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12日 星期日

夏衍老伯和我們遊香港

夏衍老伯和我們遊香港
呂恩

我是1948年1月到香港的,沒有多久就是中國的農曆年。香港的農曆年比內地隆重,家家戶戶蒸年糕,煎煎堆,買鮮花,人人穿新衣服,婦女頭戴紅花,除夕夜的鞭炮聲一夜不斷,出門見人都叫「恭喜發財」,一派中國的民族情結。

過了農曆年初一,吳祖光對我說,明天夏衍先生有空,約我們去遊淺水灣玩。我是第一次到香港,和夏衍先生在上海分手後有一年多沒有見面了,聽了非常高興。(解放前我們都稱夏衍為夏衍先生,解放後我們都稱他為夏公)第二天一早吳祖光、我、秦威(畫家)、陳歌辛(作曲家)四人,從九龍出發到香港和夏衍先生會齊,夏衍先生說還有一批人在淺水灣等我們。

從香港到淺水灣只能坐計程車,沒有公車。可香港規定一個車連司機只能坐五人,違反規定要重罰,我們五個人坐一輛車坐不下,打兩輛車要貴一倍,不划算,怎麼辦?還是夏衍先生出主意,他去和司機交涉多給小費,多塞一個人坐在座位下面,看到警察把頭低下,「蒙混過關」。這一個人是誰?我一看非我莫屬,自動提出我坐二等,便高高興興坐了進去,還自言自語的說「擠着熱鬧,還可以省錢,何樂而不為。」引起他們哈哈大笑,誇夏衍先生為「香港老鬼」(上海語言是褒詞),他默笑承認。

我認識夏衍先生是在1942年夏季。那時我們劇社在重慶郊區北碚,演出《北京人》,我演劇中的曾瑞貞。夏公從桂林剛來重慶,為躲警報,住在北碚的兼善公寓。看了我們的演出,問劇社的一位領導人,「那個演曾瑞貞的女演員是新加入劇社的吧,我不認識?」

一天下午,劇社領導找我一同去見夏衍先生,夏先生是久聞其名的大作家,我聽過曹禺講他的劇本的課,稱他為中國的契可夫,我高興非凡。又想到自己是剛出校門的年輕演員,有點緊張,走到他房門口時,他開門含笑出來招呼我們,指着擺在桌上的西瓜,說吃點西瓜,消消暑,我們說一起來吃吧!他說「專給你們預備的,我是不吃瓜果的」。沒有想到夏衍先生這麼隨和,又會這麼體貼人,我的緊張心情立馬消失了。他談起桂林文藝界的一些情況,歐陽予倩主辦的廣西藝術館,演出他的劇本《心防》時,有一個女演員,原本是吳曉邦的弟子學舞蹈的,演他《心防》中的主要角色──楊愛棠,演得很不錯,叫呂吉。我順口而出,「那是我的堂房姐姐。您認識她?」夏衍先生說:「豈止認識,呂吉在香港結婚的時候,我還是他們的當證婚人。」聽了夏衍先生的這番談話,好像把我們之間的距離縮短了,我心裏暗暗的稱他為我的長者夏老伯。

到達淺水灣,另一隊人馬──陶金(演員)、鄭敏(演員)、吳家驤(劇務)已經在那兒等着,我們八個人中只有夏衍先生是老香港,其他的都剛來不久,推夏衍先生為班長,帶領我們遊逛。

那是一個灰濛濛的天氣,又值冬季,微有寒意,遊人稀少。我們漫步海灘,看遠處點點風帆,近處浪濤翻滾,我第一次看到大海,心曠神怡。我們隨夏衍先生拾級而上,道路兩旁樹木花卉錯落有致,修剪都出於能工巧匠之手。石級盡頭是一座英國式高大的建築物。夏衍先生指着它說:「這是淺水灣有名的淺水灣酒店,和中環的香港大酒店,九龍的半島大酒店,三足鼎立,同樣馳名。」他又說:「淺水灣是香港最早開發的一塊海灘遊樂場所,當初只有貴族、上流社會人士才能來此消遣,現在比較大眾化多了,可還沒有直達到這裏公共汽車。」我們邊走邊聽他的講解,他知識淵博,談吐風趣,我們聽得入神,緊緊圍着他而行。我們從另一條路順坡而下又向沙灘走去,看到沙灘上有一個約十來米直徑、用一尺來高水泥牆圍着一個圓圈,中央有一棵挺拔的白楊樹,夏衍先生指着它說,這是女作家蕭紅的墓地。

蕭紅是東北著名女作家,她怎麼來到香港?又怎麼葬在這美麗的風景區?我們聽夏衍先生講述了這段故事,他說:蕭紅是一位天才橫溢又勤奮寫作的女作家,她思想進步,愛國抗日,她的小說《生死場》你們看過的吧!但是她生活坎坷,得了肺病(這病在那時是無法醫治,只靠調養),上海成為孤島時,她到了廣州,又來香港。大批文化人從香港回大陸,蕭紅病重只好留在香港,不久逝世於香港,朋友們把她草草地埋葬了。

太平洋戰爭爆發,香港被日本人佔領,日本軍隊中有一位文職官員知道蕭紅,敬慕蕭紅。發現了蕭紅簡陋的墓地,就把她遷到了這美麗的風景區,圍牆是標誌,白楊樹下埋着蕭紅,讓蕭紅面對大海,天天呼吸着新鮮的空氣。「日本侵略者會給蕭紅遷墓?」我有些不解。夏衍先生說,日本人中間也有很多人是反對這場戰爭的。你在重慶見到過的鹿地亘夫婦,不就是和我們共同作戰的日本人嗎?這是我到香港第一次聆聽夏衍先生的教晦。

夏衍先生又一次約我們去遊香港仔,是在三月以後,一個豔陽高照的春天,他和女兒沈甯、我和吳祖光。當時香港仔是個海灣漁村。漁民們祖祖輩輩居住,生活在船上。每個家一條船,孩子出生在船上,學爬行,學走路都在船上,每個孩子腰間都拴一個大葫蘆(落水不會沉下去)。在船上長大未出嫁的女孩子,梳一條大辮子,稱「蛋家妹」。他們自成一個社區,和洋氣十足的香港似乎沒有甚麼關係,實際就在香港背面隔着一座小山。

我們租了一條漁船,在海灣游弋,那天天氣晴朗,風平浪靜看着碧波藍天,聞着海水的腥味,聽船主夫婦用廣東普通話講他們生活中的故事,我們聽不懂時夏衍先生給我們翻譯。我們吃到了又新鮮又便宜的船家菜,使我們看到了香港的另一面。這對我以後在電影《蝦球傳》中演蛋家妹──亞姊起到很大的作用。

一晃六十多年過去,那次去遊玩的幾個人中除吳家驤一人留在香港沒有回來,不知下落外,只有沈甯和我尚健在,而我已到了風燭殘年,其他的人都已作古。那時的香港,也漸漸離我們遠去,而這段我與夏衍先生,夏公,我心中尊敬夏老伯同遊香港的往事,依舊清晰的留在我的頭腦之中。

(原刊二0一0年十一月七日《蘋果日報》)




當年在蕭紅墓前照的相片,左起:陶金、秦威、吳祖光、呂恩、夏衍、鄭敏、陳歌辛,前面蹲着的是吳家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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