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17日 星期五

風的「心象」與「重象」──蔡炎培的兩本「四毫子小說」

風的「心象」與「重象」──蔡炎培的兩本「四毫子小說」
文:葉輝
編輯:蔡曉彤

一、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我在旺角奶路臣街的舊書攤陸續找到一些「四毫子小說」,記憶最深刻的,是西西的《東城故事》和杜紅(蔡炎培)的《日落的玫瑰》;其時蔡炎培寫得極勤快,適逢好友蔡浩泉主理「星期文庫」,他一口氣寫了六本:《日落的玫瑰》以外,還有《風孃》、《萊茵夜喚》、《斑妞》、《鵑血》和《心魔》,出版時間為一九六六年一月至一九六七年七月,那是說,一年半左右,他就寫了二十四萬字(每本約四萬字)。

這個時期是蔡炎培短暫的小說創作豐收期,他在一九六六年以筆名欒復在《中國學生周報》發表了〈煤生〉、〈下一站〉,同年在《海光文藝》發表了〈推輪椅的人〉,一九六七年在《當代文藝》發表了〈舞與舞者〉、〈蝴蝶〉、〈鎖鑰〉及〈畫船〉等短篇小說(或近於小說的散文),其中〈鎖鑰〉一篇渾然天成,以「六七暴動」為小說的潛背景,既以畫家的醉眼看時代與愛情未完成的畫像,復以詩化獨白交織「鎖鑰」的多重隱喻,從而融貫了私我的感情與社會的動盪。

很多讀者以為〈煤生〉的作者欒復是台灣人,殊不知〈鎖鑰〉的敘事者就叫做欒復,我就是由此找到線索,其後蔡炎培也證實了我的推測是正確的。〈煤生〉以抒情的虛筆來寫實,其後入選友聯出版的《新人小說選》——那是《中國學生周報》「穗華」版的短篇小說選集,作者包括西西、江詩呂、陳炳藻、林琵琶、綠騎士、亦舒、崑南、朱韻成、盧文敏等,都是當時最優秀的青年作者。

多次與蔡炎培酒聚,每每提及要將《日落的玫瑰》與《風孃》重排再版,他也同意了,可是我因不斷搬家,十多本「星期文庫」竟不知所終,多方搜尋,經年不果,以為從此與他的「四毫子小說」永別了,豈料他終於找到吳萱人,並獲原書影印,兩書才得以復刻。此書的插畫出自其時才二十七歲的蔡浩泉的手筆,復刻版按四十多年前的原版照刊,藉此保留當年風貌之餘,也算是對一個遠去的年代近乎雪泥鴻爪的紀念。



二、蔡炎培當年為《日落的玫瑰》寫了一篇簡短的〈後記〉,他認為「故事對小說並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通過藝術來了解人生」,又指出「即使是碌碌無殊的東西」,通過作家的筆尖,也總可以展現一些「小說的真實」;他一再強調要找到「最緊張,最豐滿的一刻」,「馬上把整部小說放進去就夠了」,這其實是他寫詩的心法,敢信取自他一直並不諱言的私淑恩師梁文星(吳興華)。

蔡炎培的〈後記〉既說到「最緊張,最豐滿的一刻」,也將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稱作黎爾克,這提法無疑師承梁文星——話說一九五六年十月出版的台灣《文學雜誌》第一卷第二期,有一篇文章,題為《談黎爾克的詩》,作者署名「鄺文德」,乃吳興華的另一個筆名,且看他如何談論里爾克:「黎爾克終於學習到能夠在一大串不連貫或表面上不相連貫的事件中選擇出『最豐滿,最緊張,最富於暗示性』的片刻。同時在他端詳一件靜物或一個動物時,他的眼睛也因訓練的關係會不假思索的撇開外表上的虛飾而看到內心的隱秘……」

梁文星所說的「『最豐滿,最緊張,最富於暗示性』的片刻」,指向里爾克成熟期的詩法,堪可「撇開外表上的虛飾而看到內心的隱秘」。里爾克在《給青年詩人的十封信》(Letters to a Young Poet)中,為有志於成為詩人的德國青年卡普斯(Franz Kappus)提供的唯一寫詩秘笈,就是「深入你自己」(to go into yourself),那才可以默觀內在的生命之流,覓得為何創造的全部答案。蔡炎培所說的「心象」,大可理解為「深入你自己」幾經轉譯的一個港式版本。

對三十歲前後的里爾克來說,「深入你自己」意味一種懸浮於生命之「流」與絕望的「石頭」之間的存在狀態;對剛過三十歲的蔡炎培來說,是透過「江二瘋的回憶網眼,把客觀的事實(堅硬而絕望如石頭),與主觀的心象,意識(內在世界的流動),一一佈露出來」,對,那「心象」點到即止,「其他就不管了」。

三、在《日落的玫瑰》裏,風是一個游離不定的「心象」。

許星堤詩說:「風的人/你就輕輕地搖吧/那裏有我妹子入夢的閨帷/風的人/你要輕輕地搖呀/沒有風這個世界將來怎樣了?」然後是江二瘋以獨白回應:「許,風是有的。還記得請感覺我是風嗎?我就在風裏……」

江二瘋的同學叫小楓,她大概是許星堤的第一位戀人,許星堤在日記中說:「送走了小楓,心中不禁惘然。我想得很多;我想到我們的初識,我想到我們似乎沒有通過友誼的愛,那麼狂熱,那麼可愛。藍,(如果愛有守護神的話,你顯然就是我心目中的一片藍。)我記得我第一次見到小楓的時候就是一片藍……」據此,小楓與藍極可能就是許星堤的一個「心象」的兩個化身。

翻看了許星堤日記裏有關小楓的段落,江二瘋有此獨白:「小楓,我淒涼的姊妹。」又以獨白對已經自殺的許星堤說:「你知道嗎?小楓離開你就因你越來越不成樣子,那時,你是墮落了。親愛的,當你墮落的時候不要讓誰知道。」許星堤在另一段日記中說,夢見自己自殺,一個叫藍的女子跟他說:「我知道你很愛小楓,就如摩西忘不了蘇菲亞。」他醒來,藍不在了,說「藍,你看看,大千的世界對我是怎樣地相同啊」,「一片藍湧過來,一片藍湧過去……」江二瘋也弄不清楚藍是何許人:「許,這個藍是誰呢?她似乎是你的一個心象,又似乎是你一段私情……」

從大浪中伸手拯救許星堤的盲漁女說:「哥哥,你為什麼要改名換姓呢?你原是姓江的,知道嗎?知道嗎?」她說她的「哥哥」叫江二,可她明顯並不是江二瘋,那麼,到底是盲漁女誤認了「哥哥」江二,抑或她只是浮現於許星堤「心象」裏的「妹妹」江二瘋?她極可能只是一個幻象似的隱喻,只是許星堤詩中所說的「風的人」,在他瀕臨崩潰之際拯救了他失去重量的靈魂。

如此說來,風這個意象不但繪影,而且繪聲,「風中人」也極可能就是小楓、二瘋、藍乃至盲漁女既是繪影也是繪聲的混合體或分裂體,如果此說成立,倒可以為相對單線發展的《風孃》提供了一層較為複雜的讀法:森沉而略覺詭異的風孃與豁朗而帶陽光味的林筑是否也可被理解為互相鑑照的「重象」(double),風孃疑因被父親(或父權形象)姦污而瘋了,會不會也只是一個「心象」的隱喻?陷於瘋狂的會否只是自戀又自憐、自負又自傷的詩人杜紅?

在男主角杜紅眼中,風孃早就注定是一個消失的「心象」:「我目送風孃走到最上的一級,消逝在花花的燈影裏。我要說些什麼?風孃,我又來了。我在暗角之時想過你的,誰叫我生平有一種恐懼呢?長江大河的向十萬里千萬里的恐懼。相信我,風孃,你沒什麼要記的。生命不是我們的。我們只是一抹未出土的陽光而已……」

風孃一如許星堤自殺了,對杜紅來說,林筑是一抹出土的陽光,像盲漁女伸手拯救許星堤那樣,她拯救了因愛而迷狂、自戀又自憐的詩人,讓他從「心象」的浪尖或頂峰,碼頭或異地的宿舍,重回熙熙攘攘的人世——或者是生他育他的深水,或者是善信求簽的沙田車公廟。到了末尾,在杜紅的主觀視線裏,林筑「給我一個甜蜜的微笑。我目送林筑的背影消逝在長街的拐角」,最後一句是「一把美麗的頭髮,全遺在風裏……」那是風孃的頭髮,這風中之髮的「心象」貫通全篇,至少在杜紅眼中,林筑跟風孃在那一刻的凝鏡裏,隱約就是堪可互易位置、互相鑑照的「重象」。

(此文為《日落的玫瑰》復刻版的後記,原刊二0一0年十一月六日《明報‧世紀版》)
(《日落的玫瑰》和《風孃》書影來自Facebook
(《日落的玫瑰》的蔡浩泉插畫來自Facebook)
(《日落的玫瑰》復刻版書影來自香港文學大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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