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27日 星期二

何福仁:西西,精彩的一生

圖3之1 - 西西手作黃飛熊(作者提供

圖3之2 - 瘂弦給作者的信(作者提供)

圖3之3 - 西西與其手作毛熊(作者提供)

十多年前瘂弦給我的信,談到西西,他說:「西西的文學成就已超過張愛玲,早已超過了」,我以為這是大編輯的客氣話,並不示人,信也隨便夾進書本裏。直至最近我看他的回憶錄,講述自己十七歲離開故鄉,離開父母,從內地到台灣,從此和親人隔絕,許多年後老了,才得以重訪舊地,父母早已不在,種種辛酸悲苦,他娓娓細說,毋寧是他那一輩人亂離的寫照。其中有一段提及香港,提到西西,他說:

//西西在香港是地下文學,一般人都不知道有西西這隻野而又野的鳳凰,有香港人還以為西西是台灣作家呢。西西聽了很高興,說:「不要改了,我就是台灣作家!」西西是小說大家。我認為她的小說的多樣性和現代性超過張愛玲。//

我這才相信,這是他誠意的真心話。兩張,西西也本姓張,文學上的表現不同,這關乎文學觀以至人生觀,但各有所好,毋須分軒輊。要補貼的是,當年,1989年,港府編印的《香港年鑒》,的確稱西西為台灣作家,那是某些讀一點書可又不加細究的寫手,把張冠誤戴。其實瘂弦當年寫信給西西,把西西的「美利大廈」寫成「美麗大廈」,信仍然收到,這美麗的錯誤,或竟是刻意的也未可知,同樣地,也就「不要改了」。西西並且轉化,寫出長篇《美麗大廈》。從《中國學生周報》、《快報》、《星島》、《大拇指周報》,到《素葉文學》等等,在許多報章、周刊寫過無數專欄,六十多年來,只有臨近八十歲才停止,集中心力寫《欽天監》。香港文學界、文化界,是認識西西的。她絕對不是出口轉內銷。

寫作手法不斷創新

瘂弦拿張愛玲跟西西比較,應是有感於張愛玲的盛名,加上她自己的傳奇身世,小說也得改編電影及其他媒體之助,張愛玲認為「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她做到了,然後可能發覺,像她寫的,繁華之後,是蒼涼。西西呢,對此早就並不在乎。楊千嬅的電影《天生一對》說是根據西西原著逐一發表於1989年的《哀悼乳房》(1992年成書),內容與題旨實全無關係。《哀》寫於自己手術後做化療期間,那是哀嘆人類生命力的頹喪,用一種隨筆實錄,鄭樹森所云:「文類的綜合」,可以從不同的角度閱讀,可以自行組合,並提示讀者可以跳讀。有人說這手法來自科塔薩爾(Julio Cortázar)的《跳房子》(Hopscotch),是只見其同,不見其異,科塔薩爾的小說叫人跳到書中某一頁去,那原來是故事更多的支線。《哀》根本就叫人倘讀悶了就終止,轉到其他篇章,化解那種文學不可實用的迷思。這方面,陳麗芬有一篇很精彩的分析:〈天真本色:從西西《哀悼乳房》看一種女性文體〉,收於《西西研究資料》。

張愛玲和西西的分別就在這裏,張的作品有戲劇的故事性,從第一篇《第一爐香》開始,文字已然成熟,絕好,風格自始不變。要說現代主義,她才是典型。西西走的是迥異不同的路,在思考「說什麼」的同時,更重視「怎麼說」,於是一篇一貌,不斷創新。西西曾自言:

//寫小說,一是新內容,一是新手法,兩樣都沒有,我就不要寫了。//

內容和手法互為表裏,而不是為新而新,那形式,是貼切內容的形式;內容,是形式實現了的內容(achieved content) 。所有後現代的寫法,她都有所表現。討論張愛玲的小說,大多發掘其「說什麼」,討論西西的,則非探究美學形式不可。

這當然不是張愛玲的錯,更不是西西的。不過,兩人對香港的意義來說,大大不同,張愛玲筆下的香港,是借來的地方,這是她成就其愛情故事的「他城」。半年前因許鞍華的電影《第一爐香》,曾和幾位朋友聊到這小說。我覺得張愛玲的筆調是調侃的,對中西混雜的香港,並無好感。電影中僕人被逐,家人到來懇求,下等人家也說國語,化成影像反而突顯小說的問題。無論原著與改編,都無視香港獨特之處。眾聲複調,不是更恰當嗎?語言,是我們棲居之所。對不起,這其實是我對張愛玲多年來的想法,四十七年前《大拇指周報》創刊之初,我編書話版,有一期請大家談談張愛玲,我大概寫:我佩服,但不喜歡。

咖啡或茶,真的各有口味。那種異鄉過客的角度,本無不妥,但對一個地方,外看與內看,原來並不一樣。例如,我在此地出生、成長,就不會用這種角度。這本來是一個hybrid的城市,這是它的不好處,豈知同時是好處。這和什麼「戀殖」無關。舉一生活的實例,香港人的嫁娶,包括不少上流社會的有錢人,早上在教堂行禮,向父母輩跪拜奉茶,晚上在中式酒樓設宴,不會覺得古怪、尷尬。回歸以前,有香港人諷刺這種中西合璧?有,絕少,反而覺得自然而然。例子還有許許多多。連載於1975年的《我城》(1979年出書),那些年輕人深愛這土地,說:「我喜歡這城市的天空/我喜歡這城市的海/我喜歡這城市的路」,歸結為「天佑我城」。他們誠懇地生活,努力地工作。生活,從來沒有既定的答案。

從內裏看香港

西西1950年十二歲來港,在香港成長,寫作,她是從內裏看出來,在英人治下,於是有身分的思考,有城籍的困惑,悲與喜,失落與期盼交集,不能簡化,更不能一刀切。她一生也是誠懇地生活,努力地工作,低調,毫不張揚,為這城市塑造了一個豐富而鮮活的文學形象。最近有人告訴我,她是香港文學史第一人,我加上之一,因為第一太多了;而且,還要看誰寫的文學史。

楊牧生前1998年曾寫信給西西,他說:

//當今,文學界能夠創作新境界新思想,而有新結構新方法加以完成者,實已無多(或者根本沒有),你的實驗突破莫非是同輩朋友最大的希望、啓示乎?我常對朋友說,西西為香港五十年的文化創造了一獨特的氣象,管它中國不中國,台灣不台灣?//

仍在創作的小說

是的,西西已經完成了,由其他人寫下去。正如她的《我的喬治亞》2008年,那是只有香港人才能寫的小說,更只有西西,因為她的確經營過這麼一個喬治亞微型屋。這屋子如今由中文大學圖書館收藏,還包括她手作的毛熊。這小說其實是一則寓言。我們獲得一個微型屋的框架,框架裏的內容還需我們DIY。我們總是努力營建自己理想的家,理想不盡同,且受歷史地理各種各樣條件的制約,但不是說我們毋須努力,也無能為力。而建設、創造是持續不斷的過程,學習、認知、試錯、修訂,永遠沒有完成。這小說是開放式的,正在寫,一直寫,豈獨西西一個人,其他香港人都參與了。

2022年12月15日西西入院,主診醫生斷定她心臟衰竭,找來心臟專科醫生看護。因呼吸困難,翌日在喉頸下開一孔,手術做完,她還有氣力對醫生說:多謝你。17日晚上,還可以放下氧氣管,吃了兩杯碎飯,印傭問她好吃嗎,她會說:好吃,多謝;總是這樣。她從不抱怨。年來她有點認知障礙,我早、午探她,進門就問她我是誰?她會說阿叔。這是多年來跟隨後輩的稱呼。她總認得我。一次她默然不語,我很難過。再追問,她說:我假扮唔認識你。

深夜3時多,醫院突然來電,囑我趕去,並要我急找她的親屬。我到醫院時,西西已不能說話,兩眼還是張開的,我告訴她一切放心,認識她是我一生最大的運氣。我開始重溫我們去過許多的地方,她總帶着她小小的黃飛熊。又和朋友許多年來的歡聚。

延至18日早上8時15分,西西辭世,享年85歲(1937-2022)。到親屬到來,都住得較遠,逐一跟她告別時,她已閉上眼睛,但她是聽到的,我們相信。她過了精彩,愉快,有趣,又有意義的一生。

文˙何福仁

編輯•王翠麗

《明報》2022年12月26日)

2022年12月26日 星期一

陳進權:關於《我城》連載曾否被臨時抽起

鄧小樺及洛楓的網絡直播《文學看得開:懷念西西》,介紹及論述多面,提供給西西粉絲一個精彩的節目,值得下載收藏。

其中關於西西的《我城》連載,1:40分左右,洛楓介紹該本剪報數碼印刷版的同時,提及劉以鬯先生當年在報紙連載《我城》及也斯的《剪紙》受到報館的壓力,並說是劉以鬯先生親口説:當上頭投訴,就把連載抽起,改爲刊載一些消閒的文章。洛楓説的劉以鬯親口說,不知道她當時在場否?還是聽別人轉述?

只要看看该本剪報數碼印刷版《我城》,每張剪報上面均有當時報紙上端的日期,連載從1975年1月30日開始,同年6月30日結束,共150天。其中除2月11及12日報紙農曆年休假無報,其餘日期並無中斷過。

前幾年也看過類似説法,已忘記在哪裏看到。洛楓是親耳聽劉先生説的還是聽誰轉述?我早年也親耳聽過也斯說的「故事」,劉先生在多份報紙有連載小説發表,某年劉先生在某報某篇小説,寫主人翁在外國旅遊,已連續寫了若干日,報紙對劉先生說:你的主角幾時回香港吖?有讀者投訴了。但我沒聽過也斯說連載《我城》遭到上面投訴而臨時抽起的「故事」,事實上並無發生過「抽起」。我孤陋寡聞,沒聽聞過任何報紙臨時抽起連載小説,改爲刊登消閒式文章,待上頭放鬆了,再繼續把小説連載下去。如果一部連載小説被中途抽起,相信已被判死刑了,不可能有「重生」的機會。 我相信並非劉先生説話的原本,除了可能轉述錯誤,就是聽者聽錯,或轉述再轉述,因此以訛傳訛,才有洛楓這個「版本」。

再關於也斯的《剪紙》,並非同時在《快報》連載,《剪紙》的連載日期是1977.4.1-1977.5.14,共44天(也無中斷過),與《我城》相隔差不多兩年。

重溫節目連接:https://youtu.be/e21E7Wwu-TI

Chan Tsun Kuen臉書2022年12月26日)


文學看得開:懷念西西


鄧小樺x洛楓

剛過世的作家西西是香港瑰寶,在逝世哀傷之餘找到著名作家、文化評論人洛楓一起來談,大家會將西西揣在心中直到永久嗎?西西的世界如此廣大,你認識多少?

鄧小樺TANG SIU WA on YouTube 2022年12月20日)

2022年12月24日 星期六

作家西西去世,用詩意寫作記錄香港被忽視的意義和困境

作家西西在香港的家中抱著一隻泰迪熊,她在癌症治療後開始把製作泰迪熊作為一種理療,她把它們打扮成中國神話、文學和歷史中的角色。 HO FUK YAN

香港——西西的作品以幽默和辛酸的方式描寫了香港的邊緣生活,以及這個城市夾在英國和中國統治之間的困境。她於週日在香港去世,享年85歲。

她在醫院去世的消息由她參與創立的作家團體「素葉工作坊」對外宣布。該團體的另一位創始人何福仁表示,西西的死因是心臟衰竭。

作為城市生活的敏銳觀察者,西西專注於弱勢群體的安靜力量和香港本身遭到忽視的意義,而她精闢而富有詩意的寫作鞏固了這座城市在華語文學和世界文學中的地位。

西西的語言看似簡單、近乎孩童,她的小說和詩歌中融合了文學、電影、藝術、建築和童話故事。在她最著名的作品之一《浮城》(1986年)中,她將香港描述為懸浮在時空中的一座充滿活力的城市,同時探索這座城市即將被移交給北京的問題。

「南瓜變成馬車,老鼠變成駿馬,破爛的灰衣裳變成華麗的舞衣。不過,到了子夜十二時正,一切都會變成原來的樣子,」她寫道。「浮城也是一則『灰姑娘』的童話嗎?」

在香港1997年從英國移交給中國幾十年之後,她表示這個問題遠未解決。

「1997年臨近,人們在身份問題上苦苦掙扎。」2019年,她在成為首位獲得紐曼華語文學獎的香港作家時說道。「許多年輕人至今仍在糾結這個問題。不要以為改變治理方式就能輕鬆解決。」

香港詩人何麗明在提名西西為該獎候選人時,形容西西的詩歌「陰柔、纖細、機智、敏銳,動人心弦」,並說,她的詩「道出了這座城市及其居民的品格」。

1989年,西西被診斷出患有乳腺癌,之後,她還發表了中國最早的關於乳腺癌的文學敘述之一《哀悼乳房》(1992年)。她說,她寫這本書是為了支持其他病人,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為了挑戰社會對談論疾病的禁忌。

西西創作的一幅拼貼畫,照片上是她自己,周圍是她最喜歡的作家、動物和物品。她用輕盈的方式處理了沉重的主題。 HO FUK YAN

作為一名前公立學校教師,她寫了一些關於動物和兒童的詩,這些詩經常充斥著對貧富差距,以及大衛與巨人式的權力平衡問題的討論。在《蝴蝶輕》中,沒有心的蝴蝶自由飛翔,袋鼠則被袋中收集的煩惱和擔憂拖累。在另一首詩《蝴蝶與鱷魚》中,一隻蝴蝶用「溫柔的、芬芳的」花粉讓鱷魚閉上眼睛,打敗了它。

「她就像那隻蝴蝶,用的是『溫柔的、芬芳的花粉』,」費正華(Jennifer Feeley)說,她曾翻譯過西西的一些作品,包括詩集《不是文字》和《動物嘉年華》。「她非常擅長展示人們可能會忽視的東西——那些看起來非常輕盈、有時非常女性化、溫柔和異想天開的東西——它們實際上非常重要而且強大。」

西西原名張彥,1937年出生於上海,父母都是廣東人。她的父親張樂是英國船務公司Butterfield & Swire的職員,母親陸華珍負責照顧這對夫婦的五個孩子和年邁的父母。

西西在世的親人包括兩位兄弟,張勇和張堯。

1950年,他們全家搬到了香港,張樂在那裡找到了一份巴士督察的工作。家裡缺錢,張彥每月的學費總是晚交兩天。學生時代,她就開始向報紙投稿詩歌和散文,賺取零花錢。

1957年至1960年,她在葛量洪教育學院(現為香港教育大學的一部分)接受教師培訓,後來在小學教授語文、英語和數學超過20年。

她在教書期間進行大量創作。她以「海蘭「這個筆名為香港邵氏電影製片廠創作劇本,包括1967年對《小婦人》的改編,並執導了一部實驗電影《銀河系》。

1970年,她起了筆名「西西」,因為這兩個漢字讓她聯想到玩跳房子的女孩從一個方塊跳到另一個方塊的動作。不久後,她開始寫連載小說《我城》,小說聚焦香港工人階級居民視角,以及被忽視的世俗物品的價值,比如被丟棄的一頁詩。

1979年,她從教職退休,全身心投入寫作。

第二年,她寫了《玻璃鞋》(1980年),這是第一批間接提及香港即將移交給中國的文學作品之一。這篇短篇小說描述了香港居民的適應能力,包括他們如何擠進越來越小的公寓。

1992年,在賈佩林(Linda Jaivin)與白傑明(Geremie Barmé)合作翻譯成英文的《浮城誌異》中,西西質疑香港表面上的堅固是否像超現實主義畫家雷奈·馬格列特筆下的蘋果那樣,是一種空想。

「圖畫中的蘋果只是假象,」她寫道。「靠奇蹟生存的浮城,恐怕也不是恆久穩固的城市。然則,浮城的命運難道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

西西與作家何福仁以及大泰迪熊在首爾。 HO FUK YAN

她的作品經常強調兒童和年輕人以及工人階級的聲音有多麼重要。在1986年的《瑪麗個案》中,她質疑為什麼一個孩子在爭奪監護權的鬥爭中不應該有發言權。在1997年的一首詩中,她把矛頭指向香港的教育系統。在詩中,她寫了一個女孩為了增加進入一年級的錄取機會而謊報地址的故事。

1983年,西西憑藉《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獲得台灣《聯合報》小說獎,在華語世界贏得了廣泛的讀者。《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講述的是一位殯儀館化妝師即將向新男友透露自己職業的全部真相。另一個故事《感冒》講述了一場足球比賽,它緩和了一段令人困惑的三角戀。

1989年被診斷出乳腺癌後,她寫了《哀悼乳房》(1992年),記錄了她與自己身體隔離和疏離的感覺,對文學和藝術中如何描繪疾病的觀察,以及癌症患者保持健康飲食的挫折感。她描述了自己跑去有錢人住的街區,在超市貨架上尋找不含致癌添加劑的食品的經歷。

癌症治療損傷了她右手的神經,迫使她學會用左手寫字。作為一種物理療法,她開始製作木偶和馬海毛泰迪熊,把它們打扮成中國神話、文學和歷史中的人物。2009年,泰迪熊的照片和她對其靈感來源的筆記結集為《縫熊志》

她的作品啟發了作曲家盧定彰和編劇黃怡的歌劇《兩個女子》,以及智海的漫畫《左撇子漫畫之貓來了》。

對西西來說,城市生活給了她無盡的靈感。

「香港的經歷實際上是寫作的寶庫,」她在紐曼獎頒獎典禮上說。「由於我們獨特的文化背景、視角、思維方式和表達方式,香港作家與其他華語作家不同,不可否認,這對華語世界是一種福音。」

作者:TIFFANY MAY

《紐約時報中文網》2022年12月23日)

2022年12月23日 星期五

吳漢霖去世

吳漢霖 Ng Hon Lam(2022年12月22日)下午四時二十分在番禺中心醫院安詳離世。

深切悼念,一路好走。

https://www.cheungkinghung.com/archive_NgHonLam_01.html

攝影:吳漢霖 Ng Hon Lam (On The Road) 2022.01.02

迷團臉書2022年12月23日)

2022年12月22日 星期四

漫畫家Pen So作品《回憶見》 獲頒日本國際漫畫獎銀獎

香港漫畫家Pen So憑作品《回憶見》,在日本外務省舉辦的「第16屆日本國際漫畫獎」中奪得銀獎。Pen So指,前幾天收到電話通知時呆了,至收到電郵才敢相信。他說,沒想到只有香港人才有共鳴的故事可以得到世界性獎項,覺得很夢幻。

日本國際漫畫獎由時任外相麻生太郎於2007年發起,之後每年舉辦,旨在表彰對普及漫畫文化、通過漫畫為國際文化交流作出貢獻的漫畫家。本屆比賽有來自77個國家及地區的漫畫家參加,共有503部作品參賽,為歷屆最多。

Pen So憑作品《回憶見》獲得銀獎,日本駐港總領事館下午在facebook公佈消息。Pen感謝領事館和大會肯定,指《回憶見》是一個關於香港景物的故事,沒想過香港故事可以得到世界性的獎項,做到國際競爭水平,對於獲奬覺得很夢幻。他感謝所有為《回憶見》出力的人,感謝「港漫動力」計劃,期待香港未來有更多優秀漫畫誕生。

他亦其個人專頁發文,憶述數年前在「動漫基地」看前輩的頒獎典禮,覺得香港漫畫好厲害,當時幻想如果自己畫漫畫並得到國際漫畫獎就好,結果他實現了,當他收到電話通知後嚇呆了,至收到電郵才真正相信。他又指,希望香港新一代漫畫能像香港電影一樣,得到更多人重視,可以面向世界,並讓海外人士知道香港漫畫的優秀和多樣性。

《Channel C HK 2.0》2022年12月21日)

懷念西西

一步步走來,看那遙遠的,無盡的沙漠

在凡爾賽宮花園,轉眼四十多年。

約2000年,在瑞士看熊展,肚上收藏證件之類。

1980年代初,坐Europe Star。

許多朋友電郵問候我,要我保重,未能一一感謝。

這也是臨別時,我告訴西西的:

放心,別掛慮,我會好好活著,您不過暫時走開,走進您的書本裡,我會經常看到您。我們會見面的。

安心吧。

Fuk Yan Ho臉書2022年12月19日)

喜歡看足球的西西走了,她喜歡看南美隊對歐洲隊,今晚的決賽,她應該會想看。她喜歡自由奔放,個性洋溢的巴西足球,特別欣賞比利一類「離心」(decentring)的球員,所以相信她應該會為美斯打氣。自1990世界盃後,一直希望能再讀到西西寫足球,今後沒機會了,以後,還有誰會以看書的態度看足球,以華格納的音樂形容英式足球,以李維史陀的理論討論巴西足球,以巴赫金的複調小說比喻世界盃?

西西不只寫足球好看,寫電影也好看,寫藝術也好看,寫玩具也好看,寫小說更好看,她左手讓我們仍然寫得超級好看,她寫甚麼都好看。她不只寫好的東西好看,就連寫不好的東西都好看,有誰寫的殮房像她寫的那樣令人難忘,有誰寫癌症可以寫得像她那樣療癒?當然最好看的是寫香港,沒有她,就沒有我城、肥土鎮、浮城、美麗大廈……這一連串名字成了我們的標誌,我們的共同記憶,西西走了,這些文字仍永遠留下。

她的文字已寫在葦葉紙上,化成保護肥土鎮的咒語,葦葉紙上面的圖畫不見了,但它們:

「都溶入肥土鎮地圖裏的山脈、河流、鐵路、車站各處去了。我看見飛鳥在山巔,蓮花在水道,羽毛沿着鐵路飄蕩,月亮自海面升起。」

「它們會守護肥土鎮安定繁榮嗎?」

「可惜那只是一幅薄薄的葦葉紙。」

「芻狗只能懷有美麗的幻想。」(《鎮咒》)

我們會保守着這美麗的幻想,謝謝你,西西。

Lee How Chung臉書2022年12月18日)

In Fond Memory of Cheung Yin, Ellen 張彥 (西西)

協思中學網頁2022年12月19日)

別難過。該慶幸她能夠脫離這嚴冬與寒風,去尋找夏天。
她在浮台那邊,靜候待渡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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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又來了 愛倫

很像夏天
這種陽光反射的樣子
這種女人持傘的姿態
樹是不動的
葉子投下圓點兒
浮在我的柯士甸跑車的背上
行囊仍是去夏的
泳衣昇起的是肥皂味
誰知道哲學現在躱在哪裏
我的浮台就是我的上帝

(選自葉輝、鄭政恆主編《香港文學大系一九五O─一九六九:新詩卷二》,香港:商務出版社,二O二O年。原載於一九六一年五月十六日香港《香港時報‧淺水灣》,署名「愛倫」。)

《RCCLLC, Research Centre for Chinese Literature and Literary Culture》臉書專頁2022年12月20日)

悼賴恬昌

我們以沉痛的心情通知各位:學海書樓永久名譽會長賴恬昌先生已於11月21日辭世,積閏享壽103歲。

賴公於1958年開始加入學海書樓董事局, 1960-1966年擔任秘書,1971-1976、1980-1998年擔任副主席,2002-2010年擔任主席,對學海書樓貢獻良多。賴公對中國文化的推動不遺餘力,值得我們學習。

學海書樓臉書專頁2022年12月20日)

一向致力弘揚國學的學海書樓,明年將踏入百年之慶。但昨晚卻收到一個令人傷感的消息:生於1921年的學海書樓永遠名譽會長、前主席賴恬昌教授享嵩壽駕返道山,香江士林又失一位泰斗。

賴教授是前清翰林、學海書樓創辧人、香港大學中文學院首任系主任賴煥文太史的幼公子。自少受國學薰陶,及長赴英國深造,是故教授學貫中西。上世紀七十年代起,先後以英文寫成多本書籍,向洋人深入淺出介紹中國文化,迴響不小。當中一本 “A Scholar In Imperial China”是介紹舊時科舉下士人的一生,內有不少獨家相片,蓋源自其先翁遺留之舊物也。

賴教授以往曾接受過的訪問,部分可在網上重溫,他的風采,也將會永留在大家的心中。

中國當代作家口述歷史計劃—專訪賴教授:

https://commons.ln.edu.hk/oh_cca/18/?fbclid=IwAR1TQjE8DTpeBYc8Eilgg6J-PFtgPYA3ieYhPnBGnkmrzdTn_Gs5WC-run0&mibextid=Zxz2cZ

香港歷史系列III 國學南來—賴教授憶述學海書樓故事:

https://youtu.be/XYQD2rMPGjI

圖一:賴教授著作

圖二、三:賴教授書法

圖四:賴太史1937年的訃文,賴教授居幼。

Wan George臉書2022年12月21日)

香港大學與香港一起攜手走過了一個世紀,順逆不忘,休戚與共。「大學·大愛」平台秉承校訓「眀徳格物」,致力於艱困時刻,與大家普及抗疫知識,齊享慷慨大愛。我們有幸邀請到賴恬昌校友(BA 1942;MA 1957)為大家打氣。

賴先生本人已是香港與港大歷史的見證。1921年賴先生生於書香世家,是港大中文學院創辦人賴際熙太史公子。1954年任香港大學英文系導師至1958年。1965年任香港中文大學校外進修部主任,上世紀七十年代任香港翻譯學會會長和香港藝術館顧問,著作畫作等身,作品獲多所博物館收藏。

有勞賴先生公子賴嘉年先生(BA 1978)玉成善舉,特申謝忱!

《Lovehkloveu 大學•大愛》臉書專頁2020年4月10日)

2022年12月21日 星期三

顏純鈎:西西──理想主義者無愧於人世的一生

西西去世了,原來已高齡八十五歲,仔細回想,我在香港四十年,竟沒有見過她一次。

我和西西只有過兩次工作上的交集,一次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天地受藝術發展局資助,編選一套香港短篇小說選,分五十﹑六十﹑七十﹑八十和九十年代五冊。

當時由也斯編選的一冊中,收入西西一個短編。當年社會版權觀念薄弱,我們事先沒有逐個徵求作者版權,等到書出版後,我收到西西一封信,對未經她同意收入她的作品表示抗議。

書已經出版,我無法補救,藝展局有資助,我們也依規矩向作者付稿費寄樣書。五本選集中只有西西一個人對版權問題表示異議,大多數被選入的作家,都將此事視為社會對個人創作的一種肯定,一般人都不太計較。

西西先知先覺,也顯見她對創作的認真態度。我只覺得對她有虧欠,忘記有沒有回信道歉,公私兩忙,後來也不了了之。

另一件事是九十年代末我與古劍﹑舒非合作,向藝展局申請主編一本文學雜誌《文學世紀》,按規定遞交申請時要提交第一期的內容供審查,為壯作者陣容,少不得向西西邀稿。我與她從未直接交往,又有一點芥蒂在先,生怕她一口回絕,便托詩人評論家黃燦然轉達請托,誰知她的詩作很快就由黃燦然轉來了。

收到西西等幾位有份量作者的來稿,我們對申請成功頓時多了一份信心,後來果然也順利獲批准。我主編了一年,其後因工作忙,交給古劍主編,一直堅持了好幾年。這件事又使我對西西的印象完全改觀,即使有先前的不愉快,她對香港文學還是一往情深。

與西西交集的只有這兩件事,香港文學界與她有密切來往的人似乎不多,何福仁之外,我認識的戴天﹑小思﹑鄭樹森﹑許迪鏘等朋友,和西西都是香港文學藝術家協會的成員(?),他們大概會多一點來往,西西對一般文學界中人,一直都是一個神秘的存在。

我只是不斷讀到她一些精采的作品,她一生都在挑戰世俗的文學觀念,挑戰文學形式各種可能性的邊界。她用很淺顯的文字去描繪深刻的人生場景,又打破舊框框,引入藝術手法去豐富文學語言。她是一個文學忠誠的踐行者,只問耕耘不問收穫,而她一生的文學成就,得到兩岸三地文學界的肯定,值得香港人引以為傲。

我對西西缺乏直觀的了解,多年來只聽聞她為專注於創作,過著最簡單樸素的生活,有傳說她因家居環境逼仄,有時要坐在洗手間廁板上寫作,我不知道真假。早年她曾任教師,後來辭職專心寫作,香港文學雜誌稿費低廉,著作版稅可憐,她只能維持最低限度的日常開銷,這樣堅持了一生,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理想主義者,一個文學的苦行僧。

西西一生獲獎無數,但在我印象中,她似乎從未現身頒獎場合,所有的獎項都是社會對她的肯定,但她並不視這些獎為個人的榮耀。她只負責寫,好評差評﹑得不得獎不是她的事,這種視名利若浮雲的高姿態,香港找不出第二個來。

我反而見過不少汲汲於名利場的半吊子作家,為博取一星半點浮名薄利而不惜做一些很難看的事情,西西與外界保持距離,或許出於對文學江湖上各種醜行的厭惡。我還從來沒見過一個將文學只視為一種純粹的精神勞作,苦心孤詣地沉醉在藝術超然境界中的人。我自問對名利也沒有那麼饑渴,但名利來了,我也不會拒絕。西西是為潔身自愛而拒絕名利的人,我和她也不在同一個層次上。

我認識的前輩作家中,像西西那樣「與世隔絕」的幾乎沒有,戴天長袖善舞,幾乎日日會客吃飯,享受杯酒言歡的生活;劉以鬯性格古板,但也長年編副刊和雜誌,與不少作者打交道,更曾任香港作家聯會會長,大家都免不了多多少少的社會活動。有的人沒有作品,一日到黑遊走各種酒會,樂衷於作家團體的交際,西西是另一個極端,她視應酬為苦差,所以從未見到她出席什麼公開場合。

我雖然也不樂衷交遊,但工作關係總得見一些人,和一些前輩同輩保持一生情誼,盡管如此,數十年下來,深覺自己寶貴的時間被一些無聊人﹑甚至可惡的人佔用了。擇友不慎,也上過不少當,有的當機立斷就絕交了,有的卻因世俗的原因,至今還很不情願地被人視為「朋友」。

香港是一個神奇的地方,社會品流龐雜,江湖潛龍伏虎,可以俗到入骨,也可以雅到出世,這裡出產雅俗共賞的金庸,也出產獨闢蹊徑的西西。西西與金庸雙峰並峙,代表香港姿彩紛呈的文學成就,可恨在國安法之後,也代表香港文學高峰的終結。

西西是香港獨特的存在,她本就是稀有人種,在今日這種荒唐末世,更應份絕種了。終其一生為一種單純的理想獻身,不求回報,實際上卻回報豐厚,她的回報不是社會給予她的榮譽,而是她身後留下的那些閃光的作品。

孔子說:「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我這一生認識的人也不少,只有西西配得上這一句話。

讀者回應:

洛楓:澄清:1~西西家居係細,但有房有廳,有書櫃、餐桌、梳發和茶几,我們六七人去探望她,都容納得下(當然不是豪宅);她晚年身體不好,有外傭照顧!何來說在廁所寫作?2~西西的確不愛應酬,但喜歡朋友,對後輩沒有架子,香港不少寫作人都獲得她送贈手作熊!3~不熟悉西西生活的話,還是談作品好了!

顏純鈎臉書專頁2022年12月21日)

董啟章寫西西:像你/我這樣的一個作者/讀者/女子/男子

對於這些事情,後悔已經太遲了,而事實上,後悔或者不後悔,分別也變得不太重要。

已故香港作家西西。攝影:江康泉

【編者按】香港作家西西(1937-2022)昨日清晨因心臟衰竭於醫院離世。端傳媒文化版製作西西逝世專題:上篇今日刊出,為作家董啟章1996年訪問西西後所撰文學「評論」之轉載,述及對西西的理解、閱讀、重構,及西西與己之文本之關係⋯⋯於今讀來,可助我們更深入理解西西文學世界的同時,亦是彌為珍貴的香港文學史料;下篇為作家廖偉棠撰寫的深度文章,涉西西與當下時代及至華語文學世界之關係,將於明日刊出。

像你這樣的一個作者

像你這樣的一個作者,其實是十分適宜從事文學創作的。你的創作發展到這樣的境界,一點也不教人感到吃驚。我想,你所以會走到目前在文學探索上的階段,完全是由於你的敢於嘗試和創新,對於創意,讀者是沒有理由反對的。聽人家說,當你真的喜歡一個作家,只要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讀着她/他的作品中非常隨意的一段文字,你也會忽然地感到心悅誠服。對於你,我的感覺正是這樣。所以,當你問我:你喜歡看些什麼書的時候,我真想毫無保留地表達我的感情。但我是一個不懂得表達自己的人,我的舉止和語言,常常會背叛我的心思。和你一起坐在咖啡室裏的時候,我看來是那麼地冷靜,但我的心中充滿隱憂,我其實是極度地不安的,因為我無法預知寫作會把我帶到什麼地方,而那完全是由於我的過錯。一開始的時候,我就不知道應該怎樣處理眼前的題材,不知道以這樣悖逆不馴的方法去閱讀你以及其他作家的作品是否妥當。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你竟然說:這是你的閱讀,你才是主角,我們不過是配角。阿里路亞,讀者萬歲。

於是我遵從近代文學理論的教誨,只談文本不談作品,附和「作者已死」的論調。我在不久之前的一篇文章中,便曾經談過你的小說《我城》所營造的獨特文本經驗。①我把這種經驗稱為零度經驗。後來我問你:許多評論者認為你的語言是一種孩童的語言,語調是天真的,但我卻認為這其實跟孩童的聲音和觀點沒有直接的關係。我說例如你在《我城》中描述一部打字機或者升降機,你都不厭其煩地把它們的外觀和功能上的特點鋪敘一遍,仿佛是第一次接觸這些物件似的,但與其說這是孩童角度的模擬,不如說是對已然熟悉已至麻木的經驗的更新,這即是說,敘述把對世界的飽和以及僵化的經驗撥回零度,讓讀者通過文字重新創造對世界的經驗。我記得,那時候你表示同意我的看法。但我寫那篇文章的時候不是故意忽略作者的意圖,只集中發掘文本內在的可能性,並強調讀者如何藉着文本經驗(閱讀)在現實生活中產生對應嗎?為什麼我會問起作者的原意來?為什麼我會期望自己的閱讀得到作者的認可?

這令我想起你的作品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肥土鎮系列」和多個以香港作為藍本的重要作品,如《我城》、《美麗大廈》、《浮城誌異》、《飛氈》等。當我們談及這些作品的時候,我們也視之為含義豐富的文本,但卻有意無意地避談作者的用意。尤其像你這樣的一個作者,對自己的個人意向和生活一向低調,仿佛極力隱沒自己的存在,防止自身的因素介入讀者對文本的詮釋。然而,究竟是什麼使我在讀到文本中「天佑我城」四字的期願時,情不自禁地讓自己的理性分析滑入主觀的、感性的認同,並且冒着有欠嚴謹和濫調煽情的危險宣稱這是本地文學中最能打動我的文字? 像你這樣的一個作者,是不會從文本、從作品後面隱沒的,因為在那無論稱之為文本或者作品的文字構成中,永遠存在着你那不能磨滅的誠切的聲音。對於作者論和文本論的更替,你不是沒有認識的,也不是沒有體會的,但你最終還是相信作者,相信人吧。所以,你在《畫/話本》中說:自從有了新批評、解釋學、接受美學這些東西,當作者的可慘了,他們像一個個盧斯廸那樣被追殺。大夥兒只讀小說,推翻小說家,說什麼作者根本不是作品的詮釋者;作者創造了文本,文本就脫離了作者,按照自己的生命存在。但你提到有一位學者,提出了新的觀點。他認為作品的「含義」和「意義」不同,含義存在於作者用一系列符號所要表達的要件中;而意義則是指含義與某個人、某個系統、某個情境與某個完全任意的事物之間的關係。文本的含義是確定的,不變的;後者,則屬於廣大不同的讀者。於是你興高采烈地宣告:阿里路亞,作者又復活了。②

於是,縱使我以讀者的身分所一直和將要進行的述說是多麼的囂張和肆無忌憚,我也不得不在文章的開頭,作出跟我所宣揚的文本論相反的事情,把這個承先啟後的中新空間留給像你這樣的一個作者。而你,將會說出我的論述和創作中無可避免的曖昧和矛盾。

像我這樣的一個男子

像我這樣的一個男子,其實是不適宜與任何人戀愛的。但我和冬之間的感情發展到今日這樣的地步,使我自己也感到吃驚。我想,我所以會陷入目前的不可自拔的處境,完全是由於我的作者對我作了殘酷的擺佈;作為一個角色,對於作者的安排,我是沒有辦法反擊的。聽人家說(其實是我的作者要我說的),當你真的不喜歡一個人,只要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看着她那即使是非常隨意的一個微笑,你也會忽然地感到莫名的厭惡。對於冬,我的感覺正是這樣。所以,當冬問我:你喜歡我嗎,的時候,我就毫無保留地表達了我的反感。我是一個十分懂得保護自己的人,我的舉止和語言,從來也不會使我成為別人的笑柄。和冬一起坐在咖啡室裏的時候,我看來是那麼地冷漠,但我的心中充滿隱憂,我其實是極度地不安的,因為我已經預知我的作者會把我帶到什麼地方,而那將會被說成完全是由於我自己的過錯。例如,一開始的時候,我就不應該跟她談論市面上正在流行的小說,而後來,我又沒有拒絕和她一起看一部十分賣座的電影。對於這些事情,後悔已經太遲了,而事實上,後悔或者不後悔,分別也變得不太重要,此刻我坐在咖啡室的一角等冬,我答應了帶她到我工作的地方(即是我那狹陋的家)去參觀,而一切也將在那個時刻結束,而我也將會在那個時刻得到解脫。

和冬認識,以至於來往漸密,並不是出於我自己的意圖。當冬問我是做什麼的,我並沒有即時理解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那麼,你的工作是什麼呢?她問。寫作。我說。啊,是寫作。是寫專欄,還是流行小說?她說。但你的樣子卻是那麼嚴肅。她說。她說她是一個喜歡看流行小說的女孩子,她不喜歡看令人太傷腦筋的東西。她所以會對我的工作產生誤會,可能是由於我的臉跟她喜歡看的小說一樣的蒼白。我的手也是這樣,這是我的工作造成的後果。我知道當我把我的職業說出來的時候,冬就像我曾經有過的其他的每一個朋友一般直接地誤解了我的意思。在她的想象中, 我的工作是一種為了美化枯燥乏味的人生的工作;所以,當我說我的工作並沒有假期,即使星期天也常常是忙碌的,她就更加信以為真了。星期天或者假日,總是那麼百無聊賴啊。但我的工作並非大量生產美麗浪漫的愛情故事,我的工作是為平凡瑣碎的人生作藝術的修飾,使人生顯得心平氣和與溫柔。

已故香港作家西西。攝影:江康泉

在過往的日子裏,我也曾經把我的職業對我的朋友提及,當他們稍有誤會時我立刻加以更正辨析,讓他們了解我是怎樣的一個人,但我的誠實使我失去了幾乎所有朋友,是我使他們害怕了,仿佛坐在他們對面喝着咖啡的我竟也是他們心目中恐懼的幽靈了。這真是可怕的工作呀。我的朋友說。於是,我學會了不再對自己的工作加以解釋,一則是由於我已經厭倦了解釋的徒勞,其次是由於我原是一個不願意表達自己的意思的人,而且長期以來,我同時習慣了保持沉默。

我曾經想過轉換一種職業,難道我不能像別的男子那樣做一些別的工作嗎?我已經沒有可能當律師、醫生、或者會計師,但我難道不能到商店去當售貨員,到麵包店去賣麵包,甚至是當一名清潔工人?像我這樣的一個男子,只要求一日的餐宿,難道無處可以容身?說實在的,憑我的一手技藝,我真的可以當一個流行愛情小說作家,但我不敢想像,當我寫一個女孩在激情中跟男人上牀的時候,她突然吐出一段像西西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中的女主角那樣的樸實的、反浪漫的對白,我會怎麼想?太多的記憶使我不能從事這一項與我非常相稱的職業。或者,我還應該責備自己從一開始便接受了作者給我安排的這樣的命運(雖然我作為一個作家的角色理應也有權安排我筆下的角色的命運),從事如此令人難以忍受的職業。世界上哪一個女子不喜愛那些英明、果斷、務實的男子呢,而那些男子也該從事一些職優薪厚、日理萬機、前途無可限量的工作。但我的工作是溫柔而婉約的,我想我整個人早已也染上了那樣的一種書卷的暖暖的習氣,那麼,為什麼一個陰鬱如都市的街燈的女子要結識這樣一個還迷信於陽光的男子呢,當她躺在他身邊,難道不會想起這是一個經常和她所不能明白而至於鄙棄的文學作品相處的人,而他的雙手,觸及她的肌膚時,會不會令她想起,這竟是一雙長期寫作那些可憎的文學作品的手呢。唉唉,像我這樣的一個男子,原是不適宜與任何人戀愛的。所以,我認為最理想的結局莫過於讓我跟這個叫做冬的女孩子分手,但我的作者並不這樣想。為了對應西西《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的結構,他必須把我安排在咖啡室內。一切已經太遲了,我看見冬,透過玻璃,從馬路的對面走過來。她手裏抱着的是什麼呢?這麼大的一堆書本。今天是什麼日子,是書展嗎,還是書店大減價。我看着冬從咖啡室的門口進來,發現我,坐在這邊的一盞燈下。外面的天色異常晦暗,她把陰霾帶進來了,因為她的時髦黑色連衣短裙反映了那種幽黯。她像她的名字,永遠是冬天。③

像你這樣的一個女子

像你這樣的一個女子,其實不是不適宜與任何人戀愛的。你和夏之間的感情發展到今日這樣的地步,當然會使你自己也感到吃驚。但是,我想,你所以會陷入目前的不可自拔的處境,並不是由於命運對你作了殘酷的擺佈,對於命運,你是需要反擊的。你聽人家說,當你真的喜歡一個人,只要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看着他即使是非常隨意的一個微笑,你也會忽然地感到魂飛魄散。對於夏,你的感覺正是這樣,所以,當夏問你:你喜歡我嗎,的時候,你就毫無保留地表達了你的感情。你說你是一個不懂得保護自己的人,你的舉止和語言,都會使你永遠成為別人的笑柄。我明白你和夏一起坐在咖啡室裏的時候,你看來雖然是那麼地快樂,但你的心中充滿隱憂,你其實是極度地不快樂的,因為你已經預知命運會把你帶到什麼地方,可是你又何必把這一切完全說成是由於你的過錯?一開始的時候,你就答應和夏一起到遠方去探望一位久別了的同學,而後來,你又沒有拒絕和他一起經常看電影。對於這些事情,其實你是不用後悔的。此刻你坐在咖啡室的一角等夏,你答應了帶他到你工作的地方去參觀,但一切未必一定會在那個時刻結束吧。

夏問:那麼,你的工作是什麼呢。替人化妝。你説。啊,是化妝。他説。但你的臉卻是那麼樸素。他説。他説他是一個不喜歡女子化妝的人,他喜猷樸素的臉容。他所以注意到你的臉上沒有任何的化妝,是由於你的臉比一般的人都顯得蒼白,這是你的工作造成的結果。你知道當你把你的職業説出來的時候,夏就像你曾經有過的其他的每一個朋友一般直接地誤解了你的意思。在他的想像中,你的工作是一種為了美化一般女子的容貌的工作,譬如,在婚禮的節日上,為將出嫁的新娘端麗她們的顏面;所以,當你説你的工作並沒有假期,即使是星期天也常常是忙碌的,他就更加信以為真了。星期天或者假日,總有那麼多的新娘。但你的工作並非為新娘化妝,你的工作是為那些已經沒有了生命的人作最後的修飾,使他們在將離人世的最後一刻顯得心平氣和與溫柔。

在過往的日子裏,你也曾經把你的職業對你的朋友提及,當他們稍有誤會時你立刻加以更正辯析,讓他們了解你是怎樣的一個人,但你的誠實使你失去了幾乎所有的朋友,你以為是你使他們害怕了,彷彿坐在他們對面喝着咖啡的你竟也是他們心目中恐懼的幽靈了。這真是可怕的工作呀。你的朋友説。是為死了的人化妝嗎,我的天呀。你的朋友説。於是,你沒有對夏的問題提出答案時加以解釋,一則是由於你怕他會因此驚懼,你是不願意再由於自己的奇異職業而使你周遭的朋友感到不安,這樣你將更不能原諒你自己;其次是由於你原是一個不懂得表達自己的意思的人,而且長期以來,你同時習慣了保持沉默。

你曾經想過轉換一種職業,難道你不能像別的女子那樣做一些別的工作嗎?你已經沒有可能當敎師、護士、或者寫字樓的秘書或文員,但你難道不能到商店去當售貨員,到麵包店去賣麵包,甚至是當一名清潔女傭?像你這樣的一個女子,只要求一日的餐宿,難道無處可以容身?説實在的,憑你的一手技藝,你真的可以當那些新娘的美容師,但你不敢想像,當你為一張嘴唇塗上唇膏時,嘴唇忽然咧開而顯出一個微笑,你會怎麼想,太多的記憶使你不能從事這一項與你非常相稱的職業。但是,你亦毋須責備自己從小接受了這樣的命運,從事如此令人難以忍受的職業。雖然,世界上多數的男子的確喜愛那些溫柔、暖和、甜美的女子,而那些女子也多半從事一些所謂親切、婉約、典雅的工作;雖然,你的工作看來是冰冷而陰森、暮氣沉沉的,而你想你整個人早已也染上了那樣的一種霧靄;但是,為什麼一個明亮如太陽似的男子不能結識這樣一個鬱暗的女子呢;為什麼你要担心,當他躺在她身邊,他會想起這是一個經常和屍體相處的人,而她的雙手,觸及他的肌膚時,會令他想起,這竟是一雙長期輕撫死者的手呢。唉唉,像你這樣的一個女子,原不是不適宜與任何人戀愛的,只不過是你曾經受過太多的傷害,而世界上也缺乏有勇氣去接受和理解你的男子吧,一切的過失並非自你而起,而且,一切並非太遲了,你看見夏,透過玻璃,從馬路的對面走過來。他手裏抱着的是什麼呢?這麼大的一束花。今天是什麼日子?當然不是有人生日。那些花是送給你的。你看着夏從咖啡室的門口進來,發現你,坐在這邊幽黯的角落裏。外面的陽光非常燦爛,他把陽光帶進來了,因為他的白色的襯衫反映了那種光亮。他像他的名字,永遠是夏天。唉唉,像你這樣的一個女子,其實不是不適宜與任何人戀愛的。你不必對你那些沉睡了的朋友説:我們其實不都是一樣的嗎?雖然幾十年不過匆匆一瞥,但你怎知道,你那些沉睡了的朋友之中沒有一個不珍惜那曾經為誰而魂飛魄散的滋味?夏帶進咖啡室來的一束巨大的花朵,是非常非常地美麗,他是快樂的,而你也不用憂傷,就算他最終沒法通過這個考驗,這也不是你的錯,而你只要曾經為他魂飛魄散,你的生命也沒有什麼值得後悔了。他當然不知道,在你們這個行業之中,花朵,就是訣別的意思;但你也別忘記,在男女的戀愛中花朵,代表對共同的幸福生活的追求。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是夏,拿着花束,來到你的跟前,縱使心中有一點點害怕,但我還是願意的。

已故香港作家西西的著作。攝:林振東/端傳媒

像我這樣的一個讀者

像我這樣的一個讀者,我是不會甘於安守本分地解讀作者的意思,或者是乾脆把自身交託給作品作感情上的洗滌的。或許可以説,我不甘於單單只扮演讀者的角色,被動地讓作者的信息打印到我的意識中。於是,我極力扭轉信息的流向,意欲讓固定的符號活躍起來,互相撞擊,產生完全不同的意義。對某些作者來説,這實在是一種褻瀆,一種冒犯,但對另一些作者來説,這正是他們所歡迎的事情。閱讀不再只是聽取作者的意思,而是讀者的思想和感情的積極介入,成為一個再創作的過程。在這過程中,讀者在某一層面的意義上也成為了作者,利用着自身的經驗、條件、知識、性情和想像,創造出一個又一個嶄新而又互相不無關連的版本來。

西西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兩次改編為電視劇,我相信,除了是因為小説的題材的特殊性,也是因為這文本提供了寬廣的詮釋和想像空間。例如導演羅卓瑤在「小説家族」系列中所改編的版本,便是針對原著中的宿命出發,試圖為故事中的女主角開拓一個感情的出路,呈現克服自身心理障礙的可能性。不難想像,這樣不「忠於原著」的做法在節目播出的當時會受到多少西西的忠實讀者的責難。但我相信,西西本人倒應該是不介意這種創作性的再詮釋的,反而是廣大的讀者們沒法走出傳統中作者——作品——讀者的既定關係。詮釋,或者是再創作,其實就是與作品的對話吧。西西是一個特別自覺於對話,也特別主張對話和實踐對話的作家。至於電視版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作為一個獨立的作品來看究竟成功與否,這又是另一個層面的問題了。

在這裏,我想嘗試把我上述所作的循環再造式閲讀合理化。親愛的讀者們不難發現,截至目前本文的第四節為止,這個文本已經轉換了四個敍述角度,每一個角度也屬於不同的敍述膚面。第一節「像你這樣的一個作者」跟第四節(即本節)「像我這樣的一個讀者」是相對的,前者以西西為主角,後者則以讀者的身分對作品的解讀權作出喧賓奪主式的篡褫。另外,因為第四節以第一節為論述對象之一,所以產生了主客高低的差異,此節之敍述者「我」跟彼節之敍述者「我」並不相同,也不一致。(對於以下二節亦然。)

第二節「像我這樣的一個男子」和第三節「像你這樣的一個女子」在字面意義上看似直接相對,但兩者的關係其實是間接的。「像我這樣的一個男子」是模擬/抄襲《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所作的一個新的文本,其誘發點在原文的意義的結構方式,即女主角所受困於的「死人世界」的價值觀和她所喜歡的男子所處於的「活人世界」的價值觀之間的矛盾,也可説是所調「異常」與「正常」之間的衝突。基於這個結構,「像我這樣的一個男子」的作者(當然他也同時是西西的讀者)發展出一個從事文學創作的作家和與之相對的世界互不相容的故事。文本的作者驚訝地發現,這個新故事的所有元素基本上幾乎已經完全蘊含在原文本內,只要把兩個文本中的「男」與「女」、「明」與「暗」、「冷」與「暖」、「夏」與「冬」這些符號對調,以及稍稍調整不同的一種職業的細節,新文本的內在邏輯便能夠完全確立。照此觀之,我們甚至可以想像對換其他符號,代入其他的內容,而整個意義架構還會照常運作。於是,通過想像性的更替,一個文本可以衍生出無限個文本,虛擬出變化多端的處境,而這些版本之間既保有相同的主題(例如「異常」與「正常」互相排斥的悲劇),但又各自展示着獨一無二的內容。當然,要讀出以上的意義,讚者必須把原文本和再造文本並置閲讀。現代語言學吿訴我們意義產生於符號間的相對關係,所以,這種並作/並讀無疑可視為此一基本認知的戲劇性呈現。

至於「像你這樣的一個女子」,雖然也同屬原文本的再創作,但其性質並不在於符號的平衡轉替,而在於對原文本的直接回應和質疑。這樣看來,這裏的做法比較接近羅卓瑤的電視版本。但在敍述的層面上,這嚴格來説並不算是另一個版本,而是原文本的擴張和延續。一個介乎於讀者和故事的另一個角色之間的聲音,對原文本中的女敍述者的內心獨白作出回應,在大部分的看法上表示認同和理解,但卻不忘提醒對方結局還有其他的可能性。「像你這樣的一個女子」的特殊指向在於命運並非無可拂逆;至少,面對命運之無可拂逆人心也仍然可以有不同的取向和期盼。當然,這與原文本的意念和藝術經營的成立與否無關,而不過是另外的一個角度吧。有趣的地方是,只要把原文本的「我」翻成「你」,並且把關鍵的文句和語調略作調整,女子的獨白便很自然地變成了以女子為對象的(假設是)男子的獨白,當中的過渡是出乎意料地順利。我們可以輕易察覺,「像我這樣的一個男子」和「像你這樣的一個女子」分別挖掘了原文本中不同的潛在主題,亦可説是展示了原文本的兩種議法,一種側重於價值觀的異同,另一種集中在命運與人力的牽扯。而這一節「像這樣的一個讀者」,則又是這兩種讀法的閱讀,層層互扣,衍生下去,還可以有無限個「像□這樣的一個□□」呢!而作為像我這樣的一個讀者,我認為讀法,就是寫法,閲讀也是寫作的一種。

像你這樣的一個讀者

像你這樣的一個讀者,其實是十分適宜從事創作的,因為閱讀正是寫作的出發點。從最粗淺的層面看,一個作家亦必然是一個富有創意的讀者,因為她/他必須從閲讀中體會人家的創作經驗,獲取創作上的啟發。我們可以看見,你的閲讀興趣是廣泛的,早前有你的閲讀結集《像我這樣的一個讀者》,就近又有同類的續篇《傅聲筒》,當中你談論了你最喜歡的作家如略薩(Mario Vargas Llosa)、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和馬奎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等。這些篇章並不是嚴格的評論和分析,而往往是簡單地把閲讀的作品複述一遍,但當你連用自己的語言、跟據自己的意思和選取來重説故事,其中便無可避免地隱含了你的見解、混和了你的聲音了。所以這再不是「原來的」那個故事。而讀者之所以喜歡閲讀這些篇章,往往是為了不看你如何看某些作品吧。

你大概也十分明瞭這個狀況,所以你便坦白地以「傳聲筒」自喻。你提到一中「傳遞信息」的遊戲,信息由第一名遊戲者開始逐個通傳,到達最後一個遊戲者時,內容照例和原來的意思相差甚遠,不但錯漏百出,甚至和原意完全相反。你說:這是傳聲筒與信息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而當你談論一本小說,擔當傳聲筒、轉述者的角色,到底是捍衛,還是出賣了作者?這也是我們共同關心的問題吧。然後你提到誤讀,每一個人都從原作中創造自己的宇宙。於是,傳聲筒都是誤讀者,他們把原來的聲音、文字、符號膨脹、收縮、遺漏、扭曲、變形,可也提供了想像的能量。④其實,我們也知道,所謂「誤讀」只不過是一種說法吧。因為有誤必有正,而你正要質問的,其實就是一個所謂正確而終於作者的原意的僵化閱讀方法。誤讀就是掌握在讀者手中的富有創造力的閱讀方式。

已故香港作家西西。《他們在島嶼寫作》 影片截圖

誤讀之「誤」存在於文本與閱讀間的差異,此差異的意義並不在於肆意的離題萬丈,而在於二者之間能因此而產生對話。換句話說,閱讀並不是一種單向的、被動的聆聽和接收,而是一種雙向互動的交談。像你這樣的一個讀者,已經十分閑熟於對話的形式,你甚至把對話推展到圖象的領域,從閱讀圖片觸法,以文字去跟圖片對話。你的《剪貼冊》和《畫/話本》就是這樣產生的了。在紙頁上,圖象和文字平衡並置,彼此沒有高低主客之分,互相對照回應,但又各自潛藏和遞送自己的信息。這又令人想起你的《浮城誌異》,你通過閱讀/誤讀比利時畫家馬格列特(Rene Magritte)的作品,建構出一個童話般的浮城的故事。畫作並不是插圖,文字也不是圖解,彼此互相勾連,誘發讀者的聯想,但又並不處處對應,留有各自的空間。這大概就是對話的意義。而後來你真的跟另一位作家何福仁對話起來,把你們談文藝論的經過整理輯錄成書,也是狹義的對話的實踐。

但誤讀也好,對話也好,當然並不局限於以現成的「作品」或「文本」為對象。推而廣之,這也是一種閱讀世界、閱讀生活的方式。所以,只有像你這樣的一個讀者,才能寫出像《我城》這樣的一個作品。《我城》寫香港七十年代的生活,並不採取寫實模擬的手法,而是以一種創造性的眼光,把日常生活經驗更新呈現。誠如論者何福仁的分析,《我城》使用了類似中國傳統長卷繪畫種的散點透視法,把一向集中於故事主線和主角的小說寫作和閱讀習慣打破,分散為零散的、隨意轉換的視點或敘述角度。聽說有些文警看後很不以為然,認為這樣的胡來太不像樣了,完全不知謂,但你卻反而高興了,因為你正想越過哪些狹隘的框框、動搖那些僵硬的目光。人家說你誤讀以至誤寫了世界,你卻因此而快樂了。於是你說,因為誤讀信息,人生就充滿歧義的多樣可能,永遠有新奇。你是愈來愈喜歡誤讀了,莊子很早就誤讀夢與蝴蝶。打開一本書,有什麼比誤讀更充滿參與的感覺?祝誤讀愉快。你說。 ⑤

於是,我的膽子壯了,也開始毫無顧忌地當起傳聲筒來,誤讀著像你這樣的一個讀者。

像我這樣的一個作者

像我這樣的一個作者,其實是不適宜寫任何文學作品的。但我的小說發展到今日這樣的地步,使我自己也感到吃驚。我想,我所以會陷入目前的不可自拔的處境,完全是由於我給小說設計了一個作家的角色。並且試圖擺佈他,我以為,對於我的擺佈,他是沒有辦法反擊的。當我把小說一直寫下去的時候,我看來是那麼地得心應手,但我的心中充滿隱憂,我其實是極度地不快樂的,因為我已經知道我的小說不會朝向我預計的方向發展,而那完全是由於我的過錯。一開始的時候,我就不應該設計一個作家的角色,而後來,我又沒有打消以寫作來對比西西原文中為死人化妝的工作的念頭。對於這些事情,後悔已經太遲了,而事實上,後悔或者不後悔,分別也變得不太重要,此刻當我的主角坐在咖啡室等冬,我已經不能夠把他跟自己區分開來了。我自己變成了我撰寫的悲劇的主角。

為什麼我在讀到西西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中那主角的職業的時候,會聯想到自己正從事的工作?是什麼使為死人化妝跟寫作形成那麼貼切的隱喻關係?當我把西西的文本翻譯成自己的文本的時候,我竟然開始分不清楚哪是原本哪是模擬了。我的角色只希望能夠創造一個「最有文學價值的作品」出來,它將比所有的文學作品更深刻,更能呈現存在的意義,彷彿文學真的是人生最高尚的活動。其實,即使我果然成功了,也不過是我在人世上無聊時藉以殺死時間的一種遊戲吧了,世界上的一切豈不毫無意義,我的努力其實是一場徒勞,如果我創造了「最有價值的文學作品」,我難道希望得到文學獎?讀者是一無所知的,讀者也不會知道我在作品上所花的心力,我的作品又不會成為大學的教材,讓學者分辨它們的優劣與創新,更加不會有人為我的作品作不同的評述、比較、研究和開研討會。即使有,又怎樣呢?也不過是蜜蜂螞蟻的喧嚷。我的工作,只是斗室中我個人的一項遊戲而已。但我為什麼又作出我的願望呢?這大概是支持我繼續我的工作的一種動力了,因為我的工作是寂寞而孤獨的,既沒有對手,也沒有觀眾,當然更沒有掌聲。當我工作的時候,我只聽見我自己低低地呼吸,滿室躺著稿紙和書本,只有我自己獨自低低地呼吸,我甚至可以感到我的心在哀愁或者嘆息,當別人的作品都愈來愈暢銷的時候,我的心就更加響亮了。

慢著,我不是在說我的角色嗎?為什麼會變成了說我自己?這就是我的角色對我作出的報復。當他的朋友對他說:這真是可怕的工作呀,是寫文學作品嗎,我的天呀。我彷彿就聽見我的朋友向我說相同的話。而且,我也曾經想過要轉換一種職業,甚至考慮轉寫流行小說。我跟他一樣,在命運的交叉路口上迷惘了。我還構思了冬這個女孩子,她只懂得讀流行小說,是我的主角不能接受的類型。可是他不知道怎樣回絕她,他甚至不知道在抗拒之中他會不會真的有一點喜歡她,或者是有一點她所代表的東西所誘惑,亦即是當一個她所崇拜的流行作家。在她面前,他的信念竟然開始動搖了,他的自大同時顯露出他納無以復加的自卑。他竟然開始相信,他創作文學的工作跟為死人化妝的工作同樣的孤獨、卑下、異常、教人絕望。

我起先其實並不是想這樣寫的,我其實並不相信黑白分明的對立、非此即彼的分野,但我的角色卻把我牽引至一個無法逆反的境地,深深挖進從事文學創作的人的悲哀。於是我發現自己坐在咖啡室內,看著冬從馬路對面走過來,手中抱著一大堆書本。唉唉,像我這樣的一個作者,其實是不適宜寫任何文學作品的,或者,我應該構思一部流行愛情小說,討好一下像冬一樣的讀者的歡心。冬帶進咖啡室來的一大堆書本,都是非常非常地流行的,她是快樂的,而我心憂傷。她是不知道的,在我們這個行業之中,流行,就是媚俗的意思。



①董啟章,《城市的現實經驗與文本經驗》,《過渡》,試刊之二,一九九五年五月,頁15-22。

②西西,《畫/話本》,台北:洪範書店,一九九五年二月,頁40-43。

③西西,《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台北:洪範書店,一九八四年四月,頁109-130。

④西西,《傳聲筒》,台北:洪範書店,一九九五年十月,頁1-6。

⑤同上。 實習生林佳翰對本文整理亦有貢獻

端傳媒2022年12月20日)

2022年12月20日 星期二

西西一生,精彩、愉快,并且有益 | 送别西西

西 西(原名张彦

1937年10月7日-2022年12月18日

2022年12月18日8时15分,香港著名作家、《我城》的作者西西,因心脏衰竭离世,享年85岁。

西西出生于上海,1950年随父母移居香港。她的著作多元,包括诗、散文、长短篇小说、书评等四十多种。代表作有《我城》《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候鸟》《飞毡》《哀悼乳房》等。

西西喜欢看画、看房子、旅行、筑娃娃屋、缝毛熊,被称为“华文世界最有童心的作家”。西西的笔名,据她自述,乃象形文字,“西”是一个穿着裙子的女孩子两只脚站在地上的一个四方格子里,“西西”就是跳飞机的意思,这是她小时候喜欢玩的游戏。

她到欧亚各地旅行,专注于“看房子”,为那些房子及房子里的人写下旅行笔记;她访遍亚洲各动物园、保育中心、热带雨林,探察猿猴原貌,写下《猿猴志》;她认为缝制玩偶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写作,写下了《缝熊志》……有人说,她其实是一个专心于“游戏”的说梦人。

西西与她的娃娃屋

在华语文坛,西西备受同行爱戴和推崇。莫言曾说,“西西是我的老朋友和老师,她对我的帮助很大。西西先生飞扬跋扈的想象力和勇往直前的先锋精神,在上世纪的华语文学写作中独树一帜,她的学养、阅历以及她宽博仁慈的胸怀,使她的著作具有了独特的人文价值。”

余华着重评价了西西的写作:“她告诉你的似乎都是你所知道的,可听完以后你又觉得和你知道的不一样。这就是西西的写作方式。”王德威则认为西西是香港文学史上重要作家之一:“香港原不以文学知名,但因为西西,文学足以成为香港的骄傲。”

“素叶工作坊”在社交平台发布西西逝世的消息时写到:“西西一生,精彩、愉快,并且有益,有意义。我们都会怀念她。” 下文中我们整理了西西的部分作品及其创作来源,节选其内容,以此回顾她“精彩、愉快,并且有益”的一生,是为怀念。

1.《我城》

“为香港立传”

西西的代表作《我城》被认为是第一部完完整整说出一种香港声音的城市书写,甚至被认为是整个华人文学里面,第一部有意识地要为一座城市立传的试验。

西西1975年开始在香港《快报》上连载《我城》:“我不懂写乡下,我也不懂写天堂,又不懂写地狱,那就写城市。有些是幻想的,有些是现实的,有些是我父母亲的记忆。”

为了与一般的写实作品作区别,很多人更愿意将西西的创作说成是“童话写实”,虽然也写饥饿贫穷,但西西不愿以冷酷的社会现实为批判内核,“当悲剧太多,而且都这样写,我就想写得快乐些。”她在《我城》里将尖沙咀写成肥沙嘴,四人围坐麻将桌,打的却是透明软糖。

年轻时的西西

《我城》中所有人物,包括写作的视角文风都保持着一股真诚的童趣,比如阿发,楼顶的公共天台被邻居们堆成了垃圾场,阿发一点儿也不抱怨,也不生气谩骂,而是以“亲爱的邻居”为开头写了一封信,说“如果天台上种些花,将来墙上就有橙红灯笼花,粉红喇叭花,岂不好。经过木马道的人一定会说,哦,这真是一幅美丽的墙呵。你们认为怎么样。”

西西最初写这个小说,是因为在晴朗的季节,看见穿着一条牛仔裤的人穿了一件舒服的布衫、一双运动鞋,背了一个轻便的布袋去远足,头发上都是阳光的颜色。忽然就觉得,现在的人的生活,和以前不一样了。她不求深明大义,只想好好写写香港这群青年人,活泼,充满朝气,弹着吉他唱Bob Dylan的歌:

“他们做的不过是卑微的工作:看守公园,修理电话,没有什么了不起,但难得的是相当明白事理,有藏于内心的正义感,对生活的要求很踏实,很朴素……生活环境困难重重,可都努力去做,而且做得快快乐乐。”

这同样是何福仁在为西西拍摄的纪录片《候鸟》里尝试贯穿的主题,“我以为那是西西一辈子的生活态度:遇上困难、挫折──她遇到不少,可不要怕,勇敢地解决它们。这是西西故事对年轻人的启示。”

西西@《他们在岛屿写作:我城》

《我城》片段之一

──如果天上挤满了云

──挤不下了会怎样

他问。

我说,这还不简单,天上的云只要挤满了就会变成水点,凝聚成雨,落到地面上来。

──如果地上挤满了人

──挤不下了,会怎样

他问。

我说,这也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如果地面上的人多,就把地球挤满了。整个的地球表面每一厘米都会站满人,后来再来的人就站到人的头顶上去,像筑石头城一般,一层一层砌上去,砌到最后,地球会大叫一声:吸不住了。地心的引力因此失去了效能,最外面的一层人纷纷掉到太空里去,好像烟花一般好看。

《我城》片段之二

阿发有一个书包。自从天台上开始种起花来之后,有一天,悠悠拿来两棵葱,天台上即长了许多葱。后来,又有一天,阿果拿回来一把辣椒,于是,天台上又长起了辣椒。天台上有了葱之后,又因为葱多,阿发每天即上去拔两条,放了在书包里。她说,她这么做,或者会令自己聪明。有一天,阿果就问她了:发条发,如果聪明了,把聪明怎么用呢。阿发说,若是聪明,可以创造美丽新世界。

阿发说要创造美丽新世界,是因为受了班主任的影响。阿发的班主任是一位得到全班同学敬仰尊重的女班主任。她教书很细心,做事有条有理有计划,人不凶,从来不见她打骂学生,但大家听她的话,上课又静又留心,没有一个同学不喜欢她。除了教书尽心外,这班主任又很关心学生,时常劝大家不要懒惰,又告诉各人做事要有毅力,有恒心。

这些话,阿发都记住了,阿发所以能够照闹钟的指导分配时间读书游戏,当然不是闹钟的本领,而是由于她有这么一位好班主任。有一次,班主任和他们一起去旅行。大家在草地上围着她谈话。班主任说,目前的世界不好。我们让你们到世界上来,没有为你们好好建造起一个理想的生活环境,实在很惭愧。但我们没有办法,因为我们的能力有限,又或者我们懒惰,除了抱歉,没有办法。我们很惭愧,但你们不必灰心难过;你们既然来了,看见了,知道了,而且你们年轻,你们可以依你们的理想来创造美丽的新世界。

于是,阿发有了两个愿望。那是在闹钟响了之后,放下作业簿的时间内写下来的,记了在一本拍纸簿内。她的愿望,其中有一个和阿果相同,它们是:

一、到世界各地去旅行

二、将来长大了要创造美丽新世界

西西(左)和母亲、哥哥(四十年代摄于上海)

2.《哀悼乳房》

“书本所说的,是失去乳房的事”

《哀悼乳房》一书,是西西的亲身经历。1989年8月,51岁的西西检查患上乳腺癌,经过手术及半年治疗后,开始写这本书。“书本所说的,是失去乳房的事,没有哀艳离奇角色与情节”,西西说,这本书“不是从一个专家的角度,而是以病人的身份,写她治疗的过程、病后的种种反省。”

许多作家笔下的“身体”都不够单纯。女人的身体在小说里要承担很多的意义,很多的责任,多到让人不堪重负,疲于奔命。如果女人不幸患上某种身体上的疾病,那加诸她身上的各类意义便更多了,而西西只想写一本“以乳房为主题”的书。

西西脱去了一切对身体的阐释,认真而平静地告诉我们,如果患上乳腺癌,那么应该如何如何;如果想要预防癌症,又要如何如何;如果你有患上癌症的亲友,你可以为他们做些什么……这一切,由一位身患乳腺癌的叙事者娓娓道来。

书中同样充满了对他人的关怀,西西在序言中这样解读这本书:“现代人生活忙碌、工作繁重、空闲时该到郊野海滨区散步,呼吸清新空气,游泳、打球,小心照顾自己的身体。花太多时间通读这本书也许会得不偿失,最好是随便翻几段,选自己认为有趣的就行……皮囊不存,灵魂如何安顿呢?你是四十左右的人吗?或者《数学时间》是为你写的,人一旦成年,就该为自己的健康负责了。你的胃仍常常隐隐作痛吗?你是否有胖了些,老觉疲倦,工作过多?请珍惜身体,注意饮食......”

七十年代的西西

《哀悼乳房》片段之一

病房里一共十个病人,化验报告回来,都证实是良性瘤,她们是应该欢喜快乐的,而我,身上的肿瘤是恶性的。坐在长廊的沙发上,看见医生和一个人一起走来,神情严肃,那个人是化验师。外科医生一直没有什么笑容,我不知道他是天生如此还是由于我的病情,也许这是他的职业病,手术做多了,笑容减少了。

帏幔外面的那些耳朵听到医生对我说的话么?他说割了四个淋巴结,其中一个有一点儿感染,虽然不一定需要,但建议我接受放射治疗。这些话,除了我和护士,还有谁听见?也许没有人,因为几个人忙着收拾出院,几个人正在纷纷扬扬地说起化验报告,其中六号病人并没有化验报告,她在医院里已经住了一个星期。

我们都在谈论化验报告的时候,一名护士走到六号病人面前来,问她讨标本。病房里的每一个人都呆了一阵,因为标本不见了。六号病人说,手术后那天,是交过一个塑料袋给她,放在几桌上。割下来那么难看的东西,就像拔下的腐齿,以为留着没有意思,就由来探病的婶娘扔进废物箱去。如今过了一个星期,护士才来追讨,废物箱的垃圾怕也早进了焚化炉了。

没有标本,如何化验?不化验,又怎么知道患了什么病?病人说:我怎么知道呀,又没有告诉我要留着。从来没有进过医院,一切都不懂。只见医生走来了,护士走来了,来了又去,不知道会怎么办。只听得六号说,是我自己不好呀,没有知识。连连埋怨自己。这件事,既然没有人追究,大概就不了了之了。

手术后的第二天早上,我的标本也送来了,塑料袋子里一团破絮似的浮游物体,这就是我的乳房了。《聊斋》小说里的书生,遇见了绝色美女,一宿欢乐,第二天才发现抱着一具白骨。真是色即是空。我家附近的一条街上,原来住了一个患精神病的变态色魔,是个计程车司机,遇到单身女子上车,把车开到偏僻的地方,用哥罗芳把女子迷昏,带回家去。就在家里,用手术刀把女子的乳房呀、下体呀割下来,浸在酒精里。如果不是把女子的躯体拍了照拿去冲晒,恐怕还不会让人发觉,竟已剖杀了四个人,满屋子都是一瓶一瓶的标本。那些乳房还是一个个完整的乳房么?还是一团团破絮似的物体?每次经过那条街,我总觉得阴惨惨的。

《哀悼乳房》片段之二

奇怪,一上中学,我们就把皮囊彻底扔在一边,专顾我们的脑。一切都是为了脑,数学、物理、化学、语文、历史、地理、公民教育、课外阅读,都为了充实脑子,只有体育课让我们活动一下筋骨。

受了十多年学校的教育,我们都成了重视脑袋的人了。离开学校,常常追寻的是精神食粮,看书、看电影、买画集、买唱片,全是喂饲脑子。老师从来不教我们买什么东西吃,没有人说该不该喝牛奶,要不要少吃盐和糖。凡是精神的,都属于高尚、尊贵;凡属躯体,就变成卑贱、鄙陋。上美术馆看画展是高雅的事,如某画展里有一个大卫,有一个维纳斯,那是美。可是这种美,仿佛又脱离皮囊而独立起来,成为精神,仅仅是精神的东西了。至于上市场买菜就变成无知妇孺了。皮囊附身,我们却越来越陌生。

3.《缝熊志》

“右手失灵,就去做熊”

2005年,由于癌症手术的后遗症,西西右手日渐失灵,要做物理治疗。为了康复训练,她开始做手工。

西西最初自己买书学做熊,正式拜香港熊会主席为师。西西是年纪最大的学徒,同学都是小学、中学的小女生,她从初级一直学到高级,大概用了半年多时间。

西西将做成的第一只毛熊取名为“黄飞熊”,西西带着它乘搭飞机,去过荷兰、 德国、英国等地旅行,去看毛熊展览。

黄飞熊

西西缝的熊,每个都有自己的身份。所选择的都是她喜欢的,正直、英勇、有理想的人。比如拿着风筝的“曹雪芹”,因为曹雪芹见邻居没饭吃,专门写本书教他做风筝,拿出去卖,养家糊口,即使曹雪芹那时也很潦倒。

曹雪芹

西西把自己喜欢的伟大的人、可爱的人做成熊,比如一身素衣、对视抚琴的荆轲和高渐离,卧而梦蝶的庄周,司马迁、嵇康......憨态可掬的熊正经起来,让人忍俊不禁。

后来西西写了《缝熊志》,每一篇讲一只熊,也就是一位人物,包括他们的生平故事和衣着细节,依附着这些熊,西西串出了整个中国服饰史:

“我在《缝熊志》里做得熊穿衣服,是一个系列,都是中国传统服饰。当时,我刚好在看中国服装史。我就想,外国人的熊都有自己的衣服,为什么中国人不能让熊穿中国的衣服,让外国人知道我们的衣服也这么漂亮。”
陶潜

司马迁

4.《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

西西的早期短篇小说

西西有感于一位给死者化妆的远方亲戚的真实经历,创作了《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小说的题目《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当年迅速走红,人们纷纷沿袭她的句式,写下“像我这样的小公务员”、“像我这样的母亲”……

《像我这样一个女子》记叙的是一位入殓化妆师,在咖啡厅等待男友,准备带他参观工作的地方时的一系列心理活动。文中的“我”继承了姑母的职业,在殡仪馆为逝者化妆。但由于这个职业,自己与姑母都不被人们接受。对于死亡,人们都会有一种原始恐惧——姑母曾经的恋人被吓跑了,而“我”也因为这个职业被友人疏远……

2018年捷克现代歌剧团将这个故事改编后在欧洲出演,虽然跨越了时空和语言,但并不妨碍当地人被故事感染。

《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 (2012)

《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片段

没有人不知道怡芬姑母的往事,因为有些人曾经是现场的目击者。那时候怡芬姑母年轻,喜欢一面工作一面唱歌,并且和躺在她前面的死者说话,仿佛他们都是她的朋友。至于怡芬姑母变得沉默寡言,那就是后来的事了。

怡芬姑母习惯把她心里的一切话都讲给她沉睡了的朋友们听,她从来不写日记,她的话就是她每天的日记,沉睡在她前面的那些人都是人类中最优秀的听众,他们可以长时间地听她娓娓细说,而且,又是第一等的保密者。

怡芬姑母会告诉他们她如何结识一个男子,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所有的恋人们在一起那样地快乐,偶然中间也不乏遥远而断续的、时阴时晴的日子。那时候,怡芬姑母每星期一次上一间美容学校学化妆术,风雨不改,经年不辍,她几乎把所有老师的技艺都学齐了,甚至当学校方面告诉她,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学的时候,她仍然坚持要老师们看看还有什么新的技术可以传给她;她对化妆的兴趣如此浓厚,几乎是天生的因素,以至她的朋友都以为她将来必是要开什么大规模的美容院。

但她没有,她只把学问贡献在沉睡在她前面的人的躯体上。而这样的事情,她年轻的恋人是不知道的,他一直以为爱美是女孩天性,她不过是比较喜好脂粉罢了。直到这么的一天,她带他到她工作的地方去看看,指着躺在一边的死者,告诉他,这是一种非常孤独而寂寞的工作,但是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并没有人世间的是是非非,一切的妒忌、仇恨和名利的争执都已不存在。当他们落入阴暗之中,他们将一个个变得心平气和而温柔。

他是那么的惊恐,他从来没想象她是这样的一个女子,从事这样的一种职业,他曾经爱她,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他起过誓,说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弃她,他们必定白头偕老,他们的爱情至死不渝。不过,在一群不会说话,没有能力呼吸的死者的面前,他的勇气与胆量竟完全消失了,他失声大叫,掉头拔脚而逃,推开了所有的门,一路上有许多人看见他失魂落魄地奔跑。

以后,怡芬姑母再也没有见过他了。人们只听见她独自在一间斗室里,对她沉默的朋友们说:他不是说爱我的么,他不是说他不会离弃我的吗?而他为什么忽然这么惊恐呢。后来,怡芬姑母就变得逐渐沉默寡言起来,或者,她要说的话已经说尽,或者,她不必再说,她沉默的朋友都知道关于她的故事,有些话的确是不必多说的。怡芬姑母在开始把她的绝技传授给我的时候,也对我讲过她的往事,她选择了我,而没有选择我年轻的兄弟,虽然有另外的一个原因,但主要的却是,我并非一个胆怯的人。

5.《哨鹿》

“以小说演绎的《木兰图》”

《哨鹿》是西西以小说演绎出来的《木兰图》。在观看郎世宁等画家绘制的《木兰图》长卷中,西西以此为灵感,重现乾隆木兰围猎的刺杀迷局:

“所谓木兰,是满语,意即‘哨鹿’;是猎人以长哨模仿鹿声,引诱其他鹿只,然后射猎。郎世宁的手卷颇长,分四段;我也学它,写长篇,分四章。对照图卷,可以找到小说场景的许多渊源。”
郎士宁《哨鹿图》横幅绢本设色 纵267.5厘米 横319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对于清朝皇帝来说,“习武木兰”是祖宗家法,满人底色。因此每年秋天,浩浩汤汤的皇家仪仗便从紫禁城出发,经承德避暑山庄至热河围猎,世谓秋獮,这也是小说《哨鹿》的故事主线。

西西写《哨鹿》,聚焦清宫秘史,铺开一幅十八世纪康乾盛世的风情画,涉及到清代的税收、官制、建筑、天文历法、民间节庆等方方面面,题材不可谓不大不广。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小说劈头却安排乾隆在圆明园西洋楼出场,而非紫禁城的正大光明殿。没有朝臣、太监、宫女的簇拥,乾隆爷只是喁喁独行,孤独而忧郁。这一形象颇为现代,一开始就打破了读者对清宫题材的想象。

《哨鹿》片段

圆明园内没有铜壶滴漏,乾隆曾经想过把“浮箭漏”搬到园内去,可是,这一来,岂不是要把观象台也搬入园中?蒋友仁的建议不错,在“西洋楼”这边制造一个水的时钟,一个比漏壶更大的时钟,既是一个报时的仪器,又是一个可供观赏的喷水池。圆明园内的一景一物,实用的价值还在其次,主要仍是供作观赏,而在众多可供观赏的景物中,乾隆特别重视水。

“大水法”还没有建成之前,乾隆最喜欢的消暑地点是圆明园内的“水木明瑟”,因为这个地方的殿宇是临水建成的,又设计了一种利用水力来推动的风扇,对着这个风凉水冷的环境,乾隆免不了又题了不少诗,他在诗序中就说过:“用泰西水法引入室中,以转风扇。泠泠瑟瑟,非丝非竹,天籁遥闻,林光逾生净绿。”就是因为身处飘逸兰香,凉风冷瑟的“水木明瑟”,乾隆才想起这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因此,他又决定了在“水木明瑟”的北面建一座“文源阁”。既然沈阳有一座“文溯阁”,热河有一座“文津阁”,紫禁城内又有一座“文渊阁”,那么,圆明园内应该也有一座“文源阁”才是。

坐在“水木明瑟”里,乾隆可以隔湖相看,遥望东北的“舍卫城”。在圆明园中,乾隆特别喜欢“舍卫城”前的南北长街,这条街又叫“买卖街”,可以是个热闹的地方,但平时却是一个人也没有,只要乾隆一下令,街上就会立刻熙熙攘攘,人们摩肩接踵起来。这个地方的特色是假,一切都是假的:市场、街道、店铺、旅馆、码头和船舶是假的;兵士、商人、盗贼、驿卒、手艺工人,也都是假的。食物铺子、公众集会的场所都是故意建搭起来的;卖技的人、说书的人、小贩和店员都是宫内的太监假扮的。这边有一队结婚的仪仗,那边却在办理丧葬;有的人在表演舞狮、胯鼓、高跷、耍大头和尚;有的人在翻杠子、顶石锁、扛箱,还有小孩骑竹马、扑蝴蝶、跳白索、藏矇儿、打花棍、竖蜻蜓,都是太监们扮演的。满街市声喧腾,人群络绎交错,各种的锣鼓声,运输货物声,热闹非凡。于是,皇帝御驾亲临了,贝子贝勒,王公大臣,文武官员,都到这条街上来了,在这个假城中,仿佛连皇帝和群臣也是假的了。

那边有一名佃户张三向田主施老爷租田。凡是要向施老爷租田,佃户们都知道有一项送鸡的规矩,但是张三没有带鸡。于是施老爷说:此田不与张三种。张三记起了没有带鸡,于是抱了一只鸡过来。施老爷看见鸡就改了嘴:不与张三却与谁?旁边围观的人一起问施老爷:这是怎么一回事呀,怎么一转眼间说出了两种不同的话呀?施老爷说:刚才的一句是无稽(鸡)之谈,后来的一句可是见机(鸡)行事。

对于街上这样的表演,没有一名官员觉得不妥,无论是军机大臣还是内务府总管,没有一个人会喊:斗胆。也没有一名太监跪下来磕头,双腿颤抖地说:奴才罪该万死。因为这里是“买卖街”,这里是在扮演紫禁城外、圆明园外的市井景色。反正一切都是演戏,一切都是假的,假得仿佛连买了一个描金镂花的珐琅花瓶回去明晨起来一看竟会变成了一片灰烬似的。

再远一点的地方,有人哼起一首小调来了:
──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在哪里?
──我的家,在山西,过了河还走三百里。
──你的家,在山西,怎么你会在这里?
──为什么,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没粮吃。
──当了兵,荒了地,全家都在北风里。
一切都是假的,这里是一座假城,一条假的街道;假的人,假的歌。但是,所有的人都在热心地表演,仿佛一切又都是真的。王公大臣们带着大群的随侍,步入商店去购物了:珠宝、瓷器、绸缎、雕漆、象牙、药材。白檀香、龙涎香、麝香的香都是真实的,绸缎触抚起来平滑而柔软,珠宝挂在项颈上光灿闪烁,一切又都是这么真实。

有时候,连乾隆自己也给弄糊涂了,走进了南北长街,到底眼前的一切什么才是真,什么才是假?坐在“水木明瑟”里,他才真正清醒过来,“买卖街”是一座假城,在紫禁城外,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他想到外面去,想到这些围墙的外面去,为什么要在假城里买杭州芳风馆的扇子、张小泉的剪刀、苏杭的刺绣?这些小玩意儿每年自有各地官员贡上来,反而是那些地方,镇江是“银码头”,无锡是“布码头”,至于苏州杭州,更是五方商贾,辐辏云集,百货充盈,那才是一个完全真实的世界。

乾隆可以到江南去。为什么不可以呢,他是皇帝,他要到什么地方去,就可以去。不过,要下江南,总得有充分的理由,譬如说,乾隆看着“水木明瑟”一带的水,水一直是乾隆的灵泉。终有那么的一天,他要到江南去。去巡视江南的水利,就是最好的理由。从水到水。乾隆脑中的“大水法”忽然哗哗地喷散起来。而这时,一名内廷侍卫趋前跪奏,哈萨克汗国的大使进马来了。

西西@《他们在岛屿写作:我城》

6.西西的诗

“用自己的方式写,不去理别人”

80岁时,西西获得了2019年瑞典蝉文学奖,此奖旨在肯定东亚杰出诗人的创作成就,她是继台湾诗人杨牧、内地诗人西川之后第三位得奖的华人。不久前,她亦夺得2019年美国纽曼华语文学(诗歌)奖,之前得奖的有莫言、王安忆等人,而她是首位来自香港的获奖者。

西西的提名者、香港浸会大学的何丽明博士在提名词中写道:“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香港文学都被视为是次要的,甚至有人认为这个城市不能出产重要的文学作品或著名作家。香港诗歌或许在很多人眼中是个更抽象和虚妄的概念。西西或谐或庄的诗歌道出了这个城市及其居民的品格。她的诗歌也证明了一个城市的故事不必是宏大的叙述,而可以是表面琐碎的絮语、寓言或者童话。西西的诗歌阴柔、纤细、机智、敏锐、动人心弦,无可辩驳地宣示着香港诗歌的存在感。”

西西曾在《西西诗集》序言中写到写诗的原因:“近年多写诗,有两个原因,其一,因为学电脑。既要输入文字,不如写些短诗。渐渐熟习,诗也长了…其二,打开许多诗集,看又看不懂,读也读不出所以然来。不知何去何从。为什么读《诗经》、李白、杜甫,反而能够理解?何不用自己的方式写,不去理别人。于是又敢写了。当然读了些美国当代诗人的作品也有感触,正该把什么什么的主义扔掉。”

《西西诗集》选摘

长着胡子的门神
长着胡子的门神啊
你可要好好地替我掌着门啊
我该起程了
窗子都已经关上
炉子已经熄了火
我告诉过报摊依旧要每日送报纸来
米和石油气也会按时送来
这些我都记得的
让我再背一次给你听
我的身份证明书是在我右边的口袋里
我的牛痘证是在我右边的口袋里
我的身份证也是在我右边的口袋里
我的行李不会超过四十四磅重
冰箱里还有一个柠檬
若是你又伤风了
切两片柠檬煮一杯可乐喝喝
就像平日那样
伤风的时候不要吃冻梨子
记得早眠早起
摄氏五度的早晨
先围一条围巾才好开门出外
围巾就在木橱的第三格抽屉里面
一拉开抽屉你就看得见
记得的了
到了一个地方就写信回来
记得的,到了那里
代你去问候龙
要是电视又没有影像
把它捉去喂老虎
要是水厕又没有水
把它捉去喂老虎
三脚凳我在大前天已经修好
这次不会累你再摔跤
疲倦的时候多坐坐
那么重的盔甲
不要自己洗
拿到干衣店里去
喜欢吃什么的话打电话叫他们送上来
记得的了
不可喝不明水源的泉水
不可胡乱吃鲜艳的果子
记得的
要一面走路一面唱歌
我的忧愁不应该超过四十四磅重
记得的
到该回来的时候我就回来
长着胡子的门神啊
你可要好好地替我掌着门啊
如果我回来
不比以前更诚恳
把我捉去喂老虎
如果我回来
不比以前更宽容
把我捉去喂老虎
书写的人
也许,和我一样,她也在土瓜湾
居住了近四十年;和我一样
住在一层狭窄的楼房,开门
飘进对户的香炉烛火
开窗,面对邻家三餐茶饭
每次上街市买菜,总看见她
风雨不改,屈坐在天桥底下
这是天桥的意外功能
塑胶矮凳,脚前侧立
水果箱,如今都用纸盒了
前面那妇人拖着一串
步向废料回收站;头发银白
和我一样,五尺身高,一样
黑布搭扣胶底鞋,一度
是法国女子流行的时装
她的职业是书写,用
古老传递讯息的方法
有了电话,已经落伍,虽然浪漫
却有忠诚顾客,潦倒的文盲
前来喃喃倾吐心事,请她记录
融入角色,用第一身
参与细节的真实
低头书写,和我一样
用圆珠笔,印上纹样的纸张
疾书一阵,停下来回溯
发问,把文字读出
也许,她没有丈夫,没有儿女
没有别的技能,自力更生
她也戴老花眼镜;额上有皱纹
手背长出疣斑,冬天
穿层层棉袄,颈缠羊毛
围巾,戴顶圆圆灰绒帽
和我一样怕冷,一样一样
同为书写的人,我永远无法明白
造物者复杂的设计,安排
她呆在天桥下写信,我呆在家中
偶然写诗,书写是她的工作,我
只是游戏?她的抒情
永远击中企盼的眼睛
我的叙事只是瓶中的文本
西西@《他们在岛屿写作:我城》

鳳凰網2022年12月19日)

西西短片


西西讀《白髮朋友》(詩)

Jennifer Feeley英譯

《素葉工作坊》2021年7月4日)

2019年3月,西西往美國奧克拉荷馬大學接受紐曼華語文學獎,隨行朋友製作了一輯錄像,西西紀錄片《候鳥──我城的一位作家》剪輯了部份片段,這是完整的版本。



《素葉工作坊》臉書專頁2022年12月18日)

2022年12月19日 星期一

悼西西

也來分享黃念欣寫的西西訪問。(激罕)
1995年12月22日,沙田帝都酒店咖啡廳。
當日我也在場,與西西終有一面之緣。

董啟章臉書2022年12月18日)

永遠懷念西西。我在1981年拍攝向西西及Magritte 致意的照片「這不是一個蘋果」。西西在快報的專欄寫馬格列特。照片今為M+所藏。

Lee Ka-sing臉書2022年12月18日)

悼念西西!紀念一個作家最好的方法,就是繼續讀她的書!西西,我們不會忘記妳,文學也不會忘記妳,生於香港,因為有妳,讓我覺得很自豪!

//從少年時代開始讀西西的詩和小說,一些評論常常說她的書寫充滿童話氣息,不是不同意,但我也會搖我的頭,因為童話不盡是甜美的色彩和美滿的結局,無論有沒有刪剪,童話本來就隱藏許多黑暗人性、禁忌關係與殘酷場景,映照現世的鏡像。//~洛楓:〈殘酷的童話:西西的動物詩〉,原刊《號外》

//早在一九七四年至七五年間,西西在她的連載小說《我城》裏,已經指出香港是一個祇有「城籍」而無「國籍」的地方 。西西的話語,牽引的是有關香港的文化身分問題,所謂祇有「城籍」而無「國籍」,一方面反映香港「大都會」的(cosmopolitan)形態和性格,另一方面則隱喻了香港在「九七問題」湧現之前、及「九七回歸」蒞臨前後,政治及文化認同上的困境。//~洛楓:〈歷史想像與文化身分的建構〉,收入《請勿超越黃線》

洛楓臉書2022年12月18日)

【西西‧足球‧世界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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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得知香港作家西西離世的消息,除了難過與不捨,第一個想法居然是,啊!那今晚的世界盃決賽怎麼辦?西西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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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和足球的淵源,來得很早。1937年西西在上海出生,國共內戰後舉家南遷至香港。西西的父親在巴士上當查票員,微薄的薪水要養三代十口人,父親在上海時就踢足球,於是父親放假時去兼差,當足球教練及裁判。小時候的西西常常陪父親到旺角的花墟足球場,父親在訓練時,西西就在一旁等,「清晨的空氣新鮮而寒涼,我覺得自己像馬,像河水,像飛鳥,但有時又覺得自己像石頭,像書包,像父親的釘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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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在義大利舉辦的世界盃,西西每晚追看,52場比賽她幾乎一場不漏,她說自己看得昏頭轉向,這段時間卻是她當時最快樂的日子。為什麼?前一年西西才因乳癌入院,手術後因後遺症導致右手失靈,日後改用左手寫作,1990年她還在辛苦地復健,重新適應自己的身體。她日日看球,隔天隨即在報紙上寫足球專欄,用的是左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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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撇子球員,最有名的當然是馬拉度納,1990年阿根廷在決賽不敵西德,拿了亞軍,阿根廷沒能實現連莊。上一屆1986年在墨西哥,英阿大戰上帝之手,被稱為馬拉度納一個人的世界盃,全世界都為之瘋狂,餘波傳導至今。當時馬拉度納在義大利拿坡里隊踢球,他登頂後回到義大利,幫球隊拿到破天荒的義大利甲級聯賽冠軍,打敗北方尤文圖斯、AC米蘭眾豪門,要知道這支球隊在馬拉度納來到之前敬陪末座,還在煩惱會不會被降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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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大利重北輕南的歧視在球場上無所不在,拿坡里對於米蘭來說,等同於義大利的「黑人區」。有著拉丁美洲原住民血統的馬拉度納,對北方那些激進球迷來說,更是要大大挑釁的對象,1984年馬拉度納以天價轉會費,從西班牙巴塞隆納轉會到義大利最貧窮的拿坡里踢球,1985年11月3號拿坡里對尤文圖斯的比賽,馬拉度納進場時,場邊的口號、標語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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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也要落跑,拿坡里人來了!
患霍亂、受震災,不用肥皂洗澡
拿坡里烙賽,霍亂拿坡里
義大利的非洲人
義大利的臭水溝
你們是全義大利人之恥,為了馬拉度納連屁股都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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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拿了世界盃的馬拉度納,隨即在1986/87年度拿到義甲聯賽冠軍,拿坡里人為之瘋狂,瘋狂的程度甚至還超過阿根廷人,因為這個異鄉人用冠軍洗刷「黑人霍亂不洗澡臭水溝鄉巴佬」的污名,讓拿坡里人揚眉吐氣,「聖 馬拉度納」的畫像擱在床頭,三位一體,就在耶穌以及聖母瑪利亞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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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90年拿坡里又拿到義甲冠軍,1990年輪到義大利舉辦世界盃,義大利、阿根廷都踢入四強,在半決賽交手。比賽宿命式地在拿坡里舉行,就在馬拉度納的「主場」聖保羅球場。徹夜排隊買票的一個拿坡里球迷說,他當然要支持阿根廷,馬拉度納幫他們出了一口怨氣,為什麼開幕閉幕都辦在北邊不來南邊?另外一個人說,很抱歉,雖然是馬拉度納,也不能阻止義大利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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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外的分裂、國族主義、種族主義、義大利的南北之爭,在半決賽PK大戰義大利輸給阿根廷那一刻達到頂點,「聖 馬拉度納」成了魔鬼馬拉度納。決賽那一天全義大利人都幫西德隊加油,從場上響起阿根廷國歌時就是滿場的咒罵,各種不堪入耳的髒話與噓聲,魔鬼下地獄吧,這是進球數最少的一屆世界盃,阿根廷犯規讓西德得到點球機會,1比0將馬拉度納趕下神壇。沒了金鐘罩,從此就是義大利警方調查馬拉度納吸毒嫖妓與黑手黨的關係,大石滾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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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1990年馬拉度納的鯨起暴落,戲劇性如此,讓西西得以暫時忘卻自身病痛。西西說,每屆世界盃都是一部長篇的「複調小說」,如同她深愛的拉丁美洲魔幻國度,足球與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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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看足球〉裡寫,世界盃「呈現許許多紛雜而又各自獨立的聲音,不同的意識,彼此爭持、交流,而且,按照遊戲規則,它們是平等的。有的情節,還沒有發展,就中斷了,叫人嘆惜;有的,觀眾都不看好,卻峰迴路轉,幾乎成為了主線。彷彿它們都是有生命似的,也同時在觀看着觀眾。至於角色,有的分配了一大堆臺詞,因為這個那個理由,結果沒有演戲;也有的,因為努力,很快就從配角變成要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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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會喜歡梅西嗎?我猜想,西西怎能不喜歡梅西,怎能不喜歡這個始終帶著玩心、赤子之心踢球的梅西。西西的筆名是象形文字,「西」像是一個穿著裙子的小女孩,兩隻腳站在地上的四方格子裡,「西西」就是兩個小女孩在玩跳房子。不知道在阿根廷,有沒有類似跳房子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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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心未冺的西西等不及,在2022年12月18日阿根廷踢決賽的這一天,提前到天上看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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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照片拍攝於2011年9月,我任職《壹週刊》時到香港土瓜灣採訪西西(其中一張剛好紀錄下我採訪時的樣子),蔣煥民攝影。

房慧真臉書2022年12月18日)

TIDF在2018年做「台灣切片|想像式前衛:1960s的電影實驗」單元時,放過香港作家西西的作品《銀河系》(1968),同事也在別冊訪問了西西。在西西的《耳目書》裡,有一篇長文〈開麥拉眼〉也寫出了她的電影世界觀。

再見了,實驗電影導演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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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可否談談上世紀六十年代你的「電影時期」、《劇場》,以及實驗電影《銀河系》的製作?

西:我試試吧,距離半世紀前,記憶恐怕有錯。當年,香港的文化娛樂活動不多,年輕的讀書人都喜歡看電影,那年代的電影確實很好看,我是指法國新浪潮的楚浮、高達,義大利的維斯康蒂、安東尼奧尼,日本的小津安二郎、黑澤明等等,這是香港的好處,可以看到世界上最新、最好的電影,這些電影當然不是在一般商業院線看到,要看,就加入「第一影室電影會」。我那時每個星期都會前往中環的大會堂,在那裡,會遇到林年同、金炳興、羅卡、陸離、石琪等這些同學。

看了電影,往往就會想參與,參與的方法最直接是學習電影製作,像林年同、金炳興,他們到義大利去;或者,就寫寫電影評論、影話,投稿到羅卡編的《中國學生周報》,例如戴天、譚家明、古蒼梧。又或者,爭取到片場參觀拍片,替朱旭華編的《香港影畫》訪問李菁、何莉莉、凌波、胡燕妮、王羽等演員們,還可以看張徹拍片的現場情況,這是陸離、亦舒和我的做法。或者也會開始想,既然高達可以,自己何不也親身試試拍片?像石琪、吳宇森、羅卡他們,就帶了攝影機到街上拍實驗電影。

至於《劇場》最後一期在編輯名單上出現我的名字,那大概是邱剛健、羅卡的關係,就只這一期吧,很慚愧,我完全記不起來了。

當年我住在一所漂亮的濱海樓房,樓房是朋友的,不久就要拆卸,地方寬大,常有朋友來我家茶敘。那時我教書領到薪水後,每個月都會到英文書店買本厚厚的畫冊,後來少買幾本畫冊,省下錢來改買一臺 16mm 放映機,形狀像一臺手提縫紉機,或像旅行箱,很重,得搬上桌子──我如今是無論如何也搬不了了;提起外殼,露出兩個一高一低的圓形轉軸,影片由高向低穿過發光的小燈格,連接另一個圓軸,光影就投射到白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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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河系》

The Milky Way

西西 Xi Xi |1968|香港|2min|黑白|DigiBeta (Org:16mm)

時任《劇場》雜誌第九期編輯的知名作家西西,因哥哥在新聞台工作,而得到許多廢棄的新聞片膠卷,她重新剪輯這些影像與聲音,明星、教皇等人被拼在一起,成為一部剪貼電影,也成為一個時代的另類紀錄。

https://www.tidf.org.tw/zh-hant/films/63939

Wood Lin臉書2022年12月18日)

我的書架上,西西與楊牧並列,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靠讀他們兩人的詩跟小說,渡過長夜漫漫,青春徬徨的那幾年。依稀記得一直讀到《西西詩集》出來之後,方才漸漸消歇,存而不讀,想到才翻翻。

⠀ 〈可不可以這樣說〉這首詩,我是從香港素葉出版社所出的西西早年詩集《石磬》讀到的,簡單有新意,給了我許多啟發,特別喜歡,一讀再讀。當時也愛塗塗寫寫,某日湊成一首向她致意。

⠀ 西西歸去了,搖落一樹青春之花。在我心目中,她始終是香港最好的(沒有之一),深深祝福,舊文重貼,再一次致意。

第一枚春天的消息──讀西西〈可不可以這樣說〉

⠀ 新年下著細雨 在喫茶
我獨坐寒夜 翻翻書
一湖靜謐 在澄黃燈光之下

⠀ 然後 便聽到一隻聲音
從遠處慢慢爬來 在黑暗中
爬過一罐柏油路 一疊紅磚道
一條茄冬樹 爬到我家門口
(歪了歪脖子望望 想了想門牌繼續)

⠀ 爬經一尊樓梯 一張門縫
一頭地毯 沿著一桶桌腳
爬上一碗書堆 踩在腳底下的是
名叫《傳聲筒》的
西西的一個書 繼續在爬
  爬上了一棵手指 一架手腕 
一瓶手臂 一台肩膀 最後
全部爬進一窩耳朵之中

⠀ 而我 也就收到
第一枚春天的消息 一盆心
跟著湧出一杯 又一杯
杏花紅 李花白

(981212)

傅月庵臉書2022年12月18日)
Milan Lee:西西手造布偶送初生嬰兒廖湛初。十一年前


候鳥
──致敬西西

微小的
在入夜起行
避免誤判高樓或燈塔
是黎明的光線。
喑瘂的
遠離聲音
辨認槍聲和誘鳥
不愛也不恨。
只有一條河流靜靜
穿過我的頭顱
承載幾個地點
所有的風土。
像一支箭
逆轉我的羽向
讓我無論在何處築巢
也可以像你一樣
清風兩袖。
微斯鳥哉
無誰與歸。
我們一路削骨
直到全身變成筆
掛上飛石與彈丸
撞上高壓電線
成為白晝撲日的猛禽
黃昏時
往故人的閣樓敲窗
無所謂送信或收信。

2019.6.

謝謝你!西西🙏

廖偉棠臉書2022年1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