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30日 星期四

許定銘:老照片對照記

老照片A

老照片B

老照片A是我2013年10日9日貼在本網站的,那是馮兆榮贈我的。圖片說明,後排左起:盧文敏、謝世清、錢梓祥(梓人)、蔡浩泉(雨季、方三、RS)、馮兆榮(桑白、慕娜桑);前排左起:雲碧琳、蔡炎培(杜紅)。

當時我不知謝世清即詩人「合金」,他活躍於一九五O年代,有詩集《詩的掇英》(1958)傳世。

老照片B是昨夜盧文敏借我的,A與B對照,雲碧琳處換了她丈夫慕容羽軍。

我曾問過照片中多人,竟然沒有人能告訴我:照片是何時拍的。只知道當年他們去探望慕容羽軍、雲碧琳夫婦;A是慕容羽軍揸機拍的,B則是輪到雲碧琳拍的。我綜合了他們的說法,那是1960年代初拍的,距今五十多年。

慕容羽軍當年那麼年輕,那麼胖,如果把他此照,跟後來的幾張對照,令人唏噓!

(2015/7/30)

前排左起:何源清、雲碧琳、慕容羽軍、盧文敏、許定銘。後排左起:龔森泉(江思蓓)、柯振中、吳萱人、鄭明仁、馬輝洪(2013年7月10日,何文田百樂門洒樓)

許定銘與慕容羽軍(2005)

慕容羽軍(2005)

慕容羽軍與何源清(許定銘攝2005)

慕容羽軍(2009)

2015年7月29日 星期三

許定銘:五十年代的《星島週報》

《星島週報》創刊號

元旦試筆



據鄭樹森、黃繼持、盧瑋鑾編的《香港新文學年表》(香港:天地圖書,2000)顯示,於1951年11月15日創刊的「綜合雜誌《星島周報》,由劉以鬯、鄺蔭泉、陳良興、梁永泰等主編,主要作者:南宮搏、上官寶倫、蕭安宇等,至一九五八年十月九日停刊」(頁24)。在香港早期的雜誌中,能出版近七年,算是壽命頗長的了。據這項資料計算,《星島週報》應該出了約360期,事隔55年,還能收齊的機會不大,我手上藏有1951至1956年間的共160多期,佔全部的三分之一有多,希望能藉此了解一下當年的《星島週報》。

劉以鬯先生在〈五十年代初期的香港文學〉中說:

我在編輯《西點》的同時,也擔任《星島週報》的執行編輯。《星島週報》是綜合性雜誌,雖然編輯委員如曹聚仁、葉靈鳳、易君左、徐訏、李輝英等都是文學愛好者,卻不能刊登水準較高的文學作品。我曾經因為發了孫伏園的《魯迅先生的小說》而受責。(見《暢談香港文學》,香港:獲益,2002,頁103)

從這段話我們知道:《星島週報》是由一個編輯委員會負責的,但編輯者和《香港新文學年表》所說的卻略有出入。我手上的《星島週報》,最早的一期是出版於1951年12月27日的第7期,版權頁上註明社長林靄民,編輯委員是:李輝英、易君左、徐訏、梁永泰、陳良光、曹聚仁、程柳燊、賈訥夫、葉靈鳳、鄺蔭泉、劉以鬯、鍾鋆裕等12人,執行編輯是鄺蔭泉、劉以鬯、梁永泰和陳良光。但若參考劉先生前面的一段話,則編《星島週報》的重擔實際落在劉以鬯個人身上。

劉以鬯是熱愛文學的,除了上面提到自第七期起,分期連載孫伏園的《魯迅先生的小說》受責外,我們還可在早期的《星島週報》裏,讀到曹聚仁的〈知識份子論〉、魯林(李輝英)的〈老舍獲得了最高榮譽〉、易君左的〈我們需要做什麼樣的詩〉、衛聚賢的〈二郎考〉等水平甚高的研究,而他自己也在此發表了〈第二春〉、〈兩夫婦〉等中篇小說,這明顯是劉先生企圖在商業性刊物中滲入文學元素的成果。

我前期的《星島週報》不多,但自出版於1952年8月7日的第39期起,我有連續幾十期的合訂本五大冊,刊名不知何時起已改為《星島周報》。當時劉以鬯已去新加坡編《益世報》,當然已不再是《星島周報》的執行編輯。我翻開版權頁看,出版者仍是星島週報社,由星島日報有限公司督印及承印,但社長改為胡山,編輯者不再具名,只表明是星島週報編輯委員會,零售六角。

由第39期起我讀《星島周報》百多期,編後話盡是回答讀者一般問題,從未見有透露編輯委員或詳細推介作者的話語。第60期碰巧1953年元旦,卷首有一組套紅的〈元旦試筆〉,並用簽名式展示了執筆者:賈訥夫、金典戎、陳夢茵、唐碧川、曹聚仁、葉靈鳳、馬彬、陳良光、簡仁士和歐陽天,此中除了金典戎、陳良光和簡仁士知名度不高,其餘都是當時文壇上著名的報人、文人,但和第七期列出的「編輯委員會成員」略有出入,顯示人士上的變動。一般肯為雜誌寫賀詞的名人,多是該雜誌的編輯部有關人士或長期作者,然而,我翻了手上的《星島周報》後,發現這群被稱為「本刊作者」的文人,除了歐陽天和馬彬(南宮搏)間中發表作品外,以上各人從未出現過,我確信他們一定是經常在《星島周報》寫文章的,但何以不用(或不能用)平日慣用的名字見報?實在值得研究。

《星島周報》是本16開、24頁的綜合雜誌,中間還有8頁不編頁碼的插圖,名為〈星島周報畫刊〉,為迎合一般讀者的趣味,中間有兩頁幾乎固定為女明星或名女人的玉照,其餘則為有系統地選刊具特別主題的圖片。李廣宇的《葉靈鳳傳》(石家莊:河北教育,2003)中有〈葉靈鳳年表〉,其中1953年欄說:

《星島周報》每期附有畫刊,其中有不少珍貴圖片都由葉靈鳳提供,并加說明。包括《五百羅漢》、《中國現存最古的木構建築》、《毒蛇世家》……圖片說明只署一個「豐」字。(頁203)

《星島周報》中的確很多這種插畫,而且十分精彩,如〈希臘雕刻名作〉、〈水滸人物〉、〈過年用的吉祥剪紙〉、〈縮頭國真相〉……都是我特別喜愛的,這也是《星島周報》值得收藏的原因之一。這些插畫,其實也不一定署「豐」字,署「靈」字的也不少。這個〈星島周報畫刊〉後來還加進了李凌翰的四格漫畫,爭取了不少讀者。

說《星島周報》是綜合雜誌,因為它的確很「雜」,除了上述的畫刊,它的大欄目還有:每周論語、國際秘話、特寫‧專譯、通訊‧遊記、人物秘話、科學新知、雜文、小說……等,每期約刊15篇文章左右。經常執筆的,有長期為當時《星島晚報》寫雜稿的吳懷珍,至於寫人物、雜文的如是,寫巴黎通訊的成之凡,寫內幕消息的王令思,寫雜文的紫薇、曼曼……全是不見經傳的人物,希望有一天能有過來人指出是誰的化名。此中還有筆名單用一個「喜」字的,自160期起,寫了個專欄叫《北窗夢餘漫話》,專寫文人雅士典故,在此寫過〈南山老屋地道〉、〈梁節庵瑣事〉、〈三觀音〉、〈書畫展覽之今昔〉、〈讀醒世姻緣〉、〈朱九江家書卷〉……,若用《北窗讀書錄》和「豐」、「靈」等去推敲,我懷疑這也是葉靈鳳。

至於用原名或常用筆名發表作品的也不少,如:易君左的〈河西訪古搜奇記〉、謝扶雅的〈詩人的山水〉、佘雪曼的〈楷書三十六法〉、〈岳飛滿江紅詞〉、朱省齋的〈東瀛訪古記〉、〈西京十日記〉、南宮搏的〈郁達夫的婚姻悲劇〉、〈周桂笙與徐念慈〉、任畢名的〈新社會大學〉、于肇貽的〈老殘這個人〉……等。

我最關心的當然是每期只能刊一兩篇的文藝作品,在這兒刊得長久的是胡春冰翻譯Agnes Keith的《重返東方》,連載數十期,也只刊了頭三卷。劉以鬯的小說、論文,我們讀得多了,第39期居然見刊他的詩〈峇厘風情及其他〉,共收新詩五首,非常罕見。至於其他的小說,我見到的有:李輝英的〈海角天涯〉、丘山的〈約會〉、徐訏的〈陷阱〉、魯琳的〈新夫婦〉、齊桓的〈小有產者的風情〉、玫君的〈餘燼〉、王樹的〈雪的回憶〉、〈霧戀〉、〈贖〉、易文的〈幽夢影〉、上官牧的〈流水曲〉、蕭安宇的〈小姑娘群像〉、〈芳鄰的故事〉、〈賭徒〉、周巨谷的〈你是一個謀殺犯嗎〉、胡春冰的〈紅葉之歌〉、君佑的〈船上的佳麗〉、金刀的〈末路〉、半月的〈浪聲殘〉……,這些小說,大多是一兩期即刊完的短篇,間中亦有要連刊多期的中篇,如〈幽夢影〉、〈流水曲〉、〈贖〉等。

此中李輝英(魯琳)、徐訏、齊桓、胡春冰都是名家,無須多費唇舌,丘山、君佑、半月、周巨谷尚未弄清楚是誰;蕭安宇是南宮搏的另一筆名,他喜歡用這個筆名寫文藝小說。金刀即是擅寫極短篇的紫莉。易文和上官牧都是從上海南來的作家,易文(1920-1978)原名楊彥岐,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1940年代後期到港,曾任職《掃蕩報》與《香港時報》,擅寫小說,有小說《下一代的女人》(重慶:自勤出版社,1944)、《真實的謊話》(香港:海濱書屋,1951)、《恩人》(香港:亞洲出版社,1953)等多部。原名余陽申的上官牧解放前自上海來港,寫作甚勤,經常在《星島晚報》寫連載小說,除了文藝小說,也涉足武俠,記得1950年代我曾追讀過他報上連載的武俠小說,可惜記不起篇名,他的作品有《燕子河》、《閨怨》、《馬背上的水手》、《大漠恩仇記》等十多部。最令人感到意外的是王樹,他是書法家王植波(1925-1964)的筆名,此人除了愛書法,還好篆刻,在電影圈內頗吃得開,做過演員,編過劇,我卻從不知道原來他也寫小說呢!

我不厭其煩的抄錄了這許多人名、小說名並介紹了他們,為的是要証明《星島周報》的編輯群,是當時文壇上有識及有地位的人士,才能約到這些好稿,無奈卻因「商業」需要而受阻滯,無法展其所長。

我藏的《星島周報》到第180期後缺了20期,由200期至260期的幾十期間,有了不同的局面,首先是頁數已增加至40頁,售價仍是六角。隨着版位的增加,欄目亦多了象棋、信箱之類的大眾化文章,每期約刊20篇文章左右,至於「小眾文學」則未見增長,每期僅佔那麼的四五頁,刊一兩個短篇。這時期的《星島周報》雖然多了戎馬書生的軍政人物評論,但我們發現執筆者來來去去都是一小群人,尤其小說方面,俊人間中寫些短篇,如《珊珊》、《瘋戀》等,歐陽天發表了中篇《沒有春天的愛情》,而南宮搏則寫得最多,他發表了連載多期的長篇《浪子》、《憂鬱的田園》,小說部分幾乎成了他的專欄,較以往的百花齊放遜色多了。

總的來說,《星島周報》雖然不是文學刊物,但由於它的主事人水平較高,其「綜合」性內容,還是有可觀之道的!

──2005年8月

2015年7月26日 星期日

許定銘:從書影看香港文學之十

東方文學叢刊


一九六O年代,香港友聯書報發行公司屬下新設的東方文學社,出過一批十餘種的《東方文學叢刊》。這批書在純創作方面有:郭良蕙《戀愛的悲喜劇》、梁園的《鬼湖的故事》、艾鳴的《淚湖》、趙之誠的《喜從天降》、童真的《黛綠的季節》、蔡文甫的《解凍的時候》、王晶心 等的《古樹春藤》、王潔心等的《美蓮姐姐》……。這套書有個特殊的現象:作者多為外地的作家,如郭良蕙、童真等來自台灣,梁園則是南洋作家。郭良蕙、童真、蔡文甫等當年已薄有名氣,應該可以贏得本地讀者,但,梁園、趙之誠和艾鳴等的書,銷量大概不會很好。

蔡文甫寫過十多本小說,後來還辦了「九歌出版社」,專門出版文學書,是著名的文化人。一九六O年代初,他常為香港的《文壇》、《中國學生周報》等報刊寫小說,《東方文學叢刊》中的《解凍的時候》(香港東方文學社,一九六三),是他第一部小說集,收《生命之歌》、《寂寞的世界》、《草帽、襪子與黃瓜》、《圓舞曲》……等十四個短篇。蔡文甫的小說着重心理描寫,刻劃細膩以外,還很着意把主人翁的幻想訴諸筆墨,使現實與想像的畫面,在文字上交織成片段,突顯了他和她內心的矛盾。在夏濟安主編的《文學雜誌》上發表的《小飯店裏的故事》、《放鳥記》和《解凍的時候》,是集中最出色的幾篇。

柳存仁的《人物譚》


早年畢業於北京大學的柳存仁(1917~2009)博士,晚年定居澳洲,是馳譽世界的學者,專研中國舊小說及道教。其實他讀中學時已開始創作,經常投稿到《論語》和《人間世》,抗戰時期已出過散文集《西星集》 (上海宇宙風社,1940)、《懷鄉記》(署名柳雨生,上海太平書局,1944) 和小說《撻妻記》(署名柳雨生,上海雜誌社,1944)。

柳存仁一九四六年到香港,曾任教於皇仁書院和羅富國師範學校,居港多年,寫過不少劇本,也出了不少書,其中我比較喜歡的,是如今大家見到的《人物譚》(香港大公書局,1952)。

顧名思義,《人物譚》是本寫「人」的書。寫人物,當然要寫自己有興趣,知道較深入的人,才能駕輕就熟發揮自如,而讀者也可以憑此知道寫作人肚內的墨水及其研讀方向。柳存仁的《人物譚》中收文三十多篇,所談人物有全人皆知的耶穌、釋迦,近代作家魯迅、章太炎、蕭伯納,古代的宰相、太監,藝術家楊小樓……均入其筆下。柳存仁在序中說他是研究歷史的,因此,在談人物時,少不免也談了制度、風俗,旁及零星的考證,這可見作者學問之博,也正是其功力的所在。
正版《人物譚》已面世六十年,難得一見,不過,此書一九七O年代有翻印本,圖書館中或仍可見,不宜錯失!

素葉叢書


三十多年來一直是「素葉出版社」主幹的許廸鏘,在談及創社過程的《在流行與不流行之間抉擇》(見《素葉文學》五十九期)中說,他們辦出版社的目的是出版香港作者的書。在這許多年中,他們出版過六十多種叢書和《素葉文學》期刊。在香港這個商業主導的國際大都會,「文學」一向是極小的「微塵」,素葉仝人默默耕耘幾十年,不接受任何資助,自掏腰包,自發的奉獻,不得不提提他們:西西、張灼祥、何福仁、許廸鏘、鍾玲玲、辛其氏 ……這群「文學發燒友」。

「素葉」是先有《文學叢書》才有《素葉文學》的。第一輯出於一九七九年第一季,只出西西的《我城》、鍾玲玲《我的燦爛》、何福仁《龍的訪問》和淮遠的《鸚鵡韆鞦》四種,小說、詩和散文都有;後來才有鄭樹森《奥菲爾斯的變奏》、李維陵的《隔閡集》、戴天的《渡渡這種鳥》、馬博良《焚琴的浪子》、董橋《在馬克思的鬍鬚叢中和鬍鬚叢外》……。這些叢書如今大多絕版,有些在拍賣會上還被搶到數百元以上。早期這批叢書的封面設計大多出自蔡浩泉手筆,「蔡頭」騎鶴西去十年有多,如此可愛的構圖已成絕響。

《我城》是叢書的第一種,出版時我在灣仔開書店,西西間中來,簽名贈我,珍藏至今。幾十年未見,近況可好?

陳炳藻的小說

一九七O年代初,在威斯康辛大學得文學博士,一直在美國各大學任教的陳炳藻,是香港的留學生。雖然他以英文著述《電腦紅學:論紅樓夢作者》(香港三聯,一九八六)一書廣為人知,其實他早在香港中文大學讀書的一九六四年已開始小說創作,並出版過短篇小說集《投影》(香港山邊社,一九八三) 和《就那麼一點黯紅》(台北新地文學出版社,一九九四)。

《投影》是他的處女集,收《膿》、《狗種》、《拒》、《相煎》、《面譜以外》……等十二個短篇,差不多全是一九六O年代發表於香港的少作。不過,水平已相當高,此中寫於一九六五年的《潮的旋律》,在《中國學生周報》的徵文比賽中得過獎;寫流落香港白俄生活的《籬邊的音樂》,被收入與西西、亦舒、欒復(蔡炎培)等人合著的《新人小說選》(香港友聯,一九六八)中;而他自己最喜歡的,則是寫他大哥的《投影》。

我手上有份出版於一九六五年十二月的《芷蘭季刊》第三期,是我們「芷蘭文藝社」的社刊,陳炳藻以筆名「丙早」,在此發表了五千字的短篇《裏外流》,寫大學剛畢業的孟嘉麗思想流的矛盾:留在大學裏當助教好呢?還是到她嚮往的西方留學好?這是陳炳藻早期創作的成功作品之一,描寫細膩以外,矛盾與抉擇之間的忐忑不安尤其恰到好處,何以不選進《投影》裏?


黃蒙田的回憶

黄蒙田(1916~1997)抗戰勝利後即長期居港,繪畫、寫評論、小說,編文藝雜誌……,他一生寫了三十九本書,最後的兩本:《黃蒙田散文回憶篇》和《黃蒙田序跋集》都是天地圖書公司出版的「鑪峰文叢」,前者出版於一九九六,是他一手一腳整理的。在後記中,他還哀痛地說「整理這本小書是一次痛苦的經歷,由於這些文章接觸到的朋友都不在了」;想不到的是,一年後當他編好《黃蒙田序跋集》要出版時,連後記也來不及寫就撒手西去,還要羅琅代筆及校對出書,人生何其無奈!

黃蒙田在香港文化界活動半世紀,《黃蒙田散文回憶篇》中二十多篇回憶性質文章所涉及的,像葉靈鳳、新波、侶倫、鷗外鷗、余所亞、夏果、李凡夫……,都是本地重要的文化工作者,由和他們交往多年的黃蒙田親述,資料尤其翔實可靠,特別是《小記葉苗秀》,更是唯一談苗秀的文章。

苗秀原是侶倫、望雲、平可那一代的文人,後來改變風格,替報紙副刊寫雜文謀生,自認為是稿匠或寫稿佬,每日早上工作,用幾小時寫了幾千字後,即到高陞茶樓與朋友擺龍門陣。他用花菴、藏園、吉金、鷗閣、澹生……十多個筆名寫稿,主要從日文雜誌選材重寫,葉靈鳳年代的《星島‧星座》一天會登他幾篇。活躍於五六十年代的苗秀,是神話式的寫字人。

2015年7月22日 星期三

許定銘:碧侶和他的書刊



碧侶(一九一六~一九九二)是香港一九五O年代著名的言情小說作家,他成名於一九四O年代的廣州,論名氣當然比不上張恨水、馮玉奇,但他當年在廣州小市民心中,是有一定地位的,此所以他有些小說曾在年輕人手中手抄流傳,也曾改編成廣播劇,透過電氣大波,傳給一般群眾,名氣直迫李我。著名的作品如《楓谷恩仇》,一九五三年甚至由香港百樂影業公司搬上大銀幕,以片名《明月冰心》,由李晨風導演,紫羅蓮及姜中平主演。

甘豐穗在〈碧侶──如夜空的流星一掠而逝〉(見《香江文壇》二OO二年第三期)中說,碧侶原名陸兆熙,出身自廣州東山的貴族,曾進入少年海軍學校就讀,後移居香港,嘗試向報館投稿,並進「中國新聞學院」就讀,第二屆畢業。香港淪陷後,陸兆熙到梧州,易名陸雁豪,入《言報》工作。戰後回廣州,入《環球報》編副刊,由五桂堂書局出版小說《恩怨今宵》,並改編成天空小說大受歡迎,奠定了言情小說家的地位!

一九四九年碧侶重回香港,與長興書局合作出版自稱為具「文藝娛樂新知」內容的綜合週刊《七彩》,後改名《彩虹》,逢星期六出版,初賣五角,半年後提升為六角。該刊走通俗路線,以娛樂、奇情掛帥,頗受歡迎,而碧侶也把他所撰的言情小說交「長興」出版。其後碧侶曾在《循環日報》編副刊,任《藍皮書》主編,除了以筆名碧侶寫小說外,還用「包有魚」寫飲食專欄,大受歡迎!

《七彩》創刊於一九五O年六月,至一九五一年初易名《彩虹》,不知出到哪一年,我手上最後的一期,是一九五二年五月的第四卷第六期。

《七彩》第27期(1951年1月6日)

《七彩》和《彩虹》都是十六開本,前者三十二頁,後者則縮至二十四頁。這兩種週刊初期的督印人署名陸雁豪,總經理區錦洤,主編關宇;後期碧侶退居幕後,以區亦奇(區晴)作督印人,實際上仍是主持,主編後來署名梅娜,而事實上此亦關宇之另一筆名。全程任《七彩》和《彩虹》主編的關宇,原名關春宇,後來移居美國,曾寫過一本研究華人開拓北美的專著。以出版於一九五一年一月六日的《七彩》第二十七期為例,發現此刊十分重視小說,本期即有許德(三蘇)的長篇偵探驚險系列小說〈司馬夫奇行錄〉、平可的〈墨西哥的農村〉、俊人的中篇連載〈聲名狼藉〉、碧侶的長篇連載〈藍薔薇〉和東方明的短篇〈黛絲〉,「卡士」甚有號召。至於其他部分,居然有馬博良(馬朗)的〈荷里活風景綫〉,專門介紹美國的影人影事及新片。此外還有區亦奇的連環圖故事〈啞燕子〉,海外風情、漫畫、徵友、信箱、科學小品、婦女與家庭及影圈娛樂新聞欄目,我覺得其最有「綽頭」之處是每期均辦讀者徵文,讓讀者寫稿,拉近編讀的距離,使他們產生歸屬感而保持銷數。

《七彩》改名《彩虹》後,雖然減少了八頁,但內容大致沒有改變,只是把各欄目縮少了而已。週刊出版幾年,最終難逃停刊命運,我看不在內容之欠佳,而是賣得太貴了,一九五O年代初之「六角」有甚麼用?我沒有實際的經驗,但據稍長的一輩告訴我,那年代的雲吞麵只賣二角,你不妨自己計算一下。

《彩虹》第二卷六期(1951年7日21日)

《彩虹》第四卷六期(1952年?5月3日)

碧侶擅寫長篇巨製的言情小說,喜歡分冊並各以獨立的書名出版,如上面提到拍成電影的《明月冰心》,據一九四O年代碧侶作品書後所列書目,第五種是《明月冰心》,第六種是《楓谷恩仇》,而事實上,這兩部書是同一個故事,只是上下冊各定書名分期出版,分冊出售,巧立名目而已。碧侶這種玩弄小聰明的壞習慣,幾十年不改,香港長興版的書尤甚,舉個例:我有本長興版的《翠谷幽夢》,一打開書,已是一三七頁的第八章了,令人為之氣結!細心翻下去,才發現封底有三行書目,編號順序為:《一曲相思未了情》、《翠谷幽夢》、《無力東風》;很明顯,這是一套三部曲的長篇!

這種在報上連載至一階段,即分冊出版、分售的做法,確實可以略為提高書價,在書商和作者方面可得小利,讀者也可以及早讀到小說,引起追讀報章連載的意慾;但時日一久,書就難以湊成套,變成「殘本」了。據我手上所存的「殘本」再舉些例:《在水之湄》、《怪家庭》和《卿何薄命》是一組;《鐵石盟》、《離亂曲》和《催夢笛》是一組;《追夢記》和《倩影魔踪》又是另一組……這種情況使碧侶的書目長長的達數十種!他這些小說,最大的缺失是版權頁全不列出版日期,只能憑個人經驗知道:都是出版於一九五O及六O年代的。

長興版碧侶的書令人詬病,但他一九四O年代廣州版的小說則是出得很認真的,我手上有碧侶的《寂寞春閨》(廣州拔萃出版社,一九四七)、《楓谷恩仇》(廣州五桂堂書局,一九四八)和《生死戀》(廣州五桂堂書局,一九四九)等三種,這批書的封面設計和內文排版情況雖然很普通,難得的是它們的版權頁卻很齊全,除了一般的作者、出版者、發行人和出版日期的資料外,還列出作者保留電影、舞台劇等的改編權及通訊處,甚至該小說原刊何報也記載在內,很有參考價值。《寂寞春閨》的書後還附錄了李影(慕容羽軍)的讀後感〈人,可以長久生活在冷酷的氛圍嗎〉,可見慕容羽軍和碧侶在一九四O年代的《環球報》時代,關係密切,可作為研究者的一份材料。

這些出版於一九四O年代的書,距今已六十多年,很難見到,可幸這幾種書後都列有《碧侶創作小說書目》,僅列如下供大家參考:

第一種:《恩怨今宵》(三版出書)
第二種:《夢斷雲山》(再版出書)
第三種:《寂寞春閨》(再版出書)
第四種:《南國妖姬》(再版出書)
第五種:《明月冰心》(初版出書)
第六種:《楓谷恩仇》(初版出書)
第七種:《霧美人》(初版出書)
第八種:《丹鳳啼痕》(初版出書)
第九種:《生死戀》(初版出書)
第十種:《江上琵琶》(初版出書)
第十一種:《遲暮心》(印刷中)
第十二種:《湖山一段愁》(印刷中)
第十三種:《藍薔薇》(連載完畢即行付印)
第十四種:《亂世梟雄》(連載完畢即行付印)

以上這個書目錄自一九四八年六月初版的《生死戀》書後,是當日的實際情況,書的版次亦以當日為依歸。一九四九年碧侶移居香港後,當然不會再由五桂堂書局及拔萃出版社出書了!

──寫於二OO九年二月

四月刊於《百家》

2015年7月19日 星期日

許定銘:從書影看香港文學之九

《怒潮》即《鹽場》


一九四O年代末期,沈寂(一九二四~)從上海到香港發展,為長城電影公司及永華影業公司編劇,重要的作品是《狂風之夜》、《神‧鬼‧人》和《怒潮》等。

《怒潮》是永華影業公司的製作,由舒適導演,並由舒適、徐立、章逸雲、胡小峯、尤光照、王斑……等人主演。一九五O年還由沈寂主持的幸福書屋印成附十多幅劇照的單行本,僅印一千冊,六十年後的今天,不易得見。

《怒潮》原名《鹽場》,是沈寂的成名作,也是他最喜歡的小說。這個六萬多字的中篇,以浙東鹽民宋老爹、根牛和跛子三家,受貪官「主意管子」丁師爺及鹽警白隊長的欺壓,終至家破人亡的故事。他們悲慘的遭遇,引起了十幾家鹽民的騷亂,殺掉惡人,可惜最終還是難逃厄運,全部被屠殺。

《鹽場》最先發表在上海《華美晚報》,這篇小說資料搜集詳盡,對鹽民的生活實況及製鹽工序寫得很細緻,根牛、跛子、宋老爹和端玉幾個主要人物也刻劃得相當突出,可惜當時那位編輯的鑑賞力太低,稿子發了一半,就給腰斬了。沈寂爲此非常生氣,把小說重寫,得劉以鬯賞識,把《鹽場》(上海懷正文化社,一九四八)收入懷正文化社的叢書中出了單行本。《鹽場》改名《怒潮》,增强了對普羅大眾的吸引力,卻少了些文藝味。

歐陽天


整理藏書翻出來一冊「三達出版公司」的《歐陽天隨筆》,想起近年已甚少人提到他,便上互聯網查查,想不到一條有關的也沒有;即使用他的原名鄺蔭泉,也沒有甚麼有用的資料。

鄺蔭泉(1918~1995)是抗戰時期在桂林加入《掃蕩報》主編電訊的老報人,戰後到香港加入星島報系,曾任《星島晚報》和《星島周報》編輯,一九六三年《快報》創刊,即任總編輯。除了是報人,他還以筆名歐陽天寫小說,出過《銀色的誘惑》、《歸宿》、《心疚》、《菩提恨》、《心魔》……等十多部小說,其中最負盛名的,是在《星島晚報》上的《人海孤鴻》,是我第一篇追讀的連載小說,一九五八年由李晨風導演,吳楚帆和李小龍飾演父子拍過電影,是當年很受好評的作品。


《歐陽天隨筆》是他唯一的散文集,沒標明出版日期,一百頁的小書,定價一元五角,憑經驗推算,應是一九六O年代初期出版。全書收三十二篇千字左右的雜談,雖然沒分輯,但依性質看,則分為談人格修養、處世之道和談閱讀、寫作兩類。歐陽天在〈題記〉中說,這些雜文隨寫,「是緊張的生活靜下來的時節,偶然掠過心頭的一點點感想的痕迹;也就是生活漩渦裏偶然湧現,又偶然給抓住了的幾根水藻」。在這裏,我讀到小說家歐陽天的生活點滴和充滿哲理的思維。

李陽的微波


呂達、徐冀和南雁都是李陽的筆名,他是活躍於一九五O年代的文藝青年,與舒巷城、海辛、羅琅等,都是香港「鑪峰雅集」最早期的文友,如今旅居北美,是八十開外的老人了,不知是否還有寫作?

李陽活躍於一九五O及六O年代的香港文壇,曾協助吳其敏編文學期刊《新語》;在萬葉出版社任職時,曾主編一套十冊的《南斗叢書》。他除了任編輯,還在報上寫專欄,經常投稿那年代的文學期刊,是當時很受重視的散文家。一九六O年代出版的幾本合集《五十人集》、《五十又集》、《海歌‧夜語‧情思》和《市聲‧淚影‧微笑》,都收有李陽的作品。

李陽雖然創作甚多,但結集卻很少,除了署名徐冀,和羅琅合著的散文集《兩葉集》(香港宏業書局,一九六二)和《黑夜與黎明》(一九六四),我只見過這本《海與微波》(香港新月出版社,一九六O)。

《海與微波》僅九十多頁,是本約六萬字的散文集,收《木棉讚》、《一口井》、《舊歲》、《黑夜與黎明》、《海與微波》、《秘密》……等十五篇散文。李陽在序中說,這些都是寫於一九五九年,一種「直接抒寫自己的生活感受和情緒,並且用另一種眼光去探索周圍的事物」的文章。他自謙這些散文幼稚,但知情者告訴我:李陽的散文常被人抄襲去徵文而多次得獎哩!

移居海外的香港作家

一九八O年代,香港三聯書店出過一套由潘耀明主編的「海外文叢」,收世界各地華人作家的作品數十種,包括聶華苓、陳若曦、施叔青、鄭愁予、於梨華、趙淑俠、錢歌川……等名家的詩、散文、小說集。這套書與別不同的地方,是除了名家以外,一些較少港人認識的作家如木令耆、非馬、誠然谷、葉子、洪素麗、伊犂、許達然等也有作品被收進。

我特別注意到的是葉維廉、劉紹銘(唯一回流了)、張錯、蓬草、綠騎士、柯振中和袁則難諸位,因為他們都是早在移居海外之前已開始寫作的香港作家,只是在港時名氣不大,為人忽略而已。葉維廉和劉紹銘是三十後,近八十的名學者。他們到台灣升學前已在本港開始寫作,有趣的是:這兩位著作等身的大作家底處女作,葉維廉的《賦格》(台北現代文學社,一九六三)和劉紹銘的《空門》(台北大學圖書供應社,一九五七),都不是香港出版的。除了這兩位,其餘的都是四十後,柯振中離港前已出過多本小說集,頗有名氣;年紀最輕的袁則難,雖然六十年代已開始在《中國學生周報》寫稿,但知道他的人不多,到台灣升學後才正式加入創作的行列,出過《煙花印象》、《凡夫俗子》、《不枉此生》、《飛鳴宿食圖》等書,只有如今大家見到的《不見不散》(香港三聯書店,一九八五)是香港版書。

羅隼的《腳印》

香港老文化人羅琅,一九五O年起,在香港參加出版和貿易工作,並開始寫作。他曾任出版社發行主任、編輯、經理等職。其後創辦宏圖出版社、宏圖圖書文具公司,至一九八八年結束,業餘為《文匯報》、《大公報》、《海洋文藝》、《香港作家》……等報刊寫專欄,是一九五九年成立的「鑪峰雅集」創辦人,歷任會長達半世紀,近年還邀得文化界前輩藍真任榮譽會長、車越喬任名譽會長,是「雅集」的靈魂人物,他已出版作品自《兩葉集》到《香港文學記憶》凡十多種。

羅琅的作品以抒情散文及雜文為主,又因他在香港文化界經歷超過一甲子,對各階層及人物有深入的了解,我每有疑難,向他查詢,總有滿意的答案,是一部活的「香港文學史」。他的著述中,我特別喜愛的是署名羅隼的《香港文化腳印》(香港天地出版有限公司 一九九四)和《香港文化腳印二集》(香港天地出版有限公司,一九九七)。兩本書合起來有十五萬字,內容以近六十年來香港的出版社、書店與文化人的掌故為主。因為他本身即為過來人,對香港「書業」的內幕及出版人的甘苦知之甚詳,除了資料翔實,難得的是趣味盎然,讀之絕不會枯燥無味。尤其《香港書林趣憶》、《舊書鋪》、《早期的香港刊物》幾輯,很多資料都是難得的香港文獻。

2015年7月17日 星期五

許定銘:關於午言的《香港小事》


首先感謝幾位讀友問及《香港小事》的來龍去脈,勾起我一段逝去歲月的回憶:

好像是一九八一年吧,我在灣仔開的二樓書店因租約到期,被迫結束營業,多年的心血就以廉價賣給收買佬,用兩輛大貨車運走了。劉以鬯先生對我說:「不開書店,該沒那麼忙了吧,替我寫個專欄?」

於是我用午言做筆名,在《快報》的「快趣」版,每天寫三百多字的《香港小事》,以趣味為主,寫社會的百態。那年代因我兼職多,生活面廣闊,經常接觸到社會各階層,內容自然豐富多釆。真想不到自己居然很有韌力,一寫就寫了八年,版頭也換了好幾次,及一九八八年初,劉先生離開《快報》,編輯要我繼續寫,但寫了一段日子,意興闌珊,最後一篇是發表於是年四月十五日的〈一切是剛起步〉,八年前後共填了二千多段,深受讀者歡迎,獲投書嘉許、鼓勵及研討者不少,在此得再一次感謝劉先生給我磨筆的機會。

那年代我住在九龍洗衣街伊麗沙伯中學對面的十一樓,從書枱上的窗子望出去,可以直穿到九龍城去,視野廣闊,靈感似泉湧,三百多字連標題,差不多填滿一張原稿紙,下筆總可以一下子就寫幾段,當年沒有傳真機,更不會有電腦,爬完了格子,匆匆入信封,寫地址,貼郵票寄到鰂魚涌去。

後來我搬到港島天后去,在商場重開書店,《香港小事》就在一面看鋪一面爬格子進行,填滿了若干段,即請老妻代為看店,把稿子摺到褲袋去,匆匆忙忙的趕去搭電車……那段日子飄得太遠了,是三十多年前的舊事哩!

在本文的前邊,我說《香港小事》「好像是一九八一年」開始的,是因為我記不清正確的年份。過去我寫稿,發表後多有剪存,二千多段的《香港小事》共貼了四本硬皮單行本,想不到請人帶去影印時出了事,回來後只有三本,最前的一本失去了,剩下的三本,是一九八二年十月一日開始的,前面應該有一兩百篇丟失了,且讓我發發春秋大夢,會不會有人正好拾到我那本剪貼簿?也或者有人剛好剪存了那年代的《香港小事》……。

二OO二年是我爬格子滿四十周年,我寫稿改用電腦了,作為紀念,我編選了一本小說散文集《爬格子年代雜碎》(香港創作企業,2002),除了〈魔鬼與天使〉、〈明姨〉、〈多倫多的無心約會〉等幾篇外,其餘的都是《香港小事》內的原稿。

重讀《香港小事》,我把那些時代感強的、過時的都不要,只選了一兩百篇趣味特濃,感受特深,即使二十多年後重讀,仍不會悶死人的,希望仍值得一看。有些原來是分成幾天刊出的,就趁這個機會合成一篇,連成一氣。重刊時我只修訂了手民之誤,甚麼也沒改,完全是一九八O年代的汁和味,留下的是當年的社會剪影。

最近心情比較複雜,不太想寫新稿,便整理一下《香港小事》,在網上重刊,網上讀者與《爬格子年代雜碎》紙版讀者,或當年在報上連載時的讀者應該很不同吧,別怪我炒冷飯!

──2015年7日17日

(馬吉按:許定銘〈香港小事〉會在《許定銘文集》陸續刊出。)

2015年7月16日 星期四

許定銘:從書影看香港文學之八

《文海》半月刊


《文海》半月刊是香港一九五O年代出版的文藝期刊,從手邊的合訂本第一集知道,此刊創辦於一九五二年十一月中,出至一九五三年二月的六期,為合訂本;並決定自第七期起,改名《文海新星》。可惜此刊坊間甚少,餘刊至今未見。

《文海》為十六開、二十四頁,後增至二十八頁的綜合性刊物,其重點在三篇連載:文道的《零落紫荊花》,是以華南農村和本地社會作背景的寫實小說;江楓的《緋色的創痕》則是以偵探、奇情揉合的流行小說。牛夫的《天涯情俠》據說是譯寫的「半創作」,以俄國貴族及英國青年愛戀的外國情調吸引讀者。此外,每期還有三幾個短篇小說,和古事今話、希臘神話、舊詩歌雜論、寫作雜論……等專欄,其特別之處是每期均撥出三至四頁刊《學生文藝》約十篇,對培育新人作出貢獻。可惜的是這些學生的文章,水平甚低,當年香港學生文壇上的「猛人」:崑南、盧因、蔡炎培等均不見投稿。

《文海》不署編者姓名,每期出現的巴山、文道、江楓、杜克楓、黃梅月等,全不是當時知名的文人,內容亦甚普通,這樣的「小圈子」文藝期刊,在香港難以立足,看來其出版歷史不會長久。《文海》內頁經常有「徵求美洲和南洋各埠有文藝價值的圖片和有關各地僑胞生活特寫」的告白,看來是本外銷雜誌。

《文藝新潮》


《文藝新潮》徵文比賽揭曉

《文藝新潮》是香港一九五O年代水平相當高的純文藝期刊,大三十二開本,每期八十多頁。它創刊於一九五六年三月,至一九五九年五月的三年另兩個月間,僅出版十五期。據說是為了此刊賺不到錢,幕後人興趣不大,視為「贊助性」刊物之故。

《文藝新潮》是由一九四O年代在上海早有文名,並曾創辦純文學期刊《文潮》的詩人馬朗主編的。他在創刋辭《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到我們的旗下來》中,明確地指出:《文藝新潮》是一切理想的出發點,是敢於哭、笑、歌唱,並敢於說話的烏托邦。事實上,《文藝新潮》是香港舉起第一面文藝旗幟的園地,她讓齊桓、徐訏、劉以鬯、馬朗、貝娜苔、李維陵……等作家在此展示其精品,並培養了崑南、盧因、杜紅……等接棒者。

《文藝新潮》除了鼓勵新一代創作,還向讀者介紹世界文壇大勢,編過法國、意大利、日本、台灣等文學專號,又辦過《三十年來中國最佳短篇小說選》,選刊並推介沈從文、端木蕻良、師陀、張天翼和鄭定文的短篇。最難得的是她辦過一次由徐訏和丁文淵作評判的「文藝新潮小說獎金」徵文比賽,得獎的三名順序是台灣高陽的《獵》,香港盧因的《私生子》和波臣的《風》。高陽當時還不是名家,其後成就有目共睹。盧因現時是著名的海外華文作家,只有波臣未見持續,不知是否另有筆名?

《博益月刊》


由黃子程主編的《博益月刊》,是一九八O年代質和量都非常厚重的文學期刊。一九八七年九月創刊,至八九年九月停刊,共出二十三期。

《博益月刊》為大三十二開本,近二百四十頁,每期能容納近十萬字。這是本以文學創作為主,文化評論為副的期刊。當時海內外及香港的名家:白先勇、西西、絲韋、亦舒、舒巷城、侶倫、戴天……均曾為該刊執筆。創刊號上有個《當年佳作》的特輯,選刊了亦舒一九六O年代發表於《海光文藝》的傑作《滿院落花簾不捲》,並由陸離撰文《每次重讀,都有淚意》點評,單看題目已叫人動容。後來的期號裡,還選刊了舒巷城《鯉魚門的霧》、陳炳藻的《裏外流》、綠騎士的《綠騎士之歌》 ……,這些作品最早都發表於銷量不多、不受重視的文學刊物上,在《博益月刊》上重刊,能以「博益」的地位爭取得更多讀者。

他們還在一九八八年辦過一次「《博益月刊》小說創作獎」得獎順序是裴立平的《黃梅天》、陳文貴的《雞屁股風波》、柯達群的《盲女》,連同幾篇優異獎,都在月刊上發表,為文學新進開墾了一塊新園地。

香港是個商業社會,辦純文學刊物是政府及大企業家回饋社會的責任,然而,我如今還在懷念二十多年前的《博益月刊》。

「亞洲出版社」的書


「亞洲出版社」是香港一九五O年代「綠背文學」的重要出版社,因有外地大量資金支持,封了「蝕本門」,故能不計成本勇往直前地不停出版。他們出版的書類有:報告文學、學術著作、專題研究、文藝創作、人物評傳……等。

學術著作和專題研究類頗有些重要的著述,像:唐君毅的《心物與人生》、羅香林的《歷史之認識》、殷海光的《邏輯新引》、胡秋原的《古代中國文化與中國知識份子》、余英時的《民主制度之發展》、馬彬《轉形期的知識份子》、孫旗的《論中國文藝的方向》……,都是極具份量的著述。

我比較注意的是他們的文藝創作,這類書亞洲出版社出得很多,隨意舉些名家的作品,即有:謝冰瑩的《聖潔的靈魂》、南宮搏的《江南的憂鬱》、黃思騁的《代價》、齊桓的《偉大的序幕》、沙千夢的《長巷》、易君左的《祖國山河》、趙滋蕃的《半下流社會》……,這些作家們的作品,對香港文學的發展有很大的影響。如今大家見到張一帆的《春到調景嶺》(香港亞洲出版社,一九五四),是第一本以調景嶺作背景寫的愛情小說,頗受歡迎,兩年即可再版。

亞洲出版社結業後,他們的書遍佈港九的舊書店與地攤,一九六O年代多賣五角,如今是五十塊都買不到了!

具「飄口」的《勁草集》


除了毛邊本,一般圖書的三邊都是切得齊口的,只有極少數裝幀得很精緻的書,會在三邊都突出約二至三毫米的「突邊」;這種突邊,有個甚少人知的術語叫「飄口」。凡具「飄口」的圖書,幾乎都是「軟精本」,即是在封面、封底及書脊內都加了軟卡紙,使圖書的外觀挺直,加上「飄口」的保護,書籍美觀而耐用。配上這些裝置,圖書的成本自然提高,不是很特別的書,出版家一般都不肯下重本!

大家現時見到的張千帆底《勁草集》(香港新地出版社,一九六O)就是本具「飄口」的小書,薄薄的才不過一一二頁,但漂亮的書衣卻十分吸引:堅挺於蔚藍雲層下與疾風中的勁草,從封面一直延伸至書後,在你們見不到的封底,還有一只直衝雲霄的小鳥,隱喻引人沉思!

《勁草集》書分三輯,收十三篇與中外文學及書畫有關的雜文,史復(羅孚)在序中說這些「魯迅式」的雜文是疾風中的勁草,「它是有勁頭的,讀起來,我們確也感到一股股勁,一道道力」。

張千帆(?~1971)原名張任濤,一九五O至六O年間活躍於香港文壇,致力推動文化事業,當年的文學雜誌《新語》、《茶點》、《鄉土》及《文藝世紀》,都是由他主催出版的。

2015年7月13日 星期一

許定銘:何達兩題

詩人何達的書

王景山的《台港澳暨海外華文作家辭典》(北京人民文學,二OO三)是本非常實用的工具書,它的最大特色是在作家生平介紹後,按年序臚列了作家的著述。要介紹一位作家生平不難,只要拿幾本工具書互相印證,效果已相當不錯;但要按年序臚列作家生平的著述,還要說出該作品的性質,則是件頗為艱巨的工作。尤其以內地學者的身份,去寫台港澳及海外的華文作家,資料隔了一層,更見吃力。但王景山「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窮多年的努力,才編出來的這本《台港澳暨海外華文作家辭典》,極具參考價值,是值得研究者人手一本的!

在介紹香港詩人何達(一九一五~一九九四)的生平後,他非常認真地列出了何達的「著作目錄」十一種如下:

《我們開會》(詩集) 一九四九 上海 中興書局
《洛美十友詩集》 一九六九 香港 上海書局
《出發》(散文集) 一九七四 香港 上海書局
《何達詩選》 一九七六 香港 文學與美術出版社
《國際作家風貌》(散文集) 一九七八 香港 海洋文藝社
《長跑者之歌》(詩集) 一九八O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興高采烈的人生》(詩集) 一九八八 香港 山邊社
《生命的升騰》(詩集) 香港 海洋出版社
《書與橋》(散文集) 香港 萬葉書局
《黑夜與黎明》(散文集) 香港 上海書局
《又綠集》(散文集) 香港 上海書局

對一般業餘作家來說,能擁有十一本著作,已相當了不起,但何達是本港少有的職業作家,在本地生活近五十年,若單靠那十一本著述,如何生活?

對何達稍有認識的人都知道他是位多產作家,他自己在〈自傳〉(見《香港作家小傳》,香港作家出版社,一九九七)中也承認曾用過百多個筆名寫作,除了文學創作,其實何達還寫過不少雜書。從他的〈自傳〉及好友羅琅的〈詩人何達逝世十周年〉(載《香港文學記憶》,香港文匯出版社,二OO五)中知道,起碼有:《聰明與活力》、《羽毛球心得》、《怎樣打羽毛球》、《如何使你眼明手快事業成功》、《你就是天才》等書。尤其《你就是天才》,出版後大受歡迎,印過好幾版,可惜何達當日是把版權賣斷的,書雖然暢銷,但作者卻得不到好處。


最近我淘得一本署名尚京的《使你永遠快樂》(香港宜友出版社,一九六四),三十二開,才一O三頁,約六萬字的小冊子,分為〈快樂心理學〉、〈時過境遷人變〉、〈眼睛與性格〉和〈在鏡子的前面〉等四章,每章以十數個小題,指導年輕人怎樣從苦悶的日常生活中尋找快樂。一讀之下,竟然愛不釋手,一口氣讀完。讀之,彷彿聽一位青年導師侃侃而談,行文流,極具說服力。明明是說教的文章,讀來卻一點沒有說教的八股味,默默投入,令人欣然接受。

翻開書前的代序──〈寫給親愛的讀者們〉,尚京這樣說:

自從《寶貴的人生經驗》一書出版以後,我更快樂了。因為,這本書立刻就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半年之內就印了三版,這足以證明書中所提供的寶貴經驗,對讀者的確是有用的。想到許多讀者從這本書裡,得到許多應付人生的秘訣,因而解決了一些大大小小的困難,立刻就覺得我的生活、我的工作,都是有意義的。來到這個世界,我是不虛此行了。

從這段話,我們可以看到作者非常欣賞他的「青年導師」工作,還知道他曾寫過一本大受歡迎,非常銷的《寶貴的人生經驗》。

「尚京」究竟是誰?怎麼我以前沒留意到有這麼一位作家?

一查之下,原來尚京即是詩人何達!

何達在本港筆耕五十年,筆名「成籮」,要研究他實在困難,但,談香港文學史,卻又不能不涉及他,只好盼望有心人慢慢「抽絲剝繭」,讓何達那百多個筆名曝光。

回頭談談王景山所列的「何達著作目錄」,我覺得很應該標明每種書的署名,起碼應說明《洛美十友詩集》中的十一個人都是何達。

我藏何達的書不多,還是有一條可以補充:

《又綠集》(散文集,署名凌源) 一九七二 香港 上海書局



至於他寫的雜書,看來還得慢慢發掘哩!

──寫於二OO六年五月

七月刊於《大公報》

何達和他的書

出生於北平,原名何孝達的福建閩侯人何達(1915~1994),是少數由一九三O年代即開始寫詩,到移居香港後,仍一直創作至終老的香港作家。提起何達,一般會稱他為「詩人何達」,或者「長跑詩人」。「詩人何達」指出了他創作特別出色的一面,「長跑詩人」則說出他在各類運動中特別喜歡長跑。何達比較偏愛後面的這個稱號,此所以在內地出版,選錄他一九四O年代至七O年代的詩選也稱之為《長跑者之歌》(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O)。何達喜歡自稱為「長跑者」,因為無論在寫詩的路上,或者人生路上,他都是不倦的「長跑家」!


其實,無論「詩人何達」也好,「長跑詩人」也好,都不能代表這位多產的香港專業作家。何達在他自己的〈自傳〉(見《香港作家小傳》,香港作家出版社,一九九七)中說:在香港生活的四十多年中,他一直用洛美、尚京、何思玫、夏尚早、葉千山、陶最、陶融……等百多個筆名寫詩、散文、小說、影評和各類型的文章,留下了三千多萬字。

談起何達的這篇〈自傳〉,我必需特別指出一些失誤:這篇文章寫於一九九一年,原題〈自我介紹〉,刊於是年五月十五日《香港作家》總第三十二期,文內提到他:

「一九六七(一九七六)到美國愛荷華參加『國際寫作計劃』」
「一九六八(一九七八)年到倫敦、巴黎等地演講」
「一九六八(一九七九)年,到北京參加全國第四屆文代會」

等三件事的年份都是錯誤的,括號內我加上的,才是正確的年份。〈自我介紹〉收進《香港作家小傳》時,改題〈自傳〉,文後加了一行「編者按:何達因病於一九九五年逝世」,這也是不正確的,何達病逝於一九九四年一月二十二日。

這幾點雖然都只是「手民之誤」,但由於〈自傳〉是最可信的資料,不能不指出這些錯失,以免後來者錯誤引用。

談起他的寫詩經歷,何達在〈學詩四十五年〉中說:一九三O年,他十五歲時的某夜,在北平的大街上見到了月蝕,見到無知的市民用鑼鼓聲來驅趕吞月的天狗,產生强烈的創作慾,寫下了第一首詩。此後詩潮泉湧,創作的詩篇數以百計。

何達最初受人注意的詩,是一九三七年發表於武漢一家日報上,佔了全版篇幅的長詩〈戰爭的熱望〉。這首詩表達了七七事變後,中國老百姓個個義憤填膺,熱切期望着對侵略者迎頭痛擊,要拋頭顱灑熱血救國的熱望。

抗戰開展後,何達流浪到桂林,對朗誦詩產生了更濃厚的興趣。在一次過千人參加的文藝晚會上,他朗誦了當時很著名的詩篇〈反侵略〉和他自己的長詩〈武漢三部曲〉。

後來他由桂林到了昆明,得到認識的西南聯大學生協助,考進了聯大的歷史系,但他依舊非常喜愛新詩,組織「新詩社」和「文藝社」,在老師聞一多和朱自清的影響下,努力創作。抗戰勝利後,何達回到北平繼續學業,畢業於清華大學社會系。

朱自清很欣賞何達的朗誦詩,認為這些詩篇可激發人心,能激起抗日的熱情,稱他的詩是「新詩中的新詩」,並為他寫序,編選了何達的第一本詩集《我們開會》(上海中興出版社,一九四九),收集了五十多首詩,是他早年的代表,可惜此書非常罕見,我收集民國舊平裝版書四十年,始終未曾得見,引以為憾!


何達一九四九年移居香港,在本地生活的四十多年,都以寫作謀生,他在《文匯報》、《新晚報》、《文藝世紀》、《伴侶》、《海洋文藝》……等重要報刊上,都有專欄寫文章,尤以詩歌最受重視,不單發表自己的詩作,還為年輕新進的詩人修改及評論他們的創作,儼如詩壇導師。他最「威水」的詩史,是一九八二年起,在劉以鬯主編的《快報‧快活林》,以筆名何思玫寫每日見報的詩專欄《玫瑰園》,每日一首,寫了二千多首。其實,何達寫詩專欄,據說在《文匯報》和《晶報》上都試過,但遠不如《玫瑰園》的廣為人知,影響深遠。

儘管何達創作了大量新詩,但他出版的詩集不多。除了上面提過一九四O年代,由朱自清編的《我們開會》,和一九八O年在北京出的《長跑者之歌》外,在本港出的,只有《洛美十友詩集》(香港上海書局 ,一九六九)、《何達詩選》(香港文學與美術社,一九七六)和《生命的升騰》(香港海洋出版社)。

《洛美十友詩集》,此書作者十一人:洛美、邵侖、夏早、林願、黎望、林千峰、凌紫韻、舒克、時中再、歐陽洛、陶最和寫序的陶融,其實都是詩人何達的筆名,這些詩都是他發表於《文藝世紀》的作品。


《文藝世紀》由詩人兼畫家夏果主編,是門戶開放的純文藝月刊,出版於一九五七至一九六九年,是何達寫作的基本「地盤」。為了不想別人指責他發表得太多,對編輯的「開放」產生誤會,何達用了多個筆名創作以外,還署名「陶融」開專欄評改青年詩人的作品。因此,《洛美十友詩集》出版時,何達就沿用《文藝世紀》中的這種情況,由洛美編輯,「詩友們」每人各佔一輯,全書近三百頁,收錄詩作數百首,似十一本小詩集合輯一起。最後還請「陶融」作序,希望收到「意外」的成效。

陶融在代序〈寫給愛詩的青年們〉中,說十一個詩人各有自己獨特的風格:陶最的詩朦朧而有氣勢、林願的形象鮮明而細膩、夏早凝聚如雕塑、邵侖的詩如流水、舒克的冷靜、時中再的奔放……,這些都是何達在為自己的詩寫評論。最後他提到陶最的詩篇,結合了歷史的淵源和社會的動態,是一個新發展的方向。而這也就是何達在《文藝世紀》時期的詩風。

《洛美十友詩集》除了十一輯小詩外,還有一輯附錄〈洛美舊作〉,收錄了何達一九四O年代的舊作〈過昭平〉、〈老鞋匠〉、〈我們不是「詩人」〉、〈我們的話〉……等十首。這些詩寫於一九三九至四七年間,何達在〈學詩四十五年〉中說,一九四O年代,是他「騎馬打鎗的時代」,是對侵略者反擊的年代,詩作激昂而沈痛。我比較喜歡的是〈無題〉:

對於這個時代

是一個「人證」
我的詩
是「物證」


為生存而奮鬥的人們的面前

火一樣地
公開了自己

一九四七、二、一八

雖然只有兩節,短短的幾句,但人證和物證卻點出了時代的悲痛,和詩人用生命去搏鬥,要揭開敵人醜惡的胸懷!

由「尹肇池」主編,香港文學與美術社出版於一九七六年出的《何達詩選》,雖然只有一六九頁,卻包括了〈黎明之前〉、〈霧與火〉、〈我發電了〉、〈大地的聲音〉、〈沉重的時代〉、〈青春與愛情〉和〈快樂的思想〉等七輯,收何達一九四O至一九七O年代的詩作四十餘首,是三十多年的精選集,每輯的標題,都配合詩人各年代的心境命題。除了詩篇精彩外,難得的是書後還附錄了何達寫的〈令人醉的詩和令人醒的詩〉及〈學詩四十五年〉,是了解何達詩論及創作歷程的一手資料。


《何達詩選》的編者「尹肇池」是個「愛詩三人組」,那是取「溫」健騮、古「兆」申和黃繼「持」姓名中三個字的諧音組成的。這三人中,有詩人、評論家和文學史家,都是眼光獨到的高手,由他們精選的《何達詩選》,是何達數以千計詩作的代表,絕對不能錯過。本書前衛及漂亮的封面設計,出自文樓的手筆。除了《何達詩選》外,「尹肇池」同時還編了本《中國新詩選》,也是本好選集。

新詩以外,何達也寫小說和散文。

劉以鬯在〈長跑不倦的何達〉中,說何達一九八七年曾在他編的《快報‧快活林》上,以筆名洛美連載了長篇小說《紅衣女郎》,可惜此篇未結集。

他的散文集有以參加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為內容的《國際作家風貌》(香港海洋文藝社,一九七八),由二十多篇散文和八首詩組成的《興高采烈的人生》(香港山邊社,一九八八),《出發》(香港上海書局,一九七四)、《書與橋》(香港萬葉書局)、《黑夜與黎明》(香港上海書局)和《又綠集》(香港上海書局,一九七二)。

這些書現時都難以得見,我手邊僅存的散文集《又綠集》,署名凌源,為袋裝書型的三十六開本(11.5x18.5cm),一八八頁,是上海書局的《現代文叢》之一,共收千五字左右的雜文五十多篇。

他在後記中說,書中的文章是與友人共撰的某報副刊專欄《海天集》的選本。這些雜文大多寫於一九六O年代,其時何達居港近二十年,過慣流浪生活的何達,對這個住了二十年的城市,自然有深厚的感情。書內甚少抒情式的美文,所收全是與生活有關的雜感,如〈住的地方〉、〈大雨〉、〈人狗之間〉、〈算命的鑼聲〉、〈攝影機的後面〉、〈流動書架之夢〉……,這裡有親身的經歷,對新事新物的初次接觸,生活上的體會和經驗等,都是與香港有切實關連的。其中有篇〈億萬身家〉,寫在街邊的地攤上,以一元三張買解放前「中央銀行」發行的大額廢鈔,慨歎一九四O年代末期通貨膨脹的誇張,據說那時候墨水一瓶要一千四百,一個電燈膽要一千九百,在小飯館吃一頓飯要一萬七千……,對過慣和平生活的我們,簡直是匪夷所思!又如〈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寫颱風「露比」襲港期間,他一天三次出去「送稿」,「爬格子動物」的辛酸,對如今可用電郵傳稿的朋友來說,真是難以想像的苦楚。

儘管何達是個天真率直的詩人,但寫起雜文來卻絕對不肯無病呻吟,也不會天馬行空,而是把眼前所見,結合過往的生活和你侃侃而談,加上何達那流而純正的北京語文,很容易把讀者引入文中深處細細品味。

一九五O及六O年代,從事嚴肅文學創作的作家,為了生活過得好些,多兼寫言情小說;但何達不寫情,卻寫了不少雜書。這些書多署不同的筆名,可惜事隔近五十年,難以找到。但從其他資料搜尋所得,起碼有:《聰明與活力》、《羽毛球心得》、《怎樣打羽毛球》、《如何使你眼明手快事業成功》、《你就是天才》、《寶貴的人生經驗》、《寫給文藝青年的信》……等書。尤其《你就是天才》,出版後大受歡迎,印過好幾版,可惜何達當日是把版權賣斷的,書雖然暢銷,但作者卻得不到好處。

最近我淘得一本署名尚京的《使你永遠快樂》(香港宜友出版社,一九六四),三十二開,才一O三頁,約六萬字的小冊子,分為〈快樂心理學〉、〈時過境遷人變〉、〈眼睛與性格〉和〈在鏡子的前面〉等四章,每章以十數個小題,指導年輕人怎樣從苦悶的日常生活中尋找快樂。一讀之下,竟然愛不釋手,一口氣讀完。讀之,彷彿聽一位青年導師侃侃而談,行文流,極具說服力。明明是說教的文章,讀來卻一點沒有說教的八股味,默默投入,令人欣然接受。

翻開書前的代序──〈寫給親愛的讀者們〉,尚京這樣說:

自從《寶貴的人生經驗》一書出版以後,我更快樂了。因為,這本書立刻就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半年之內就印了三版,這足以證明書中所提供的寶貴經驗,對讀者的確是有用的。想到許多讀者從這本書裡,得到許多應付人生的秘訣,因而解決了一些大大小小的困難,立刻就覺得我的生活、我的工作,都是有意義的。來到這個世界,我是不虛此行了。

從這段話,我們可以看到作者非常欣賞他的「青年導師」工作,還知道他曾寫過一本大受歡迎,非常銷的《寶貴的人生經驗》。

「尚京」究竟是誰?怎麼我以前沒留意到有這麼一位作家?

一查之下,原來尚京即是詩人何達!

何達在本港筆耕五十年,筆名「成籮」,要研究他實在困難,但,談香港文學史,卻又不能不涉及他,只好盼望有心人慢慢「抽絲剝繭」,讓何達那百多個筆名曝光。

至於他寫的雜書,看來還得慢慢發掘哩!

──寫於二O一一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