)。(圖片取自曾智華Facebook)

鄭明仁近十餘年尤其愛尋舊書,二O一九年更開設「老總書房」,收集各路好書,他曾說現時藏書已過萬。九十年代已認識鄭明仁,於該年代曾任《星島日報》及《東方日報》總編輯的黃仲鳴回覆本刊時寫道:「昔日各為其主,鬥個你死我活;今日同尋舊刊,爭得頭崩額裂。橫批:友誼第一」

愛書如命的他,近年也喜歡從不同角度拆解香港歷史,包括文學史及新聞史,寫下不少見解獨到的專欄文章。鄭明仁在其中一篇專欄文章,提及曾訪問《明周》前總編輯雷煒坡,談及雷煒坡多年新聞生涯的點點滴滴。鄭明仁好古懷舊,又會寫不為人知的另一面香港,例如披露當年《明報》小說專欄《四人夜話》作者余過的真身 (按:《明報》前總編輯潘粵生) 。鄭明仁致力於記錄及發掘被遺忘的香港歷史,最後一篇刊於《灼見名家》的專欄文章,題為《敬悼盧澤漢老師》,刊於10月17日,文末這樣說:「盧澤漢退而不休,近年轉戰社區媒體,寫作不絕,初文出版社社長黎漢傑幾年前把盧澤漢早年的文章選輯成幾本書,令盧老師開心不已。盧老師今駕鶴西歸,但願他在另外一個世界,繼續享受他一生至愛的文學生活。」

該文發表至今大半月,鄭明仁亦駕鶴而去,留下他的無數文章。

鄭明仁今年曾接受本刊訪問,講述有關一九二O年代的香港報業,重溫相關報道:【我城的聲音︱1920年代的香港報業】100年前報業如何反映夾縫中的香港? 報紙審查處設立 色情、政論小報當道 第一代商業報紙《華僑日報》創刊

《明周文化 MP Weekly》2024年11月5日)

2024年11月13日 星期三

鄭明仁訃聞

Ming Yan Cheng臉書2024年11月5日)

先嚴鄭明仁將於2024年11月23日下午5時在紅磡世界殯儀館地下景行堂設靈,晚上7時舉行追思會,並於翌日11月24日上午10時舉行大殮儀式,靈柩隨即移送至鑽石山火葬場火化。詳情如下:

設靈 / 追思儀式
日期:2024年11月23日(星期六)
時間:下午5:00-9:00
地點:世界殯儀館
禮堂:景行堂(地下)
5:00pm :設靈,歡迎親友在紀念冊上留言後獻花
7:00pm - 8:30pm :追思儀式
大殮儀式
日期:2024年11月24日(星期日)
時間:上午10:00-10:45
地點:世界殯儀館
禮堂:景行堂(地下)
火化儀式
日期:2024年11月24日(星期日)
地點:鑽石山火葬場
火化時間:上午11:15
旅遊巴(60座)接送時間地點:
上午10:45旅遊巴由紅磡世界殯儀館到鑽石山
上午11:30由鑽石山火葬場到黃大仙
纓紅宴
日期:2024年11月24日(星期日)
地點:黃大仙 百好名宴酒樓 (龍翔道110號豪苑中心地下20至28號舖,電話2806 3838)
時間:約中午12:00
為讓靈堂花籃/花圈較為一致,如需訂花籃/花圈請聯絡紅磡祥發花店蘇先生(電話:27744063 / 手機:96468668,請註明鄭小姐介紹)。若有其他相熟花店亦可,唯請留意花籃/花圈請以白色、粉藍為主色,可配以粉黃及綠色作點綴。
在此再次感謝各位對家父的厚愛,並感激預備追思會期間各界的鼎力相助。你們的支持和陪伴,是我們一家困難時刻最大的安慰。

Ming Yan Cheng臉書20241113日)

2024年11月9日 星期六

鄭天儀:記一代風雲人物香港第一代時尚教父唐書琨離世

看鄧小宇的面書知道,唐書琨老師於今早離世了。他是香港第一代時尚教父,天天穿著Armani西裝在麗晶酒店吃飯,姐姐潘迪華投資香港第一個原創音樂劇《白孃孃》的戲服就由他一手包辦。近年,深居簡出的唐書琨醉心繪畫,並於中山設有畫室,我曾經到訪,約十年前更寫過一篇有關他的專訪,現轉載為記念這位時尚教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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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港第一代時尚教父唐書琨 由璀璨歸於玄淡 香港時尚教父 歸隱後再露鋒芒 未曾飽覽過繁華璀璨,焉能領會平淡是福?這是我見過隱居中山的唐書琨後,腦裏泛起的字幕。他是香港第一代海歸時裝設計師,在中環畢打行開高級針織樓上舖的先驅,以「DAVID SHEEKWAN」衝出國際,又搞過品味廚房,香港未流行fusion菜前已推出中西合璧的「龍井雪糕」,是殖民時代真真正正的「時尚教父」。 退出商場,唐書琨五年前大隱隱於鳥語花香的藝術家殖民區,以攝影、作畫為樂,老友鄧小宇、鍾楚紅和林青霞等偶爾來訪,他又高高興興的談燈紅酒綠的那些年。平時的他人如其畫,毫不張揚甚至帶點沉鬱的灰調子是他「註冊商標」,內裏卻隱藏着言不能喻的宇宙觀。

「Giorgio Armani未紅時,我已穿他的恤衫,現在已不再講究,身上穿的是步行街信手拈來,哈哈」。已古稀的唐書琨生活態度已經接近老莊的無為而無可不為,一切隨心。原來,由絢爛融入平淡,不需要很大勇氣。

約兩個小時船程,我們到達中山港碼頭。被文化人邁克形容為「最紳士」的唐書琨和他的七人私家車早就佇候眼前。記得去年由另一「文化紳士」張錦滿介紹認識唐書琨時,他也是一身黑配招牌墨鏡。屬於唐書琨的「黑」是有層次和味道的,畢竟在時裝尤其針織界打滾半個世紀,「步行街」的衣飾不等於沒要求、沒品味。「講究是職業使然,但現在我已很隨意」。唐書琨抽着幼煙如是說,如風瀟灑。


畫千隻螞蟻 考驗耐性

唐書琨曾是香港時尚教父,見盡城中靚人,墨鏡是他標記。如今退下來,隱居作畫、攝影,身處俗世,心卻在俗世外,唐書琨向來很波希米亞(Bohemian),故坦言住在哪裏已經不重要。

唐書琨祖父是民國軍閥唐繼堯,妹妹是香港先鋒女導演唐書璇,兩兄妹都是放洋族,一樣的前衞,堂妹則是填詞人唐書琛。唐書琨也愛電影,設計過不少經典戲服和舞台服飾,更有份投資林青霞主演的《愛殺》。七十年代他回流開展自己的時裝王國David & David,在香港和紐約開了華麗店子,曾為當時紐約著名的Concord Fabrics設計布料。他的設計公司暨製衣廠曾培訓了不少人才,張叔平、區丁平、Walter Ma、邵逸夫姪孫女邵聖瑜(Claudia)等都曾在他麾下工作,他還出過被時裝紡織界視為圭臬的調色天書,〈香港時裝發展簡史〉都有記載他是先鋒。

在中山港碼頭開了不到半小時的車,沿着遠離塵囂的青葱小徑駛進去,經過一排排原居民的住處,我們來到翠亨美術館欣賞名為「玄」的唐書琨攝影及油畫個展,再訪他離美術館不遠的畫室,那是近年深居簡出的他沉澱和創作的基地。

事實上,唐書琨的作品不只「玄」,還帶有神秘的東方禪意,黑中見灰,灰中滲白,張錦滿笑指唐書琨是職業病,以細膩筆觸畫出布的紋理,我卻看到較複雜的天人思想。張叔平曾說佩服唐書琨的顏色調配,其實在他的畫作中也看到這種絕活,他畫作表面看是單一調子,其實底層由許多色調交錯融滙而成。

鄧小宇形容當時住加多利山的唐書琨「有皇族的優幽品質」,他見盡城中最「當時得令」的靚人,為人家設計霓虹舞衣,但他總愛穿一身素黑調子的衣服,跟他的畫作與畫室如出一轍。

唐書琨的畫室較其他藝術家畫室簡潔,聽着巴洛克時期(Baroque)的古典音樂,窗外是一片綠,由於大部份作品都移到展場,故牆壁空空如也。「我記得最早在這裏畫的一幅作品,是二千隻螞蟻。我想考驗自己是否有長期作畫的耐性,於是連螞蟻的足部都清清楚楚描繪,證明自己可以畫畫,才留下來」。唐書琨談到兩年前進駐畫家村的一幕,猶如昨天發生。

唐書琨愛上藝術,早像命中注定。家人本屬意他念建築,一次參觀舊金山藝術學院(San Francisco Art Institute)被該校的藝術氣氛深深吸引,他毅然轉念,三年大學生涯都拿獎學金。「原本三個月後要交的功課,我一個月便完成,自己是學生還教其他同學功課,因為我對藝術的熱誠真的很濃」。

事實上,在美國學藝,獨自浪蕩歐洲,發展時裝、飲食、移民、回流、旅行到隱居,唐書琨一直與藝術為伴,更沒有放棄過終生學習。

退下了前線,十多年前他還是叩門問藝,分別在著名的Parsons和Santa Fe進修攝影,得到新的領悟。都說工欲善其事,必須利其器,唐書琨曾經一擲千金買下最精密、昂貴的攝影器材,走遍大江南北用鏡頭記錄人生。突然有一日,某位老師的說話點醒了他:「相機只是工具,眼睛和你選擇的內容比任何都要緊。」這話震撼了唐書琨,他把所有最高檔的相機器材都賣掉,只留下他口中的一部「豆泥」菲林相機,嘗試以心抓拍。「工欲善其事,必先棄其器」的拍攝經驗,反而令他感覺海闊天空。

他再點一根煙,煙從他指縫中鑽出來,空氣由靜態變得流動。「有些照片並非因為技巧高而吸引你,內容和眼光比一切重要,否則管你用上世界最好的相機內容空洞也是徒然」。鍾情拍攝黑白菲林照片的唐書琨吐苦,說數碼時代已很難找到好的沖印師。


唐書琨在「翠亨美術館」開個人畫作、攝影展,鄧達智(右)與潘迪華(中)也撥冗出席參觀。

談到隱居中山,唐書琨說身邊不少本來在美國退休的華人朋友近年都移居至此,天天打高爾夫球、搓麻雀,好不愜意。他不時來探訪他們,五年前更置業住了下來。香港住宅呎價動輒過萬港元,中山是十分之一的價錢,百多萬元已可享有前後花園兼備的獨立屋。「這裏滿城綠化空氣又好,很適合居住。」他悠然地說。沒人打擾,又可以到處抽煙,最重要是他認識了在中山搞藝術村的退休教授兼藝術家趙海,是他邀請唐書琨進駐總面積4,400平方米的翠亨藝術文化創作基地。

曾經走在時代尖端的人,已經不怕跟時代脫節,唐書琨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恬淡得猶如一杯清茶,優雅自在心中。他不再穿名牌華衣,「自我」便是他的無價名牌,不用靠Price Tag標籤。

只能慨嘆我生得遲,沒機會和唐書琨一起成長,包括見證Armani未紅、未變浮誇的時代,對我而言,那是一個遙遠、虛無而美麗的神話。

畫風貫徹極簡主義

唐書琨的網站以Minimalism and simplicity來自我描繪,前者是「極簡主義」,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60年代所興起的一個藝術派系,後者也是「簡約」的意思,令我想起「玄淡之中,自抒芳韵」。話少、話淡、話輕,是唐書琨的言語本色,但他的話往往會令你思考更多,跟他的作品一樣,有種「言有盡、意無窮」的感覺。

甚為欣賞唐書琨的伯樂趙海,形容唐書琨的畫作,總是毫不着迹地保留一個空間引人思考。「簡單一條線,一塊石頭,表達了陰陽兩極的關係,唐書琨接受西方教育,但他的藝術滲進了東方禪意,甚至有叩問『人類怎麼理解宇宙?』或者探討科學與藝術能否和諧共存的問題在裏面」。趙海認為唐書琨作品有高度的自覺,來自畫面提煉出的純度,純到幾乎看不見自己,又分明「有我」,但很難用語言表達清楚。

「唐書琨就是希望欣賞他作品的人撫心自問,能說得清楚藝術就不應該存在了」。不過,唐書琨否認他的創作理念參照了《易經》,只強調自己喜歡思考宇宙和空間。

能說清 藝術就不存在

唐書琨的攝影也令人不時驚喜,那是記錄了他過去在旅途上的所見所聞,大部份不是具體的概念作品,看起來似相更似畫。牆角的地拖、泥路的倒影、生銹的鋁窗都是一般人忽略的城市景象,可能是設計大師對顏色層次、線條、比例都有一份與眾不同的觀察吧,以平常心抓拍了一刻感念。不過,唐書琨不太愛解構自己的作品,一貫的我行我素,靜靜地在一旁抽煙,令人不忍心上前打擾他思緒。

撰文:鄭天儀(寫於2013年,刊登於《蘋果日報》。)
攝影:麥永健 部份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文化者》2024117日)

2024年11月8日 星期五

悼聶華苓之二:周漢輝念聶華苓

周漢輝:愛荷華與香港文學札記─也念聶華苓老師(1925-2024)

說起來安格爾的墓碑上,玄黑的正面一邊刻有他的名字及生卒年份,一邊則是聶老師的名字和出生年份今後會補上一個年份,二零二四年吧。刻在背面的是安格爾的詩句「我不能移山,但我能發光」(I can't move mountains. But I can make light)。

至今我的電腦記憶體裡還有一個文件夾,存放所有在美國愛荷華拍下的照片、與各國作家交流間的詩文原版及譯本、起程前預備申請簽證的各式文件。我收到電郵得知獲邀參與國際寫作計劃時,二零一八年的春天正要給夏日交棒,父親已病危至家人都有心理準備的地步。六年多之後,昨夜網絡傳來消息,聶華苓老師在愛荷華家中安詳辭世。那座位於半山上的木房子,半世紀以來不知接待過多少來自世界各地的作家詩人,尤其是華人作家。

我在抵達愛荷華沒幾天,已與大陸詩人蔡天新及台灣小說家黃崇凱一起登門拜訪。那年我父親病故於盛夏,他瞑目的樣子,靈堂上的哭聲,都隨秋風滲入我的髮膚,隨我踏足陌生的美國。聶老師最愛問大家,這裡跟你想像的有沒有分別?見面時她已九十來歲,精神與反應卻有超越年歲的活力,只是會不時重複說著同一句話,彷彿想再三確定自己有沒有說清楚。除了這一句,「每個作家都覺得自己是最獨特的,沒有什麼好討論的。」只聽她說了一遍,率真得一語道破文字的虛飾,直面身為作者可能最難以宣之於口的心意,也是我對她特別深刻的印象。

聶老師的家

她帶領我們在樓梯上了又下,看地面大廳內書畫家送贈的墨寶,更重要的是參觀丈夫詩人保羅安格爾(Paul Engle)生前的房間。她在一九九一年丈夫逝世後,沒有移動過房間裡的一切陳設。書桌上的打字機好像還會在下一秒響起來,吐出詩篇及計劃書——國際寫作計劃(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IWP)是由他們夫婦於一九六七年共同創辦,每年均邀請二、三十位不同國籍的作家到愛荷華大學駐留,交流寫作心得。據悉早年的駐留期長達半年,後來濃縮至約三個月上下。一如自傳《三輩子》所述,聶老師「根在大陸。幹在台灣。枝葉在愛荷華」,駐留名單上總有大陸和台灣作家;而香港方面自首屆即受邀赴美的前輩詩人戴天起,其後一直有不少出色的作家得著參與機會,如溫健騮、舒巷城、李怡等(詳見附表「歷年參與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之香港作家」)。一九八七年的鍾曉陽後,經歷九十年代的沉寂,到了千禧年代中期才再見香港作家現身愛荷華,由二零零七年的潘國靈,持續至最新在今年出發的黃裕邦。

即使聶老師精力過人,也畢竟年事甚高,國際寫作計劃早已交由愛荷華大學營運,現任總監Christopher Merrill是著名詩人。從我的親身經驗來說,計劃會給各位作家安排活動,主要是大學課堂「世界文學在今天」的講學、在獨立書店「草原之光」的朗讀、到當地公共圖書館的專題演講,另外有逢週五午後的翻譯課,各種大小不一的朗誦會,也有農莊漫步、湖畔燒烤,更不得不提的是多場旅行——乘車往芝加哥,飛赴新奧爾良或西雅圖,及我因事需要提早回香港處理而錯過的美國東岸行,先後到訪華盛頓與紐約。任何活動都可自由選擇參與與否,就算整個駐留期內閉關不出專注寫作,也無人會干涉。

我與其他駐留作家都暫居大學裡歷史悠久的旅館Iowa House Hotel(聽說現已被拆卸),空間不算大的交誼廳卻成為我們穿越千山萬水而至的理由。吃早餐,晚飯後,開生日派對,煮各式各樣家鄉菜,喝酒,即興起舞唱歌,談文學電影音樂人生購物生活習性八卦秘聞遙遠的過去不可知的未來。我發覺亞洲的作家會自然走在一起,相熟起來,正如歐洲的也有一伙兩伙。台灣、日本、蒙古、印尼、印度,有時候巴基斯坦、毛里裘斯加入,立陶宛、亞美尼亞、委內瑞拉、厄瓜多爾也走過來。去年我旅居台灣,黃崇凱熱心幫忙,而幾年前的大疫初期口罩短缺,身為芥川賞得主的日本作家瀧口悠生慷慨寄送口罩,解救了我。作家之間的情誼在計劃完結後綿延,並不止於文學。

旅館的交誼廳common room

我從愛荷華回來,下一年接續的是陳炳釗和陳麗娟。這是香港首次有多於一位的代表作家,而且陳炳釗應該是首位參與計劃的香港劇作家(當然一九七九年的陳韻文是影視編劇、專欄作家及小說家集於一身),一年後的莊梅岩也以編寫舞台劇劇本為主,足以反映小說、散文、詩以外,劇作也是香港文學不可忽視的部份——同樣不可忽視的尚有英文書寫,二零二三年的何麗明和今年的黃裕邦皆為寫作英文詩的能手,前者編輯文學刊物的英文版面,後者曾獲國際詩獎,在在拓闊著香港文學的定義與界限。

回到自身的寫作,愛荷華徹底自由也閒慢的氛圍下,我隨著如此地域節奏,斷斷續續寫了十三首詩,當中一首〈赴奧克蘭墓園〉其實呼應了香港詩人鄭政恆所寫詩作〈奧克蘭墓園〉,我還未赴美已在他的詩集《記憶後書》裡讀過此詩,歸於一輯「愛荷華詩抄」之中,記下二零一五年他到此地駐留的見聞及心思。詩中所述的墓園距離旅館不是很遠,我曾經徒步前去,尋訪詩句間的場景,活像依循心中的地圖行進,然後把這段尋訪之旅寫進自己的詩。另一位香港詩人劉偉成也寫過這個墓園,聚焦安格爾的墓碑,寫成〈在保羅安格爾墓前〉,收入詩集《果實微溫》。書名取自Grocery Run的諧音,是計劃職員每週開車接載作家們往超市買日用品的行程,書中諸詩見證當時他近乎一天一詩的勃發創作力,大概可與二零一二年的陳智德充分把握駐留的空間與時間,完成文集《地文誌》的效率相提並論。

聶老師夫婦的墓碑背面,有安格爾的詩句。

說起來安格爾的墓碑上,玄黑的正面一邊刻有他的名字及生卒年份,一邊則是聶老師的名字和出生年份──今後會補上一個年份,二零二四年吧。刻在背面的是安格爾的詩句「我不能移山,但我能發光」(I can't move mountains. But I can make light)。二千多天前,當我決定提早離開愛荷華,便寫了這首詩:

〈告別詩〉

──寫於離開美國愛荷華前夕

劇院外的各國作家

絮絮夜話還留在

委內瑞拉和印度的

詩篇,毛里裘斯

和以色列的小說

巴基斯坦的劇本

由表演系學生演繹

你的詩關於相聚

與離散,沒有給選用

因為你只交予天空

和星辰來演繹──

至逐一熄滅時,燃燒

不盡的物質是鳥

成群振翅以紀念閃爍

降落在一棵禿樹上

像讓它重新茂盛

它有記憶倒映在

一片積水中,源於

氾濫淹至的愛荷華河

氾濫前的一天

你放棄不欲作結的

告別詩,在粗礪樹皮上

留下痛損的觸撫

附表:

歷年參與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之香港作家

參與年份 作家

1967 戴天

1968 溫健騮

1970 古蒼梧

1973 張錯

1974 袁則難

1976 何達

1977 舒巷城

1978 夏易

1979 陳韻文

1980 李怡

1983 潘耀明

1987 鍾曉陽

2005 Mani RAO(印度裔)

2007 潘國靈

2008 林舜玲

2009 董啟章

2010 韓麗珠

2011 謝曉虹

2012 陳智德

2013 李智良

2014 鄧小樺

2015 鄭政恆

2016 伍淑賢

2017 劉偉成

2018 周漢輝

2019 陳炳釗,陳麗娟

2021 莊梅岩

2023 何麗明,黃怡

2024 黃裕邦

資料來源於IWP網站:https://iwp.uiowa.edu/residency/participants

作者簡介:周漢輝,信耶穌,寫詩與散文,教授寫作班,主講文學講座。2018年應邀代表香港赴美國愛荷華大學參與國際寫作計劃,著有詩集《光隱於塵》獲2020文藝復興純文學獎。

《香港文學評論學會》網站20241026日)

悼聶華苓之一:朱宥勳推介《桑青與桃紅》

聶華苓昨日逝世。我沒有什麼新的見解可以說,僅能重貼舊文,權充紀念。如果還沒有讀過《桑青與桃紅》,請不要錯過2020年時報文化的版本,這應該是目前最完整的原文版。

〈紀念碑等級的台灣小說:聶華苓《桑青與桃紅》〉

我通常會在以下場合提到《桑青與桃紅》:當有人問我,台灣最好的長篇小說是哪一本的時候。當有人想要了解現代主義小說,卻又不想看一些裝神弄鬼的作品的時候。有人想讀深刻談論性別議題的小說的時候。有人想要了解外省族群的流離命運,並且不想同時攝入迂腐的黨國氣息的時候。以及,有人要我推薦荒島書單的時候。
可惜的是,當來人被勾起興趣之後,我必得潑對方冷水:「但是,這本已經絕版很久了......」不但絕版很久,而且各個版本都有或多或少的缺憾。聶華苓的《桑青與桃紅》從發表開始就命運多舛。1970年先是在台灣的報刊連載,很快就被查禁,被迫轉往香港發表。1976年初次成書,還是只能在香港出版。接下來的十多年間,《桑青與桃紅》有了中國版、英文版(在紐約與倫敦各出一次)、克羅西亞文和匈牙利版,很抱歉,就是沒有台灣版。直到1988年,才終於有了在台灣出版的「漢藝色研」版。而現在圖書館比較容易找到的,是1997年的「時報文化」版本,但這個版本缺了漢藝色研第三章的「桑娃日記」插圖。
更氣人的是,《桑青與桃紅》英文版在1990年獲得了「美國書卷獎」,至今仍然是全世界研究亞洲區域文學、研究離散文學的必讀書目。美國的出版商很識貨,對聶華苓發下豪語:此書永不斷版。英文版永不斷版,但作為聶華苓作家生涯起點的台灣,卻是多年絕版,隱密猶如某種密教儀典一樣。
現在,這些問題,通通會在2020年版完整的《桑青與桃紅》解決了。作為長年呼喚「拜託誰來再版好不好」的、《桑青與桃紅》的密教信徒,我十分感激出版社的功德之舉。從發表日算起,這部小說已問世50年了。出版這樣一部兩個世代以前的經典作品,在記憶短暫的台灣書市是需要勇氣的。但就如我一開始所列舉的那些場合,我認為《桑青與桃紅》在過去半個世紀裡,並沒有隨著時間褪色。相反的,它不斷向我們證明,它是放到任何時代去重讀,都能獲益良多的一流小說。
《桑青與桃紅》之命運多舛,在於它一次踩上了「政治」與「情慾」兩股禁區。小說描述經歷了中日戰爭、國共內戰、戒嚴時代、流亡美國的女主角「桑青」,以及她隨著流離命運漸漸解離出來的第二人格「桃紅」的故事。家國顛覆,人身動盪,自然有政治有情慾的問題要面對。從今日的眼光看來,《桑青與桃紅》其實也沒寫什麼禁忌的東西,書中的政治觀點和情慾描寫都不算特別辛辣,純粹是1970年代的思想審查者太過玻璃心。
由此來說,當代或許正是閱讀《桑青與桃紅》的最佳時機。既然我們已經不以為怪,那就更能專注在小說本身,看出它不因時勢潮流而改變的光芒。
從大處說,《桑青與桃紅》的佈局十分細密,全書分成四大章、四小章,每一組章節都指向了中國近代的重大歷史時刻。每一大章都能當作獨立的中篇小說來閱讀,而連起來又能造成掩映勾連的效果。在最明顯的層次上,小說是以桑青的人生旅程為軸線的。但除了寫出來的精彩段落,淡筆掃到的伏線也非常有戲——我非常推薦大家閱讀時好好注意「趙天開」這個根本沒有出場的角色,不要放過那些看似不經意掃到他的段落,他其實是桑青最珍藏、以至於不太願意寫在日記裡面的回憶。(再提示一點:桑青去北平之前,人在哪裡?發生了什麼事?這也可以解釋她何以一心進入「圍城」)它在情節鋪排上的用心,是放棄了戲劇結構的台灣現代主義作品中非常罕見的。它的存在證明了「深度」與「戲劇性」並非對立,在聶華苓這樣的小說家來說,完全是可以兼得的。
在各章之內,聶華苓也展現了她鑄造場景、捕捉人心的能力。譬如在「瞿塘峽」一章末尾,一艘小舟裡面的賭博大戲,便把一群人的慾念與執念寫得極為精妙。捍衛傳統文化的老先生、充滿民間生命力的桃花女(同時,她還預示了桑青未來的第二人格)、壯悍男子流亡學生、女同志史丹,以及看似清純無害,實則堅毅逃離父權的女學生桑青,他們在戰禍之中進入了一個封閉的奇幻空間,使得家國道統通通解組,慾望就像河水退去、顯露出來的白色石頭那樣森然。或如「北平」一章,交雜著廣播與老太太絮語,令人精神疲勞的情緒勒索;或如「台北」一章的閣樓、「美國」一章的人格反覆......聶華苓擅寫封閉空間,更擅寫在封閉空間裡面勒斃了自我的人。因此,在其他作品裡堪稱名場面的場景構造,在《桑青與桃紅》俯拾即是。試舉「台北」章中的一例:
台灣是一隻綠色的眼睛。孤另另地漂在海上。
東邊是眼瞼。
南邊是眼角。
西邊是眼瞼。
北邊是眼角。
眼瞼和眼角四周是大海。
現在是颱風季節。
閣樓的小窗對著街。我們躲在閣樓窗子左邊可以看見三號房子的屋頂和圍牆。躲在窗子右邊可以看見五號房子的屋頂和圍牆。烏鴉從一個個屋頂飛過去。窗子正面對著火葬場的黑煙囪。我們不敢站在窗口,怕給人看見了。
閣樓和蔡家的房子在一道圍牆內。閣樓下面是蔡家堆破爛的屋子。
四個榻榻米大的閣樓。人字屋頂左右兩撇低低罩在頭上。我們不能站起來。只能在榻榻米上爬。八歲的桑娃可以站起來。但她不肯。她要學大人爬。
這段文字將台灣喻為「眼睛」,已是別出心裁,搭配上這一章要談論的戒嚴時代氛圍,則更凸顯了「被監視」的主題。台灣是孤島,閣樓也是孤島,人們被困在裡面,又想對外張望、卻又怕被人看見。而窗口正對面的,偏偏是「火葬場」,肅殺氣氛不言而喻。在故事中,桑青和丈夫沈家綱逃避通緝,所以被迫躲在閣樓上,時時都要彎腰走路。但在這段最後,聶華苓轉寫桑娃「不肯站起來、學大人爬」,寥寥數語,已把威權體制帶來的精神傷害勾勒無遺,堪稱台灣文學史上的經典象徵:上一代人的陰影延伸到下一代,政治的扭曲甚至在懂事以前就埋下了。雖然本章無一字提及戒嚴,但參照聶華苓因《自由中國》而遭受的政治恐嚇,「台北」章的主題是再明顯也不過了。
而在最細的文字層次,《桑青與桃紅》也毫不含糊。它的句子沒有太多纏繞堆疊的修飾,卻是鋒利如刀,簡斷的腔調中透出冷冽與俐落。比如在「瞿塘峽」一開場,就有這樣的句子:「我從黛溪的棧房窗口可以看到對河的高山,高得看不到頂─一把很尖的黑劍一直剌上去。天沒流一滴血就死了。峽裏一下子黑了。」用「黑劍」比喻「山」,然後連續幾個殘酷系的調度「刺」、「天沒流一滴血就死了」,句意既緊湊又有想像力,並且立刻定下了這一章節生死緊繃的基調。一般我們說「毫無冷場」,指的是小說情節連綿衝擊;但《桑青與桃紅》是可以做到句子跟句子之間都「毫無冷場」的。
幾年前,當我讀到傑克.凱魯亞克的《在路上》時,立刻就聯想到了《桑青與桃紅》。《在路上》被譽為「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作,小說中的角色們橫跨美洲大陸,在奔馳的路途中思索人生的(無)意義。《桑青與桃紅》也是一部永遠在路上的小說,它談論的是「國」「家」帶給人的傷害,談論的是一切結構崩壞之後,個體如何能保有自己。但容我僭越地說一句:或許是因為我先讀過了《桑青與桃紅》,所以完全不覺得《在路上》有什麼了不起的。這或許是因為我沒有能力讀原文,或許是因為我不了解傑克.凱魯亞克所面對的時代氛圍,所以我的判斷並不公允─
但無所謂。這樣一比,只是讓我更確定了一件事:聶華苓的《桑青與桃紅》是放在世界文學之林,也可以比肩齊步的小說。它代表的,正是台灣文學的最高水準,是一座台灣小說家時時都要回訪的紀念碑。而希望這一次出版之後,可以讓一代代讀者都能在書店裡面找到它、閱讀它、乃至於帶到荒島上去。

朱宥勳臉書20241022日)

悼談錫永

術數大師王亭之加拿大病逝 享年90歲

香港佛學及命理大師王亭之在加拿大逝世!據其徒弟蔣匡文在社交媒體宣佈:上師談錫永,法號無畏金剛(Dorje Jigdral),以筆名王亭之馳譽於世,已於多倫多時間2024年10月26日下午3時正往生,登解脫道。終年90歲。據在場師兄形容,上師往生時非常平靜詳和,就像睡著一樣。

《星島網》2024年10月27日)

香港佛學及國學大師、專欄作家、美食家談錫永加拿大病逝 享耆壽90歲

談錫永,筆名王亭之,取自「姑妄言之,姑妄聽之」的「妄聽之」,香港佛學家及專欄作家、紫微斗數(中州派)、玄空風水及中國畫專家、藏傳佛教寧瑪派上師,其徒弟蔣匡文今日在社交媒體宣布,「上師談錫永,法號無畏金剛(Dorje Jigdral),以筆名王亭之馳譽於世,已於多倫多時間2024年10月26日下午3時正往生,登解脫道」,終年90歲。

談錫永1935年生於廣州,原籍鐵嶺,是廣東南海漢八旗鑲白旗世家子弟,攻讀化學,從事金融。自小修習琴棋書畫、醫卜星相、西派道家諸學,對子平八字、易理皆有研究。曾隨中州派近代傳人劉惠蒼師父學習紫微斗數和玄空風水,在香港傳播,後成立成立紫微斗數學會,從事玄學術數研究。

談錫永在《明報》副刊撰寫專欄《因話提話》十多年,有一班固定讀者。在這個專欄中,談錫永時時討論時弊,如曾討論過粵語正音問題,以及當時香港政制發展的問題等,其亦有在專欄中檢討當時香港流傳之紫微斗數各種問題及流弊錯誤。移居加拿大後,在《多倫多星島日報》繼續發表專欄文章。

談錫永長期鑽研佛學,曾為佛教聯會撰寫多本有關佛教基本要理的書。二十八歲得機緣加入金剛乘學會,隨劉銳之及其上師敦珠仁波切修習藏傳佛教。三十八歲得阿闍梨位,法名無畏金剛。後來成立了密乘佛學會,翻譯寧瑪派叢書。他亦精通梵文和藏文,會同一眾弟子翻譯、校勘與疏解佛教經論,致力於弘揚四重緣起與如來藏的義理與觀修。自1993年起,編輯、翻譯、著作四套叢書,由淺入深介紹如來藏。他創辦北美漢藏佛學研究會,擔任漢藏佛學研究叢書學術委員會首席顧問,同時兼任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客座教授,主持中國人民大學漢藏佛學研究中心,並講學於浙江大學、中山大學等大學院校。

同時,他也是香港著名美食家、調味料XO醬的發明者。其貢獻的美食尚有爵士湯、炸奶黃包、阿一鮑魚、杏汁官燕、王亭之糖水等,曾擔任香港半島酒店飲食顧問,為香港的飲食業帶來深遠影響。

《虛詞》2024年10月28日)

談錫永網站:坎坎胡

2024年11月7日 星期四

悼王仁芸

王仁芸散文集《如此》,李家昇封面設計,香港青文書屋1997年1月出版

【半生呂途】|世事兩茫茫
吳呂南
2024年10月22日

日前和板板到「隱地」探望定定,定定是《港大文社》第九屆幹事,也是我的中學師弟,文社是由師兄洪清田和我等草創的;年來知道已大去的有周國偉、周麗英、林藝瑛幾人,思憶愁緒不斷,哀悲無名。

回到倫敦,又接到輝姊丈夫剛病逝,而文社第七屆主席王仁芸已突然身故多年(1957-24.02.2017)訊息;暱稱「芸娘」的王仁芸江蘇武進人,香港小學會考狀元,也是我的中學師弟,中、英文修詣高深。我、大隻輝和他一起搬進屈地街電車總站對面的「學而居」;我倆曾共遊桂林灕江,湛江,煙花小孩,如夢而幻。那時尋章覓句全靠記誦,我整夜翻書尋索「山有木兮木有枝」不得,芸娘眼見窘相,輕輕一點出下句,他說出自古詩十九首卻是不對的;芸娘博聞強記,令我心折悅服。

1986年11月,香港詩人戴天應中國作協之邀,率領12人文化團到四川、雲南等地見山見水見人,不談政治不接受任何訪問。芸娘是團友之一,已歸道山的團友計有戴天、黃繼持、也斯。顏展民(1952-)90年代中在倫敦見他落魄失魂,返回香港後消息渺然,不知故人可好?

統戰不成,香港詩壇祭酒戴天更被左派貶成「綠背文化打手」、「資產階級文化買辦」,從此詩、人皆成政治祭品。芸娘任職多間報社翻譯、編輯高位;他和文青結合後,我遠適海外,彼此動如參與商,輾轉又輾轉才知道噩耗,停筆投箸,拄杖落地,茫然若失。正在西班牙獨行朝聖之路的阿甜叨念着:

人生的轉折就是如此;一轉身,他看到另一條路,我們卻留不住他的背影遠去,最後是一縷清煙與無限的思念。

板板是文社第八屆主席,英倫幸聚,邀請她出席10月19日香港大學校友會英國分會年會,英國分會1999年成立,文綺貞是創會會長,廣告界先驅奇才,文天祥後裔家族對香港大學回饋有加,莫失莫忘;繼任會長黃慕玲是前香港駐英經貿處副處長高級政務官;再繼任的何文亮醫生,父親是香港首任華人教育司何雅明,妻子是前仼港督的私人秘書;現仼會長羅佐輝醫生,前瑪麗醫院大國手是也。25年流光容易過,現在每年還接待近百名「師友計劃」來英校友,主辦不同活動,為《香港大學》海外獨樹一幟,今日之會,文社第五屆主席、青年文學獎第六屆主席張楚勇也在,文綺貞還在,與有榮焉;不怕伶仃,何須惶恐。

周年大會後與板板到高山道陋室茗茶。

板板一歲時患小兒麻痺症,後來在大口環兒童骨科醫院住了3個月,手術後不須再扶杖而行,但身體發育還是受到影響。中學就讀佛教學校,強項科目是中文、中史、地理。順利考進《港大》畢業後,第一份工作任教津校,月薪4,880,秉持孝道大部份薪水都用作維護家計。但她教不完整整一個學年就辭職不幹。之後從事書報、記者生涯,薪水減半,工作將近10年也辭職不幹;同儕都力勸她做多幾個月,可以得到較優厚的退職金。板板說走就走,任性灑落如斯。

時維1997年,板板支持苗圃計劃行路上北京,籌募教育經費,她的父親是團中最長者,4個月行程始於足下,完成後在天安門廣場前拍攝照片,終生以為傲。當然也免不了成為慶賀回歸祖國的最佳寫照。

剛好離職拿著不多積蓄,因工作認識了一位清華學者,萌生在北京開書店賣買書籍,賺取兩地差價。既無人脈,又無批文,語言不通,更無財力的板板,盲闖北京賣書第一日就註定虧本,手下曾有8名員工,一再拖延結業,結果賠盡積蓄,還靠文社友好仗義打救填氹。

愛書如命,當年也曾投資港幣100元成為青文書屋小股東的板板,從北京回到香港後重投書業。自奉甚儉,生活上沒有甚麼可以難為她。開始追尋原始佛教,開壇講學:無常、無我、涅槃。

小時候,走路經常跌倒。板板賴在地上哭,覺得很悽慘,媽媽卻不肯馬上抱起她,只是不斷說「冇事,冇事,未死得!」僵持之下,板板唯有自己撐著站起來⋯⋯。

此後「未死得」、「鬥長命」的狀態,算不算得是無我?

竹簍普洱茶是老人貽贈,賣茶世家後人,民國38年12月1日新婚賀禮。老人追逐情愛,離夫棄子,孑然一身終老英倫,骨灰歸於玫瑰花間。沏茶猶帶微微土香,彷見老人紅塵戀戀韻緻。

板板說口渴,只啜了一口半茶,清歡無味。少年文社友人酷愛蘇子美,放不下:

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舊」茶。

Stephen NG臉書20241022日)


【半生呂途】|因病傷懷
吳呂南
2024年10月29日

「落枕」又叫「瞓捩頸」,幾星期前,頸部略有不適,舉止不便。星期四在社區中心阿B見到我若有所失,就主動來替我按摩,他手指又笨拙又粗,原本是水喉佬,點知他一埋位,二話不說,就左右搖擺將條頸揈(搖)來揈(搖)去,我話不要擰我條頸啊,跟住清脆「卜」一聲;阿B話解決了。

當時沒有感覺,但是兩三個星期後,條頸都是酸酸軟軟沒有改善,前一晚痛到打直睡又不行,打橫睡又不行,仰睡不行,俯臥又不行,將雙腳楝(豎)起來,再放下,再楝(豎)起來又放下都不行,睜開眼望住天花板,合上眼,又睜開眼望住天花板都睡不着。打開YouTube聽《綠豆兩邊走走》都聽不入耳,聽黃世澤(時事評論員)罵人,都是沒勁。直嘣嘣那樣條頸一郁就痛,整晚都睡不得,第二日當然沒精打采啦。最初是右側頸項有些酸軟疼痛,慢慢蔓延到右肩膊,一向不喜歡食藥、用藥的我,唯有很不願意地搽些特效止痛膏;一次、兩次、又三次,似乎痛楚是舒緩了些,但疼痛酸軟又從右頸側轉移到右頸耳朵後邊,伴隨而來爆炸性頭痛,跟住鼻塞,喉嚨又有些疼,嚥口水都難;躺下時鼻孔不通,所以大力抽氣,導致嘴唇乾燥,要不停喝水,一喝水就要去小便,全晚起起伏伏,上上落落沒有睡好。

睡在床,伸直到了如斯地步,會不會萬念俱灰?任你一生人點樣戎馬天下,睥睨八方,都免不了最終要乖乖躺平,好幸運地有三尺的地方可以安眠。上周知悉「芸娘」逝去的消息,哀慟非常,多日來渾渾噩噩,茫然若失,幾十年的情懷,無以寄託。「芸娘」的夫人都是文青,當年我任教校外課程寫作班的時候,曾經請他主講香港散文,一班幾十人兩小時如沐春風;之後,好多時都會細論文,跟她家人亦算稔熟,死生契闊,「芸娘」不在後,輾轉聽聞她移居英國,渺無音信。文友先前摹刻清朝錢耐清(錢松)石頭一方:

一病身心歸寂寞,半生遇合感因緣。

只能俯首,不能抬頭。都是讀書少,伏案多,都是現代人沉迷手機產生的時代病徵,是時候要放棄手機和電腦好一段日子?疼痛移位,看來「落枕」之外,還有發炎。幸好阿B手勢不錯,免了扭斷頸之虞。

10月27日星期六到Belsize 社區圖書館觀看香港電影導演許雅舒作品《風景》(Pseudo Secular):「說是雨傘電影,也不盡然。這電影呈現出不同世代的香港人的焦慮、抑鬱,更指向城市景觀與歷史變遷,怎樣一點一滴,從惠澤變成牢籠。一大片龐雜的風景,城市、街巷、高樓、橋墩、唐樓天台、離島、鄉土、自然、人物穿梭其中,觀眾也跟隨攝影機後,用一雙眼認真觀看這個城市,非為讚歎香港發展一日千里,而是道出宿命般無解的困惑。」

4條主線中以百多年老牌子「香港鼓油」的片段最傳神,令人觸動「香港自由」今不如昔;紀錄片長3小時,沒有驚慄爆炸性場面,更多的是2007-2014年香港社會抗爭事件的連續,都是有名無名者的理想訴求,娓娓道來,讓觀眾反思結局、出路。放映後導演遠道從曼徹斯特而來,參與「傘後人文」討論,期待可看到她的其它作品:「慢性中毒」、「哭喪女」、「日常」等等。

主辦單位「一頁舟」,提供高質素有關香港文化藝術、政治民情、推進社區共融、追尋人權普世價值、講香港話。

一葉不繫之舟,全賴有心人引領,度到彼岸。

 (Stephen NG臉書2024年10月30日)

閱海外吳呂南面書,方知王仁芸離世;又提到顏展民(1952一):「90年代中在倫敦見他落魄失魂,返回香港後消息渺然,不知故人可好 ?」不勝唏噓。八十年代中戴天應邀帶隊遊四川雲南,王仁芸、胡燕青,顏展民與我,俱以文青身份隨行。轉瞬40年,往事如在目前。王仁芸外文甚佳,曾是青文書屋創始股東之一,又先後任職《新晚報》和《東方日報》,後報任繙繹部主任,與我共事多年。至於顏展文也是典型的文青。曾任青協主席。兩人俱隔絕音訊逾十多年。王死後香港無人貼文,可見人一走茶就涼。又吳文有一節談及吾師戴天,恐是誤傳。「統戰不成,香港詩壇祭酒戴天更被左派貶成「綠背文化打手」「資產階級文買辦」,從此詩、人皆成政治祭品。」就我所知所見,旅遊歸港,一切如常。戴天從未成為左派攻擊對像。又何來「打手」和「買辦」之說呢。背後事非,若非白字黑字,還是不要當真為好。

Kwan Muk Nam臉書202410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