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10日 星期五

張愛玲的三個錢包的推理故事

張愛玲的三個錢包的推理故事
馬家輝

1. 最快樂的男人

常被戲稱為「張愛玲男朋友」的陳子善教授於七月底在香港書展演講,講的雖不是張愛玲而是《海上花列傳》,但亦間接跟張小姐有關,因為書裡人物有她的家人影子,她亦愛它,又曾把它譯成白話,陳教授為了郝明義先生的「經典3.0」系列演講而特選此書,其實是把私心夾藏在選題裡,讓我們隔了一層陪他一起懷念張愛玲。不愧是「張愛玲的男朋友」。

陳子善到港三天,我無緣跟他好好聊,然而輾轉聽朋友提及,他開心極了,因為他終於從一位學者手裡取得了一頁張愛玲親筆信函,總算如願,我可以想像他在坐飛機回上海的航程上是如何眉開眼笑。我向來喜歡看見陳教授,喜歡他那種單純心性,只要探得中國現代文學的半頁出土文章便可開心上許久許久,單純質樸的快樂是何等難得。所以啊我曾經戲稱他作「中國文學界最快樂的男人」,他又笑笑,笑得像傳說中的老頑童。

另一位張愛玲研究者止庵先生也在香港書展演講,講題是「中國文學大師在香港」,當然也談及張小姐,說時亦是情深款款,儘管已經不像去年書展演講一樣在讀到張小姐的文章時眼紅哽咽。兩個月前其實止庵亦曾來港,我陪他前往宋以朗先生家裡「尋寶」,沒料到替張愛玲的「三個錢包的故事」添寫了一筆完美註腳。

2. 神祕的巧合

「三個錢包的故事」須從兩年前說起,先讓我引述舊文以作提要,談談如何巧合地先後撮合了陳子善和止庵替張愛玲完成送禮遺願。

話說兩年前的一個明亮下午,我帶陳子善往訪宋以朗,三人坐在沙發閒聊,加多利山道的老房子,陽光幽寂,歲月靜好,彷彿張愛玲仍然站在露台上放眼遠眺翠綠山景,而當談到某處,宋以朗先生突然說:「有個事情不知道如何解決。」

說完,站起身到房間取出三個牛皮紙袋,每個袋內都有一個小錢包和一張感謝卡或短信,是張愛玲於1994年在美國買來分送給不同的人,但不知何故沒有寄出,最後連同其他遺物到了宋先生手裡;其中一個錢包送給「曉云小姐」。



張愛玲致「曉云」信。
馬家輝/圖片提供



張愛玲未寄出的小錢包。
馬家輝/圖片提供

陳子善當時把錢包和卡片珍重地捧在手裡,眉頭皺了一下,忽想起,半個月前在上海有一位劉曉雲聯絡過他,約他參與保護流浪貓運動,接觸時,他約略知道劉曉雲曾經在天津從事編輯工作,甚至在李開第的引薦下編過張愛玲某些文集。真是湊巧得神祕,不是嗎?

如果宋以朗早已知道「曉云小姐」是上海人而問計於陳子善,也罷。但他對她一無所知啊,只不過於聊天時突然想起此事,順便提提,而陳子善卻適好前半個月才跟劉女士接觸上,否則亦難提供解答。一個巧合接連起一個巧合,便是一條神祕的線,直把陳子善和張愛玲拉起來了。陳教授後來在香港寫了文章述及此事,亦道:「世事有時確實令人感到十分離奇,彷彿冥冥之中上蒼自有安排。如果劉女士去年12月20日不給我來電,如果我1月10日不去拜訪以朗先生,如果以朗先生不出示張愛玲未能付郵的這三封信,那麼,致『曉云小姐』這封信收信人的真實姓名和身分也就不會浮出歷史地表,這個感傷動人的故事也就不會有如此圓滿的結局了。」

那天下午離開宋家,我和陳子善沉默無語了好一陣子,沉默之後,恢復談笑,我從沒見過陳子善笑得如此燦爛不可收拾。快樂的男人,找到了純粹的快樂,連我也被感染得高興起來,於是做做好心,為了讓他樂上加樂,故意開個認真的玩笑,側臉看著陳子善,嘆一口氣,道:「唉,子善老師,依這事看來,愛玲還是愛你的。」

陳子善笑得更是合不攏嘴了。

然而陳子善沒想到,另兩個錢包其後也找到物主了。

3. 誰是「斌」?

宋以朗手裡的三個錢包,第一個給「曉云小姐」,陳子善找出了來歷,也送回了上海,內地報紙予以廣泛報導,電視台也做了專輯,劉曉雲現身受訪,是一位中年女士,有點富態,但很有氣質,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她的文化出版界專業。訪談裡她說,當陳子善把張愛玲的謝卡和錢包交到她手裡,她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流淚,體驗了久違的感動。這訪談可在網上找到看到,很動人。

另外兩個錢包,一個寫明送給uncle K. D.,即亦張愛玲的姑丈李開第,沒有什麼懸念;另一個錢包則送給「斌」,構成了小小的謎題,張愛玲在一張小小的謝卡上寫道:「路遠迢迢寄這麼個小錢包給個大音樂家,太可笑。請原諒我心目中永遠拿你當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給uncle K.D.買個小皮夾就順便買個給你。祝近好愛玲」。

小皮夾黑色,皮感極好,不屬於目前流行的任何名牌,十四年了,或因密封在公文袋內保存妥當,仍有亮澤;跟其他兩個或綠或杏的錢包一樣,充分反映了張小姐的戀物品味。兩年前跟陳子善在宋以朗家已見這錢包,但因注意力集中於曉云小姐那個包夾之上,誰都沒費心思推測「斌」是誰,隱隱覺得留待他日再來解密,而這回,輪到止庵出招了。

今年六月下旬我和止庵往訪宋以朗,看見了錢包,他將之掂在手裡,想了想,好像想到了什麼,但沒說,直到我無意中從一堆紙條裡找出謝卡草稿,止庵才道,嗯,K.D.就是李開第,即張愛玲的姑丈,他以前長住廣州,其後病逝;既然「斌」跟K.D.有關係,又是「大音樂家」,張愛玲在四十年代跟她見面時,她只是「十一二歲的小女孩」,那麼,到了九十年代,應是六十歲左右,如果她在廣州生活過、如果她是音樂界的一份子,必跟廣州樂團的人認識,這就是線索,我可找廣州的朋友問問……

如同偵探,向來愛讀推理小說的止庵找到了答案的所在方向,替張愛玲送回第二個錢包,有希望了。

4. 七十八歲的新娘

張愛玲買錢包送給姑丈李開第,附了短信,僅寫一行字:「Uncle K. D.:您這一向好?我八月下旬的信想已收到。煐。」

終究是親人;張愛玲對親人自稱,通常只用真名,張煐,這就叫作本性。

送給李開第的小錢包是黑色的,較那個送給「十一二歲的小女孩」的「斌」的稍顯暗啞,但在摺合處印著花瓣圖案,似乎更為適合女子所用。我乃暗暗懷疑,張愛玲當年自己親手或其後在遺物處理過程裡,錢包曾遭不慎調亂──目前放在「斌」信封內的禮物,應是李開第的;被認為是李開第的,應是「斌」的。我這猜度,尚待宋以朗先生考證。

李開第病逝於1997年,他跟張愛玲的姑姑張茂淵的愛情故事可有一說。兩人相識相戀於從上海前赴倫敦的船上,後來分開了,男的娶妻,女的未嫁,直到五十年後,男的喪妻,女的仍然未嫁,男的七十九歲,女的七十八歲,終於結婚。張愛玲在美時有一段日子跟姑姑、姑丈保持通信,甚至委託他們處理作品的大陸版權,其後漸失聯絡,姑姑先去世,然後是她,最後是姑丈,他們仨,都不在了。

然而禮物仍在。K.D.是李開第,不成疑問,而本來不知道「斌」是誰,但如前所述,止庵根據「音樂家」和「Uncle K. D.」兩個關鍵字聯想到八十年代的廣州音樂界,便解了謎,猜度她是李開第的女兒李斌,乃向住在廣州的傳媒朋友找得她的聯絡電話,並把號碼轉給宋以朗,讓他決定如何踏出下一步。

事情至此,三個錢包都有物主了。如果聯絡得上李斌,除了交還本來屬於她的錢包,當然亦可把其父的錢包送回,加上兩年前的劉曉云,統統物歸原主了。張愛玲十四年前的贈物心願亦可了卻。對於此事,破案者當然是陳子善和止庵,我只是剛好把他們領往宋以朗家,是個「中介平台」而已,可是,六月下旬那回在宋先生家裡倒發生了另一個小巧合,讓我高興了老半天。



一大疊張愛玲的零碎紙,顯示她不願錯過任何閃過腦海的意念。
馬家輝/圖片提供

5. 原來愛玲最愛的是我

話說當天在宋以朗家裡,止庵看了看張愛玲給「斌」的錢包和謝卡,也沒說啥,話題就轉到別處,大概是談關於《異鄉記》手稿在中國大陸的出版策略,大家興高采烈,好像要替張小姐辦喜事。

宋先生大概是這樣的,或所有人都必然是這樣的,談得愈有興頭,他便愈有意願從房間裡掏出更多的張愛玲寶物,一旦話不投機,匆匆看過例牌式的幾個東西,便送客了。所以那天宋以朗又從房間找出一個大大的牛皮紙袋,解開繩子,把袋倒轉,跌出一大疊零零碎碎的紙張紙條,包括拆開了的白信封,由《聯合報》和《中國時報》或「皇冠出版社」寄出的;撕下來的報紙版面;正方形的memo紙;廢棄的稿紙邊緣……出處各異,但它們的共同點是都變成了張愛玲的草稿紙,可見她昔年在美,隨時隨地想到什麼,隨手抓起一片半頁紙張,立即執筆寫下。



張愛玲的讀書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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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非常環保?我暗暗認為,這或跟環保無關,而是她不願錯過任何於剎那間閃過腦海的意念,擔心善忘,急急透過書寫這種動作把它記牢。又,她是作家,對於紙張總有過敏性的憐惜,紙是親人也是朋友,人浮於世,至少在那年頭,紙張往往是最能令作家有安全感的身邊物件。

而小巧合就出現在紙張之上:那天我隨手從那凌亂不堪的紙疊裡抽出一頁,是拆開了的信封,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定神一看,無巧不成書,最後一段寫的竟然正是張愛玲寫給「斌」的短信草稿,跟她在正式謝卡所寫的有九成符合。對於寫字,張小姐確是認真嚴肅,連在謝卡上寫幾十字都要先打草稿,到了真寫,還再改動一次。

於是在我眼前桌上並排放着謝卡和信封,張愛玲的心思曾經在兩者之間流轉波動,它們展映了時間的痕跡,如同呈現一位動態的張愛玲。

兩年前帶陳子善往訪宋以朗,送回第一個錢包;兩年後帶止庵往訪宋以朗,找出其他錢包的主人。三個錢包都被解謎了。陳子善和止庵都很高興,但最高興的人,其實可能是我。因為我不僅意外地撮合了陳子善和止庵替張愛玲完成送錢包遺願,連隨手在張愛玲留下的一堆草稿裡抽出一張紙亦跟錢包遺願有關,誰敢否認,我才是這次「遺願完成儀式」的「靈魂人物」?

我向愛搗蛋,兩年前我曾對陳子善開玩笑道:「依這事看來,愛玲還是愛你的。」所以兩年後我特地再搗蛋一次,瞇起眼睛對止庵說:「依這事看來,愛玲原來最愛的是我。」

止庵沒反應。我可不管他和陳子善怎麼想,反正人生苦短,懂得討自己開心,最重要。

【2010/10/19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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