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12日 星期日

鏡游方外獵書藏──紀念林年同先生

鏡游方外獵書藏──紀念林年同先生
陳智德

1990年暑假,我準備赴台升學之際,一位比我低兩屆、於銀樂隊活動中結識的中學師妹來電,說知道我喜讀中國文學並將赴台讀中文,她父親有一套中國文學書籍,可送給我。在地鐵站見面前時,我問這樣好的書,你父親為何割愛呢,她含糊應答然後別過。在車上,我急不及待取書翻閱,是一套五冊內地出版成復旺等撰的《中國文學理論史》,赫見每冊書的扉頁上,都以鋼筆勁秀行體簽上「林年同」一名。

他用功最深的是有關中國電影的研究

林年同先生是電影理論學者,早歲於新亞書院哲學系畢業後,曾進入國泰及長江電影公司,從事電影工作,擔任過編劇和製片,參與編劇的影片包括龍剛執導的《飛女正傳》和楚原執導的《錄音機情殺案》;1972年赴意大利攻讀電影理論及美學和美術史,1977年以《新寫實主義的藝術史、評論史、史學史》獲博士學位,返港任教於香港浸會學院,曾參與推動香港國際電影節的「五十年代粵語片回顧」及「戰後香港電影回顧」;八十年代,他更着力推動早期中國電影的研討,舉辦研討會,發表多篇論文,參與創辦「香港中國電影學會」及其機關刊物《中國電影研究》,1985年出版電影評論文集《鏡游》,1990年5月19日以肝癌不治逝世。

除了電影理論外,林年同也論及香港文學,評論過戴天、西西和古蒼梧的詩作,1979年在《八方文藝叢刊》第一輯發表短文〈香港需要文學評論〉。此外,他的藝術評論也涉獵甚廣,對梅創基、黃奇智、朱德群的畫作、文樓的雕塑以至漫畫理論都有所評論。林年同是關懷面廣的文藝者和學者,其間用功最深的當然還是有關中國電影的研究,他的論文集《鏡游》由香港素葉出版社出版,1991年增訂為《中國電影美學》,由台灣允晨文化再版;「鏡遊」是林年同提出的研究中國電影美學的觀點,以電影鏡頭形象之「鏡」會通於中國古典道家美學之「遊」,以此着力研究1949年後的中國電影,討論例子包括鄭君里的《枯木逢春》、《林則徐》和岑範的《紅樓夢》等電影,結合「離合引生」、「神似」等說法,提出「中國電影的美學就是『游』的美學」,創出一種獨到而宏觀的分析方法。

藏書室佔一所村屋地面全層

當日師妹交給我一套《中國文學理論史》後,我在車上見扉頁「林年同」的簽名而深感震撼,是因為我透過收集二手文藝書刊,高中時期已在《八方》、《明報月刊》、《素葉文學》和《開卷》等刊物讀過林年同的文章和相關訪談,得知他是電影學者,也是一位藏書家,在1990年5、6月間的《電影雙周刊》再讀到多篇悼念林年同的文章而得知他病逝的消息,而之前也曾在同學的閒談間知悉師妹之父雅好藏書,卻從不曾把兩者結合來想。

當晚我打電話給師妹問候,她說正與父親的學生一起整理大量藏書,並邀約我同往協助,也順道讓我挑選一些喜歡的書。我讀過1980年的《開卷》有一篇翁靈文(署「靈文」)撰寫的〈林年同左圖右史〉一文,那是一系列以「愛書、買書、藏書」為欄目的探訪香港雅好藏書者的記錄文章,記述林年同在大圍隔田村雅致的藏書室。我把文章影印給師妹,一星期後,她帶我前往的正是〈林年同左圖右史〉一文所描述的藏書室。

林年同的藏書室佔一所村屋地面全層,進門放眼所見盡是書架,大廳右側最大空間處,十餘台書架,前前後後全是擺放中外電影書籍,這批珍貴藏書,包括他留學意大利時從當地舊書攤覓得的絕版電影書籍,林年同生前囑咐盡數捐贈北京電影學院。大廳左側一角及室內三所房間,則擺放中外文史書籍,古典文學有《滄浪詩話》、《詩人玉屑》、《齊東野語》,現代文學有《夜航集》、《何其芳詩稿》、《泥土的歌》等等,另有多種三四十年代原版文學書,而在他工作室中,最珍貴的一部,相信是扉頁留有唐君毅先生簽名、上款題贈給林國威同學(林年同本名)、林年同大學時期珍藏至今的唐君毅先生所著、1961年香港孟氏教育基金會初版《哲學概論》。書室多座書架,一如〈林年同左圖右史〉一文所述,由林年同親自收集石磚加以長方木板砌疊而成。觸摸厚實而略見石磚剝落沙石的書架,如見林年同樸實治學的形象。書室書桌和地面一些角落,還零星地放置幾包尚未拆封包裝袋的、從新亞、樂文等書店購回的新舊書籍;是否在他患病最後的日子裏,仍難禁於書店駐足,再換取一刻的歡娛?感念書癡的雅意和他的癡,我願意收歛憂傷,報以會心的笑意:也許,我們也曾經相遇?

藏書的意義如此流動,失去的生命婉轉再生

該次造訪後數周,我就動身赴台灣升學,翌年寒假回港,1991年2月,再造訪林年同先生藏書室兩次,那時整理工作已臻裝箱階段,該兩次還有兩三位林先生的學生一起,我們合作展開一個一個紙箱,更重要的工序是入箱前逐本快速翻閱,查看每本書的內頁有沒有林先生留下的筆記或文字紙條,如見到則抽出留作林先生女兒收藏或研究林先生治學歷程之用。林先生讀書治學,時於書內留下迹記,有時僅用紅筆標註重點,間或有手書闡述引申之語,某些書內字迹甚豐,我們發現告知師妹,她每欣然接讀,向我們憶述林先生讀書情境,再珍而重之藏起該書。我偶見合用之書,她也再讓我收藏自讀。當然更多部份是簡單分類後,放入紙箱再封好,林年同畢生二萬數千冊電影研究及文史哲藏書,大部分最後分別送交北京電影學院、林年同生前任教的香港浸會學院及女兒就讀的香港培正中學。藏書、散書、再藏書,生命流逝、知識傳遞、生命又延續,我們終將失去一切所有,但或許仍有能夠以至必須流傳的部分,藏書的意義或許如此流動,失去的生命由此婉轉再生。

1990年9月,為紀念林年同及以上一段造訪其藏書室的事,我寫了〈藏書──紀念林年同先生〉一詩,1994年再加修訂,以從《鏡游》一書獲得靈感的「游目」為筆名,發表於《素葉文學》第五十四期,再收錄於2002年出版的詩集《單聲道》;但一直還想寫一篇文章較詳細地記述這事,不意拖延良久。本年5月時值林年同逝世二十年,我決意重讀林年同的《鏡游》、《中國電影美學》、《林年同論文集》等書及《八方文藝叢刊》,追憶前事,恭撰本文。

世紀末的年代,你能往哪裏去?

1990年11月出版的《八方文藝叢刊》第十二期既是該刊最後一期,也有林年同先生紀念專輯,刊登林先生的電影論文、逝世前一個月在病榻上撰寫的新詩〈黃菊詠〉,以及友人和學生的悼念文章。〈黃菊詠〉後來收入盧偉力和黃淑嫻所編的《林年同論文集》作為〈代序〉;林年同早年曾在《中國學生周報》「詩之頁」發表新詩,在那一段最後的日子,他選擇以新詩總結他的文藝生命,該詩以野生的黃菊花為意象,寄喻他一生所追求的美、所探問的學術、所嚮往的境界:「燈光亮了/曾經是維斯康堤的光和影/是那少年/是那失去的追憶」「曾經是安東尼奧尼的中國/煙霧中的長江大橋/遠古的國土/沉睡的大地/木偶樂園的戲台」,林年同以近乎剪接的筆法,呈現一個一個藝術生命尋求與探問的情境,淡入又淡出,正視藝術生命的掙扎和流逝,深沉亦復堅穩的語調使我一再動容,最後他寫道:

在這狂熱無理的時刻
我找到了宗白華
世紀末的年代
你能往哪裏去?
你可以找到什麼?

林年同找到他一生的追求,最後把探問移轉下一個年代的人們,仍是「狂熱無理的時刻」,也許,更變本加厲地狂熱無理,文藝仍頹唐、資料仍散佚,我應該怎樣給林年同先生回應,我能往哪裏去?我可以找到什麼?

2010年5月19日誌

(原刊二0一0年六月十二日《信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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