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13日 星期一

許定銘:何達兩題

詩人何達的書

王景山的《台港澳暨海外華文作家辭典》(北京人民文學,二OO三)是本非常實用的工具書,它的最大特色是在作家生平介紹後,按年序臚列了作家的著述。要介紹一位作家生平不難,只要拿幾本工具書互相印證,效果已相當不錯;但要按年序臚列作家生平的著述,還要說出該作品的性質,則是件頗為艱巨的工作。尤其以內地學者的身份,去寫台港澳及海外的華文作家,資料隔了一層,更見吃力。但王景山「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窮多年的努力,才編出來的這本《台港澳暨海外華文作家辭典》,極具參考價值,是值得研究者人手一本的!

在介紹香港詩人何達(一九一五~一九九四)的生平後,他非常認真地列出了何達的「著作目錄」十一種如下:

《我們開會》(詩集) 一九四九 上海 中興書局
《洛美十友詩集》 一九六九 香港 上海書局
《出發》(散文集) 一九七四 香港 上海書局
《何達詩選》 一九七六 香港 文學與美術出版社
《國際作家風貌》(散文集) 一九七八 香港 海洋文藝社
《長跑者之歌》(詩集) 一九八O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興高采烈的人生》(詩集) 一九八八 香港 山邊社
《生命的升騰》(詩集) 香港 海洋出版社
《書與橋》(散文集) 香港 萬葉書局
《黑夜與黎明》(散文集) 香港 上海書局
《又綠集》(散文集) 香港 上海書局

對一般業餘作家來說,能擁有十一本著作,已相當了不起,但何達是本港少有的職業作家,在本地生活近五十年,若單靠那十一本著述,如何生活?

對何達稍有認識的人都知道他是位多產作家,他自己在〈自傳〉(見《香港作家小傳》,香港作家出版社,一九九七)中也承認曾用過百多個筆名寫作,除了文學創作,其實何達還寫過不少雜書。從他的〈自傳〉及好友羅琅的〈詩人何達逝世十周年〉(載《香港文學記憶》,香港文匯出版社,二OO五)中知道,起碼有:《聰明與活力》、《羽毛球心得》、《怎樣打羽毛球》、《如何使你眼明手快事業成功》、《你就是天才》等書。尤其《你就是天才》,出版後大受歡迎,印過好幾版,可惜何達當日是把版權賣斷的,書雖然暢銷,但作者卻得不到好處。


最近我淘得一本署名尚京的《使你永遠快樂》(香港宜友出版社,一九六四),三十二開,才一O三頁,約六萬字的小冊子,分為〈快樂心理學〉、〈時過境遷人變〉、〈眼睛與性格〉和〈在鏡子的前面〉等四章,每章以十數個小題,指導年輕人怎樣從苦悶的日常生活中尋找快樂。一讀之下,竟然愛不釋手,一口氣讀完。讀之,彷彿聽一位青年導師侃侃而談,行文流,極具說服力。明明是說教的文章,讀來卻一點沒有說教的八股味,默默投入,令人欣然接受。

翻開書前的代序──〈寫給親愛的讀者們〉,尚京這樣說:

自從《寶貴的人生經驗》一書出版以後,我更快樂了。因為,這本書立刻就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半年之內就印了三版,這足以證明書中所提供的寶貴經驗,對讀者的確是有用的。想到許多讀者從這本書裡,得到許多應付人生的秘訣,因而解決了一些大大小小的困難,立刻就覺得我的生活、我的工作,都是有意義的。來到這個世界,我是不虛此行了。

從這段話,我們可以看到作者非常欣賞他的「青年導師」工作,還知道他曾寫過一本大受歡迎,非常銷的《寶貴的人生經驗》。

「尚京」究竟是誰?怎麼我以前沒留意到有這麼一位作家?

一查之下,原來尚京即是詩人何達!

何達在本港筆耕五十年,筆名「成籮」,要研究他實在困難,但,談香港文學史,卻又不能不涉及他,只好盼望有心人慢慢「抽絲剝繭」,讓何達那百多個筆名曝光。

回頭談談王景山所列的「何達著作目錄」,我覺得很應該標明每種書的署名,起碼應說明《洛美十友詩集》中的十一個人都是何達。

我藏何達的書不多,還是有一條可以補充:

《又綠集》(散文集,署名凌源) 一九七二 香港 上海書局



至於他寫的雜書,看來還得慢慢發掘哩!

──寫於二OO六年五月

七月刊於《大公報》

何達和他的書

出生於北平,原名何孝達的福建閩侯人何達(1915~1994),是少數由一九三O年代即開始寫詩,到移居香港後,仍一直創作至終老的香港作家。提起何達,一般會稱他為「詩人何達」,或者「長跑詩人」。「詩人何達」指出了他創作特別出色的一面,「長跑詩人」則說出他在各類運動中特別喜歡長跑。何達比較偏愛後面的這個稱號,此所以在內地出版,選錄他一九四O年代至七O年代的詩選也稱之為《長跑者之歌》(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O)。何達喜歡自稱為「長跑者」,因為無論在寫詩的路上,或者人生路上,他都是不倦的「長跑家」!


其實,無論「詩人何達」也好,「長跑詩人」也好,都不能代表這位多產的香港專業作家。何達在他自己的〈自傳〉(見《香港作家小傳》,香港作家出版社,一九九七)中說:在香港生活的四十多年中,他一直用洛美、尚京、何思玫、夏尚早、葉千山、陶最、陶融……等百多個筆名寫詩、散文、小說、影評和各類型的文章,留下了三千多萬字。

談起何達的這篇〈自傳〉,我必需特別指出一些失誤:這篇文章寫於一九九一年,原題〈自我介紹〉,刊於是年五月十五日《香港作家》總第三十二期,文內提到他:

「一九六七(一九七六)到美國愛荷華參加『國際寫作計劃』」
「一九六八(一九七八)年到倫敦、巴黎等地演講」
「一九六八(一九七九)年,到北京參加全國第四屆文代會」

等三件事的年份都是錯誤的,括號內我加上的,才是正確的年份。〈自我介紹〉收進《香港作家小傳》時,改題〈自傳〉,文後加了一行「編者按:何達因病於一九九五年逝世」,這也是不正確的,何達病逝於一九九四年一月二十二日。

這幾點雖然都只是「手民之誤」,但由於〈自傳〉是最可信的資料,不能不指出這些錯失,以免後來者錯誤引用。

談起他的寫詩經歷,何達在〈學詩四十五年〉中說:一九三O年,他十五歲時的某夜,在北平的大街上見到了月蝕,見到無知的市民用鑼鼓聲來驅趕吞月的天狗,產生强烈的創作慾,寫下了第一首詩。此後詩潮泉湧,創作的詩篇數以百計。

何達最初受人注意的詩,是一九三七年發表於武漢一家日報上,佔了全版篇幅的長詩〈戰爭的熱望〉。這首詩表達了七七事變後,中國老百姓個個義憤填膺,熱切期望着對侵略者迎頭痛擊,要拋頭顱灑熱血救國的熱望。

抗戰開展後,何達流浪到桂林,對朗誦詩產生了更濃厚的興趣。在一次過千人參加的文藝晚會上,他朗誦了當時很著名的詩篇〈反侵略〉和他自己的長詩〈武漢三部曲〉。

後來他由桂林到了昆明,得到認識的西南聯大學生協助,考進了聯大的歷史系,但他依舊非常喜愛新詩,組織「新詩社」和「文藝社」,在老師聞一多和朱自清的影響下,努力創作。抗戰勝利後,何達回到北平繼續學業,畢業於清華大學社會系。

朱自清很欣賞何達的朗誦詩,認為這些詩篇可激發人心,能激起抗日的熱情,稱他的詩是「新詩中的新詩」,並為他寫序,編選了何達的第一本詩集《我們開會》(上海中興出版社,一九四九),收集了五十多首詩,是他早年的代表,可惜此書非常罕見,我收集民國舊平裝版書四十年,始終未曾得見,引以為憾!


何達一九四九年移居香港,在本地生活的四十多年,都以寫作謀生,他在《文匯報》、《新晚報》、《文藝世紀》、《伴侶》、《海洋文藝》……等重要報刊上,都有專欄寫文章,尤以詩歌最受重視,不單發表自己的詩作,還為年輕新進的詩人修改及評論他們的創作,儼如詩壇導師。他最「威水」的詩史,是一九八二年起,在劉以鬯主編的《快報‧快活林》,以筆名何思玫寫每日見報的詩專欄《玫瑰園》,每日一首,寫了二千多首。其實,何達寫詩專欄,據說在《文匯報》和《晶報》上都試過,但遠不如《玫瑰園》的廣為人知,影響深遠。

儘管何達創作了大量新詩,但他出版的詩集不多。除了上面提過一九四O年代,由朱自清編的《我們開會》,和一九八O年在北京出的《長跑者之歌》外,在本港出的,只有《洛美十友詩集》(香港上海書局 ,一九六九)、《何達詩選》(香港文學與美術社,一九七六)和《生命的升騰》(香港海洋出版社)。

《洛美十友詩集》,此書作者十一人:洛美、邵侖、夏早、林願、黎望、林千峰、凌紫韻、舒克、時中再、歐陽洛、陶最和寫序的陶融,其實都是詩人何達的筆名,這些詩都是他發表於《文藝世紀》的作品。


《文藝世紀》由詩人兼畫家夏果主編,是門戶開放的純文藝月刊,出版於一九五七至一九六九年,是何達寫作的基本「地盤」。為了不想別人指責他發表得太多,對編輯的「開放」產生誤會,何達用了多個筆名創作以外,還署名「陶融」開專欄評改青年詩人的作品。因此,《洛美十友詩集》出版時,何達就沿用《文藝世紀》中的這種情況,由洛美編輯,「詩友們」每人各佔一輯,全書近三百頁,收錄詩作數百首,似十一本小詩集合輯一起。最後還請「陶融」作序,希望收到「意外」的成效。

陶融在代序〈寫給愛詩的青年們〉中,說十一個詩人各有自己獨特的風格:陶最的詩朦朧而有氣勢、林願的形象鮮明而細膩、夏早凝聚如雕塑、邵侖的詩如流水、舒克的冷靜、時中再的奔放……,這些都是何達在為自己的詩寫評論。最後他提到陶最的詩篇,結合了歷史的淵源和社會的動態,是一個新發展的方向。而這也就是何達在《文藝世紀》時期的詩風。

《洛美十友詩集》除了十一輯小詩外,還有一輯附錄〈洛美舊作〉,收錄了何達一九四O年代的舊作〈過昭平〉、〈老鞋匠〉、〈我們不是「詩人」〉、〈我們的話〉……等十首。這些詩寫於一九三九至四七年間,何達在〈學詩四十五年〉中說,一九四O年代,是他「騎馬打鎗的時代」,是對侵略者反擊的年代,詩作激昂而沈痛。我比較喜歡的是〈無題〉:

對於這個時代

是一個「人證」
我的詩
是「物證」


為生存而奮鬥的人們的面前

火一樣地
公開了自己

一九四七、二、一八

雖然只有兩節,短短的幾句,但人證和物證卻點出了時代的悲痛,和詩人用生命去搏鬥,要揭開敵人醜惡的胸懷!

由「尹肇池」主編,香港文學與美術社出版於一九七六年出的《何達詩選》,雖然只有一六九頁,卻包括了〈黎明之前〉、〈霧與火〉、〈我發電了〉、〈大地的聲音〉、〈沉重的時代〉、〈青春與愛情〉和〈快樂的思想〉等七輯,收何達一九四O至一九七O年代的詩作四十餘首,是三十多年的精選集,每輯的標題,都配合詩人各年代的心境命題。除了詩篇精彩外,難得的是書後還附錄了何達寫的〈令人醉的詩和令人醒的詩〉及〈學詩四十五年〉,是了解何達詩論及創作歷程的一手資料。


《何達詩選》的編者「尹肇池」是個「愛詩三人組」,那是取「溫」健騮、古「兆」申和黃繼「持」姓名中三個字的諧音組成的。這三人中,有詩人、評論家和文學史家,都是眼光獨到的高手,由他們精選的《何達詩選》,是何達數以千計詩作的代表,絕對不能錯過。本書前衛及漂亮的封面設計,出自文樓的手筆。除了《何達詩選》外,「尹肇池」同時還編了本《中國新詩選》,也是本好選集。

新詩以外,何達也寫小說和散文。

劉以鬯在〈長跑不倦的何達〉中,說何達一九八七年曾在他編的《快報‧快活林》上,以筆名洛美連載了長篇小說《紅衣女郎》,可惜此篇未結集。

他的散文集有以參加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為內容的《國際作家風貌》(香港海洋文藝社,一九七八),由二十多篇散文和八首詩組成的《興高采烈的人生》(香港山邊社,一九八八),《出發》(香港上海書局,一九七四)、《書與橋》(香港萬葉書局)、《黑夜與黎明》(香港上海書局)和《又綠集》(香港上海書局,一九七二)。

這些書現時都難以得見,我手邊僅存的散文集《又綠集》,署名凌源,為袋裝書型的三十六開本(11.5x18.5cm),一八八頁,是上海書局的《現代文叢》之一,共收千五字左右的雜文五十多篇。

他在後記中說,書中的文章是與友人共撰的某報副刊專欄《海天集》的選本。這些雜文大多寫於一九六O年代,其時何達居港近二十年,過慣流浪生活的何達,對這個住了二十年的城市,自然有深厚的感情。書內甚少抒情式的美文,所收全是與生活有關的雜感,如〈住的地方〉、〈大雨〉、〈人狗之間〉、〈算命的鑼聲〉、〈攝影機的後面〉、〈流動書架之夢〉……,這裡有親身的經歷,對新事新物的初次接觸,生活上的體會和經驗等,都是與香港有切實關連的。其中有篇〈億萬身家〉,寫在街邊的地攤上,以一元三張買解放前「中央銀行」發行的大額廢鈔,慨歎一九四O年代末期通貨膨脹的誇張,據說那時候墨水一瓶要一千四百,一個電燈膽要一千九百,在小飯館吃一頓飯要一萬七千……,對過慣和平生活的我們,簡直是匪夷所思!又如〈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寫颱風「露比」襲港期間,他一天三次出去「送稿」,「爬格子動物」的辛酸,對如今可用電郵傳稿的朋友來說,真是難以想像的苦楚。

儘管何達是個天真率直的詩人,但寫起雜文來卻絕對不肯無病呻吟,也不會天馬行空,而是把眼前所見,結合過往的生活和你侃侃而談,加上何達那流而純正的北京語文,很容易把讀者引入文中深處細細品味。

一九五O及六O年代,從事嚴肅文學創作的作家,為了生活過得好些,多兼寫言情小說;但何達不寫情,卻寫了不少雜書。這些書多署不同的筆名,可惜事隔近五十年,難以找到。但從其他資料搜尋所得,起碼有:《聰明與活力》、《羽毛球心得》、《怎樣打羽毛球》、《如何使你眼明手快事業成功》、《你就是天才》、《寶貴的人生經驗》、《寫給文藝青年的信》……等書。尤其《你就是天才》,出版後大受歡迎,印過好幾版,可惜何達當日是把版權賣斷的,書雖然暢銷,但作者卻得不到好處。

最近我淘得一本署名尚京的《使你永遠快樂》(香港宜友出版社,一九六四),三十二開,才一O三頁,約六萬字的小冊子,分為〈快樂心理學〉、〈時過境遷人變〉、〈眼睛與性格〉和〈在鏡子的前面〉等四章,每章以十數個小題,指導年輕人怎樣從苦悶的日常生活中尋找快樂。一讀之下,竟然愛不釋手,一口氣讀完。讀之,彷彿聽一位青年導師侃侃而談,行文流,極具說服力。明明是說教的文章,讀來卻一點沒有說教的八股味,默默投入,令人欣然接受。

翻開書前的代序──〈寫給親愛的讀者們〉,尚京這樣說:

自從《寶貴的人生經驗》一書出版以後,我更快樂了。因為,這本書立刻就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半年之內就印了三版,這足以證明書中所提供的寶貴經驗,對讀者的確是有用的。想到許多讀者從這本書裡,得到許多應付人生的秘訣,因而解決了一些大大小小的困難,立刻就覺得我的生活、我的工作,都是有意義的。來到這個世界,我是不虛此行了。

從這段話,我們可以看到作者非常欣賞他的「青年導師」工作,還知道他曾寫過一本大受歡迎,非常銷的《寶貴的人生經驗》。

「尚京」究竟是誰?怎麼我以前沒留意到有這麼一位作家?

一查之下,原來尚京即是詩人何達!

何達在本港筆耕五十年,筆名「成籮」,要研究他實在困難,但,談香港文學史,卻又不能不涉及他,只好盼望有心人慢慢「抽絲剝繭」,讓何達那百多個筆名曝光。

至於他寫的雜書,看來還得慢慢發掘哩!

──寫於二O一一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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