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23日 星期六

悼古劍

古劍 辜健 走了🙏最後一次通話是前年6月23日,他厭世,這幾年約飲茶他都不再出來。古劍是施蟄存先生高足,在香港編刊編報,特愛書,能寫很好看的書話,我私底下做的董橋珍藏本都會留給他一本,早年滬上趙公子高價換得他全套董橋題簽本,傳為一時佳話。九十年代他辦《文學世紀》,我跑腿代他做過幾個老作家訪談。後來他小隱珠海大隱香港仔,偶爾會來太古坊,他、陶然、梅子和我的咖啡敘會,其實隨着陶然兄逝去,早已成追憶。剛才梅子來電話說下期《城市文藝》我們為古劍約幾篇稿吧😨

(馬吉按:古劍於2024年3月20日於香港家中去世,享年85歲。)

Lam Tokwan臉書2024年3月20日)

王璞:悼念古劍先生

流年不利,這些日子連連傳來幾位友人噩耗。古劍先生是其中之一。雖是早已聽說他身體不好,但聞他仙逝,仍是先而震驚,繼而哀痛。

一九八九年我從深圳移居香港,初入貴境,舉目無友。原先工作的出版社一同事就給了我古劍先生電話,說是這位先生是我們作者,在香港當編輯,好象還是你們華東師大校友。說不定能幫幫你。

古劍先生果然是我師大學長。他五十年代後期畢業於華東師大中文系,沙葉新、戴厚英、孫觀琳伉儷皆為他同班同學。七十年代來港後,一直堅持寫作,任職編輯,廣交文友。我在香港的第一份工作便是他引薦,當時他在《東方日報》副刊作編輯,說他們副刊正好有個編輯職位空缺,叫我去見工試試。於是我一來港就找到那份優差。

我報社編輯業務不熟,又不懂廣東話,每逢字房師傅召我去解決版面問題,頂頭上司梁小中先生總是讓他趕去支援。那時他也是年過半百的人了,我在字房正跟師傳因語言不通糾纏不清時,見到他這飛速趕到的救兵,真是感動。

他古道熱腸,助人為樂,又陸續把他的文友介紹給我認識。先是介紹報社裡的文學發燒友葉輝。見我四處投稿,就介紹了梅子、舒非、顏純鈎等編輯朋友;見我有想去大學任教之想,就介紹了也斯。他們也都樂於助人,都曾從不同方面給過我熱誠幫助。說起來,都是古劍先生牽的線。

後來他回流內地,長居珠海,依然寫作不掇。而且似乎老當益壯,出版了好幾本書。有念事憶人的,有書話,有與文化名人來往書信集。

他也依然不忘提攜後進。有次一家出版社來找我組稿,那位編輯說他們有個書話系列出版計劃。一問,原來是古劍先生推薦了我。先是:這間出版社出了他一本書話,問他還有沒有其他作者可以推薦,他就提了我。後來他們真的出版了我一本書,這便是我在內地出版的最後一本書:《我想變成一本書》。

撫書念人,感激他!懷念他!

王璞臉書2024年3月23日)

網上有人談起古劍(辜健),剛好手邊有兩張合照,貼出來玩玩。

二OO五年,陳子善從上海來,我請他在山光道馬會中菜廳晚飯,其後上四樓飲咖啡。

其一我站着,坐着的左起黃仲鳴,施友朋,古劍,方寬烈,陳子善。

其後方寛烈(I923-2O13)辭世,此情成追憶!

許定銘臉書2020年3月20日)

(古劍與黃俊東,《天涯博客》2011年7月28日)

「O二四三」魔法 引領變身「填詞L」

圖5之1 - 黃志華會在歌曲分析筆記上用紅筆框起值得討論的地方,如協音技巧或規律等。(何詩韻攝)
圖5之2 - 《聲詩》歌集中的《數字歌》。(何詩韻攝)

圖5之3 - O二四三填詞法始創人黃志華。(何詩韻攝)

圖5之4 - 1975年出版的《聲詩》歌集記載一首《數字歌》,歌詞同樣以0、2、4、3的數字來填寫。(何詩韻攝)

圖5之5 - 電影《填詞L》亦有提及O二四三填詞法,羅穎詩(鍾雪瑩飾,中間戴眼鏡者)掌握○二四三法後,填詞功力大增。(電影劇照)

【明報專訊】電影《填詞L》裏的羅穎詩(鍾雪瑩飾)在填詞班上得知「O二四三」填詞方法,獲魯sir(朱栢康飾)提點幾句後豁然頓悟,領略到粵語填詞竅門,自此聽到的所有句子或在她視線範圍內的所有文字,都自動轉化成0、2、4、3的數字組合。「小心地滑」變「3322」、「請勿靠近」變「3242」、「聯合廣場」變「0230」……自覺悟性低,聽完魯sir的講解,反應只像羅穎詩身邊的同學一樣滿臉疑惑。關於那4個數字藏着的奧秘,還是交由「O二四三」填詞法始創者兼資深樂評人黃志華親自拆解。

40年歷史「類音階」 辨高低抑揚

數數手指,O二四三填詞法這種粵語填詞輔助工具原來已有40年歷史。問起當年研究粵語歌創作技巧的緣由,黃志華先從書櫃拿出一本字典般厚、墨綠色封面、名為《聲詩》的歌集,1975年由The Highway Man出版,他幾年前才購入。書中記載大眾喜愛的中英文流行曲、歌謠、粵曲等歌詞,他說香港在1960年代末至1970年代很流行這類歌書。《聲詩》裏有一首《數字歌》,歌詞為:「40342,40342,434243……」黃志華再舉例一首當年流行的調寄廣東音樂《昭君怨》,其尾段歌詞同樣以0、2、4、3的數字來填寫,他認為當時的作者是根據曲調,填入相應音高的數字。

黃志華憶述,1984年他受時任聯合音樂院院長王光正邀請籌辦粵語歌詞填詞課程,編寫教材《粵語歌曲填詞研究》,指出粵語九個聲調可分為四級音高。他亦受《數字歌》啟發,在填詞教學時使用0、2、4、3的工具。他說:「一開始學生都是為了興趣而去填詞,他們未必具備音樂知識,不懂得看譜,用上0243可以幫助他們盡量協音(啱音)地標出音高和旋律。」O二四三填詞法從那時開始建立。至1989年,黃志華與填詞人盧國沾合著《話說填詞》,深化O二四三填詞理論。同時順應往後的填詞模式,填詞人很多時只會收到樣本歌曲(demo),而非樂譜,填詞人要自行想辦法摸清音樂,把demo旋律寫出來,他們發覺O二四三是有效的填詞工具,自此O二四三法開始傳播,其後方法又載於《粵語歌詞創作談》、《文字聲律與粵語歌創作》,以及新作《O二四三(粵語歌詞創作工具)魔法書》。

粵語九聲分四層音高

「O二四三」這套代表字有另一個學術名稱,叫「類音階」,意思是它有類似音階的功能,但又不等同音階。「有了『O二四三』4個類音階,可以幫助我們迅速知道粵語字音音高和樂音音高怎樣結合。」黃志華說。

要辨別字音的高低抑揚,可利用調值的標音系統,1為最低音,2為次低音,餘此類推至5為最高音,不過那只是相對音高。縱使調值系統分成5度,但實際上粵語九聲最終只會得出四層音高,分別為最低音字:第四聲;次低音字:第六聲和第九聲;次高音字:第三聲、第五聲和第八聲;最高音字:第一聲、第二聲和第七聲。

此外,音樂上的唱名(如do re mi fa so la ti do')要用「橫調」來唱,橫調意思是把音隨意延長,而音高保持在同一水平上。粵語剛好有齊4層橫調,數字「O」、「二」、「四」和「三」分別來自這4層橫調。為求方便使用,可將粵語九聲歸入「O二四三」來代表粵語的4層音高,「O」代表最低音字,「二」代表低音字,「四」代表高音字,「三」代表最高音字。當深入研究,便會發現很多旋律線,O二四三的填法並不止一種。譬如《填詞L》主題曲《填詞魂》兩句歌詞「想起班房黑板那背影」和「風聲蕭蕭穿梭到海邊」旋律一樣,導演黃綺琳卻用上不同填法,句末的「那背影」和「到海邊」分別有「443」和「433」的填法。

但不是每人都像電影中的羅穎詩,一學就能馬上把字詞或旋律轉換成O二四三,要視乎每個人對字音的敏感程度。於是O二四三理論也有新發展,黃志華提出以粵語拼音「jan」的字套入旋律,「你只要跟着歌調來哼,其實就已經可以哼得出來,未必說要塞數字」。正如用「啦」字唱出音樂,用「人」、「刃」、「印」、「因」來哼唱同樣能找出字音音高,這4個字有共同聲母及韻母,而且都是橫調,相等於O二四三。例如《生日歌》的第一句「祝你生日快樂」可唱成「人人刃人印刃」,對應O二四三的話就是「002042」。

除了填詞,O二四三系統還能用於研究粵語歌的協音技法和規律,黃志華形容其具「顯影劑」功能。分析歌曲時,他會在紙上寫上簡譜和歌詞,至於O二四三譜,他說早已熟習使用,一看就知道,不用寫出來。他又會用紅筆框起有趣和值得討論的地方,並會統計歌曲每段的類音階用量、相鄰字音屬跳進頻率,「理論上其實可以讓我們具體地認識粵語填詞的困難之處」。黃志華舉例「雙少現象」解釋,從音高分類可得知粵語九聲在音高分佈上不平均,只有第四聲(陽平聲)屬最低音字,導致填詞時「O」音高字選擇少,難以用上。相鄰類音階屬「跳進」,包括「O四」、「O三」、「二三」這3類詞語,往往也因為旋律很少大跳音程而難以用上。姜濤的《鏡中鏡》歌詞就是符合雙少現象的例子,他解釋:「全首歌中,最低音字用得最少,只得76個,最高音字用得最多,有122個。而相鄰類音階組合只見3種,出現頻率很低。」他續賞析《鏡中鏡》,「我發覺作曲家都挺喜歡用一種叫『窄幅迴旋』的旋律寫法,有三四段都是這樣寫,每一段音域都不同,而且很窄,在三四個音裏面上上落落,這種寫法也會影響到填詞人的用字,變成有些字音用不到」。

內容字音角力 為主題寧拗音

面對不同情况,黃志華說填詞人在內容和字音上不時角力,只是很多時候他們寧願選擇點出主題而拗音(唔啱音),O二四三填詞理論也提及6種影響協音感覺的因素,但那又是另一大課題。若撇開理論,黃志華歸結欣賞歌詞的態度,「其實都是各花入各眼而已,我做樂評人用我的角度,別人也可以用他自己的人生經驗去感受他喜歡的作品,而且可能他感受到的,我未必能感受到。有些歌沒有說好不好,適合我的mood(心情)就可以了」。

過往黃志華曾獲得一些填詞機會,他在1997年為熊熊兒童合唱團寫過一批聖誕歌曲的粵語版,成為廣傳的粵語版兒歌,包括《叮叮噹》(Jingle Bells):「叮叮噹/叮叮噹/鐘聲四處響/聖誕節/快快樂樂/只聽見四周和唱」,以及《紅鼻小鹿》(Rudolph, The Red Nosed Reindeer):「有一隻梅花小鹿/總不見牠笑嘻嘻/只因它唯一擁有/閃閃發光赤色鼻」。他說這些經典聖誕歌曲旋律耳熟能詳,而且很容易找到樂譜,填詞時用不着O二四三法。黃志華續分享他在1988年為阮兆祥填的In Your Eyes,原曲為意大利歌手Reeds的同名歌曲,因為當時他只收到聲帶,沒有曲譜,於是就用上O二四三法先填出數字譜,從中掌握旋律,分辨樂句句式。從In Your Eyes數字譜得知,其中6句都是「202」領頭,這句式啟發他填寫排比式句子,舉例數字譜的首兩句「202 2202202/202 2202432」,歌詞最終成品為「突然是 熱情熱極無度/突然是 絕情像那冰造」。當年知道O二四三法的人不多,以這種方式填詞的人可算屈指可數。

文:何詩韻
設計:賴雋旼
編輯:謝秋瑜

《明報》2024年3月22日)

2024年3月22日 星期五

經典文學雜誌《四季》再現江湖

絕跡香港書壇多年的《四季》雜誌,上星期忽然在香港「三劍俠舊書拍賣」群組出現,結果由熱愛香港文學的中學老師高價投得。

《四季》只出版了兩期便無疾而終,而且很少流出書肆,50年來香港不少資深藏書家都在訪尋《四季》的下落。中文大學香港文學館珍藏了一套,盧瑋鑾教授(小思老師)在珍藏本的第二期(終刊號)底頁貼了一張她親手寫的字條:「此刊我找尋了30年才找到。」

小思老師在《四季》第二期貼了一張手寫標貼,證明此期雜誌非常罕見。

中大香港文學館珍藏的《四季》。

無疾而終 眾尋下落

作家、著名書評人許定銘指出,《四季》是香港1970年代水平相當高的一份文學期刊,可惜總共只出了兩期。創刊號出版於1972年11月,大32開本,207頁,像本很有分量的書,頗有氣勢。看出版者的意圖,《四季》當然希望是季刊,但第二期已推遲至兩年半後的1975年5月才能面世,改成16開本,只有72頁,無論開度、內容、編輯手法,差距都相當大,除了名字相同,給人兩本不同期刊的感覺。

創刊號《四季》分成創作、穆時英專輯、書話、加西亞•馬蓋斯專輯、外國文壇消息和電影六類。書話談的是台灣作家黃春明、七等生、施叔青和詩人白萩的書。許定銘說他最喜歡的是穆時英專輯,有劉以鬯和黃俊東訪問葉靈鳳,關於穆時英的談話錄,有劉以鬯撰寫,談穆時英小說的《雙重人格:矛盾的來源》,黃俊東執筆的《穆時英和他的作品》外,還選刊了穆時英的《南北極》和《上海的狐步舞》,單單這個專輯已很超值。

《四季》第二期主要分為小說和散文類,還有一個何豈•路易士•波希士的小輯。作者有吳煦斌、梁秉鈞(也斯)、李國威、蓬草、張灼祥、何福仁、鍾玲玲、康夫、淮遠……等人的作品。劉以鬯把剛在報紙連載完的長篇小說《對倒》改成短篇刊於這期的《四季》。

詩人淮遠在《四季》有新詩發表,他拿着筆者的珍藏,憶起很多當年事。

由《四季》到《大拇指》

也斯說過,《四季》是由他本人、張景熊、莫展鴻和吳煦斌等構思,希望能「辦一份紮實的文學刊」。《四季》第一期本於封底註明「本刊逢2月、5月、8月、11月出版」,唯也斯提到「第一期出版以後,耗盡了所有金錢和力量,元氣大傷。」期刊只得暫停出版。

在1974年《中國學生周報》停刊後,部分人「重新發起組成『四季文學會』,維繫創作和討論的風氣。」至1975年5月,文學會出版《四季》第二期,「風格跟第一期不同了,仍有一個拉丁美洲小說家何豈.路易士.波希士小輯,其他篇幅則多用於鼓勵創作。」新詩部分即有不少香港作者「是在周報『詩之頁』成長起來的」。

劉以鬯把《對倒》改為短篇在《四季》第二期發表。

《四季》第二期封底雖註明「本刊下期截稿日期為7月1日」,惜此期已為停刊號。也斯指:「像《四季》那樣的文學刊物很難辦下去,75年10月,我們聯合一些新朋友,辦了一份綜合性周報《大拇指》」。

《灼見名家》2024年3月14日)

2024年3月16日 星期六

陳韻文的《滋事札》

陳韻文著︰《滋事札》

陳韻文八十年代在《星島日報》的專欄,陳進權先生經年剪存,如今選輯修改,訂成一冊,最近終於面世,書友無不捧場。五十多篇文章,有些未必來自《星島》,大部分經過重寫,和專欄原貌大不相同,不少寫的更是這數年的人事,完全可當是新書看。〈引子〉寫「滋事札」名字之由來(原來轉自鵲鴝「豬屎渣」之名),寫何錦玲寫蔡浩泉,都是多年來的人情與人緣。陳韻文寫人固然鮮活,略翻頁,已見到邁克、惟得、杜杜、黃念欣等讀者們熟悉的名字,看她逛「辰衝」、讀海明威、談郁達夫,既有趣也有意思。文有長短,興趣不分東西。在《星島》她寫過金露華,這次《滋事札》沒收,但有一篇寫夢露,同樣精彩。至於愚露的《終與始》,卻始終只聞其名,難見其書,很是可惜。《滋事札》由楊志豪裝幀,「駿馬揚塵編輯委員會」編輯,哈哈,很有趣的名字,陳韻文在七十年代末有個欄目叫「指天篤地」,兩個名稱雖不成一對,但同樣過癮。這幾日天氣轉涼,又患感冒,翻《滋事札》,最後一篇剛好是〈不如看海去〉︰「香港近年烏雲密佈,如患重感冒,天連天的相傳,在海外也感染到。……年來贅心的低氣壓此刻是說不出的沉重,一撫裹身軟絨毛衣,我驀然想看海去。」後環襯頁有馬吉公子 Markus Ho 畫作《春天》,正是此書出版季節,沒有海,但有青山和瀑布,看著同樣舒心。《滋事札》我訂購了兩本,一本讀,尋字滋事,一本毛邊的收藏,珍重存札。此書由陳湘記出版和發行的,稍後應會公開發售,讀者們很快會見到吧。

《滋事札》書後的Markus Ho畫作

Horace Chan臉書2024年3月12日)

Joyce Chan新書到

許是一剎那和煦陽光的感覺,許是短程渡輪上愉悅的偶遇,她筆下寫情懷、寫意境、寫辛酸、寫人物、寫音樂、寫動靜,俐落有致,柔中帶剛,剛中有憾,讀著興味無窮。

開首篇章以童趣和純真帶出靈動,最後幾篇寄寓了越界遊子對香港的惦念和鼓舞,人生本無常,暴雨中仍須朝天朝海看。

編輯陳韻文《滋事札》的團隊很用心,每文加上輕量級的小插畫,像高反差的黑白水印,綴飾於小標題下,誘發暇思,隱晦幽默。

Winnie Fu臉書2024年3月14日)

讀到陳韻文《滋事札》前言,立即想起這首歌。陳女士可能不知道,她的兩篇舊文,於我有開窗之恩,一是七十年代初日報專欄講鍾妮梅藻《免費的》,一是七十年代末《明報月刊》的大陸遊記。前言寫神級編輯何錦玲的幾段,尤其令人喟嘆「誰知道時間到哪裏去了」 — 1983年初臨香港,莫女士圓圓領我吃過一次七好飯,與何女士有一面之緣⋯

《EbiEbi: 忍者鞋為記》臉書專頁2024年3月15日)

2024年3月9日 星期六

陳韻文:《滋事札》引子

《滋事札》平裝與毛邊本

以為給《滋事札》的文章已齊全,正要鬆口氣魂遊四海,編輯先生突然來話,說留了兩頁紙,讓我說說《滋事札》名字之由來。

從祖母的煙仔罐說起吧。一個圓罐,罐上有小蓋,蓋下一小洞,打從學人養雀,我就瞧圓罐身上那三個5字打主意。簡單!祖父逢周末搓麻雀,我請公公伯伯抽煙,殷勤奉上「三個五」。哈!不消兩個周末打發掉一罐香煙。吉罐拿去洗抹吹曬。大清早在家附近蹓蹓;樹下伸長頸看可有柔絲自樹葉垂下,一眼逮着絲之末端吊着綠色小蟲,急開罐蓋,讓絲上小綠蟲垂垂進罐。一進,得咗,拿罐蓋割斷柔絲,推開蓋上小洞,讓小蟲透透氣。

好啦一樹之後又一樹,又一隻小綠蟲沿柔絲滑落煙罐;我連想到馬戲班內空中飛人,雙手抓住繩架,從一邊高處輕身飛向另一邊,對面那個抓緊橫木同時躍身起飛,瞬即翻個筋斗反腳勾繩架,兩手順勢一伸,把飛過來的伙伴接個正着,四手相接的剎那緊張刺激喝采聲嘩然,爆響的掌聲直似爆開兩人,二人直似失手跌墮了,舉座驚叫聲冒起,兩人赫然隨聲分墮寛敞彈牀,四面八方的憾動驟令巨大帳蓬盪然盪動。

樹下,幻覺驟然醒轉的剎那,忽覺指頭癢癢,瞪眼一瞧驚見小蟲自洞開的煙罐爬上我指頭,大驚揮手,甩不掉小蟲卻跌掉煙罐,三扒兩撥拾罐揮去小蟲,未蓋罐已急急腳回家。

祖母正好在拜神,偷她的眉鉗夾起小蟲,一條條放進籠中小磁杯內,又拿隻筷子撩蟲餵雀,期待籠中鳥似樹上雀吱吱叫,守住鳥籠卻不聞鳥聲,覺蹺蹊,轉身一看,赫然見籠中的小傢伙眼定定立着,木條上兩隻小腳力撐住胖身,越撐小肚皮越漲漲的漸往後傾,眼鼓鼓那麼一瞪,啪的往後傾倒,沒哼一聲,已經把我嚇壞。

「怎麼妳養魚又死,養雀又死。」祖父的司機悻然朝後鏡裏的我射兩眼。我不駁嘴,得靠他帶我去旺角的康樂街找隻不容易死的呀。

好哇,百鳥爭鳴的店好不熱鬧,我被沙啞而響亮的一聲吸引,轉頭見貌醜的鳥,好奇,問這吃什麼。牠呀,什麼都吃。我心動急問:是雄鳥嗎?叫什麼?

「豬屎渣。」

以為聽錯,又以為他講粗口,不待我問第二句,他已轉向另一客人。司機示意我去別的店,去附近茶樓見識見識;蹬上沿窗掛鳥籠又雀友雲集的茶樓,聽前後左右交流的雀經雀聲,興奮似將錢罌裏的零錢倒出,五分五毫亂數,心底矛盾如搭枱阿伯叫的粉蒸牛肉,乾睜睜。司機四圍兜個圈,回來教我去聽人講鬥雀。去過啦,我說着推椅轉身下樓,他隨後建議,去看那好打得的豬屎渣吧!之後誇啦啦說這種鳥粗生粗養香港有的是,可捉一隻給我呢。

好呀。就等他去捉。

雀籠空着半個多月,哪有什麼可爭地盤的豬屎渣。倒沒想到若干年後,那令我念念不忘的豬屎渣竟然發揮另一種作用。

咯!《星島日報》的何錦玲小姐突然來電話,要給我一個二三百字的地盆,叫我構思專欄名字。我一邊聊天一邊動腦筋,許是何女士溫雅的談吐帶給我靈感,竟然連想到與豬屎渣同音不同字意的「滋事札」。她特地請當時得令的畫家蔡浩泉畫「滋事札」版頭。啊,那猶如企在木刻版畫上的醜鳥,這幾十年來我一直惦記。

移居法國之初,不只兩個星期天,老遠跑去城之島(L’Île-de-la-cite)──觀鳥。一檔接一檔的蹓躂,沒看到「豬屎渣」,倒看見大籠內一字排開,不同顏色的彩鳥。今天猶感當日眼前的構圖與色彩。多年前已聞那兒商店日漸息微,去年底,當地政府更以環境衛生,及以雀鳥與小動物的福祉為由,禁止星期天在那兒做買賣。我不由得想到早年香港遷區營業的雀店,想念退休又健康日差的何錦玲女士,想到如馬戲班空中飛人的報刊同文,那許多身不由己的際遇,無數成敗得失繫於一時判斷差池。日昨跟某創作人提到所想所思,他比我更感慨,苦笑一句:「我的糖霜,你的砒霜。」

說到糖霜,剪存《滋事札》短文的陳進權先生,確如糖霜。從未謀面,每當我細閱舊文而敏感赧顏,必直覺他那雙眼在背後緊盯;心理作怪忙修拙文,走筆時感糖霜如靈犀,可也直覺是壓力。

去年八月,友自香港來言告知何女士已仙逝;我頓然想起二十多年前受了委屈,喪然摸上何女士在油麻地的辦公室,見她忙,無奈壓住要傾吐的衝動;她敢情見我不對勁,忙中湊身低勸:「世上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呀陳韻文。」見我納悶,她約定從台灣返港再聚。果然幾天後在飯桌上她微笑說:「我帶了妳喜歡的台灣小青瓜。」

小青瓜的體型似我獨愛的Guerlain唇膏,盒套比一般唇膏的盒套更圓厚,握在掌中自有豐滿感覺,格外舒懷適意。送她一支作為紀念,她自小盒拉出唇膏的剎那,長型小鏡隨着出現,立在她身側我沒看到她瞧小鏡的眼神;第二支Guerlain因為請友人代轉,不曉得她可有用;原要親自送第三支,卻因新冠病毒未能回港,唇膏待在小抽屜內,待知她不辭而別,她已去遠,呆望原屬於她的那面小鏡,我見眸光中難以言盡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