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30日 星期一

書話二束

「油印」文集
許定銘


和年輕朋友談一九六O年代初期香港文社運動的歷史,談到當時青少年們出版的社刊中,有「鉛印」的和「油印」的兩種。一般是有財力的,到印刷廠付錢「鉛印」出版;財力弱的,則是自己落手落腳「油印」。

八十後記者完全不知道「油印」是甚麼,以為是「影印」。我只好找出實物給他們看,說「影印」是七、八十年代才普及的。「油印」是更早一代的人手操作印刷,當年要印幾十份的文件,像話劇的劇本,學校考試的試卷,都是「油印」的。

「油印」的工具是白紙、蠟板、蠟紙、針筆、軟膠掃和油墨。過程是:把蠟紙擺放在那塊有極幼細橫直坑紋的金屬蠟板上,然後用針筆在蠟紙上一筆一劃的寫字或繪圖。文章寫好了,把蠟紙壓在白紙上,把少量油墨傾倒到蠟紙上,用軟膠掃抹一遍,油墨便會滲透過筆劃,落到白紙上。這是人手操作一張張的印,最後把印好的單張,用釘書機裝釘成冊。

《同學文集》是我現存「油印」文集的精品,二十四開本,二十頁,內容多是散文和新詩,每篇文章都有插圖及美術標題,封面更特別用了紫色印刷。請你細心欣賞一下,此圖的一筆一劃,都是製作者親手繪在蠟紙上的,而這批寫文章的、抄蠟紙的、印刷的、設計的,都是「同學文集社」中那十來個中學生。

「油印」書
許定銘


四五十年前,「油印」是香港最普通的廉價印刷術,不單用來印刷「小兒科」的青年期刊,甚至有用來印書的,尤以印詩集較多,因為字數少,抄起來沒那麼辛苦。記憶中,王辛笛、卞之琳和梁文星的詩集,都出過「油印」本。新近的一次舊書拍賣會中,有一冊「油印」本的《綠原詩叢》(文聲文社、華萃文社合編,一九六七),是黃俊東的舊藏,索價三百大元,可惜流拍。此書乃吾友吳萱人抄寫的,我應該有,但要找出來再翻一遍時,卻是芳蹤杳然。這些「油印」本最多印三幾十冊,流通量低,卻是當時年輕人熱愛新詩的物證。

吳萱人是我輩中抄「油印」本的高手。這種印刷術不在於書法漂亮與否,重要的是一筆一劃都要是整齊的宋體,印出來才清晰可讀。萱人可能跟「師傅」學過,而且很有耐力,故此逢要抄「油印」,大家都推他出手。尋《綠原詩叢》不果,卻翻出來一冊《浩虔文社創社周年特刊》,此書為三十二開本,出版於一九六五年,凡五十頁,約二萬字。想想要在蠟板及蠟紙上工工整整的爬二萬字,令人咋舌!

今次的圖不用封面,用目錄頁,就是要讓大家看看他「筆耕」的功夫。在此居然發現了許定銘的《淺釋現代文學》,我完全忘記了自己寫過這篇東西,人的記憶真不可靠!

孤獨的星‧寂寞的路
許定銘

 

與盧文敏及萱人茶敘,萱人出示他的舊藏《野草》。《野草》是萱人主持浩虔文社時的油印本社刊,我未見過這冊十六開本一九六五年的第四期,更不知道裡面刊了盧澤漢(文敏)的〈孤獨的星‧寂寞的路〉。萱人請他在這本近五十年前出版的期刊上題字,作者欣然揮筆,喜悅之情洋溢眉梢:想不到自己的舊作在半世紀後仍有知音。

原來《野草》每期均有文摘欄,盧澤漢這篇二千字的〈孤獨的星‧寂寞的路〉,原刊一九六五年五月六日的《天天日報》,作者以「孤獨的星」及「寂寞的路」來比喻從事文藝寫作的路,勸勉文藝青年們在從事寫作前,要認清自己正要踏上的路途,是孤寂的、是艱苦的,必需鼓起莫大的勇氣硬闖……。

萱人說盧澤漢這篇文章,當年在朋友中曾起過激動,特意把它轉到《野草》上與文友互勉!

重翻一遍《野草》,三十多頁的一本社刊,總有好幾萬字,萱人花心思設計,一筆一畫在蠟紙上刻畫,那份耐力,那種默默的奉獻,我至今佩服得五體投地!

(2013/10/10)

《文社綫》
許定銘


一九六O年代中後期,香港青年文社運動由高潮回落,有一群來自各文社的文藝青年,不甘心自此湮沒無聞,在熱心的吳萱人多番奔走之下,連繫了洪朝宗、周卓豪、黎廷瑤、陳翹英、吳錫興、葉左肇、龐繼民……等人,組成了既是團體名稱,又是期刊的《文社綫》。據吳萱人的解說:《文社綫》是「文學與社會聯成一綫」之意。

《文社綫》最初以雙週刊的形式,一九六八年九月開始,附於《中報週刊》內創刊,內容以文學創作為主,學生社會運動為副,每期佔《中報週刊》一版。在此附刋兩年,到一九七O年十月《週刊》結束,共出五十四期。其後自費出版了六期半月刊,每期六頁八開的小報,至一九七一年四月的第六十期,改為十六開雜誌型,及七月的第六十一期出版後,終於停刊。

《文社綫》第六十期《保衛釣魚台專號》是最重要的一期。僅三十頁的雜誌,竟用了十四頁,囊括了一九七一年初,港台、內地及海外文人,為「保衛釣魚台」而寫的文章及報導二十三篇組成的專輯,應該是同類專輯的代表作。

專輯以外,本期還有由國際讀書會主編的《國際書訊》,粵劇藝術研究社提供的《粵劇源流概況》和焚風詩社主編的同人園地《焚風詩頁》,保持了一貫文學與社會的混合體。

從週刊到月刊
許定銘

由李金曄主持的《中報週刊》是繼《中國學生周報》和《青年樂園》後,給我印象深刻的同性質青年期刊。但它的知名度卻遠遜上述兩報,除了因它的歷史不長外,主要是缺少了報刊與讀者間的連繫,沒有歸屬感。

《中報週刊》創刊於一九六七年九月,究竟辦了多少期?因手中已無報,實在想不起來。不過,據剪存的散稿,我一九七O年九月,用筆名陶俊在《中華兒女》版,《五人隨筆》的專欄上發表了散文《走上回憶的道路》,報頭上註明是第「一五三」期,可以證明《中報週刊》起碼存在不少於三年。一份八開,每期出紙十版,有兩三版純文藝創作的青年刊物,能「捱」三年,在那些年算是相當不錯的了。

好友吳萱人、黃濟泓(黃韶生、白勺)與《中報週刊》關係密切,經常約稿,還讓我們幾位年輕文友:邢少蘿、羈魂、陶俊、君實、爾城合寫《五人隨筆》,使我們在交流以外,還可藉此磨利筆鋒。 由一九六O年代熱心「文社」運動的年輕人所組成的《文社綫》,一九六八年起,也在《中報週刊》闢了專版,直到一九七O年後期才脫離獨立出版,確實熱鬧過好一陣子。

《中報週刊》正確的停刊日期我不知道,只知道同一班文化人在《中報週刊》後,又出版了如今大家見到的《中流》月刊。

《中流月刊》
許定銘

創刊號《中流月刊》的版權頁,註明是「《中報週刊》副刊」,也是由李金曄督印的,編輯者不具名,只說是「中報週刊編輯部」。第一期出版於一九七一年二月的《中流月刊》,究竟出過多少期?事隔四十年,它留下的足跡一點也沒有,我手邊只剩下最初的兩期,只能粗略的寫寫。

《中流》這個名號原是《中報週刊》其中的一版,發展成月刊,是十六開四十頁的文化期刊,他們在簡短的《中流的基本精神》中說:人類生存的意義是與自然和人的鬥爭,他們要發揚愛與和平的精神,並把這種精神貫通到歷史文化中去……。

《中流》的內容以文化、歷史的評論和創作為主,作者群基本來自《中報週刊》原來的班底。我仔細的翻了翻,發現蕭輝楷(一九二六至一九九二)先生的文章甚多。他曾就讀於西南聯大、北京大學、台灣大學及東京大學研究所,專研哲學,也曾受業於沈從文及李廣田門下。他在此以蕭輝楷發表了《中華之道與中流之道》和《從靈犀一點到億萬化身》,又以方皡點評了李廣田的《到橘子林去》和沈從文的《蕭蕭》,以陳虹寫生活小簡《當我們面對吹毛求疵者時》和《挑剔即是罪惡》等。

其他的作者還有李金曄、章群、路雅、龍戰……等,當時遠在愛奧華修讀寫作的古蒼梧也在此發表了詩創作《眾神園中》。

臉書回應

Wanda Ng:字體好靚,彷如印刷!另浩虔周年特刊封面見英文DUCK BOND,何解?

馬吉:Wanda看得細心,這個要問問當事人。

除了DUCK BOND,還可看到Super甚麼的字樣,可能是所用的紙張原來就有的,只是些類似廣告的字眼?

Wanda Ng:可能是,我也見到其他隱約字體。只是好奇一問。

Wanda Ng:https://en.m.wikipedia.org/wiki/Bond_paper

BOND。可能是指厚身的優質紙張,DUCK是牌子。這樣大型的水印,watermark,真有趣。

馬吉:好,有求真精神。

鴿仔牌優質厚紙,超級耐用,五十年不變,哈哈。

吳萱人:感慨得很!

先更正一個用詞:「蠟板」有誤。「寫蠟版」指用針筆謄刻出來的可以上機或手刷的蠟紙版;刻字描圖劃線的是細紋「鋼鈑/板」。文社油印刊物,私以為最出色的是春蕊文社舒年(洪朝宗)主理的《春蕊》月刊,套色甚至三色,叫人咋舌,豈止「五體投地」。還有旭藝旗下各刊及端風文社《端風》,近日纔知道阿藍早年加入過該社。

我今生其一小願,是在生前可以辦一次「油印遺珍」展。

馬吉:謝謝,以上留言會補充到網站去。祝願望早日達成。

吳萱人:文內《中報周/週刊》社長李金曄先生,亦是《中國學生周報》前社長;「中報」有簡略化的身影,末悉上文作者許兄同意否?是則,兩報之同與不同,是頂好的一個研究題目,尤其是有關連的編輯、作者群。

又揖謝敬佩的慶珍大姊垂注。

我另有一悲願:誰來合編《黃濟泓集》!這位《中國學生周報》的末代總編輯,空寫下休刊詞(黃星文:《寫給我們》),孑然一人搞「富壤書屋」,與鄭宜迅、蕭若元合辦《縱橫》月刊,且與黃繼持新編《雷音》(佛教青年協會刊物),高標一身赴美,餘身寂靜老人院……這位創辦芷蘭文藝社的先鋒志士,今竟「四仔」中首去!嗚嗚我的「牛仔」啊……

許定銘:謝謝萱人為我口中的「蠟板」正名為「鋼板」;這種「鋼板」表面有坑紋,把蠟紙鋪上去,用針筆寫上去,蠟紙上現出被刮蠟的字,到油墨塗上去時,用膠掃壓掃過,墨就會透過沒有蠟之處,把字印到白紙上……。

自1966年起,我在學校教書四十年,最初的十多年都會用到油印。一到出測驗卷或試卷時,同事們多會大叫「塊蠟板喺邊度」?大家叫慣了,這塊「鋼板」自然就成了「蠟板」!

其後「鋼板」改進了,不再用「鋼」製造,用的是一塊硬身薄膠片製成,一樣有坑紋,一樣可把蠟紙鋪上去寫,和那塊沉重的「鋼板」比,輕鬆得多了!

2014年6月29日 星期日

《向日葵》的餘波

《向日葵》的餘波
許定銘


一九七O年九月,我在《中報週刊》發表了〈一面里程碑──《向日葵》〉,後收進拙著《書人書事》(香港作家協會,1998)中。該文盛讚:

《向日葵》是香港青年文運第一次高潮裏水準頗高的一本集體文集,無論在質和量方面,都是以往的文集所不能及的,它可以說是為這時期豎立了一面里程碑,引導以後的文藝青年們「走陽光的路」。

後來書不見了。至二OO七年,我有幸從舊書拍賣網站上搶購得另一冊《向日葵》,帶到「鑪峰雅集」上讓林蔭(1936~2011)看。他撫書良久,感慨萬分,最後在扉頁留字以記。之後我又寫了篇〈綻放的《向日葵》〉,二OO八年發表於《大公報‧大公園》。不久,竟收到編輯轉來讀者來函,來信說他是《向日葵》十四位作者之一的「新潮」,很想跟我見見面。我大喜過望,把他約到「鑪峰雅集」去,並與林蔭見面。

那天「新潮」到雅集來,與四十多年未見的老友林蔭見面,兄弟倆握手言歡,激動異常。我乘機出示珍本《向日葵》乞賜墨寶,新潮隨即寫下「喪失此書四十八年,今許定銘兄得重見,真的是有神靈扶持也」!至此,我的《向日葵》已得十四位中的兩位手迹留念,珍貴之至!

愛讀我文章的讀者都知道:新潮原名龔森泉,另有筆名江思岸、江思蓓等,是一九八O年代的流行小說作家,在環球出版社出了二十多種小說,同時在報刊化多個筆名寫專欄,是創作了過千萬字的多產作家。

這些年來,我與新潮經常參加文友的聚會,認識了也是《向日葵》作者之一的詩人滄海,他更在《向日葵》中,他的《我的心在故鄉》那輯前,留字「給敬愛的苗痕兄。巫國芬2013/8」(苗痕是我早年的筆名,巫國芬是滄海的原名),實在難得!

──2014年6月28日

西西的畫
許定銘


西西自一九五O年代起,在本港寫詩,寫散文、小說,其實她還喜歡繪畫,有時會在她的書內加上一些速寫。附圖的這幅速寫是西西繪於一九五九年的,恐怕她的「粉絲」們多未見過。

十四位活躍於一九五O年代的文藝青年,半世紀前出過一本集體文集《向日葵》(香港向日葵出版社,1960),此書的體制像十四本小書合釘一起,在個人作品的組合前要改個書名,並附玉照一幀。此中有位叫「新潮」的,在他那組《金色的足印》前不用照片,卻別開生面用了這張速寫像,他告訴我,這是他年輕時的文友西西畫的。

「新潮」原名龔森泉,一九五O年代的少年時期已熱愛寫作,頻向報刊投稿,與盧因、金炳興、崑南、西西、王無邪……等人交往,踏足社會後遠離文學,從事財經金融的翻譯工作。然而,文學的種子仍深埋在他的心田裡,有空時總會寫點東西自娛。一九八O年代,他有機會為「環球出版社」寫書,用筆名「江思蓓」寫了大量流行小說:《雲想衣裳花想容》、《夜未央》、《錯愛》、《琴緣》、《嚴冬》、《霧裡情》、《蝴蝶》、《留在心間》……等二十多種,長短篇都有,是那年代極受歡迎的流行小說名家。

龔森泉是香港因寫文學作品無法謀生而變身的好例子。

2014年6月28日 星期六

藍馬人

藍馬人
許定銘

關於藍馬人,最初是《戮象》七子:易牧、卡門、蘆葦、白勺、許定銘、羈魂和龍人,後來加入路雅、康潔薇、海曼,他們都是藍馬人。《藍馬季》二期起得藍山居、吳昊、震鳴三人出資交稿支持才能出版,雖然他們自己未必向外承認,但我們也當他們是藍馬人了。

吳萱人讀了我這段短文(見〈李英豪的棒喝〉留言),回應說有回振邦(吳昊)兄邀請他到港台他的「懷舊」文化節目專講文社,他開腔便自報家門:他是藍馬社人。我未聽過該節目,吳昊既然當眾自認「藍馬人」,可見他亦很重視這少年時代的文社。

今年是「藍馬」結社五十週年,當年十幾二十的少年,如今個個皓首風霜。此中最不幸當是卡門,三十餘歲即被癌魔揀選,英年早逝;然後是蘆葦,九九年同染此惡疾,未滿花甲。白勺追求真愛,遠赴大洋彼岸,落地生根,最後在老人院蒙主寵召,好像亦未取「老人咭」;吳昊名滿香江,雖騎鶴西去,卻青名永垂……。

龍人、康潔薇和海曼,都是窈窕淑女,巧合的是後來同樣移居多倫多。龍人安於其少奶奶生活,相夫教子;筆名洛燁的康潔薇據說時有執筆,在加港兩地發表;失去連繫最久的海曼,數年前我曾在美洲版《世界日報》讀過她的散文,不知近況如何?藍山居(古蒼梧)埋首著述,震鳴則不知近況,念!走得最不方便的路雅,創作路卻走得最平穩且長久,二千年後趁自家開印刷廠之便,設立瑋業出版社,不僅為朋友出版文學創作,他的小說、散文和詩集,也出了好幾種呢!詩人易牧大隱隱於市,你決不會想到,那身型龐大的老者,五十年前曾在本港的詩壇奔馳過。至於羈魂和許定銘,算是兩匹頑固的老驥,至今仍伏案疾筆!

──2014年6月27日

保釣女將鍾玲玲

保釣女將鍾玲玲
陳乜

攝影:李志超

鍾玲玲最初沒有答應「號外」的訪問,後來又轉為應允了。

她說:「起先覺得沒有什麼好訪問,但回心一想,也是沒有什麼理由好拒絕的。」

我不認識鍾玲玲。

我只是熟識她。

我們做了兩年多的同事,五月後她便正式退休了。退休之前,她又出過一本小說。港台又抽了其中一個較自傳式的故事,「我的燦爛」拍成《小說家族》,講她的保釣事跡,她邊看邊哭。


那段歷史故事,最輝煌的要算是七一年四月十號她參加保衛釣魚台示威行動,被抓上警察廳,照片大張刊登在翌日各大報章上那段日子。

不過鍾玲玲說:「其實不算是什麼,很多當時真正搞運動的人看了我的訪問,準會笑死了。這麼芝蔴綠豆小事,也長年累月掛在口邊的。」

也真是,每趟鍾玲玲接受訪問,話題總離不開「保釣」事件,舊事重提了這十數年。今晚,我和她在越南菜館一邊喝著了了啤酒,也還是一邊把這些舊話一說再說。

「當時的人是認為我不入流的。」

這些人包括當年的大學生,「七零」份子、左右兩派和工會組織。

「一,我不是什麼知識份子,也不是「七零」的人,也不屬於左派或右派。當時我被他們罵得很兇。右派罵我左傾,罵我是革命黨,左派罵我太前衛,當時剛好是文革之後,他們都說我生活不夠純樸。原來我也可以叫做工人階級一份子,但當時我是那種抽煙喝酒風花雪月的人,他們便罵我生活糜爛,不好好做人。」

1971年香港的保釣行動,戴眼鏡那個是不是岑建勳?

「我被他們罵得十分難受,因為罵人那一方,當然是衝著別人最大的弱點來罵的了。因此罵得雖然兇,但又十分有理,因此就更令人難過。我原來也是希望自己做得最好的。」

鍾玲玲加入的那個學會叫做「創建實驗學院」,當時全學會就只有她一個人跑去參加示威,從中環娛樂戲院大門口側,高舉示威橫匾,走在最前頭的就是她。

因之要翻當年的示威檔案,必定見到鍾玲玲年輕時穿了短裙子的文藝青年模樣。

所以有很多人認為她搏出鋒頭。

「我被捕後,並不如『小說家族』裏面那段情節般,由我母親擔保出來。其實是當時一齊示威的人,沒有被抓住的,分頭籌錢,合力把我們十個被關進差館的給保了出來。」

鍾玲玲起先跟這一夥人還有聯絡,後來不但消息全沒有了,就是在街上碰上了當日搞運動的一份子,也不會打招呼。

她說:「這是因為他們摸清了我的底。」

他們不跟她打交道,說穿了,除了是認為她不入流之外,還帶著重重的歧視,把她看不起。

「他們覺得這件事可以由別人說,但我不是這件事的代表,要說,他們當中有更適當的人選。」

「保釣」在四月十號發動,之後七月七日又有另一次更大規模的示威行動,那次行動中還是警察首次動手打示威份子,場面混亂。這次行動沒有鍾玲玲的份,她答應過父母,不再搞示威。

71年7月7號在維園的保釣示威

「當時我是覺得我有必要,應該去示威,我便參加了,什麼後果也沒有想到。但我的父母可慌了。」

當年上了年紀的人大部份懼怕牽涉入政治敏感漩渦中,鍾玲玲說:「有很多人告訴我,我已經被列入黑名單中,要打政府工也沒有希望。後來我丈夫申請過幾份政府工,連驗身的過程也合格了,最後竟是石沉大海,搖電話去問,他們都說,不能僱用他,但又不能說出原因,非常耐人尋味。」

她又說:「其實每趟訪問,別人都問起這些事,我自己倒沒有所謂,反正過去的日子就像一個夢。只是有部份人看過這些訪問,一定會以為我在藉機會出鋒頭。」

回想這些從前片段,她說:「那段日子又混亂,又痛苦,不過現在想起來,又覺得很好。大抵是因為它已經過去,我這個人原來是極其平凡的,有了這一點過去,平時想想,又挺有一種感覺。」

鍾玲玲的父親從前是搞電影院生意的,在「保釣」之前,鍾玲玲曾經在邵氏當過整整一年場記。當年她跟過「十四女英豪」,正是當年邵氏最超級的大製作。

「那些女明星常常自動更改化粧的,勸都無用,結果是全不連戲。有次我仍在跟「十」片,當日是平安夜,我的心早飛了出外玩了,盼著快點收工吧,誰知收了工,才發覺剛才那組戲全場都忘記了開大燈,結果整段戲要補拍。」

她說自己當年矇查查而害羞,實在不宜當場記。她還跟過邱剛健拍風月片。可是邱的運氣真不夠,兩套片都是開拍了兩三個景後,便無疾而終。

「當年好尷尬」導演要焦姣的丈夫拍一個背後全裸的鏡頭,他果然穿了肉色的貼身衣,但還是一邊拍,一邊用粗口罵,罵邱剛健好叫他拍這種戲。」

當年鍾玲玲一直也有寫詩,不斷投稿。

「說到詩,也真是好笑,我加入學會的研習坊時,本來是想入現代文學班的,但現代文學要看英文書的,我看不來,便胡里胡塗選了詩作班。研習坊每天都要交功課的,我完全無根基,只好模仿當時流行的台灣詩,被老師當眾唸出來後,各同學發表意見時,全部是罵我的,我還記得,當年彈得我最兇猛的,是劉天賜。」

鍾玲玲放棄了模仿後,自己寫,寫出來的詩得到一片叫好聲,之後,她竟然再也不能寫詩了。「別人一說好,我便寫不出來。」

她的詩曾經刊在明報月刊上,大受好評。當時有朋友介紹鍾玲玲予明報老闆查良鏞,她由此正式加入明報工作。

當年示威時鍾玲玲已是明報一份子,另一份今夜報把鍾玲玲罵得窮兇極惡,連帶把查良鏞也拉出來罵了一頓。

「後來查生先給我一封信,叫我別擔心,他保證不會因為參加示威辭掉我。」

鍾玲玲不認為自己是作家,她說自己只是個寫稿人。

「做個作家,我自知不夠份量,做流行作家嗎?我又不是太受歡迎。我其實沒有料,這是性格問題。處理短的文字還可以應付,弄大的文章我就會處理得一團糟。不過話分兩頭,我固然希望寫好的文字,但有時寫寫寫,每天寫,拿四十元稿費而寫出這樣的文字,也算無話可說了。」


有時候,我覺得鍾玲玲真是過份對自己缺乏自信,實在有點過份地謙。

「我真的對自己沒多大信心,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好,做不來,我乾脆說我做不來,可是別人就以為我過份謙卑。」

她說自己沒有信心是因為自卑,而自卑又是從少便被環境迫出來的。

「那次去到港台試片間看『小說家族』,在樓下等的時候,我已經渾身不自在,上到試片間,見眾人俱在時,更加覺得自己好似一隻怪物。

看試片時,鍾玲玲見到羅美薇(她的自傳角色)出場,便忍不住哭了起來。

「好像看到了自己。」

她說好瘀。不過旁人都認為她夠真。有些並不知道鍾玲玲其人其事的。待知道了那個晚上在試片間由開場哭到劇終的人就是鍾玲玲時,都沒有把她當做怪物看,相反都喜歡她,覺得她自然流露毫不作態。

「不過我可不是劇裏面羅美薇大聲疾呼自己愛國愛家那種人,在骨子裏我會這樣說,但要我說出口,還是大聲聲的,我肯定不會,打死我也不會幹。所以看到那一段時,又尷尬,又好笑,也哭不出來了。」

攝影:黃楚喬(Holly Lee)香港文化博物館藏品

鍾玲玲對待朋友是挺熱情的,從前她可以在工廠的另一個部門發現正在看報的辛其氏,他鄉遇故知的激動地跑過去,喜孜孜說;「你也喜歡『中國學生周報』的?」辛其氏被這個熱情的陌生女孩嚇呆了,鍾玲玲只得訕訕地跑開。後來辛其氏放工時在工廠門口把熱情款款的鍾玲玲截住,後來鍾玲玲知道辛其氏喜歡電影和寫作,她便領著她加入學會,二人成了好朋友,一直到今時今日。

看不出,她原來這麼熱情。

「我是熱情得來蠻低調的,你放心。」

她還會巴巴地捧了大堆有關詩的書籍給新加入會的朋友看,又主動,又誠懇,叫人措手不及。

我實在不能想像她那較年輕熱情而低調的歲月,我覺得如今的鍾玲玲是一塊褪了色的布,精緻的花紋與圖案已漸漸淡出,淡出再淡出,使人無法想起,它也是曾經擁有過鮮明與燦爛的。

「鍾玲玲有一雙不快樂的眼睛。」這是我常常用來形容她的。

「我沒有想起不快樂的事,在你以為我不快樂的同時,我並不感到不快樂。只是,不快樂是累積的,這與我的家庭環境,從少的生長過程有關。」

鍾玲玲說自己是一個憑直覺去做事的人,因為她敏感,卻又不太思慮周全,年輕時她的朋友都說她過份衝動,很替她的衝衝亂碰作風擔憂。年輕時她還拍過裸體照片呢。

「其實我是個很簡單的人,我丈夫*說得對,我的文章比較低調,我的人其實是極簡單的。我還是個終日渾渾噩噩,有點傻更更的人。」

鍾玲玲敢愛但不敢恨,或者應該說,她不會恨。

攝影:李志超

「我愛意個人總是記著他的長處優點,一世都愛著他。」

不過她並不認為有人曾經像她深愛別人一樣地深深愛過她。

「我不了解男人,是不是,一剎那的愛就是他們的方式?年輕時有個男生說我太認真了,男生都不愛太過認真的女孩子的。其實我只是認真地去愛,我並不要求別人對我的愛負責任。」

末了她說:「我一切都無所謂,隨便你怎樣寫,反正都是過眼雲煙,始終都會過去的。」

我問她喜歡現時的生活嗎?

「不能說喜歡,人總是有他不滿足的地方,不過我又不知道怎樣才可以令生活更加好。」

鍾玲玲還差幾年便四十歲了,她說:「女人卅歲最好,四十也會好的,倒是像如今這個年齡就比較尷尬。相士說過,我卅九歲之後,一切就會好轉起來。」

我們走出越南菜館時,她額頭兩腮都喝得駝彫彫的,她還是那一句:「別給自己壓力,我知道寫我是挺難的,這麼瑣碎,我不介意,反正說話是最空虛的 ……」

*鍾玲玲的丈夫是前拔萃男書院校長張灼祥,現已離婚。

(原刊《號外》一九八七年六月號,轉貼自鄧小宇《站借問》。)

相關文章:火紅七十年代

2014年6月26日 星期四

《向日葵》、《荒原喬木》

綻放的《向日葵》
許定銘



失而復得的東西往往是最珍貴的!

一九九五年我旅居加拿大,托運了一百二十箱書,豈料抵達彼邦時,只得一一八箱,失去的兩箱究竟是甚麼書,不得而知,但我肯定不見了《向日葵》!

《向日葵》(香港向日葵出版社,一九六O)四十年前得自紐約戲院時代的三益書店,是本青年文集,我曾譽之為「香港青年文運第一次高潮中的里程碑」。那年代,香港文藝青年愛出合集,如《靜靜的流水》、《沙漠的綠洲》……,而以《向日葵》的水平最高。

《向日葵》的作者是:潘兆賢、盧柏棠、滄海、林蔭、陳其滔、玉笛子、鐵輝、吳天寶、新潮、羅匯靈、蘆荻、古樸、諸兆培、子匡等十四人。他們都是活躍於那年代的文藝青年,如今應該全是「古來稀」以上的長者了。三百多頁的書內,每人各有獨立小輯,等於十四本小書合釘一起。

《向日葵》出版至今四十八年,未聽聞誰曾擁有過,即使參與其事的林蔭,印象也很模糊,他依稀記得該書是由盧柏棠主催出版並編輯的,每人出資六十元,印數不多,事後各分得十冊,現在是一本也沒有了。十四個文藝青年,以林蔭最「長氣」,如今是著作等身,出版小說數十種。

《荒原喬木》
許定銘

我把最近從網上拍得的《向日葵》帶給林蔭(1936~2011)看,他撫摸良久,不肯放手,最後在書內寫下:「驟見此書,彷如隔世,驚喜莫名,感觸良多。今此書落戶書神定銘老弟手中珍藏,深慶得人,可喜可賀,草此留念。林蔭二OO七年十一月四日。」

我同時給他看了另一本青年合集《荒原喬木》(香港同文文學社,一九六三),林蔭在該書中有短篇小說〈影子之戀〉,他居然說完全忘記了。但我是不會忘記的:許定銘的散文第一次在書內出現的,就是刊於此的〈沉思走筆〉。

《荒原喬木》是本僅七十四頁的小冊子,書分小說、散文和新詩三部,收陳馳騁、林蔭、于翎、野望、李廬頤、許定銘、童常、草川、馬覺、羊城……等十九篇作品。這些作者當年都是年輕人,部分還是中學生呢!

香港一九五O及六O年代出過十多本這類青年文集,轉瞬間四、五十年過去了,能留下來的書似鳳毛麟角,是不是該有些機構或有心人,把這些書收集起來,讓有興趣於香港文學的人讀讀,讓那些並不了解香港的人,知道香港其實不是「文化沙漠」?

我最有興趣的是:那些熱衷文藝的青年,還有多少繼續埋首創作?都到哪去了?

慕容羽軍的《論詩》和《海濱姑娘》

慕容羽軍《論詩》
許定銘


一九五O年代是香港詩壇的「戰國時代」,力匡、徐速、李素等的浪漫派,何達、舒巷城的寫實派和崑南、馬朗等的現代派,經常因詩的格律、語言及發展方向等問題發生論戰。在此動盪的年代中,一向以寫小說為主的慕容羽軍(李維克、李影,1927~2014)卻出版了當代本港第一本談論新詩的《論詩》(香港學生社,1955)。

這本三十二開,僅五十三頁的小書,雖然只有《詩的認識》、《詩的表現》、《詩的精神》和《詩的美感》四章,卻能以三萬字全面地介紹了新詩的本質、形態、韻律、意境、感性、理性、東西方美……等十幾個問題,可供初學者叩詩國的大門。書前有作者自己寫的〈獻詩〉代序,以「我挾着抖顫的心滿帶希望/踏上沒有甘泉的荒漠向遠處追踪」,寫出作者對探究新詩領域的熱誠卻又忐忑不安的心境。

最難得的是此書還邀得趙滋蕃和徐速寫序。趙滋蕃是以《半下流社會》成名的小說家,雖然沒出過詩集,卻有他的詩觀。在談到詩的格律時,他覺得詩人應有內在的約束,詩的語言貴乎自然而簡約。徐速則認為應該「吸收舊詩詞精神而創造新形式」。

其實,《論詩》封面的題字和設計,比書的內容更吸引我,因為出自嚴以敬(阿虫)手筆,值得珍藏。

慕容羽軍的《海濱姑娘》
許定銘


原名李維克的慕容羽軍(1927~2014)是香港著名的老報人及作家,他曾當過《天底下》、《東海畫報》、《文藝新地》、《中南日報》、《星報》……等報刊的編輯,他的作品雖以小說為主,但題材及類型卻是多樣化的:文藝、偵探,甚至鬼故事也有。幾十年來一直生活於文化圈內,他不單作品多,筆名也多,最常見的還有李影、巫非士、秦紅纓。而事實上,他一九四O年代在廣州報業工作時,已以筆名穗珊寫作,出過小說《海角豪情》(廣州現實出版社,一九四八)和《瑤寨三人行》(廣州現實出版社,一九四九)。

慕容羽軍的書很多,最暢銷的是《藍A字間諜網》(香港五月出版社,一九六三),和《巫女》,前者多版累印至二萬餘冊,後者也賣出了八千多冊,而他較受重視的,則是《海濱姑海》(香港亞洲出版社,一九六O)。

《海濱姑海》內收〈海濱姑海〉、〈虎吻〉、〈殘夜〉、〈後巷〉、〈父歸〉、〈村店〉、〈後門進來的女子〉、〈白玉雕像〉……等十五個短篇,題材多樣化,這裡有抗戰走難的實錄,有江湖賣藝者的悲歌,有多角戀愛的悲劇,有社會低下層生活的苦況……,慕容羽軍的視野是廣闊的,觸覺是敏銳的,故事也很吸引,難怪他的書當年很受歡迎,銷量甚佳!

李英豪的棒喝

新生晚報(1964年12月30日)

李英豪的棒喝
許定銘

馬年新春,五十年舊文友詩人易牧來郵,贈我打油詩乙首,詩云:

藍馬匆匆五十載
仗劍攀梯情不再
尤幸吾兄筆鋒在
默默耕耘用心栽

此詩易明,唯第二句「仗劍攀梯情不再」比較隱晦,想極不明,去信問,易牧再來郵:「仗劍攀梯」是暗指當年李英豪訓示我們不要太早拔劍及妄想爬文學的梯子。

呀,原來是這件事!

要說「李英豪對我們當頭棒喝」事件,得從「藍馬現代文學社」的結社說起:一九六O年代初期,少年文人喜結社互相鼓勵寫作,此中有愛寫詩的激流社社友易牧,和他的社友卡門、蘆葦三人發起,邀芷蘭文社的白勺、許定銘,文秀文社的羈魂,及海棠文社的龍人,一共七人合組「藍馬現代文學社」。「藍馬」成立後,於一九六四年十月,出版了七人文集《戮象》(請閱〈誰還有這本書〉)。

在《戮象》的後記中有這樣的一段話:

我們是一群剛離開中學的毛頭(其實有些還在中學裏),竟妄想爬文學的階梯,或許我們確實依然幼稚、無知;但時間的培養會使我們成熟、練達。《戮象》在我們是一個開始,我們希冀着成功,爭取着成功。(頁114)

《戮象》出版後銷情不佳,也甚少送人,印象中只送過如今仍在《大公報‧新園地》裡閒逛玩古董的前輩李英豪。他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三十日,在《新生晚報》的《四方談》(李英豪、陸離、戴天、羅卡輪寫?)專欄上,曾〈向年青文友晉一言〉,說收到《戮象》後,一則以喜,一則以懼;依他從教育學院學到的教人高招:在教人或罵人之前,先給你一枚糖:

在這個烏煙瘴氣,狗經馬經充塞的社會中,居然還有一群「初生之犢」,不在利益上鑽,而且自己掏腰包,拿款出版乾乾淨淨的文藝習作,雖然不大成熟,但也算難得的了。

然後說《戮象》內的詩盲目迷信「新」,在「形式上的模仿,一方面固然失去自我,另一方面流於空浮堆塞,無病呻吟。與其急於結集,何不切切實實的再打穩自己的基礎」。更直接指出,這些詩的寫法是模仿自商禽、張默、洛夫、紀弦、碧果……等人,還說他可以更明確地指出:誰學誰,那首學那首云云。其後更苦口婆心,以他自己也曾虛浮過,動輒露鋒芒,結果碰得焦頭爛額,來訓示我們,並說:

我老早已聲明不是意在罵罵,或壓遏新苗。此冷水有不得不澆者也!因為足令「為親者痛」!……我摯誠的奉勸《戮象》的朋友們,不要太急於拔劍好不好?

五十年後的今天回憶舊事,我只會輕輕一笑:沒甚麼,李英豪是好人,肯罵我們,肯教訓我們,應該是關心或看得起我們吧!

但,給人指責、訓示,到底是件不愉快的事。當年讀該文後,我有何反應?怎樣也記不起來了,問易牧,他回郵說:

兄問及當年李文對我們的影響,若以激流三子來說,當然是晴天霹靂,媽聲四起。尤其是對蘆葦來說更甚,所以藍馬季第三期他已沒來稿了。反而後期萱人兄卻為我們做了不少功夫,如專訪羈魂與你等。

一九九六至九七年間,吳萱人編《香港六七十年代文社運動整理及研究》(香港臨時市政局公共圖書館,1999)時,曾分別訪問羈魂及我,都被問及「李英豪對我們當頭棒喝」事件的影響。其時已事隔三十年,羈魂回憶時覺得李英豪的語氣頗重,他雖然不大服氣,也無話可說(頁409)。而我則「可能由於那次的打擊做成陰影,使我轉回到比較傳統的創作方面」(頁458)。

同受前輩的訓示,不同的人自然有不同的反應:激流三子不久封筆,易牧棄文從商,卡門、蘆葦先後為癌魔所攫,早登極樂;龍人遠嫁多倫多,相夫教子,過其少奶奶生活;白勺(黃濟泓)大學畢業後入友聯出版社任編輯,曾當《中國學生周報》老總,在文壇上本應有所為,然而,八十年代為追求真愛,放棄本港基業,遠赴大洋彼岸,據云二千年後不久亦騎鶴西去。藍馬七子如今就只剩下羈魂和我,雖年近古稀,還在此「文化沙漠」蹓躂,奔馳的歲月早成歷史了!

──2014年6月25日

 

誰還有這本書
許定銘

《戮象》(香港藍馬現代文學社,一九六四)是我編的第一本書,四十開袋裝,一一四頁,當年只印一千本,除了賣出的百多本外,文友們各取少許,其餘的留在我深水埗老家所租用的一間士多房裡,一場豪雨後報銷。我逛舊書攤四十多年從未見過,「醉書室」的書架上,碩果僅存一冊,誰還有這本書?

一九五O、六O年代的香港青年文壇流行組織文社,鼓勵寫作及出版,當時有七個少年合組「藍馬現代文學社」,由我負責編了這本小小的合集,由龍人的《鬱之花》、白勺的《昏燈集》、卡門的《伊甸園西》、覊魂的《胡言集》、易牧的《不寐題》、許定銘的《灰色的前額》和蘆葦的《突破的構成》組成。

歲月滄桑,如今蘆葦及卡門早逝,龍人及白勺遠居異域失去聯繫,易牧浮沉人海,仍在執筆的,就只有覊魂和許定銘了!

《戮象》出版後甚少送人,印象中只送過如今仍在《新園地》裡閒逛玩古董的前輩李英豪,他在一九六四年末稍《新生晚報》的《四方談》上,曾《向年青文友晉一言》,說:

在這個烏煙瘴氣,狗經馬經充塞的社會中,居然還有一群「初生之犢」,不在利益上鑽,而且自己掏腰包,拿款出版乾乾乾淨淨的文藝習作,雖然不大成熟,但也算難得的了。

不知他還記得否?

2014年6月23日 星期一

翱翱第一本書

翱翱第一本書
應鳳凰

 
翱翱/《第三季》(散文集)/自由太平洋文化公司/1965年8月初版

詩人張錯(翱翱)第一本書不是詩集而是散文集。《第三季》收入散文三十二篇;書前「自序」說了書名的由來:

「今年在臺,已是三季之末,四季之初,但第三季底來臨,將屬我最激動底季節。今夏,我將回家,以整整三季結成的那一枚果實獻給我的母親…。」

(自序本身提供不少資訊,照抄如下):

「無可否認,我底創作的幼苗得自天樵兄的灌溉力很大,他是香港華僑日報青年生活版的編輯,我的第一篇稿便在他那兒發表。來台後,幼苗底長成得自張菱舲小姐的助力最大,她一直給我的關心與幫助,我只有噙著淚默默的感激她,祝福她,這本『第三季』之能出版,她出力至多,奔跑至多。

張白帆與段宏俊兩位先生與我素昧平生,而他們竟毅然肯幫助一個籍籍無名的異鄉人出書,謹此致以最深最深的謝意。」

另一筆名「張錯」的張振翱,廣東人,1943年生於澳門;1962年從香港到台灣留學,進政治大學西洋語文學系。大學時期與友人合組詩社,辦《星座》詩刊(1964年4月~1969年6月)。以後赴美取得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在美國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等地任教,目前退休長住洛杉磯。

Feng Huang Phoenix Ying臉書二O一四年六月廿二日)

2014年6月22日 星期日

尋找翱翱/張錯

事先張揚的「人緣」
許定銘

因為今年會參加「香港文學節」,特別留意今屆的講者,竟然發現了久違的張錯。他將會於七月六日,在中央圖書館講〈禮藏於器──飲食文化的演變與《紅樓夢》四十一回〉。我忽發奇想:今次會不會和他碰面呢?

原名張振翱的張錯,早年用筆名翱翱寫詩,是我年輕時的文友。一九六八年,翱翱與靖笙(黃德偉)從台北回港,翺翺贈我他的第一本詩集《過渡》(台北星座詩社,1966),靖笙也贈我他的《火鳳凰的預言》(台北星座詩社,1967),我們有一次詩意的歡聚。

翱翱與靖笙都是從香港往台北升學的僑生,他們組織了「星座詩社」,出版詩刊《星座》。當時他們很想搞好《星座》,在星馬和本港都找到了代理,把我也拉進了編委會,可惜我只在十一期發表了一篇〈伊之眸色〉,未有盡什麼力,真慚愧!後來各奔前程,四十多年來再未遇上,恐怕大家都不會認得對方了!

這些年來我寫過幾篇與翱翱有關的短文,把它們集中一起,希望大家對早年的翱翱有多一點認識。這批短文中,特別要提的是以「陶俊」發表的〈無岸之《過渡》〉。這篇短文一九七O年刊於形式與《中國學生周報》非常類似的《中報週刊》,當年我們(康潔薇、羈魂、吳萱人、路雅和許定銘)在那兒有個《五人隨筆》的專欄,每星期輪寫一篇千字文,五星期才交一篇稿,一點壓力也沒有,不知何故,用的都不是最常用的筆名,我只記得自己用了「陶俊」,那是我首次投稿即成功的「乳名」,是陶淵明+俊人的合體。其他人用了甚麼名,寫了多久?我記不起了,大概要由主催者萱人去解說了。

〈無岸之《過渡》〉剪存時,居然沒記下發表日期,假設是「一九七O」,應該錯不了的!《中報週刊》發行不好,歷史不長,此稿亦未收進我的書內,讀過的人不多,恐怕連翱翱本人也未讀過,今次抄在這裡,會不會他上網時誤打誤撞見到,又或者有他認識的友人,把它轉給張錯看,世上之事誰可料?書緣與人緣之事是隨時都可發生的。

我在拙文〈書緣與人緣〉中有如下的一段話:

自二OO七年退休後,每年的聖誕節及農曆新年,我都會赴洛杉磯與兒孫們聚天倫,柯振中就是我在洛城最好的文友。事實上還有一位多年未見的文友:如今叫張錯,昔日叫翱翱的詩人張振翱,退休後也住在洛杉磯,他早年簽名贈我的詩集《過渡》(台北星座詩社,一九六六)和《死亡的觸角》,如今還安然插在書架上,人則未聯絡上,且看何時緣份一到,便可暢然話舊!

說不定我們的「人緣」就會連在這篇網文上,或者也可能連在兩星期後的文學節講演上!

——2014年6月22日

無岸之《過渡》
陶俊


「現代人是沒有根的,如一株水草。」翱翱這樣說。所以他解釋:我是那株抖擻於風中的水草。而現代人生活的苦痛,生活的多姿多采就是我們取之不盡的詩材,陷於此種動盪不安的環境中,就等於浮舟於無岸可渡的苦海,則我們的處境為何,翺翺的解說是〈過渡〉:

把狂熱的酒精釀成一滴淚
一滴辛酸。一滴離愁
幾點從楊柳枝抖落短亭的雨
…………
誰會沉沉的醉。嚶嚶的哭。我會。   (頁12)

醉的是甚麼?醉的是那飲不盡的流浪與空虛?無期的過渡?或是無岸之苦海?

翱翱對詩的感受是「一種反映,一種追求,一種表達」。而他所反映的、追求的、表達的,都可以代表現代人的苦惱,因為他也是一株水草,也是一枚沒有根的浮萍,我們在其處女詩集《過渡》中便可窺見一二。

《過渡》全書分為五輯:

第一輯所表現的是一種飄泊無根的感覺,一種現代人之動盪感。觸着的「只是夜曇醉於黑暗般的一瞬」。追求的只是「花無蜜底華美的迷茫」,便陷於無岸的苦海與無期之過渡中。

把死亡懸在足踝上
把一種生命叛力凝結於一隻腳尖。
於掌聲叢中藐然一笑
又一次驕傲地向死亡宣佈死亡。    (頁31)

現代人一直生長在困惑的紀元裡,既恐懼死亡又偏要與死神開玩笑。在其第二輯中,翱翱就寫着這些:「誰能知道死亡降臨前一秒鐘的感覺是什麼感覺。」而死後是否亦能像俄耳般淡三千弱水而能找尋夢舟。一個謎。一個不能解的結。

在第三、四、五輯裡,所言及的都是他的愛情。且看:

想妳,仙人掌想春
暖暖的小火爐
冷冷的冬天             (頁51)

冷冷的冬天和暖暖的小火爐都是愛,夢裡的愛。

天已及暮,綠紗窗想已滿是閃爍的藍眸
少年數星不在昨日
乃在濕濕的木柵黃昏
想妳 七月渡輪推不動的愁      (頁88)

因為我亦慣於別離,慣於痴想,所以我特別喜歡他情裏的那些痴,那點記掛,那點橫跨台灣海峽的藕絲。

翱翱的詩,從愛情這個角度看出,充滿着如伊甸般優美的意象,在文字上流露出豐富的感情。站在現代人的角度看出:「翱翱可稱為憤怒的青年,他的詩風是自負的,利己的,魯笨而煽動,疾馳而灼熱……」(《七十年代詩選》如是說。)而且,更能充份地顯示了現代人那種徬徨無主的感覺。

──1970年刊於《中報週刊》

《星座》季刊
許定銘


我藏的那批台版舊詩刊中,較少人知道的是《星座》詩刊。從林煥彰編的《近三十年新詩書目》(台北書評書目出版社,1976)中知道:《星座》創刊於一九六四年四月一日,而停刊於一九六九年六月,共出十三期。最早的兩期是十六開兩張紙的報型,到一九六五年改為三十二開的書型,最初只有十頁八頁,到一九六六年三月,革新為《星座季刊》,每期約六七十頁,才成為一份受重視的詩刊。

《星座季刊》由「星座詩社」出版,此詩社的主要成員多為僑生,如香港的翱翱(張錯)、黃德偉,馬來西亞的王潤華、淡瑩,婆羅洲的洪流文,星加坡的林方……。他們把自己比擬為一群星子,雖然閃爍着纖弱的光芒,但他們決意在現代詩的星河中,滙合所有的孤星,為前衛的詩域盡展星光。在僅有的幾期《星座季刊》中,他們很重視創作、翻譯和理論,曾出過《英美詩人論現代詩》、《中國詩人論現代詩》和《美國現代詩三大鼻祖》等特輯。選譯過梵樂希、波特來爾的詩作。創作方面除了本社詩人的作品外,還有余光中、羅門、蓉子、七等生、葉笛……等人的詩作,陣容鼎盛。

如今大家見到這色彩鮮艷、構圖前衛的裝幀,即為藝術家秦松的作品,可見此刊除了內容充實,封面設計也很認真。


《星座詩叢》
許定銘


星座詩社諸君除了辦《星座季刊》外,還出版《星座詩叢》,據手邊資料整理,有:翱翱的《過渡》、《死亡的觸角》、葉曼沙的《朝聖之舟》、洪流文的《八月的火焰眼》、淡瑩的《千萬遍陽關》、《單人道》、林綠的《十二月的絕響》、《手中的夜》、黃德偉的《火鳳凰的預言》、王潤華的《患病的太陽》、姚家俊的《陽光之外》、蘇凌的《明澈集》和陳慧樺的《多角城》等。

這些詩集都出版於一九六六至六九年間,全部二十五開本(15x18.5cm),部份還附有他們用英文寫的詩篇。據說詩人們當年都在大學裡讀書,畢業之前每人都出版一本詩集以作考驗。

翱翱和黃德偉都是從香港出去的,他們後來都成為比較文學博士。翱翱原名張振翱(1943~),還有筆名張錯,在南加州大學任教至退休,現居洛杉磯。他的處女作是散文集《第三季》(台北自由太平洋出版社,1964),《過渡》(台北星座詩社,1966)是他第一本詩集。

黃德偉(1946~)一九六O年代初在香港寫詩時,用筆名靖笙,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得比較文學博士後,回港任教於香港大學,現任教於台灣宜蘭佛光大學,《火鳳凰的預言》(台北星座詩社,1967)是他的第一本書。


吾師傑克

吾師傑克
何源清

一,黃天石與中國書院

我之所以能進入新聞界,有兩個人起了決定性作用,那就是鄭郁郎和黃天石。論助我之大,及追隨之久,當以鄭郁郎為最,但起關鍵性作用的,卻是黃天石。沒有黃天石,我不可能接觸到如鄭郁郎及許多馳名香港的報人和文化界人士,也就是說,未必有機會進入新聞界。

我第一次正式見到黃天石是在一九六二年十月十二日晚上七時。那是中國書院舉行考入學試的日子。我考的是新聞系。黃天石以院長身份致詞,說明開辦新聞系的原因及宗旨,並有獎學金。當時的試題分三類:國文、英文及翻譯,兩小時內完成。我按時完成了。十月十五日,閱報得知已被錄取,並獲得「獎學金」。所謂「獎學金」,我於十月十六日前往註冊,才知只是堂費,只須交二十四元便可入學了。

二零零七年一月七日上午十一時,我於七姐妹道麥當奴約見舊日中國學院同學林漢平敘舊。林說,中國書院成立時原址在西營盤高街的救恩書院,約一年後遷到灣仔的知行中學。他是於救恩書院時考入學院的,當時他讀的英國文學系。中國書院遷往知行中學後加設新聞系,公開招生。他認為讀新聞系較好,於是再參加考試,轉入新聞系,並取得獎學金。他記得當年《星島日報》曾捐出兩個獎學金給新聞系,他是其中一個,另一個是誰已不記得。我記得新聞系學生共有十八人左右,而且都是有職業的(按:中國書院是夜間上課)。畢業後,新聞系除了我和林漢年投身新聞界,其餘都與新聞界無緣。

不過,當時中國書院新聞系教授陣容之盛一時無兩,不只空前,此後也難找到這樣多的現職新聞人才任教了。根據我於六二年的日記,有唐碧川(《星島晚報》總編輯)講《中國報業史》,鄭郁郎(《星島日報》總編輯)講《新聞寫作》,李少華(《工商日報》編輯)講《比較新聞》,陳錫餘(原大光報社長)講《社會學》,賈訥夫(《星島日報》總主筆)講《公共關係》,涂公遂(著名文學理論家,河南大學教授,著有《文學概論》)講《文學概論》,彭乃楨講《國文》,黃國勞講《理則學》,我還選修《ENGLISH NOVEL》(一位愛爾蘭教授講授,名字已記不起了),尚有宋郁文(《成報》編輯主任)、黎晉偉(《工商日報》主筆)、何建章(《華僑日報》總編輯)等人在書院授課,可見當時最著名的香港報人,差不多都被請來在中國書院任教。能請來這麼多的報界名人,當然是黃天石的面子。

我手頭有一份當年的中國書院學生證,正面為深赤色,發出日期為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二日,上面蓋有註冊主任陳少華、教務長黃國勞章。黃老師在當時是教育界名人,曾任署理助理教育司,是當時華人職位最高的教育官。不過,入主中國書院時已經退休了。

中國書院管理階層除黃師任院長外,尚有董事局,董事長為余廖正而,副董事長為謝雨川。尚有多名董事,已記不起是哪幾位了。余廖正而是已故富商余經緯的母親,謝雨川則是當時立法局議員,是社會名人。根據上述資料,中國書院有完善的組織,主其事的不論是行政人員或教職員都是一流人物,而我上課時也覺得教授全心全力授課。一個這樣的機構,為何成立兩年左右即告結束,頗令人困惑。當時中國書院似乎並未公佈停辦原因,我是後來從黃天石的交談中得悉其原因的。黃師透露,他之所以能夠開辦中國書院,完全是因為余廖正而出資相助。黃家在般含道清風台一號,與同在般含道的余東璇別墅十分接近,經常來往。余太太喜愛文學繪畫,事黃為師。黃表示有意辦大專書院,培育人材,苦無資金。余表示願出資相助,於是中國書院成立。不過兩年後,余表示環境改變,無法出資,於是書院停辦。在五、六十年代,香港生活艱苦,謀生不易,許多來自大陸的學者,無事可做,於是有人辦書院,容納這些學者,可是這些書院一般都缺乏資金,設備不足,更重要的是學生的資格一般不為政府認可,難有出路,因而所收學生不多,學費也不敢多收。生存不易,自是意料中事。

二,黃天石對香港文壇的貢獻

據《華僑日報》出版的《年鑑》第三十一冊(1978年)所載黃天石小傳,他曾擔任過廣州《民權報》、《大同報》、香港《大光報》總編輯,《循環日報》、《華字日報》主筆、《珠江日報》董事,南洋大霹靂埠《中華晨報》社長、香港新聞學社社長,香港新聞記者聯合會常務理事等,可見黃師與香港報壇關係之深。

我與黃天石的師生關係,並未因書院停辦而中斷,反之,來往更多了。其時,我雖然未畢業,但已受鄭郁郎老師之邀,為《星島日報》寫《星期特輯》,經常聯同新聞系同學,如林漢平、陳志強、朱守正等商討採訪事宜,除與鄭郁郎聯絡外,亦經常造訪黃師。

黃師雖然停辦中國書院,但他在文化界仍然十分活躍。那時,他是國際筆會香港分會會長,同時也主編《文學世界》。《文學世界》是一本純文學刊物,新舊文學都登,但介紹舊文學為數較多,並刊載文化界的酬唱集。黃師除主編刊物外,也寫文章。我記得他寫過一篇《論詞何以尊宋?》,曾對我說:「寫這類文章要翻閱很多參考書,比之寫小說要花時間得多。」黃師有嚴謹治學態度,卻是很少人知道的。

根據劉以鬯編的《香港文學作家傳略》(一九九六年初版)所載,黃師由一九五五年起,國際筆會香港分會成立之時,即出任會長,前後達十年之久。筆會是國際性組織,具影響力。黃師任內,對內對外都做了不少功夫,有時更親自出馬,代表香港出席國際筆會會議。根據鄭樹森、黃繼持、盧瑋鑾編著《香港文學年表》(天地圖書公司,2000年)所載:第一次於一九五九年七月十五日赴西德出席國際筆會,並發表題為《科語時代的想像文藝》,同行有雷嘯吟(岑)、邢紀章。第二次於一九六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聯同冒季美、黃季初、徐亮之赴泰國出席筆會亞洲作家第二次會議。黃師對香港文壇作出一定貢獻的。香港中央圖書館的「香港文學室」,牆上掛著四位香港文學家的畫像,其中一幅為黃師。可見香港文學界對黃師在香港文學的地位的認同。

三,傑克的文學創作

黃師廣為香港人熟悉的並不是他對香港文壇的活動,而是他的小說創作。他以「傑克」為筆名寫小說,在戰後五零年代無人不知,而銷路之廣,也無過其右者。由於傑克的小說風行一時,以至有人竟冒名「傑克」。黃師曾在香港各大日晚報刊載一段聲明:題為「傑克聲明:揭發冒名偽作,近在報攤發現」。為何冒名「傑克」,因其作品暢銷也。除了筆名被冒用,尚有「偽版」。我手頭有黃師的《名女人別傳》(基榮出版社),底頁有「嚴究偽版」聲明,可見當時盜版之嚴重。

對黃師的文學成就,劉以鬯在《香港文學作家傳略》有這樣的介紹:一九二一年與黃冷觀合編《雙聲》,在創刊號刊出《碎蕊》,為香港最早白話小說,是香港新文學拓荒者之一。香港一如上海,早期的小說,都以文言寫成,所謂鴛鴦蝴蝶派,到黃師那一批人,才逐漸改用白話書寫。在那個時代,電影也開始興起,於是有人將小說改編為電影。據說,戰前黃師的小說《癡兒女》曾被改編為電影,是香港第一部小說被改編為電影。黃師小說曾被譯成外文,《香港電視》昔日同事區惠本告訴我,他曾看過傑克小說的日譯本。

我任職《香港時報》時,仍經常和黃師有往來。一九六七年我入主《香港電視》,特聘黃師撰寫長篇小說在《香港電視》連載。黃師寫了《明日的少女》於一九六七年十一月十五日《香港電視》第一期開始刊載,至六八年三月十三日第十八期刊完。每期五千字,共約為九萬字。當時我曾邀請董培新為他的小說插圖,以吸引讀者。董為著名的插畫家之一。我相信這是黃最後一篇小說了。因為之後再看不到黃師在其他的報刊發表小說。

黃師為香港文壇留下不少作品。可惜現在已很難找到。我根據他的《名女人別傳》背頁印有其戰後作品清單,計有:《合歡草》(全集)、《奇緣》、《選擇》、《花瓶》(以上由大公書局出版)、《表姐》、《野薔薇》(全集)、《鏡中人》、《改造太太》、《心上人》、《無意之間》、《長姐姐》、《紅衣女》、《名女人別傳》(以上基榮出版社出版)。這份書單至一九五二年八月為止。另《香港文學作家傳略》還列出以下作品:《大亨小傳》(一九五三年)、《癡纏》(一九五四年)、《桃花雲》(一九五五年) (以上基榮出版社印行)、《獻心》(香港受匡出版部)、《春影湖》、《疑雲》、《一曲秋心》(以上香港世界出版社);據《香港文學年表》,傑克尚有《隔溪香霧》(一九五六年十一月)、《曉渡春雲》(一九五八年八月)、《小樓夢兩》(山樓夢雨)(一九五九年三月)三本小說。除了創作之外,還從事翻譯,曾與友人合譯出版《托爾斯泰短篇小說集》。對傑克創作,劉登翰在《香港文學史》有這樣的評價:「黃天石從純文學創作出發,戰後返港才迫於生計,改以『傑克』筆名順應出版商要求寫起迎合小市民趣味的言情小說,在五十年代的香港文壇風行一時,以至當時通俗文學領域有『南黃北張』之稱。傑克的第一本流行小說《紅巾淚》(紅巾誤)(註)曾被改編成電影,是香港小說第一部被搬上銀幕。」

最後還要提一提黃師的生卒年。據《香港文學史》,傑克生於1898卒於1983年,所記與華僑日報年鑑有別,年鑑所記為生於1900年。按:華僑年鑑編者為吳灞陵,是我的老師,也是黃師的老友,年鑑所列黃師的資料應是黃師親寫的,較為準確。

註:傑克第一次被改編為電影的小說,一是《癡兒女》,一是《紅巾淚》(紅巾誤),待考。



(《文學評論》第十八期,二O一二年二月十五日。轉貼自香港中文大學香港文學資料庫,貼出時文字畧有校正。)

臉書回應:

Matt Lee:何源清憶述:「我任職《香港時報》時,仍經常和黃師有往來。一九六七年我入主 《香港電視》,特聘黃師撰寫長篇小說在《香港電視》連載。黃師寫了 《明日的少女》於一九六七年十一月十五日《香港電視》第一期開始刊載,至六八年三月十三日第十八期刊完。每期五千字,共約為九萬字。當時我曾邀請董培新為他的小說插圖,以吸引讀者。董為著名的插畫家之一。我相信這是黃最後一篇小說了。因為之後再看不到黃師在其他的報刊發表小說。」

何源清前輩沒有記錯《明日的少女》,但其實後面仍有一部連載;有一回在老師家裡見到《香港電視》141期,上面載有傑克的小說《影后》,不過老師的收藏不齊全,未能窺得全貌。何源清先生既藏有全套,應該可以找回那一篇小說呢。

Linda Pun:根據黃天石的墓碑顯示,他出生日期為1899年11月16日。



還有黃天石參與創立的那個筆會,正確名稱為──「國際筆會香港中國筆會」於1955年成立,請參考:http://premium.mingpao.com/pda/ppc/colDocDetail.cfm?PublishDate=20120609&File=vx001c.txt&token=b218bc260b89c0

香港筆會正名運動
廖書蘭

「國際筆會」 PEN International)總會設在倫敦,於1921年創立,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屬下的作家團體。

「中國筆會」簡史

「中國筆會」於1925年成立,是「國際筆會」其中一個分會。徐志摩曾以這筆會的名義,邀請印度詩人泰戈爾來中國訪問,從而促成在北京與溥儀的大合照。至於香港,也有「國際筆會香港中國筆會」(下稱「筆會」)於1955年成立,至今已逾半個世紀,由學者、作家創立,歷屆會長有:黃天石、羅香林、徐東濱、江素、裴有明、喻舲居等。香港或許有數不清的作家團體,但唯有「筆會」是國際筆會在香港的合法分會,除每年須向倫敦總會繳交會費外,亦須派會員參加在世界各個國家地區召開的年會。

基於我對文學的愛好及對國際筆會的榮譽感,自當選會長以來,滋長出使命與責任。我積極開展會務,渴望可以擦亮筆會的金字招牌,同時亦為本港的文學盡獻綿力。但是,萬料不到,這卻是我的噩夢的開始。

去年8月28日,我當選為會長,9月向倫敦總會交會費。交了會費,仔細看收據,竟然看到收據的抬頭人不是我,收據的會名亦不是本會,於是,我翻查2008年到中南美洲開會,我親自繳會費的收據,竟然和我現在的這張收據如出一轍。

誰曾冒認筆會會長?

換言之,本會的名稱、會長的名字,甚至本會的通訊地址皆非屬於本會。這表示,在本港,有另外一個筆會,以本會的名義與倫敦總會聯絡。我再翻查資料,2007年2月,本會與倫敦總會作為合辦單位,所辦的文學研討會,清楚看到非本會的英文名稱,這一驚使我倒抽一口冷氣,我仔細的逐字逐行看,企圖能找到與本會有關的蛛絲馬跡息,幸好會長的名字,確是本會前任會長的名字。

事情還沒壞到極點,於是我致電秘書長詢問,他聽了也感震驚。接下來的日子,我與他共同為筆會正名而奔波:相約文學前輩吃飯,或親自登門拜訪賢達,求知筆會原委;但各說各話,各持己見,有人甚至表示他的屬會才為正統國際筆會云云。

其間,我發現本會早在2007年3月已被香港社團註冊處註銷了。換句話說,本會在香港是一個不存在的團體,而在倫敦總會的情是已經被他會偷樑轉柱,給移走了。

惘然無助之際,同時也滋生了要本會起死回生的願望:我要爭取重返倫敦總會的決心!在爭取過程中,向香港社團註冊登記處遞過三次申請書並查大簿,竟然看不到本會名稱,看到的反而是兩個疑似「筆會」的名稱!

我曾請教過幾位朋友,其中一位是林建強先生,他建議先到倫敦總會領確認書,經確認後,再返港爭取復會。於是我帶了一箱資料,登上了倫敦總會的辦公室。他們看過資料後,告訴我,相信「筆會」的歷史性和合法性,但他們還需要一些佐證。那次無功而返。一兩個月後,總會理事楊煉先生和本會資深老作家許之遠先生,寄出數封詞真意切的信,向總會陳述本會合法地位。而我繼續在陳年資料堆中尋找證據,甚至也動用了全家成員,不斷以電郵電話和倫敦總會溝通。終於,我等來總會的答覆是,總會正詢問香港另一筆會:「香港有位女士自稱是國際筆會一分子,這怎麼回事?」原來總會需要那筆會的解釋。雖然,我覺得既委屈又無奈,但在無計可施情下,只好耐性子等待。又過了一段時日,我開始擔心,若那筆會採取不回應,是否我就漫無止境的耗下去?

可我沒有放棄,不斷補遞給總會要求追加的輔助證明文件,終於在本年2月14日晚上,我收到總會的確認書,數日後也收到香港社團註冊處批准復會的證明書。

能為「筆會」復名,有種歸家的感覺。

作者簡介:生長於台北,定居香港。國際筆會香港中國筆會會長。著有《放飛月亮》等。

明報二O一二年六月九日)

Linda Pun:另外,他文中提到的雷嘯吟,應是筆名「馬五先生」的雷嘯岑(1896-1982),可能是筆誤了。

我還校出了個錯字,應是余東璇,不是束璇。

文中說央圖香港文學室掛了4位香港文學家的照片,在哪?一點印象都沒有。

那個筆會的名稱要搞清楚,共產黨企圖利用這些文學組織發展統戰活動,奪權不成就另成爐灶,搞個差不多名字的筆會搞活動,奉勸筆會中人,寧願解散取消,亦不要被人利用個會來搞三搞四。

馬吉:已補充了資料,謝謝。

Matt Lee:「文學室」所指應是「香港文學資料室」,裡頭會定期辦圖片展,估計曾有一段時間展覽過他所指的幾張照片。

文中提到傑克作品《小樓夢兩》,應為《山樓夢雨》。

馬吉:OK,謝過兩位。

Linda Pun:又有新發現,根據多個電影網站資料顯示,傑克的《紅巾誤》,不是紅巾淚,文章內的名字弄錯,在1940年拍成電影,女主角係白燕,《癡兒女》則是在1943年拍成電影,分上下集,也是白燕做女主角。http://baike.baidu.com/view/10206196.htm

紅巾誤

電影劇情

該片改編自小說《紅巾誤》,講述了兩個女子的故事。少女阿甜為人活潑天真,熱烈追求愛情。米鋪夥計陳展廷暗戀她,但阿甜卻毫不知情。後來,阿甜與愈(余?)士元相戀,豈料愈(余?)士元是一個輕薄少年,占了阿甜的便宜後,便將她拋棄。面對生活的壓迫,阿甜唯有當導遊維生。另一名少女新甜姐兒家鄉被戰火所毀,於是攜同年老的祖母逃到香港,在導遊社找得一份工作。由於她生性孤僻,因此得不到前來買笑的人客的歡心。面對經濟重擔,她最終淪落為神女,並因此被捕入獄,她的愛人陳展廷因經濟困難,無力拯救她。厭倦了生活的苦迫,新甜姐兒終選擇以自殺作了斷。

(百度百科資料)

Linda Pun:大陸有間青苹果数据中心出版電子書中國香港文學史,把《紅巾誤》錯弄成紅巾淚,係咪傑克第一部小說改編成電影?還是香港小說第一部被搬上銀幕?有待各位查證。

Matt Lee:沒有紅巾淚的,這是一直以來的口述歷史有誤,當然錯的不止這幾處了。

據我所知香港第一部小說搬上銀幕,應該不會是紅巾誤,在此之前至少還有侯曜《太平洋上的風雲》吧。

Linda Pun:你指什麼當然錯?

Matt Lee:我指,叔叔伯伯的記憶,年代久遠,通常會有一二字誤差,例如上面找著數處,然後又不止這幾處。當然那些敘述都很珍貴就是。

Linda Pun:大陸那些出版社左抄右抄不查證就出書才乞人憎,出得書就應認真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