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11日 星期六

李聖華與香港的第一本詩集

李聖華與香港的第一本詩集
關夢南

七八十年代,香港新詩的起源流行兩種講法:其一是不源於本土,源於南來詩人;其二是五六十年代台灣詩大盛,香港詩人寫詩學詩,沒有不受紀弦(路易士)、周夢蠂、洛夫、瘂弦、余光中等人影響的。但事實並非完全如此:香港新詩因為資料匱乏,當時最早可追溯到五十年代的《文藝新潮》,以及當時極受歡迎的力匡與徐速。1938年8月1日戴望舒在《星島晚報》編「星座」,也不是沒有人知道,但看看作者群,感觀上好像那是大陸詩頁的香港版。

其實我們錯了,「星座」中的陳江帆、馬御風、李育中、彭耀芬等就是香港詩人。彭耀芬1941年3月因在新加坡發表〈香港百年祭〉新詩被港府遞解出境。淪陷時再返回新界參加東江游擊隊,不久病逝,死時年僅十九歲,可說是香港第一個短命的詩人。另一個馬御風,原來就是柳木下,他的〈大衣〉堪稱早年香港新詩的佳作。

《星島晚報》的「星座」是否就是香港新詩的源頭呢?當然不是,因為三十年代還有《詩頁》與《今日詩歌》,一先一後在1934年出版;1924年黃守一主編的《小說星期刊》內,補白的詩人就有羅灃銘、L. Y.、灞陵、許夢留、競明、余夢蝶等十七位,新詩逾五十首。其中L. Y.寫得最多,L. Y.是誰?至今仍是一個謎。

談到詩集,本來最早的是侯汝華的《海上謠》,1936年4月由上海時代圖書公司出版。但最近《和諧集》「出土」,侯汝華《海上謠》的「最早」要讓位了。李聖華1930年在香港出版的《和諧集》,收新詩三十二首、散文八篇、小說一篇。最早一篇寫於1922年,或是目前所見香港最早的一本詩集了。《和諧集》的出現,除了佐證香港新詩源於本土外,更把新詩歷史推前十多年。

《和諧集》的發現可以由1998年說起:當年住在加拿大多倫多的蘇賡哲託友人送了一詩集殘本給葉輝,這就是《和諧集》的孤本。葉輝讀後大吃一驚,因為它寫於1922至1930年,詩藝可媲美當時的京滬作品。2004年,葉輝寫成《上世紀二十年代的香港新詩─從〈小詩星期刊〉到李聖華的〈和諧集〉》一文,並發表於翌年的嶺南學報上。但《和諧集》還存在一些疑惑:一是作者生平;二是與香港的關係;三是未見足本,不好最後定論。

2009年,培英一百三十周年校慶在香港會議中心設宴,我忝陪末座。得聞致詞者提到校友李聖華,遂託沙田培英邱校長查探,輾轉約見其子李華斌,談其父李聖華生前舊事。得知他生於1903年6月6日,1986年6月11日在廣州過身。廣州淪陷前(1937年),他隨培英遷校南來香港,最早住在道風山三號,後住在西營盤羅便臣道六十四號,培英對面。他的一子一女都在香港出世。其子女只知他寫過哲學方面的書,如《基督教與太平天國》,不知他有詩集。甚至如今百歲高齡、與李聖華熟稔的香港前輩詩人李育中也不知《和諧集》三十年代初曾經面世,更遑論其他人了。

《和諧集》不可能只有殘本,於是透過大陸的書網,終於查到還有另一本《和諧集》完好無缺、現藏於廣州文德路的廣東文獻館。我與飲江上去拍照影印時,發現文獻館把此書歸入「海外欄」,可見他們也認為詩文集不在內地印刷。算來《和諧集》由出現到重印,不經不覺就過了十二年。相對於以前寂寞塵封的大半個世紀,十二年又算得了什麼?

《和諧集》的研究價值,既在於它是香港的第一本詩集,更因為它的文學性。我們且讀其中的一首—《生命哪裏是寂寞》:「我有滿案的詩詞,/我有一風琴,/我有一臨河的小窗,/生命不算寂寞了。」五四早期的新詩,失諸直道與說理,很多未能擺脫散文化的影響。三四十年代新詩開始注重意象、簡潔與含蓄。這詩藝的進步,在《和諧集》作品中,見到不少類似的嘗試,令人眼前一亮,如〈失眠時的懇求〉與〈詩人〉:

〈失眠時的懇求〉

我的妹妹!
天快亮了
我還未入睡。
請用你的嘴唇
像雌鳥般孵伏着
我的眼蓋。
靜待我的眼睛
像雛鳥般
自破卵殼,振翼出來。

〈詩人〉

詩人是神秘的蜘蛛
在宇宙黑暗的角落上
布滿了心的網羅。
一切隱藏的悲哀
一切秘密的快樂
慣在角落上飛翔,
一觸動了心網,
便被詩人捉到了。

這兩首作品堪稱詩集的壓卷之作。其一是詩歌的意象,現在讀來,仍然心跳與叫好:「請用你的嘴唇/像雌鳥般孵伏着/我的眼蓋。/靜待我的眼睛/像雛鳥般/自破卵殼,振翼出來。」「詩人是神秘的蜘蛛/在宇宙黑暗的角落上/布滿了心的網羅。」這樣的比喻,若放還當時大陸整個詩壇,或與二十年代像陸志葦、劉大白、宗白華、朱自清、徐玉諾、劉延陵、冰心等相比,也難掩它的超前性。詩說完即走的收筆,不留下一條新文學的感情尾巴,實在是充分發揮了詩歌文類的獨特含蓄性。

李聖華的詩為什麼寫得這樣好?其中的一個原因也許是織入了宗教的元素。宗教的包容、張望與想像,極大豐富及積厚了內容,好像這一首《晚禱》,就寫得頗為有趣:「主啊,寬恕我罷!/常暗黝危懼的深夜臨到時,/我說︰主啊,我交託我整個靈魂給你保守,/太陽剛出,/我從你手中奪回我的靈魂,/卻一聲不道謝。」最後兩句,轉從人間的角度去思考,深化了主題。

早年的李聖華雖受宗教的熏陶,但仍生活在浪漫、活潑與禪的意境中。有心研究李聖華的學者,不妨深入一點讀一讀他集中的一篇小說《回到人間去》。裏面提到一個入山修佛的人,最後還是離開寺院,回到人間去。小說中的李聖華,我看就是現實中李聖華的影子。據其子描述,李聖華1947年去美國俄亥俄州都柏林大學讀書,1949年急於經香港回國報效,當時港大有意請他留教,他也沒有答應。

1950年爆發韓戰,大陸宣傳美國是紙老虎,李聖華說美國不是紙老虎,是真老虎,於是被批鬥。同年入獄,1953年獲釋。但李聖華無怨無悔,國家打開大門後也不外流,一直在廣東致力教育,為社會儲才。在詩人心中,一定有些什麼,比個人與家庭更重要。宗教不是要博愛眾生麼?博愛不是議論,是實踐,李聖華餘生以另一種形式寫詩。

(原刊二0一0年十一月六日《信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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