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16日 星期四

黛綠年華:露了「狐假虎威」的馬腳

去年讀完《小團圓》,索性趁熱打鐵,來了個舊夢重溫,每夜臨睡前絮絮追憶《半生緣》,晴暖的午後,轉到陽台聆聽人世《流言》。

意外的收穫是發現張愛玲原來這麼喜歡電影。除了隔三差五安排小說主角看電影去,最昭彰的鐵證是三十年後仍然對《不了情》中發了福的陳燕燕耿耿於懷:「她在她下一部片子裏就已經苗條了,氣死人!」當年紅極一時的《新生》和《漁家女》毋庸置疑是她品頭論足的對象(《銀宮就學記》),就連「第三輪的戲院也已放映過了」的《桃李爭春》和《梅娘曲》,她也不忘殺回馬槍來一番長篇大論(《借銀燈》)。

不知道香港電影資料館主辦方是否也收到了這樣的資訊,2010新年伊始便開辦了一場專題《借銀燈──張愛玲與電影》,與祖師奶奶有瓜葛的電影幾乎一網打盡。李碧華說張愛玲:「是一口任由各界人士四方君子盡情來掏的古井,大方的很。又放心的很。」因張愛玲而生發出來的電影,無疑是「四方君子」從「古井」中掏出來的又一珍貴遺產,從1947年的《不了情》到2007年的《色,戒》,六十年間,斷斷續續,長賣長有,簡直有一種「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況味。

此次登堂入室的十多部電影大都眼熟,除了耳熟能詳的《太太萬歲》,音信杳然如海底珍的《六月新娘》、《小兒女》也趁着東風乍然現身。讓人意外的是一部叫《黛綠年華》的片子,先前聞所未聞。《黛綠年華》拍於1957年,左几導演,雖然電影開篇即昭告觀眾,此劇的原著為鄭慧,但是無須從頭看到片尾,也不必動用放大鏡細細搜索菲林上「張愛玲」的蛛絲馬跡,熟悉張氏作品的讀者只要三分鐘就能得出結論,根本就是改編自《沉香屑:第一爐香》,電影中寄人籬下的韓湘瑩活脫脫就是初次投親的葛薇龍;夜夜笙歌的范太太根本就是不甘寂寞的梁太太,電影與小說,二者人物性格如出一轍。

那麼,這位鄭慧是何許人也?百度一下,除去街頭巷尾的鄭慧甲鄭慧乙,以作家姿態出現的條目寥若晨星。幾經週折,查到零星消息:鄭慧(1924—1993),原名鄭慧嫻,在上海出生及長大。很早投身社會工作,業餘於復旦夜大進修。四十年代在上海投稿《西點》而踏上文壇。五十年代初移居香港,正值《西點》在港復刊,鄭慧躋身流行作家之列,其作品非常受歡迎,包括《四千金》、《黛綠年華》、《女子公寓》、《春水東流》等。──半個多世紀後,鄭慧這個名字,包括她的作品早已在時間的荒野裏風流雲散。胡蘭成言: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於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茫茫影海,1957的片子再度借屍還魂,大概也只有「祖師奶奶」有這樣的魔力了。

撇開「張冠李戴」不說,《黛綠年華》也算是佳作一部,只是主辦方冠以「異曲同工之妙」似乎言過其實,至少指的應該不是文本本身。張愛玲喜歡民間戲曲,但是這種愛憎分明的講故事方式,並不被張愛玲接受。

張愛玲早先即有聲明:「我不喜歡壯烈。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張愛玲筆下的傳奇不會這麼黑白分明斬釘截鐵,她的金漆招牌是一腳把蚊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冷酷,然而永遠不動聲色。《黛綠年華》狐假虎威的馬腳暴露在結尾:死的死,瘋的瘋。──這種「好人有好報,惡人有惡報」的大團圓做派,到底失了張派神韻。

(責任編輯:王蕊)
(原刊二0一0年三月一日《杭州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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