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12日 星期日

灰色的智海與飛天的棺材

灰色的智海與飛天的棺材
洛楓

以下是洛楓在臉書張貼的話及其他人的回應。

洛楓:有關智海的漫畫評論今天在《信報》刊出,配了智海的畫作,版面乾淨清雅;可惜他們刊出了未經校對和修正的版本,中英文錯字不少,現在這裡上載完整正確版。

Cally Yu:文化版真是淪陷了???

洛楓:是的,我也有點失望,何況之前我已經做了校對傳回去的,已經e-mail編輯詢問啦!寫作人對錯別字很敏感,而且一直堅持傳統紙本報刊發表文章(rather than 在網上),因為剪存下來可留作紀念!

喜歡智海的畫,是從《默示錄》(2003)開始,黑白的線條勾出落寞城市的疏離感,人際關係如友情、愛情、親情的煎熬與傷害,沒有濫情或憤怨,卻凝聚緩慢而沉澱的哀傷,內向的主角自絕於人羣與社會,表面冷峻,內裏卻情感澎烈——就是這種畫風,讓我從格鬥連環圖、日本漫畫、幾米繪本和麥兜故事,轉入本土新世代的閱讀,也讓我籌劃第三本詩集《飛天棺材》時,決定找智海繪畫封面;難得他一口答應了,便跟他說希望能有一張充滿死亡灰沉、卻又不失童真的畫作封面,可以很原始、很粗糙,但色彩繽紛。我不知道他是否覺得這樣的意念很自相矛盾,但數月後他交來的封面卻令我「驚艷」:利用孩子剪貼的手工方法繪製而成的樹椏、公路與亡命小巴,綠藍的混調撞擊鮮紅的斑點,既有童趣又帶點黑暗國境的詭異,時值2004年的夏與秋,羅志華仍然在世的日子。(青文書屋倒閉後詩集再版時,智海主動修改了封面,現存的原稿式樣只有十數本流落民間!)

2007年讀到智海的《灰掐》,那是跟台灣鴻鴻小說合作的繪本,仍是單色,但灰的比黑的多,文字和對白很少,形成仿如電影空鏡那樣移動的畫框節奏,漲滿方格的粗鉛筆線條糾結着人性感情、記憶、生活的追索與迷失,每頁兩格上下排列的圖象,從人的現世處境到火車外的窗景、從人的心境到夢的異境,層層叠叠,不辨東西,卻讓人沉痛、沉弱。從《默示錄》到《灰掐》,智海是灰色的,線條簡潔俐落,畫框的跳躍卻是多元的空間,筆下的人物孤僻、內歛、自我,甚至帶點遺世的味道,卻充滿瘋狂的想像,是表面靜默內裏汹湧的矛盾生物。基於這種認知,2009至2010年見到兩冊的《花花世界》,用明媚的筆觸、艷麗的色彩大塊大塊的塗畫溫馨的兒童故事時,我是訝異的,但藝術家也許就是變色龍,灰色的智海終於換上彩衣了!

溫柔的弧線與色彩

《花花世界》系列色彩鮮明亮麗,首冊以灰、綠、藍為主,二冊加入了粉藍、淡黃和橘橙,都是孩童喜悅的顏色;人物的線條貫徹前作,仍以圓線與弧形為主,少見稜角,但神情免去了含忍的苦相,展現了柔和的笑容。書題《花花世界》一語雙關,既指向名字叫做「花花」的小女孩日常生活的點滴,也泛指這個紅塵世界、繁華地區的眾生相,智海藉着孩子在家庭、學校、父母、友羣、鄰居等彼此交纏的關係,映現香港這個城市的生活內容與生存百態,以童真、稚趣襯托不合乎人性常情的歪曲現象,珍視創意、關懷、純樸和節約的美善。可以說,溫柔可愛的花花故事其實也是一面照見現實黑暗的鏡子,只是它沒有前作那樣站遠觀照,而是直接介入生活的點線面,用「身在其中」的視角揭開事理的前因後果。例如智海寫花花充滿想像力的遊戲,像左手跟左手摔角、用鉛筆和間尺砌成戰機、在衞生口罩上塗畫動物臉譜、用貓的頭像代替揮春的文字等等,不但見出孩童天真未鑿的奇思幻想,同時也是久違了、失落的創意,從而比對現代教育重視物質、急功近利、遠離天性的困境。

兩冊《花花世界》着墨最多的是家庭生活,尤其是父母與孩子相處的活動;正如智海所言,王司馬的《牛仔》漫畫給他烙下了不可磨滅的懷舊情緒,但另一方面也由於孩童的故事不能脫離成長的空間,怎樣認知和建立自我往往是家庭價值的體現。因此,智海用一幅一幅親和而不失幽默的圖像,營造一個平等相待、思想開明的日常景觀,父母身教言教,教導孩子善待動物、節儉生活、親近自然,用「同理心」感應萬物,但當中又不避嚴明的批判意識,對社會的貧富懸殊、科技過渡發展導致的生態破壞、官僚政策的失誤毀傷了社區人情等等,無不通過爸爸拖着花花的手,走過高低起伏的畫面而立體呈示,逡巡於這些畫格,我們也躬身自問,然後推己及 人。

跳躍的畫框風格

《花花世界》的畫框充滿跳躍的動感,如小孩蹦跳的腳步,在連貫情節與人物動作之餘,常作天馬行空的飛馳。我們知道,漫畫不是動畫、電影或小說,而是圖像,有或沒有文字,單幅或連環的扣連,很有自己一套獨特形態的藝術形式;有時候會以單幅的圖像(single image)通過時性的次第(temporal sequence),排列或倒置,組成串聯的畫像(image-in-series),每一方格(panel)裝載了空間、人物、景觀或動作,方格與方格之間的串或斷、跳或接,便形成了故事的張力、行動的發展、情緒的延續或空間的移換;一組方格組成一個版面,幾個版面組成一個片斷,連環的圖像便扣連成一個漫畫世界(Hatfield : An Art of Tensions)。此外,漫畫評論人Pascal Leférre也認為漫畫是空間的藝術,印在紙面上的是畫內的內景空間(diegetic space),即敍述的虛構世界,翻揭於外的是外景空間(extradiegetic space),即讀者處身的現實環境,我們的閱讀便是遊離和建構於這二重空間不斷的重叠與甩脫,借用想像力填補畫框與畫框之間的空白、聯擊跳接的情節與行動,「以身代入」人物的處境和情緒,這就是閱讀漫畫的樂趣(The Construction of Space in Comics)。 基本上,《花花世界》是四格漫畫,即每頁四格自成一個單元故事,但智海的畫格卻帶有下列幾種跨界風格:一、同一場景重複呈現兩個不同的結局,像捉迷藏的找到與找不到;二、同一系列的故事截分成幾個段落分開敍述,如花花學習寫字的進階;三、由現實的場域跳入超現實的空間,像夢境(往往以曲線的畫框顯示);此外,還有框內框(frame-in frame)的視點轉移,框內切割(由四格變成五格)造成的對比或連續等等。這些畫框的設置,使《花花世界》跳脫活潑,跨越想像的幅度遼濶(早已不限於四格),完全符合孩童不依常規、背離世俗的靈動變化。

(原刊二0一0年九月十一日《信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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